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在后山找到幸运草的翌日开始,桂木优太和渡濑羽音很快地便开始了两人行动。
在明了事情原委的校长特别安排下,两人到新型炸药实验那天为止皆办了自愿休学,也被允许在这段期间内可以自由进出学园。
说直接一点,也就是「随你们怎么做都行」的意思。
既然可以这么做,何不从一开始就让羽音以自由的身分来专心进行本来的任务?优太虽然对此感到不解,但据羽音本人表示,是因为「还必须做许多复杂的事前准备」,所以他也无话可说。
至少知道这段短暂的学校生活对她来说还不至于是在浪费时间,优太才稍微感到宽心。
就这样,上午和中午都能自由活动的两人,赶紧来到雷吉欧实验的预定现场,也就是那栋废弃大楼。
来这里的目的,除了先行勘查现场,同时羽音也要为自关闭以来就没再进入过大楼的优太,简单说明有关当天预定的实验过程。
就在自己突然不得不跟恐怖分子战斗的那天,优太原本还对今后发生的事充满不安。但现在看到这并没有什么危险性的任务内容,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其实羽音先前的负伤恢复状况并不理想,她的手腕和脚踝直到现在仍包裹着绷带——正因为如此,这项不会对伤口造成负担的轻松任务,或许正适合羽音也说不定。
「这边。」
「喔!」
羽音毫不迟疑地由塑胶盖布和路障严密封锁的出入口进入大楼,而优太也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整栋建筑物微微飘散着沉重的灰尘气味,人去楼空的冷清中,早已不见一丝曾有的热闹繁华。
几根仿大理石的柱子散布在极为宽敞的楼面,那高耸的天花板模糊地映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更增添了一股诡异的气氛。
「哇噻……这种景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优太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毫无遮蔽物的空间里,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他甚至有种在异国神殿迷路的错觉。
「这些支撑楼面的柱子中,有几根是特别重要的支柱。为了更有效率地让大楼崩塌,我们在做事前准备时,排除这些特定柱子,其他的柱子和碍事的墙壁都必须先做部分拆除,也就是以这些柱子和墙壁能承受本身重量而不会倒塌为最低限度,将它们的外层都先打掉。」
羽音展开楼层的平面图,向优太依序指出那几根关键的柱子。
「你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有部分被拆除了?」
离那本正式资料中记载的爆破预定日剩下没几天。若真如羽音所说的有先「拆除外层」的必要,看来无论这新型炸药的威力有多大,面对如此巨大的建筑物,再不着手进行恐怕会来不及。
「当然罗!楼上的前置作业大致上都结束了。我们去看看吧!」
「没、没问题吗?不至于一走动就塌下来吧?」
听到优太胆怯地发出那样的疑问,羽音不禁莞尔一笑。
「还没到那种地步啦!假如拆成那样,谁要去装雷吉欧的爆破装置?放心,我们在那边走不会有问题的。」
「是……是吗?」
「唉,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只到三楼,你不去就算了。若你想去看最高那一层楼,我反倒觉得麻烦。多亏你的胆小,省事多了。」
优太听了,在感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对羽音那有点毒的消遣——但是事实也不能反驳——感到不悦。
「我、我哪有那么胆小……」
「好!那就连四楼也去看看吧!」
「少捉弄人了!」
对于两人已经亲密到可以这样轻松地互开玩笑,优太有股单纯的喜悦。
尽管被羽音如此调侃,优太还是乖乖地跟在她的后头,两人一起爬上如今已退化为普通楼梯的电扶梯。
「跟想像中差好多。」
一口气爬上三楼的优太,发现眼前出现的是和刚才一楼楼面完全不同的场景,不禁表露出自己的惊讶。
楼面中央大部分的空间都隔着墙壁,以一种和外部分开的独立形式被区隔起来。
从前这里仍营业时,这里除了作为活动会场开启给大众,也是举行著名艺术家个展或小型宴会的场地。不过对这些事物可说是绝缘的优太,完全没印象自己来过这个地方。
所以,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在墙壁的另一侧是怎样的一个空间。
应该不可能会知道才对。然而……
(咦?)
(这地方,好像是……)
奇妙的是,优太对这个地方,还有那里面的场景,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浮现脑海的模糊记忆中,他看到了巨大的圆柱状物体,但那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的……甚至那是否为实际存在着的东西,优太也完全不能确定。
他想看看平面图来确认内部构造,令人讶异的是,图上中央的会场区块一片空白,就连柱子的有无也无从得知。
「不能进去里面吗?」
「不能耶,都锁住了。」
羽音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缠绕在两扇门间把手上的铁链和大锁,向他强调这里已被严密封锁住。
「喔,但只要你……」
优太一瞬间像是想到什么妙计似的,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只要你……」
但他话说到一半,真正的重点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结果连自己原先想要说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什么?你说我怎么样?」
「呃?我在说什么啊?」
羽音对忽然提到自己的优太疑惑地追问着,但连一点记忆碎片都没残留的优太,脑中陷入了一片混乱。
「……」
羽音默默地注视优太,等待他说出下一句话,但优太此时也只能勉强笑着蒙混过去。
「呃……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刚刚说的都别理它。唉!我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啊,哈哈哈……」
「优太……」
然而羽音并没有理会优太的玩笑话,只是不安地看着他。
(糟糕。说出那么莫名其妙的话,她会不会介意?)
优太一边懊恼自己没经过大脑就蹦出的那些话,一边环顾四周寻找可以改变话题的题材。
中央的活动会场占了大部分的楼面,但其余的空间仍很充裕。
(喔?)
里头的一面墙上,似乎有着什么特殊的花纹。
优太马上锁定这个新的话题,向羽音问道:
「里头那面墙是什么?该不会是壁画吧?」
「喔,其实那就是我们今天的工作。」
虽然转得有点硬,但好歹是成功地切换话题了。
「正想要跟你说明的。」
说完,羽音走向里面,优太安静地跟了过去。
一片片像棒球垒包大的金属平板,四个角都被大大的螺栓钉住,密密麻麻地贴满这座位于尽头处的墙面。乍看之下,恐怕不少于一百或两百片吧!
「听说这是最后一次举办美术展览会时的其中一件作品。应该是因为会场空间不够,就利用这座墙来展示。」
「喔……艺术的世界果然很深奥。」
优太望着这件看不出个所以然的作品,坦白地说出了感想。
低头一看,发现一个工具箱就摆在墙脚边。
「……」
一个令人不安的影像在优太心中扩散开来。
浮现在脑海中的,是气喘吁吁的自己埋头拆解这个艺术品的画面。
「哈哈,该不会……」
优太发出僵硬的笑声。
「把这些拆下来就是我们今天的工作。」
已经蹲在那翻找工具箱的羽音抛出了这一句话。
「这样啊!」
唉!还真是一语成易于成谶。
***
(这、这还真难搞……)
(我看永远都弄不完吧!)
优太跨在下稳的梯子上,拿着十七毫米专用的特大扳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一片片金属板拆了下来。
已经过了一个钟头,然而,在整面墙总共三十列的金属片中,他只完成了其中两列。
「喂……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工作啊?」
羽间不是说过她的任务是搜查可疑分子吗?怎么现在却落到做这种苦命的幕后工作?优太对此感到十分不解。
「这没办法啊!若要找你和我两个人能一起做的事,就只有这种工作嘛!」
的确,说明白点,这一切都是自己不自量力说要帮忙羽音所招来的后果。
想要抱怨的,应该是羽音才对吧!
只是当初优太决心全力支持羽音而休学时,他以为自己可以参与一些像小说情节那种充满戏剧性的神勇任务。
尽管优太无法具体说出那「戏剧性的任务」指的是什么,但至少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枯燥工作。
另外,自己和羽音在作业上的速度差异更是让人懊恼的原因之一。
明明两人拿同一把扳手,左右边同时分头进行拆除作业,但和优太完成的两列相比,羽音却已经准备拆除第六列了。
也就是说,若将十五列当成两人平分的作业范围,她已经结束三分之一的工程了。
这份焦急,让优太对这项工作的不爽指数急速攀升。
「可是……没有那种可以快速拔掉钉子的电动工具吗?干嘛非得用这种见都没见过,笨重的六角扳手……」
「那就原因。」听到优太一边把玩手上的工具,一边发出的牢骚,羽音立刻答道。
「什么?」
「我是说,原因就出在这种六角扳手上。因为这种钉子是一般人很少使用的稀有规格,所以专用工具就只有这把扳手。」
「怎么会这样……」
也许是艺术家对作品的一种坚持吧!然而,一想到这个别说是脸,就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创作者装模作样地摆出艺术家的架子选这些钉子的画面,一股杀意便不自觉地涌上优太的心中。
可恶!他像在泄愤似的,转着那把紧握手中的扳手。
根据羽音介绍,这个黑得发亮,完全没经过镀造等加工手续的工具,似乎是用一种拥有极高强度,名为「钒铬钢」的钢合金铸成的。
在某种意义上,这把扳手也算是一种极具破坏力的危险工具。正因为如此,当优太紧握着这重量感十足的武器时,他的脑袋竟然出现「这个艺术家若敢出现在这,看我不一击把他从头给砍下去才怪」等等骇人的血腥画面。
看来他的精神状况已经到达极限了。偏偏在这种时候……
「喂,优太,你要握紧一点啊!左手有没有也一起握着?」
不知情的羽音还不时向优太唠叨几句。
(烦死了!)
再这样下去,难保这项工作可以顺利完成。
「哇!」
这时,没有完全嵌紧的扳手前端突然从钉孔飞出,而优太的右手就那样硬生生地以不自然的角度撞上金属板。锵地一声巨响,优太立即反射性地用左手护着右手,结果失去平衡,从梯子上跌了下来。
幸好梯子本身的高度并不高,所以跌下来也不过是屁股着地罢了。但老实说,优太一想到现在还麻麻的指头不知变成怎样了,心中便充满不安。
他在撞到的瞬间瞄了一眼,内出血恐怕是免不了了。
搞不好还骨折了。
全身瘫在地上的优太一面害怕地直打颤,一面咒骂着自己的粗心大意。
「优太!」
也许是刚好目击到了那个状况吧,即刻奔来的羽音在优太身边蹲下后,急切地查看他的右手。
「……」
羽音轻轻地将优太盖在受伤部位的左手指一一扳开,检查右手的手指。
「嗯!」
她用力敲了一下「疑似受伤」的部位。
「好痛!」
对于羽音这残忍的举动,优太忍不住跳起身来。
「你、你干嘛啊?」
「真的会痛吗?」
「嗯?」
「因为……一点伤口也没有啊!」
羽音指指他的右手——真的!根本就毫发无伤。
「喔?对耶!你这样一说我就不痛了。」
就因为听到那声巨响,优太才以为一定会有很大的撞击。不过现在看来,应当是没什么大碍。
「……抱歉,让你担心了。」
对于自己惊扰他人的举动以及犯这种过失的无用,优太感到非常羞耻,低着头向羽音道歉。
「别在意,没受伤就好。我看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可是……」
优太一想到自己落后的作业进度,不觉感到心虚。
「转换一下心情也是必要的啊!先喘口气,等会儿再继续努力吧!」
「嗯,好。」
羽音朝颔首的优太微微一笑,一手拿起包包便快步走下楼梯。
咚!优太往自己的脑袋敲了一下,开始在内心反省着。
(我到底在干嘛啊?)
昨天那个在灿烂夕阳下望着羽音笑脸的自己,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她吗?
明明什么都不会,还妄想着要扮演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那样神气的角色,实在是丢人现眼。
只因为发现幸运草,就认定什么事都能顺利进行,根本就是过于天真。
他躺在地上,拿起那把巨大的扳手往自己的额头一敲。原本只是想轻碰一下,但或许是扳手本身的重力作用吧,这一敲力道还不小,让优太甚至感到有些晕眩。
「好痛……不愧是钒铬钢。」
揉着等会可能肿成一个包的额头,他决定不浪费羽音回来前的时间,便再次爬上梯子开始拆除金属板。
先将扳手前部深深插入六角形钉子的孔内,接着左手扶着扳手的角,以避免前端从孔中滑落,再用紧握扳手的右手使劲把钉子扭转上来。
优太一步步确实地操作着。钉子起初还带着一丝抵抗,但很快地,接下来的钉子已变得用手指也能轻易旋转。只要抓到基本诀窍,这工作其实也不是那么困难。
(没错。)
(这就是我现在能做的事。)
仿佛要忘掉刚刚那个充满焦虑而无法集中精神的自己,优太紧接着又将扳手前端嵌入下一个钉子。他的双手已不见一丝犹疑,极其流畅地进行着作业。
***
「喔耶,完成了!」
从作业开始大约经过了四个小时。
好不容易拆除完所有金属板的优太,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僵硬的关节喀喀作响,有种酸痛与舒畅交织的绝妙感觉。
「辛苦了。来,喝吧!」
早一步完成自己负责范围的羽音,向优太递出了一罐咖啡。
那是羽音几小时前就买来,却因找不到机会喝而一直放着的咖啡。
不是不能喝,而是暂时不喝。
羽音买完东西后曾回来过一次,却在放下优太的咖啡后说声有事,便出去了约一个钟头。
难得她提议要休息,优太本来打算两人一起享受咖啡。既然她不在,他也失去了喝咖啡的兴头。
当羽音再次回来时,优太已经全心投入于工作当中。而看到优太埋头苦干的身影,羽音或许也不想打断吧!
于是,两人就这样默默不语地继续着拆除作业。结束时,才发现他们中途根本没休息,一口气做到底。
不过话说回来……最后仍比优太早一步完成的羽音,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来,干杯!」
「嗯,干杯!」
两人互碰手中的铝罐,直接坐在地板上便啜起咖啡。
「……这算是?」
「姑且算是『冰的』。」
优太这样随便一问,羽音却灵敏地作了回答。
优太不禁对她的反应之快感到有些佩服。
「……可是都不冰了。我再去买一罐吧!」
「不用了啦!」
优太赶紧阻止正准备站起身的羽音,咕噜咕噜地大口喝起咖啡。
见他津津有味地喝着,放心许多的羽音又坐了下来。
「你刚刚去哪了?」
喝得一滴不剩的优太,向她问起刚才那段空白的时间。
既然是一起行动的搭档,优太认为还是要了解一下她的行动内容比较好。
「呃……去了学校。」
也许是对自己跷班感到心虚吧,羽音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啊,有什么事吗?」
「定时报告。因为有一些要记录的文件,不能光靠电话。」
优太想起曾看过羽音进入校长室的画面,才恍然大悟那就是定时报告。
「还好吗?有没有被班上同学说什么?」
「没事啦!因为比平常早结束,他们好像还在上课。」
「这样啊……」
担心她是否又遭到大家谴责的优太,在听了她的话后不觉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不过,下次我也一起去吧!」
「这样好吗?如果被发现,一定又会遭到冷嘲热讽喔!」
「随便他们怎么说好了,反正我们又不是在做坏事。」
「嗯!」
听到优太这样豪爽地说出那些话,羽音笑着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来打勾勾。」
「喔!好。」
优太忽然伸出右手小指,羽音也有些战战兢兢地勾上自己的指头。
(啊!)
又来了。双指碰触的刹那,优太感到一股如静电般细长微弱的刺激感,霹啪作响地传到额头处。
从她碰触的那一点,还渗出了某种似乎正慢慢浸透至体内的温热感,渐渐包覆着优太全身。他有些难为情地想要赶快结束这小小的仪式,摇摇两人的手后,便马上松开交缠的手指。
「唉哟!」
优太猛地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是羽音的小指不小心碰到了自己手上已开始化脓的水泡。
「啊,没事吧?」
羽音慌张地翻看优太的手。
或许是没戴手套就徒手蛮干的后果吧!只见手掌布满了水泡,惨不忍睹。
「唉,因为整整四个小时都握着那把硬梆梆的扳手嘛!」
「这样啊……因为你身体还没自觉——」
看着他满是伤口的手,羽音喃喃自语着。
「啊?什么自觉?」
优太被这莫名其妙的话搞得一头雾水。羽音听他一问,立刻像惊醒般猛摇头,直说「没事、没事。」
那头引人注目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大大飘动着,发梢还不时轻轻扫到优太的脸上。
(这样反倒让人起疑。)
但优太并不打算追问下去,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聊下去。
「话说回来,我还是每一次像这样拔那么多钉子耶!做到最后,觉得手只要随便一转就可以很简单地拔起来了。」
「呵呵!那么,你已经把扳手的触感深深记在心里了吗?」
「对啊,想忘也忘不了罗!手到现在还麻麻的。」
一想到刚刚那段也许等于自己一生分量的扳手作业,优太长长吐了口气。而那微微的气息抚过发烫的手掌,让疼痛感舒缓了不少。
对这舒服的感觉上了瘾,优太于是从更近的位置向手掌吹了口气。
「这样会比较舒服吗?」
「嗯!」
学着优太不断吹气的样子,羽音也跟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嘟起嘴帮他吹气。
(哇……)
这气息——尽管优太也知道这样有点夸张——是那样凉爽舒适,和自己吹出的感觉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令人难为情却又是那样舒服的感觉,让优太干脆放弃自己吹气,仿佛作着美梦似的享受着幸福。
「喂,只有我一个人在吹。」
被发现了。
「那、那你呢?你的手都不痛吗?」
他慌张地蹦出这几句话,但话中的「那你呢」代表何意?就连优太自己也觉得太暧昧了。假若羽音回答「很痛」,难道自己也要像这样帮她吹气吗?正当他慌忙地想撤回这句充满性骚扰嫌疑的发言时。
「嗯,我没事。所以不用像这样帮我吹气啦!」
羽音微笑说着。
当优太感到安心的同时,也尝到了一丝落寞。
「该回去了。」
「是啊!」
两人大概收拾了一下,便同样从那座停止不动的电扶梯走下一楼。
夕阳西沉。
一片橙红染遍了外头的世界。
在被蓝色塑胶布覆盖的正门玄关前,优太和羽音确定了明天的预定行程和集合地点,在简单地道别后便各自离开。
「好痛……」
在回宿舍的路上,优太仍频频观察自己的手掌。
(三、四、五……)
大大小小加起来,共起了六个水泡。
虽然才第一天就遇到这么操的工作,但对羽音来说,这不过是「优太也能做的工作之一」,一点也难不倒她吧!
即使如此,从现在开始……
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不管是什么,我都要努力完成给她看!
「好!」
优太像是要掩饰疼痛似的紧握拳头,奔驰在离宿舍不远的路上。
(明天又会做什么呢?)
对于明天又将见到羽音,他心中可是充满了期待呢!
***
距雷吉欧的爆破预定日还有三天。
这天一大早便有了新的工作。
当然,这也是为了让雷吉欧爆破实验能够顺利进行的其中一项任务。
羽音提议的,便是在位于学园附近的市民公园举行人群疏散对策。
天官市民公园将丰富的自然景物容纳于广大的园区中,是所有市民的休息空间。其中尤以一条近五百公尺,环绕着公园而能让人尽享园区之美的游园步道,最是受到散步和慢跑者的喜爱。
除了为防范恐怖活动而进行的警戒工作,优太两人也要负责在雷吉欧的实验预定日前,对这种众多人潮聚集的场所完成封锁的相关准备工作。
(但是……也不必这么早吧……)
清晨四点,羽音选在这种时间把优太叫了出来,开始进行任务。
其实他们要做的,也只是用警告禁止进入的封锁线和宣导海报,将合计共六个出入口封锁起来如此单纯的工作罢了。
为求慎重起见,优太和羽音绕着游园步道检查园内是否有人,同时依序将一个个出入口封锁起来。
太阳尚未升起,四周一片漆黑,微寒的低温让人想像不到现在已是初夏。
而这幽暗园区内,就只有优太和羽音两人。他们一边用目光谨慎地巡视四周,一边走在路灯照射下的砖瓦道上。
「呜……」
「很冷吗?」
羽音担心地问着低声呻吟的优太。
「嗯,有一点。」
老实说已经冷到快受不了了……但一看到身旁的羽音只穿着单薄的制服,优太只好继续逞强。
不过有件事倒是真的……
「……比起冷,我觉得更困。」
这点,优太倒是坦承相告。
羽音一听,便探着口袋,然后现宝似的得意地说:
「把手伸出来一下。」
「……?」
优太乖乖伸出缩在口袋内的手。忽然,几颗黑球状的玩意儿哗啦啦地落在手心上。
「啊……」
出现在羽音手中的,是绘有招牌大嘴鸟的包装盒子。而从那滑动式开口落下的,正是优太最熟悉的巧克力球。
「这是我第一次买喔!」
羽音说着,并将那盒子举到额前。
「噢。结果呢?」
不用说,所谓的结果指的就是有无天使券。
刚刚故意遮住重要部分的羽音,在两人面前将开口部分掀开来。
「啊呀?」
什么图案都没有,只有黄色的开口。
「嘿嘿,没猜中。」
「你没用那招吗?」
「有试过……但好像不行。」
羽音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
「没关系啦……我的命中率也只有七成啊!」
「哇?这么高,太强了!」
「没有啦……你才最强的吧!」
经过第一天相遇时的那次强烈震憾,在优太心中,羽音才是真正的个中高手。因此刚刚见到也十分惊讶的反应,让他觉得有些不解。
「我的方法……很狡猾。」
羽音忽然蹦出莫名其妙的话。
「狡猾?不会啦!虽然跟一般的买法有点差别……再说,我不也是……」
「不一样。我的方法跟你完全不同。」
「啊?」
「唉,算了。」
结果也没有说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同,羽音又开始催着优太吃巧克力球。
「快吃吧!KANA说过,早上摄取糖分可以让头脑活动更灵活喔!」
「KANA?」
听到优太反问,羽音有点慌张地低下头。
看到她这种反应,优太不禁想起上次那张「马铃薯炖肉」的食谱。
当然,他想起的不是料理方法,而是隐藏在她手写笔记中「第三者的存在」。
「那是谁?」
「呃……我妈妈。」
「哇,你直接用名字称呼啊!」
一听是她妈妈而莫名感到安心的优太,边大口嚼着包有花生的巧克力球,边继续话题。
「喔、嗯!」
只见羽音吞吞吐吐的,似乎欲言又止。
或许是「香奈」或「加奈子」之类的名字吧,优太不觉地在脑中任意想像着。
「那你爸爸呢?也是直接称呼名字吗?」
「嗯!」
这并非什么坏事,但羽音的表情却在此时浮上一层阴影。
「那……」
正当优太想要问「你都怎么叫他?」时,她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
「正确来讲,是『以前』都这么叫的。」
「喔,你的意思是……」
「嗯,他已经不在了。」
「对、对不起,我好像……问太多了。」
若再继续这话题,恐怕会让整个气氛变得更哀伤,优太赶紧对自己过问私事的举动向羽音道歉。同时,也庆幸刚才没有再继续问对方父亲的事。
「别在意。反正也是超过一年以前的事了。」
「嗯!」
之后,觉得再说什么都不过是打圆场的优太决定放弃寻找新话题,一语不发地走在昏暗的公园,埋首于封锁出口的工作。
而羽音或许也是因为尴尬吧,除了工作的事,其他都不再多说。
终于,六个出入口皆封锁完毕。
时间已超过六点,耀眼的清晨阳光下,麻雀和云雀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落。
结果,他们并没有在园区内发现其他人影。不过为求慎重,两人仍再次巡绕已完全封锁的公园一圈,接着才离开那儿。
「哈……哈啾!」
刚走没几步,优太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簌簌地吸了几下鼻子后,羽音关心地问:
「很冷吗?」
跟刚刚一模一样的问题。
「嗯,的确是蛮冷的。」
毕竟都打了个那么大的喷嚏。
优太知道这次再逞强下去也没意义,便老实地承认了。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从刚刚就一直找不到交谈的好时机,而现在终于抓到机会了。即使是因为这有些丢脸的大喷嚏,他也完全不在乎。
突然……
「这样的话……来吧!」
羽音将自己的左手向优太直直伸过去。
「啊?」
看着愣住的优太,羽音继续说出令他无比感动的话。
「牵着吧!」
光是这句,就已经彻底把优太打败了。
「嗯、好。」
优太宛如一具发条未上油的玩偶,僵硬地点点头,毫不迟疑地掏出缩在口袋深处的右手——然而,他在这最重要的时刻却临阵退缩。
(握得太大力怎么办……)
(啊!对了,右手都是水泡……会不会痛啊?)
(不,有可能在这之前就会惹她不高兴吧?)
在东想西想生出一堆无谓的烦恼后,他最终仍是徬徨地计算着和她之间的微妙距离。
啪!
羽音像似已等得不耐烦,迳自牵起优太的手。
(啊!)
一阵温暖的热流传了过来。她的手掌如春阳般和煦温暖,而这股暖意仿佛正由手心顺着血流汩汩渗入体内,让优太的全身暖和起来。
尽管额上的伤口又开始发痒,但这反而让优太更确实地感受到眼前这和羽音接触的片刻,令他感到无比幸福。
伤痕累累的右手丝毫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会排斥这种事吗?」
或许是见到刚刚犹豫不决的优太才这么问的吧!
「不……也没有什么排不排斥的问题。」
他决定坦白说出自己现在的真实感受。
「应该说是……现在变得很喜欢吧!」
「太好了。」
说完,羽音又稍稍加重力道,将优太的手紧紧握住。
牵着她柔软的小手,优太感到非常幸福……
「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
羽音抬眼望着优太。
她的双眼滴溜溜地转着,在晨光的映照下闪耀着光芒……这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了。
所以……
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就近看着那样甜美的她……
「可以慢慢散步吗?」
优太终究是忍不住,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好啊!」
羽音绽开笑容,又紧握了优太的手。十指相交,仿佛在证明两人亲密感情的结合。
「走吧!」
「嗯!」
彼此皆有些害臊地相视而笑,一边摆动双手一边嬉闹着。
闪耀着金黄光芒的晨间大地,只见两人漫步其中。
***
或许是因为昨天清晨那场任务吧,优太得了重感冒。
发烧高达三十九度,看来是场难缠的病。
优太打电话向羽音说明病情,并为今天无法参与工作向她道歉。
「今天一整天绝对不可以出门喔!」
羽音听完,只是不断地叮咛。
而原本就做此打算的优太见她对这点那么执着,反倒起了疑心。
但仔细想想,今天的工作,是在上次那座属于学园私有地的后山进行肉体上的劳动作业。对目前无法自由行动的自己而言,硬是去做这种耗费体力的工作也只是帮倒忙而已。
在心中不断挣扎后,优太最终仍选择接受羽音的指示。
两天后的雷吉欧爆破实验已迫在眉捷。
因此,优太决定乖乖照着正规的治疗方法,也就是好好吃过饭后睡上一整天,专心养病。
然后,没一会儿就睡着的优太,作了个十分奇妙的梦。
是一场战斗。
不是桂木优太本人……不知为何,眼前出现的画面,竟是渡濑羽音和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拼命打斗着。
而战场,就在学园后头那条山路。
遭到无情摧残而倒下的树木残骸散落一地。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出现在现场的,就只有自己和羽音,还有,敌人。
一个凶恶的敌人。
甚至不是人类。
只见它自由地变换形体,用尽所有的招式猛力攻击羽音。
羽音虽然灵敏地闪躲着,她的动作却明显不再像从前在咖啡店看到的那般流畅。渐渐地,伤痕布满全身。
终于,她的手臂、双脚一一被夺去……即使如此,她依然勉强靠着绷带紧拉住被夺去的手脚,顽强地与强敌奋战。
倒下、再倒下……她却仍不放弃,愈挫愈勇。
而站在一旁的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
想要冲上前去,身体却动弹不得。
想要大声喊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就在一股极大的焦躁感笼罩全身时……羽音终于屈服于敌人脚下。接着……
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眼前所有的景色开始扭曲、燃烧,最后彻底毁灭。
敌人终于退去。只剩遍体鳞伤的两个人,被遗留在这片黑暗的大地中。优太看见羽音颤抖着抱起自己。
又没能守护住你,对不起。
又挑战失败了,对不起。
羽音对自己无力的身躯感到悔恨,不停地道歉。
因为作了恶梦,优太醒来时感觉糟透了。
(呃!)
(……真是的,这是什么怪梦啊……)
醒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优太的头仿佛撕裂般疼痛,一点精神也没有。脖子和胸口不用说,就连整个背部都被汗水浸透。
这样躺着只会更不舒服。优太一边想着,一边努力撑起沉重的身躯,打算简单地擦拭一下身体。
他戴上眼镜,拿起放在床边的毛巾,并顺便瞄了眼手表。很快就要五点了。
「哇,已经?」
优太对于连续睡了将近十个钟头的自己感到非常惊讶。
(对了,羽音……)
(她今天做了些什么呢……)
想到自己就这样浪费了宝贵的一天,优太感到十分过意不去,不禁想起羽音。
同时,反射性地感到一股巨大的不安。
「……」
优太知道,不安来自于刚刚那场梦。
无论他再怎么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一场梦,不知为何,心中的焦虑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唉……)
优太感到有些烦躁,便伸手拿起事先买好的矿泉水,这才发现瓶内的水所剩无几。
「没办法……」
优太勉强移动着瘫软无力的身体,抓起钱包,决定去宿舍内的自动贩卖机再买瓶饮料。
***
设置了数台自动贩卖机的休息室内,几个学生正在那谈笑着。
其中一人,就是曾缠着优太买巧克力球的同班同学武内。他一见到优太,便随口向他搭话。
「喂,桂木,听说你自愿休学了,真的吗?」
「啊……嗯,对啊!」他吞吞吐吐地答道。
老实说,自从那天在课堂上包庇羽音后,优太到现在还不太敢和其他人说话。
「这么说,那家伙也跟你一起罗?」
「那家伙」指的当然就是羽音。
关于和她共同行动的事,优太已经向学校方面报备过了,而优太也不打算再遮遮掩掩的,便老实地承认了。
「嗯,是啊!」
仍是有点含糊的回答。
「哇,好好喔……那你们今天也在一起吧?」
「呃,今天因为有点感冒……」
「喔!不好意思,还把你叫住。」
「没关系啦……」
优太感到有些意外。
原本还在担心「这个又要遭到武内嘲弄了」,没想到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和优太应对,不会带着异样的眼光看待优太和羽音的事。
「啊,难怪……」
武内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喃着。
「什么?」
「我刚刚才在公园附近碰到渡濑。本来还想说你一定也跟她在一起,结果没有。喔,原来如此。」
「那家伙?是什么时候的事?」
「呃!我四点前回到这里,大概是在回来前的三十分钟左右吧?看她全身沾满泥巴,不知道在做什么?」
大约一个半小时前的事。
全身沾满泥巴,或许是因为刚结束后山的工作吧!
公园的封锁作业昨天两人才一起完成,今天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才对。
当然,现在她不太可能还待在公园。
然而……
是那场梦的影响吧,优太心中有些骚动不安。
「可恶。」
「喂,桂木?」
优太不顾武内的叫喊,冲回房间急忙用手机跟羽音联络。
她也有手机,应该联络得到。只要确定她没事就够了。
然而,即使这目的是那样单纯,他却怎么也打不通。更糟糕的是……
哔……啪!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放在床边吧,手机偏偏就在这紧急时刻没电了。
「可恶。」
优太气愤地将失去作用的手机摔到床上,手表一抓便冲出房间。
「喂喂,要去哪里啊?你不是在生病吗?」
看见一身运动衣的优太匆忙跑向大门,武内再次叫住他。
「但是……非去不可。」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嘛?」
「……」
面对武内的问题,优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着。
「受不了,净是些莫名其妙的家伙。你也是,那个转学生也是。」
「对不起,实在是不方便说。」
「知道了啦,今天就不追问你了。来,给你。」
武内说着,将一把从钥匙圈上拔下的钥匙递给优太。
「嗯?」
「你不是在赶时间吗?脚踏车借你,就是停车场第二十二号那台蓝色的。病人或许会有些吃力,如果觉得没问题就骑吧!」
「你为什么?」
见武内这样热心帮忙,优太感到不些不解。
「什么为什么……你现在不是有困难吗?」
「是这样没错……但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一定很讨厌我。」
「什么?你讲什么鬼话啊?」
只见武内顿时大声嚷了起来,一副不可置信似的对优太皱了皱眉头。
「不、不是这样吗?」
「唉,亏我们还是同班同学。你就把这当成是上次天使券的谢礼吧!好啦,不是在赶时间吗?快去快去。」
武内似乎很生气地用力搔着头,并挥挥手催促优太离开。
「嗯,我就不客气罗,谢啦!」
「喔!」
优太朝停车场跑去,很快就找到那台脚踏车。
「这、这个……」
没错,那的确是一台蓝色的脚踏车。
但那仿佛将淑女车加压变形的车体,就像是小学生专用般迷你,乍看之下甚至会怀疑是不是连辅助轮都装上了。令人吃惊的还不只这个。或许是车主武内的个人嗜好吧,只见金属蓝色泽的车体上,被黄色麦克笔写满了「流星号」的粗大字体。更糟的是,一堆手绘的星星还围绕在名字四周,实在是愚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坦白说,要骑上这台脚踏车,真的是需要一点勇气。
(但是,难得人家好意……)
武内原本就是个活宝,也是班上少数性格表里如一的性情中人。所以,他借这台脚踏车一定没有其他用意,纯粹只是想助优太一臂之力。
在心中如此判断后,优太心怀感激地决定借用武内的爱车「流星号」。
他紧握住T字形把手,双脚开始踩动踏板,「流星号」竟意外滑顺地跑了起来。原本还嫌太低的车高,也因为座垫和把手绝妙的高度搭配,骑起来的感觉不但不差,甚至还颇得心应手。
优太重新好好地观察它的车体,完全发现不到一丝曾经修补过的痕迹,可见武内很珍惜这台爱车。
而目前体力欠佳的优太还能如此轻松地骑上路,或许也要归功于这台「流星号」以及武内对它细心的维护吧!
对于武内愿意把这辆宝贝爱车借给自己,优太打从心底感谢他,同时一口气朝着公园的方向奔驰而去。
没多久便来到了天官市民公园的优太,继续骑着脚踏车沿着公园外围绕圈圈。
就目前看来,是没什么异样。然而,就在优太骑向六个出入口中的第四个时……
(啊……)
映入眼帘的,是昨天清晨和羽音一起围好的封锁线被胡乱拆下的画面。
恐怕是某人潜入了园内吧!
虽然武内是在这附近碰到羽音,但她身为工作人员之一,绝不可能以这样粗鲁的方式进入园内。
(这么说……)
(应该是……非法入侵的家伙吧!)
不知为何,优太竟不觉地将无法取得联系的羽音和刚刚那场梦境交叠,令他紧张得坐立不安。
「好吧!」
或许是发烧烧过头了吧,就在这种脑袋无法做正确判断的精神状况下,优太摇摇晃晃地进到公园内。也不去细想前方有什么东西正在等着自己,便贸然行动。
***
才刚进入园内不久,优太马上就发现了可疑人物。
不过,那个疑似侵入者的可疑分子并没有藏起身来。
一个穿着破旧西装,感觉像是上班族的男人,只是一动也不动地佇立在中央广场的草地上。
至于羽音,或许是距先前武内见到她有一段时间了吧,优太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咦?那个人,好像在哪见过……)
他和男子距离约二十公尺。
在勉强辨识出这位入侵者的脸后,优太忽然觉得十分面熟,便飞快地在脑中搜索着。终于,优太想起来了——这个男子便是之前和羽音送去医院的伤者。
(可是……)
当时腹部大量出血,看来极为严重的伤势,只过了约法一个礼拜就能回复到这样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步?
对于那男子非比寻常的复原速度,优太感到莫名恐惧,同时,也强烈直觉继续待在这里会有危险。
正当优太想要通知羽音此事而转头离去时……
「你想走去哪?」男子像是一边看着优太一边低声说道。
不,他确实是紧紧盯着优太。
(啊?)
优太循着类似机器合成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男子正凝视着自己。
「哼!这里好像一个人类也没有……是你这小子干的好事吗?」
咚!
那双眼,那个声音,那个人的气势,都让优太紧张地心脏扑通直跳。
(……不对,不是那个时候的男子。)
(他到底是谁……这家伙?)
优太感觉得出来,眼前这男子的真实身分绝不是那个被送到医院的人。
全身所有的汗腺在此刻涌出大量汗水。
额上那道旧伤开始微微发热,接着,便转为激烈的抽痛。
仿佛在强烈警告优太:眼前这男子是「极为危险的人物」。
「嗯?告诉我,那个生命体……」
男子睁开眼睛,朝着优太慢慢跨出一步。
(糟了……)
(这家伙可不好惹。)
顺着身体的防御本能,优太拼命地往公园出入口冲去。
「哈哈哈!原来是个胆小鬼啊!那我就不怕了!」
明明离对方已有一段距离,但那宛如就在耳畔发出的怪声,仍吓得优太心惊胆跳。
他在极度的惊恐下总算跑回脚踏车边,一心只想远远逃离现场。慌乱地骑上车后,便速速离开了公园。
不是开玩笑的,优太当时真觉得会被这怪胎杀掉。
***
优太一面骑着「流星号」冲上通往天官学园后山的道路……一面对自己鲁莽的行动感到极度后悔。不论是任性地抱病离开宿舍,还是草率地独自进入市民公园勘查。但现在最后悔的,是自己竟盲目地骑车来到这毫无其他退路的后山道路。
或许这都要怪当下骑车的高速,在不自觉中引导优太往好骑的柏油路前进的原因吧!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天官学园和宿舍已在自己的脚下。为了不让大家成为无辜的受害者,他只能被迫继续骑上这条通往后山的道路。
「嘿嘿嘿!别想逃!」
逃离公园后,那宛如机器合成的刺耳声便不曾间断地在优太耳边响起。
(可恶!)
坡度愈来愈陡,不再铺有柏油的路面路况极差。
无法再骑上山坡的优太干脆将「流星号」搁在路边,躲进树林茂密的山中。
运气好的话,也许藏在树荫下就可以躲过男子,然后赶快下山——优太这么在心中盘算着。
然而,这岂是从未经历过这类紧急状况的优太能轻易办到的逃身术。
「没有用的。你的位置,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男子直直地朝优太的方向慢慢靠近。
不可思议的是,一种对眼前这危急状况的暗示清清楚楚地传进优太的心里。
(知道吧……)
(这家伙的目标就是我。)
原因虽不清楚,但优太确实是透过体内深处的某种机制,掌握着自己身处的危险状况。
「快出来!让我将那杂种的生命体解决掉吧!」
轰隆!
四周树木随着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巨响,一一遭到截断。
优太循着这惊人的爆裂声猛一回头,赫然发现男子已离自己不到一百公尺,并继续靠近中。
而他的手上,还握着一把刀刃极长,看似刀剑的武器。
只见身后崩倒树木的断枝残骸在滚滚扬起的尘土中互相交叠着,应该都是男子的杰作吧!
「我就觉得奇怪。照理说,那组织本来就不可能有两个潜入者。」
「潜入者?你、你在说什么啊?」
优太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话,只能用混乱的脑袋勉强挤出这回答。
「嘿嘿嘿,你也没必要知道,就这样一无所知地命丧黄泉吧!」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画面在优太的眼前出现了。
嘎嘎……嘎嘎嘎!
只见男子慢慢抬起另一边没有握刀的手臂,接着,竟渐渐变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形体。
(这、这是什么啊?)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怪物?)
在混乱至极的优太面前,男子的手臂已完全变为一把闪着慑人寒光、长度惊人的大刀。优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另一边手上的长刀也是由男子的手臂变形而来。
「带着你的人因变体一起送死吧!」
「呜哇!」
只见那把轻易砍断巨木的锋利大刀,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优太挥来。
然而,明明不可能躲开这攻击的优太,却迅速地用双手护着头。
刹那间,砰地一声,就在优太以为自己的全身受到强烈冲击时,围绕在他手臂上的手表由表带部分被一刀两断……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一阵金属激烈摩擦的刺耳声响遍林间。
(咦?)
优太微微睁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把静止在头上,险要劈头砍下的长刀,以及如电线般错综复杂地缠绕在刀刃上的钢丝。
优太直觉是这条钢丝救了自己一命。正因为这钢丝抵销了敌人挥刀劈来的力道,自己才能只受到一点冲击而逃过一劫。
「优太!你没事吧?」
在钢丝的另一端,也就是射出的源头,优太看见一个少女正向自己奔来。
「啊!羽音?」
「嘿,你还敢来啊,HA-〇!」
羽音一步拉近与男子的距离,接着灵巧地用钢丝瞄准男子离开优太的变形手臂,在半空中作连续攻击。
咚咚!沉重的打击响起,男子的喉咙和胸口一带开始不自然地扭曲、凹陷。
跳跃在半空中的羽音不知是用了什么装置快速收起钢丝,在优太身旁着地。
若是一般人,早已死于非命的致使伤,竟对男子没有丝毫影响。只见他任凭自己已塌陷至左肩上的左半边脸,和呈直角不自然弯曲的脖子暴露在外,然后将双臂变回原状。
「怎么随便跑出来?」
羽音一边紧盯着敌人的动静,一边斥责优太。
「因、因为联络不到你啊……而且,又作了个怪梦。」
「梦?」
对了,那个梦。后山……凶恶的敌人……战斗中的羽音。眼前这情景,完全就是那个梦境的再现。
***
「嘿嘿,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HA-〇。你在争取时间对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羽音双脚站开,赤手空拳地与敌方对峙,冷漠地回应对方的话。
很明显地,这口气并不是平常那个羽音。
「少装蒜了。制造有两名潜入者的假象,每天在暗中不断阻挠我的行动,这些不都是为了拖延时间?援军若真的出现,的确是对我不利。哼!差点被你骗了。没想到另一个潜入者……不对,应该是说我曾以为是潜入者的这个生命体,竟是这种没用的人类啊!」
男子震动着身体,只见变曲的颈项在瞬间复原。果然,羽音之前的攻击看来是完全无效。
「哼!那只是你自己搞错了吧?」
「无论如何,反正这一切都结束了。接着,就只剩把你们送上西天!」
忽然,一根像是长予的锐利尖物从男子胸处高速射出。
「喝!」
面对这由极近距离瞄准优太两人的攻击,羽音漂亮地抓住迎击的时机,用左手将武器拨离了轨道。
她紧接着扑向敌人怀里,用右手臂瞄准对方的心窝,猛力挥了一拳。砰!一声重低音爆裂开来,男子的身体被弹飞到后方三公尺远。
明明手腕和双脚都还裹着绷带,其使出的力道之强,却令人难以相信是由她负伤累累的身躯所发出。然而……
「嘿嘿嘿,没用的。干嘛耍这么无趣的招术?事到如今,应该没必要再隐藏你的真面目了吧?」
「闭嘴。」
两人在微妙的距离下针锋相对。
「还在犹豫什么啊HA-〇?你不是一直都想摆脱掉这个躯体吗?难道说,你还真的要继续假扮成人类吗?」
「我叫你闭嘴!」
听到男子挑衅的言词,羽音的声音开始慌乱起来。
敌人像是逮到了空隙,直直伸出双臂对着羽音左右夹攻。
「接招!」
只见伸出的手臂在半空中又分岔出旁枝,化为无数的触角,一齐向羽音和优太直伸而来。
「呜!」
喀嚓!
某个强烈的光芒似乎在羽音前方闪烁着,而就在这时……
「呜!」
随着男子发出痛苦的呻吟,那无数条仅离两人鼻端数公厘距离的触角尖端,突然开始崩落。奇妙的是,那原先带着金属光泽的残肢断片,此刻却仿佛失去色泽般转成雪白。
乒哩乒哩……筐啷!
落下时极大的冲击力让残片摔得粉碎一地。
「啊……羽音,你看他的手?」
看到这难以置信的画面,优太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那不是人类的手。
然而,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头。
从羽音右手手臂长长伸出的,竟是和那男子一样泛着骇人寒光的锐利刀刃。
原本还紧紧包覆着的绷带,如今只是松垮地挂在手臂上。这状态仿佛意味着从一股封印中解放出来的邪恶力量即将爆发。
「哼,一开始这么做不就好了。现在可没时间再让你隐藏实力了吧?哈哈!」
「呃!」
手臂已回复原状的羽音双手环抱,双膝顿失力气地跌坐在地上。
「啊!羽音……」
她的手臂渐渐像灰尽一般变得惨白,细小的裂痕渐渐扩散至四处。
「看你那状态……应该已经到了极限吧!嘿嘿,这是第几次了?」
「哼!」
「哈哈哈……是多到连自己都数不清了吗?算了。倒是我,还有些事还没完呢!」
男子得意地笑着面对不轻易泄漏底细的羽音。在此同时,他的手臂又开始变化为新的形状。
「喔……是这玩意啊!」
看到自己的前臂变为一团诡异的胶状物质,男子毫不犹疑地一刀将其斩断。
「……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嘿,不过是一点小实验。」
那团跟出现在角色扮演游戏中的史莱姆(注:Slime:史莱姆,最基本的RPG怪物,为烂泥般的低等怪物)相同的烂泥物质,被男子一把握在手中把玩着。
优太注视着他,心脏扑通扑通地激烈跳动着。
(我知道了。)
(那一定是……)
眼前这场景与那场梦境互相掺杂重叠,一股确实的预感渐渐成形,在优太的脑中不停回旋着。没时间犹豫了。
从现在开始,唯有自己的行动才能扭转当前的劣势。
(和梦境不同!)
(我怎能让羽音伤心呢?)
就在此时,羽音忽然轻轻低喃着,用一种只有优太才听得见的微弱声音。
「……优太,快躲到我背后。」
仍蹲坐在地上的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摸索着脚边的地面。
几乎就在优太理解羽音用意的同一瞬间,男子毫无预警地猛力将那团物质朝两人丢去。
轰!
一道炫目的刺眼闪光忽地发出,四周随即陷入大爆炸中。
***
这块原本绿意盎然的土地,于眨眼间化为一片焦土。
前一刻在此爆发的强大热能和冲击力,正以熊熊烈火蹂躏着视线所及的所有树木,无一幸免。
大地陷入一片火海,远方已渐渐演变为大规模的森林火灾,令人绝望的画面不断扩大。
男子独自佇立在烽火燎原的中央,对自己拥有的破坏力赞叹不已。
他藉着使用人因变体变形而成的,是硝化甘油和硝化纤维素的混合物——这是在距今约一百多年前,由一位名为爱佛立诺贝尔的科学家所发明的炸弹,别称「胶状炸药」。
「嘿嘿嘿……就连这种上古时代的玩意儿也有这样的威力啊!这倒是值得期待。」
他喃喃说着耐人寻味的话,并在眼力所及范围内发现不到优太两人后……
「是被炸飞了吗?不,可能性很低吧!」
男子放弃自己还在变形中的不完全形体,并将它储存在体内的记忆体中。接着,他又变身为另一个人。不只是形体,就连表情、服装等等……每个细节都没有一丝丝的不自然,简直是完美的再现。
只要是使用者能够辨识的物质即可变身——看来男子利用自己身体这项特性之熟练,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
「反正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哈哈哈……」
他带着满脸残酷的笑容,慢慢地朝最后一幕跨出步伐。
男子的目的,是毁灭这颗行星。
而步向崩坏末日的命运,在这刻再也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