那是一栋多窗的建筑物。面向我们这头的是走廊,走廊上的窗子全没有窗帘遮蔽。窗内射出的灯光让我可以清楚看见停车场上划好的白色停车线。停好车子后,从后车厢取出我和千织的盥洗用具与换洗衣物。
入口处约莫三间屋子的宽度,装设的是玻璃自动门。千织跃到绿色脚垫上后,「叮咚」一声自动门便打开了。玄关的水泥地非常宽阔,地板上贴着磁砖,两端铺着条状木板,左右两侧墙壁摆放着颇有历史的木制鞋柜,上面杂放着男女用鞋如球鞋、皮鞋与高跟鞋。雪靴与草鞋也排成一排,在这些鞋中间有几双朝着门外摆放的茶褐色室内拖鞋,拖鞋上印有疗养中心的白色字样。
「对不起,有人在吗?」我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朝着走廊深处大喊。
前方有一个像服务台的地方,但已拉上帘子似乎没有人在那里。天花板上平均间隔地配履着日光灯,空气里弥漫着亚麻油布的气味,除了沉闷空洞的回响外,不见任何人影。
我又喊了一声,才远远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马上来,随后又响起劈里啪啦的拖鞋声,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伶俐的白色身影小跑步前来,像是扔下手中正忙的事情,一副匆忙的模样,走近后才发觉到她身上穿着类似厨师服的白衣。
「你是如月先生吧!对不起,让你久等丁。」
爽朗的口吻让我不禁有些迷惑。
「不会,我们也才刚到。」
「那就好,我正在准备晚餐,嗯,那现在——」她用右手食指轻触太阳穴,想一下说,「好吧!先跟我来,那边的拖鞋可以随便穿。」她那绑着橡皮筋的袖口露出一双纤细的手腕,她打开前面一扇门,走进去按开了电灯,招呼我们入内,「请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叫藤本先生。」这间房间布置得像会客室,里面有几张茶褐色沙发和一张同色调的茶几。
「那个——」我想对准备离去的她道声谢。
「什么事?」她忽然转身,又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瞬间了悟的表情说,「啊!我是岩村——岩村真理子。这位是千织吧!」
现在想想还具有些不可思议,千织那时居然没有躲在我背后。只是微噘着嘴,以困惑奇异的眼神定定凝视她。
「你好!我是如月敬辅,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她是千织,非常谢谢你邀请她来演奏。」我不自觉地学她说出全名。
「我知道你的事。」她蹙了一下眉头,随后垂下眼睛,一瞬间随即又换上笑脸,「总之,非常欢迎你们远道而来,也请你多多指教。」
说完这句显得格外有元气的话后,真理子伸出右手,我有些疑惑,但还是伸出了手,她握住并用力上下晃动,然后又向千织伸出右手,「千织,也请你多指教!」
千织怯生生地不知所措,但仍有礼地向前跨了一步伸出手,然后愣愣地看看真理子,又接着将视线转向我,我朝她轻轻点头后,千织又再度转向真理子,然后握着她的手大力摇晃。
「千织要稍等一下喔,有位圆滚滚的叔叔很快就会来了。」
真理子说得一点都没错,藤本先生的身材果真圆滚滚的,看起来就是个温和的人。他与我握了握手,而千织还是逃到我背后躲起来。
「路途遥远,还让你们特地前来,真不好意思。对外只有一条路,应该很容易找吧!」
「是啊!」我点点头,顺便告诉他,自己将下面的建筑物误认为疗养中心。
「那里是研究所本部,信封上那个名称冗长的机构就是那里。虽说是医院,其实和普通医院有些不同。主要是从事研究,和接受部分一般脑外科或神经内科无法照料的病患。」
原来如此,难怪那位老人家一直在谈论门诊的事,我点点头坐下,千织随即硬要将头钻到我背后,打算让自己在藤本先生的眼前消失,这一直都是她在初次见面者面前会有的反应,她的脑袋除了弹钢琴,其余一定都是这样的反应。
「这个研究所无论设备或工作人员,都是集合国内最优秀的人才,预算也颇为充裕,连运送急症患者的直升机都有。」
我不由得发出赞叹。
这时,真理子已经换下厨师服回来,身上穿了一件淡奶油色的衬衫搭配一条深蓝色裙子,给人的印象为之一变,而且看来年纪与我差不多。她手里拿着装有四个茶杯的托盘,「又在自卖自夸了,事情哪有这么单纯。」
真理子的口气一点也不像挖苦,十分活泼。她将茶端给大家,剩下的一杯就放到茶几旁,然后从房间角落搬来一张铁折椅,面向我们坐下,我们现在的位置就呈现一个亡字型,千织则坐在我和真理子之间的茶几桌角。
塞在我背后的头忽然不见了。转头一看,原来真理子正对着千织挥手,千织也对着她挥手。千织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往前伸出了手,再次要求和她握手,真理子也伸出手与她对握,千织开心得不停上下摇晃着手。
「开车来,很累吧!」
千织握着的手没放,却点点头对真理子的话表示赞同。
「其实是我希望千织能来这里弹琴给大家听。先前,新闻曾小篇幅刊载你们两人的记事,读过后,我就一直很想邀请你们前来,这次终于可以实现。正式申请方面,则是委托藤本和你们联系。」
很久以前,我们的确曾接受过采访——智障儿钢琴演奏家前往老人院慰问演奏的记事。刚开始,我认为让大众广泛知道千织的事或许是件好事,但当天记者却不断追间断指事件,让我非常不高兴,于是此后便不再接受任何采访。
藤本说,除了正式申请,其他所有的事全由真理子一手包办。他笑着点头说话的模样,让人觉得他们两人就像精明干练的女儿和一派轻松悠闲的父亲。我推测藤本先生大概比我母亲大了十岁左右!
「因为是用电话和你联系,我想有些细节藤本可能没详细跟你说,我们这里就如同信封上的名称,是附属于医院的研究所,可算是一家医疗机构!像是某种实验医院,不过并不是正式的诊所或医院,也没有正式聘请的医师、护士或复健理疗师。」
真理子的用词和语气轻快、活泼,我回应地点点头。
她又接着说,「内容有些长,没关系吗?」
我回答,「没关系,请继续说。」
她似乎有眼睛直视对方的说话习惯,而我在不久后便得知她会养成这个习惯的原因。
「这里可算非医院的医院,一般医院受限于社会健保制度对高龄化或其他各式问题几乎是遮遮掩掩的,让人简直无法忍受,这类事情,您应该有所耳闻。受到这种不正常的冲击影响,我认为必须设置一处像这里一样的地方。
「简单地说,就是医院如果让病患长期住院,在经营方面会受到压迫,而医疗制度便会有所变化。的确,一部分像骨折或内脏疾病等患者,只要接受医师适切的治疗便可回家自行疗养,这样的病患也不在少数。但为了减轻健保负担,院方当然希望病患尽可能提早出院回家疗养。在这种类似奖励的意味下,对于长期住院治疗的病患所支付的健保费用便会慢慢降低减少。
「当然病患住院时间的长短,对医师、护士或医院组织的所有人事费用都会有所变化,这么一来,医院的经营者就更不愿意接受长期住院的病患了。但以现实状况来说,某些病患在恢复健康之前必须长期住院疗养,而恢复的时间并不是我们所能预期。而这些处境艰难的病患便成为现今一个严重的问题。尤其是脑疾病患,这里几乎是为这些人设置的。」
听到这里,我原本注视她的视线也不禁稍微退缩了些,我对面的藤本先生轻叹了一口气。
「特别是那种不管手术成功与否,身体却留下某些机能障碍的患者是最麻烦的了。从饮食到身旁琐事的处理,连散步都得有人陪在身边,更悲惨的是连翻身都无法自行处理,像这样的事若让一家四口的家庭来支撑就太过勉强,如果没有痊愈的希望就更可怜了,周围的人会先受不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由得将视线转向千织。
她可以自己去厕所,虽然笨手笨脚,但端菜这种小事没什么问题。只是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个大包袱。不难想像,对方所说的辛苦,应该比我所认知的还要辛苦!
当时千织目不转睛地盯着真理子,就和当初第一次见到白石医师一样。
「这里是一间背负离奇宿命的医疗机构,表面上无法与医院分离,但实际上经营主体并非国家——底下的医院就是国家出资设立的。我也不知道经营这个名词适不适用,但这里的预算与年终营收结算都是与医院分开,个别审计。听起来似乎像只取好处的体制,虽然就某种层面来说是事实,但并非全然如此。
「首先,若有任何紧急事件发生,底下医院的工作人员就会帮我们紧急处置,因为这里非常偏僻,几乎所有的医师都住在后面的宿舍里,有小孩的人会因小孩上学的缘故而单身住在这里,其余都是夫妻一起搬到此处。也就是说,这个疗养中心和医院病房完全不同,所有的病患都住单人房,而且房间的布置也没有病房的样子。我们提供三坪及一坪半两间房间让患者使用,很像国民住宅,只有厕所是每间房间都有设置,其他像盥洗设备与澡堂,还有餐厅都是共用的。此外还有聊天室、娱乐中心和复健中心等设备。
「会如此设计是为患者的家属设想,如果家属想和病人一同住在这里,也可以。对夫妻来说,两间房间就足够使用了,如果小孩前来探视照料病患,晚上也可以睡在一坪半的房间里。但实际卜单独住院的例子极少,因为费用非常高,不是一般家庭所能轻松支付。但这里的环境——该怎说才好,或许可说是对病患有很大的助益,成果都超出大家的预期,而人员的互动用互助来形容或许更贴切。
「起初,工作人员主要是负责整理这里的环境,如餐饮的调制、共用场地的清扫,或全体一起计划娱乐中心的企画案与实行等等,当然单独住院病患的琐事是由我们负责,复健的陪同与排泄物也由我们善后。因此,我们和病患家属之间有一条很明确的区隔线。工作人员管辖所有的设施与单身患者,家属们则分担自己的身内事物等。刚开始,与病患及家属的交流有一阵子不怎么理想,但后来逐渐改变,长期共同生活在这拮据狭窄的空间,慢慢地连空气都开始有了变化。
「起初是从病患与家属之间开始连带发生的,那时,正巧有一位病患的妻子因为过劳加上感冒而病倒,但她并非到底下的医院就医,而足前往国道附近一家综合医院,并在那里住院。也因这个契机才有了后续的发展,大家都知道一个人若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照顾别人,自己也会吃不消,因为了解彼此都很辛苦,因此当工作人员帮忙处理那位病患的琐事时,偶尔也会拜托隔壁的人帮忙陪同散步,那段期间用餐后的碗盘清洗也是其他家属帮忙的——刚开始大家都在各自做得到的范围内互相帮忙,但慢慢地,在我们没意识到的情况下——譬如家属生病时,请他人帮忙陪病人散步,或顺手连其他人的衣服也一起洗等等的互助——家属之间开始有了交流。
之后,连洗澡都自然而然有人轮班帮忙。最令人感动的是,没有人提议,但原本零零落落用餐的人居然不约而同变成一起用餐。我们这群人开始在这里创造一个小型的共同生活体。如果说,设计这个体系的人连这点都已事先预料到,那真是太了不起了。」
真理子兴奋得双眼闪闪发亮,千织的眼睛紧盯着她,一旁的藤本先生则抱着胳膊闭目倾听。真理子开朗的声音持续响着。
「我是这么想的,小型社会就像核心家族,一般都是很轻松的,但这种小型组织一旦发生事情,却软弱不堪一击。假设一个人病倒了,家族可能就无法维持所谓的社会性。如果以三角形或四角形为例,折了一角这个图形也就无法成立。也就是说,这里正是一群一朋坏了一角的家族们所集合构成的团体,所以会彼此互补,形成一个更大的家族。当然不是这样就能支撑所有的事物,夫妻俩如果没有足够的存款,非单身入住的花费也是相当惊人的。如此一来,经济上的负担自然就必须由其他没有一起生活的家人承担,因为住在一起就无法工作,我认为也因为这些眼睛看不到的努力,才能支撑他们继续住在这里疗养!
「底下的医院也是一样,这里的确得到了各方的帮助与守护才能组成一个小型社会。所以刚刚我才会说,哪有那么单纯,这里的财务其实也十分吃紧,这些问题藤本就比较了解,如果有兴趣可以请教藤本。我只能说,我们的条件非常恶劣,如果只是包吃包住的工作,照理说应该不会花到什么钱,但在这里却连存点钱都没办法。这里原则上每周工作五天,但若有需要就得工作二十四小时乘上整整七天,我们就好像是为了这个设施而存在,相对的报酬却非常微薄。」
咳哼——藤本先生咳了一声,真理子睨了他一眼。
「说真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人事费用根本无法周转,而从病患处收取的大半费用也必须支付建筑物或投资设备的借款与利息。如不减轻支出费用以维持现行的收入,即使再努力三十年也无法还清贷款。我头脑不好,刚听到这个解释时,还回问说:『那三十年后不就要烧掉这里?』后来还因此被藤本先生耻笑了好久。
「不过我们这些工作人员都认为无所谓,大家会这么想肯定有各自的理由,但我们彼此很少谈论这件事,也因为有我们这种傻子才有办法继续下去。吃不消的人马上就离职,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待在这里真的非常辛苦。
「不过,也只有刚开始的时候辛苦,这所疗养中心就像我说的,人与人之间慢慢有了交流后就开始改变,随着这些改变,该说疗养中心充满元气,还是说被激起了勇气比较好?这里的病患以前都能自理自己的事,但现在却必须依赖他人的帮助,所以大家脸上总会表现出气自己无用与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的表情。可是当自己很快乐、很感谢别人帮忙时,也会直接表现出来。虽然我会觉得他们很可怜,也很同情他们,但像这种无法以言语表达的感情,会在这种时候让我有所动摇。这种感觉很难说明。」说到这里,真理子突然抬头,「哎呀,已经这么晚了。」她一个人独自酒滔不绝地说了三十分钟以上的话,「我这个人也员是的,本来只打算打声招呼,结果居然罗哩罗唆了一大堆!」
「哪里的话,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藤本先生忍不住在一旁插嘴吐槽。
「哎呀,别这样说我嘛!不过,我觉得能在这种地方听到千织的演奏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当然不只是病患,连照顾病患的家属与工作人员也都过着不怎么快乐的生活。由衷感谢你能接受我们的邀请。对了,如月,你们吃过晚餐了吗?如果还没有,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用餐呢?」
从中午吃过义大利面后,就没再进食了,我决定不客气地接受邀请,事实上我也知道根本找不到餐厅用餐,但在我还未开口前,千织已经先开口答应了,「嗯,好。」
真理子起身,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那么行李先暂时放这里,请跟我来吧!」
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我原以为餐厅应该是小巧方正的,但疗养院的餐厅却有饭店宴会场地,只是稍窄了些,有六排长桌子,每张桌子的间隔都相当宽,单边还有一整排可坐约十人左右的椅子。
「真宽敞!」听我这么一说,藤本先生立刻解释,因为考量轮椅进出的空间才会如此设计。
「还有空位,大部分的病患都已用过餐回房间了,一开始都是一起用餐,但吃饭速度不同,所以先吃完的人就先回房间。」真理子将身子趴到厨房的银色柜台上,往厨房的后头大喊,「荻原!还要两人份的餐点,麻烦你了。」
「了解。」一个男子的声音回答,又问道,「你和藤本先生的餐点要不要加热。」
她望了藤本先生一眼后回答,「不必了,没关系。」
真理子站在餐台前等候餐点,我们则跟着藤本回到座位,正在用餐的人几乎都是两人一组,我猜大概是病患和家人,以上了年纪的中年夫妇居多,而且男女各占一半。其中有妻子以餐巾帮丈夫擦拭嘴角、也有人以汤匙将弄碎的马铃薯喂食嘴巴半开的伴侣。介于我和千织中间年龄层的患者非常少,大部分都是看来像母亲的人陪在身边,他们自己则笨拙地拿着汤匙用餐。
坐在前面的两人用完餐正起身准备离去,正确一点地说,起身的是母亲,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位约二十多岁的青年,身穿红色运动服、身体不自然地往旁倾斜,藤本先生走到餐桌尾侧,好让轮椅通过,我也跟着让路。
青年的母亲将轮椅转向,将两人的餐具收叠起来,青年将手伸出,头颈仍维持倾斜的状态。
他母亲问:「你要拿?」
青年的下颚稍动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她将餐具放在儿子手上,然后转身推轮椅,嘴里还说着「对不起!谢谢!」然后点着头从我们的身旁经过。千织表情严肃地目送两母子离去的背影。
「自己能力所及的事就自己做,大家都有这样的共识。」藤本先生请我坐下,我对面两个位子已经放着两份以布巾盖住的餐点。
「你们两位的餐点,真理子等一会儿就拿过来了,请稍等一下。」
「啊!谢谢。」我尴尬地回答,视线很自然地投向厨房的方向,真理子正好拿着托盘往这里走来。
「坂上先生,吃饱了吗?山原,你看起来精神挺好的。」真理子爽朗地和擦身而过的人打招呼,走近后,她将两份餐点放在我和千织面前,转身走回藤本的身旁坐下,「让你们久等了。」
托盘上放着马铃薯炖牛肉和像以豌豆煮成的绿色浓汤,两道菜都盛放在深盘里还冒着热气,其他还有炸虾、马铃薯沙拉、水煮蛋、一小碟海带丝煮大豆,以及汤匙和叉子。此外,每张餐桌上还放着以大盘子盛装的几种不同腌菜。
「啊,惨了,忘了拿饭。」站着帮大家分配筷子——不是免洗筷,而是朱漆筷子——的真理子突然惊叫。
藤本苦笑着起身说道,「没关系,我去拿。」
「对不起!」真理子拿着筷子拱起手拜托藤本后,坐回椅子上,「真不好意思,好丢脸。」她嘴里虽如此说,脸上只是有些羞赧,丝毫没有沮丧的神情,「白饭马上就来了,先喝点汤吧!千织有没有不喜欢吃的东西?」
早就拿好汤匙准备吃饭的千织,暂停手上的动作望着我,然后大大地摇了摇头。
「今天的菜色应该没有她特别不喜欢的食物!」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吃饭是维持身体健康的基本需要,尤其是正在发育的小孩,必须摄取各种食物才行。反正吞下肚就都一样了,所以即使有讨厌的食物也尽量吃。千织懂不懂?」
这时,藤本回来了。
「开动吧!」我和千织异口同声。
真理子喝了一口汤,将汤含在嘴里转了转后偏着头说,「藤本,你不觉得盐巴不太够,汤应该再咸一点会比较好喝吧!」
「是吗?我觉得刚刚好。大家对荻原的调味似乎没什么不满意的,我们觉得这样刚刚好。大概是你比较年轻,而且老是满身大汗!」
「是吗?」真理子边说边拿起桌上的盐巴洒入汤里,接着又问我,「炖牛肉的味道如何?」
「喔,我正要吃。」我正好用筷子夹着马铃薯往嘴里送。
「啊!对不起。除了咸淡,其他还吃得惯吗?」
我咬了一口对切的马铃薯点点头。
「那就太好了!这里的菜色大多是根菜类,比较耐放,像洋葱或红萝卜之类的。所以,不论怎么煮怎么变化,都还是那几种食材,不过,这里的牛肉很好吃,虽不是好吃到下巴会掉下来的程度,但是直接向当地牧场购买的国产牛,遗憾的是必须冷冻保存,这点就请你睁只眼闭只眼别太挑剔。」
也不知千织听不听得懂,只见她「嗯」了一声,又用叉子叉住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不过,这里的海鲜料理味道都比较咸,这个炸虾当然也是冷冻食品,其中海带的保存期限倒是比较长,而以贝类烹煮的味噌汤就很难喝到,鱼类也只能以鱼干代替。因为如果依照人数烤鱼得花不少时间,所以也是久久才能吃到一次。其实,海鲜类食物含有肉类与蔬菜类所没有的矿物质,应该多吃一点对身体比较好!老实说,我好想吃生鱼片。藤本先生,有没有可能让我们吃鲔鱼生鱼片。」
「我问问看好了。如果有厂商肯在我们的预算内出货,当然也可以让大家吃!」
「藤本先生,难道你都不会想吃生鱼片吗?还有鲜嫩甜美的甜虾、清脆爽口的海螺,我好想吃喔!」
「甜虾大概不可能。所以我说,你干脆休个假去好好大吃一顿不就好了?」
「我知道,可是如果这里能吃到甜虾,对我来说可是件大事。虽然想吃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帮搞不定红萝卜的千织按住盘子,耳朵里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之间的对话几乎都是真理子说而藤本同答,听着听着,我私自下了结论——她真是个爱说话的女生。在盘子快见底时,我突然想起今天在底下医院抬头往上看到的队伍,虽然我知道那些人应该是病患,但还是想确认,于是开口询问。
「喔,那是傍晚的例行散步,大家散步到教堂再走回来。」真理子说。
「第十七会议室。」藤本先生忍不住纠正。
「那栋细长的建筑物是教堂吗?」我讶异地问。
「嗯,如果要解释又会变成无趣的内容,你想听吗?藤本先生,我说了应该也无妨吧?」真理子瞥了藤本先生一眼后开口。
藤本先生没辄地点头同意后,真理子便继续往下说,「这里原是教会和牧场,明治年间开始进行医院兴建计划,还从国外招聘外国技师来指导。据说是那位外国技师选择这里为医院兴建地点。那位外国技师好像是个怪人,但到底是真怪或假怪已不可考了。反正他就住在这里,而且听说他还向附近居民讨教畜牧养殖的技术。
「那位外国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因此就在这里盖了教堂,现在那栋教堂可说是颇具历史的建筑物,原本要拆掉,但目前由疗养中心使用。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可就又复杂又可笑了,疗养中心的资产其实只限于这栋建筑物与周边的庭院,剩下的全是研究所的资产,当然也包括那栋建筑物在内,但国立设施又有规定不可拥有特定的宗教设备,为避免麻烦,就将那栋建筑物编列为第十七会议室。可是,这里除了藤本先生,没有人会这么称呼它,大家都叫它教堂,因为无论怎么看都像教堂。大家也都经常使用教堂,而且很不可思议,只要进到里面,心情就会很平静。」
「也就是说——」
「没错。正确来说,旧教堂就是现在的第十七会议室,明天的演奏会就是在那里举行。」真理子说完,爽朗地大笑,还朝着藤本先生吐了吐舌头,他也只能苦笑以对。
「所以,早上和傍晚的例行散步,也就成为病患们的主要运动之一,在这两个时段的例行运动,我们希望走得动的人能尽量参与。散步其实也有医学根据,你听过生理时钟这个名词吗?就是在固定的时间醒来、固定的时间睡着。很多人都说生理时钟是习惯造成的,但据最近生物学家研究显示,这些都是因为遗传基因所致,像荷尔蒙分泌或交感神经与副交感神经的交互作用,都是与习惯无关,而是随肉体的时间作息来运作。
「但生理时钟的周期并非二十四小时,据说是稍长一点为二十五小时。如果放任不理,实际的时间就会慢慢发生偏移,生活习惯也会因此紊乱,这些知识员想让年轻时的我也听一听!不过生理时钟有个惊人之处,那就是重新设定的自动装置。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效力只限于日出至日落前的光线。至于科学上的根据我就不太了解了。
「我从学校毕业后,有一阵子住在农家。当时每天和太阳一起起床,一整天也几乎都沐浴在阳光下。结果,学生时代一直困扰我的生理问魈居然都好了,生理期不但很顺畅,而且每个月都没有紊乱过,很不简单吧!但停止那样的生活后,又开始出现小麻烦,不过,我在这里学到相关的知识——就是和大家一起散步,之后就再也没出现生理期紊乱的现象。好了,不谈这件事,只是我觉得阳光真的拥有不容忽视的力量。
「如月,我想你应该很少晒太阳,你的脸色看起来就很苍白、很不健康,你也可以试试,因为生理时钟原本就很容易发生偏栘,尤其是这里的病患因为脑部发育不良,生理时钟更容易紊乱,为了矫正这些现象,所以才鼓励大家早晚散步。时间是有点早,不过如果如月先生愿意,也可以一起共襄盛举,一起去散步吧!」
当场拒绝未免有些失礼,我只好勉强问道,「几点钟?」
「以现在的季节来说,应该是一年中最早的时间——四点半。感觉很棒,我认为现在这个季节是早上最清爽的季节!」
我正打算礼貌地推辞时,千织却摇着吃了一半的炸虾,率先回答:「嗯,好。」
「那明早去叫你们。」真理子瞧了我一眼,忍不住闷笑。
「真理子,你是护士吧?不然就是医生罗?」我将在会客室里一直放心里的疑惑问出口。但真理子与藤本的反应却完全超乎我的想像。
「什么?我吗?」真理子忍不住大笑,一旁的藤本也抱着肚子,一副笑不可抑的样子。我感觉像被人耍弄般,不由得露出怪异的脸色。
「啊,对不起,谁叫你突然这么说。其实我拥有的是营养师执照,还有前阵子好不容易才考取的调理师执照。」
「可是,你怎么对人体组织那么了解,害我以为——」
「那全都是现买现卖,我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别看藤本这副模样,他可也是个能说善道的人。」
「唉!真是被你打败了。」
「我现在的这些知识全是别人教我的,因为想向病患仔细说明所以才努力学习。因为能说出一番道理,比光叫别人依指示行事还具说服力。如果能向对方解释原因,对方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做,不是这样吗?对了,我刚刚说过这里并没有正式的医师?其实,教我这么多知识的人是——」
这时,千织突然大喊,「我吃饱了。」
虽然吃得杯盘狼借,不过几乎全吃光了。
「真难得!」我摸摸千织的头说。
千织露出得意的表情看了桌子一眼,随后,「啊」了一声,用拿着叉子的左手很顺手地指着真理子的盘子,在马铃薯沙拉旁的水煮蛋整颗都挪至一旁没吃。
「啊,被发现了!可是,姐姐可以不必吃,因为姐姐已经长大了!」真理子笑着用手指将下眼睑往下拉,向千织扮了个鬼脸。
千织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看着我,我也只能苦笑以对。
「虽然这些菜单是我拟的,但我只有鸡蛋不吃。其实只要不吃过量,鸡蛋是一种对身体很好的食物,因为一颗鸡蛋就可以摄取到所有的基本营养,我在二十岁前是敢吃鸡蛋的,但在农家工作时,因为看到鸡蛋孵成小鸡后我就不吃鸡蛋了,从那之后,只要看到鸡蛋就会想起小鸡,所以不敢吃。后来曾和仓野医师提过这件事,仓野医师说这种心理现象是有的,不过大部分都是因为小时候的经验,看到小鸡死掉后的所引起的一种精神创伤。我问他,那我不就和小鬼没两样?他所露出的表情就和现在你的表情一样。」真理子呼了一口气,「所以拜托,请饶过我。」她双手合十地对千织说。
真是个奇特的女人——正当这么想时,视线不经意地与藤本碰个正着。
「对了,忘了说,那位仓野医师是我的老师,是这里唯一一位医生。他以前是在底下研究所工作的——藤本先生,我可以说吗?」
藤本先生重新了我一眼后,以平稳的口气说,「嗯,大概会见到面,先了解一下可能比较好!」
真理子点点头继续说:「其实,仓野医师的太太是这里的病患。所以他也和其他家属一样住在太太的房里。不过,仓野太太的情况很严重,这么说好了,就是所谓的植物人。」
正当真理子说话之际,千织突然放下叉子发出匡啷的声响,残响消失后,一瞬间餐桌上的气氛几近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只有千织露出怪异的表情,不断来回扫视我们的脸。
「原本,这里是不接受这样的病患。仓野太太的情况就只是为维持生命,而进行灌食、注射营养针剂或点滴等医疗处置。但这里原则上不提供这些设备。但仓野医师对这里的病患都非常尽心诊治,因此我们一致认为,若仓野医师想这么做就让他去做,我们决定默许此事,藤本也说没关系,而且仓野太太的点滴或注射等事,全由仓野医师一手包办,不假他人之手。
「他会继续在研究所工作,是为了能就近照顾仓野太太。但底下的住院设备并不完备,仪器数量太少,住院时间也只有手术后的观察期,再加上护士的人手不足,要进行手术或有紧急病患时,也必须请其他医院的医师支援。考虑到这些问题,仓野医师只好做出这样的决定。这种情况已经有两年了,对不对?」
一旁被询问的藤本先生缓缓地点了点头。
「其实,仓野医师和我以及藤本一样,都是一开始就入住这里的人。而仓野太太会变成植物人,也是因为来探望仓野医师,没想到回家途中竟发生交通事故,当时这里的道路还没有护栏,仓野太太一不小心竟整部车摔落谷底,再加上很少有其他车辆经过,被发现时已为时已晚,由于脑部缺氧——唉,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不过当时若能提早一个小时进行处置,或有另一辆车提早经过,或许仓野医师也不至于会那么自责了,他一定是想到——如果当初也接太太一起住或是不在这里工作,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想,仓野医师应该是这样一直活在自责里。
「当然,他一定不会说出口。但有时我会想,任何人的命运都无法由别人承担,不是吗?哎呀,怎么变成这个话题。反正,这里没有正式的医师,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这里也有某些事情是不可随便处理的,所以大家都很感谢仓野医师的帮忙,像这样的人不只有仓野医师,另外还有三位病患的女儿也拥有护士资格,她们并没有在这里工作,但却和我们一起照料所有的病患。在这里也有人为了自己的太太苦读理学疗法而取得正式资格,都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每天夜里还认真读那么厚的专书,现在还为这里的病患的复健建立课程计划中心。我们怎么也比不上人家,所以才想要更认真努力,而且这种干劲还真可怕,会传染周遭的人,带动大家一起努力,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应该和我当初为了千织而钻研专书的心情一样吧,我理解地点点头,但我知道,那是一种我根本无法相比的强烈爆发力,让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如人。
「所以我觉得这里是个很棒的地方,虽然每天的工作很辛苦,但我一定能坚持到底,我一直都是这样告诉自己——你一定没问题。如果无法相信自己的能力、无法激励自己,我会觉得自己很可悲。哎呀,说人人到。未来,这里、在这里。」
我往真理子挥手的方向望去,一位穿着粉红排扣衬衫、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正往这边挥手走来。
「真理子姐,原来你在这里,难怪用餐时一直没看见你,还在想你怎么了。」
「对不起,因为有客人,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长谷川未来。她是我刚刚说的其中一位护士。未来,这位是如月先生和千织,也就是明天要演奏钢琴的人。」
「喔,你们好,我是长谷川。请多多指教。」
未来伸出手越过桌面与我握手,我起身与她握手,随后将躲在我身后的千织硬拉出来,强迫她与未来握手。但很不可思议,千织一接触到未来的手后,原本绷得硬邦邦的身体整个松懈了,从我压着她的肩膀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
「你爸爸还好吧?」
「心情不太好,连我陪在身边都还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快累死我了。刚才嚷着要睡觉,叫我走开让他清静清静。所以我才来找你,看你能不能跟他说些笑话,让他心情好一点。」
「唉,你就是这样乱说话,你爸年纪那么大了,你也不会体谅他一下。」
「哇,好凶。」坐在真理子身旁的未来,呵呵呵的笑声背后,脸色却有些沉重。
真理子似乎也察觉了,边笑边蹙起眉头。
「我也很无奈,我知道他焦躁生气、想到外头走走的心情。」未来垂下双眼喃喃说道。
「不过这两、三个星期以来,你爸爸的心情不是很不错吗?」
「是啊,很好。但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了。」她将手肘往后拉直,无奈地大喊,「说到这里,真理子姐,水谷先生今天有好好吃晚餐吗?」
「啊——抱歉,我今天没去看,等会儿我问问其他的人。」
「嗯,没关系,不必太在意,大概只是小感冒!真拿他没办法,得和仓野医师商量一下,是不是该停了他的药比较好?」
语毕,未来忽然将视线转往这边,看着正在注视她的千织,「嗨!」她向千织招了招手。过了半晌,千织也笨拙地学她招手,而且眼神也开始有些放松。
「千织,姐姐明天很期待要听你弹钢琴。」
「姐姐?」
「是啊,我是未来姐姐。」
「可是——姐姐。」千织用手指了指真理子。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刚刚说话时,真理子也自称自己是姐姐。在这之前,千织身旁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自己。
「她大概是把姐姐和真理子弄混了吧!」我说出这个想法后。
「真理子姐,看来我们非得有人当阿姨不可了。」未来大笑说。
「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我订正自己是阿姨吗?」
「当然,你的年纪比我大。」
「这是两码子事,唉,真是的!千织,我们两个都是姐姐。我是真理子姐姐,而那个傲慢的则是未来姐姐。」
千织偏着头,嘴里复诵着真理子姐姐、傲慢的……
真理子和未来四目相觑,不禁笑出声。
未来说:「哈哈,说得真妙,千织说你是傲慢的真理子小姐。藤本先生不也这么想吗?你是不是也觉得说得太好了?」
「我绝不会这么说的——」
「当然,他要敢这么说,我决不轻易饶他。」虽然真理子表现出气呼呼的模样,但她和藤本先生也很高兴能看到未来脸上出现笑容。
「明天可以点乐曲演奏给我们听吗?」未来左右来回看着我和千织的脸。
我只好对她再解释一次有关曲目的问题。
「原来如此,那真不可思议!」未来点点头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其实我很想听《小狗圆舞曲》。我小时候学过钢琴,那是我最喜欢的乐曲。每当右手弹那首曲子时,总觉得心情很好。就像这样,一直弹到最上面然后又弹回来,全部都弹对的话我就会很高兴。而且每次听这首曲子时,你不觉得真的就好像有一群小狗在那里跑来跑去吗?两只小狗玩在一起,跑到这头又跑到那头,玩累了就睡着了。有时玩到一半还会发起脾气,将自己棉花糖似的圆呼呼前脚跨到同伴身上,最后又合好地玩在一起。」
她所想表达的意思我能理解,我在练习这首曲子时又是几岁呢?想想,以前钢琴老师教过,但现在会不会弹就不知道了,正想着时,千织突然开口,「小狗?」
「对啊!《小狗圆舞曲》。」未来回应道。
于是千织从鼻子发出嗯的一声,然后双臂环抱在胸前。
「但至少还能弹钢琴,虽然多少有点——不过光是身体可以照自己的意志活动,就已经差很多了——」
「未来!」藤本先生立刻制止她。
未来倏地起身,尴尬地搔搔头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没关系,你不必那么客气。」
听我这么一说,她抬起头来。
「不,是我太没耐心、太急躁了,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这样说,总之请先坐下来。」
「好,就这样,未来,你就坐卜来吧。你看,如月先生都急得站起来了。」
「唉,如月,我也为未来讲话失礼跟你道歉,非常对不起。那么,未来,你先去泡个澡让自己清爽一下吧!对了,如月,你们有什么打算吗?也差不多该带你们去今晚休息的房间了,你们现在应该也想要好好洗个澡吧?」
长时间开车让我觉得浑身脏兮兮的,于是我点点头。转头看了千织一眼,她似乎完全没感觉到刚刚的事,还是环抱着胳膊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这里最棒的地方就是澡堂,我还可以很自豪地告诉你,是从泉源直接接过来的温泉喔,因为有温泉涌出,所以当初才会特意选在那里盖澡堂,我真的非常佩服当初设计的人!这里有一个大澡堂,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浴池,还有步行用的水槽、超音波和喷射水流的浴池。也有特别为无法自行起身的人设计的浴池,如月先生如果有兴趣可以去参观一下。另外,这里是男女混浴,只要有穿泳衣就OK。啊,千织一定没带泳衣来,这下可糟了。」
「非常谢谢你,不过如果有像家里的小浴室也可以,千织昨天没洗澡,所以今天一定得洗澡才行。」
「可是很抱歉,小型澡堂都是女性专用的,未来,田上先生家的女儿已经回家了吗?」
「嗯,因为连休只露个脸就离开了。」
「那就麻烦了。」
「这里个子最小的应该是我,不过我的衣服对她来说,一定还是太大。」
「是啊,那怎么办?」
「没泳衣没关系,就让她这样去洗澡,她应该也不会介意。」我从中插进她们的对话。
真理子睁大眼睛瞪着我,「不行,虽然她没说,但说不定她很在意,如果只有如月先生,她或许还不觉得怎么样,但若有其他人在——我二十五岁都还会害羞,更何况正值青春期的十五、六岁少女,一定会很不好意思。」
「真理子姐,我看你是因为超过二十五岁才觉得不好意思吧?」插嘴搅局的未来,早已忘了刚刚的不愉快。
「你很吵。有本事你就在荻原面前脱光光洗澡。我是早就看腻了。」
「荻原是在厨房工作的那位青年吧!嗯,两人的年龄还满适合的。」
一听到荻原的名字,未来就像被说中心事,脸颊顿时染上红晕。
真理子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掌,「对!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就行了!千织,你跟姐姐一起洗澡!」
「啊?」
千织还是一样环抱着胳膊,似乎已经思考了好一阵子,只是我完全不清楚她那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洗澡!她除了母亲和我之外没和别人洗过澡,可能有些困难,但我还是将真理子的复述了一遍,「和这位姐姐……一起洗澡好吗?」我觉得有些失敬又有点怀疑地用手指着真理子,将同样的话又重复了第二遍。如果千织知道我在问她什么,我想大概会摇头拒绝。但千织放下抱着的胳膊,盯着真理子的脸好一会儿,嘴巴努得老高,非常认真的表情。
「一起洗澡好吗?」真理子又问了一次。
「嗯!」千织忽然露出笑脸,用力点了点头。
「好,那就这么决定。不跟如月先生一起洗,没问题吧?」
「嗯!」千织像模仿我的举动般,再次用手直指着真理子。
「耶!」看着千织指着她,真理子兴奋地大叫。
「耶!」千织也学她一起大叫。
我从没见过千织这么放松的模样,不禁将左手肘靠在餐桌上托着脸颊,偏着头无法言语。
「怎么了?」真理子问我。
「没事——真的很难得,我第一次看见千织对人毫无防心又这么亲密。」
「是吗?不过,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你的理由。」
这时未来的视线正好落在我的手套上,随即又避开视线。我已经察觉,但还是装做没看见,又继续追问真理子,「怎么说?」
「因为,这里的病人很难直接用言语清楚表达自己的感情,为了接收他们表达的意思,于是我们便养成看着对方眼睛说话的习惯,也就是所谓的眼神接触。只要能互通心意,就能增加彼此的信赖。因为千织已经慢慢能接受我直视她的眼神,我想,如月,你早就发觉了吧?」
正当我心想,也许是吧!千织却已比我先点头回应对方。
「看来是这样。不过,现在正是澡堂人最多的时候,因为大家都很早睡,所以再过三十分钟人应该会少一点。」真理子微笑道。
看了一下手表,正好八点刚过,现在才九点大家就都睡了,这种感觉很奇妙。
「但是因为要节省经费,所以恒温器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在运作,超过十点半水温就会愈来愈冷,要趁早去洗。」
这时,未来起身说道,「好吧,我也去看看我家老爹的情况。千织,明天见罗!」
未来跟大家挥挥手,接着走到柜台前向厨房里说了两三句话就离开了。
目送她离去后,藤本先生开口说:「您大概也发觉了吧,未来的父亲自从脑中风后,手脚麻痹,右半身无法自由活动。所以她经常会像刚刚那样——请原谅她的心急口快。」
「你不用这么在意。」
「藤本先生,这件事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对吧,如月?接下来就带你们去房间吧?我已经准备好一间病患使用的空房,里面不窄,但也不是很宽敞。你们就先稍作休息,等澡堂人少一点,我再去接千织。」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起身催促千织。这时,真理子开始收拾我们用过的餐盘,我也急着想帮忙。
「没关系,我来收就好。」我和真理子两人一来一往地对话,这时,矮半颗头的千织也开始动手收拾,看起来很开心。
「真理子,这里我来收就好,你先带他们去房间。」坐着的藤本先生开口制止我们收拾,结果四人份的餐具就这样一直叠着。
「那就拜托你了。」真理子向藤本先生点头道谢。
藤本先生也点点头,又对我们说:「如果有什么需要,不要客气,尽管跟真理子说,那么明天见了。」
千织原打算要拿自己的餐盘,结果伸出手却没有东西,只好不满地转过身子。
「好像很过意不去。」穿过餐桌间的走道后,我开口说。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对藤本先生而言,你们两位是客人,当然希望能尽早让你们休息,所以才要我赶紧带你们去房间。在这种场所看到病患的状况,竟没动手收拾自己餐具,当然一定会深感罪恶。我能体会你这种心情,但你不必感到惶恐,这本来就很难区分,客人毕竟还是客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能有这种想法。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真理子说完这些话时,我们正巧走到厨房门前。餐厅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在柜台的另一侧有几位男女正在用餐,我猜他们应该是厨师。
「荻原,晚餐味道好极了,只是咸淡有些不满意,不过是我个人的口味问题,不用在意。」
真理子对着他们说话,其中一个人抬起了头。我与他视线相对,互相点了点头,千织也马上学我点了点头,再里面一点有一群年纪稍大的妇女背对着我们,还兼杂传来洗衣服的声响。我忽然发现——千织并没有躲在我背后。到了走廊后,千织的举动更令我讶异不已。
餐厅里的通道约只有一张轮椅的宽度,于是我们前后依序走着,先是真理子、接着是我、然后是牵着手走在我身后的千织,到了走廊后就十分宽敞,千织在此时的右手还是紧紧牵着我,随后小跑步往前用左手牵住走在前面的真理子。
「要跟我牵手?好光荣喔!」
「嗯——光荣?」
「光荣就是很开心的意思。来,我们走吧!」
疑惑不解的我猛盯着她们,但她们两人的步伐却不会减缓,很自然地,我慢慢落后了。第一次被千织千拉着手走路,心中浮起一阵异常奇妙的感受。我们先走回会客室拿取行李。然后再走了约五分钟的走廊,这段时间里,千织始终牵着我们的手。
※
今晚落脚的房间看起来很像一般的住家房间,三坪大的房间里铺着浅茶色地毯,一坪半的房间则是铺着杨杨米,空气中还飘着新换的蔺草香,两人份的棉被已经放在那里了。
「床铺是配合患者入住才会搬进来,所以现在没有。根据不同的病况,有时候普通的床铺反而不方便照料。铺床睡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
想想从高中毕业旅行以后,已经好久不会睡榻榻米了。三坪大的房间里摆了一张小茶几,上面放了个烟灰缸。好久没抽烟了,忽然很想抽根烟,我坐了下来从胸前口袋里拿出香烟。千织早已一古脑儿坐下了。
「里面很简陋真不好意思,待会儿我会帮你们送茶水过来,先前应该先准备好的,可是却忘得一干二净。如果需要其他的饮料,大厅里有自动贩卖机。如果要喝啤酒,可以跟荻原说一声,就是刚刚碰面的厨房负责人。因为这里不能自由购买酒精类饮料,都是由工作人员管理。」真理子简短地说明,「那我先去拿茶水过来,半小时后再来接千织。」说完就转身离去。
我点点头跟她道谢,坐在身旁的千织大力地挥手向她道别。
我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枕在脑后。我莫名地叹了一口气,徐徐喷出一口烟。感觉有些疲累,却又有些舒适。我出神地回想抵达后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自己几乎很少会在演奏前先行住宿,也是第一次在慰问演奏处听到这么多事情。
千织惊奇地浏览着四周的景物。这里其实没什么东西可看,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看来这里并不是一开始就被当成客房使用,才因此没有额外的设备吧!整间房间空荡荡的,看起来就像入住前的公寓。
「千织,你是怎么回事?很难得!」
「啊?」四处观看的视线突然停住,千织露出古怪的笑脸,似乎是说,虽然很开心,可是听不懂我的话,所以不知道要以何种表情面对我。
「为什么你跟——那个姐姐那么亲昵?」
「姐姐。」千织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不禁想脱口「真搞不懂她」,但却又硬吞了回去,顺手将香烟捻熄。
虽然我喜欢让千织四处演奏钢琴,但我本身却是个寡言的人,尤其在那件事后,更是惜字如金。所以不论到何处,我都是依照对方的指示行事。因此,我在这里的态度依旧没变。一般我顶多只跟对方应酬两、三个钟头,对方也只是事务性地跟我交际一下,就已经是极限了。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到的访问处大多如此,或许是因为这样,千织才会跟一般有距离感。
从会客室到这里,我计算了一下,几乎有七成的时间都只听见真理子的声音。我心想,她说那么久不会累吗?然后又点了第二根烟,不过,不只是真理子,连藤本和未来也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气息……
「姐姐,一起。千织、一样。」
「什么?」
千织似乎想传达什么,只见她双手紧握于膝上,表情十分认员。从她的话推测,似乎是说自己和真理子有某些共通点——是说她们都是女生的意思吧!不过千织从未表现出自己和我母亲是一样的说法。也许是突然产生这样的自觉,不过我还是不懂。首先,千织和真理子的年龄也未免差距太大,所以我非常困惑,完全无法理解千织想表达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样、姐姐、一样。」千织还是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我要进去了,可以吗?」
是真理子,她右手拿着托盘,左手提着电热水瓶。
「啊,真不好意思!」我起身接过她手上的热水瓶。
「插头在那边。」我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窗边的墙壁上有两个并排的插座。
「我拿了煎茶还有一些红茶包。如果需要奶精或柠檬片,得请你向厨房说一声,荻原应该还在厨房里。」
「他还不能休息吗?」
「是啊,在明天早餐准备好前,他都会待在那里。平常这个时候我也会在那里帮忙,但他今天说要自己准备,所以我就接受了他的好意。要帮您泡杯煎茶吗?」
「那就麻烦你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客气地回答。
插上电源后,热水瓶的红色沸腾灯只亮了一瞬间,随即切换成保温的灯号。我看着真理子从茶罐里舀出些许茶叶放进茶壶里,心想,她不知是不是特地装了热水才提过来的。
「一样、姐姐、一样。」千织又大喊,声音比刚刚更大了些。
「对啊,我们都是女生。」真理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鲜绿色的茶水从茶壶口注入茶杯中,「好了,请喝。」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旁的千织见我们没理会她,立刻露出不满的表情。
「一起、千织、一样。姐姐、一样。」
「怎么了?千织。喔,你也想喝茶是吧!」
虽然听见真理子的话,但千织还是猛摇着头。
「她从刚刚就一直说这几句话,我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真是头疼。」我不禁苦笑地看着真理子,不知何时她的表情也渐渐复杂起来。
「如月,你和千织在一起的时间应该很多吧!千织的想法你是不是大概都能理解?」
我点头称是。
「即使这样你还是不了解?嗯,那确实有些棘手。千织看起来也很认真。」
这回换千织拼命点头。
「可是,这样我反而更加搞不清楚——千织,你怎么了?什么事是跟我一起?洗澡吗?」
「一起。」大概是忍不住了,千织靠到真理子身边,拉住她的手,「千织、敬爸爸、喜欢。姐姐、喜欢。」
「这个我知道。所以才问你怎么这么黏她。问过后,她就变成这样一直反复说个不停。」
「是这样喔?可是你把我和你最喜欢的爸爸摆在一起,对我来说还真是莫大的光荣。」她握住千织的手边摇边说。
「不对、不对。」
我们同时看着千织的脸。
「姐姐、敬爸爸、喜欢。千织、一样。」
真理子露出讶异的表情,摇晃的手停了下来。她直直地盯着千织,千织则是满脸笑容以对,我看着她们两人的表情。真理子发出啧啧的砸舌声,脸上出现一抹「真拿你没辄」的笑脸,以另一只手抚着脖颈,有些羞赧地看向我。
「我原本打算永远不说的,而且你也不记得我了。更何况,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真是败给你了,你怎么会知道呢——如月学长,我是高中低你一届、轻音乐团时和你同社团的学妹,你还记得吗?我是吹小号的,完全记不得了?你的表情是这么说的。哎呀!真是气人。而且,我在学长毕业时,还拿到第二颗钮扣,这样你还是没想起来吗?」她故意噘起嘴,但眼神却笑盈盈的。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用什么表情面对她。我是记得毕业时被学妹们抓住要走了第二颗钮扣这件事。但对方的长相我却完全记不得。况且老实说,那时我根本没仔细看对方的长相。同年级的同学大概还有点记忆,如果是不同学年,老实说,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突然被她这么一说,也无法和我眼前这张脸拼凑起来。
看见我的反应的真理子,夸张地肩膀往下一沉,然后小声地说:「所以我才不想说出来。好无趣,真是的……我那时可是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去找学长的,而且还下决心一定要拿到第二颗钮扣,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早抓到学长不可,从前一天就拼命在脑袋里沙盘推演毕业生的行动,害我整晚几乎没睡,毕业典礼当天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连要唱《骊歌》时都发不出声音,大家都说我脸色好难看,一直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当然在那种时候怎可以贫血昏倒,我可是拼命努力稳住自己,走到三年级的走廊时,女毕业生们都一直瞪着我看,害我紧张得全身僵直。就是这样我才拿到学长的第二颗钮扣。我可是生平第一次那么紧张,之后像那么紧张的次数是完全屈指可数。对我来说,那一次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行动,可是现在却变成这样,好讨厌,真是的。」
噗嗤一声,和话的内容完全两样,她笑容满面地对千织说,「千织,你家爸爸好无情。」然后伸手去胳肢千织的肚子,千织开心地吱吱大叫。
「我真是白痴!在你决定接受邀请时,就一直紧张兮兮,唉,隔了十一年再见面,一个人在那里又乐又兴奋得不知所措。虽然碰面时我穿着厨房服,但又不可能在这里穿高中制服,况且制服也早就扔了,可是我的脸型并没有太大变化啊,现在的我和那时候一样没有化妆,而且名字也没变,我以为你说不定会有所发觉,至少也会有似会相识的感觉。
「可是,你却连一丝犹豫的表情也没出现过,还跟我说,初次见面。唉,真是个短暂虚幻的期待。我也只能这么想,原来就只是一场梦。真是失望极了。」说到这里,真理子从鼻里哼了一声,但表情却十分温柔,「不过,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对我来说是件印象深刻的事,但别人或许根本不当一回事,像这样的事倒很常见。所以,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点请你一定要了解。那么,容我再次向你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学长。谢谢你当时给我钮扣。我本来想报复地跟你说钮扣和制服一起扔掉了,不过说真的,我还是珍藏得很好。因为那可是名人的东西,搞不好哪天会变得很值钱!啊!当然,要集世界注目于一身的如月敬辅,记住我们这种芸芸众生毕竟不可能。」
「对不起。」
「不必跟我道歉,你看,茶都冷掉了,人家特地为你泡的茶——所以我说,有空跟我道歉,还不如赶快喝茶比较好。虽不是高贵的好茶,却是我精心泡出来的,茶里放满了猪头如月,还有如月敬辅这个大笨蛋等等很多的心情,这样的味道可是美味极了。」
我听着她对我的嬉笑怒骂边将茶送到口边,口感是有些苦涩,但却感觉带有一丝甜味,「已经十一年不见了。」
「是啊,十一年不见了。」真理子举起左手搔了搔头。
突然隐约想起,音乐室里似乎有一位学妹常会出现这样的动作。
「所以,真相是,我很想见如月学长才邀请你们来的,不过藤本完全不知情,拜托请你保密。未来知道,还有荻原也知道。唉,就是因为这里没什么娱乐,所以只要有一点小事大家就兴奋得沸沸扬扬的。但是——虽然很失望你不记得我的事,不过你看起来比我想像得还更有元气,让我安心不少。其实,在看到那件报导之前,我早就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我们是半斤八两。因为是从报导里知道那件事的,所以我想问——你是真的无法再弹奏钢琴了吗?」
「也不是完全无法弹,只是无法在人前演奏了。所以,那一颗钮扣肯定是毫无价值了。」
「那是两回事。不过,真的是这样吗?可是我,唉,对不起,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到底想说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绪,正打算问清楚时,她看了一下手表,突然大呼一声,「唉呀!我又糊涂了,对不起,不赶快去洗澡就来不及了,千织可以马上准备好吗?香皂和洗发精那里都有,毛巾我可以借她用,只要准备换洗衣服就行了。」
「那我马上准备,不必三分钟就能搞定。」
「这样的话,就一起去吧!她可以直接到我房里。」
「那就拜托你了。」
「千织,和姐姐一起去洗澡。」
「嗯,洗澡。」千织开心地起身缠着她,我急忙从行李袋里将千织的换洗衣服拿出来交给真理子。
「那千织就暂时交给我保管。」说完,真理子又忽然大喊,「啊,对了。」接着告诉我大澡堂的位置。
「帮千织洗澡并不费事,但帮她冲洗发精时,要记得先跟她说一声,要不然洗发精若流进眼睛里,她会哇哇大哭,很吵的,麻烦你了。」我交代道。
走往门口真理子忽然站定身子,让走在她身后无预警的千织差点撞上她的背。
「嗯,那个,如果引起你的不悦,我先跟你说声抱歉。不过我若不说出来,心里反会闷得受不了。大概是养成这种思考习惯了吧,嗯,有点不好启齿,但我想告诉你,我觉得现在的你比起以前要好太多了。到底哪里好我一时也说不清楚,虽然我们几乎很少有机会交谈,但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真对不起,我不该突然莫名奇妙对你说这些话——
「嗯,其实我倒有点羡慕千织。唉,算了,不说了。请放心,我不会将千织当成人质来威胁你,我会将她洗得干干净净地还给你。对了,我洗澡会花满久的时间,所以带千织回来的时间会比较晚,所以你可以慢慢地好好洗个澡!那就待会儿见。」
千织很不可思议地打量说这些话的她。千织到底理解了些什么、在讶异些什么,我完全无法想像。结论是,除了我以外,千织有了其他感兴趣的人,而且还是我不认识的人,总觉得有点吃味。
独自在陌生的地方思考这种事,忽然觉得肩上的疲惫感又全数回来。或许是中午过后就一直抓方向盘的缘故吧!总之不管了,我也去好好泡个澡,于是边准备边又抽了一根烟。
真理子与千织都不在的房间里异常寂静,还烟草烧燃的嘶嘶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
更衣处没有半个人影。我想,应该是快九点半了,所以病患们都就寝了吧!
大概是考虑轮椅进出的缘故,更衣处也设计得非常宽敞。淡蓝与粉红的置衣篮并排在靠墙的架子上,只有后方一个篮内放着看起来应该是男性的衣物,其他的篮子皆空无一物。看这情形,让千织在这里洗澡应当也无妨,这么一想,忽然又发觉,对这空无人烟的澡堂感到安心的,其实应该是我自己。
当然洗澡是不可能还戴着手套,我没去过大众澡堂,不过曾有一次和母亲、千织在温泉迎接新年,泡汤的地方是公共浴池。那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千织由母亲带去女汤泡温泉,所以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伤口被人直接注视的感受。
原来大家对少了一根手指的人的反应就是这样。大概他们都联想到那个地方,所有人都有些惊恐地和我稍微保持距离。看到没有指尖的无名指,却又发觉最后一根小指还存在,神情马上就变得怪异。我并未打算要解释,反正那些眼光绝非好意。
我选了最里面的位置脱下衬衫。因为正值初夏,所以没穿内衣。正当我依序将手表、手套取下之际,突然听到开门的声音,抬头一望,应该是那衣服的主人,他正站在铺板上扭着毛巾,对方也发觉有人在场而抬头望来。
「你是谁?」对方的声音有些低沉,但由于全身赤裸,而我正要抽出长裤的皮带,因此那严厉的口吻却反让紧张的压迫感消去不少。
「我是如月敬辅,是明天要演奏钢琴的小孩的监护人。」说毕,我点头行了个礼。
「啊,对!」对方往前走近,他的置衣篮就在我的置衣篮左边,「真抱歉,我以为这里应该不会有我不认识的人进来洗澡,我从真理子那里听说了,也看过你的新闻报导。」
对方忙着擦拭身体连瞧我一眼都没有,样子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和藤本完全相反,是那种会令人担心的瘦弱体态,皮肤有些黝黑,但和晒黑的黑不同,反倒像强烈散发着疲惫感。
正要穿上内衣的他突然停下动作,我慌张地低下头,赶紧继续脱下衣服:心里有些后悔自己竟无意识地盯着对方,但这个后悔也只维持瞬间的时间。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左手腕往上提,「不坏,处理得很不错。」
我吃了一惊,只能愣愣地盯着他的脸,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蹙着眉头瞧着我放在衬衫上的手套,「嗯,你想藏起来的心情我能体会,这的确很无奈!但我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做,伤口处理得很漂亮,对方一定是技术不错的外科医师!」他放下我的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穿上衣服。
惊愕与困惑,再加上缓缓涌出的怒气让我无法言语,只能站着不动。我眼角瞄到他穿好了衣服,朝我挥了挥手说「期待明天的演奏会」,然后离去。
我心想,什么嘛,那家伙!不过或许我有骂出口吧!他消失后,不愉快的感觉却又更加深一层。我摇摇头,试图甩去那股不快。算了,这样也好,这样就只剩我独占这间澡堂了。这么想之后,我重新整理心情,往澡堂走去。
大澡堂的设计还真的很不赖。洗身子的地方非常宽敞,最大的浴池宽达三间四坪大的榻榻米房,白浊色的温泉水看起来就觉得会对身体很好。往四周一看,两侧有条约五公尺左右的通道,上面还设有扶手。其他还有几个可一次泡三个人的大型浴池。清澈的水不断涌出,浴池底下不停冒出泡泡。另外,有些浴池上装置了按钮,我想大概是给无法自行活动的人使用吧!
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开心,泡澡后,我又接着尝试其他的浴池,除了附有按钮的浴池没有尝试外,其余像肩部的冲浴、只浸泡腰部以下或突起的通路,我全都进去体验了一下,的确很舒服。最后我回到大浴池,在无人的浴池中游泳。我这样不就跟千织一样,我自嘲地边想边苦笑。
冲洗身子时,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晚安。」今天在厨房遇见的那位青年在我身旁坐下,仔细一看,的确比我和真理子还要年轻许多。
「晚安。我记得你是——」
「我叫荻原,请多多指教。」荻原伸出右手,我急忙用热水冲掉手上的泡沫,和他握手。
「这里实在很偏僻,停车场那辆福斯Golf,应该是你的吧!」
「是啊,没错。」
「方向盘是在右边喔!」
「方向盘在右边已经不稀奇了。」
在我们不低于水声的对谈声中,我已经洗好站起身子。
「我想应该是没问题,不过请你走路小心一点,尤其是那个角落。」
「怎么了?」
「轮椅的固定器偶尔会惹一些小祸,虽不至会割伤,但脚趾头若踢到还是满痛的。真理子没告诉你吗?」
听他这么一说,仔细一看,某个贴着磁砖的地板上,并排了一些肤色的金属零件,寂静无声地躺在那里。
「那个人很健谈,但最重要的事却反而忘了说。」荻原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责怪,可是口气却反倒像在取笑一般,「大概是仓野医师整理过吧,因为他刚刚说已经洗好澡,你没遇上他吗?」
本想回答没过上,忽然想起刚刚那男子的话,那些话听起来倒满像是医师的口吻。
「是看起来瘦瘦的那位吗?」我在脑海里努力撇掉血色不良或干扁、瘦弱等形容诃后回答。
荻原点点头,喃喃地说:「那个人是因为工作过度。」
原来他就是仓野医师,不禁有股复杂的情绪油然升起。
「是喔!」我应了一声,然后将身体没入浴池,在白浊色的温泉中将手臂伸展开,想起刚刚在浴池里游泳的舒服感。毕竟在荻原面前游泳有点不太像话,我边想边舒服地泡着。
荻原随即也来到浴池旁,看来已经养成快洗的习惯了。
「那个——你想起来了吗?」他完全不掩饰有些好笑地问。
「学校的事吗?」
「嗯,那你还记得是吗?真理子是不是很高兴呢?」
「不,我完全不记得了。」
「是喔,那就是她自己招了?送晚餐前,她还说绝对不会说。」
「嗯,其实也不完全是她自己先说的。」
荻原歪着头怪异地看着我。
「早餐都准备好了吗?」我赶紧转了话题问他。
「什么?喔,都已经准备好了,其实早上起床后,多少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准备。」
「厨房工作很辛苦。」
「是啊,的确很累。现在这里有三十二位病患、二十六位家属、十位工作人员,合计全部是六十八人。一天要准备近七十人的三餐,还员有些吃重。你知道我一天要刨多少马铃薯吗?两、三百颗左右!中午之前我几乎都在削马铃薯。尤其现在是马铃薯的盛产季,要削的数量自然相对增加。削马铃薯是很累人的事,幸好这里的人只要有空都会来帮忙,倒不是可以因此轻松,而是——该怎么说呢,应该是说比较不会被眼前堆积如山的马铃薯吓到,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了解那种感受,于是点点头,对方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声,「真是不可思议!」随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反正这里也没别人,你请随意。」说完,他摊开四肢开始游起了蛙泳,「这样游一游,一整天的疲劳都可以全部消除。」他换了另一个方向划溅起水花,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搔搔头,我总不能说,刚刚已经游过了,只好闭上嘴什么都不说,起身离开浴池。
洗头时,双方都没有对话,洗完头我又先泡了一下汤,才起身跟对方说:「那我先走了。」
「我离开时会将门锁住,不要忘了你的东西。」
荻原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这才发觉,巡视澡堂也是荻原的工作,看来这小子在无人的浴池里游泳,已经成为日常功课了吧!
时间早已超过十点。我在大澡堂几乎待了五十分钟之久,还泡得真久,我边想边穿上衣服、戴上手套。肩膀的酸痛似乎减轻了不少。
※
回到房间后,真理子和千织两人却还没回来。
我打开窗子的纱窗,让风灌入房间里。坐在地板上点燃一根烟,感觉喉咙十分渴,真想喝啤酒。但刚刚才在澡堂和荻原碰面,那么厨房应该早关了!其他的工作人员可能还在,但我强烈地感觉似乎会白跑一趟,所以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无奈之下正准备喝茶止渴时,传来敲门声。
「我回来了。」
门打开的同时,千织的声音也一起传进耳里,她身后是已换上休闲服的真理子,半湿半干的头发还飘着水气。
「千织很乖,完全都不麻烦——如月,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千织却已先替我回答,「嗯,好!」
「可以吗?」真理子像要确认似地又问了一次。
「当然,请进。」我回答。
真理子手上抱着洗脸盆,上面还盖着毛巾,「反正事情都曝光了,如果您愿意,可以把学校的事当成小菜,陪我小酌一番吗?」说完,她掀开毛巾,底下居然是两罐啤酒。我不由得脸颊一缓露出笑容。
「你看起来很乐,如月先生。」
「哈——因为刚刚在澡堂遇见荻原,我还以为厨房早就关了,正准备死心。」
「那我第六感还真灵!其实是我也有厨房的钥匙。我问过千织:『爸爸喝不喝啤酒?』她回答:『嗯!』所以回来的途中就绕过去拿了两罐,真是太好了。」
我对着站在门口的她说,「进来吧!」
真理子歪了歪头,故意提高音量说,「有千织在,你应该不会对我有不良企图吧!」
「请放心,我会很绅士的。」
「是嘛!那真是遗憾。」
这人还真是我行我素,我虽这么想,却不知如何回应,只能苦笑以对。茶几上摆了啤酒,千织则嚷着:「我呢?我呢?」一直询问自己的饮料在哪里。
「有啊,千织的是这个。」真理子从啤酒底下拿出一罐橘子果汁。
真是善解人意的人,令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看着我们就着啤酒罐干杯的千织,也开心地将自己的罐装果汁和我们干杯碰个不停,正打算要喝时,她就「喀」地碰过来,看来在车上的午睡起了效用,千织现在的精神好得不像话。
喝了口啤酒后,喉咙终于传来一阵冰凉感。我大概可以断言,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东西比洗完澡后的啤酒,或吃完油炸食物后的一根烟还要美味。关于啤酒,真理子似乎也有同感,她双眼微眯,舒服地皱起了眉头,很幸福地打了嗝,脸上的表情和舌头一样深具说服力。只有千织安静又悠然地喝着果汁。
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我们愉快地聊着学生时代的往事。从音乐教室闹鬼的传闻开始,模仿训导主任说话的模样、在新闻社团偷喝酒被抓到的八个学生一口气全被退学的事件,还有校长连续两年校庆在校刊上的同样致词被学生吐槽等事情。不同学年但同校,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共同话题,我边和她谈笑,心里这么想着。
千织竟没待在我身边,而是趴在真理子膝上,嗯、嗯、嗯地点头仔细倾听。的确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由真理子嘴里说出,难怪千织会选择她。
「说到校庆,最后一年校庆是如月先生在开幕式弹奏《华尔斯坦》的回旋曲。」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当年导师曾拜托我,「好不容易你在这里学了三年,一次就好,希望你能在同学面前弹奏钢琴。」原来那次就是校庆。
顺便一提,《华尔斯坦》与《月光》一样都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而回旋曲正好是第三乐章,但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主题名称只写着回旋曲。
「嗯,我有印象,似乎曾上台弹奏过。」
其实《华尔斯坦》我已弹奏过无数次,并不是说忘了那次的弹奏,只是我不记得在哪里弹奏了什么曲子。
「我一向只听贝多芬的交响乐,他的交响乐真的非常具有冲击感,不过他写的钢琴曲远比交响乐还要多出许多。」
「是啊!他本人也是钢琴家,不过若从资料记载上来推测,听说他的弟子车尼尔在弹奏技巧上比较高明。但车尼尔肯定无法写出凌驾师尊的乐曲。现在也只有几本钢琴教本上出现他的名字而已。结论是,上天不会一次给予一个人两种东西。」
「贝多芬的确是音乐大师,他不像音乐家,也和以往的音乐家完全不同。当然我不是在否认古典派以前的音乐家,我也很喜欢韩德尔或巴哈,但贝多芬,怎么说,就是特别不一样。」
「贝、贝?」千织插嘴进来。
「我们是在说贝多芬,是你不听他乐曲的那个人。」我这么说后,千织还是歪着头一副不解的模样。无奈之下,我只好哼唱一小段《悲怆》的第一乐章。
「喔,喔。」千织嘴里发出声音,一副了解的表情。「难难。」她嗯嗯地点着头说,甚至还很有礼貌地加上一个像叹息的声音。
「是啊,光是用听的就觉得很难,弹奏起来应该是难上加难。」
但千织却很不服地喊叫,「不——是。难、手指、不一样。我说,难。」
我心想,我真搞不仅你在说什么?
不过真理子却盯着千织,嘴里喃喃说道,「是这样吗?或许真的是这样!」
「的确是,譬如在世人眼里,贝多芬有时就像一位哲学家,你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或者你不这么认为?」
「嗯,而且似乎还是个很难搞的人,据说每个管家都做不久,这是很有名的逸闻。」
「所以说,像这样的事,我想应该会表现在自己的音乐上吧!」
的确这也是个事实,越到后期,贝多芬的乐谱就越会让人有种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这样的音符的感觉。但很不可思议,这些音符却能平顺地和旋律融合在一起。与忠实于基本和弦的莫札特的作品比较,两者是截然的不同。在三十五岁即英年早逝的莫札特所存活的二十一年中,两人呼吸着同一时代的空气,即便如此,两人的作品却完全没有一丝相似之处。而且,似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莫札特,也被流传为每日嘻笑的乐天人物。
另一方面,听觉有障碍的乐圣也留下了不少只能说是错误百出的乐谱,现行流通的作品中,也不乏是由其弟子与后世音乐家加以修正的乐谱。
那么,是否连那些无可救药的不协调音,也可以说是故意写错?但再怎么说,像我们这种芸芸众生确实无法听到,这位两百年前远在异国、如今已回归尘土的天才的脑中所回响的和弦。
我甩了甩头,脱口说出,「我无法理解。」
随后我又想起千织记不住作曲者的名字,却又每每必会将作曲家做出区别,她到底是怎么将莫札特与莫札特的乐曲做成连结的,我无法从中看出端倪。她边听边一直偷我,而一旁的千织很无聊,枕在她的膝盖上开始打起了呵欠。
「的确很不可思议!可是会无意识认为,只要想理解就能随心所欲理解的人,说不定才是错的。思,好像觉得更期待明天的演奏会了。」
忽然真理子惊呼了一声。她的视线穿过我朝着窗外望去。
「怎么了?」在我发问的同时,千织也正好抬起头来。
「没什么,因为以前都拉上纱窗所以没注意到,刚刚那个大概是流星吧!对了,你们看过夜空了吗?这里的星空很美。哎!我怎么又忘了推荐重要的事物了!」
想起在大澡堂里荻原所说的话,我也只能苦笑。「关掉灯也不会有虫子飞进来,要不要欣赏一下星空?」真理子问。千织马上点头同意,「星星。」或许是因为还有月光,虽关了灯房里也没有想像中暗沉。只是世界变成一片惨白,眼睛适应黑暗后,连真理子的表情和千织打呵欠的神情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千织与她并排站在窗前,我在她们身后伸长脑袋往上瞧。
「啊,对不起,遮住你了。」真理子说完便稍蹲下身子。纱窗被风吹得喀啦地响,拂摇于夜风下的草原暗影清晰可见。
「哇——」千织大喊。
「在哪里?」我往窗外探出身子,抬头仰望夜空,星星递布。很可惜,月亮似乎隐身在建筑物后方,只能看见满天的星星,仿佛是从树梢洒落的阳光倒映在水面般,整个夜空闪烁着星芒。
我将身子更往外探去,正下方是真理子的头,她刚洗过的头发传来一阵香气,我不禁心跳漏跳了一拍。正巧她也抬起头,四目交接,她的双瞳深远漆黑。
「咦?」身旁的千织讶异地出声。我们——我猜她应当也是——一阵慌乱,刚刚产生的亲密戚转瞬而过,我们各自收回了视线。半晌后,我开口说道,「该开灯了吧!」「思,开灯吧!」她回答。我往开关处走去,耳边又传来她的声音——「啊,又有一颗流星」,以及千织的回应声。灯亮了。「如何,很美吧?」她拉上纱窗朝着我自豪地说。然后又缓慢地对千织说,「千织,你知道吗?在流星消逝前,只要对着流星将愿望复诵三递,你的愿望就会实现。」
「愿、望?」不明所以的千织,充满睡意地回答。
「是啊,愿望。就是千织想做的事,或想成为什么的愿望。」
「想成为什么?想成为、想成为——」
千织嘴里不断重复,却已睡眼蒙胧。她将头枕在真理子的膝上,真理子轻抚着千织的头发,随后拉整衣襟,抬起头对我说,「以前,我就一直希望能拥有兄弟姐妹,这是我小小的心愿。我说我住过农家,其实我是嫁到农家,但婚姻不太顺利,被赶了出来,所以我是离过婚的女人。离婚后,双亲也在不久相继离我而逝。如果不是藤本——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收留我,我根本无处可去。所以,我只能在这里工作,我真的很努力,认真到连自己都想夸奖自己的地步。
「可是有时候还是觉得很寂寞。毕竟外人终究敌不过真正的家人,这样的事实经常会让我感触良深。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很特殊的,像这样的感受我以前也有过,只要一想到对某个人而言,我也曾经是个特别的存在,我就会觉得——很悲哀、很痛苦,常会让我痛苦得想大吼。」
真理子以和先前完全不同的低沉语气缓缓诉说,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如何回应,她说完后,我们都没再开口,日光灯的电流振动声此刻听来特别震耳,她的眼神空洞而遥远,没看着我,也没看着千织,往下俯望的视线仿佛在寻找什么似地注视一点。终于她再度抬起头来,「啊,真讨厌,对不起,我怎么又说这些奇怪的话?如月先生有没有类似的经验?如果有的话,可以说说——」她又再度欲言又止地顿住,因为我的视线不自觉地看向左手。
「对不起、对不起。」真理子将双手靠在茶几上,不断地点头道歉,「真是糟糕,藤本先生也常数落我,说我每次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虽不是什么坏事,但总是思虑欠周,经常要我注意自己的言行。你应该也是这么认为吧?所以,我根本没资格数落未来,真的很对不起。」
「不会——你不要太在意那件事,我已经不会再多想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更过意不去。唉,这种事我怎么会随口乱问!我真是的。」
看着紧皱眉头、打从心底感到歉意的她,我心里不柰升起一股奇异之感。我咬紧牙根拼命忍住苦笑,但喉咙却发出压抑不住的呵呵笑声。刚开始真理子的脸上还浮出惊讶的表情,但就像连锁反应般,她随后也露出了害臊的笑容。
「喔,想成为——」千织似乎没睡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抬头,我们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她,她转动着眼珠子轮流看着我们,又继续说,「千织,想成为……想成为……敬爸爸的手……」
然后千织张嘴打了一个更大的呵欠,磨蹭到我身边,不停地说着好困、好困喔。真理子的肩膀大大地垮下来叹了一口气,「千织竟然这么想,你知道吗?像这样才是我所谓的真正的家人,真是被她打败了。虽然我很羡慕千织,但我觉得我更羡慕你。」
她又恢复先前的明快语气,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啊!你还没铺床,男人都是这样,才会让人忍不住唠叨。」她快手快脚地铺好床后说,「千织,来这边睡。」
千织却只是一直说着好困,然后抱着我的手臂不肯离开。
「我也该告辞了。你也早点睡比较好,因为明天得很早起床。我一定会尽责地挖你起床,最好要有所觉悟——不过,能和你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哪里,我也觉得很愉快。」
「是吗?那就太好了。那么,我告辞了,晚安。」
「晚安,明天见。」
我与千织送她到走廊,临走之际她又说:
「如月,『天助自助者』这句话你听过吗?我来这里之后才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我以为这句话是出自圣经,找了许久,才知道找错方向了,据说这句话是来自希腊悲剧。当然这句话并不是说天上的神只会帮助你,我认为这句话的主语不是天,而是周遭或环境才对,也就是说,如果自己都不愿尽心努力,旁人也绝不会帮助你。
「看了病患们的情况后,我更有这样的感受。如果自己都不愿努力让身体好转,那身旁的人也不会付出太多的精神吧!对不起,我只要一想到某些事,就忍不住想说。我是听到这句话才努力活下来的,所以一直很想让大家了解、并分享这句话。对不起,我好像又离题了。这次真的要说晚安了。」真理子点头行礼后转身离去。
千织一直以怪异的表情目送真理子离去,然后又抱住胳膊,却没战胜睡魔,膝盖一弯,就蹲坐下来不肯动了。我只得无奈地抱起她,将她安顿到床上,这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一沾到床铺的千织,立刻发出沉睡的鼻息。明天的演奏会没问题,正这么想时,刚才千织所说的话,却鲜明地烙印在我脑海里——想成为爸爸的手,是吗?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将电灯调暗,走到窗边抽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拉开纱窗,的确是非常漂亮的星空,我边想嘴里边喷出一口烟,明知四点半就要被叫起床,得赶紧上床睡,但总觉得这么入睡有点可惜,我只是想静静地凝视夜空。
那时的夜空没有半缕云朵,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点点星光,那时的天空,连一丝下雨的迹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