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开始出现吱吱喳喳的鸟啼声时,天色还早得有些离谱。
我起身看向窗外,还是夜色的黯沉模样。尽管天色还暗,但不知从何处传来小小的、尖细的高亢鸟鸣声,十分地欢欣喧闹。连日雨在昨天下午终于停歇,仰望天空,今天想必也是晴空高照的好天气。虽然星光看起来已减弱不少,不过天幕上还看得到相当多的星星,如此的好天气也难怪鸟儿们快乐不已。
那颗大概是金星吧,好像是被称为天明之星,天边只有这颗星闪耀着强烈光芒。看着这些景色,忽然想起麻雀是迎接灵魂的使者这个说法,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传说呢,我想破脑袋,怎么也想不出来。
鸟儿们在那开始翻白的天空背景里,随心所欲地驰骋飞翔。一大群鸟儿急急地往同一个方向飞去,另一头飞来一只个头比它们还大上一圈的鸟儿,群鸟依然不散地只是往上迂回避开大鸟。还有另外一群在眼底下的森林里骚动飞舞着。刚开始只看得到是一团暗暗的黑影,随着渐明的天色,轮廓慢慢地明显,看得出羽翼上带着一些茶褐色的色彩。
曙光不久即将四射而出。新的一天来临。但这或许是真理子所迎接的最后一个清晨。
「真理子,天亮罗!」
我想让她看看旭日升起的景色。我又回到沙发旁,再次握住她的手。太阳马上就要升起了。我拼命压抑想去摇晃她肩膀的冲动,只是紧紧握住那小手。
「真理子——」
她的眼帘缓缓地张开,视线与我直直相对。
「如月——我,我怎么了?」
「等会再跟你解释,你先来看看外面。」
「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这些,外面已经放晴,太阳也要升起了。」
她一脸讶异,坐起身,点点头后爬下病床走往窗际。先是听到鸟鸣声,比刚刚更为嘈杂。天际的一角开始晕染出一片亮红。
真理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缓缓升起的朝阳。仿佛连眨眼都忘了似地紧紧注视。
天幕不知在何时幻化成透明般的白色。一笔渲晕出的红色在眼前慢慢扩染开来,有个小点以己为中心在周遭衍生出一小片蓝色,这小片的蓝刚开始只是淡淡浅浅的颜色,不过随即以无可比拟的速度扩散,没多久就将天空染成整片蓝色,世界终于完全清醒了。
「真的好美。我几乎每天都看得到,却第一次觉得日出居然这么美丽。」
真理子悄悄移到我身旁握住了我的手。我明显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以及力道,心中一阵安心,感觉到一股慈爱温柔的气息。
真理子的眼睛忽然看向另一侧,轻呼了一声,「例行散步!今天能散步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从疗养中心步出的队伍正缓缓前行,静静地沐浴在曙光中。我不禁想起第一天抵达时,刻划在在日落中的景象。不过,湛蓝的天空下,虽然仍有庄严肃然的气氛,却与印象中的行进有很大的不同。
真理子又将脸朝向朝阳,嘴角轻轻扬起。
「藤本先生睡过头了,今天的散步比平常还要晚。」真理子的笑脸忽然垮下,我还来不及讶异时,她已松开我的手,「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
真理子疲惫地坐到沙发,肩膀颓然垮下。她抬头望向我,脸上满是自责与痛苦。
「我居然想让千织消失,我居然想让她代替我消失——我真是没脸见你。」
「不过,你并没有做。」
「可是我有想过。我有想过将一切都这么结束掉!」真理子粗暴地说。
「千织没事——大概没事。」
「是吗?那就是说我的躯体还活着?」
我点头,直直凝视她。她迅速瞥了我一眼,随即逃避地慌张低下头。
「在那之后,我曾仔细想过。你应该也很清楚吧?那个电源线连接的是心电图的监视器,也就是说,你明知扯掉它也不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却故意将手放在那上面,是吧?」
「是吗,我不记得了。」真理子抬起脸,微弱地朝我微微一笑,她没有肯定我的推测,只是摇头低声说,「但我记得很清楚,我脑中一直想让千织代替我消失,不论有没有做都一样。」
「不一样,这完全是两码子事。」我慢慢将没有戴手套的左手,伸到她面前,「你知道我至今怨过千织多少次吗?我一方面夸奖她琴弹得好,另一方面,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不停诅咒她的存在。我恨她,我知道我恨她。欣喜她的琴艺更上一层楼时,我反而暗暗嫉妒她的才能,而且这种妒意与日遽增,无可救药的扭曲偏执,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打消这个念头。
「话虽如此,我并不讨厌为她做些事情,其实我也想尽量帮助她,但我仍无法停止怨念。或许就如你所说的,我确实就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布,下意识地不停责怪她。我无法解释得很好,但我确实无法停止心里所想、所感觉到的怨恨,有时我心中也会产生丑陋的情绪、无法自我原谅的丑恶心情。这是真的,我无须隐瞒。」
真理子直视我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原谅我所做的事?」她捧起我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小声说,「不要忘记你跟我的约定。」
「这真的是最后一天了吗?我想应该是真的。真高兴至少天已放晴。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如果能再一次听你弹琴,不知有多好。」
贴在脸颊上的手传来温热的湿润感,这次我却摇了摇头。
「我已经不在他人面前弹琴了。」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
真理子将贴在脸颊上的手拿下,细细端详,手指轻轻上下抚摸我那缺了前端的无名指。
「应该不是不能弹吧?若用无名指大概会弹错音,要不顶多就是和弦或是分解和弦无法弹奏得很好罢了。」
「那已是致命伤了。」
「我倒觉得无所谓。少掉一、两个音也不会少掉一块肉,只要自己弹得愉快就好。你刚到的第一晚,我本来有些话想对你说,后来却忘了,但我想,我一定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如月,那是因为你下意识将自己与从前弹得完美无瑕的自己做比较,所以你根本不是不能弹。但以前曾拥有的东西,现在却失去了,该怎么说呢?确实有种悲哀的情怀。年华飞逝的感觉也是吧!
「不过,老是耽溺于过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你不停止与过去的自己相比,反而会无法将现在自己拥有的价值呈现在众人面前——」说到这里,真理子突然蹙起眉,一脸困惑不解。我正想问她怎么回事时,她却用力甩头,深深叹一口气,「你觉得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呢?」
我一直回避的话题不经意地被说出来,令我慌张得不知所措。看到我脸上的困惑疑虑,真理子给我一个小小的微笑后,又垂下眼帘,悄悄掩去那个笑容,放开了我的手。
「我想,人打从一出生,都会开口问过死亡到底是否存在的疑问吧!如果一人问过一次,那么全世界人口至少问过几兆吧,或者更多?或者是连亿兆的单位都不够数?真是无法想像。
「不过,谁都无法得到答案。不,应该说知道答案的人却无法开口说出。人不管经历多少次轮回,这个疑问也仍旧如同未来永生的谜团般存在。想想,再也没有比这个还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了。问死亡是什么,却不知这个疑问的宿命为何。不会死过,所以也无人能解答,只能当作是个无解的谜团永生永世地留在人世间让人追寻!」
真理子边说边颤抖着。
「我无法想像,好可怕——」
「真理子。」我唤着真理子的名字,伸出手想抚慰她,她却轻轻推开我的手。
「我睡了相当久吧!在昏睡中,不知不觉地又过了第三仪了,今晚应该是最后一晚了。我到底该怎办才好?我到底该去确认什么事?难不成知道了自己的丑态与惨状,死后还得在暗沉沉不知名的地方,一直怀抱着那些痛苦吗?
「可是,在我睡着的那段时间,我觉得似乎触摸到一个非常温暖的东西,那个东西仿佛一直在鼓励我,所以我决定等我醒来,无论如何至少今天一整天都要神采奕奕地度过。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心里觉得好痛苦——」
真理子紧咬嘴唇,不发一语。我只能无言地在她身旁守护她。不过,或许因为真理子拼命努力地克制自己,她全身的颤抖在不久后慢慢缓和下来。
「未来说,她想与你说话。」我还是说出来了。
「什么?你把事情告诉她了?她愿意相信吗?」
「说来话长,还是你和她见个面解释会比较快。我去叫她来,好吗?」
「我,不太想和她见面。」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而且,我或许又会冲动地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丑态。」
我无言以对,思索片刻后开口,「我想,你应该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举动了。」
我希望真理子能与未来谈一谈。我有预感,未来应该可以成为她的支柱。
「若是这样就好了,我是认为我应该不会再——」真理子说了一半就停下不说。
「我去叫她来。」我开口说。
静默了好一会,她终于微微点了点头。我横过她的身子在枕畔找到叫人铃,按下白色的塑胶按钮后,手指传来一种嘎嘎的辗轧触感。
在门外传来敲门声之前,真理子只是一直凝望窗外。
※
未来异常谨慎地打开门,像一只胆怯的猫似地溜了进来。她反手关上门,眼睛布满血丝,看来几乎没睡。真理子转身面向未来,未来则紧紧盯住她的脸。
「真理子姐?」
听到这声呼唤,真理子回她一个浅浅的微笑,转向她,坐正身体。
「是啊!是我。不过怎么看都是千织的模样,对吗?可是真的是我。」
「你真的是真理子姐?我可以相信吗?」
「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难不成要我当着如月的面,猜你屁股上有几颗痣?」
未来不发一语地凝视对方,她吞咽了一口口水,从门边缓缓靠近病床。
「真理子姐——」
离病床只剩一公尺左右时,未来停住了脚步,似乎有些畏缩地无法动弹。我斜靠在窗边看她们两人,真理子背对我,我从她的肩膀上方能看到未来的脸。未来的脸颊淌着泪水,整张脸开始皱成一团,穿着护士服的她像个小孩哭得唏哩哗啦的。
「未来,你太过分了,想哭的是我才对。你真贼,居然比我先哭。」
「是喔,说得也是。」未来用力抽噎一声,用手揩了揩脸。原本应当累极的脸,现在则是笑靥满面。未来向四周望了一下,找到椅子,搬过去坐在病床边。
「可以跟你说说话吗?」
「当然没问题。」
不过之后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这期间,未来几度瘪了笑脸,又差点落泪,但每当如此时,她就慌张地低下头,不让真理子看见。
「我不在你们会比较好谈话吧!我出去晃晃再回来。」我打破沉默。
一直背对我的真理子开口请我留下来,未来似乎是现在才想起我还在场似地,抬头望向我。真理子仿佛看得见我的动作般,又小声加了句谢谢。
「真理子姐,对不起——我忽然一下子不知该跟你说什么。」
真理子轻轻地摇摇头。
「不过,我想,现在我的屁股上大概没有黑痣了。」
「怎么回事?」
「因为我被剥了皮,还剥掉不少,全都给真理子姐的身体了。」
「对喔,上次听你说过。那得向你好好道谢罗!」
「我还输血给你。」
「感激感激。不过那不就刚刚好吗?反正未来太血气方刚了。」
泪眼盈盈的未来被逗笑了起来。
「你又来了。不过,看起来你真的是真理子姐!」
「怎么说?」
「因为会当着我的面说这种没礼貌的话的人,除了真理子姐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了!」
「好过分。不过,好像真的是这样。」
「对啊,肯定是。」
「荻原不会说这种话吗?」
「哪有可能让他说这种事!」
低声说话的两人开始嘻嘻呵呵笑了起来。我不由自主想起刚抵达这里的那个晚上,她们仍然如那晚般看起来就是感情融洽的两姐妹,不过只有一点不同,恐怕过了今晚,各自都会留下温热又心酸的泪水吧!
真理子在未来的面前强颜欢笑,光看她的背影就能感觉到她努力伪装,员让人心疼不已。未来也是一样,拼命压抑夺眶而出的泪水,装出快乐的模样。然而两人却是心有戚戚焉。
我要在一旁守护她们,但我却无法开口说出得体的话,也没打算要插嘴。我靠在窗边,接近正午的阳光照射在我的肩膀,一阵暖意洋洋。时间虽然缓缓流动,但确实是分秒不停步。
她们两人嘻闹地说些体己话,真理子正在说自己感觉到在千织体内的事——她是指体重和肌肤的触感等等,未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倾听。
「还有,第一个晚上我作了个奇怪的梦。」真理子忽然说出这句话。
「什么样的梦?」未来好奇地问。
「对不起,待会再告诉你。」真理子微忖后,缓缓摇了摇头。
不过真理子却开始沉默不语。对未来好几次的询问,也只是点头摇头地回答而已,完全不出声。未来终于朝我发出求救似的讯息,我点点头,离开窗边走到两人中间。
「是不是累了?」
真理子摇摇头。我坐到病床的边角,她立刻伸手过来寻找我的手。我轻轻移动左手,将她的手掌整个包覆在手中,随即从她那小手传来细细小小的颤抖。
当然我对她突如其来的沉默以及开始呜咽哭泣的心境非常了解,但未来很显然一头雾水。她询问般地朝我投出视线,我也只能跟真理子一样摇摇头无话可说。我毕竟还是无法在真理子的面前说,今天可能就是她人生在世的最后一日。我绝对不愿有这么一天。
真理子停下呜咽,小手在我的手掌下死命揪紧毯子。从喉咙发出原本应该是哭叫或号泣的声音,但她却拼命压抑。我将手环过她的肩膀,她轻轻将身体靠了上来。未来悲伤地垂下双眼,这时我与未来共同有的一个感受就是——无力感。
「对了,今天荻原怎么这么晚还没来?」
未来站起身,假装探看门外动静,故意将背朝着我们。但几乎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可说,她讪讪地说:「我去看看就来。」未来说完,如逃难般疾步走出病房,轻轻关上门。真理子宛若紧绷的线然断掉似的,趴伏在我的手臂上大声哭泣。
「我,我——真的好怕,我不想这么死去。」真理子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出这句话。
我找不出可回答的话语,只能不停地轻抚她的背。
「可是,我更不愿意看到千织代替我消失在这个世上。也许因为昨天的举动,你不可能相信我的说诃,可是就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才有所察觉。你了解我在说什么吗?我没有说谎,你一定要相信我。」
泪水浸湿了我的衬衫,「我知道,我相信你。」虽是寥寥数字,却难掩心酸地瘩哑不成声。
对我那断续无力的回答,真理子也只是仿佛叹息般地回了一句「谢谢你」。
「刚刚的那些话都是我的真心话,不过,我比较喜欢抗拒做那种事情的自己。所以才能发觉到真正的自己,我想这样一定是最好的安排。」真理子缓缓地说。身体的颤抖也稍微平静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细小的敲门声。靠在我怀里的真理子坐直身子,我等她稍事整理后,站起来对着门说:「请进。」
门扉开启,探头进来的还是未来。未来她终于转忧为笑,回到病房。
「什么事吗?」我问未来。
未来微微地歪了歪头。我这时才发觉到,那个微笑和方才才结束仿似悲鸣般的泣声有些许不同感触。未来又将视线投向我的背后,然后走进病房,反手将门关上。
「真理子姐,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咦?」真理子不解地偏头看她。
「因为你身体不是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吗?昨天的癫痫发作后,你还有感到类似后遗症的不舒服感吗?手脚有没有麻麻的感觉、或是头痛?」
真理子稍稍蹙起眉头思索了一下,回答:「嗯,好像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就一起去散步,天气好得不像话!真理子姐不是都一直窝在病房吗?走啦,我们到附近走走散心。」
似乎在猜测未来真正用意般,真理子脸上浮现讶异不解的表情。这的确是个好提议,不过我也有些讶异,为何未来会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于是未来又更温柔地微笑起来。
「你这副模样,看起来真的就是千织,没问题的,不会有人知道你是真理子姐,所以咱们稍微去散散步吧!不管遇到谁也绝对不会曝光。要不,如月先生也一起去吧!」
未来盯着我的脸看。
「如果她觉得无所谓,我当然奉陪。」我回答。
「你瞧,真理子姐,走啦走啦!外面的天气一定会让你心旷神怡。」
这回换真理子看我了。
「外面的确是晴空高照。」我接道。
听到我这么说,真理子小小声喃喃地说:「是呀,既然如此,那就去走走吧!」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看了一下手表,竟然已经超过八点半了。真理子说「是不是该换件衣服或什么的」时,未来有点急促地说:「不必啦,穿这样就行了。千织的鞋子放在玄关,其他也不需拿什么东西吧?」未来又重申了一次,真理子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不知是否因为疲倦,抑或不太适应体重过轻,真理子一站起身就稍微晕晃了一下。我与未来赶紧冲向前在两侧搀扶她,她伸手制止我们,「我没事。」那时的她,脸上终于恢复了笑容。
未来、真理子鱼贯走出病房。我在她俩走出后,四处看了一下,钱包跟其他物品都放在行李袋,因为放在沙发的后面,应该不会被偷吧。这时,忽然发现窗子的对面有几辆漆成黑色与白色模样的车辆匆匆行驶而过,那些车都是开往疗养中心的。
道路修复工程应该还没好,可能是先架设了简单的便桥,我心想,看来车子已经能通行了!一大早就这么忙碌,真是辛苦。
步出房门后,我赶紧追向走在走廊的她们。
女孩模样的真理子有些害臊地与未来手牵手,或是有些兴味索然般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难过也有些胆怯的模样。我跟在她们的背后走着,长长的走廊里,三人一语不发地静静走着。
走了一会儿,在前方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声音传来处是在那个一直都是无人的、我常去的吸烟区的大厅。大概是警察或消防署的人,为了此次的事故前来询问发生经过的吧!在我胡乱思索之际,我们已经走到最后的转弯角了
大厅里的确是人声晃动嘈杂不已。但是全都是疗养中心的居民。
穿运动服的青年,输血以及提供皮肤给真理子的五位人士。超过二十台以上的轮椅。未来的父亲也站在后方。都是那些我在餐厅所看过的人们,一起去散步、闭眼聆听千织弹琴的脸孔。原本空旷的大厅,现在却人声鼎沸。后来未来才告诉我,几乎所有住在疗养中心的人全都来了。事实上,听说除了无法动弹的仓野医师夫人之外,疗养中心所有的人全都集合在这里。
「啊!」真理子只发出这个声音,便傻愣在当场。她躲在未来身后,偷偷看那群人。
我听见玄关的自动门开启的声音,一看之下原来是藤本先生跟荻原、还有数名像是工作人员的人跟在他们身后。每个人的手中都提着满满一串串的纸鹤。
「未来。仓野医师还没到吗?」
藤本先生将手上的纸鹤交给身旁的人,快步走向我们。
「藤本先生,没办法让这么多人去探望。」未来沙哑地说。
藤本先生点点头,「我也告诉过他们了,但是大家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我也无可奈何就跟大家说,如果无法探望,就当作今天是稍微长距离的散步好了。」他微微一笑,却无法掩藏心痛。
荻原看到我们过来打招呼。
「如月先生,今天早上很抱歉!因为要载大家来这里,所以花了不少时间。你一定饿了吧!我带早餐过来了,马上帮你送到病房。」
「啊,不急不急,慢慢来没关系。」
「是千织!是喔,已经可以下床了,那真是太好了。」
听到对方招呼的声音,真理子赶紧将眼睛朝下望。
「不过,真不简单!这些。」
我指着纸鹤说,荻原与藤本先生的脸上皆浮现同样的笑容。
「是啊,我们这些人做得到的也只有这个。刚开始是一抓到空闲,所有的工作人员就全部聚集起来一起折纸鹤,后来不知不觉,病患跟家属们也都共襄盛举了。这些色纸是用作手指头的复健,本来还有不少库存,不过这次全部用光了。不得已只好将报表纸、或者是找一些看起来还可以的纸张,裁成正方形来用。你看那边不是有一些比较大型的吗?那些就是了。」
原来掉落在昨晚的餐盒里的纸层,就是在折纸鹤时所裁断的纸条。我脑海忽然浮起一个宽广的餐厅里,大伙儿拿着尺、用美工刀裁纸的画面。
「大概有多少只?」
「不知道,大概有三千只,搞不好更多。」荻原垂下眼帘,「我是从藤本先生那里知道真理子姐的病况,但我没有告诉大家实情。所以如月先生,也请你在这点上稍微配合。」
我点点头,荻原傻傻笨拙地笑了一下。
「藤本。」稍远的地方传来仓野医师的声音。
「早安。」藤本先生边说边往他的方向走去。
「藤本,我的确是准许你们来探望,不过这一票人,你是打算怎样。」
「可是——」
「不好意思,医院没办法让这么多人进去探望。」
「这些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了。」
医师一副困惑又头疼的模样苦笑了起来。真理子在远远的这头捕捉到这一幕,她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但还是直直地俯望地面。
「我待不下去了。」细微如蚊般的声音。
「到外面去吧?」我问她。
她轻轻点头。
「我们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我在未来耳际小声说。
「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未来回答。
我们钻过满脸焦虑担忧的人群,我先去拿了鞋子。
「自己会穿吗?」我问真理子。她点点头。
穿好鞋后,我不停地对周遭的人说着「对不起」、「借过」之类的话,然后拨挤出重重人群走出玄关。
外面的确是晴朗好天,阳光灿烂得两眼都要发痛了。
一走出大门,真理子立刻拔足急奔。她拉着我的手,用剩下另一只空着的手掩着脸庞。跑了约十公尺左右,终于停下脚步,正好是停放车子的地方。
「你没事吧?」
我想不出其他的话语,只得这么问。真理子无力地点点头,然后紧紧抱住我,放声大哭。
「我、我——」
「什么都不必说,我了解。」
我边轻抚着真理子的头发,边支撑着不断放声大哭的她。几声抽泣之后,真理子仍旧哭泣不止。我忽然抬起头,发现阳光十分明亮,万里无云,昨日的雨仿佛不会存在过,天空看起来十分高,放眼望去皆是一片亮蓝。
我听见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转头一望,是带着几分不安神色的未来。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到大厅时碰巧大家也刚到达,我只是想让真理子姐也看看那个场面。」。
真理子别扭地从我怀里离开,直直注视未来。右手仍紧紧抓着我的衣襟。
女孩的小脑袋左右大大地摇摆着。那简直就与千织的举动一模一样。
「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谢谢你,谢谢你,未来——」真理子拼命揉擦哭得乱七八糟的脸,边整理心绪说。
这回轮到未来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真理子姐,你懂了吧?大家是这么为你担心。所以你一定要赶快好起来,你一定要赶快恢复健康——」
未来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阵噪音,旁边驶来一辆箱型车,打断了她的话。驾驶者在我们前方不远处紧急煞车,下了车毫不犹豫地走向未来。因为未来穿着护士白衣,对方可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就是这里的护士。
「对不起,请问这里是不是脑化学研究所医院?」
对方一副急促的口气,未来反而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
「这里就是。很抱歉,请问你是哪位?」
真理子的眼睛睁着大大的,一动也不动。跑过来询问的是一位跟我年纪相当、体态强健的青年,后面跟着下车的是三位与未来差不多,或稍微年轻点的女子。
「啊,对不起,我叫后藤。是这里的藤本先生跟我联络的,本来一直想早点过来,因为道路不通,无法上山,害我急得不得了。我是听说真理子——岩村真理子发生事故才赶过来的。」
我知道身旁的真理子正紧紧注视他,但因为未来不知道他们与真理子之间的关系,所以便直接询问对方。
「我是真理子的前夫。后面是我妹妹。」后藤说。
未来倒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带你们过去。」
后藤向她行了个礼。然后她用眼神朝着真理子征询意见:「该怎么办?」
真理子静静地摇了摇头表示答案。未来似乎也有所察觉,立刻点了点头,带着全都是面色沉重、心神不宁的四位来客走回玄关大门。
我确定他们的身影消失后,开口问:「你没告诉未来吗?」
「我只告诉她有关我离婚的事。不过真好,他看起来比我想像的还更健康有朝气。聪子、贵美子与雅子也都是。」
真理子眼里忽然掠过一抹怀念往昔的迷蒙光彩,不过又甩了甩头。
「聪子大概已经结婚了吧!雅子在我还在夫家时还是小学生,差点都认不出来了。贵美子也变成熟多了。真没想到她们居然都来看我。」
最后那句话像是自言自语般。
「你不想跟他们说说话吗?」
「说不想是骗人的,不过因为对方早就认定我是快要死的人,如果突然跑来一个女孩对他们说『我就是真理子』,肯定会让他们不知所措。只要能看到他们的脸,我就很满足了。现在感觉心情真好,只要大家都幸福就好了。」
之后真理子还是一直在嘴里不断地喃喃说着「真没想到他们会来」,然后又擦擦眼眶。早上的紧绷情绪现在很明显缓和了许多。
这时从箱型车里又走下一个少妇。
她手上很宝贝似地抱着一个白色的大包包。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才发觉那是全身包覆着婴儿服的小婴儿。
「你看,是太阳公公!」少妇温柔地朝着怀里说话,「一直都下大雨,这里也不是家里喔可是你好棒,都没有吵闹。爸爸跟姑姑们有很重要的事,弟弟跟妈妈在这里等他们!」大概是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那位母亲以柔软声调逗着婴儿说话。
少妇忽然抬起眼来,发觉到我们,点点头行礼。我们也淡淡地回了礼,我问真理子是她认识的人吗?她只是摇摇头,但眼光直直注视着对方。嘴巴抿得紧紧的。
「小宝宝——」
真理子大声说,坚决地往前迈去。从她的背影可以看出她十分刻意假装成少女般的模样。
「是小宝宝。」
少妇稍微弯腰,配合走到身边来的真理子的高度。
「是啊,是男宝宝,来!跟姐姐打招呼。」
母亲将小婴儿往前途,真理子伸长脖子瞧着。我一走近,她再度行了个礼。
「对不起,打扰你了。」
「哪里,这小孩不怕生的,没关系。」
她一面回答一面将我跟真理子分别看了几眼,表情有些许惊讶,她的心里一定在思索,这两人就算是父女,年纪也太接近了点,但是看起来又不像兄妹,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真理子完全不理会我们之间往来的应酬话,只是一直注视着小宝宝。大概是阳光太刺眼吧,小宝宝偶尔会小小地蹙一下眉头,不过大部分的时候看起来都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有时候断断续续地发出哒哒声,笑眯眯地看着真理子。
「他叫什么名字?」真理子问。
「他叫则广,是从父亲名字里取一个字来命名的。」
真理子从喉咙里溢出宛如叹息的声音,屏息地伸出手,轻轻抚着小宝宝的脸颊。小宝宝发出类似打嗝的声音,双手摇啊摇的,一副很高兴的模样。
「好软喔!」
真理子喃喃地吐出这句话。她伸出食指吸引小宝宝的视线,小宝宝扭来扭去,打算抓指头,但总是抓不到。
「多大了?」
「八个月大。一转眼就长得好大,真是吓了一跳。」
少妇边回答我的询问,边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真的是非常温柔。
真理子往后退了一步,行了个礼说:「谢谢你。」
我问真理子看够了吗?她用力点点头。我也对少妇行了个礼,对方回礼后,我便转身准备离去。
真理子早已先我一步急行而去,我慌张地赶到她身边,想偷看她的表情,却被头发遮掩住以致看不清楚。
「跟那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啊!眼睛的形状,或是额头附近都像极了,嘴巴比较像妈妈。」
「大概是太小了,我分辨不出。不过我觉得跟母亲一点都不像哪!」
「那是因为你没仔细看过那个人的脸,不过,你不觉得嘴巴的部分真的跟妈妈很像吗?连这点小事都搞不清楚!所以说嘛,你们这些男人真是没概念。」
真理子站定身子,忽然转身面向我。
很奇妙地,她的脸上竟然浮现清爽愉悦的笑容。
「如月,疗养中心的后面有一个很棒的地方,可以眺望到很远的景色。可以陪我走到那边去吗?那里真的连底下的山都可以远眺得一清二楚!现在又正是新绿季节,美得不得了。」
「是吗?那走吧!」
我点头赞成。真理子高兴地挽起我的手,哆哆哆地开始爬上斜坡。
我们远望着现在应该是无人的疗养中心往上走。然后以教堂为背,慢慢走在草皮上。瞟了一眼直升机的残骸后,若无其事地横越而过。附近有几位穿着制服的人正在处理事情,不过他们并没有对我俩提出询问。
草皮沿着斜坡铺得满满的一片,走了不久后看到一个古旧的木头栅栏,大概是以前牧场残留下来的,整片草原到此告一段落。
「这附近的景致还不错吧?」在边界的三公尺左右,真理子站定了身子说。
栅栏的另一头是极陡的斜坡直直往下降;左边有几座山脉峰峰连绵,看起来好像是飘浮在半空中。右手边看到一座湖水,湖水的另一边被一排人工化的直线区隔,才发觉是座水坝。中央部分在遥遥的彼端朦胧可见市街的模样,景物的上空,蔚蓝的青天一视同仁地俯瞰天下。
「坐下来吧!」真理子说。
我们席草就地而坐,青草的香气随即将我们团团围绕。
※
「你瞧,是不是很美?」
——啊,原来如此,的确是很美。
「我告诉你,当初刚到这里还没习惯这里的生活时,我有时会觉得好辛苦好难过,到底是什么理由我倒是忘了。那时就会一个人在附近闲逛,才找到这个秘密基地的,而且还是在黄昏时找到的。当时还没有开始例行散步,所以才有空间。我忘了是哪个季节,不过倒是记得太阳确实是往那个方向落下,就是在那边那个看得到山岩的山,是这个山脉中最高的一座山,太阳正好在山顶的正中央。
「说实在的,我常想起在那里的生活,每天确实是很忙很累。不过很不可思议的是,我从来不会觉得那样的生活太过忙累。我想那应该是一种融入大家族的力量,大概也是那时起,我才确确实实了解这一点。之后,我虽然明白自己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家庭,却无法生育。即使再婚,我也不愿意因为这个理由再让婚姻搞砸,干脆死心。除了这里,我已经无处可去。
「不过如此一来,我就真的无法组织自己的家庭了。对此我会自我分析,或许就是因为无法得到的东西,反而会强烈希望能够拥有。我真羡慕大家都拥有家族!心底的某处每天滴滴答答地淌血。真是丢脸,虽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其实骨子里是个大烂人。当然我不可能每天老想着这些事,其实也没闲工夫让我胡思乱想。」
——或许是吧!
「大家都忙得团团转,如果自己手上稍稍偷空,总觉得十分愧疚,真的。不过这样反而能够一夜好眠到天明。」
——嗯。
「即使这么忙,我还是觉得好幸福。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感谢千织,感谢她愿意借出这些时间给我,真是非常感激她。因为托她的福,没错,我要去确认的事终于得到确认,我的愿望已都实现了。只是自己没发觉,不愿意去了解、观看、聆听。对曾经拥有过的事物太过于执著而无法接受现在的自己,其实那并不是你或是病患们,而是我自己。」
真理子十指交叉翻转手掌,往前伸直,嘴里喃喃地说:「哇,真舒服!」然后顺势躺到草皮上。
「如月,你也试试看啊!」
被真理子这么一催促,我也躺了下来。于是她静静依偎了过来。
「我不再害怕了。」
真理子将头靠在我的胸前只说了这句话,然后轻轻阖上眼。炫目的阳光罩在我们头顶上方,耳际传来被风吹拂的青草沙沙作响声,听起来格外清晰。五月的干爽清风吹在身上,非常舒畅凉决。
※
就这样假寐了约莫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
真理子忽然弹跳般地坐起上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跟你说,我现在肚子非常饿,大概马上就要咕噜叫了。」然后嫣然一笑。
这是当然的事,从昨天早上毫无食欲地扒了几口饭后,真理子就一直昏睡,什么都没吃。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超过十点半了。我思忖着,现在吃早餐有点晚,午餐则嫌太早。
「病房有荻原帮我们准备的早餐。」
「对喔,去疗养中心的话恐怕也没人在吧!」
不过真理子却一副不满意的模样。
「怎么了?」
「我是在想,能不能在这里吃?」
我只稍微考虑便点点头。
「那简单。把食盒带过来这里不就得了。你能忍耐来回的这段时间吗?」
「当然可以。不过,万一我肚子叫了起来,那如月要假装没听到喔,知道吗?」
「了解。」我一面回答一面站起身。也不理会屁股附近已被草渗湿了一片。
「要是未来可以一起过来,那就更棒了。」
迈开步伐前喃喃自语的真理子,又回头眺望了背后的景色。
※
回到医院时,大厅混杂的情况已不复见。
后来我才听未来说,医师还是决定不能让那么多人探望意识尚未恢复的病患,只允许藤本先生、荻原,以及刚才开车前来的四位,总共十个人前去探视,其他人只好无奈地返回疗养中心。
他们也只待了约十五分钟,就被请出病房,不过只有后藤家的四位成员恳求医师,让他们能多待一会儿,医师后来也答应了。
听说当他们听到医师说大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时,几个妹妹抱头哭成一团。未来承受不了这种场面,就跟医师招呼了一声先行离开治疗室。附带一提,远来探视的那几位接受藤本先生的好意,当晚暂住在疗养中心。
之后未来四处找寻我们的行踪,医院的附近也都找不着,无奈下,只得孤伶伶地呆坐在病房等我们。因此,当我们打开房门时,迎接我们的是未来带点怒气又带着哭声的声音说:「讨厌,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害人家担心得不得了!」
「对不起,未来,也难怪你会担心。」
「当然,而且我们还有重要的话只说到一半。」
「我刚刚有点任性地要求他陪我去中心后面,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就是计划用地的那边,可以眺望到很美景色的那个地方。」
「啊,是那里!」
「对啊,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我们先回来拿早餐,还要再回去那边,未来,你要不要一起来?」
未来显得有点烦恼。
「原则上我也不是来这里上班的,应该没问题才对,不过还是得跟仓野医师说一声,可以等我一下吗?」
「当然!」我和真理子同时说出这句话。未来有些不可思议地瞥着有点害臊微笑的真理子,她的模样与早上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啦?我脸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皱纹?你可别说这么无聊的话!」
未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那是千织的脸!哪来的皱纹?」
「对喔,说得也是。难怪我总觉得怎么皮肤这么紧绷又光滑。」
真理子小小地伸了伸舌头,「未来,快去啊!」急忙将未来推到走廊。
「那我去去马上回来,这次可不准又忽然失踪了!如月先生你是监护人,要好好看住她!」
真理子朝轻松说笑般的未来回应道:「你不必换漂亮的衣服,赶快回来!」
「好啦,那你自己准备好了吗?」
「唔,我没要准备什么。那个,早餐是这个吗?」
墙角堆积着餐具和两个食盒。看来忙碌的荻原早上只来得及放下今天的早餐,没空收拾上一次的餐具就走掉了。
「其中一个是昨晚你没吃的份,里面应该是蛋包饭。」
「那个蛋包饭大概不能吃了。」
「不知道,虽说山上的气温比较低不容易坏,不过也整整放了十二个小时。是有点浪费,不过扔掉会比较安全吧!」
我将两个食盒拿到病房的中间。
「好可惜喔,我现在觉得非常想吃蛋包饭。」
真理子一脸感到可惜的模样,摇头打开其中一个餐盒,「这个大概是昨晚的,底下放着蛋包饭。」她说着说着忽然歪了歪头。
「这个还温温的!而且还多放了一人份的餐点。还有饭团跟烤鲑鱼、泡菜、味噌汤,如月,你昨晚没吃吗?」
「有啊,有勉强吃一点。」我打开另一个餐盒,里面放着冷掉的蛋包饭的盘子。
「这个才是昨晚的。看来他大概预测到你可能没吃,今天早上又重新做了一个蛋包饭来。」
真理子高兴地嬉笑了起来,「你瞧,今天真是个好棒的日子哪!连我那小小的希望都能实现耶。而且你看今天的菜色,非常适合带去野餐!」
你敢吃鸡蛋了吗——原本想这么问,后来还是打消主意,我只有耸耸肩回答她。
此时未来刚好回来了,她身上还是穿着护士服,只有将护士帽摘下来而已。
「医师说,要我好好地去放轻松点。」
「真好,那我们走吧!」
真理子拉着未来的手准备出门。
「等等,干嘛那么急!」未来埋怨道。不过比起早上,脚步显然已轻快不少。
我提着食盒追赶在后。先在大厅买了几瓶饮料,然后沿着刚刚的路走去。停车场上的箱型车已停在不同位置,车里看来已是无人。大概那少妇和孩子也移动到疗养中心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去了吧!
真理子与未来两人忽前忽后攀爬在斜坡上,朝着疗养中心的方向走去。餐盒虽然不重,不过日正当中,渐渐增强的阳光威力直直洒射在身上,我大汗淋漓的背已经濡湿了一大片。不过偶尔吹拂过来的凉风,令身心备感舒畅。
微风始终吹拂着草原,沙沙声不绝于耳,迎接着又来到的我们。
我们将真理子夹在中间坐成一排,三人一起分食饭团和蛋包饭。连同蛋皮一起舀送入嘴的真理子,脸颊沾上了蕃茄酱,未来看到这个模样,忍不住取笑她,「好个笨拙的腮红!」
边笑边装作生气的真理子,忽然低声喃喃说了一句:「荻原的煎蛋做得员是好吃!」
吃完饭后,我们不约而同将吸管插入饮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真理子对着我说:「昨天早上真是对不起。」
未来不解地插嘴:「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都已经过去了。对不对?」真理子征询我的同意。
「对啊,没发生什么事。」
对于我的回答,未来有些不满地嘟起嘴巴,不过也没再继续追问。
我们各自啜饮着饮料,边眺望景色。
在远远的那端隐约可见街镇,视线所及会动的东西也只有熙来攘去振翅飞翔的鸟儿。尽管有风,但微弱得连树枝都无法拂动。鸟儿也是,早晨群集飞翔的小小鸟儿不知都到哪去了,只剩下较大型的单飞在青空,它们不需奋力振翅,而是很舒服地翱翔飘旋在气流里。
「好像一切都是虚幻!居然可以与真理子姐好心情地坐在这里。」
「未来。」
像故意打断未来的话般,真理子忽然叫着她的名字。
「听我说,未来。」
「真理子姐,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大家都那么担心你,你要赶快恢复元气才行!你这样我可不原谅你!」
这次换未来打断她的话。
真理子缄默了好一阵子,我也是默默无言。
「今天所要面临的结束,终究是无可逃避的吧?」我自问自答,「倘若如真理子所说,今天是一个可以实现小小心愿的特别日子,我希望这个特别的力量能帮助千织,也能帮助真理子。」
「我刚刚忽然想起我小时候的事。」
开口说话的是真理子。
「已经忘记到底是在哪里,我与爸妈,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坐在草地上吃着野餐便当。听起来好像是很平常的回忆,不过现在却很鲜明地回想起当时的心情,跟现在一样呢!我坐正中间,他们坐在我左右两旁。因为我是独生女啊!那时的我,心情非常轻松安定,当然因为是现在我才有所体会的。那时候我到底是几岁?我都忘了。我爸爸是个一心一意只知工作的老古板,每次学校有运动会等活动,都只有我和妈妈两人坐在垫子上吃东西,所以,能三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反而非常难得。心情真是愉快。现在跟你们这样坐在一起,仿佛时光倒流到当时情景。那时的我,开心得不知所措,看起来像是有点害羞、又有点不好意思。最后一天还可以让我重温这段往事,我觉得自己真是幸福!不好意思,我一想到什么就会脱口而出。」
未来表情变得十分怪异,仿佛眼泪就要流下。
「真理子姐,你说最后一天——那是什么意思?」
真理子直直注视着未来,眼神变得十分温柔。那个眼神,和停车场的那位母亲非常相似。
「对不起,未来。我确定自己只能活到今天。我不是告诉过你,早上作了个怪异的梦吗?那个梦,就是告诉我,我跟千织互换的那天晚上作的梦。我一直睡不着,到了清晨左右才半梦半醒朦朦胧胧的。然后我发觉我仿佛是被流放在宇宙中心,是一个四周有好多流星的星空,是个球形的宇宙。那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可以持续到第三个子夜。昨天是第二个子夜,我在沉睡中错过了,所以,今晚就会全部结束的。」
「哪有可能,你胡说!」
未来一副无法认同的表情反驳,随即又哑口无言。我想是因为我脸上也浮现不输给她的那种难解的怪异表情吧!
我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同一个夜晚自己的梦境。千织告诉我:「我马上回来。」的那个梦。因为这句话很不可思议地让我无条件地全盘接受,那时才自觉,自己从来不会这么极端地不担忧千织的安危就安下心来。也就是说,我与真理子一样,都做了个有着同样强烈说服力的奇梦。
我们恐怕是处在同样的地方。有许多流星、球形的宇宙——她的说明完全就是暗示这件事。
「可是真理子姐,若是如此,那过了今晚,你、还有千织,到底会变成怎样?」
「未来——」
真理子缓缓摇了摇头。那个举动已经完全代表了一切。
「乱讲!我不要这样!」
「可是,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你不是看到了吗?大家那么为你担忧。我们需要你啊!你懂不懂?」
「是啊!我体会到了。我终于了解自己的价值了。谢谢你,未来。」真理子静静地微笑。
真理子交叉着双手往前伸直,站起来,向前跨迈了一步,将手往后交叉握住,转过身来看我们。她的背后是一整片宽阔的晴空,那一瞬间我有个错觉,仿佛真理子飘浮在空中。
「听我说,未来。我大概是处于随时都会断气的地步!现在搞不好是连心脏都快停止跳动的状态。你是护士,应当可以冷静看这一切。」
未来倏地抬头望她,随即又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想,现在千织一定拼命地维持我的生命,可是,我真的想跟她说:『好了、够了,不必再努力了』,我真想跟她说声谢谢!感谢你让我在人生最后一程得到救赎,我终于明白了,我这辈子并没有白活。」
未来用双手覆住脸庞,无法压抑地流泪。
「我很想叫你别哭,不过大概也没用!我现在真是百感交集。虽然很想糗你说:『真是贼,比我还先哭出来。』不过,该怎么说呢?你为了我而哭泣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同时又觉得——非常温暖!」真理子走前一步,在未来旁边蹲了下来,轻轻环抱住她,「未来,我有个小小的愿望,你愿意听我说吗?」
未来哭得像个孩子般,只点点头回应她,但两手还是掩着脸孔不放。
「我走了以后,你要暂时代替我罗嗦点!跟藤本先生说,不要老是把公文堆积得老久都不去看,他那个人每次都放到快过期了才会动手,每次早上睡过头都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你有事没事就多叮咛他,请他抽出中午的空档时间,把公事先处理好。
「还有,跟仓野医师说,要他好好多休息。可能说了几百次只有一次会听你的,不过要是没人跟他罗嗦,他的身体真的会被自己搞坏。每次只要碰见他就跟他说,不要吸烟过量。
「跟荻原说,要他成熟点,要为你的事多着想。哎呀,可是这个好像不太方便自己去说!」
未来动了一下头,回了声「嗯」。
「还有,餐点不够咸似乎只是我自己的问题,因为刚刚的蛋包饭味道好极了!解释起来是有点困难,不过你还是告诉他一下。」
点着头的未来再也忍耐不住地靠着真理子哭泣起来。她把脸颊深埋在真理子的胸口,压低了声音呜咽啜泣,哭得肩膀颤抖不已。真理子轻轻抚慰着那颤抖的肩膀。
然后,真理子又一一举出疗养中心病患的名字,要未来传达几句话。像是「不要留下红萝卜不吃」,还有「再努力一点应该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等等的内容。未来对她所说的话一一点头。
未来听到一半:心里一酸,再也忍受不住地站起身,走向栅栏处眺望远方。晴空无云,方才看到的鸟儿还是同样在高空盘旋不已,仿佛时光已停止般。
时间,停下来吧——我在心里如此祈求。但是,不知不觉时间已来到正午,照射下来令人倦怠的闷热日光,让我切切实实感受到无法如愿的心痛。
背后传来真理子的声音以及未来的啜泣声。我按捺不住地取出香烟点上火,闭上了眼。用另一只手尽量不让她俩察觉地压着眼眶,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即将落下的泪水。然后我就这么僵硬地直直站着无法动弹。
「如月。」
应该已经过了好一阵子的时间了,真理子压低声音唤我。
转头一看,不知何时真理子已经坐正身子,未来将头枕在她的膝盖上闭着眼睛,从她肩膀的模样看得出是睡着了。两人像母亲与女儿的身躯大小完全相反般的模样,让人觉得非常奇妙。
「大概是累到睡着了。」
真理子眯起眼,轻轻抚摸着未来的头发说。我俩有些生硬不自然地相视而笑,随后她立刻又皱起眉头。
「偶尔抽抽烟是无所谓,不过,烟蒂请你带回去扔在垃圾桶。」
「了解。」我捡起已踩熄的烟蒂,感觉刚刚自己脸上浮现的生硬笑容已被苦笑取代了。我将背靠在栅栏上,与她对视。
「如果你不嫌弃,可不可以跟刚刚一样坐在我身边?」
我依言坐到她身边。
风势稍稍变强了。
「你冷不冷?」
「不会,没问题。」
我们之间只简单交谈这些话后,又缄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真理子开始唱起我从没听过的歌,慢版的旋律,简直就像是为了未来所唱的摇篮曲般。我静静倾听真理子的歌声。
忽然觉得耳边的歌声变大,原来真理子将头靠到我的肩上。不过,歌声渐渐转小,一下子就变成缓缓的鼻息。
周遭静寂无声。
明明昨夜几乎没睡,但是此刻我却毫无睡意。无可奈何下,我只好继续眺望眼前的景色。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朵细长的云,越过我们的头顶,飘浮到眼底下消失了踪影。那云像是用画笔画出一抹细长条般的形状,让我不禁回想起先前的青空里飞翔的鸟儿。云的颜色跟事故时完全不同,同样都叫云,很不可思议的有时竟会幻化成完全不同的云。那云自得透亮彻底,没有丝毫让人感到不安的情绪。那透亮的白色,就仿佛是灿放着云朵本身的色彩般让人产生奇异的错觉。
直射而下的阳光时时不停变幻,没多久那个耀眼的炙热火球开始降下高度,降到可以直射眼睛的位置。随后不久,青空里开始出现红色的霞光。一直到这个时候,她俩还是安稳地睡着。
先睁开眼醒过来的是未来,唔唔地发出不知是呼吸声还是梦呓的声音后,她啪地睁开眼,慌张地抬起头,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然后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讨厌,这可是会感冒的。」
确实比先前用餐时气温下降了不少,或许是风转凉的缘故吧,然而对只穿着单薄护士服的未来来说,确实是有点冷凉。这么一想,我才发觉真理子也是穿得挺单薄的,跟未来没差太多。
真理子发出安稳的鼻息继续沉睡,连膝盖上的重量已经消失也没发觉。我与未来四目相对,交换了似笑非笑的微笑。
「差不多也该回去罗!」
「嗯。」
面对轻轻站起身的未来,我却无法立刻起身,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挪动身子叫醒真理子。
未来发觉到这点,压低了声音说:「我先收拾一下,我弄好之前就让她继续睡吧!」
未来将散落一地的餐盘收到餐盒里,然后问我:「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歪了歪头回答说:「把她叫醒应该没关系吧!」
不过,未来却说:「如月先生,不如让她继续睡,你背着她好吗?」
「其他的东西我来提就好了。」
我对着睡了一觉后似乎已恢复元气的未来点点头,她帮我将沉睡的真理子背放到背上。不过我想真理子肯定会在半途醒来,因为准备要迈开步伐前,我轻轻地重新调整好背的姿势,揽住她的双脚时就知道了。
最近也还有过抱着千织移动的举动,不过思索一下,这倒是第一次背着她。因为不习惯,先前的两、三步脚步有些踉舱不稳,等走了几步之后,才又发觉比用手抱还轻松不少。
「没问题吧?」未来在旁问道。
「不必担心。」我回应她。走在跟来时一样的路上,我们在疗养中心的另一头看见了教堂。直升机残骸已经被撤离,处理的人也都离开了。
走回医院的下坡道时,我走得比较慢,跟未来之间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
「唉!」耳际传来声音。
「醒了?」我一面说一面回头看真理子,但只看得到她的发丝。
「如月——」
尽管真理子反复唤我,却迟疑着没有说出诉求。
「怎么啦?」我小声反问她。
「如果,我还有一点点的时间的话——」
环抱着我的手稍稍施了点力。
「没事,对不起。」
就只如此,在回到医院之前我们都缄默不语。那段期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抵达的当夜,千织夹在中间牵着两人的手走在中心走廊里的光景。当然这是因为真理子的话才又唤起这个记忆,但我隐约感觉到,她的思绪从背负在背上的身体里道接地传递给我。
回到停车场时,日已西斜黄昏将近。我转头仰望山顶,正巧是例行散步的队伍开始往教堂走去的时候。
「你看,他们的散步开始了。」我这么说着。背着她直接转过身去。
「我刚到这里时,也是从这里看到他们的身影。有点远,你看得见吗?」我对着伏在肩卜的真理子说,「那时觉得真是奇妙的景象,我跟千织两人就那样傻愣愣地站着看了好久!天空马上就要被染红了,届时他们的身影就会像黑点般一个个浮现——那时候,你也在队伍当中。」
「是啊,我每次都与仓野医师走在最后一个。」
「刚开始时,心想真是慢吞吞的行进队伍!不过后来重新感受到某些东西,我现在一时无法解释得很好。只不过,我仿佛可以了解,他们像是在寻求些什么似的,因为让人感觉非常地神圣庄严。」
「嗯,我想我大概可以了解你想表达的意思。不过我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因为我从未想像过自己在行列里行走时是什么模样,现在这么一看,感觉有点新鲜,又觉得怪异得很。仿佛我现在也走在那个队伍中。」
说完这些话,我们之间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到未来回到我们身边用怪异表情对我们说:「怎么回事啊?」
「没啊,没事。」我回答未来之后,又忽然想起守门的老人。在车子的声音出现之前,他大概不知在哪里打盹睡觉吧!
※
一回到病房,我们便发现窗边挂了一串纸鹤。
我最初以为是未来挂的,但她从中午便一直与我们在一起,根本无法分身做这件事。如果这是患者们为真理子折的纸鹤,那也不可能是不知情的藤本先生与荻原,这样一来,做这件事的人就只有仓野医师了。
我与未来相视苦笑,她似乎也与我有同样想法,而且应该也正想像仓野医师是用什么表情拿着纸鹤在走廊徘徊,又是如何避开他人耳目将纸鹤带到病房里挂上。但是真理子并不知道我与医师谈过她的事,所以一脸疑惑地瞥了我们一眼。
未来中途离开过一次,之后就一直待在病房与真理子聊天,但绝口不提刚刚在秘密基地谈的事,只是闲聊真理子婚后的事与她的童年回忆,或是未来母亲最近打来的电话内容,听起来就像平时那样闲话家常,然而,她们其实都很谨惯地选择聊天的话题。
因为我们将早餐当午餐吃了,所以原本的午餐仍原封不动。我有点在意,表示是否该打电话请荻原不用途晚餐过来,晚上就吃这个。未来说她可以打电话告诉荻原。
真理子听了,犹豫一下后说:「未来,晚上我想借用那间小澡堂洗澡,能麻烦你向他们说一声吗?我想等大家都洗完后再洗,我会顺便将澡堂洗干净的。」
「要洗澡当然没问题,洗澡堂的事我来就好。」
「谢谢,等一下还有事想拜托你——如月。」
「什么事?」
「千织弹琴时穿的那套衣服能借我穿吗?」
「当然没问题,我就放在行李袋里。」
虽然疑惑,我与未来却都问不出「为什么」。
「因为机会难得,我想穿穿看可爱的衣服。而且这毕竟是千织的身体,不洗干净还她不太好吧!」真理子大概察觉了我们的不解,浅笑说。
「真理子姐——」未来的声音沙哑,一听就知道她正努力压抑想哭的情绪。
「未来,我要拜托你另一件事。我想应该是在半夜吧!我希望你那时能守在我身边。没有人陪伴,一个人孤伶伶地死掉未免太悲惨了,你能答应我吗?」
未来点点头,忍不住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水。
「对不起,老是麻烦你。」
「不会麻烦,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未来摇摇头说。
「我想想……应该没有了。」
「真的吗?你再想想看,什么都可以,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真的没有了。」这回换真理子摇头说,「谢谢你,未来。」
未来对真理子挤出一抹笑容。她一定花了很大的努力才有办法露出这个笑容。
「我去打电话了。我立刻回来,你要等我一起吃饭!」未来匆匆说完,逃难似地奔出房门。
「真是个乖女孩,嫁给荻原员是有点可惜。」真理子轻轻笑说。
「有我能做的事吗?」
「对了,麻烦你先帮我准备好千织的衣服和换洗衣物?啊!还是让我自己找好了,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意思。」
「我全都放在行李袋里,千织的内衣裤我都会多带几件,里面应该还有没穿过的。」
「那我就自己来了。」真理子走到行李袋旁蹲下,发觉我还站在旁边,转头娇瞋地说,「真是的,把头转过去!」
我乖乖听从,听着她从我身后传来的说话声。
「刚刚在那里打盹时,我又作了一个梦——你可以转过来了。」
「什么样的梦?」在她出声的同时,我也已经转身面向她。
「嗯——」真理子抬起头,脸上浮现很微妙的笑容,像是害羞,又好像有什么企图,不过,又好像两者皆非,「不行,我还是先保密好了。」
未来这时正好回来,故意轻快地说:「我已经请他们先不要放掉小澡堂的热水了。」
「那我们来吃饭吧!」
真理子说完,随即动手将一套换洗衣物与衬衫、裙子重新折好——比我折得还仔细——并在上面放了一个小小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枫叶与瓢虫的胸针。应该是未来拿给我时,被我顺手放进行李袋的吧!我竟然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们三人与中午一样分食两人份的餐点。虽然比在户外用餐稍嫌无趣,但她们两人看起来还是很享受。饭后我们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三十分钟左右,中途未来暂时离开了约十分钟。在那段时间里,真理子始终注视着挂在窗边的纸鹤,一句话都没说。
「我想早一点过去,大概八点半左右。我想在疗养中心走走,你愿意陪我吗?」真理子若无其事地对我轻轻吐出这些话。
「我呢?要我陪你一起洗澡吗?」
「不用了,未来,请你陪在我身边。」真理子轻轻摇头。
「你是说——」未来睁大眼睛瞪向真理子。
「嗯,是该说再见了。」真理子别过眼,喃喃地说,「但是我不想说再见——拜托你,不要让我一个人孤单地躺在那里。」
「……」未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静静地闭上了嘴,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知道了。我刚才已经决定不要再哭了,我会与仓野医师一起陪你。可是……真理子姐,就算你回到自己的身体也已经……」
真理子眼神悲伤地轻轻摇头,不再多说什么。未来倒吸了一口气,转头面向我。
「如月先生,真理子姐就拜托你了。」语毕,她对我深深颔首行礼,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这是未来与真理子最后的对话。
「真理子——」叫了她的名字后,我的喉咙却堵住似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时间安静地流逝。
「我们走吧!」
在她说这句话前,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始终缄默不语。
※
我带了换洗衣物,牵起真理子的手走在漆黑的山路。到了疗养中心后,玄关还是不见人影,两旁的鞋柜与拉上帘子的服务台与我抵达的第一晚一模一样。
我们走至餐厅,找到正在整理厨房的荻原,向他确认借用澡堂的事。
「千织,你好几天没洗澡了吧?洗完澡会舒服一点。」他对真理子说。
「蛋包饭,谢谢你。」真理子歪着头,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知道这是真理子的演技,还是因为情绪激动所造成的。之后我们又去找藤本先生。他正在办公室处理帐簿,我正打算开口叫他时,真理子附在我耳边小声提醒:「你告诉他,待会儿我们会在疗养中心里逛一下。」我点头,随后连同借用澡堂的事都一起告诉藤本先生。
藤本先生不停向我道歉,仍将这件意外当作自己的过错,然后对真理子说:「你看起来好多了,那我就安心了。」
真理子点点头当作回应,定定地凝视藤本先生,却似乎想不出要说什么,最后仍没开口就离开了。她表示接下来想先去看看自己的房间,我跟在她旁边,两人走在走廊上。患者们几乎已经就寝了,但我们偶尔还是会与几位拄着拐杖、或是坐轮椅的患者擦身而过,每次真理子都会停下来,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
终于来到她的房间。我们四处张望,确认四下无人便迅速闪身进入房间。我站在门边打量她的房间,这里比起患者与家属住的房间(也就是我与千织借住的房间)要小上一号。真理子要我先等一下,随即一溜烟地消失在室内,过了五分钟后,她手上拿了一本上锁的日记回来。
「如果在这里待太久,我又会开始难过,我们还是赶快走吧!本来打算好好整理一下的,但现在这样大概也没办法吧!」真理子像在解释些什么,接着将日记交给我,「等我走了之后,能帮我将这个处理掉吗?」
「好。」我点点头。
「都这么大了还在写日记,而且还是附锁的本子,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
「没这回事,我没这么想。」
「嘿嘿!」真理子有点害臊地笑说,「我不会告诉你钥匙放哪儿的。不过,真想打开,还是可以打得开,但是我相信你不会的。」
「我保证不偷看,我会找个地方烧了它。」
「其实我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这毕竟是我私人的记事,我还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们快离开吧!」语毕,真理子顺手关掉电灯,开门离去——幸好门外没人。
接下来,真理子将疗养中心每个地方全走了一递。她在每个房门前驻足,仿佛在回想门内的住户,只差没敲门。然后是盥洗室、娱乐室、复健用的体育馆、后门、自动贩卖机,每到一个地方,她都驻足了一分钟左右。
只有一个地方让她停留了比较久的时间。那是一间传出微弱的婴儿哭声的房间。她一开始还自言自语地说:「这里不是应该没人住吗?」但随即便想到住在这间房的人是谁。
「对不起,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一定会没完没了。」我们又走了好一阵子,真理子才低头说,结束了长长的巡礼。
此时正好刚过九点半。
「接下来去澡堂。你要去大澡堂,对吧?」
「嗯,是有这个打算。」
「这样吧!我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你们的房间应该还空着,如果你先洗好就在那里躲——我想你应该会洗得比我快。晚一点还要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要准备啤酒吗?」
「不行!你怎么能邀未成年人喝酒。」真理子莞尔一笑,走进女用澡堂。
※
我只得忍耐着洗澡后没啤酒可喝。
果真是我比较早洗好。我回到无人的房间,打开灯,坐在矮茶几旁,烟灰缸是干净的,不知被谁清过了。我打开窗,边抽烟边等真理子回来。
等待的时候,我不禁回想起四天前在这个房间里与千织、真理子三人聊天的画面。窗外的夜空仍与那晚一样,布满闪烁的星星。我觉得这个夜晚仿佛从那时起便一直延续至今,没有间断,却又觉得两者之间似乎横亘了异常冗长的时间。
演奏会、意外,还有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应该存在的千织却不在,不在的真理子却在千织的身体里;真理子的恐惧与恐慌;治疗室发生的事情;昏睡——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杂乱无章地掠过。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随着叹息一起吐了出来。
我分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究竟如何。是高兴千织回到我身边?或悲伤即将失去真理子?哪个才是我真实的心情?如果只有一种心情是员,那我是否该否定另一个?然而,我知道这种区分是错的,而我能确定的也只有这件事。我想弄清楚自己感受到什么、在思考些什么,结果最后却混乱得不得不放弃。
我忽然想起父亲,还有千织的双亲。这些已逝者唐突地闯入我毫无防备的内心,仿佛一直隐身在某处寻找这样的机会。
真理子就是要去那里。
我不经意地想到这件事。但是不只有她,我、千织、母亲,还有藤本先生、未来、荻原、仓野夫妇,以及带千织去演奏时邂逅的老人们、拥有同样时光的同学们、异国的老师夫妻、自俄罗斯流亡的指挥家,总有一天,所有人最后都得去那里,不论是谁都一样,那个地方不会拒绝任何人,但是同样地,也不允许我们拒绝前往。
不知不觉,混乱的思绪竟整合成这个模样。
如果心灵即使与肉体分离也能存在,那我们一定会在那个地方再度相遇。不,或许我们的再次相遇也无法逃离「偶然」的支配。就像我与千织的邂逅,以及在这里与真理子重逢,所有的邂逅与分离或许都是被一个名叫「偶然」的独特又必然的力量左右。
那么,又是什么在操纵这个「偶然」?是什么将我的心放入这个身体、让我失去一根手指、夺去千织说话的能力,然后又要永远夺去真理子的身体?若称这个幕后主使者为「命运」,未免也太过恣意了。
或许那是——
「让你久等了。」真理子穿着与酡红双颊不太相衬的衬衫与裙子走进房里,轻快地说。
我忽然分不清楚站在那里的是千织或真理子。
「心情很好?」
「是啊!非常好,洗完后觉得全身舒畅。」
真理子胸前的胸针闪烁了一下。枫叶、瓢虫、无生命的肉体,毫无脉络可循的思绪涌上了脑海,但真理子完全没察觉我的异状,以手梳开湿发,让晚风吹干它。
「我们走吧!」
「去哪里?」
「我刚才说过要你陪我去的地方。」
女孩笑脸盈盈。真理子是活生生的,直到现在还是活着的。她还活着,但是——
我们都被允许活着,但要不要活下去则在自己。
这句话为何偏偏选在这时在脑海中苏醒?
「外头满冷的,你有带外套吗?」
「没有,我放在医院。」
「那就没办法了。」
「你自己不也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
「对不起,我自己也忘了。如果不小心感冒了,就麻烦你帮我向千织道歉了。」真理子鼓起腮帮子,淘气地吐了吐舌头,接着噗嗤笑了一声,牵住我的手说,「走吧!」
「你说会冷,是要去中午野餐的地方吗?」我们走在静悄悄的走廊上。
「你虽然还满聪明的,但那里现在一定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算了,告诉你好了,我想去教堂。」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现在很适合去那里,而且那里还有钢琴。」
「可是我——」
「总而言之,我们走吧!」
我们从玄关走出来,沿着建筑物外围来到后门。外面虽然没有照明设备,但从走廊窗户泻出的灯光将步道照得清晰可见。然而,即使没有走廊的光线,光靠星星的光芒应该也足以照亮脚下的路。我抬头望,从房间窗户看不到的圆月,如今正高挂夜空,比在都市看到的还要大上许多。真理子走在前面拉着我的手,或许是想珍惜剩下不多的时间,她的步伐异常快速。
正如我所想的,疗养中心的光线无法抵达教堂这里,但周遭并没想像中漆黑,当然,也有可能是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一看到教堂的入口,真理子随即放开我的手,急忙跑去打开门扉,然后转头面向我,以温柔的声音说「请进」。
教堂内比我想像中要明亮许多,从石墙上反射而出的月光令教堂内蒙上一层朦胧的蓝,只有长椅的影子是黑的。中央走道于黑影中浮现,走道尽头是自演奏会后一直没被归位的钢琴。或许是因为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没有人有心情将它搬回原处,可是,我却隐约觉得这一切都是刻意安排好的。
「晚上的教堂有一种很不一样的气氛。」我说。
「没错,总觉得非常安静。」
「该怎么说?说是有点神秘,却又好像不太对。」
我们并排站在入口面对中央走道,背后的门扉大敞。
「我懂你的意思。」真理子缓缓走上中央走道,「如果白天的祈祷是对神的敬畏,并祈求祝福,那么夜晚的祈祷就是对死亡的恐惧。而如今弥漫在这里的,是一种拼命祈求救赎的心情,也是我这四天来的心情。」真理子转身,缓缓倒退地走着,朝我招招手,「我不是说我作了一个梦吗?」
「嗯。」我也迈出步伐。
「在梦里,我就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虽然是千织的外表,但千织身体里的人是我。我知道这很奇怪,也觉得很疑惑,却有一种很理所当然的感觉。」始终倒退走的真理子抵达钢琴边,她转头瞥了一眼,靠向钢琴继续说,「那是半夜。我坐在钢琴前,听众只有你。真是奇怪,我的钢琴程度顶多只能弹拜耳,而且也从来没在人前弹过钢琴,所以我觉得好紧张,还发现以前也有好几次这种经验——紧张得全身硬邦邦的,就像肾上腺素瓤升的那种感觉。你应该也有过无数次这种经验吧!」
我静静地摇摇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如月——」真理子的神情忽然变得无限哀伤,「我想向你与千织好好道谢后才走。因为有千织借我这些时间,而你也处处帮助我,所以我才能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绪,真的很感谢你们。」
「别这么说,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没有这种事,不要否定你自己的价值。」真理子忽然以严肃的眼神直视我的双眼。「你这种行为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但是,我对自己的事也老是看不透澈,至今仍是如此,所以我也没资格说别人的不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还好来得及,我觉得这真是太好了。」
真理子喃喃地说完,突然抬起头,脸上浮现我至今为止所看过最明亮的笑容,她脸上真的有光芒闪烁,我想,那应该是眼里噙着的泪水反射了星光吧!
「我可以抬头挺胸地去那里见爸妈了,而且我还要对他们说,谢谢你们生下我。」真理子的视线充满庄严,「所以我不再恐惧。」
「你是说,你没有任何遗憾?」我有些迷惘,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不全然是这样。」真理子稍微皱了皱眉头,「我想,世界上不会有毫无遗憾的人。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事物令我眷恋,就连现在,我仍会觉得为什么我的身体必须死。而且我好不容易才能与你重逢,还与你聊了好多话,为什么现在就得结束一切?我的遗憾是说也说不完的,我还想看到餐桌上摆上一道甜虾料理,也想参加荻原与未来的婚礼,而且,说我没兴趣看着那个人的孩子长大,那是骗人的,我很希望能看到那个家庭如我所祈求地长久传承下去。所以我并不是完全没有遗憾,而且还多到数也数不清。但是——该怎么说——那些遗憾是可以割舍的,我只要有足以让我在爸妈面前挺胸自豪的东西就够了。」
她倏地垂下视线,随即又抬起脸。
「我的遗憾很多,其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无法再听到你的琴声,无法再与你聊天。听起来很像是因为我前夫再娶,所以我才这么说,不过,虽然我曾对自己的心情迷惘过,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喜欢你在一旁守护千织,耐心陪她说话嬉闹的样子,而且,你给人的印象比起以往也好很多。当然,我对当时的你知道的也不多。」
真理子拉出钢琴椅,安静地坐下。
「好了,继续说我作的梦——你发现我紧张得手指无法动弹,于心不忍,于是走到钢琴旁边——来,过来这里。」
真理子打开琴盖,将双手放在琴键上,用眼神对我示意。我慢慢走近,就像从前教千织弹琴那样,站到坐在钢琴椅上的真理子旁边。
「就算这样,我还是无法弹琴,我的手指仍僵硬不已。不对,我本来就不会弹琴,手指当然就不会动了。但我仍感到无助不安,依恋不已地偷偷看你。然后,你就以一种很宁静、很悲伤的表情露出一个微笑,接着——亲吻我。」真理子看着我一脸的忐忑不安,笑了出来。
「然后呢?」
「没有了,就这样。梦到这里就结束了。所以我才会想,如果我打扮得与梦里一样,或许梦境就会成真。」真理子恶作剧似地笑笑,抓起我的左手看了看手表,「离十二点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但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这个身体也该还给千织了。」
「你真的要走了?」
「是啊!差不多了。因为魔法都是与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起消失的,不是吗?」
我们的视线再度相交。
「我们来接吻吧?」真理子点点头,「我想千织应该会允许吧!」
我弯腰配合真理子的高度。她轻轻地闭上双眼。这是千织的脸,我却愿意相信这是真理子,因为我只感受到她。在我碰触到她双唇的瞬间,我也闭上了眼睛。白皙的肌肤与粉色的双唇是最后出现在我视野的景象。我轻轻地将自己的双唇叠在那唇上。
——接下来轮到你了。
我听到这句话。
我无法断定在那之后,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实大概就是那样吧——奇迹的终结。
双唇碰触的瞬间,一种仿佛沉落深渊似的不安贯穿全身。我发现周遭布满星辰,有种仿佛被放逐至宇宙的晕眩感,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我听见有东西倒地的声音,张开了双眼,却发觉有双白皙的手摆在琴键上。是千织的双手,指甲变长了一点。我心想,这也难怪,自从意外发生后,我都还没帮她剪过指甲,不过,我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钢琴椅上,那么,刚才看到的那双手应该就是我的手。我不禁咽了一口唾液。
我在千织的身体里。
——你不是会弹吗?
我听见一个声音,仿佛是真理子,又像是千织的声音。但也许两者皆不是,因为那个声音没有真正发出声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看看四周,却无法转动脖子,只觉得肩膀上有一股强劲的力量,令眼前的纤细手腕轻轻打颤。
我坐在钢琴前,无法离开,而且还能感受到肩上的长发。
——这是她最后一个愿望,也是你与那个小女孩的愿望。
我下意识地张开左手,将大拇指与小指各自放在升C记号的黑色琴键上。眼前的五根手指全都完整无缺。
——弹吧!
我屏住呼吸,因为紧张与期待而感到异常兴奋。
我能弹吗?要让我弹?
但是,在我眼前有一双手,双手之下是一直在等我、颜色鲜明的黑与白。这种自我质疑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没错,你只要弹下去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我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开始,任何时候都可以。这八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时候。
我没有丝毫迷惘与讶异。只是静静地将力量注入手指。
低音和弦与三连音的琶音。音符静静滑出。夜晚的奏鸣曲——这是作曲者活跃的时代对此曲的称呼,而《月光》则是日后某个诗人用以形容此曲的别名。
第一乐章,持续的慢板。
乐曲静静地盈满深夜的教堂。音符在石壁上弹跳回响,轻轻地包围了我。
音符随和弦愈降愈低,仿佛哀伤不已。掌握最低音的左手小指已经准备好敲下琴键,无名指轻巧地取代它的位置,这期间右手内侧的三根手指不断地弹奏琶音,无名指与小指则自第五小节起敲出了主旋律。我调整自己的心绪,尽可能地向外侧张开双掌,不让音符有任何偏差迟滞。
我还记得,深刻地记得——
我不需要乐谱。记忆中的三个乐章全都苏醒了,我已为接下来的音符做好万全准备,不会因为过早敲下琴键而打乱节奏,我只是很有秩序地依次回想起下一个音符、再下一个音符。手指的配置、力道加减、持续音、速度、断音等等,几乎全都有意识地,不,应该说在被意识到属于记忆之前,就已成为音符流泻而出。
我的手指丝毫没有停滞地敲动琴键,在室内回响并传入耳际的演奏无疑是我的杰作。
——看吧!你可以弹,不是吗?尽情地弹奏吧!为了她,也为了你们自己。
这是真的!我真的可以——
——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想着手指的动作。专注在你眼前,只有现在属于你的那双手。
我微微地点头。
与开始一样,第一乐章的结尾也以缓板结束。接着,音阶改变,开始了同样基音的三拍长调音阶。
第二乐章,稍快板。
虽然是以弱起为特征的节奏,却是予人轻快印象的曲子。这个乐章的音节不多,因此心境上也觉得充裕了一些。确认手指跳动的片刻,我提出了疑问。
真理子,是你吗?关于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这件事吗?不,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再听到你的演奏。但是被你这么一问,我发觉我有点明白了。
如果我在这里,那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还在这里面。我正在仔细聆听,所以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集中精神。
可是——
两分多钟的乐章很快就结束了。我停下稍微喘了口气,下一个乐章是个挑战,虽然记起了乐曲,却没多大自信能完美诠释。但是,能再次弹琴的喜悦仍不断滋长。我轻轻闭上眼睛,再度敲下琴键。
第三乐章,急速的快板。
十六分音符仿佛飞溅而出的激流,在一开始便蓦然奔出。这是第一主题,每个小节里都挟带强劲的断音为和音,左于不断敲击出短音。那些音程也在每个小节幻化成缤纷撩乱的音符。
第二主题出现后,十六分音符移至左手弹奏。两个音或三个音仿佛波浪般反复出现,形成如歌咏般涓细的旋律。
然后,右手在高音来回,展开了以八分音符刻划的第三主题。气势磅砖的断音不留任何喘息的余暇,手指的弹奏更为迅速有力。
此时,我才察觉指尖传来的触感与自己记忆中的感觉有微妙的不同,虽然稍短,却全都充满劲道,敲击琴键时不但流畅自然,就连颤音也能迅速掌握。
舒畅的心情凌驾于微妙的违和感,完全没留意到造成差异的原因为何。我只是专注地将自己寄托于手中流泻的音符所形成的激流之中。乐曲由我的指尖飞溅而出,并朝我袭卷而来。
三个主题连续呈现后,乐曲再度回到第一主题。那时我已忘情地难以意识到自己正在弹奏,仿佛被音乐卷入了激流之中,不过,我还能稍微感受到自己正处于来势汹汹的雷雨之中。
敲击、敲击。这是来自雨声,或是来自我的指尖?我的意识早已无法以言语表达。奔泻的乐音激烈得盖过了我的意识,我的心寄托在音乐之中,音乐包围了我所有的思绪,两者的界线早已被摧毁。
然后,我感觉到了。
——不安。肉体脱槛而出的不安。
「有时候身体就连自己的意志都能轻易背叛。」
——他想表达的就在这里面。
人的听觉偶尔会造反,仿佛在预告总有一天会失去它。堪称是我们音乐人生命的听觉,是否总有一天会再也听不见声音?他的不安、恐惧、还有绝望,就是潜藏在短调旋律中的真相。
被夺走的手指、被夺走的言语、被夺走的存在,这句话在各处产生了回响。
绝望在化成愤怒的同时,也变成了祈求。处于对立极端的两者之间其实以某个共通点相互连结,是一种只能以激烈来形容的性质。
以与生气、愤怒共有的激烈来祈求救赎。
人为何活着?是神让人类活着的吗?为何祂会选择这个肉体?为何祂会选择这个存在?为何要将他这个灵魂放到这个身体里?为何让他背负这个命运?为何要坚持夺走曾经给予的东西?
无法如愿的祈求让愤怒更加高涨,从心底涌起、喷出、形成涡流,并从混沌中产生力量,这种强烈的情感或许能以斗志来比拟。
——没错,那的确是名符其实的斗志。
有限的生命打从一开始就是极为不合理的。为何开始是为了结束而存在?从开始到结束的这段期间应该要做些什么?在自己相信的力量或许将被夺走而产生的不安中,他应该要做些什么?他在质疑的同时,也住努力奋战。他的斗志就是他的生命力。
我在这时才第一次体会到,贯穿整首曲子的正是这个生命力。
这些意念在我全身上下流窜,从体内涌起,自指尖溢出,再从耳中灌入,然后自全身喷发。
他在某处颔首,那头蓬发与严肃的表情仿佛似曾相识。
反复记号结束后,第二主题的旋律移至左手,乐曲已准备走向终局。
我感到恍惚,手指眼花撩乱地不停游走,我发觉我与自身的间隔已渐渐模糊。
真理子在。千织在。父亲与母亲也在。
不只有他们,还有老师夫妻、未来、教授、藤本、仓野医师、荻原——会与我产生关联的人全都在场。我发觉自己在搜集他们残留下来的渣滓,然后又自觉,原来那些渣滓就是我自己。
我再次将旋律交给左手主导。已经快到尾声了。右手的和弦仿佛与左手对应似地,也带出了相同旋律,接着奔流的音符化成了最后的波浪。
音符在琴键的两端来回狂奔,三连音、六连音、五连音。仿佛要破坏旋律与节奏似的汹涌波涛在长长的颤音中迎接最高潮,然后化成细长瀑布一口气直泻而下。
静寂的全音符。
然后,主旋律如余韵似地再度苏醒。从左右手流泻而出、装饰结尾的十六分音符形成漩涡,而断音的主和音升高,再升高。
最后的钟声响起,然后结束。
——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
谢谢你。真是太好了,能在最后听到你的演奏。
真理子,你在哪里?
然而,与接吻时相同的晕眩感再度迅速地袭向我。
我该走了,虽然有点早,不过已经很够了,我非常满足了。
真理子!
听我说,虽然所有思绪都会随我一起消逝,但只有一个东西会留下——留给千织。
真理子——
如月,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谢谢你愿意来这里。
我不断地叫唤真理子,逐渐远去的意识却令我无力再开口多说什么。
光芒在我四周旋转。
再见。
※
约莫同一个瞬间,所有连结真理子身体的维生仪器的讯号,就在未来与仓野医师的眼前变成了一直线。
※
同一时间,我还听到一句话。
——我回来了。
之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
直到头部传来的隐隐疼痛将我唤醒前,我一直都处于昏迷中,我伸手摸了摸,头上肿了一个包。我不记得自己曾撞到什么东西,但如果我是弯身与女孩接吻时昏倒,那这里应该就是我撞到头的地方。
没错,我的确是倒卧在地上。四周有点暗,却隐隐有些亮光。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四点,看来我昏倒有一段时间了,而且又以扭曲、不自然的姿势趴卧在地,背部此时才会传来一阵阵的疼痛,仿佛在提醒我昏倒的事实。我眯起眼,甩甩头,有点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映入眼帘的石壁让我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教堂里,接着才想起我与真理子来这里,以及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我慌张地张望四周,无法确认这些到底是梦境或现实。
女孩趴在琴键上,似乎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好久好久了,就连被女孩身体压住的琴键残响也早已消逝。一瞬间,我以为她已经死了。我奔近抓住她的肩膀,掌心却传来一阵温热。我扶正她的身体时,钢琴发出了不协调的声音。
「真理子!」
因为这句呼唤,我突然确切感受到她的死亡。最后听到的那句话在脑里苏醒,但我仍无法确定怀里的人究竟是真理子或千织。我不知道该喊哪个名字,只能摇醒她。她的双颊晕染了不可思议的酡红。
在我怀里的女孩缓缓睁开眼睛。
「——爸、爸?」她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深深地看着我。
「千织?是你吗?」
女孩睁大眼睛,皱起脸开始哭泣,她嚎啕大哭,哭到喘不过气时又变成抽噎,一再反复。
「都是千织害的!千织害的!」夹杂了哭声,她断断续续地不停嘶喊,「千织,不会保护,自己。爸爸,手指头,不见了。姐姐死掉了。」
千织站起来,扑进我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这才知道原来千织明白所有的一切。
「姐姐死掉了!」千织哭得更大声。
我心痛得无法言语,只能不停抚摸她的头发与肩膀。
「都是千织害的!千织害的!」
我轻轻拉开不停重复这句话的千织,弯下腰帮她擦去眼泪。
「千织,你不必怪自己,知道吗?」
千织歪歪头,然后又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与真理子一样,一点也不后悔保护你,而且很自豪能办到这种事。所以你别再哭了——你听得懂吗?」
千织的头这回是往左右转动,而且动作更大、更激烈。我再度抱住千织,轻抚她的头,却因为她激烈的动作而将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我忽然想起头发披在肩上的感觉——那究竟是不是梦?但这个疑问却无法问出口,最后,我再次看着她的脸,开口:
「欢迎回来。」
「回来了。」千织的表情慢慢变成笑容。
这的确是千织,也就是说,真理子已经不在了。一瞬间,我痛苦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仰头闭上眼睛,然而,溢出的泪水仍沿着温热的脸颊流了下来,过了约一分钟,我才以双手掩住脸,拭去泪水。睁开眼睛后,发现有一对很担心的双眸正直直地注视我。
千织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我思索了一下,开口问她。
「你在这段期间去哪里了?」
「不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偏过头,一脸认真地看我,「可是,有好多好多,星星。千织睡觉时,每次都会去,那边。可是,一点点,不一样。」
「不一样?」
「嗯。星星,天空,全部。千织的星星,一点点暗暗。在这边——」千织在自己头顶的左前方一直用手指画圈圈,「这边一直都暗暗的。但是,不一样了。」
我忽然发觉,这虽然很明显是千织的说话方式,但我第一次听到她用许多单字来描述事情。会不会是真理子仍在千织身体里帮她?不,不对,一定是她在模仿千织的说话方式!
「千织?」
「啊?」
我脸上此时肯定浮现了极为惊讶的表情。千织见状反问:「干什么?」看到她这个反应,我忽然感到安心,这是我已经看惯的表情,而且是这四天中,真理子不会出现过的表情。
「没事。」
我又抱住千织,将她的头发搔得乱七八糟。她哈哈大笑,拼命转头躲开我的手。
「你记不记得?」
「什么?」
「所有的事情。」看到千织抱起胳膊、努起嘴巴的表情,我不禁苦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好久好久?但是你现在醒了,爸爸也放心了。」
千织对我的话仿佛毫无所觉,「喔」了一声后,用很奇怪的表情将视线移至自己胸前,一发觉衣襟敞开,立刻慌忙地扣好扣子,然后又努起了嘴巴。
「不记得,我不知道。但是。」千织川食指抵住太阳穴附近,「千织,喜欢爸爸。可是——一点点,怪怪。不一样。」
千织凝视我的双眼,我却发觉她刚刚的举动有些不太对劲,感到不可思议地回望她,千织的脸颊立刻泛起红晕,垂下头。
「我不知道。是我不知道的感觉。」
——那大概是真理子留给千织的东西吧!
我苦笑地甩甩头,轻轻地握住千织的手,一时之间却不知该说什么。如果在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这个感觉还是不变,而且真的成为你自己的想法——我或许是想这么对她说的,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不过,我想也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从我握住千织的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将这个想法传递给她了。
「嗯。」千织点点头说,「千织,弹钢琴。爸爸教我。千织要变厉害,很厉害很厉害。然后代替,爸爸的手。」
我站起来抚摸她的头,觉得非常欣慰。
「千织,听我说,你不用这么做,从今天开始,你只要为自己开心地弹琴就好了。」
抬头看我的脸孔充满不可思议,或许应该说看起来很不安吧!
「爸爸,已经,不要千织了?」
「小傻瓜,哪有这种事?」
「在一起?」
「是啊!一直在一起。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让大家听你弹钢琴。」
「嗯,好!」
不安的表情消失,千织又恢复一脸笑容。
「对了,我找个时候带你去探望老师。」我忽然想起这件事,顺口说出。
「老师?」
「对啊!是老师。老师会是最高兴听见你会弹钢琴的人。你不记得了吗?就是在维也纳很照顾我的那个爷爷。」
「啊!」千织稍微思忖了一下,「那个人,与真理子姐姐,说一样的话。」
「什么?」这次换我问她了,「一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就是上天,帮助,自己帮助的那句话。」千织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说。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真理子在我们抵达的第一晚的确曾说过这句话,并蓦然想起,当初老师说服我与千织一起回日本时,曾说过的一句谚语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当时老师绝对是用德语说的。
「可是千织,这两个不是不同语言吗?」我不禁大为吃惊。
「听起来,大概不一样。但是说的、意思?意思,一样。」千织微笑点点头。
我苦笑,重重地叹了口气,最后变成哈哈大笑:心想,你的话果然很难懂,但也无所谓厂。
千织看着大笑的我,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一层。朝阳似乎已经升起,四周已经愈来愈亮了。
「千织,我希望你能弹一首曲子,替我弹给真理子——弹给姐姐听。」
千织点点头,坐到钢琴前,将手摆在琴键上,左手中指放在E调的白键上。
「你知道是哪一首?」
「嗯,我也,想弹——跟小狗,同一个人的。」
「没错,就是萧邦。」
千织又点点头,一个深呼吸后,双手开始轻轻地弹奏了起来。E大调的练习曲,轻柔的和弦由她的指尖流泻。
——《离别曲》
我拼命地祈祷,真心希望这首曲子能传到真理子那里。
没多久,清晨第一道光线从彩色镶嵌玻璃照了进来。沉稳宁静的曙光将圣母与圣子映照成色彩鲜艳的影子。两个影子合成一个,从我们身上开始,沿着中央走道,长长地延伸至教堂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