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理子。」
她又说了一次,千织——不,有千织外表的女孩再度垂下头,接着便静默不语。我愣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一定无法相信吧!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真的是真理子。」她又小声地再说一次,并抬头紧紧注视我,「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的确,在你面前的是千织,这是千织的身体,但在她身体里面的却是真理子,是我,岩村真理子。」
「可是,怎么会——」
「请你别问我,我才想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被吓到了,眼睛一睁开,大家全都冲着我千织、千织地喊,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在开玩笑。因为未来老爱想些馊主意,我以为是她与荻原联合起来,伙同藤本先生、仓野医师,还有你一起来捉弄我,但我又觉得那种气氛未免太过严肃,正觉得奇怪时,忽然想起直升机被落雷打中坠落的事,而且不论怎么看,我都是在医院病房里,脑袋不禁一片混乱。所以,当饭口小姐带我去厕所时,我真的吓坏了,因为镜子里的人明明应该是我,为什么照出来的却是千织?不论我怎么看,镜子里就是没有我。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慌得不知所措。但我怎么也无法说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语毕,她双手扭着毛毯,再度低下头。
——在我面前的人的确不是我认识的千织。虽然我与千织没有血缘关系,但至少也一起生活了八年多,我确信千织绝对无法说出这么有条理的话。即使是因为某种冲击而使千织的语言中枢复苏,但她刚才这些话里,却有一些千织根本不了解的字汇,譬如严肃、不知所措这类表现情绪的用词,她从不会用来形容自己。
「你真的……是真理子吗?」
女孩抬起脸,点点头。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自己也一直在想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但我根本找不出原因,也完全睡不着。虽然我想过,除非是医师帮我与千织做了脑部移植手术,但这也不可能,因为头发没被剃掉,缎带也还好好地绑在头发上,更别说有任何开刀的伤口了。就算这里的设备再怎么齐全,也不可能会有人的技术这么高超。后来我才终于接受这个事实,我还是我,却是寄宿在千织体内。」
除了相信她之外,也没其他办法了。但就算相信,我又该说什么才好。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愣愣地注视她。她也一样,一直紧盯自己放在毯子上的手,抿紧双唇。
「如月,我……」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开口,视线稍稍上移,偷觑我的脸,然后摇摇头,幽幽地说,「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等我回答,她倏地垂下头,压低声音哭泣,紧揪住毯子的双手不停颤抖,眼泪一颗颗地、毫不间断地滴落在那双小手上,再从白皙的指缝滑落。
「真理子——」
听到我这么叫她,她突然噗嗤笑出声,以左手揩了揩眼睛,抬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既笨拙又不自然的微笑。看到千织脸上出现这种笑容,让我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如月,这表示你相信我了,对吗?」真理子随后叹了口气,将指头互相交叉,手掌往外缓缓伸出,「真是不可思议。或许这种情形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但我真的与千织的身体紧紧相连。是我让她的手能像这样往前伸,千织饿时,我也会觉得饿。我并不喜欢蛋包饭,但后来真的饿得受不了,只好乖乖吃掉,本来还觉得蕃茄酱应该会很甜、很恶心,可是味觉似乎还是千织的,所以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吃。也因此,我才敢断言千织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生理痛也满轻微的,不过因为是第一天,还不能确定。而且千织的体重好轻,刚开始走路时还觉得像在月球漫步似地,轻飘飘的,真的很奇妙。」
说到这里时,真理子闭上了嘴,又将视线往下栘,但那也只是一下子,她旋即又抬起头,眼神认真,表情坚决。
「如月,我只记得我与千织抬头看天空时,直升机却突然爆炸坠落。在那之后,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请你详细地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我想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我不太懂关于你状况的那些医学解说。」
「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求求你。」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告诉她实情是对还是错,但在她坚决眼神的紧紧逼迫下,我只得一五一十地说出一切,包括她挺身保护千织,直升机碎片插入她的背部,包围她们两人的浓烟与烈焰,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超过三小时的手术,以及未来与疲惫至极的仓野医师的谈话内容。
「仓野医师真的说了那种话?真该找他来问清楚。」
在我转述完医师与藤本先生的对话后,真理子打断我的话,噘起了嘴不发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这么说来,真的是很危急的状态。」
「嗯,未来也说手术时——」我突然发觉说溜了嘴,但已经太迟了。
「她说我即使在手术中时,心脏停止跳动也不奇怪,对吧?」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这是我刚才从她口中听到的。不过,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我大概知道事件的经过了……是因为我说了直升机的坏话,所以才遭到这种报应吗?」垂下眼帘的她已不知叹过多少次气了,小嘴喃喃自语,泪水又落了下来,「如月,如果是神让我进到千织体内,如果真的有神,而祂也拥有这种能力,那祂真是一位残酷的神,你不觉得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无知地死去绝对才是幸福的。像现在,我的身体或许正渐渐迈向死亡,如果真是这样,我情愿没有恢复意识,什么都不知道地结束生命。你知道吗?坦白说,我现在非常害怕,这种情况恐怕不会维持太久,因为这本来就是千织的身体,我必须还给她!虽然毫无根据,但我就是知道。那时,当爆炸引发的气流袭来,我知道自己即将承受巨大的痛楚时也很害怕,但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自己随时会死,才真的让我感到无比恐惧。」语毕,真理子再度掩住脸,低声啜泣。
「真理子——」除了叫她的名字,我根本不知该说什么,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她,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对不起,平常我几乎不会在人前掉泪,今天却怎么也止不住。」真理子努力想挤出笑容却失败了。她躺下转身背对我,逃离我的视线,幽幽地说,「如月,我想睡一下。千织的身体似乎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不过,真正觉得疲倦的或许是我。你也去睡吧!好好睡个觉,不用担心我,如果我觉得头痛或哪里不舒服,我会立刻告诉你,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些害怕与悲伤,你知道的,这是我的感受,不是千织的。」
「你觉得睡一觉会比较好吗?」
「或许吧!而且我也没什么话想说。」
「我知道了。我把灯光转暗好吗?」
「嗯,麻烦你了。」
我走到墙壁附近的电灯开关,调了几次才将日光灯关掉,转亮窗边的小灯泡。我有些睡意,脑海里却仍有种种事情不停回绕,就算闭上眼睛,意识仍无比清醒。
「如月。」
我抬头看到真理子的肩膀正不停地轻微颤抖。她慢慢地转过身面向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真理子恐惧的眼神仍清晰可辨。
「我有一个奇怪的请求,你愿意听我说吗?」
我点头,心中感到不可思议。我重新强烈地体认到,在我眼前的是千织的脸孔,却又不是千织。但我仍下意识地展露平时给千织的笑容。而真理子也回了我一个小小的微笑。
「就是……你可不可以在我睡着前,像你对千织那样握我的手?如果你将沙发搬过来,就不必一直辛苦地站着了。」
「如果你希望,当然可以——这样可以吗?」我照她的话将沙发搬了过来。病床与沙发的高度有些落差,但只要调整一下姿势,将手肘放到病床上,握起手来倒也不会不舒服。虽然我是用右手握住她,但我此时才发觉自己第一次双手都没戴上手套。我内心疑惑不已,我是何时拿下手套的?
「谢谢你,这样我就觉得稍微安心一点了——要说出这种话真的很不好意思,但幸好我有开口。」真理子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应该能睡得着了。如月,你这样会不会不舒服?」
「你不用担心,没问题。」
「是吗?那就好。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我占用千织身体的这件事,我想,还是不要告诉未来与藤本先生比较好,你觉得呢?」
「是吗?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比较好。」
「再怎么想,我都不认为他们会相信有这种事。如果我告诉未来,她一定最先怀疑你,我可以想像,不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会逼你承认千织从以前就能流利地说话,将这件事当作你开的恶劣玩笑。至少,她宁愿承认千织从以前就会说话,也不愿意相信我就是真理子。所以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就好,我无所谓,而且我也不想引起没必要的混乱。」
「的确,这样似乎比较好。」
「嗯,所以我会继续装出不会说话的样子,请你协助我。」
「我知道了。」
「谢谢你。」真理子稍稍握紧了我的手,「如月,晚安。」
「晚安。」
互道晚安后,两人静默不语。虽然我努力想入睡,但意识却不断反刍今天发生的一切,最重要的是,身边的人究竟是真理子还是千织?不论我怎么想,就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却又无法停止思考。右手传来的感觉让我知道真理子也还没睡着,因为她有时会突然用力握紧,然后又缓缓放松,这也证明她正被一波波袭来的恐惧折磨着。不久,她手上的力道慢慢转弱,时而握紧又放松的间隔也愈来愈大,看样子,她应该已经稳定下来了——
「如月,你睡着了吗?」
「还没。太多事在脑袋里打转,反而睡不着。」
「是吗?我有一句话很想对你说,你愿意听吗?」
「当然。」
「你的手指头好长。」
「是吗?」
「是啊!发觉这件事后,刚刚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是什么?」
「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请你要原谅我。我只是忽然想到,这就是教我弹贝多芬奏鸣曲《华德斯坦》的手。只是这样——对了,千织一直都是像这样紧紧握住你的手吧!」
但我很久没有用不戴手套的手去牵千织了。那时从奥地利搭机回国时,我到底有没有戴上手套呢?正想得出神时,真理子悄悄将手指绕了上来。
「如月,我们赶快睡觉吧!不然我可能会一直喋喋不休地说到天亮。」
「说得也是,那就努力入睡吧!晚安。」
没多久,真理子的手指慢慢松开,发出了安稳规律的吐息,在她影响之下,我的意识也开始朦胧,在即将入睡之际,我想起了自己是在坐荻原的车往医院时摘下手套的。白色棉质手套因沾满真理子的血而变得鲜红,但或许那是从我手指流出的鲜血——困倦之际,我不禁昏沉沉地如此觉得。
※
我无法判断现在到底是梦?还是大脑在半睡半醒中制造的幻觉?不对,至少在一开始,我应该都是出于自主地思考这些事。这有点像在梦中发觉自己在作梦,不但明白自己的处境,还能确实地理出一切条理。
我是真理子——我再度想起这句从千织嘴里说出的话。
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至少,我有一个足以让我相信她的理由,就算她以千织的模样出现,但千织绝不可能扮成真理子去欺骗别人,也不可能说出这么有条理的话。我回头重新思索这个现实,但不论再怎么推敲,也只能接受现实,拼命说服自己相信这件事。
然后,我发觉了一件事。
如果真理子的确依附在千织的身体里,那千织到底在哪里?
疑虑一浮现,我不禁感到慌张,既然真理子在这里,那千织能去——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否正确——的地方只有一个。
千织在真理子的身体里面吗?千织现在真的是在以医疗仪器维系生命的真理子身体里?
如果真是这样,那濒临生死边缘的就不是真理子,而是千织了?
忽然,我发觉到自己正不停颤抖。真理子所感受到的恐惧地袭上我的背脊。
『没关系,很快就会回来的。』
此时,我听见一个声音,正确地说法应该是我感觉到它。这些字突然在我脑海中串连起来,而且无关于我自身的意识。
我四处寻找声音的主人(我想那应该就是千织)时,才发觉自己漂浮在黑暗中,而且感受不到任何重量,仿佛被系在太空船外的太空人,如果往外踏出一步便会漂走,但若回头,也只能无止尽地在原地不断回绕。
我不确定这到底是我的想像,还是从一开始就这样。不知何时,黑暗已然消失,仿佛流星似的光芒以高速环绕在我四周,每个光芒都保持同样速度,似乎永不止息。我觉得晕眩,无法判断旋转的是我,或是周围的流星。被混乱包围的意识卷入了漩涡中心,然后收缩聚集。仿佛坠落似地,我就这样突然跌入了沉睡。
※
听见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时,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早上六点了。正准备起来时,发觉右手仍被真理子握在手中,掌心传来的体温令我莫名地安心。我轻轻抽出右手,安静地站起来,看向窗边。雾面玻璃窗外虽然明亮,却比不上昨天早上的阳光灿烂明亮。外面还有细细的雨声,看样子雨还没停。
门外又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在我来得及回答前,房门就被开了一条缝,戴上护士帽的未来探头进来。我们低声互道早安,然后她又将房门推开一些,泥鳅似地溜了进来,连声探问千织的情况。我一下子有些反应不及,随即想起真理子的话,点点头当作回应。未来自言自语地说「太好了」,蹑步走到病床另一侧俯看千织。
这时,真理子蓦地睁开眼睛,突然看到未来的脸让她吓得张大嘴,但她又立刻闭上,努力吞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声。
「啊!早安。姐姐吵醒千织了吗?对不起。不过你还是再多睡一下比较好,脸色比昨晚还要不好,听得懂吗?再继续睡,好不好?」
未来接着面向我,不断道歉,真理子则神情悲伤地直视她的侧脸,她的脸色确实就像未来说的,比昨天更苍白。
「千织昨天吃过饭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果然还是有地方不对劲吧?啊!对了,说不定是因为生理期来……」未来后半段的话几乎就像在自言自语。
「未来,你有好好睡一觉吗?」
「大概睡了两个小时。」未来苦笑地摇摇头,垂下眼帘,「真理子姐的状况一直不是很稳定,我与仓野医师分别去看了好几次,帮她涂抹CAMPHOR(译注:CAMPHOR,精制樟脑,有止痛效果)后有稳定一些,但还是很难说,最后只能靠她自己的意志力了。」接着扯出一眼就能看穿的勉强笑容说,「我原本请荻原六点半左右带早餐给你们,是不是要叫他晚一点再送来比较好?」
「你和他联络时,能麻烦你帮我转达对他昨晚送东西来的谢意吗?还有,我们的早餐等他忙完时再带过来就行了。」我说这些时,真理子也点头附和,但未来似乎没看到这一幕。
「那我等一下再过来。」
未来走出病房后,真理子终于从床上坐起来,吐出一大口气,右手食指抵着太阳穴,扭了扭脖子。看到千织的身体做出这些动作,我不禁感到苦笑。
「刚刚真危险,差点就对未来说早安了。」真理子向我微微一笑,似乎放松不少,「要我不说话,简直就像要我下地狱!唉呀!这些话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还真难为情。」
听她这么说,我又再次苦笑。
「唉!你别当真!」真理子鼓起双颊,假装不悦,将双手往前伸直,又吐了一口气,「我好像作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但又不确定是不是梦,只要一回想起来,就觉得心情很紊乱。」
「是什么样的梦?」我也隐约想起自己的梦。
「那是——」真理子才说两个字又噤声不语,然后嘟起嘴,大大地摇了摇头,目光涣散地看向空中,「我现在说不出来,我还要再好好想一想。」
看她这样,我也不便追问。
「如月,不好意思,你可以去外面晃个二十分钟吗?」真理子抬头看我。我脱口问为什么,她随即一脸不服气地扁嘴说,「真是的,我要换生理用品!而且也想擦一下身体。虽然去厕所也可以处理,但在这里比较方便。请你敏锐一点好吗?」
「抱歉!抱歉!那我去抽根烟好了。」
不过我身上还穿着睡衣……反正还不到上班时间,应该没关系吧!本来还担心这里的早晨会像疗养中心那样热闹,却半个人影也没见到。看样子,医院这里很少有频繁出入的人群吧!我拿了香烟与打火机正要出门,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回来时会敲三下门,如果不是,你就别出声,可以吗?」
真理子倏地瞪大眼睛看我,没一会儿便了解地点头。
「多亏你想到这一点,谢谢。如果你没说,我肯定毫不犹豫地脱口就说请进了。」
我对她扬扬手,转身走出病房。无窗的走廊仍与昨晚一样,这里的时间仿佛不会流动。
我点起烟,反刍昨晚因真理子的一句话而作的梦,重新思索梦中那些疑问。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先认同在病房里的千织就是真理子的这个大前提——无关相信与否,而是只能接受。
那么,这件事是在何时发生的?这个答案除了那时的直升机事故外,应该没有其他可能。而且,在那之前,千织对真理子而言,只是一个从外地来的客人。然而,单从真理子的话并无法判断,实际上究竟是千织与真理子互换?或是真理子与千织同化?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在意外发生的瞬间引起,那么极有可能那位驾驶员也被卷入其中。另外,这也有可能不是互换,而是单方面发生在真理子身上的事。如此一来,千织还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可能只是陷入了沉睡。但另一个事实也跃然而出——真理子已经死了。
无论我怎么假设、如何想像,结果仍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只能就我所了解的片面事实,
无止尽地胡思乱想。如此抽了两根烟后,时间大概也过了二十分钟,然后又等了五分钟才回到病房。我轻轻敲了三下门,里面传出小声的「请进」。
「好像都没有人来。」
「是啊!幸好。」
真理子与我出去前一样,还是坐在病床上。但她应该还是去了洗手间一赵(因为那里才有镜子),头发梳整齐了,烧焦的缎带也拿了下来,光是这样就让憔悴的模样看起来比较有精神。病床边的沙发也移回原处。
「雨一直下个不停,例行散步一定暂停了。」真理子凝视雾面玻璃窗喃喃自语,又轻轻叹口气,「不知道荻原有没有将被单收起来……」
我心想,根本没有那种时间!就在这时,真理子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满脸通红地赶紧低下头,「千织还很年轻,皮肤也又滑又嫩,跟我完全不一样,而且正是食欲旺盛的年纪,很容易就饿了。」
「这是你真正的想法?还是只是借口?」我苦笑说。看真理子扬手作势打我的样子,倒与千织没两样。
此时,门外传来比未来那时稍微用力的敲门声。
「如月先生,我进来了。」
我才站起来要走向门口,房门就已开启。门边是手上拿了食盒的荻原,他后面是藤本先生。我请他们入内,并接过荻原手上的东西,他则收拾起昨晚的餐盘与食盒。
「偶尔会有患者无法离开病房用餐的情形,所以我准备了好几个食盒,还满方便的。」
打开食盒,里面有饭有菜,还有味噜汤。的确,要拿这些过来,还是用食盒比较方便。我将温热的饭碗、菜盘放到餐车上,一掀开凝满水珠的保鲜膜,饭菜香随即飘了出来。或许是闻到了香味,真理子的肚子又咕噜叫了起来,她再度羞红脸,低下了头。
「她已恢复食欲了,昨晚晚餐也吃得一干二净。」我稍微提高音量,引开两人对她的注意。
「那就放心了。」藤本先生点头。
「早知道就另外做一份蛋包饭会更好吧!」荻原接着说。
「不用了,接连着吃会腻,若剩下反而浪费了。」我慌张地找了个借口婉拒。
「我们是吃饱后才来的,你们赶快吃吧!还是我们先离开比较好?」藤本先生问。
「时间许可的话,就请留下来吧!」我摇摇头说。
藤本先生与荻原互看了一眼,搬了板凳坐在我的旁边。真理子也故意装出有点笨拙的样子用餐。对我而言,现在的千织是别人,但对至今与千织一起用餐才三次的他们而言,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劲。
「对了,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仓野医师。他说直升机驾驶员已经恢复意识了,有关坠落的经过都记得很清楚。」藤本先生说。
「是吗?太好了。」我祈祷驾驶员早日恢复健康,同时心想,刚才的假设已经删掉一个了,看样子,问题真的发生在千织与真理子之间。
两人接下来都刻意避谈直升机的意外,只是聊着这次的大雨。荻原还抱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晚的大雨让他彻夜难眠。我想,关于真理子的情况,他们应该没有从仓野医师那里得到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吧!我瞥了一眼他们背后的真理子,她正舒服地转动身体。
我突然想起真理子方才担心的事,便以自己昨天晾在中庭的衣物借机询问荻原。果然,荻原说所有被单都泡在泥水中,他打算等放晴后再重洗一递,而且千织的运动服也混在里面。他表示可以先帮我把千织的衣服挑出来,但我说先暂时放着也没关系,婉拒了他。
等我们吃完早餐后,藤本先生站起来表示差不多该回去了,而且医院同意在千织的情况稳定前,让我们随意使用这间病房。荻原也说中午会再帮我们送午餐过来。然后两人便相偕离开,病房里又剩我与真理子两人。
「累死我了,紧张得半死。」
「你演得很不错,还满像千织的。」
「听到千织的监护人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对了,被单的事是你特意为我问的吧!谢谢!」
「不客气。」语毕,我苦笑说.「看来,还是这样比较好。」
「你是指?」
「隐瞒你是真理子的事。」
「那当然了,我也觉得不要告诉别人比较好。而且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思考、消化一些事。再怎么说,这种事根本就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围,就连我自己至今都还半信半疑。我一直在想,我或许是在作梦吧!因为我听说人在濒死之际,都会处在半梦半醒的幻觉中,不是吗?虽然对不起千织,但我还是在身上到处乱捏,结果真的会痛!然而,就连这种痛楚,我都觉得是错觉。
「所以,光是你愿意相信我就让我觉得很足够了。你是因为很了解千织才会相信的吧!如果换成未来对你说:『我是真理子。』你还会相信吗?你绝对会认为未来在开你玩笑。可是,就算知道我是真理子,事情也不见得就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现在的我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当然不是指现在这个身体——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受到重伤,完全没有丝毫真实戚。但是,只有一种感觉是极为迫切、强烈地存在,那是——清楚知道自己正处于生死边缘的不安。」真理子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我了解你的感受。」说完,我再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雨声、日光灯的轻微闪烁声,还有呼吸声,静寂的病房里只剩这些声音。
「别担心,我会努力扮演千织的。这期间,没他人在场时,就麻烦你当我的聊天对象了,只当听众也行。」
「没问题,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突然,我想起一件非得向她确认的事,犹豫许久终于决定开口,「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真理子抬头,努力做出笑容。
「我能接受你在千织身体里的这件事,或者说,我大概能理解。但这么一来,却出现了一个疑问。」
「嗯。」真理子似乎已猜到我想问什么事了。
「你在千织的身体里,那千织在哪里?」
真理子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可能也没有答案,但你在千织的身体里完全没感受到什么吗?」
「大概有一点,但我无法肯定。我也很在意这件事——从我醒来发觉自己在千织身体里后,一直都很在意。」
「很快就会回来的」——脑海中浮现昨晚梦中的这句话。虽然想对真理子说这件事,但我这次真的非常犹豫。其实只要稍微推敲一下,就能知道这表示千织最后还是会回来。虽然我不敢保证我的推测绝对正确,却真的不想碰触这个问题。真理子仍垂下限,她知道我内心的起伏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要求想一个人独处。
「大概要多久?」
「啊!也是,你如果留千织一个人太久也很奇怪,我想,一个小时就够了,如果有人间起,你就说我在睡觉好了。」
「理由呢?能告诉我吗?」
「啊?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好好地想一想。」
我凝视她的双眼,她的眼神并没有打算自杀或做类似傻事的样子,便放心答应她,然后从行李袋中拿了一件T恤换上,睡裤则换成昨天的长裤,虽然有点绉,但我也没带其他长裤来换。在我换下睡衣时,真理子一直凝望窗外。换好后,我叮咛真理子注意敲门声的次数便出去了。
有种已经醒来很久的感觉,但是看了手表才发觉现在不过八点多。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决定去大厅抽烟。刚才有一瞬间还以为真理子想自杀,现在想想,如果她真的自杀,死的人会是她吗?如果真理子割腕自杀,受伤的肯定是千织的身体,停止跳动的也是千织的心脏。真理子就在千织身体里,那么,在心跳停止的瞬间,消失的会是谁?剩下的那个人会到哪里?还是,两个人同时失去生命?
我也明白这是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却无法制止自己不去思考。
同样的道理也能套用到真理子的身体上。当然,我不敢肯定千织一定在真理子的身体里,但只要真理子身体的状况没有好转,这个时刻就一定会来临,到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我茫然地仰望天花板,右手手指夹住的香烟燃得嘶嘶轻响。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
忽然有人向我搭话,我往声音来源一看,仓野医师正好走进吸烟区。他的白袍敞开,手上的烟早在还没进吸烟区前就点上了。
「早班护士说诊疗室禁烟,把我的烟灰缸拿走了。」
仓野医师在我身边坐下,伸长双腿。我的脑中浮起许多想请教他的问题,但一见到他十分疲惫的模样,便犹豫要不要开口,只说:「原来你也抽烟。」
「其实是不应该抽的,不过我从没听说过酒精或尼古丁会让医师无法动手术。」医师毫无表情地说,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抽烟的人,「我一直没空去看那小女孩,她应该没事吧?」
「没事了。」
「我下午会找个时间去看看,几点还不确定。听未来说,她已经能进食了?」
「嗯,食欲很好,食量也很大。」
「有开口说话吗?」
「没有。」一瞬间我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摇摇头说。
「是吗?那八成是精神上的问题,现在只有再观察一阵子了,不过——该怎说好?你们也真是多灾多难。如果你们没有来这里,也不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了。」
「我从没这么想过。」
「不,如果是真理子,她恐怕会不断地拼命道歉吧!但她如今的情况也很难熬,看在这一点的分上,请你原谅她。」说完,仓野医师便闭上眼睛。
他大概与未来一样没怎么睡吧?他的脸色原本就不太好,现在看起来似乎更糟。
「她会怎么样呢?」我终于开口问了。
医师睁开眼睛「唔」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我。
「过了一晚,她的心电图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但只是变得比较规则,实际上仍一样虚弱。」他用力甩甩头,顺手捻熄香烟,随即另外又点了一根,「那个女孩——别的医师是怎么诊断的?我记得你们的姓氏好像不一样,但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不介意的话,可以说来听听吗?」
我不知道他到底真的对千织的情况感兴趣,还是只是想换话题,但我仍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他,包括最初的意外、自己与千织的关系,还有白石医师的话。仓野医师偶尔会说这部分听真理子说过,要我跳过继续往下说,大部分时候则是默默地听我说。
「他说脑细胞在睡觉吗?的确没有比这个更清楚的解释了。」仓野医师交叠双腿,熄烟说,「其实大脑这个器官,研究得愈深入就愈令人无法理解,仿佛身陷迷雾之中。譬如左脑的布洛卡区与威尼克区已被确认为与语言的理解能力有关,但就算这个部分受到损伤,也不见得会造成语言能力障碍——曾有病例显示,语言能力在这部分受损前后并没有产生任何差别,原因可能出在该区域负责的语言活动在受损后被分配到其他部位,或是绕道抵达资讯传达网络,因为大脑有时确实会自动执行自我修复的工作。
「但这种事发生的机率并非百分之百,而且没有任何统计资料能得知大脑自受伤后、到开始自我修复的这段时间有多久。所以我们对大脑的了解就仿佛在暗中摸索似的。」
「你是专攻大脑的吗?」
「不是。我原本是外科医师,以前我的手可是很灵巧的。大学时代的恩师是参与兴建这间医院的相关人员,看上我的开刀技术就将我找来这里,所以我在医院落成的前几年就先转到脑外科做准备。」
或许他脑海中一直不停闪过「如果没有来这里就好了」这句话。
「你太太的情况……你应该满辛苦的吧!」
「原来你知道了。」
「嗯,我从真理子那里听到一些……啊!对不起,突然说这个,真的很抱歉。」
「你知道就好。算了,没关系。」仓野医师苦笑说,「我太太和枝躺在病床已经有两年了,再怎么说也比你的小女孩要更费心。」
「我听说她是植物人。」
「嗯,没错。你都说了自己的事,我再不说好像就不太公平了。这样吧!你先告诉我,你身边有这样的人吗?」
我回答没有,而且也不了解,又顺便提到父亲的死因。
仓野医师说了句遗憾,便开始说明:
「内人的大脑新皮质已有八到九成停止活动,也就是说,已经有这么多脑细胞死掉了。你应该也知道脑细胞是不会再生的细胞,即使老了也不会进行新陈代谢,它们在幼儿期迅速发育完成后,就与人类共同生活一辈子。而所谓的增加记忆或思考能力的提升,其实并不是因为大脑进一步的成长,应该说脑内网络变得比较发达。你听过神经细胞吗?突触与神经元是神经细胞的一部分,各个神经元利用突触相互连接,在大脑内形成传递讯息的网络,这种网络不但无时无刻都在变化,而且愈变愈复杂。但脑细胞一死便无法进行讯息的传递,而且没有其他细胞可以取代,死掉的脑细胞也无法排出体外,只能以死亡的状态留在大脑里,这就是它们的宿命。而且,不论大脑或延脑都一样。
「当然,一旦人的脑细胞全部死亡,就代表这个人也会死。反观植物人,虽然大脑的脑细胞死了,小脑与脑干的脑细胞却还活蹦乱跳,所以他们不但可以呼吸,也能进行食物消化与排泄行为,而这些行为就是由位在脑部内侧的延脑与下视丘的交感神经与副交感神经支配。但这些并非出于主体意识的行为,简单地说,植物人不会为了看而睁开眼睛,不会为了吃东西便张口咀嚼,不会因为有便意而去上厕所。
「内人的情形就是如此。只要持续给予维持生命机能的营养,肉体便不会停止活动。当然,像衰老或其他不明原因引起的衰弱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到这里,仓野医师又掏出另一根烟,却不知在想什么而停住不动。无话可说的我只能等他再度开口。
「所以她也不会开口说话。我每天都会对她说话,但她无法回答我,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否了解我的话。老实说,我有时会怀疑,现在的她还拥有所谓的自我意识吗?不过,就算没有,她也还是和枝。不可思议的是,我在照顾她时,偶尔会握一握她的手,这时竟感觉到她回握我的微弱力道。有时我太忙就会请真理子或未来帮我照顾她,我会问过她们有没有遇过这种情形,她们说没有。换句话说,和枝还知道我是谁,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所以才会有那种行为吧!当然,我无法断定是否真是如此。
「自我意识的有无应该与大脑新皮质有非常深的关连,或许可说归于这个部位支配。也就是说,在她残存的大脑中,确实仍有一个名叫仓野和枝的人。或许她会诅咒自己的苟延残喘,或许会为了想传达自己的存在而拼命扭动手脚。遗憾的是,除了对她说话、帮她灌食流质食物、注射营养针与清洁身体外,我无计可施。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而且每日重复同样的事,恐怕只能等到两人中有一人先死才能停止这种行为。」语毕,仓野医师站了起来,「我该回诊疗室了,下午会过去你那里一赵。」
「仓野医师。」我不自觉开口唤住已迈步走出的他,「方便向你请教一件事吗?」
「真理子的事吗?」
「不,是你刚刚说的话。你说的『自我』,简单地说,就是『心』吗?」
仓野医师皱眉,耸肩说:「很遗憾,这个名词并不适用在生理学,随你怎么解读都行——那是夏目漱石的小说吧?学生时代读过,现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说完,他挥挥手,转身离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瞥了一眼手表,我居然与医师聊了快一个小时,早就超过与真理子约好的时间了。我怕真理子担心,便快步回到病房,敲了敲房门却没听见回应。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害怕,难道我最坏的预感成真了?我赶紧开门进去,真理子似乎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病床,确定她还有呼吸,并在她脸颊上发觉淡淡的泪痕。
我松了一口气,跌坐到沙发上。我不知道能为真理子与千织做些什么,一股忧郁不停地煎熬我。我将自己沉沉埋入沙发中,看来真理子真的睡着了。无所事事的我从行李袋中拿出一本书翻看,却又发觉自己根本无心看书。窗外雨势又大了一点,雨水扑打至雾面玻璃,汇流而下。我记得荻原他们说过,从昨天开始,这场雨就没停过,虽然有稍微转弱,却仍下个不停。我脑子里只有这件事,傻愣愣地听着窗外雨声。
※
中午,荻原送午餐过来,因为这时间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一接过食盒,他便匆忙离开了。
这时真理子也醒了,慢慢地坐起来,「我睡着了。」
「是啊!睡得很沉。」
「睡觉时还是千织的样子,你应该已经看惯了吧!我一点都不介意让你看。」真理子转转脖子,说了一些奇怪的歪理。
「随你怎么说都行,趁饭菜还是热的,快来吃吧!」
「也是,趁还没有出现怪声音前赶快吃比较好。」真理子点点头,说完微微一笑。
「对了,我刚刚遇见仓野医师,与他聊了一会儿,他说下午会过来一赵。」
「是吗?他要来干嘛?」
「当然是来确认你的状况。」
「喔!也对。可是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啊——他有没有提到我的情况?」
「他只说心电图变得比较规则,其他也没多说什么。我们只聊了一些千织与我关系,还有他太太的事。」
「噢……」
「他好像很辛苦。」
「当然,但这种事不是用辛苦两字就能形容的。我一直很担心医师的身体状况,常劝他多休息,但他都不听。」
「他还说他本来是外科医师。」
「是这样吗?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两人一边交谈,一边用餐。吃完后,我将两人的餐具带到洗手台冲水,真理子本来要自己来,但我说让千织做这种事有点奇怪,她也只好打消念头。回房后不久,就有一位护士来帮真理子量体温。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真理子似乎认识她,还朝她轻轻点头。护士量完体温后便急忙离开了。在她走后,我才忽然想起,拿走仓野医师烟灰缸的人大概就是她吧!
又过了不久,仓野医师与未来一起过来看千织。
医师一进来,瞄了一眼门边的餐具,遂点点头称赞千织都有好好吃饭,站到床畔问真理子:「怎么样?千织,有没有想吐或头痛的感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真理子似乎已经想好要怎么假扮千织了——她稍微歪了歪头,然后又急忙点了两次头。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坐在病床上的人是千织。
「嗯,看来你听得懂我的话。千织,我要用听诊器帮你听诊。未来,你来帮她脱上衣。」
未来应声走近病床。这情况完全出乎真理子的预料,她脸上浮现明显的困惑神情,看了我一眼后,整张脸都红了,听诊时一直背对我——其实,千织的身体我早就看习惯了——幸好他们都没发觉她的异状。听诊结束后,仓野医师表示没有异常。未来帮真理子穿回脱下的衣服时,她还是一直低头回避我的视线。
「你们可以继续使用这间病房,不过另外还有点小麻烦。」仓野医师蹙眉对我说。
「是不是要换到别的地方?」
「不,其实这也可以说与你们没有直接关系。这场大雨让底下的某处道路引发了土石流,荻原告诉我,他得到联络,对方表示因土石流的关系,导致负责现场勘验的车辆无法上来。虽然我不清楚详情,但因为很可能会再次引发土石流,所以道路修复工程必须看天气如何才能进行。也就是说,你们一时之间没办法下山了,必须在这里忍耐几天,疗养中心那边则对你们更过意不去——真是的,坏事怎么接连来?连护士都没办法回家。」仓野医师说到后来已变成烦躁地叨念,最后说了声要去一趟疗养中心,便转身离去。
未来则表示要留下换被单,并将真理子搀了起来,「如月先生,千织的反应比昨天要好很多了。」她手脚俐落地将脏被单卷起,抱在手上。真理子则一直站在病床另一侧凝望窗外。「脸色也好看多了。」
「对了,未来,你的,嗯,那个——屁股,已经没事了吗?」
「哈哈哈!」未来大笑,「已经没事了,而且早上还小睡了一会儿才过来,你不用担心。」
「你父亲呢?」
「他似乎知道我因为真理子姐的事而忙得团团转,虽然因为雨天而心情不好.却都没对我发脾气,一个人乖乖地待在房里。荻原还说,吃饭时间一到,他也会自己去餐厅用餐。」换上新的被单、铺上毯子,并将垃圾收拾干净后,未来表示傍晚会再过来,朝真理子挥挥手便离开了。
确认未来的脚步声走远后,真理子回到病床上。
「哎呀!刚才好丢脸!但那时也不可能叫你先出去一下,你要真的出去才更不自然吧!」她接着又嗤嗤窃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反正也不是我的胸部。」
「土石流不知道会不会很严重。」我苦笑,想到此事脱口说道。
「可能吧!我大概知道是在哪里,那里翼的满危险的,当然我也不知道有多严重就是了。下礼拜要搬运食材,不在那之前把路修好就麻烦了。」真理子在此时却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我正在想她怎么了,只见她又泪流满面,轻轻吐出,「说不定,我已经没有下个礼拜了。」
原来如此。尽管她一脸开朗,我们目前的——尤其是她的——状况,是严重到无法预测的。我完全无法想像在远处注视自己面临濒死边缘是什么感觉。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坐到她身边,轻轻环抱她的肩膀。
一碰到她时,她小小地抖了一下,随即捂住脸呜咽出声,哭泣的同时也往我身上渐渐偎近。我能感受到她全身正轻轻颤抖。我至今不知抱过千织多少次了,但这时倚在我身上的重量却与过去全然不同。我缓缓地上下轻搓她的手臂(我很清楚她不是因为寒冷而打颤),不断反复同样动作,试图安慰她。过了一阵子,呜咽声终于停了下来,真理子抽了抽鼻子,挤出笑容,抬起头。
「对不起,我忍不住。」
我想对她说别在意这些小事,却只是沉默地摇摇头。
真理子又莫名地叹了几口气,喃喃说:「谢谢你让我撒娇。」接着坐正面向我说,「才刚对你撒娇,现在又来要求你是有点厚脸皮,不过,你与我约定好的事,可以现在履行吗?」
「什么约定?」我疑惑地问。
「什么?你忘记了?」真理子嘟起嘴,不满地说,「不是说好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你要当我的聊天对象吗?不过反正你也不太开口,到最后都是我憋不住想讲话。」
发现真理子的语气变得比较开朗,我也放心了。
「那我先去买点喝的回来,你也渴了吧?」
「好主意,看不出来你还满体贴的。」她回赠我一个微笑,「买啤酒还是不太好吧?」
「那当然。」
「这里没有商店,不过大厅里有自动贩卖机。」
「我知道,我都在那边的吸烟区抽烟。」
「那你顺便抽根烟再回来好了。我可不许你在我说到一半时去抽烟。」
我买了麦茶与橘子汁,又抽了根烟才回来。
「你要喝哪个?」我问真理子。
「我喝果汁,你暍麦茶可以吧?」
「可以。」
我们各自打开饮料的封口、插上吸管,就这么拿在手上。
「刚刚你去买东西时,我本来又想哭的,因为一想到我随时会死,就忽然想起很多往事,怎么也停不下来。不是有人说,人在死前一瞬间会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吗?我觉得这一定是真的——我想说的都是身边的一些私事,可以吧?」
「我会当个好听众。」我点点头说。
「我之前说我曾结过婚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恋爱结婚的!他大我两岁,是在我念短大时参加的联谊中认识的,也是我第一个交往对象。我常想,我真是个超级幸运的人,能遇到喜欢的人,还跟他结婚,实在是太幸福了!啊!等一下,我要声明,我的初恋可是你喔!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最初是他对我一见钟情,在他的热烈追求下,我们开始正式交往。他很单纯,也很温柔,简单地说,应该是很纯朴吧!等我发觉时,我已经愈来愈喜欢他了。到了毕业那年,我周遭的朋友们都开始在计划毕业后的打算,不是已经找到工作,就是准备要结婚之类的。可是他却什么都没说,连找工作之类的话题都避而不谈。我觉得很不安,我知道自己的将来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有所变化,看到他对就职的事似乎都不紧张,我实在很担心他到底是怎么了。
「后来我终于受不了,找他问个清楚,这时他才不情不愿地说要回乡下继承老家的农业,还说因为自己是长子,当初是因为说好毕业后会继承家业,父母才愿意让他念大学。因此,虽然无奈,但他不能破坏与父母的约定。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他念的是农学系。而且那时他才终于说出,当农家媳妇很辛苦,如果真的不嫌弃,希望我愿意嫁给他之类的话。」
说到这里,真理子红了脸,低下头。这副害羞的模样与刚刚脱下衣服听诊时有微妙的不同。
「后来我就真的嫁到他家当农家媳妇了。他的故乡在一个约有三十户人家的聚落中,不论哪一户都是从江户时期便开始代代务农的农家,我夫家姓后藤,附近邻居也几乎全姓后藤,只有五户是不同姓氏,所以走到哪儿都能遇见亲戚,整个聚落就像个大家庭似的。我是在都市长大的小孩,一开始发现日本居然还有这种地方,我觉得非常不习惯,总觉得这根本就是一种文化冲击!
「一开始最让我吃惊的是,不论哪个家庭都是三代或四代同堂。一个家庭里有爷爷、奶奶、孙子,甚至是曾孙,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当然,有些家庭会少了爷爷或奶奶。而且这些老人家对聚落中每个家族的成员都了若指掌,住在聚落中的人就不用说了,他们连哪家的三女嫁到哪个地方,谁家的五男在东京的哪一间电器公司工作等等,全都记得一清二楚。他们几乎都是用作藏家的二女儿、上水的后藤家老么这种称呼方式来记住各家成员,明明他们都是别人家的小孩,却清楚得像自己家的小孩一样。
「顺便告诉你,刚刚我说的上水的后藤家住在那个聚落的最高处,从以前开始就专门管理农业灌溉用水,所以大家都这样称呼他们家。而地名后面的后藤则用各家户长的名字来区分。
「虽然刚嫁过去时,夫家为我介绍过聚落里的成员,但他们说话都带有很重的乡音,一开始我都听得一头雾水,而且也认为他们只是附近的邻居,没打算记住他们的名字,但对方却用『久幸家的媳妇』将我记得牢牢的。对了,久幸是我公公的名字,我前夫叫则幸。
「总之,自从蜜月回来后,我立刻开始过着完全无法预测,也无法想像的生活。这时我才了解我前夫说的那句『农家媳妇很辛苦』时是很认真的。我从来不会睡超过清晨六点,起床后要与婆婆一起准备大家的早餐。他家有祖父母、双亲、三个还在念书的妹妹,再加上我们夫妻,一共得做九人份的早餐。做完早餐后,我得帮忙照顾爷爷养的鸡。在爷爷的观念里,鸡蛋是很珍贵的东西,所以他绝对不卖鸡蛋,也因此我们吃的鸡蛋都很新鲜,我的小姑还从学校借孵蛋器来孵小鸡,我就是从那时起不敢再吃鸡蛋。
「这些忙完大概也八点了,从八点到十一点是农作时间,因为技术进步,不但有割草机帮忙割草,而且又能割得很干净。但我的装扮可真不是盖的,因为夏天的太阳又毒又辣,得做好万全的防晒才行,不但全身都用布包住,还要戴手套,脖子也要仔细地遮住,最后还要戴上斗笠似的帽子才行。奶奶、婆婆,还有我,三人就都以这种装扮在田里捆绑牧草,爷爷则上山照顾香菇。我一直很羡慕爷爷,因为山上有树荫,一定比较凉快。而公公与前夫则在农会工作,家里的现金收入就是从那里来的。
「中午前,大家会先暂停手边工作,回家吃午餐,在农会工作的公公与前夫也一样,所以中
中午是六个人吃饭,学校放假时就全家人一起。吃饱后又立刻回田里工作,直到下午三点左右,太阳开始西下时才收工。而家里的工作就是从这时开始,打扫屋子,清洗浴室,衣服也是在傍晚前洗好,隔天早上晒。做完这些事后,立刻又到煮晚餐的时间了。
「我就是这样反复地度过每一天,虽然很累,但让我更惊讶的是,年纪已经很大的爷爷、奶奶居然还在为家计奋战。后来我才知道,不论哪一家都这样,家里如果还有正在读书的小孩,负责照顾他们的竟然不是母亲,而是祖父母。像我公婆与我们这种年纪的人,体力较够,比较粗重的工作就会落在我们身上,而其他部分就由更为年长的祖父母来递补,这样才能有效率地维持一个家庭的秩序,大家庭就是有这种优点。
「而聚落就像一个更大的家族,让我深刻体认到这件事是在办婚丧喜庆的时候。
「当我终于慢慢习惯那里的生活时,正好遇上某一家办丧事。逝者往生的那个晚上,婆婆要我先将隔天的早餐准备好,又说隔天一整天都要在对方家帮忙,没时间准备早餐。
「那里的人都有很强的家族意识。办丧事的家庭有八个成员,前往吊丧的人约有四十个。令人惊讶的是,除了生鱼片是叫来的之外,所有餐点全由其他家族的女性成员准备,完全不经手丧葬业者。每个家庭都纷纷将家里的锅子、食材带到丧家准备料理。我之前还在想家里的锅子怎么都那么大,原来就是要在这时派上用场!早餐做完后,立刻就得清洗饭锅,继续煮饭,多余的白饭则捏成饭团当午餐。就算稍微得空可以回家一趟,之后还是得立刻赶回丧家帮忙。
「守灵夜与葬礼两天都是这样,第三天的中午则由丧家做饭招待前来帮忙的女人们,譬如炸天妇罗、鱼丸味噜汤之类的食物。这些或许是很微不足道的菜色,但对住在山里的人而言,这些海鲜可是很难得才能吃到的食物,所以这可说是最棒的答谢了,而且虾子还是一大早去山下买回来的新鲜食材。
「我前后大概有过五、六次这类经历。大概是在第三次吧!有一位在当地算长老级的园奶奶也去帮忙办丧礼,结束时,她跑到我与婆婆面前,对婆婆说:『久幸家具是娶到了一位好媳妇,我还以为这个都市小孩会受不了,立刻逃回娘家,谁知道竟然这么认真,真是不简单!』婆婆听了高兴得呵呵直笑,我也不禁觉得又害臊又感动,我这时才真的觉得自己成了他们的一份子。
「其实我真的很喜欢那里的生活。不但景色优美、绿意盎然,连空气也很干净——都市的空气真的很糟。而且前夫对我也很好,小姑们与我也很有话聊,那时的我真的过得很快乐!此外,也没什么能比每天都工作得筋疲力尽,晚上睡得又沉又好,更幸福的事了。我的生活忙得没时间去烦恼一些无聊事来折磨自己,每天都累到倒头就睡,一醒来,所有不好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认为,就算已经忙到一个极限,但接下来仍有堆积如山的事等自己去做,虽然与所谓的充实有点不同,却也是一种幸福。那时每当忙到快喘不过气时,我都会想,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但很不可思议的是,等我失去这些之后,我却怀念起这种生活。」
真理子停下喝了一口果汁。
「如月,你会不会觉得这些话很无聊?」
「不会。」
「如果别人对我说这些事,我一定会觉得很无趣。如月,你还真是不爱讲话。」她喃喃,接着又笑容满面地说,「反正你是扮演听众的角色!」
「离婚回到娘家,我也常想起这些事,尤其在接连处理父母的丧事时更是如此。就在那时,我与藤本先生再次相遇——我以为是第一次见面,他却说在我还小时就见过我了。他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并告诉我有间疗养中心正在筹备中,想找个能来这里工作的人,并供吃住。而我一直想找个可以让自己忙得团团转的工作,所以就答应他了——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明明还忘不了我前夫,为什么又要和他离婚,对吧?你觉得我离婚的理由是什么?」
忽然被她这么一问,我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稍微思忖一下,我想应该是有特殊理由吧!
「我一下子也想不到,是你先生有外遇吗?」明知道这答案很老套,但我还是说出口了。
真理子苦笑地摇了摇头。
「如果是外过还比较好,这样我就有恨他的理由了——其实是因为我无法生小孩,但我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结婚两年半,我一直没有怀孕,但我们之间也想尽办法,能做的都做了。会这么积极,最主要是考虑到爷爷奶奶急着想抱孙的心情,因为他们甚至连吃饭时都一直问个不停。后来我们也无计可施了,只好找医师商量,确认一下两人之间是谁出了问题。不过,我前夫并没有一味地认为是我的问题,他很体贴吧!嘿嘿!然而,问题却真的出在我身上。医师说我各方面都很正常,唯有子宫呈现一种受精卵很不容易着床的形状,受孕率几乎等于零。」
真理子又叹了一口气。
「从此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完全变了个样,我自己也深受打击。不过,最令我难受的是,公婆与前夫老是躲着我在讨论事情,而最后总是以吵架收场。我大概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我前夫是家里唯一的男生,而且还是长子,总有一天得继承家业——他们的风俗都是由长子继承家业。而我前夫一定是主张等妹妹们结婚生小孩后,再领养她们的小孩就好了,但我公婆想必不答应,他们一定认为这是两码子事。
「我能理解我前夫为我着想的体贴心情,但我其实不认同他的主张。因为他们的传统就是长男必须继承家业、守护本家,这是他们用以维持自己社会的方法,而且已经传承了好几个世代。因此,在这个大前提之下,个人意见是不被允许的,而且公婆也不希望在我前夫这一代就断了香烟。就我们的眼光来看,这是很可笑的事,但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现实。
「在发现不孕后的两个礼拜左右,我前夫对我坦诚了一切,但我早有觉悟,也已心力交瘁地流不出泪水了。他不断地向我说对不起,我居然还笑他,你哭有什么用?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那时怎么会那么坚强。当然我也能坚持自己的权利,但是我不想这么做。虽然短暂,至少我曾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想保护这个家,所以我选择了离去。不过,等我发觉到这点时已经是好久以后的事了。
「接下来当然就是盖章了。我将手续全交给他一人处理,整理好行李就回娘家了。我不擅长说谎,只好对双亲如实托出一切,如我所料,他们果真火冒三丈、大发雷霆。我只能不停安抚他们,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觉得比较可怜的反而是我父母,捧在掌心的女儿嫁出去没多久却被退货,不禁天天为女儿的未来担心,结果就双双病倒,相继辞世。
「因为是他提离婚,所以我拿到了不少赡养费,足以维持在娘家的开销,但是父母相继辞世后,我觉得非常寂寞,于是决定来这里工作,并将老家卖了。
「就算我曾经在那个家待过一段时间,我前夫他们若想忘了我,努力一点应该就能忘记,也只有这样,那个家才能继续维持下去。我想,小姑们应该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吧?我前夫大概也已经再婚,有小孩了——我是真心希望那个家能一直代代相传下去,当然,事情或许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吧!可是,偶尔我也会觉得很痛苦,难过地想,为什么只有我抽到这种烂签?尤其一闲下来时更会胡思乱想。现在想想,我父母之所以双双离世,仿佛是为了让我借着忙碌而忘却痛苦,而事实的确也是如此,因为在忙着他们丧事的期间,我完全忘了这些难过的事。
「在忙完父母丧事的那一晚,我突然发觉,自己真的已经孑然一身了,因为我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失去了两个家。一想到这里,我终于哭了出来,整晚无法入眠。之后便赶紧联络藤本先生,卖掉房子来这里。而当时还没有患者住进来,整个疗养中心就只住了我一个人。另外,我也将卖掉房子的钱与剩下的赡养费,几乎全数捐赠给疗养中心,因为我打算老死在这里,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早死。」
真理子将剩余的果汁一饮而尽,咬住吸管沉默不语。我知道她正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
「知道这些事的只有藤本先生,我本来不打算说的,最后却全被他套出来,就连前夫家的联络方式也是。但我与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因为只要一回想起来,我就会想到我前夫与公婆对我的罪恶感。所以我真的不希望藤本先生联络我前夫,不然我为了抹消过往的一切努力就全泡汤了——员希望你能帮我向藤本先生说一声,不过我当然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默默接过她终于松口的利乐包饮料,扔进了垃圾桶。
「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下,你已经可以从听众的角色解放了。真的很谢谢你,说完后觉得好轻松。对了,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
真理子忽然羞红了脸,垂下头说:「只要一下下就好,你能像刚才那样抱我一下吗?」
我微微吃了一惊,但仍点头答应她。她怯怯地靠过来,深深叹一口气后,又流下一滴泪。
「嘿嘿,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说了就有糖吃呢!我现在还很爱我前夫,但你毕竟是我的初恋,我内心还是会小鹿乱撞。」她以手掌抹掉眼泪,笑着说。
一瞬间,我有一股想紧紧抱住她的冲动,但又觉得场合似乎不太对,于是便作罢。
「如月。」真理子微微蹙眉,「你身上有股味道,有点像臭汗味,又像臭泥巴味。去洗个澡会比较舒服吧?」
我这才发觉,自昨天淋雨后,我只在洗手间简单擦过身体,今天得借澡堂好好洗个澡才行。
「是没错,那你怎么办?」
「我现在没办法洗澡,就是那个啊!你真是迟钝!算了,反正说了你也不仅。」真理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接着又说,「你不是没带多余的换洗衣物吗?而且又穿得下荻原的睡衣,不如向他借吧!」
「我知道,我会去问他。你睡一下吧!」
「嗯。」
我看着真理子躺好,从行李袋拿出盥洗用具与车钥匙,出门前又看了真理子一眼,却发现她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已经睡熟了。
午后的医院有点空旷。这里没有设立对外门诊,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工作人员才不多吧!无窗的走廊只有日光灯的照明,令人分不清现在是白天或黑夜,但一想到现在的天气,就算有窗户也没多大差别吧!服务处也没人,仓野医师与未来到底在哪里?我思忖了一下,最后以公用电话拨给在疗养中心的藤本先生,表示想借用澡堂,还想向荻原借衣服。他说会立刻去问荻原,并找人接我上去。我婉拒了他的好意,表示打算趁毛毛细雨时走上去,回来时就开自己的车子下来。
借了医院的雨伞,走在如雾般的雨中。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教堂,直升机的残骸仍散落一地,我不禁避开了目光。约莫五分钟后,我已站在疗养中心的玄关前,穿着围裙的真理子出来迎接我与千织的那一幕不由自主地浮现脑海,总觉得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疗养中心的服务处与会客室也都没半个人影,幸好我在走廊遇到藤本先生。他早已将换洗衣物准备好了,于是我便与他一起去办公室拿。在我要走去澡堂时,藤本先生笑容满面地目送我,但他的笑容中带有一丝悲伤,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们都深刻意识到真理子不在这里的事实。藤本先生又接着表示,他暂时都会待在办公室,要我洗好后去找他。我无力地点头答应。
这个时间的澡堂比我想像中还要多人。有一位无法行动的患者正由几个人(似乎是工作人员与家属)帮他清洗:还有一个穿着T恤与短裤的女子正在帮她先生(大概是吧)洗澡,另外,也有男子帮女患者洗澡。不知为何,我觉得很不自在,匆匆洗完便离开澡堂,我很在意左手的伤,一穿上衬衫便立刻戴上手套。
我在去找藤本先生的路上遇到了要去洗被单的荻原,遂趁机谢谢他借我衣服,并婉拒他想替千织做蛋包饭当晚餐的好意,建议他改做其他料理可能比较好。到了藤本先生那里,他开口叫说非常诧异我放千织一个人在医院。我请他不用担心,而且有些事还是得赶快处理,但他仍忧心忡忡的。我不禁心想,这员像他会有的个性。
「老实说,真理子一不在,我就乱了手脚了。」他耸耸肩说。
听到他这句话,我便借机询问真理子现在的状况,但他说的与医师、未来说的都差不多。我们简短交谈几句后便陷入沉默。过了不久,他开口邀我吃过晚餐再回医院,我说刚才已经拜托荻原送晚餐了,而且千织一个人吃饭会寂寞(差一点说成真理子),谢绝了他的好意,并赶紧转移话题,以防露出破绽——
「这场雨真是下个不停。」
「嗯,所以谁都没办法上来。不过气象预报说明天下午大概就会放晴。」此时电话声响起,藤本先生接起电话,朝话筒另一端应声,「我知道了。」挂掉电话向我说,「仓野医师想找人送他去医院,你要不要搭便车?」
「不如我载他下去吧?」
「是吗?那我替他先谢谢你了。」
告辞了藤本先生,我到玄关等候仓野医师,没多久他就以一身白袍出现。
「麻烦你了。」医师坐入助手席,叨念说,「如果天气晴朗,我就能用走的过去了。」
「你不开车吗?」我好奇地问。
「以前有开,驾照也还留着。但说来好笑,因为内人的关系,我变得害怕开车,尤其是这一段路,我根本就不想开。」他满脸苦笑,说完就将脸撇向窗外。
车程仅一分钟左右就抵达医院。从医师口中,我唯一能确认的就是真理子目前仍谢绝会面。下车后,医师去诊疗室,我则回到病房,没敲门便悄悄打开房门。
床上的真理子仍沉沉睡着。
我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很难以置信——躺在病床上闭起眼睛、发出规律呼吸声的是千织,但在她身体里的却是真理子。我将身体深深地埋至沙发,将之前看的那本口袋书打开,不过,书本很快就与眼皮一起阖起来了。
※
与中午一样,忙得团团转的荻原一送来晚餐,随即又匆匆赶回疗养中心。我与真理子心怀感谢地吃起温热的晚餐。或许是自己的事已经说得够多了,真理子要求我说说自己毕业后的事,于是我便将维也纳发生的意外与父亲过世的事告诉她,说到一半时突然想起,我今天也对仓野医师说过同样的事,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将私事告诉别人。
吃完饭、洗好餐具后,未来刚好来探房。她一开口便向我们道歉,说因为一直挪不出时间而没过来看千织。我要她不用担心,而且千织也没有任何异状。
「但是她还是没开口说话,不是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慢了半拍才点点头。就这么一瞬间的犹豫,未来立刻一脸怪异,生气地说:「那你还不担心?」接着便问千织(其实是真理子)有没有头痛或想吐的感觉、下腹会不会不舒服之类的问题,但真理子只是垂下头,左右摇了摇。
「我今晚还是睡在这里,如果有事就立刻联络我。」开始有些烦躁的未来终于死心,不再诱真理子说话,无奈地说完便离开病房。
她离开后,我与真理子对看了一眼。
「或许再也瞒不住她了,坦白说出一切或许会比较好。你真的不想让她知道吗?」
「嗯。其实我也有很多事想告诉她,但是——唉,我也不知道。」
「是吗?」
「嗯。而且——」真理子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喃喃自语。
我抬头一看,她正拥住毯子抱起胳膊,手指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早上我说过,我作了个怪梦,对吧!」真理子忽然迸出这句话。
「嗯,你是有说过。」
「说那是梦——该怎说呢?却又一点也不像作梦,只是有人在对我说话。那声音听起来很像千织的声音,但我早上回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像,是我没听过的声音。我以为作梦应该听不到声音,而且那声音又不像曾经听过。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个声音说,从现在起,你将拥有连续三个晚上。这么说好了,我是在醒来后才觉得那个声音是这么说的。意思好像是,在这段期间内,有些事必须由我去确认。但我也不清楚得确认什么事,所以早上醒来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三个晚上?过了三个晚上后,我会如何?我有种感觉,大概是时间一到,一切都会告一个段落吧!当然,我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相信自己的预感,也就是说,从意外发生到三个晚上结束,我总共只有四天的时间,这简直就像奇迹。我想,这些时间一定是千织借我的。
「但我真的觉得很害怕。到了第四天的夜晚,也就是后天晚上,等着我的应该就是那个吧!我真的没心情在这短短时间内去做什么事!」
最后的话听起来令人觉得不胜悲戚。不知何时,真理子的手指已停止动作,眼泪也已滑落在上面,这情景就与昨晚一样,而我也只能轻唤真理子的名字,仍旧说不出其他的话。
过了好一阵子,我开口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需要独处一会儿吗?但她对我的每个问题都只是摇头。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其他人来访,我们就这样一直耗着。
「时间虽然有点早,我们还是睡觉吧?」真理子终于开口了。
「如果你想睡就睡吧!」我看了看表,还不到九点。
「嗯。另外,如果你能像昨晚那样牵我的手,我会更高兴。」
我点点头,将沙发移动到床畔,转暗灯光,伸手去握真理子的手。我一碰到她时,已经躺下来的真理子忽然弹跳似地坐起。
「如月,手套——」
「什么?喔,我几乎随时都戴着手套,连睡觉时也很少拿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牵千织的时候,一直都是戴手套的吗?」
我坐起来,即使在昏黄的照明中,我仍能清楚看见真理子严肃的眼神,好像在生气似的。
「有什么不对吗?」
「你真是够了!连这点小事你都不明白?只要你戴了手套,千织就一定会回想起那个意外,而且还很自责,心中充满罪恶感。因为现在的我觉得非常害怕,而且还明显感受到从千织的手传来的恐惧。」
真理子狠狠地瞪着我,我确实从没想过这种事。
「请你脱掉手套,现在,立刻。」真理子严厉地说。
我说了声对不起,立刻脱掉手套。她随即以双手托住我的右手,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安心地吐出一口气,躺了下来,并缓缓将手指缠上我的手。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是平静的声音,刚才仿佛发怒似的声音早已经消失。
「什么事?」
「我不要求你以后都不要戴手套,但至少在牵千织时,请你不要戴。」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你一定要遵守承诺!就算——就算我离开了千织的身体以后也是!」
真理子在说这句话时是背对我的,但她的手并没有放开。互道晚安后,两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一会儿,真理子忽然放开我的手,宪宪奉奉地坐起来。
「怎么了?」我看到她爬下病床,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我忍不住了,想去厕所。」
「要陪你去吗?」
「绝对不要!」
半晌我才恍然大悟,语毕随即走出病房的真理子手上握的东西是卫生棉。我坐起来等她,回来后的真理子慌忙躺回床上,我轻轻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刚洗过的手感觉冰冰凉凉的。
「对不起,明明是一样的生理现象,感觉却完全不同。」
「你可以不用解释,没关系。」
「我能感觉到千织的身体非常健康,她以后一定可以生小孩。」
说完后,真理子侧过身,直直地盯住我。当我发觉她的视线,抬眼看她时,她却立刻闭上眼睛,说了声晚安,将头转正。
——当时的真理子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那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可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