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天亮了,快起床!我要进去罗!这门可没有附锁,立刻就能打开,我进来了——」
窗外的确隐约可见天色已亮,但那只是朦胧的白光。现在到底是几点了——我看了一眼放在枕边的手表,时针指着四点二十分。
「喂,不是要我叫你们起床吗?」
声音的主人好像已走进房里,正打开窗户。冷冽的空气顿时窜入屋里打转。我什么话都骂不出口,只能努力撑起上半身,但大脑深处渴望再多睡一会儿的念头却企图骚扰起床的意志。
「早安——哇!如月你真性感,这种季节就这副模样睡觉,不怕感冒吗?」真理子嗤嗤笑地揶揄我。
我习惯裸上半身睡觉,被她一说,我只说了句「抱歉」,连遮掩的气力都没有。晨风吹拂我的肩膀,让我更眷恋毛毯里的温暖,如果缩回毯子里,肯定又会睡着,只得张开左手,以拇指与小指按压两侧太阳穴,努力驱走睡意。如果不是千织昨天答应她,我现在也不必这么痛苦——我瞥了一眼睡在旁边的千织,她正好张开了眼睛。
「早安。」
千织的双眼眨了眨,立刻啪地睁大,在真理子话声未落时已弹坐起身。她的脑袋里似乎有个开关,一按下就立刻清醒。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但每次在这种时候总觉得羡慕不已。站起来的千织向真理子说声早安后,伸了个懒腰。
「千织要去散步吗?」
「嗯,千织,去。」
「如月,那就请你先帮她换衣服,十分钟后我再过来。散步后到吃早餐前还有些时间,那时再洗脸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没人会注意你们的。我再罗唆一下,如月,你这样去散步绝对会感冒,所以你也要换件衣服。」
我睁开眼,望向窗边的真理子,她身上的黄T恤在清晨淡淡的雾气中十分耀眼。她应该也与我一样半夜才睡,现在却早已穿着整齐,一脸神清气爽、精神奕奕。
「千织……你一定要去?」
「嗯!」
「喂,别耍赖!你就认命点,赶快起床换衣服!十分钟后到门外等我。千织,爸爸就交给你罗!」真理子说。
千织用力点头,表示了解。我甩甩头站起来,千织立刻缠上来,不停重复:「换衣服、换衣服。」我回答:「知道了。」帮她换上与昨天不一样的运动服,她口中哼唱昨天刚学到的单字,显得十分兴奋。我自己也换了一件新衬衫,再将昨天挂在墙上的外套与长裤直接穿上,本想漱口却一时记不起盥洗室的位置,只得将就水瓶里的开水,随意漱漱口后吐向窗外——这一连串动作让身边的千织傻呼呼地直盯住我。
没多久,真理子便依照她说的时间出现。
「有心做还是做得到,不错嘛!」真理子窃笑地催促我们,「那我们走吧!」
真理子率先走在我们前面。经过走廊时,途中看到了洗脸台,我要求她稍等几秒,又漱了一次口,千织这次则是有样学样地也漱了口。
真理子先带我们到玄关拿了鞋子,随后又带我们去个像后门的地方。虽说是后门,但空间宽敞,装潢得也不差,两旁并列与玄关相同尺寸的鞋柜,如果不是看到停车场的车子,这种规模说是正门也不为过。
换好鞋子走到被乳白色晨雾笼罩的室外后,同时发觉我们已经加入昨天黄昏看到的那个队伍的最后面。此时的天色比刚睡醒时亮了些,笼罩周身的晨雾充满鲜明、眩目的白,与刺眼的阳光截然不同。晨雾中,隐约可见另一端的蓝色高耸建筑物,尖塔型屋顶的最上方还立了一个十字架——原来这就是教堂,也就是我在医院停车场看到的细长黑影。
疗养中心后门到教堂之间是一条笔直的柏油路,虽然因为晨雾而稍微失去距离感,但大概山有三百公尺长吧!道路两侧铺了一排红砖,红砖外是五月时节特有的鲜嫩草坪,此时却被晨雾隐去了绿意,使得整条路仿佛漂浮在白色的空间中。抬头一看,教堂前方层层叠叠的白雾不断变换形状,此时我才明白雾气也会移动。
我前面的人全都用极缓慢的步伐前行。这列队伍几乎是两人一组,偶尔左边或右边会混入一辆轮椅或拐杖,而另一侧则是看起来像家属的陪伴者,完全没有人伸手帮助身边的病患,全让他们以自己的力量前进。在隔了几个人的前方是长谷川未来的背影,她左侧则是拄着拐杖的长谷川先生。她一直紧随在她父亲身后,偶尔看到他笨拙的动作似乎想伸手搀扶他,却一直没有真的伸出手。往后看,我们身后是真理子,以及走在队伍最后的仓野医师,而在最前面带头的是藤本先生,这一列散步的队伍全部约有四十人左右。
我牵着千织的手,注视这群人以及这股不可思议的气氛。
四周静寂无声,没有任何人交谈,而静谧之中,地球仍继续运转。周遭渐渐明亮起来,在第一道晨光射向山棱后,旭日终于露出了脸,打破晨雾的魔力。耀眼的日光投射至草坪,四周景色开始展露鲜明的轮廓,就在此时,这列队伍也陆续步入了教堂。
教堂的天花板很高,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入口正面描绘基督诞生的彩色镶嵌玻璃,图中三位圣贤穿着蓝、绿、橙三种强烈色彩的衣服,中间的圣母与耶稣则是米黄色的服饰,它们周围则遍布祝福似的鲜艳色彩。建筑物内部只有这里是彩色的,四周除了窗子,全都是一整片的石墙。或许是因为时值清晨,里面的空气给人凉冷的感觉。再看了看四周,左右两旁各有七排约可坐六人的长椅整齐排列,大概可坐七十人以上。彩色镶嵌玻璃正下方有座讲台,讲台前方还有些空间,在那空间的左方隐约可见一台演奏钢琴。看这样子,也难怪这里会被叫作教堂。
所有人从最前面的椅子依序坐下,全部坐好后,藤本先生走上讲台,对大家颔首道早安。如果他这时穿上圣袍,称他一声神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清晨的复健大家都很努力,辛苦各位了。今天的天气应该很不错,我衷心希望各位在接下来的一天都能好好加油,努力复健。以往我们都直接散会,但今天有件事要向各位宣布。之前曾向大家提过今天有一场钢琴演奏会,昨晚演奏者已经抵达这里,因此今天便按照原订计划,九点半在这里举行钢琴演奏会。今天的复健课程原本就比较轻松,希望各位早上能暂停课程,务必来聆听这场演奏,毕竟机会难得。另外,不好意思,因为要将钢琴移到中间,可以麻烦在场男士们帮忙搬好后再回去吗?谢谢各位。」语毕,藤本先生行了个礼,便从台上走下来。
正觉得这种气氛没说「阿门」作结语反而有些奇怪时,一回神,才发觉大家已纷纷聊起天来了,聊的都是些很普通的内容,譬如「要休息一下再回去吗?」或「外面不知道舒不舒服?」之类的,气氛很安详融洽,而且钢琴的周围也开始聚集了一些人。
我赶紧走过去,刚好听到藤本先生向荻原说:「你还有厨房的工作要忙,先离开没关系,而且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应该很快就可以搬好。」我随即看了四周,就像他说的,在场还有七、八个脸色红润、体态壮硕的中年男子。要移动一台演奏钢琴,这些人的确绰绰有余。在藤本先生一声吆喝后,他们抬起钢琴,顺利地开始移动,安置好后,便各自回到患者身边,他们有些看起来是伴侣,也有些是亲子。
「早餐从六点半开始,用餐前的这段时间可以自由活动。」真理子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她手里牵着千织,「你们想留在这里或回房间,或去附近走走都没关系,不过我得先回去忙厨房的工作与其他杂事,等一下吃早餐时见。有什么需要,向藤本说一声就好了。千织,待会见罗!」
语毕,真理子放开千织的手,转身离开。
千织一脸寂寞地目送真理子离开。我思忖,要不要让千织先练习一下?不过,她正式上场时也不见得会弹练习时的曲子,这么做好像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开口问她:「要不要弹一下?」
「要弹吗?」
「是啊,今天要在大家面前弹钢琴。」
「现在?」
「不是现在,等一下才在大家面前弹。我是问你要不要先练习,练、习。」
「练习。」千织重复我的话,然后摇摇头,「不用。」
千织完全无心弹琴,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没办法,我只好自己试弹了两、三个和弦,虽然琴键触摸起来似乎有点历史,但音准还是调整得相当不错。
「未来与我偶尔会来弹一弹,所以我能保证它的状况还是非常不错。」
说话的人是藤本先生。教堂里还有几个人在,不过我只认识他。想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似乎无事可做,于是便与他聊了起来,话题绕着千织的状况打转。对他的疑问,我努力回想白石医师说过的话,用它向藤本先生说明。
「原来如此,那她现在的情况应该还算不错了,不过,你对她的将来一定很不安吧?」
我无力地点点头。确实就像他说的,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未来展望这类东西。
「这么说来,你们的确不同姓。我从真理子那里看过一些报导,对事件经过有点印象,我记得不只你的姓氏特殊,连千织的姓氏好像也是难得一见……」
「嗯,她姓楠本。但是这个姓氏对现在的千织没多大意义。如果我父亲还在,我想他一定会将千织正式收为养女,让她冠上如月这个姓。」
「没错,就是「楠本』!」说完,他像想到什么似地皱起眉,但这神情转瞬间就消失了。
「敬爸爸!敬爸爸!」千织不知何时已走至入口处,站在那里大声唤我。
「在叫你!」藤本先生微笑说。
我对藤本先生说了声抱歉,随即快步走向千织。她的语气很急,一直叫着「快点、快点」虽然距离不远,我仍跨大步赶过去。皮鞋踏在地上的喀喀声在周围石墙引起铿然回响。
「你看,好漂亮!」
我们并肩眺望眼前景色,白雾缭绕的光景早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洒落各处的耀眼晨曦。浓雾散尽,道路两旁的草皮清晰可见,不怎么宽阔的山顶仿佛铺上了绿色地毯,在眼前形成了一道地平线。绿色地平线的后方是完全湛蓝的天空,两个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亮晶晶!」
听千织这么一说,我低头细看,草地上处处凝聚了点点露珠,在叶尖闪烁晶莹剔透的光辉。
「千织喜欢这样的景色?」
「嗯!」一说完,千织立刻向前跑去,离开柏油路面,跑到草地上追着蝴蝶或蚱蜢。
我任千织尽情地跑来跑去,等她回到我身边时,新换上的运动服已被露珠弄得湿答答的了。干净的衣服只剩一套,正思忖该怎么办时,看到眼前的千织满脸毫不在乎。我想,除了笑,我也不能怎么样了。
「开不开心?」
「嗯!」
「走罗!」我催促道,并思忖,湿掉的地方很显眼,不过还不至于渗到里面,应该一会儿就干了,便继续说,「刷完牙后要不要再睡一下?」
千织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只是依依不舍地不停回头看。
※
快到六点之前,真理子来带我们去餐厅。疗养中心的人似乎全都到齐了,将宽敞的餐厅挤得满满的。我尾随真理子到厨房端来自己与千织的餐点。她在人群面前一向都有些不知所措,这次却不见她露出胆怯。
真理子带我们坐到昨天的座位,旁边是长谷川父女,对面是仓野医师。我向大家道早安,除了长谷川先生闷闷不乐地轻轻点头外,其他人也都向我说了早安。
早餐的菜色是河鱼甘露煮、海苔酱、与昨晚一样的海带,还有冷掉的荷包蛋(有点可惜)。吃着早餐的同时,我也听着旁边的仓野医师与护士谈论有关患者们的话题。仓野医师今天似乎不必去医院,整天都会待在这里,中午前还会去看看未来提到的几位病患的状况。我不禁思忖,如果这就是他的假日,与其说同情,更正确地说,应该是想到他负疚的心情。
「说到这个,藤本,你有听说今天下午那个会起飞吗?」仓野医师忽然问,此时正好是之前的对话告一段落时。
「直升机吗?没有,我没收到通知。是不是有转诊病患要来?」
「不是,这次不一样。听说明天县府的人要来视察,为了接那三位视察员,直升机今天要先飞到市区内的停机点待机。」
「原来如此,虽然不太想说,不过它起飞时的声音实在太吵了,如果不会影响到钢琴演奏就没关系。」
「这件事我已经先向医院提醒过了,说今天这里有安排节目,请他们下午再飞。因为不是紧急事件,所以他们也很愿意配合。」
「只是视察,坐车来不就得了!」真理子有点气恼地插嘴,「每次都说视察,结果还不都差不多。专程搭直升机来,只用两个钟头在这里和下面的医院匆匆地绕一圈,而且还一脸无趣,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看只是想搭直升机吧!」
「真理子——」
「因为我员的很受不了这些人!如果真的是来视察的,就应该连我们清理患者大便的现场也一起看,这是最具冲击性的现场!让他们看看原本可以自己处理的事,却再也无法自己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为了帮助这些病患,周迈的人到底有多忍耐、多努力!不来视察这个,那他们到底要视察什么东西!」
「是没错,可是——」
「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所以才会觉得他们根本就不用来。那些病患都是大人,这与清理小娃娃或小狗的大便完全不同——不过我没清过狗大便就是了——总之,这两个完全不同!」
「真理子,你的心情我可以体会,但吃饭时间能不能麻烦你不要一直说那个。」藤本先生一脸困窘地说。
在藤本先生斜对面的未来,则是拼命忍住笑,十分难过地压着肚子。
「哎呀!话是这么说没错,但现在又没有实物摆在你面前,大家也都不觉得有什么啊!而且——欸,好啦!对不起!」
面对这样强诃夺理的真理子,大家只是更拼命地忍住笑。
「藤本先生,其实真理子姐说得没错,我们也都觉得这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听到恢复正常的未来这么说,真理子在旁一脸十分了然地点头附和。
「我不是不了解你们的心情,但老是对这种事生气也没办法。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现实,不过,世界上当然也有他们那种人以外的人。而且,你们还能开口发牢骚,也算很幸运的了。」
仓野医师的话令她们两个突然安静下来。真理子盘中的荷包蛋正孤单地躺在那里。
喝过茶后还不到七点,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清醒了,而千织不知是否因为吃太饱,开始打起了呵欠。离演奏开始还有段时间,我决定让千织回房睡个觉,并趁这时顺便洗衣服。我对真理子表示想借用洗衣机,她要我先将要洗的衣服整理好,待会儿随即带我去。于是我对还在聊天的众人点了点头,与千织两人先离席。
正在房间收拾待洗的衣物时,千织已在床上熟睡,看样子她真的累了。我将窗子关上,外面的天气十分晴朗,现在洗衣服,下午应该就会干了吧!正出神想着这些事时,门口传来真理子的声音,「我也要去洗衣服,顺便帮你拿去洗吧!」但我回绝了她,毕竟这是自己常做的事。
十五台洗衣机几乎都在使用中,只有最里面数来的第二台空着,而且幸好是全自动洗衣机。
我将衣服丢入,放入向真理子借来的洗衣粉,按下了启动键。过二十分钟左右再来拿,挂在房间窗户边应该就可以了。
「你还真的很习惯了。」看我很顺利地操作洗衣机,真理子不禁感叹说。
「也还好,只是千织常弄脏衣服,洗的次数一多,衣服很快就洗坏了,但还是比不上你们的劳心劳力。」
「如果事先不知情,根本看不出千织有什么问题。」
「但是,她的发育真的比其他人要迟缓一些。」
「真的吗?」
「身高体重与平常小孩比起来,大概慢了两年左右。」
「也难怪你会很在意了。」
「是啊!所以也带她去做了一些检查。」
「总觉得你很像她真正的父亲。」
我们就在洗衣机的运转声中交谈。不久,真理子打开一台已停止运转的洗衣机,取出里面的床单,拿到外面。我跟过去,发现中庭放置一些晒衣架,而她动作俐落地将床单晾在竹竿上,较远处的竹竿早就晾满衣物与床单,并在微风中静静飘动,这些大概是早餐前就洗好晾上的吧!
在衣服洗好前,我与真理子一直待在洗衣室聊些琐事。最后还借用他们的晒衣架晾衣服。回到房里,千织还是睡得很沉,这也难怪,因为她每天都得睡饱九个小时才行。千织翻了个身,发出浅浅的鼻息,继续熟睡。她梦见了什么?她的梦里,是否会有语言?想着想着,我也靠在墙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
真理子再出现时,已经是八点半了,我睡了约一个小时。
「我想也差不多该准备了,是不是太早吵醒你了?」真理子说。
「不会,刚刚好。而且也该帮千织换衣服了。」我摇摇头说,并轻摇千织的肩膀,叫醒她。
千织张开眼睛,立刻清醒,一醒过来就说要去厕所,又刷了一次牙,仔细地洗脸。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洗脸,仿佛上台前的仪式似地,看来她也知道自己不久后就要在众人面前弹琴了。她有些紧张地用毛巾直抹脸,将脸颊擦出红色痕迹。看她这样,我也不用担心她不会弹琴了,而一旁的真理子则趣味盎然地笑看我们。
我将昨天的服装拿出来摆在床上,正准备帮千织换衣服时——
「我来帮她穿!因为我还是觉得不太妥当。如月,你把头转过去。」真理子打断我的动作,征求千织的同意,「可以吗?千织?」
千织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真理子。我问:「要不要让姐姐帮你换衣服?」千织仍露出同样表情,微微歪过头,来回看了我与真理子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好,那就让我来换了,因为千织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吧?」
千织对真理子的话既没同意,也没否定。而我随后就照真理子的要求,转身背对她们,完全不清楚千织接下来是什么表情。
真理子帮千织穿好后,我转过头,发现同一套衣服经过真理子的手显得更为俐落端庄,衬衫下摆与衣领也细心地拉好,与我以往帮千织换上后、看起来的感觉完全不同。但真理子似乎还有点不满意,忽然拍了一下手,叫我们等一下,随即像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这个应该很适合千织。」回到房间的真理子,手上拿了一条粉红色缎带与一个银色胸针,胸针是枫叶形状,上面还有一只小瓢虫。
千织看到立刻高兴地「哇」了一声。
「先别动喔!」真理子在千织胸前别上胸针,将缎带绑上头发,又整理了一下衣领,「哇!真的好可爱!我们去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语毕,她牵起千织的手,迅速走出去。
我确认了没有忘记东西后,急忙追过去,看见她们两人正站在洗脸台前。
「你看!真的很适合你。」真理子弯下身配合千织的高度,对她说。
千织一瞬也不瞬地直视镜中的自己,最后举起右手,依序抚摸胸针与缎带,开心得笑到脸都皱起来了。她注视自己的模样好一会儿后,突然转头望向蹲在身旁的真理子,握住她的手不停用力摇晃,真理子则偷偷向我眨了眨眼睛。
抵达会场后,其他人也开始陆续进来,站在前方的藤本先生看到我们后,立即挥手打招呼。
演奏会九点半开始,在那之前还有点时间,我们先将钢琴椅的高度调整到适合千织的身高,然后到一旁等待。千织的身体不像以往那样硬邦邦的,明显地很轻松自在,而且还不停摸头上的缎带与胸前的胸针,每摸一次,脸上就堆满笑容,而一旁的真理子也笑眯眯地注视千织的举动。不久,未来也到了,但她父亲并没有一起来,于是真理子走过去与她坐在最后一排。
九点半,教堂里几乎全坐满了人,我粗略估了一下,现场大概有五十个人以上,有近八成的人出席。站在门口的荻原往外看了一下,确认不会再有人进来后,关上了大门。藤本先生见状便站上讲台,简单地致词后,向大家介绍千织。我轻轻推了推千织的背,她便沉稳地往前迈步,坐到钢琴前,小小的肩膀稍稍起伏了几下,大概是在做深呼吸吧!接着便将双手放上了琴键。
我确信她会开始弹奏,直到弹到德弗札克的曲子为止。就如以往一样,我安心地蹑足走向听众后面欣赏千织的演奏,真理子与未来的视线则随我的动作移动。就在此时,教堂内轻轻响起了高音和弦,然后缓缓滑出夹杂了急促琶音的单音旋律。
千织的第一首曲子是李斯特题名为《匈牙利加冕弥撒曲》中的<降福经>。这是天才钢琴家李斯特晚年的作品,仿佛作为成功的代价似的,这段时期的李斯特连连遭逢子女离世的打击,遂转而倾心于宗教音乐,大放异彩。这一首便是他在这时期完成的作品。
高音与中音组成的主旋律仿佛自空中缓缓降下的螺旋梯,而除了李斯特之外、无人能出其右的和弦处理则将这首曲子的主题沿螺旋梯升华而上。就技术而言,这是一首难度较高的曲子。
听众席寂静无声,唯有琴音在四周石壁间弹跳、重叠的声响,果然是一首非常适合这个场所的选曲。我刻意放慢脚步,看向凝神细听的患者们,有些人已闭上眼,听得十分入神。的确,这首曲子确实拥有某种令人入迷的力量。在弹至末段的高潮时,我也正好走到了门口。当我更确切感受到乐音从彩色镶嵌玻璃正下方流泻而出的同时,满室的虔敬也更为深刻。
然而,我的心中另外还感到些许讶异。千织很早以前便学会了这首曲子,却从不会将它选为开场曲目,更不会在众人面前弹过。为何她这次的开场曲目会选这首?是因为被这个建筑物拥有的特殊气氛影响了吗?
我靠在墙边,专注地凝视千织。她已经很久没弹这首曲子了,但现在,别说是不会弹错音,连拍子也都正确无误。不久,如鸟儿鸣啭的高八度颤音响起,与第一个音出现时一样,最后一个音也轻轻地在空中消逝。之后第二首是德布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接着是《儿时情景》全曲。与开场曲目相比,这两者都是一般人耳熟能详的曲子。随着沉稳节奏流泻而出的音符,稍稍缓和了因李斯特的乐曲而紧绷的气氛。
在《儿时情景》全曲弹完后,千织的双手离开了琴键,一动也不动地悬在半空中。她应该是在思忖接着要弹什么吧?之前的演奏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但她这次思索的时间却异常地久。正当我开始感到不安时,坐在钢琴椅上的千织果然抱起了胳膊。我不禁闭上眼,千织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众多视线集于一身之际,却抱着胳膊思索接下来该弹什么的钢琴家吧!
我懊恼地心想,千织究竟是怎么了?就算听众们能谅解她的状况,但这也太离谱了。终于,我远远地看到千织抬起头,露出「喔」的嘴型,重新将双手放回琴键上,才刚安下心时,随即听见滚动似地三拍旋律滑出——是《小狗圆舞曲》!
在我斜前方并肩而坐的真理子与未来转过头看向我,高兴地无声拍手,脸上却掺杂了些许不解。我只能耸耸肩,表示我也不晓得千织对昨晚的对话到底了解多少。就在你来我往的无声对话中,不到两分钟的短短曲子已经结束。
接下来千织毫不犹豫地选了庞开利的《时光之舞》、李斯特的《叹息》,然后又回到德布西《贝加马斯克组曲》的<月光>、萧邦的《第二号夜曲》,最后照例是德弗札克的乐曲。直到她的手指再度离开琴键时,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千织从椅子上起身,以比平常更稳重大方的态度向听众行礼。
一瞬间,四周陆续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从我站的位置能清楚看到听众们拍手的模样,与从前见到的不同,他们的动作笨拙、节奏完全不一致。只有站在讲台边的藤本先生用力地击出热烈掌声——从他身体的大幅动作就能知道,而包含真理子与未来在内的其他工作人员则是略带节制地鼓掌,似乎是想将主导权交给患者们。
我只能说,这是非常不整齐的掌声,却是千织至今得过持续最久的掌声。这边的声音停了,那边不规则的掌声又响起,简直就像闭幕时不断涌起的如潮掌声,持续了好久好久。
千织再次行了一个礼,脸上堆满笑容,明显地非常开心。她抬起头,视线在四周绕了一圈,回到自己身上,开心地确认胸前的胸针,后来终于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始搜寻我的身影。我向千织挥了挥手,她却没有立刻跑来,反而还在寻找谁,在我前面的真理子立刻停止鼓掌,朝千织举起手。确定真理子也在场后,千织才一脸满足地穿越不整齐的掌声,奔向我。
我摸摸千织的头,称赞她弹得好极了。然后想起她刚才在台上交抱双臂的事,打算晚一点再好好告诫她。
藤本先生一站上讲台,掌声随即停止。他宣布演奏到此结束,大家便与集合时一样,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为了不妨碍大家,我从门口退到角落,目送他们离去,真理子与未来两人则走到我身边。
「真是太棒了!完全超乎我的想像。」真理子说。
千织微笑以对,用手指指胸针,向真理子行了个礼。
「真乖,千织记得姐姐点的曲子。」未来弯下腰,笑脸盈盈地对千织说。
「点?」千织偏头反问。
「千织,你什么时候记得住曲名了?」我问千织,她却觉得奇怪地皱起了眉头,我又接道,「《小狗圆舞曲》是萧邦的作品。」
「啊?」
我对抬头看我的千织露出一个苦笑,接着又苦笑地看向真理子与未来。
「但我觉得千织应该了解我们昨天的谈话。」真理子开口。
「或许吧!但也无法证实。」
「啊!忘记说了!真不好意思,一开始应该先向你们道谢的——『谢谢你们愿意大老远地跑来这里,让大家享受了一场愉快的演奏会,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不,这也是我们的荣幸。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千织这次弹奏得比平时更加愉快。」
我们四人也随人群鱼贯地步出教堂,走回疗养中心,途中跟上了藤本先生与荻原。他们对千织又是称赞又是道谢,千织虽然有点胆怯地缩了缩身子,却没有躲到我背后,还笨拙地点点头谢谢他们。
「再过不到一小时就要吃午餐了,你们要一起来吗?」
与我并肩走着的荻原邀我们共进午餐。我看了看时间,思忖回去的路上应该没有吃午餐的地方,而且早上洗的衣服可能也还没干……
「那就先谢谢你们了,不然我们出发后可能也没地方用餐。」
「如月先生,你们今天就要回去了吗?」未来开口。
「我是这么打算的。」
「真是遗憾。你们接下来还有预定行程吗?」藤本先生问。
「不,没什么特别的事。」
「这样不如就留在这里住个两、三天吧!虽然地方简陋,但空气非常好!」
「对啊!温泉也随你泡!」真理子插嘴说。
「你们远道而来,就请多住几天,好好休息吧!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会觉得很过意不去。」
确实是没必要赶着回家,硬要说的话,大概只有千织得上学这件事吧!但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实在有点做作。而且,说实在的,我也觉得再待个几天也无妨。
「千织,傍晚我们再一起去散步好吗?」
我正迟疑时,真理子已找了千织当靠山。千织不知何时离开我身边,现在正与真理子手牵手走在一起。听到她大声说「要散步」时,我也做出了决定。
「这样不会太打扰你们吗?」我问藤本先生与真理子。
「完全没问题,我们反而希望你可以多住几天。」真理子接着对千织说,「爸爸说可以多住几天,晚上再与姐姐一起去洗澡吧!」
「那么,今晚又要再麻烦各位了。」看到千织点头,我说。
「太好了,你们能在我们这种小地方稍事休息,我们也觉得十分荣幸,对吗?藤本先生?」
之后是一连串的客套话。天真的千织也一脸开心。
我想过,如果留下来,或许有时间能请教藤本先生或仓野医师,看他们以前是否也遇过与千织类似的病患,如果有,是采取何种治疗方法,而且我也有点想参观底下的医院。此外,我开始隐约觉得,这里的气氛对千织有种莫名的影响力,因为从昨天开始,千织的表现就与平时有明显的不同,虽然我还不明白这个不同是什么,却希望能找个人谈谈。
另一方面,回去的路很长、得长时间开车也是考量的因素之一。如果下午出发,开至高速公路时大概也晚上了,一想到那时千织大概会吵着想睡觉,不禁觉得有些头痛,更何况昨天开了一下午的车、晚上熬夜、今天又早起,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累。
真理子送我们回房间时,我又再次谢谢她让我们留宿一晚,而且也因为今天不用再开车而觉得轻松不少。正打算替千织换衣服时,真理子主动表示要帮忙。我将行李袋里最后一套运动服递给她,她立刻带千织走入一坪半的房间,并拉上拉门。
我点起烟,思忖,真理子也太率性妄为了吧!不过,不必忙着帮千织换衣服也不坏,但这样我就没事可做了。
突然感到筋疲力尽,顺势躺上了床。这样也好,到了晚上,衣服应该全干了。我的视线追着袅袅白烟,自己其实也不太清楚到底是在好什么。这时身后传来拉门滑动的声音,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小跑步声,瞬间身上就多了个沉甸甸的东西。因为太过突然,我不禁「啊」地闷叫出声。
「你这小鬼!」
我急忙捻熄香烟,抓住千织,拼命搔她痒。就算发育迟缓,她现在的体重可是小时候的两倍多。几年前她做这种事时我还可以承受,但最近她的力气愈来愈大,不小心点,别说被压到咳嗽了,恐怕多多少少也会受点伤。我抓住又扑过来的千织,与她玩了起来,看来她的心情非常好。她只要像这样扑过来玩闹时,都是非常高兴的时候,不过这种情形并不多。
「衣服换好了吗?」
「嗯!」
「这件衣服弄脏也没关系,不过尽量小心点。」
「啊?」
「没,没事。」
又闹了好一会儿后,我将千织抓起来、让她坐好,正色说道:「好啦!结束了。」不理她一脸的不服气,自顾自地又点了根烟。千织刚睡过,吃过饭后大概不会立刻睡觉吧!虽然多少有些麻烦,不过等一下也没其他事了,偶尔就让她玩个够吧!突然,我发觉真理子一直站在拉门旁边——刚才完全忘记她的存在了。
「——你全都看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是的。」真理子嗤嗤地笑说。
我用空着的左手搔了搔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不过,千织看起来十分开心,你真是个好爸爸。」真理子吐了口气,笑容中带点苦涩,却又立刻恢复原有的开朗,「午餐差不多好了,一起去用餐吧!」
中午的餐厅景象与早餐时几乎一样,除了可能正在忙而没出席的仓野医师外,眼前所及几乎都是早餐时见过的面孔,并坐在同样的位置上。我与千织也仍旧坐在藤本先生与真理子对面。入座后,话不多的藤本先生不停夸奖千织钢琴弹得很棒,千织也已经习惯他了,听了他的夸奖偶尔点头、偶尔回以羞赧笑容,并吃得掉了满桌饭粒。
饭后,大家继续坐着喝茶聊天。我趁机向藤本先生表示想参观疗养中心与医院,并请教他或仓野医师对千织这类病例是否有所涉猎或了解。藤本先生遗憾地表示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待会儿会替我问问仓野医师,并邀我下午找个时间到他房间谈谈。听他说,那房间可说是类似疗养中心负责人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不少医学藏书。
「其实我也有些问题想请教你,我的办公室是这栋建筑最棒的地方,可以清楚看到整个中庭哪!」他拿起茶壶倒茶,对我笑说。
在我们身旁的千织与真理子正隔着桌子玩得正起劲,送父亲回房间后的未来也加入了她们。此时的千织身上不见任何怕生或胆怯,而且还很努力回答她们的问题。这时我才发觉千织头发上还绑着粉红色缎带,仔细一看,刚换上的运动服上面也别了胸针。原来刚才与千织玩时感觉到的异样粗硬触感就是这个胸针。出神地想起这事时,我与藤本先生的对话早已告一段落了。
「如月,下午我能带千织出去走走吗?」真理子突然问我。
「什么?」
「不,只是在这附近。下午你与藤本先生谈话时,我想带千织去散步,而且直升机不是下午要起飞吗?我问千织要不要去看看,她也说好,所以现在只剩取得监护人的同意罗!」
「你要去看吗?」
我问身边正捧起茶杯喝茶的千织,她大幅地上下点头当作回答。的确,我是打算请教一些比较深奥的问题,所以那段时间千织一定会很无聊,此外,藤本先生也认为这样比较方便谈话,所以我就答应了真理子。
因为心情很放松,等我发现时,已经快十二点半了,餐厅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半。藤本先生与真理子的工作大概两个小时可以告一个段落,于是我与他们约两点半,真理子来接千织,我则去找藤本先生,然后先行离席,催促千织一起将餐盘放置回收处。我低头看千织,她收紧双臂托着餐盘的样子很像神社的巫女。
回房后,如我所料,千织的精神好得不得了。我打开回房时在大厅买的利乐包果汁,「你与姐姐她们聊了什么?」
「那个,嗯,小狗。还有,钢琴。小狗跟钢琴。梯?机?」千织用单字回答我,努力发出正确的音,而且还出现好几次「姐姐」这个单字,「任性,姐姐。未来。真理子姐。」
大概是听到她们两人互称对方时记起来的吧!看样子千织似乎多少能将人与名字连起来。我问她知不知道藤本先生,她歪过头思考,不太确定似地点点头。这该说不可思议吗?千织居然在短时间里记住了这么多人,她平时根本不会想记同学或其他人的模样。
仔细想想,千织其实一直活在一个非常狭隘的世界,她完全不想接近任何陌生人,除非对方先来接近千织,否则便无法进入千织的世界。因此,如今她的世界里,除了我与母亲外,她的导师大概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吧!或许还有白石医师,但她的同学则一个都没有。我从不曾自千织口中听到同学的名字,虽然是二十几个人的班级,但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身心障碍,我想,恐怕没有任何一位同学能找对方式与千织进一步交往吧!
所以,现在的千织可能已发觉自己的世界正往外扩展,这也能说明为何她从昨晚起便如此兴奋了。千织会接纳真理子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习惯注视对方的眼睛说话,并用手势来传递内心的感受——他们知道如何补足言语无法完全表达的意思。
「原来如此。」
我不自觉地脱口说出。千织「啊」了一声,一脸不解地看我,随即又恢复满脸笑容,喃喃复诵我刚才教她的新单字「直升机」。大概是觉得记住了吧!她突然大声念了出来,可惜的是,升与直念反了。我陪千织玩单字游戏时:心中某个角落忽然浮出一个疑问,一直以来的四处巡回演奏,若再继续下去,对千织真的有意义吗?
我之前一直深信让千织在众人面前弹琴是让她习惯人群的最好方式,但我现在不禁怀疑,那些演奏经验是否真的成了她的力量?从坐在助手席随我到处移动、换上正式服装、坐到钢琴前、害怕掌声而四处搜寻我的身影、黏在我身边一步不离、到结束后又开车出发,这些时间里,千织几乎只与我有言语上的交谈,这样的话,同样的事不论重复多少次,仍旧无法让千织学会如何与人相处。
而且这里的待客方式并非到处都有,更何况,他们如今是将千织当作客人,她若是这里的患者,因为在日常行动方面不需特别费心,所以受到医护人员特别照顾的比重也不大,这么一来,千织与患者之间可能也无法产生任何交流。我想,最后结果可能就与待在学校没什么差别。我并不是在考虑让千织住进这种设施,只是隐约觉得,继续目前这种行为对千织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我就这样在看不到出口的死巷前徘徊,不断思索,并分心教千织说单字。看着大声念单字的千织,我心想,只要她的话能说得流利一点,肯定会有相当大的差别。
※
正如我所想的,千织一点都没有想睡觉的样子。在我与她玩了快一个钟头,她差不多快累的时候,真理子正巧来了。
「姐姐!」千织兴奋地大喊,又挺起胸膛,得意地说,「直升机!」
她这次倒是说对了,但她真的知道什么直升机吗?我不禁苦笑,并向真理子打招呼。
「千织,我们出去散步罗!如果遇上直升机起飞就赚到了!」真理子对千织说完,转而对我说,「现在时间是有点早,但藤本手边的工作大概也已经忙完了。要我带你过去吗?」
「也好。千织待会儿就麻烦你了。」语毕,我对她颔首,三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走廊上洒满午后阳光,我再度体认到这里的采光真的很不错。千织仍与昨晚一样,左右手各牵着我与真理子,一副准备飞奔的姿态。突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不过,或许不是雷声,而是某种机械的响声吧!总之,当时的我完全不在意这个声音。
「就在那里。」真理子以眼神指向走廊最后一间房间,就在早晨散步时出入的后门旁。
「那千织就麻烦你了。」我向真理子说。目送她们穿好鞋子走出后门,然后转身敲了几下房门,里面立刻传出「请进」的声音。
进入房间,左侧是一张有双臂张开大小的书桌,书桌前与会客室一样摆了沙发与茶几。有两面墙壁摆了书架,书架上面整齐地排满了厚重的专业书籍,与其说是书房,看起来却很有负责人办公室的感觉。对我的称赞,藤本先生不以为然地表示,这里的确很宽敞,他却觉得太大,反而不舒适,所以不知不觉就老待在员工办公室处理事情。
正对房门的是一扇很大的窗户,仿佛学校教室的大玻璃窗似的。从窗子看出去,能见到清晨散步时的步道,不算高的教堂就耸立在湛蓝天空下的步道另一端。这里四周覆满草皮,远处可见阳光下微微耀眼的晾晒衣服。藤本先生说能清楚看到整个中庭的景色,大概就是指这个吧!
「请随便坐。」藤本先生说。
我顺势在面窗的位子坐下,此时正好看到真理子与千织走在步道上的身影。她们走得很慢,偶尔真理子还会弯下腰,似乎在听千织说些什么。千织会说些什么呢三是向她道谢缎带的事吗?从远处守护千织的感觉真奇妙。这时,我从眼角捕捉到天边有一片怪异的颜色,那里开始聚集了一些云层。
「医院那边表示,只要你方便,随时可以去参观,但仪器之类的东西可能没办法请专人为你说明。我与真理子可以带你去,你何时方便?」
藤本先生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他庞大的身躯正好遮住了部分的地平线,沿步道散步的千织与真理子正好从那身影中穿过。
「啊!不,我没打算参观得那么详尽,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有机会,所以才想看看。太专业的说明我应该也听不懂吧!所以若得这么麻烦你们,我反而觉得过意不去。你与真理子也有工作要忙,不是吗?」我有些惶恐地说。
「说是工作,倒也没那么忙,偶尔不在也没什么关系,有需要时再去帮忙就可以了。当然,有些工作是必须大家一起做的,但也是有通融的余地。所以我想真理子大概会陪你一起参观,或像现在一样,暂时帮你照顾千织。」
接下来,我将千织的症状(或者该说状态),较先前更为详尽地再度向藤本先生说明。医学上的专用术语都是从白石医师那里现学现卖,其他则是至今我与千织如何沟通,我与母亲担心千织该如何才能与外界产生关连、进而独立之类的事情,我毫不隐瞒地全数告诉藤本先生,因为我认为应该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很好的建议。
「原来如此。的确,千织的情况与这里的患者很不一样,所以我无法立刻告诉你该怎么做才好,但我很能理解你的担心。」藤本先生听完后说,接着稍微思索一会儿又接道,「老实说,我觉得这孩子的发育还算顺利,没什么问题。当然,我与她接触的时间只有昨天与今天,但她真的给我这种印象。她确实很怕生,却立刻与真理子以及未来变得很熟稔——」
「就是这一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千织非常畏缩怕生,很多时候根本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但在这里却不一样,我很疑惑这是为什么,所以才会决定留下来多打扰一天。」
「我懂了,但我现在员的无法立刻给你什么意见——对了,如月先生,有件事我有点在意,你说千织姓楠本,没错吧?我还向真理子确认过,她似乎不是你的亲人,其实——」
就在这时,屋外开始响起啪嗒啪嗒的嘈杂声,仿佛故意打断他的话似地。那声音隔了一片玻璃传进来,音量虽然还不至于大到需要捂住耳朵,但也不小。
「看来是准备要起飞了,就在那一边。」藤本先生起身走向窗边。
我也快步跟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隐约可看到山棱线旁的研究所,但直升机则隐在山麓的阴影中。
「起飞的声音还满大的。」
「是啊!不过习惯就好了,刚开始我还常常被吓到。」藤本先生难得用低沉的嗓音道。
我有点担心千织会不会被吓到,急忙找寻她们的身影。她们正好在疗养中心与教堂之间,虽然看不清楚表情,动作却很明显。与我担心的完全相反,千织蹦蹦跳跳地,似乎很兴奋。突然,我有种完全不了解千织的感觉,心中不禁一沉。
此时我发觉天空中的云量增加了许多。心想,我们应该没有聊很久才对,云量大概是在我们谈话期间增多的吧!山里的天气果真是变化多端,那些晾晒的衣服应该不会怎么样吧!
小小的轰隆声比刚刚大了不少,前方缓缓出现了直升机的身影。周遭的气流卷成漩涡状,令映在眼中的画面产生微妙的扭曲。风势也变强了。远远能看见真理子的裙摆被风吹得翻飞扬起,千织用手压住头发的样子也清楚可见。在她们上方的天空中,天气变动得更激烈,仿佛要将山顶包围似地,云层开始以山顶为中心聚集,这绝不是直升机的螺旋桨造成的,应该是气压紊乱或其他因素造成的现象吧!现在想起来,那是孕育某种凶兆,令人觉得不舒服的景观。
抬起头,我的视线前方是形成漩涡状的云层,愈往中央,颜色愈是深浓。色彩的急遽变化仿佛在看快速倒转的录影带似地,令人不禁感到晕眩。闪电从中而出,雷鸣轰然作响。我身边的藤本先生喃喃地说:「看来不太妙啊!」而这时直升机仍继续上升,在我们与真理子她们遥远的头顶上方暂停了一会儿,看起来仿佛一只巨大的蜻蜓。
第二次的闪电几乎与爆炸声重叠在一起。
整个暗下来的山顶在瞬间发出亮光,玻璃窗外面,千织正捂着耳朵蹲下。与雷声完全不同,并伴随可怕火光的爆炸声响彻天际。千织的身体被抛了出去,真理子赶紧覆在她身上。坠落的声音,以及机械的悲鸣,巨大蜻蜒的背上冒出黑烟、直往下坠。所有的一切都在一个吐息的瞬间缓慢发生。
一时之间,我茫然无措,眼前可见直升机坠至千织她们身后,冒出炎炎焰火。红色闪光往上喷飞,飞散的大量碎片仿佛闪光中的黑点。在那一瞬间,我清楚看到了两人蜷缩一团的身影。
其中有一片金属正好飞向上空突然出现的雷云,突然,云层中释放出极大电压。
此时,一个人影从我视线一隅如脱兔似飞奔而出,我立刻回神,穿白袍的人大概就是仓野医师。落雷之后,接着便下起雨来了,而且是倾盆大雨。
「藤本先生!」我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没等他回应就立刻冲出房间、跑往中庭。当雨水淋到身上时,仓野医师也正好冲到真理子她们身边。
「荻原!拿毯子来,快!或者布、什么都行!有什么就拿什么来!」
医师大吼,随即脱下白袍盖到真理子身上。我跑近后才发觉真理子的衣服正在燃烧,但她却毫无意识地瘫软在地。此时,仍兀自熊熊燃烧的机体摇晃了一下,从中跌落一个人影。
「浑蛋!」医师低声咒骂,随即指示我以上衣扑灭真理子身上的火,「盖在燃烧的地方,把火扑熄!但绝对不要随便摇动她!她背上被东西刺穿,拔出来会造成大量出血。藤本!荻原回来后立刻叫他准备担架,还有,先确保其他可以动弹的人没事。」语毕,便拿起盖在真理子身上的白袍,立刻冲向燃烧中的机体。
我看了一下他的背影,旋即脱下外套盖到真理子身上,藤本先生也是同样的动作。盖上衣服的刹那,我才看到她的左背插入了一块铁灰色的大金属片。我闻到皮肤与头发烧焦的味道,听到闷烧的声音混杂倾盆雨声。上身只剩一件衬衫的我,更加清楚地感受到扑打在身上的硕大雨粒。
没多久,荻原便带了一群人回来,并抱了一堆被单之类的东西,未来也在其中。在藤本先生的指示下,荻原又立刻回去准备担架,其他人则往燃烧中的机体移动,前去帮忙仓野医师。幸好下了雨,真理子身上的火很快就扑灭了。
「让我看看。」未来蹲到我身边,掀起盖在真理子身上的外套。金属碎片还插在她身上,出血量也十分惊人。未来低喃,「插得很深!请你稍稍抬起她,不要翻动。」语毕随即俯下察看真理子身下的千织。
失去意识的真理子异常沉重,而且一使力难免会牵动到她的伤口。
「除了烧伤外,似乎没有其他外伤。」未来瞧了一眼,伸手进去测量千织的脉膊后低声说。
我弯下身,尽可能地低下头,好不容易隐约看见满脸烟灰的千织。她看起来像睡着似地,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谢谢你,可以放下来了。」未来说。
放下真理子后,我们以干净的被单重新盖住她,在雨中守候。此时,另一端出现一个用被单裹起、并由三人抬着往这里走来的人影。仔细一看,发现是仓野医师他们,而且担架也早已准备好了。
「是驾驶员。他身上的火已经扑灭了,但坠落时折断了肋骨。未来,真理子与那女孩的情况如何?」仓野医师询问未来。
「真理子姐的出血状况非常严重,千织的状况我无法仔细检查,但身上似乎有烧伤,并因惊吓过度而失去意识。」
「总之先送去医院,在大雨中不好做什么处理。」医师翻开被单,察看真理子的伤势说。
听到这话后,随即有人将伤者稳稳地移动至担架。真理子以趴伏的姿势被移动到担架上,并不时出现痉挛,但立刻就被布给盖住了:被覆在她底下的千织终于现身,身上没有流血,烧伤也不是太严重。我听到仓野医师与其中一名抬担架过来的人似乎讨论起该如何处理现况,要找哪位医师执刀之类的事。后来才知道,原来抬担架来的人里,有几位是听到爆炸声赶来的医院人员。
没有人撑伞,担架在大雨中迅速被抬上医院人员开来的车子里。我正打算开车跟去时,才发现放了车钥匙的外套不知扔到哪里了。我慌乱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无措地呆站在车边,任雨水不断从浏海流入眼睛,双肩不自觉地拼命颤抖。突然,一只手放到我颤抖的肩膀上。我转头,发现是藤本先生。
「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就交给仓野医师处理吧!未来坐上刚才的车子先过去医院了,我也要搭荻原的车子下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沉默地点点头。他们两人也全身湿透了。
我无力地抬眼看向前方,已成残骸的直升机散落在地面,火势虽然扑灭了,但螺旋桨早已断裂,机体也已烧得焦黑扭曲,大敞的机门仿佛一道被撕裂的伤口。
雨势更加滂沱。我看了一下手表,从我进入藤本先生的房间后,至今还不到二十分钟。我不懂,这么短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这大雨,以及某种无力感,正不停摧残我的身躯。
「走吧!」藤本先生说,并递给我一条毛巾。
※
即使有照明设备,医院里面仍是微暗的。我下意识地将这里与有着大窗户的午后疗养中心互相比较,这才发觉时间已有大幅的推移。三名伤患被直接途往手术室。除了千织以外,其他两人都必须进行急救。仓野医师与另一位执刀医师,再加上值勤中的护士,人手还是明显不足,于是找了未来等三人紧急支援。
真理子背部的碎片不幸深及心脏,又因大量出血与烧伤让体力急遽耗损,令事态更加恶化;驾驶员的肋骨虽然断了,却因穿着较厚的驾驶服,所以烧伤程度没真理子严重,体力也比她好得多;千织的状况与未来的判断差不多,几乎没有外伤,只有几处轻微烧伤,这都多亏了真理子用身体保护她,目前因为惊吓过度而暂时失去意识,但为了安全起见,仍让她睡在手术室的角落。
这些都是从未来那里听来的消息。她不知何时已换上护士服,满脸沉痛地简扼说明了目前状况,接着旋即进入手术室帮忙。临去前,她再次向藤本先生确认真理子的血型。
「真理子与我一样,都是AB型的,没错吧!」
「没错,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了。另外,她可能需要大量输血,能麻烦你募集中心的人来捐血吗?」
藤本先生了解地点头。在场的荻原丢下一句「我去处理」,立刻转身离去。留下的藤本先生与其他几个人,包括我,完全没有任何交谈,只是待在微暗的走廊凝望手术室上方亮起的红灯。这期间,远处曾传来警笛声。藤本先生说,他已联络消防人员,这声音应该表示他们已经抵达,正在进行搜证或什么的吧!等一下应该也会找我们问一些事。听他解释后,我点头表示理解。
没多久,荻原带了五个人回到医院,其中三位是病患,我们分别将他们带到手术室前。荻原轻敲手术室的门,将未来叫了出来,告诉她可以捐血的人已经来了。看到未来的脸色发青,藤本先生担心地问怎么了。未来摇摇手表示是刚抽完血的缘故,因为在场刚好只有她的血型符合,要我们不用担心。随即,手术室中走出另一位护士,领了五位捐血者到另一间房间抽血。
手术室再度打开时已是一小时之后了。出来的人还是未来。她向荻原招手,两人走到走廊角落轻声谈话,但他们的谈话声在这静寂的医院内仍能听得清楚。
「他们说需要皮肤。」
「皮肤?」
「嗯。真理子姐现在相当虚弱,为了帮她恢复体力,必须换掉已经无法呼吸的皮肤。只需要换表皮,也不用担心会发生排斥反应,而且最好是血型相同的皮肤会比较容易贴合。」
「那,是不是现在就去拜托村山先生他们比较好?」
「那当然。另外,虽然我自己决定就可以了,但还是得让爸爸知道比较好,这件事可以麻烦你吗?而且仓野医师也希望我先跟你说一声。别担心,只是取下表层的皮肤,百分之九十九不会留下疤痕,而且又是仓野医师执刀,所以绝对没问题。只是得连贴两天纱布,也不会妨碍日常活动。」
「你还特地告诉我这件事?」
「我就说要自己决定,但仓野医师无论如何都要我向你说一声,而且还生气地吼我。」未来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说。
「我立刻回去向你父亲说。」荻原大动作地转动颈部说完,随即小跑步离开。
未来的笑容变成苦笑,转身前往捐血者休息的病房,然后带了两位不是患者的人回手术室。当然,我不确定那两位是工作人员或病患家属。
时间慢慢流逝,再度回到医院的荻原表示再过一会儿必须回去准备晚餐,遂与其他人,以及来捐血的患者们一起回疗养中心,而人群散尽的走廊上只剩我与藤本先生两人,以及提醒我们时间流动的日光灯闪烁音与来自走廊深处通气窗的雨声。
——手术室的红灯熄灭时,已是三名伤患进入后的三个小时以上了。
※
真理子与驾驶员依序被推了出来。两人身上都连接了一些我不懂的医疗仪器,而周围的人则一脸严肃。他们移开走廊深处一面写着「非相关人员,请勿进入」的立牌,推着病床,消失在走廊另一端。最后推出来的是脸颊上贴着纱布的千织,她被推到手术室旁的一间小病房。我虽然也担心真理子,但我选择先跟过去看看千织的情况。
照顾千织的护士说,千织的脉膊与脑波都还算正常,只是意识尚未恢复。在我打算出声喊她时,护士立刻制止我,表示她会照顾千织,请我先去找仓野医师,他能告诉我比较详细的状况。于是我暂时将千织交由护士看顾,再度回到手术室前。
仓野医师已闭上眼,累得瘫在我刚才坐着等候的沙发上。我正打算出声喊他时,藤本先生制止我,要我让他稍微睡一下。这时,晚餐准备告一段落的荻原也刚好回到此处,在他之后,本来应该陪在真理子身边的未来也出现了,但她的神情却非常沮丧。
「等一下仓野医师会详细说明整个状况,但在这之前,我先向你们简单说一下好了。」未来以沉重的口吻说,「首先是千织,幸好她只是轻微烧伤,之所以会昏睡不醒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或其他因素,真正原因还无法确认,不过,只要意识恢复就不必担心了。惯重起见,清醒后最好还是再观察一阵子,所以我已经拜托院方先替她办理住院手续了,可以吗?」
「一切就拜托你了。」
语毕,我向她点点头以示感谢。未来也点头回礼。
「藤本先生,另外就是真理子姐——说真的,她的情况不太乐观,虽然手术很成功,伤口的缝合与皮肤移植也都很顺利,但是——」未来低头偷偷擦了一下眼角,「医师也尽了全力,但是因为失血过多,可能来不及了。她的动脉受伤,现在处于血液几乎停止流动的状态,因此脑波一直无法恢复正常,再加上体力也不断流失,几乎没必要再进行其他外科处理,只能靠她自己的生存意志了——不过,顶多也只能撑到明天或后天……」
「跟我老婆那时候一样,但心脏的负担更重。」
我望向声音来源,沙发上的仓野医师仍闭上眼睛,头则往后仰高。
「真理子与驾驶员现在在加护病房,两人都还没恢复意识。」仓野医师向空中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藤本,我想你最好连络一下真理子的前夫,除了他,她也没有其他亲人了吧?」
「嗯,我是有对方的联络方式,但真理子说过不希望对方知道她在这里工作的事……」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未来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趴在荻原肩上呜咽出声。
一瞬间,我们全都无法言语,只有下个不停的雨声伴随她的抽泣声,回响在空旷的走廊上。
「现在可以去看看她吗?」
「今天不行,明天确认她的状况稳定后,或许可以进去看她一眼。」
仓野医师回答藤本先生的问题时,后面传来急速的室内拖鞋啪嗒声——是刚刚的护士。
「仓野医师,那个女孩醒了。」
「真的吗?」
「我知道了,我立刻过去。」
我急切的声音与仓野医师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老实说,我虽然觉得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却无丝毫喜悦。然而,这份实质的安心仍让我沉着不少。
走进病房时,千织正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我出声道:「千织?」
仓野医师拦住我伸出的手,先行确认千织的脉膊,然后又摸摸她的额头,「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千织,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或思心想吐?有没有哪里痛?与烧伤的地方不一样的痛。」
千织向仓野医师微微地歪头蹙眉,脸上浮现「我不知道」的表情。
「医师,千织她表达能力有点——」
「对了,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过。那就没办法问诊了——」
狭窄的病房内除了我与仓野医师,还有未来,连藤本先生与荻原也站在角落,一脸关切。
「这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月,你平常都用什么方式与她沟通?」
「千织并非完全不会说话,她想说什么时,还是会用简单的单字或片语表达。有时候我会用YES或NO让她回答。」
「原来如此。她身上目前看不到其他外伤,但我不敢完全保证其他地方没问题。我看,今晚还是请你来陪她会比较好。」
「如果可以,我也是这么打算。」
「坂口,让他在这里应该没关系吧?」
仓野医师口中的坂口就是刚才那位护士。她表示原则上是不可以的,但医师同意的话,应该不会有人说什么。
「如月,沙发就可以了吧?」仓野医师问。
我一下子搞不清楚他的意思,后来才恍然明白他是指我晚上睡觉的地方。于是我与荻原两人到手术室前搬了沙发回到病房。那时千织已从病床坐起,并以怪异的视线注视我的一举一动。
「万一千织说头痛或哪里不舒服时,请立刻通知我。我会先回疗养中心看看我太太的状况,半夜之前回来,今晚也会睡在这里。如果有什么事就按床头边的叫人铃,它直接通到诊疗室,我会在那里。」仓野医师简单交代完后,随即表示要去看看另外两人的情况,于是离开了病房。藤本先生本来想一起去,却被医师制止了。
「那么我先回去拿毯子过来。至于睡衣,你不介意的话,就先穿我的吧!」荻原问。
「那就麻烦你了。」我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湿答答的衬衫,虽然都快干了,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而且晚上要睡这里,换件衣服会比较好。
「我这就回去拿。」荻原起身准备离去,却又突然回头,「除了我之外,大家好像都还没吃饭吧?」原来已经七点多了,但我并不觉得饿。我问坐在病床上、表情一直很怪异的千织要不要吃点什么,她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只是稍稍皱起眉头。
「我与未来会回去吃,不必担心我们。倒是坂口,你晚餐要怎解决?」藤本先生问。
「不好意思,我都是回家后才吃的。」
我点点头,心想,原来她不是夜动人员。
「仓野医师也说会回疗养中心,这样就剩如月先生与千织了,那我顺便带东西来给你们吃。千织想吃什么?我可以帮你煮喔!」
「千织,想吃什么吗?」我又问了一次,她还没反应。我向荻原说,「她什么都吃,但是最喜欢蛋包饭。」
「蛋包饭?没问题,太简单了!我回去后先帮你们准备餐点,再带毯子与换洗衣服过来。我会尽快,麻烦你们稍等一下。」
我还顺便拜托荻原帮我将房里的行李袋一起带过来。在他与藤本先生、未来一起回疗养中心后,病房里只剩下我与千织,还有护士坂口。不知是太累或脑中仍一片混乱,不论我叫了千织几次,她都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眼神空洞地凝望某处。虽然坂口说不必担心,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担忧地注视千织。没多久,坂口便抱歉地表示自己该下班了。
「在这里上班,通勤一定很辛苦吧?」我心想,并脱口问道。
「还好,我是自己开车。家里有两个小孩,我不回去就没有人煮饭给他们吃了。」语毕,坂口又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针对急救情形设置的医疗人员与配备,像今天这样一天内进行多次手术还是第一次。虽然今晚还有其他两位伤者得照顾,但护士站也只能勉强调出一个人支援,真的很抱歉。」
你根本不需向我道歉——我心想,却没说出口。
「慎重起见,我再帮她做个检查好了。」坂口说着便将手掌贴上千织的额头,却突然被千织抓住衣袖,「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面对坂口的询问,千织只是缓缓摇头。看到她终于有了反应,我立即连珠炮似地问她是不是饿了?还是想喝点什么?但她仍是摇头,不断重复否定的动作。
「啊!会不会是想上厕所?」听到饭口这么一说,千织终于点头。她又问,「你自己可以站得起来吗?」千织再次摇头。「那我带她去厕所,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向坂口道谢,让她去搀扶千织。看到从病床上爬起来的千织,我才发现她已经换上像浴衣的医院病服,而且头发上还紧紧系着真理子帮她绑上的粉红色缎带,虽然有点烧焦的痕迹,但蝴蝶结的形状还在。
望着两人消失在走廊的背影,我颓然地坐至沙发。仓野医师与坂口护士说得没错,千织的情况几乎无须操心。虽然对真理子感到抱歉,但我内心仍暗暗庆幸千织没受到什么严重伤害。爆炸声与熊熊燃烧的直升机不由分说地在脑海中苏醒。原本是一片祥和,却突然近距离亲眼目睹了一个深具冲击性的场面,确实很难不让人一时之间哑然无措。雨还没停,但厚实的落地窗外应该也是一片静寂吧!
正疑惑她们怎么去了那么久,两人总算回来了。但是千织一进房间后,却急急躺回床上背对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担心地问坂口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她表示没什么,却欲言又止地思忖该如何启齿。
「她刚刚很严肃地一直盯着镜子,刚开始我还不以为意,毕竟女孩子就是爱漂亮。但过了一会儿,我却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只是死命地盯住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拨头发,也没有去摸脸上的纱布,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我——」
此时门外正巧传来敲门声,打断了坂口的话。是荻原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这里是换洗衣物与你的行李袋,还有晚餐。」
荻原双手提满东西。我伸手接过,并向他道谢。饭口则告辞离去。
「我带了蛋包饭给千织,你的是今天菜单上的晚餐,还是你也想吃蛋包饭?」荻原将覆上保鲜膜的餐盘一一摆上病房里原有的餐车上。
「不,这就很好了。」食物散发的腾腾热气唤起了我的食欲,我苦笑地道谢,接着问千织,「千织,是蛋包饭,要吃吗?」
千织仍背对我,没有回头。我探身觑看,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只好先坐到已掀开保鲜膜的食物前,再次向荻原道谢,表示晚一点等千织醒来会再问她。
荻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绿板凳,坐到准备用餐的我身边,开始叨叨絮絮地告诉我电视新闻报导了这起事故,藤本先生在医院时、他如何应付警察的讯问,现场勘验因雨改成明天早上,之前说过的视察顺延等事。
吃饱后,我问荻原哪里可以抽烟,他说大门前有个吸烟区。我又看了看千织,她似乎已经睡着了,于是我没关灯,就与荻原两人走出病房,并拿起他带来的纸袋,打算找个洗手间或其他地方换下身上的衣服。
走廊灯光比起下午又暗了些,黑暗的空间将狭长的走廊切划得断断续续,令我们的脚步声显得更铿然作响。吸烟区的光线也是微暗,我们两人只是默默地抽烟,没有任何交谈。我们明白彼此都为真理子担心,但我们也只听过医师与未来的说明,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员要讨论这件事反而会有所犹豫,然而,除此之外,我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如果有需要帮忙,请不要客气,随时打电话来疗养中心告诉我们。」荻原好不容易挤出这些话,随后又补充,「除了我刚刚带来的东西,如果你还需要什么,我再请未来帮你拿来,她说待会儿会过来。」
但是我现在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于是反问他未来的事。
「未来今晚打算睡在护理站,她很担心真理子的伤势。她说现在虽然只能等,但待在她身边至少会觉得安心些,所以等她父亲睡了,她就会与仓野医师一起过来。」
也难怪未来会担心,从昨晚起就能看出未来将真理子当作姐姐般看待。
我目送荻原开车离去,走回无人长廊时看到公共电话,忽然想到还没通知母亲。我只对她说过今晚会晚点到家,但她并不常看电视,大概不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故,就算看到了,也不会将我们与这件事联想在一起。果然,电话一接通,母亲立刻就问我们几点会到家?我请她冷静地听我说,然后告诉她这起事故的始末。话筒那端的母亲果然立刻惊慌地反复询问、确认千织目前的状况。即使我不停安抚她,告诉她千织并无大碍,她内心的忐忑似乎仍未稍减。
好不容易安抚了母亲,挂断电话后,我走进附近的洗手间,用毛巾草草擦拭身体,换上荻原带来的睡衣。被雨淋湿的身体透出一股泥臭味,看样子明天还是借间浴室洗澡比较好,突然间,我想起在宽敞的浴室第一次遇到荻原与仓野医师的事,不过是昨晚发生的事,我却莫名觉得丧失了现实感。
回到病房,千织仍以同样姿势背对我睡觉,虽然我离开了一阵子,但似乎没发生什么事。正这么想时,我无意间瞥了餐车一眼,突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仔细一看,我吃完后叠起来的餐具旁多了一个空盘子,是盛装蛋包饭的盘子。应该是千织在我出去时醒来吃掉的吧!但是,空盘上竟然还有掀开得很漂亮、整齐地将沾有蕃茄酱的那一面卷在里面的蛋皮,此外,蛋皮里的炒饭与蛋包饭旁边的生菜沙拉都被吃得一干二净。
我不禁蹙眉,感到强烈的不解,我看过无数次千织吃蛋包饭时的样子,却第一次看到她吃得这么干净,旁边没有掉下任何饭菜。
「千织?」我轻声唤她,她没有回应;探头一看,她的眼睛还是紧紧闭上。我只能带着不解的心情将她吃剩的蛋皮倒进垃圾桶,并到洗手间将餐具简单冲洗一下。处理完这些事后,我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要做,只得无聊地坐回沙发上,闭起双眼,立刻被睡魔侵袭。虽然上午有小睡片刻,但清晨四点半就被叫醒,再加上下午发生的事又消耗掉不少精力……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这么想的同时,沉重的睡意也向我全面袭来。
※
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已过了九点半。我睁开眼,说了声「请进」,一时无法确认自己身在何处。门被打开,穿白衣的未来探头进来,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千织,终于想起现在是什么状况。
「千织还好吗?」
「好像睡着了,也已经吃过晚餐了。」
「那就好。」未来点点头,扬一扬手上的纸袋,「这是千织之前穿的衣服,还有你的外套。虽然都烧得破破烂烂了,但你的外套口袋里有车钥匙,千织衣服上的胸针也还在,所以我还是拿过来让你处理。如果不要了,我可以帮你拿去扔掉。」
「啊!不必了,我来处理就好了,谢谢。」
胸针——那是真理子送千织的东西。我问她,真理子的状况如何。未来心痛地垂下眼,默默摇头。我不禁想到「遗物」这个字眼,但我当然什么也没说。
「对了,你没事吧?你不是切取了部分皮肤吗?」
「哎呀,你知道了?是荻原说的吗?」
「不是。抱歉,其实是你们在走廊说话时,我不小心听到的。」
「原来如此,那就没关系了。如果是荻原说的,我打算等一下好好海扁他一顿——剥取的地方现在还有点痛,不过完全不影响到活动。只是坐下的瞬间会有点紧张。」未来侧身,指向自己臀部到大腿附近的位置,不自然地笑说,「我两边都有贴纱布,想看吗——所以我今晚只能趴着睡了。」
两人对此相视苦笑,随即便沉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短短一瞬间,气氛就尴尬到了极点。这时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发现千织正在翻身,但还是没醒。过了一会儿,未来小声说,幸好没事,可以放心点了。我请她坐下,她表示站着会比较舒服,于是将背靠向墙壁。
「你们好不容易来了,谁知道却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未来低声说。
「但是,真理子——」话一出口,我才觉得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
「是呀!我们或许也得有所觉悟必须面对这些痛苦的事实吧!」未来强自压抑地低语。
「仓野医师不是说过,真理子与他太太当初的情况一样——」
「嗯,但老实说,除了等真理子姐的状况稳定后再好好检查外,现在也无法断言什么。医师可能是想起当初帮他太太急救后,却没有测到脑波的事吧!」
「也就是说——植物人?」
「嗯。」未来无力地点头,「但在讨论脑部问题之前,最重要的是,真理子姐的体力正不断流失,所以现在正面临了生与死的迫切开头。」
「如果她撑过了这一关,之后会成为植物人吗?」
「但是,之后应该不会再进行任何手术或处置了。从事故发生后,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尽了一切努力,手术也很成功。真理子姐当时的情况恶劣到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事实上,有一段时间也真的很危急。虽然我们拼命将她救了回来,但她主要是伤在冠状动脉,因此很可能会造成血压急速下降。
「人体急速大量失血后,最先受到影响的是肢体末梢。如果血压下降,离心脏较远的血液流动就会迟缓,甚至停滞,造成细胞逐渐坏死。因为细胞必须依赖氧气才能存活,而血液则负责将氧气输送到全身。此外,尽管脑部是位在肢体末端的器官,奇怪的是,它所需的氧气却比其他器官多上许多,而且脑细胞还非常脆弱,只要短时间内停止供氧,很容易就会死亡。」
「就是所谓的脑死吗?」
「没错。但是植物人与脑死并不能划上等号。单就脑部器官而言,脑细胞死亡时也会从最外侧开始。你听过『大脑新皮质』这个名词吗?」
「嗯。」我颔首,补充说,「之前因为千织的事,有看过一些相关书籍。」
「我也是,我也因为父亲的事而读了一些相关资料。」未来此时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那你应该知道呼吸与代谢这些维持生命的机能是由位在脑部内侧的小脑与延脑所负责的,而在大脑最外侧的新皮质则统御了理性与感性,换句话说,大脑新皮质与所谓知性、感性、意志等精神活动有极大关连。因此,如果脑部逐渐死亡的过程在表层皮质坏死之后就停止了,这个阶段的人便可称为植物人。这与死亡有很明显的不同,因为植物人的生命机能仍在持续运作中。」
「你意思是说,真理子有这种可能性?」
「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理子姐在手术中的脑波确实让人十分忧心,我们或许得先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她脑部已受到某种程度损害的事实。我虽然不能很肯定,但脑部缺氧的时间应该没有太长,搞不好只有轻微的机能受损,所以说——咦?」
我跟着抬头的未来的视线看去,千织不知何时已坐直身子,神情非常胆怯。
「千织,你醒了啊?是姐姐说话太大声吵醒你吗?对不起。」
未来走到病床旁,与坂口护士一样将手掌贴上千织的额头,不解地喃喃说,没发烧啊!而千织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未来的举动。未来不断逗她说话,千织却只是直视未来。我告诉未来,千织自从事故发生后就没开口说过话。
「千织以前发生过类似情形吗?跟昨晚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会不会是惊吓过度?这样我就有点担心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立刻想起维也纳枪击事故后的事。那时千织的情况与这时不是没有任何共通点,但是回国后,她绝不会固执得连对我都闭口不言。
「总之,这两天先观察看看吧!」
「也是,不然也没别的办法了。晚上我会睡在护理站,有事就按叫人铃,我会立刻过来。」未来说完正打算离开时,裙脚却被千织从棉被中伸手揪住,她惊喜参半地问,「怎么了吗?」
我忽然想起坂口护士那时的事,便问她是不是要上厕所。千织点点头,却对要带她去的我猛烈摇头,很明显地拒绝了我。未来见状,便说要带千织去,并伸手牵她,但她似乎不打算下床。
「怎么了?」未来又问,但千织只是直视未来,再度摇头。未来喃喃说着「真奇怪」,同时掀开千织的棉被,随即「啊」地叫出声,「如月先生,荻原应该有帮你将行李袋拿过来吧?」
「有。」
「里面有没有千织的生理用品?她的生理期好像来了。」
「什么?」我直觉地认为,怎么可能?但仔细想想,千织已经十五岁了,初潮在这时候来一点也不奇怪。然而,刚听到的瞬间却无法立刻将千织与这件事联想在一起。「抱歉,这是她的第一次,所以没有准备。」
「原来如此,那就有点麻烦了。我的放在疗养中心,不知道护理站有没有……请等一下,我去找找看。」
未来一说完便消失无踪,千织则立刻又钻进被窝,面朝墙壁背对我。不论我怎么喊她,她都不理我。我能感受到千织明显的拒绝,虽然觉得很困惑,也只能无奈地默默坐回沙发。
没多久后,一阵急速的拖鞋趴躂声由远而近。未来带了生理用品、更换衣物与被单回来,并请我先到外面等。我只知道我在这也帮不上忙,遂拿了香烟来到玄关的吸烟区。
我在幽暗的照明中独自吞吐烟圈,脑海里浮现许多事。不只是千织令人无法理解的态度,还有从昨晚起发生的所有事——真理子与未来的对话、仓野医师夫人的事、疗养中心患者们的举动等等,全都一五一十却又毫无秩序地在我脑海中浮现,然后消失。「大脑」,这个名词微妙又真实地向我逼近,唤出名为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下意识地按压太阳穴,在这里面有个满是皱纹的器官,那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吗?或者,它就是我本身——我忽然觉得手上传来非常思心的触感。
我走回病房,发现未来抱着卷起的被单站在房门前,东张西望地找我。我以小跑步跑向她,对她说声抱歉。
「我还在想你到底跑去哪儿了!」未来有点埋怨地说,「我处理好这个后会直接回护理站,不然就是在诊疗室。如果仓野医师有醒来,我会问问他的意见。」她接着又再次叮咛,有事就随时按叫人铃,然后忽然歪歪头,神情奇怪地说,「不过……千织真的是初潮吗?」
「嗯,没错。」我回答,虽然我不懂她怎么会这么问。
「没骗我?不过也是啦!拿这种事骗我对你又没好处。」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刚才想教千织如何使用时,她几乎像用抢的,抓过东西就跑到隔壁个人房去了,总觉得她好像知道怎么用似的。」未来又偏偏头,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唉,算了——晚安。」语毕便转身离去。
我目送未来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是母亲事先教过千织了吗?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但母亲是一忙起来就浑然忘我的人,她真的会事先教千织应付不知何时会来的初潮吗?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我要进去了。」
我小声地说,打开门进入。我的心情只能用非常紧张来形容,因为现在的千织似乎变成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房里的灯光被转暗,沙发上铺了毯子,我想,这应该是未来帮我弄的吧!病床上的千织仍背对着我。我注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她看起来不像在睡觉——至少还没睡熟。
「千织——」我低声唤道,她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你没事吧?」
仍是一片静默。千织面墙的头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身面向我,双眼直直地凝视我。
那是个很悲伤的眼神。在此之前,我从不会看过千织出现这种神情,我只能不停唤她,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千织只是一瞬也不瞬地凝视我,过了一会儿,又像刚才那样缓缓转身背对我。别说开口说话了,就连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坐进沙发。
千织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就算是精神上受到惊吓或打击,如果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该替她做些什么。我束手无策地躺了下来,沙发的扶手虽然有点硬,但勉强还能当作枕头。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本想就这么睡到天亮,却因为在未来进来前小睡了一会儿,现在有点睡不着。我闭上眼睛回想种种事情,反而让意识更加清醒。胸中有一股骚动的情绪,虽然有点像以前登台前夕的高亢兴奋,却又完全不同。
我努力压抑这些思绪,在脑海里默想几首奏鸣曲的乐谱,或全神凝视天花板,试图让自己尽快入睡。但是脑袋却愈来愈清醒,而且也很想抽根烟,我只好无奈地坐起来。这时,我才发觉千织也已经坐起来了,正以方才那种悲伤的眼神看我。
「千织,怎么了?睡不着吗?」
千织摇摇头。
「是啊!这也难怪,事故发生后你就一直昏睡不醒。」我笑容满面地对她说。
但是千织仍然毫无反应,黑溜溜的双瞳只是紧盯我不放。
「千织,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是因为那个很可怕的爆炸吗?还是你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很担心,你知道吗?」我担心得一连问了许多问题。
于是千织缓缓抬起微微垂下的头,似乎要说什么,但她只张开了嘴,最后仍是没发出任何声音,旋即又低下头,紧咬嘴唇。
「千织——」虽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这是自坠机事件发生以来,千织第一次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为了让她有勇气开口,我镇定下来,换个方式问她。「千织,你发生意外了。你知道意外的意思吗?因为那个意外,所以你才会烧伤。如果你觉得脸与手有一点点痛,那是因为烧伤的关系,除此以外,你没有受其他的伤。」
千织仍紧抿嘴唇,但我还是径自说道。
「我很担心,因为你睡了好久,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所以都担心你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伤。你听好,千织,你有没有觉得身体有哪里与以前不一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的话就立刻告诉我,好吗?如果觉得没有地方不舒服也要说,只要说OK就好了,好吗?」
千织终于抬头看我,眼中满是疑惑不解。我等了大概有三分钟之久,千织才终于开口。
「好像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一股怪异的违和感比安心早一步涌现。这的确是千织的声音,但绝不是千织会说的话!
「千织?」
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再度开口:
「对不起,但是——我不是千织,我是真理子。」
女孩以随时会掉泪的盈盈大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