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们帮忙把垃圾拿去倒。河边显得很心不甘情不愿,不过,到底还是被我说服了。只因为他很在意老爷爷和杉田说他「说谎」这件事。我们三个人在老爷爷的家和电线杆间来来回回走了五次,才把老爷爷家的大门周边清理干净。
「他还在睡觉吗?真会鬼混。」河边探头瞧了瞧阳台。然而,只见窗户被关得紧紧的。
下午,一补完习,我们就在墙边徘徊。山下最先提出:
「如果今天又被杉田看到我们在这里晃来晃去,事情一定会闹得不可收拾。」
「那,该怎么办呢?要放弃了吗?」河边的声音听起来好阴沉。
「没办法啊!」
「我不干。」河边整个人贴着墙,继续说道:「要放弃你自己放弃好了。」
山下哭丧着一张脸,看了看我。该如何是好呢?河边并不是不知道山下的意思。我只要看河边贴着墙,还在那边东张西望的样子,就可以证明了。他其实也很不安。
「放弃了啦!再下去会惹麻烦的。」山下又一次哀求河边。这时,靠近阳台的那扇窗户嘎啦嘎啦地开了,老爷爷大声说道:
「草长得这么高,蚊子多得不得了,连窗户都不能开了。」
我们开始除草。不出我们所料,杉田和松下来了,不过,看到我们一边拍打蚊子,一边一言不发地工作,他们两人都瞪大了眼睛离去。
老爷爷的院子,都快要被一片杂草覆盖住了,看起来就像是久无人居的样子。由于一些多余的垃圾全被清干净了,所以院子看起来就更显荒凉。老爷爷头绑毛巾,坐在阳台边,不时地发号司令,说着「要用手指的力道拔」、「要连根拔起」、「不可以偷懒」等等。
「自己为什么不来做做看呢?」河边在嘴里嘀咕道,于是,老爷爷说:
「我的膝盖不好,没有办法弯身。」
「哼,这么老了,听力还那么好。」这一回,河边是故意要让老爷爷听清楚的。可是,老爷爷却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他这是在支使我们。」山下说。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贯彻我们当初的目的。」河边说这话时,看都不看山下一眼。他满头大汗,眼镜从鼻梁滑了下来。他往上推了好几次,但是眼镜还是照滑不误。山下大概是因为太胖了,他每往下蹲,身体就会跟着失去重心。也因此,他只要用力拔草,就会跌跤,或是屁股着地,真是没效率到了极点。我的脚底和脚指头好痛。我极力忍住,但没多久,就又轮到背疼了。
「木山——」
就在我们除了三天的草,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时,我听到墙外有人叫我,原来是我们班上的田岛友子和酒井绫子。
「嗨,是你们。」
这是我们在暑假期间第一次碰面。我有点兴奋。田岛和酒井是班上最可爱的两名女生。班上的男生不是「田岛派」就是「酒井派」,我们甚至还为此偷偷地投过票呢!田岛总是晒得黑黑的,她的眼尾很细,鼻子好挺,嘴巴则小小的。她是一名运动健将。据说,她们家有网球场,而她最喜欢和她的爸爸打网球。至于随时保持微笑、看起来像偶像明星的酒井,则是生来一副好皮肤,白里透红的脸颊,像极了水蜜桃。我是田岛派。山下是酒井派。至于河边则不属于任何一派。
她们两人今天都背着球具。由于戴着登山鸭舌帽,所以,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看样子,是要到田岛的家打网球吧!
「听说木山你们在帮老爷爷的忙,真是了不起。」田岛说道。
「是妈妈叫我们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酒井转动着大眼睛,看着我说道。没想到田岛派的我,竟然因此耳根发烫。
我正想叫她们过来,却听河边抢先说道:
「抱歉,这是我们三个人决定好的事。我们只想靠自己。」
她们两人露出赞叹的眼神,在互看了一眼之后,陡地将视线转向大门。老爷爷拿着超市的塑胶袋站在那里。我们拔草拔得太专心了,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田岛和酒井尖叫了一声,然后,露出不安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老爷爷。她们一副遇到名人的样子。老爷爷穿着一件松垮的长裤,和一件宽宽大大的灰衬衫,他提着超市的袋子,没头没脑地,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两个女生异口同声地说:「你好」。满嘴胡髭的老爷爷,也微微牵动嘴巴,对她们两人说道:「你好」。由于老爷爷每次看到我们,说话都不怎么客气,所以,我们三人都对这样的差别待遇感到惊讶。
「听到了没?」山下瞄了我一眼:「女生就是比较吃香。」
「有可能。」
两名女生丢下一句:「继续加油罗!」就笑着离开了。
「干嘛急着走呢?」我抱怨道。
「是啊!」山下也表示同意:「还说什么想帮我们。」
「混蛋。人家根本没把你们看在眼里。」河边说完,还伸了伸舌头。
我们三人又开始投入工作了。我们不再闲聊,我们只顾着拔草,把什么都抛诸脑后。我们忘了这是老爷爷家的院子,也忘了补习,忘了现在是暑假,忘了我们几年级,忘了我们的爸爸妈妈。回到家,吃过饭、洗过澡、草草结束功课之后,便是倒头大睡。那是个无梦的夜晚。当然了,我的妖怪梦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傍晚,拔草工作终于完成了。在光秃秃的土地上,只有我们和金木犀站在那里,另外,就是位于上方的V字型晒衣绳了。你看不到垃圾,也看不到一根草。阳台边放着一堆洗好的干衣服。这些日子,老爷爷变得很常洗衣服。
「大功告成了。」山下说。
「嗯。」
「院子好像变大了。」
「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真的。」
我们都好得意。
「拿去切开。」老爷爷从屋里抱来一个大西瓜。菜刀和砧板就放在阳台边。我们像是被蚊香和干衣服的味道吸引过来似的,纷纷坐到阳台边。
老爷爷敲了敲西瓜,说:「熟了。」为什么光敲外面,就可以知道熟不熟呢?山下学老爷爷的动作,敲了敲河边的头。
「干嘛啦!」
「里面有东西吗?」
河边气得反敲山下的头。山下抱着头大笑。河边整个人压在山下的头上,山下叫道:「唉呦,要破掉了啦。」
「别胡闹了,你们两个。」我才说完,河边就敲我的头。
「好,不玩了,扯平了。」
「这是什么意思?」
山下愈笑愈大声。我狠狠地敲了他的头。
「好痛!」
「吵死了,你们。」老爷爷不耐烦地说:「回去!」
「等西瓜吃完我们就会回去。」河边回答。他大概忘记是他叫我们不可以和老爷爷多说话的。
「讨人厌的小伙子。那就快吃!」
「这西瓜,算是植物的果实吧!」河边摸了摸西瓜:「这果实真巨大。最早看到这种果实的人一定吓坏了。」
「西瓜让你切。」老爷爷对河边说。
「不行啦!」
「为什么?」
「我没切过。」
「连西瓜都没有切过吗?」
「我们都买切好的。买一整个西瓜,会吃不完。」河边答道。
老爷爷点点头,看了看西瓜。想必老爷爷也是很久都没买过一整个西瓜了。
「切切看嘛!」山下怂恿河边,并顺手拿起菜刀。就在这时,他陡地站起身来,把菜刀摆在阳台边,说了一声「等等」,就朝门外走去。
「干什么啊?」
「我马上回来,等一下。」
过了十分钟左右,山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他手上握着一块黑黑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写毛笔用的特大号墨条。老爷爷看到他手上的东西,恍然大悟。山下笑了。我却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在流理台。」老爷爷说。山下脱下球鞋,拿着菜刀往屋子里面走。他走到屋子的最里头,那里有一个面窗的流理台,他先用水将那块长得像石块的四角形弄湿,然后,就开始传出磨擦东西的声音。
「他在干嘛啊?」
山下看都不看我们这边。老爷爷脱下凉鞋,走进屋内,我和河边跟了进去。
暖炉矮桌已经被收起来了。在那间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眼睛看得到的,就是一张小桌子、电视、放电视的柜子、衣橱和壁橱。屋子被收得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个装有麦秆的蓝色枕头,散放在屋中一角。除此之外,你看不到半个装饰品,甚至连个假花或月历都没有。所以,一眼看去,不免让人觉得有点单调。
再往里面走,就是厨房,厨房里发散着阴阴湿湿的气味。而这种气味,也是老房子特有的气味。木造地板冰冰凉凉的,让人觉得有一股冷气直渗脚心。厨房的右手边是玄关,左手边大概就是浴室和厕所了。流理台的前端,挂了两个小锅子,旁边则放了一个洗好的茶杯。
山下右手紧握住刀柄,很有规则地在石板上磨起菜刀。他用左手的四根指头压住刀刃。他紧咬着嘴唇,显得极为认真。
「你在磨刀啊。」河边一副很佩服的样子。
「他很会磨。」老爷爷说。
「当然了,我们家是卖鱼的。」山下停下来休息:「我爸爸更厉害。」
山下稍微挪了一下菜刀的位置,又开始磨了起来。
「所有吃的东西,如果刀功不好,味道就会变差。」山下说完这一句话,就不再出声。四下突然变得好安静。我们所能听到的,就是咻咻咻的磨刀声和从院子传来的蝉鸣。
「你以后也打算卖鱼吗?」老爷爷问。
「我也不知道。」山下盯着被磨得发亮的刀刃直看。那表情好像是古装剧里的武士在收拾自家的宝刀。他接着说:
「我妈妈说,像爸爸那样卖鱼,一辈子苦哈哈的,有什么用?而且,也不会有人要嫁给我。所以,她叫我要用功读书,将来要做不一样的事。」
磨刀的动作暂停了下来。山下换了刀面和手势,又开始磨了起来。
「可是,我一直觉得爸爸的工作真好。」山下说完,把拇指放到刀刃上,想看看磨得够不够利。
「喔,危险。」河边说。
「放心。」山下笑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山下这么有自信。
「你有没有切过自己的手?」我问。
「有啊。不过,如果一直害怕被切到,而不敢去碰,那就永远学不会了。」
「说得好。」老爷爷说。
「是我爸爸说的。」山下笑了起来:「就在我被切到,不愿意再靠近砧板时说的。菜刀既可以杀人,也可以做出好吃的东西,让人增进元气。所以,就看你怎么用了。你们知道吗?切生鱼片,已经难不倒我了。」
我们都很佩服山下。山下说完:「好了,磨好了」,就朝阳台的方向望去。从阴凉的厨房望过去,庭院看起来像是一个装满亮光的四角盒子,而夏日的艳阳,正在其间舞蹈。
在大家的期待下,西瓜被剖开了。
「嗯,够熟了。」老爷爷说。
「感觉真好。」河边第一次看到西瓜被切开的那个刹那,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菜刀直看。
「小心一点。这刀子好像很利。」老爷爷笑着说。
「为什么说好像?」
「不知道。」不晓得山下是在装蒜,还是真的不知道,总之,我搞不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西瓜水分饱满,躺在红色果肉上的黑色种子,好像都要弹出来了。在切了八刀之后,我们开始啃了起来。由于在这之前,大家都已经是口干舌燥了,所以吃起来更觉好吃。老爷爷把他手上的那片西瓜再掰成两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好不好吃?」
「嗯。」
「哇啊,劳动之后再吃西瓜,那西瓜特别好吃。」山下眼睛眯成一线。
河边把衬衫脱掉,说:「弄到西瓜汁,会洗不掉。」
「啊,有道理。」我和山下也裸露半身。由于这一阵子我们都没去游泳,所以,我们的肚子像青蛙肚那样,好白。而袖口则留下衬衫盖住手的痕迹。
「你看,这是我们拔草晒黑的。」听我一说,老爷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这和他平常有气无声的笑法很不一样。
「你们两个,如果能加起来除以二就刚刚好了。」河边看着肋骨突出的我,再看看山下。
「你太爱管闲事了吧!」我说。
「对对,多管闲事。」山下说。
河边没我这么瘦。可是,我只要看河边那像鱼肉般透明的身体,就会觉得那家伙一定是弱不禁风。最近,他的身高也被山下追过去了。由于他上身光溜溜的,所以,架在细鼻梁上的那副沉甸甸的眼镜,就显得特别醒目。
「把眼镜拿掉吧!」
「为什么?」河边一边啃西瓜一边问。在他弓起的背部,可以清楚地看见脊椎骨。
「不为什么。拿不拿随便你。」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有点心浮气躁。
「明天是星期几啊?」河边没头没脑地问道。
「是…是……」
「星期三。」老爷爷答道。
「那,该丢垃圾了。」河边拎着西瓜皮说。
「啊。」山下抬头看着天空说:「下雨了。」
在灰白色的干土上,开始出现黑色的小点。最后,点状遍及整个院子,大雨落地的声音,充塞着我们的耳朵。湿土味和蚊香味,扑鼻而来。
「等秋天到了,来种点什么。」老爷爷的声音,穿过雨阵,传到我的耳边:「譬如说,金盏花或什么的。」
「不必等秋天。我来种。」河边只要想做什么,就非得马上行动不可。
「你怎么这么性急呢?」老爷爷瞥了河边一眼。
「人家说夏天播种,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做吗?」山下说。
「没关系。让它在土里等嘛!」
「说得也是。明天来种。」听我这么说,山下露出一脸的狐疑。
「山下,种什么好呢?」
「嗯……」
老爷爷说:「车轮铁线莲。」
河边说:「水仙。」
我说:「三色堇。」
山下说:「萝卜。」
「萝卜?什么跟什么嘛!」河边被打败了。
「它会开花喔!」
「对,对。」老爷爷说:「白色的花。」
「咦,我从来都不知道。」
「紫茉莉。」我说。
「石竹。」河边说。
「小野菊。」山下说。
「石蒜。」老爷爷说。
老爷爷又说了一大串我们听都没听过的花名。我们一边听,一边各自想像心中的花园,最后,才又回到雨滴不断的空旷院子。这块焕然一新的土地,正等着新的植物在它上头扎根,我们侧着耳,倾听它和雨水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