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狐狸的故事

「那是什么新游戏吗?」

看着暖被桌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形状的轴头,樱汰首先发问。嗯,看起来的确挺像游戏的。比方说桌游,或是骨牌之类的。

「不是的。现在是在选择接在挂轴上的轴头。」

最重要的总裱工作结束后,裱褙的工作也终于进入最后的收尾。

而其中一项收尾工作就是上地杆。地杆这个东西的作用,在挂轴挂起时,是帮助向下垂吊的重物;收起的时候,则是做为轴心。基本上都是使用木棍。而装饰在地杆两端的东西,就是所谓的轴头。这同样也是决定挂轴美观程度的重要部分,有着各式各样的材质及形状。

「材质的话,有象牙、紫檀、花梨木、竹子、漆器、金属、水晶、陶器、树脂等,总之种类很多。什么样的作品要使用什么样的轴头,其实大部分都有规定。例如金属轴用在佛像画,漆器轴不会用在文人画等等。不过这其实也和绫布一样,只要能够配合画心和地杆就好。」

师傅一边让我看着数量众多的轴头,一边对着无法做出决定的我说出这句令人绝望的话。

「此外,它们的形状也是各有不同。不过最普遍的还是圆筒型,像这个是切轴,然后这边这个是拨轴和涡轴。」

环小姐把两个轴头重重摆在我面前。被称为拨轴的那一个,前端有逐渐变大的趋势,看起来就像是三味线的拨弦器一样,所以有了这个名称。至于涡轴,形状就像是把套圈游戏的环层层叠叠地堆起来,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其他还有利休形、倒角、宗丹形、远州拨……种类非常繁多。」

「这也有什么画要用什么形状之类的规定吗?」

「以格调来说,有人认为依序是涡轴、拨轴和切轴。不过这也不需要特别在意。」

只要看起来合适就好。当初环小姐说出这番话,还是正月过后,也就是上个月开学的时候。然而如今豆子和惠方卷(注9:日本的正月即为一月,而撒豆与食用惠方卷的习俗则是在二月四日前后的春分举行。)都已从巷口店面前消失,改由情人节巧克力占据它们的位置。

「洸之介,你还没决定好吗?」

看着每天占据加纳裱褙店暖被桌的我,以及桌上的轴头,樱汰会说出这句话实在是理所当然。未来的天狗之王,肯定任何事情都能迅速做出决定吧。所以他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并没有其他恶意。和坐在走廊乘凉、嘴里不断偷笑的莲华大不相同。

「洸之介,你一定是A型吧。优柔寡断的A型。」

「什么血型都无所谓吧。这个难道不行吗?压克力制的,又轻又耐用。」

坐在暖被桌里的扬羽拿起一个透明的轴头。

「啊,那个亮晶晶的好漂亮!我帮你贴一点水钻上去吧?会变得更可爱唷~」

「啊啊——请不要这样!」

我连忙把轴头从扬羽手中抢了过来。啊啊,真是太危险了!要是还交到莲华手上,一定会被贴上一堆珠子或施华洛世奇水钻,变得跟她们身边的小东西一样闪闪发亮,甚至会亮到刺眼。

「欸~明明很可爱的说~!」

「这是挂轴,所以不可爱也没关系!」

嘴巴嘟得老高的莲华,似乎对轴头失去兴趣,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开始玩弄起来。那手机也同样被贴得亮晶晶,看久了连眼睛都有点刺痛起来。要是被弄成那个样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话说回来,来到这里的大家,也太融入现代社会了吧。)

我看着正在玩手机的扬羽和莲华,以及正玩着掌机游戏的樱汰,突然有感而发。先不论樱汰,这两个穿得像是高中女生的人,明明都已经活了超过百年之久,还这么彻底融入,享受着现代社会。环小姐也是如此,尽管是个年岁超过五百岁的妖狐,最喜欢的食物却是汉堡,那也是非常惊人的适应能力。

她们不会抗拒时代的潮流。只要是好的,就会率先大量引进,但是她们并不会舍弃老东西的优点,而是一直维持下来,就像环小姐身为裱褙师的技术一般。

(这个轴头也是一样啊。)

古代并没有塑胶或是压克力材质,材质只能局限于木头或是陶器等。原本以为这个业界会因为自古以来的习惯,或规定就是如此等理由,拒绝接受新材质制作的物品,但似乎也没有这一方面的问题。

不会摘除全新可能性的嫩芽,反而是大量引进看似有趣的事物,勇于挑战,不会加以否定。这一点实在是太厉害了。

(不过,他们难道都不会回顾过去吗……)

先不论扬羽她们,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清楚环小姐的事,至于知道的部分,大概只有她是被誉为传说中的优秀裱褙师、曾住江户,战争时搬到这个地方来、店里是许多妖怪的集合地点、是佐伯家历代以来的师傅、每天都穿着和服、最喜欢画和汉堡。就这样而已。

至今一直不太在意,所以也没有刻意询问,但是我知道的事情果然还是太少了。不清楚师傅状况的徒弟?这样难道不会有点不妥吗?

啊啊,不过我还是可以隐约感受到一件事。那就是环小姐心中还有一件始终没有放下的「过去」。是对方明明近在咫尺,却没有发现自己的事呢?还是失去了如同另一半的人呢?或者是想把自己的思念传达给某人,却无法传达出去的悲恋?我不得而知。但是她偶尔会想起那件事,然后受到当时的心情影响,甚至表现在脸上。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

「这么说来,阿树去哪里了?」

扬羽一边剥着橘子皮一边问道。

「阿树刚刚被兵助带走了喔。」

「为什么?」

「今天好像要把先前委托裱褙的挂轴送还给委托人。那个委托人阿婆很难搞,不过只要一看到年轻帅气的男人,态度好像就会大转变,所以就把阿树也带去了。」

「嗯哼。也对,毕竟那家伙只有外表好看嘛。好看到有点浪费。」

「因为阿树是令人感到遗憾的残念系帅哥啊。」

「樱汰说得好!太贴切了!惨了,超好笑的啦!」

莲华开始捧腹大笑。看到她笑成那样,我就突然觉得阿树实在有点可怜啊。

「不过,我想他们应该就要回来了。」

正当樱汰看着墙壁上的时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店门口方向传来了「我回来了~」的招呼声和脚步声。这就是所谓的说人人到吧。

「洸之介,你来了啊。」

率先走进和室的,是残念系帅哥。可能是兵助先生交代过,他身上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这么一来,他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社会人士。相较之下,兵助先生看起来则像个劳力工作者。感觉他之所以无法获得贵夫人的信用、被人彻底忽略,也算是情有可原。明明只要换穿稍微正式一点的服装就行了呀。

「你还在选轴头?快点干脆选一选吧。这种事情越烦恼就越选不出来啊。」

「我已经彻底体会到这一点了。交货好了吗?」

「喔。我还顺便带了一个人过来。」

在兵助先生之后登场的人是……

「啊,是乔治耶。」

「唷!好久不见。」

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人,举起一只手笑了一下。比之前稍长的头发,用发蜡抓出了完美的造型。不管是外套还是里面的针织衫,看起来都非常时尚,完全看不出来到底是哪种妖怪。

「这么一来就是第二次见到你了呢,少年仔。」

「你们以前见过啊?」

钻进暖被桌的兵助先生有点讶异地说道。

「是的,以前见过一次。」

「去年秋天的时候,不是曾经为了听阿树吐苦水而集合过一次吗?就是那个时候见到的,不好意思啊,那个时候酒味实在太重了。」

「不会,毕竟环小姐他们也一样毫不逊色。」

「哈哈哈。我想也是。我回到店里后,其他员工们也说酒味太重,还把我赶出门外呢。」

「员工?你有在某间店里工作吗?」

「嗯。啊,可以先给我水吗?今天有点干燥啊。」

最近因为过度干燥,所以造成了流感大流行,新闻经常报导这件事。既然有在什么店里工作,那么会对这个话题敏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走到厨房,端了一杯水回来。

「喔~谢谢你啦。」

乔治先生向我道谢,接过装了水的杯子——然后出乎意料地朝着自己的头倒下去。

「啊啊,得救了。今天不小心忘记带喷雾器出来了。」

「咦咦咦咦咦!」

看到他出人意表的行动,我忍不住大叫起来。这时为我解释的,是因为超过人数而挤不进暖被桌的阿树。

「洸之介,乔治哥是河童啊。」

「咦?河童?」

我下意识地反问回去。他的外表实在跟河童相差太多了。「可是既没有秃头,头顶上也没有盘子啊?」

「有盘在啊。在这里。」

乔治先生指了指自己的头。我凑过去一看,发现那里的确有个硬币大小的圆形秃,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圆形秃。与其说是平缓的陨石坑,就只是稍微凹下去而已,也不是不能硬说成盘子。

「回归正题,我刚刚说的店,其实是我开的美发沙龙。我是个美容师啊。」

「咦咦咦咦咦!」

我发出了今天第二次的喊叫。

乔治先生是这群成员中最老的老面孔,很早以前就和环小姐认识,不对,应该说是酒友吧。

「我原本就不喜欢这个国家的发型风格。尤其是月代头发髻(注10:江户时代男子常见的发型,把前额两侧至头顶的头发剃掉,后面留髻。),在上面抹了一层又一层的油,实在太死板了,根本一点玩心也没有。」

他一边喝着杯子里剩下的水,热切地说着自己的论点。

「另外日本女性的发型也是。像是岛田髻或丸髻(注11:岛田髻多为年轻女性或艺妓梳的发型,丸髻则为已婚妇女结在头顶上的椭圆形发髻。),感觉根本无视了每个人头发的个性啊。还有三七分,那实在太不自由了。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头发整个硬邦邦的,一定要能够玩弄发尾,让发丝轻盈到在风中飘扬才行。而且那种硬邦邦的发型对盘子不好,要是全部露出来的话,盘子就会干得太快;若是盖起来,又不方便补给水分。所以我长年以来一直都在研究如何不让盘子干掉,而且方便整理,同时还能发挥玩心的发型。最后我终于找到了最理想的造型!」

乔治先生骄傲地挺起胸膛。

「那就是乱抓式蓬松发型!我大概是在三百年前研究出这个造型,但是当时的人完全没办法接受啊。」

「那种发型,在当时只有流浪汉或乞丐才会留啊。之后明治维新,就算大家都把发髻剃掉,也还是一样格格不入,完全就被当成变态看待了嘛~」

扬羽半睁着眼睛,如此说道。

「我以前曾经看过路上的人把吃剩的包子施舍给乔治哥喔。」

「我听说的是乔治哥曾经被小孩子追打,或是被人扔石头。」

阿树和莲华跟着接了下去。而兵助先生则像是习以为常般,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哈哈哈。那个时候尽是留下一堆苦涩的回忆呢。不过那也是因为我的感性实在太前卫,而周围的人只是跟不上我而已。直到最近好不容易开始被人接受,我马上就因为顶级发型设计师风潮而瞬间变成名人。」

「这么说来,以前也曾经登上杂志吧。」

轻声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樱汰。随后乔治先生满脸笑容地说道:

「这个时代终于追上我了啊!」

「喔……」

「少年仔也务必近期内过来光顾啊。既然是环的徒弟,我可以帮你打折。只不过距离这里有点远。啊啊,你有去过和马的店对吧?就是那附近一家叫做『卡波奇欧』的美发沙龙。」

「『卡波奇欧』!」

我不小心失声大喊。之前好像听说过,而且还是从森岛那里听来的。

「你果然有听过?哎呀,我可真是出名啊。」

「与其说是听过,其实是我同学的姐姐好像经常去那里。名字叫做森岛。」

「啊啊,森岛小姐。我认识喔。她是常客,每次都会指定我。」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交集啊,原来这种事情还是会发生的。

「不过我马上就没办法再见到她了,真可惜。啊,环呢?不在吗?」

樱汰立刻站起来回答「在喔」,然后跑到里面的工作室呼唤环小姐。

目送他离去后,我再次看向乔治先生。

「请问没办法再见到她是什么意思呢?」

「我已经在这个地方,用这张脸担任美容师超过二十年了。虽然的确有些人类看起来年轻,但是要继续用这张脸过活,还是有限度的。像现在,沙龙里的员工和客人都已经把我当成妖怪看待了。所以我想和环小姐讨论一下搬家的事情。」

阿树立刻诧异地发问。

「乔治哥又要搬家了吗?这次要搬去哪里?」

「我还没决定。搬去哪里好呢?」

「北方?日本海旁?雪国?雪国?」

「那是莲华想去的地方吧?要是真的搬去那种地方,我绝对会再也见不到乔治的。」

「乔治哥,上次搬家是什么时候来着?」

「记得是在兵助出生的时候吧。本来说要庆祝我搬新家,最后反而被环和弥助改成了庆祝新生儿诞生。这么说来,兵助还真是长大了呢!」

「喂!都已经不是小鬼了,不要摸我的头!」

兵助先生满脸通红地挥开乔治先生的手。见状,扬羽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对我们来说,兵助毕竟只是个孩子嘛。」

「真怀念呢。感觉好像三天前才发生似的,但是过去的时间却已经足以让一个人类长大成人了呢。啊啊,说到怀念,我有件事情要报告。其实那件事才是主要目的啊。」

这时,樱汰带着环小姐来了。她今天的和服是黑色与红色的千鸟格纹,袖子用带子固定着。看来刚刚应该正在进行作业吧。

「你来了啊,乔治。」

「啊啊,打扰了。」

相对于满脸笑容的环小姐,乔治先生突然收起了刚刚轻松随意的态度,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找到那幅画了,环。」

我并不讨厌冬天的早晨,甚至有点喜欢,不过只限于天气晴朗的时候。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冰冷的空气绷得紧紧的,只要深深吸入一口这样的空气,感觉昏沉沉的脑子就会清醒过来。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不过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了吧,我边想边抬起头来。可能是因为少了通勤与通学的人,星期天的站前广场比平常空荡不少。随后圆环入口处开来一辆熟悉的厢型车,停在我的眼前,这是兵助先生的车。我跑了过去,走下驾驶座的兵助先生也举手打了声招呼。

「好早啊,洸之介。」

「早安。」

车门滑开,环小姐走了出来。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和平常大不相同,我暗自惊讶了一下。

「洸之介,这是新干线的车票,然后这是乘车券。来回车票都在这里,然后还有这个。」

兵助先生把事先买好的新干线车票连同信封交给了我,信封里装着好几张一万日圆大钞。

「这是餐费。既然去了那里,就顺便吃个荞麦面再回来,另外再买些土产吧。数量可能会很多,就用宅配寄回来。毕竟东西太重,大概会拿不回来。钱是阿树出的,不必跟他客气。」

「好、好的。」

「那么,等你到了那边之后再连络吧。会有人去接你们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对着身旁像个人偶一般沉默不语的环小姐开口:

「我们走吧,环小姐。」

环小姐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朝着车站方向走去。我向兵助先生说声「我们走了」之后,追在她的身后而去。

车站月台上的人也是三三两两,我和环小姐并肩而立,等待火车到来。虽然曾和环小姐一起搭电车出门好几次,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远到必须搭乘新干线。总觉得有点奇怪。

我偷偷侧眼看着环小姐,然而似乎还是看得太明显了,马上就被环小姐发现了。

「因为有人告诉我长野很冷啊。」

环小姐像是在隐藏害羞似地淡淡说道。脸有点红了起来。

她穿着一件画有大片红色梅花的白色和服,以及和服用外套。如果只有这样,那么就和她平常的打扮一样。然而今天却加了一件毛绒绒的披肩,以及同样造型的白色毛绒绒耳罩。这应该是扬羽或莲华帮忙准备的吧。以往一直轻轻扎起的黑色直发,今天也多了些许卷曲。这应该是阿树或乔治先生帮忙打理的吧。

「真是的,实在太爱操心了。」

一大早就被人玩弄着头发和衣服,环小姐的表情带着些许无奈。

不过,我相信大家担心的并不是气温高低。

——我找到那幅画了。

一听到乔治先生那句话,出现在环小姐脸上的,是我至今不曾见过、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表情。惊讶、困惑,以及恐惧——诸如此类的感情交错在一起,看起来非常软弱。环小姐平常总是充满着自信,永远带着看穿他人的谎言与不安的表情,说是可靠,其实更像一个坚强无比的人。毕竟她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啊。我一直以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她害怕,直到那一天为止。

「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长野某间寺庙里。」

虽然完全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决定仿效其他成员,安静地听他们对话。

「是怎么找到的?」

「是靠我的情报网吧。」

乔治先生闭起一只眼睛,而环小姐的眼睛像是不太高兴似地高高吊了起来。

「开玩笑的。我最近正在考虑搬家,于是到处寻找下一个住处。这时刚好和长野的一个朋友连络上了,然后不小心把你和那幅画的事情说了出来。环应该也认识吧?就是浅河啊。结果就这么找到了。」

乔治先生用手指滚动着暖被桌上的轴头。

「真是的,我根本没想到会在那个时候得到消息啊。因为这一百年来都没找到任何线索,所以我想干脆豁出去,把你的事情告诉店里的客人,但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啊。」

「把环小姐的事情告诉店里的客人?这是什么意思啊?乔治哥。」

阿树发问。

「我说玉响通的绫栉小巷里,有个家伙专门处理特别的画作。任何跟幽灵或妖怪有关的问题画作,只要拿到那边去,那家伙就会帮忙解决。」

嗯?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段话?虽然内容不太一样。

当我皱着眉头沉思时,乔治先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本来以为这个故事要是能够传开,之后不只这附近,全国各地的人都会把问题画作送到这间店来,这么一来就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些线索。就是那个嘛,所谓的物以类聚。」

「然后过程中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所以就开始加油添醋,把整件事情说得天花乱坠,最后变得越来越夸张,对吧?」扬羽像猫一样眯起眼睛,一针见血地说道。「我听说的可不只这样,内容变成了住在这里的大妖怪会帮忙解决所有和幽灵与妖怪有关的问题。」

「喔,扬羽也有听说过吗?谁叫我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表演者嘛,和客人聊天,取悦对方,也是我的技术之一啊。」

「我也在学校听说过喔,乔治。」

「是吗是吗,也传进结之丘国小了啊。」

乔治先生不断点头,脸上似乎带着莫名的满足。

「应该已经传遍这附近所有学校了吧?而且之前还有人听了这个故事,特地跑过来呢。」

「喔喔。原来有过这样的人啊。」

「不是有过,是有。人就在这里。」

扬羽边说边指着我。乔治先生盯着我,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之后,张开嘴巴放声大笑。连原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莲华,也趁这个机会爆笑出声。

「少年仔就是听了那个传闻才过来的?」

「是啊。而且还特地选在丑时三刻呢。」

「丑时三刻?我有说过这个吗?」

「我听到的版本就是那样。」

「哎哎哎~有什么关系!反正核心重点又没变,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而且少年仔的烦恼最后还是成功解决了吧?结果好就好啦!」

一点也不好。要是你没有把事情说得那么夸张,我就会选在白天的时候过来了,也不会碰上那段令人烦恼害怕的体验。我一边瞪着乔治先生,一边在心里大肆抱怨。

「那么,环,你打算怎么做?」

乔治先生收起笑容,瞬间露出严肃的表情,询问环小姐的意愿。这时气氛突然变了,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环小姐缓缓开口。

「怎么做是指?」

「如果你要去长野,我可以先帮你打点一下?」

「原来如此。」

环小姐轻轻闭上眼睛——她的决定下得出乎意料地快。

「我去。」

毅然决然的一句话。

没有人说话。不对,应该是没有人说得出话。我想大家应该都不知道那幅画和环小姐有什么关系,因为虽然没人说话,但是大家都露出非常担心的神色。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不清楚内情的人只有我一个。而我突然觉得不能放任这么不稳定的环小姐独自一人、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回过神后,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说出这句话。

「我也一起去。」

所有人同时看向我。那股气势实在恐怖,让我有点害怕起来。其中最吃惊的人要属环小姐。

「洸之介?」

「如果要去长野,就要搭乘新干线吧?环小姐自己一个人一定没办法转车的。我之前也是自信满满地一直往前走,结果就彻底搞错了往南和往北的月台。」

我畏畏缩缩地说完后,大家明显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说的也是,这样也好。徒弟就是要负责照顾师傅啊!」

兵助先生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对呀!不但可以帮忙拿行李,还可以买一大堆土产回来呢!」

「阿树,长野有什么名产?」

「大概是荞麦面和苹果吧?另外还有烤饼和野泽菜。」

「我想吃荞麦面!要吃冷的!」

「你们两个就顺便吃点荞麦面再回来吧。」

「那么,选在少年仔不必上课的时候比较好,就选星期六或星期日吧。啊,等等,我先问一下浅河。」

如此这般。我和环小姐都还来不及说话,出发的日期就这么定了下来,车次也定了下来,然后转眼之间就到了出发当日。

那幅在长野找到的画,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它对环小姐有何意义。它可能跟我感觉到的、环小姐至今始终放不下的「过去」有关,但是这也仅止于我的个人推测。没有人说起这件事,我也什么都没听说。不论是在电车里还是在新干线列车上,我都只能默默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我能做的只有这个,因为我不能厚着脸皮、毫无顾忌地干涉师傅的问题。在环小姐紧闭的嘴唇开启之前,我只能默默等待。

长野一如预料地下着雪。虽然只下了薄薄一层,掩盖路面,但是天空中的灰色乌云极厚,轻飘落下的细雪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说不定现在只是刚开始下,之后就会出现积雪了吧。

我和环小姐一走出车站,立刻朝着停靠计程车的站前圆环前进。

然后我们依照乔治先生的吩咐,搜寻做了记号的计程车。找到了!车顶上放着河童标志的计程车。在那前方,站着一个身高不高、穿着制服的计程车司机。细长的眼睛,微带斑白的头发,以及隐藏在头发之下若隐若现的盘子。就是这个人。

「恭候多时了呐。」

「你是浅河先生?」

「是的。环小姐,好久不见了,小兄弟就是小幡呗?来,请上车呗!」

在浅河先生的催促下,我们坐进了他的计程车里。

「到天云寺大概需要一小时左右。」

浅河先生以熟练的动作,静静开动车子。

车里,环小姐依然不发一语,所以就变成只有我和浅河先生交谈。浅河先生似乎是乔治先生的老朋友,交情长达三百年。我在车内听浅河先生说了很多事,例如乔治先生的名字鹫谷乔治,其实是模仿乔治·华盛顿而来(注12:鹫谷(Washiya)和华盛顿(Washinston)发音相似。),还有他从以前就非常喜欢西洋事物,两人曾经一起前往长崎。当时吃的蜂蜜蛋糕有多么美味、第一次喝啤酒时感受到的冲击,以及最爱吃的果然还是小黄瓜,最美味的吃法是把味噌和美乃滋拌在一起沾着吃等等。

浅河先生个性非常开朗,而且健谈。我们说得太开心,转眼间就抵达了目的地。这里的景色,和车站前迥然不同,周遭全是一片银白的雪国光景。看来我们是从市区直接来到了深山里。

天云寺是一间很小很小的寺庙,浅河先生先进去请了住持出来。住持对着我和环小姐深深一鞠躬,立刻带着我们进入正殿。浅河先生则说他想抽根烟,决定在外面等我们。

「就是这个。」

简单寒喧之后,住持拿出一个细长的桐箱,交给环小姐。表面没有任何文字,但是颜色已经变得相当深,看得出是非常老旧的箱子了。

「虽然不清楚来历,但是根据前任住持的说法,这大概是从西边——是从京都来的。我只知道这点情报。」

环小姐缓缓打开箱子,里面放着挂轴。她把挂轴拿出来,解开系带,小心地摊开。

那是一幅画了女性身影的图画,是个几乎可说是少女的年轻女性。身上穿着红色和服的女性坐在地面上,以强烈的眼神直视著作画者。就是一幅这样的画。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一点也不像是沾染上强烈思念,只是一幅普通的画。

但是看到那幅画的瞬间,我直觉地这么认为。

——那是环小姐。

我看到第一眼就这么想了。虽然冷静下来再看时,会觉得古代日本画特有的细长眼睛和圆润下巴与她不甚相似,但我还是直觉地认为这名女性就是环小姐。这是画了环小姐的画。

环小姐眯起眼睛,以怀念的眼神凝视着这幅画,然后轻声细语地说道:

「好久不见了,另一个我。」

浅河先生坐在正殿入口附近,津津有味地抽着烟。我穿上鞋子,站在他的旁边。雪还在下着,长野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呢?另外,长野车站附近的雪积了多厚呢?新干线应该还能正常行驶吧?应该说,今天之内还有办法顺利回家吗?

「环小姐怎了吗?」

「现在正在和住持说话。她说马上就会出来,要我在外面等。」

「这还挺快的呐。那幅画就是环小姐一直在找的画呗?」

我点头表示肯定。

「俺也是一眼就觉得那幅画画的是环小姐,所以才会马上连络乔治。因为曾听他说过环小姐一直在找某幅画啊。哎唷,真是太好了呐!」

浅河先生笑了笑,吐出白烟。

「浅河先生一直住在长野吗?」

「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住在长野唷。唯一一次离开这里,就是和乔治一起去长崎的时候。那时真的很开心,同时也再次认识了故乡的好啊。从那之后,俺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呐。」

「这里每年部下这么多雪吗?」

「是呀。今年还算是比较少的呗。」

「这样算少?不会很辛苦吗?而且道路积雪之类的又危险。」

市区内还好,然而才稍微来到郊区,雪就积得这么厚。尤其浅河先生又是在长野车站附近排班工作,客人都以观光客居多,前往郊区的机会应该也比较多吧。

「这就是所谓久居则安呐。俺都已经干了三十几年的计程车司机,早就习惯了呐。」

「已经做了这么久了吗?」

乔治先生做了二十年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想不到浅河先生竟然比他做得更久。在人类之中混了这么久,难道不会泄漏真实身分吗?

「俺和乔治那家伙不一样,比较不在意外表嘛。平常总是一点一点地加上皱纹、增加白发,让自己渐渐变老呐。所以应该还可以撑个十年没问题。」

原来可以做到这种事吗?我感到佩服不已。如果真的像人类像到这种地步,应该不可能会露出马脚的。

如果我是以普通乘客的身分和计程车司机浅河先生接触,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认出他是妖怪。浅河先生也好,环小姐也好,我认识的妖怪们全都太融入人类世界了。我这么一说,浅河先生立刻开口大笑。

「会吗~从俺们眼中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人类更迟钝的生物啦。人类不太在意自己身旁到底有什么生物,而且也不懂得警戒。尤其是最近的人类,人类会在意的永远都是人类。可能以为世界上就是二分成人类和其他呗?所以才对其他生物的气息这么迟钝,也不会注意到扮成人类的妖怪。哎呀呀,实在是非常奇特又有趣的生物呐。」

「……那样相当傲慢呢。」

我稍微反省了一下。感觉浅河先生确实说得没错,除了那些会危害到自己的生物,我们真的不会特别多加注意。就算近在咫尺,也不会去寻找、感受其他生物的气息。会去注意的,就只有同为人类的人。活在这个世上的生物明明就不只有人类,像鸟类、虫类、其他动物,还有妖怪,也都同样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不,俺倒觉得就某种意义来说,你们是非常幸福的一群呐。」

这时,正殿的大门打开,环小姐和住持走了出来。环小姐把那幅挂轴包了起来,抱在手中。

浅河先生把香烟在携带式烟灰缸里捻熄,吆喝一声站了起来。

「那么,俺们就走呗。」

我们在浅河先生推荐的荞麦面店里吃了迟来的午餐,然后回到长野车站。

「如果要买长野的土产,车站前都买得到呐。」

我把大家想要的土产说出来后,浅河先生边苦笑边这么告诉我。果然当地人就是比较可靠。

「下次再来旅行哏。长野还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呐,俺下次带你们去善光寺。」

住在长野数百年,想必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可靠的导游了。

「见到乔治的时候,帮俺告诉他一声,如果想来长野的话就快点告诉俺。」

我表示自己一定会把这句话带到,同时约好下次再来长野玩,我们就和浅河先生道别了。

我比对手表和标示电车出发时间的电子告示板后,距离新干线发车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环小姐,我想去那边的土产店买点东西,那环小姐呢?」

我指着像是刻意开在我面前的土产店,询问环小姐。

「我稍微去一下洗手间。」

「那挂轴,我来帮忙拿吧?」

一说完,环小姐随即摇了摇头。

「没关系,不必了,我拿就好。别担心,这不会很重。」

「是吗。那么我会在这家店等你。」

「我知道了。」

我迅速走进店里,拿出莲华交给自己的清单。上面用圆圆的字体写了一长串大家想要的长野土产,而且还异常地详尽。这应该是大家一起上网查的吧?一想到现在要开始寻找这些东西,我就觉得头痛。哎呀?土产是这样买的吗?正常来说不是应该由到达当地的人自己选吗?

「呃,总之先买信州荞麦面和……啥?荞麦义大利面?有这种东西吗?」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东西装进购物篮。

「苹果饼干、果冻、起司蛋糕,还有苹果派吧?然后是果酱。还有烤饼和野泽菜,啊,还有酒。话说怎么全都是这么重的东西啊!」

最后因为实在太重,提也提不动,只好听从兵助先生的指示,用宅配寄回去了。没关系吧?反正这是阿树的钱,是他从贵妇人身上骗来的钱。不对,以阿树的状况来说应该不是骗,而是接受施舍比较正确吧。

(这么说来,环小姐还没有回来呢。)

和环小姐分开行动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原本以为她应该会马上进入店里,却一直没有看到她。我想她应该不至于弄错地点,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我在宅配单上写好环小姐店铺的地址,然后迅速走出店外。外面的寒冷,让我的身体忍不住一抖。看了看四周,有几个上班族匆匆忙忙朝着车站走来,还有观光客兴高采烈地走来走去,可是就是看不到环小姐的踪影。她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我有点不安地跑到车站外面。然后——

「——找到了。」

环小姐单手抱着那幅挂轴,独自一人呆立在细雪之中。她可能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好一阵子了,微卷的黑发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

从远方看着她的身影,我顿时被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袭击,突然感到害怕起来。

总觉得,环小姐好像会跟这些白雪一样,融进这片纯白的风景里,从此消失无踪。

我立刻跑到环小姐身边,然后轻轻握住她虚弱无力的右手。那只手的手指极为纤细,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我们回去吧。」

环小姐抬头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上也出现了积雪。

「回去吧。回到大家的身边。」

我又说了一次。尽可能说得强而有力、字字清晰。环小姐有点生硬地点头,这副无助的模样,哪里像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或传说中的裱褙师?根本就是迷失方向、走投无路的小女孩啊!

新干线起动后,看着窗外雪景的环小姐开口说了:「真是对不起啊。」我原本以为会继续沉默不语地回家,所以吓了一跳。

「哪里对不起了?」

「让你陪我一起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不会,感觉就像是旅行一样,让人很开心啊。而且钱全部都是阿树出的,浅河先生也是个有趣的人。啊,对了,那人应该不是人,是河童才对。」

环小姐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看到这一幕,我真的松了一口气。终于笑了。感觉有好一阵子没看到环小姐的笑容。

「能找到你一直在找的画,真是太好了。」

「是啊。这么一来终于可以重新替这幅画裱褙了。」

环小姐低头看着自己抱在手里的挂轴。

「这幅画啊,是我成为裱褙师之后唯一失败的作品。」

「咦?环小姐也曾失败过吗?」

「那当然。那个时候,我经手过的台面下工作并不多,而且这幅画上又附着相当强大的思念。你刚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因为没有理由隐瞒,所以我就老实说了。

「我觉得这幅画的模特儿是环小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环小姐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我现在这个模样,是根据这幅画变出来的。这幅画,是我师傅的女儿的画像。好了,这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环小姐望着远方,开始缓缓说了起来。

「我的故乡是距离京都以西非常遥远的狩野山。」

「咦?不是在江户吗?」

「不是喔。我原本就诞生在西边,在一条叫做玉城川的河流附近。我在那里住了大概一百年左右吧,那段期间,我开始会变身,于是便到处惊吓、捉弄人类,以此取乐。但是不久后报应就来了,再也受不了我的人类们,开始在山里大肆搜捕,我因此离开了那座山。」

之后就这样四处漂流,最后才抵达京都。就在那个时候,她不小心闯进了某栋大宅院。

「那是一栋又大又豪华的宅邸。我还记得当时的红叶是一片鲜红,房屋外廊上,坐着一个像是隐居在此的老人,他的表情实在是阴沉至极啊。而且我那时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变身,正感到全身发痒,所以打算狠狠让他吓得闪到腰。那个老人坐在外廊上,却没有看着庭院的景色,而是一边叹气一边按着眼头望着一幅画。至于那幅画呢……」

「难道就是这个挂轴?」

「没错。我当时的想法是,要是变身成这幅画上的少女,这个隐居老人一定会吓一大跳。」

环小姐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然后如同我所预料的,老人看到我变成的少女时,的确吓了一大跳。但是他却不像我过去所吓的人类,他并不害怕,也没有一边惨叫一边逃跑,更没有晕倒。那个老人啊,他笑了。他看着我,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就欣喜若狂地笑了,简直就像是找到了长久以来一直寻找的东西一样。这就是……我和我的师傅建部宗由的相遇经过。」

环小姐的师傅,当时正看着他女儿的画像。他的女儿千代,在半年前突然过世了。因为是师傅老年才得到的女儿,所以非常疼爱她。

女儿死去所带来的打击,让师傅再也无心工作。他和环小姐相遇的那一天,也是一边看着画师朋友帮忙画的千代的画像,一边睹物思人。所以理应已经死去的女儿突然出现时,他先是惊讶,然后狂喜。尽管对方可能是幽灵。

「事情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我立刻慌了起来。总而言之,我先向他解释自己其实是从西边一个叫做狩野山的地方逃过来的妖狐,是为了吓他一跳才变身成画中的少女。结果宗由回答:『既然如此,要不要在这里住下来呢?既然过去住在狩野山的玉城川附近,那就取名为加纳环如何(注13:狩野与加纳的发音同为「かのう(Kanou)」,而玉城和环的发音同为「たまき(Tamaki)」。)?』虽然是简单无比的提案,但是我接受了。应该说,我马上就被宗由的家人抓住,然后就出不去了。好像是因为他们希望宗由能够继续正常工作。」

环小姐的师傅建部宗由,是当代首屈一指的知名裱褙师。和茶道家金森宗和与小堀远州也有私交,所以绘画书法的裱褙与修复委托一直络绎不绝,有时连幕府都会登门委托。

「虽然宗由和他家人告诉我,可以一直变身成千代的样子待在大宅院里,但是日复一日待在屋子里,实在和我的个性不合。我刚开始是抱着打发时间的主意,才出入宗由和他的徒弟们进行作业的工作室。这么一来,大家都像是寻开心似地教导我关于裱褙的各种技术。我也开始感兴趣起来,就这么一头栽了进去。」

我非常了解这种感觉,相信那应该就跟现在的我所感觉到的一样。即将踏入崭新世界时的心跳加速,能够接触全新知识时的愉悦感受。

「其中又以宗由特别热心指导我。其他人都说,他一定是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指导女儿一样,所以才会如此热衷。但是啊,我却不这么认为。宗由并不是在指导女儿,而是在指导长得跟女儿很像的加纳环。我的确可以感受到师傅对我的爱,但是那只是师徒之爱,他并没有把我和女儿混为一谈。」

「那样反而是件非常厉害的事吧?」

因为正常来说,已经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一般人一定会混乱的。更别说那个人是自己曾经溺爱过的女儿。

「是啊。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才对。可是我一直忘不了当初第一次和师傅见面时,他脸上那种欣喜若狂的表情。我希望他能再次对我露出那个表情,希望他能把当初投注在女儿身上的爱情,再一次地放在我身上。」

环小姐用力握紧拳头。

「一旦出现这个念头,我便开始嫉妒起千代。长相明明一样,但是这个差异是怎么回事?哎,这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当时的我还太年轻了。」

后来环小姐的师傅过世,他的长男继承了家业,但是他也随即因病去世。最后是由她师傅的孙子信忠当上建部家的下一任当家。

「就在那个时期,这幅画开始出现了异状。可能是因为宗由对于女儿的思念,然后我的嫉妒心又更进一步影响了它的关系吧。这幅画虽然不像其他画一样突然引发某种现象,但是却渐渐对信忠他们产生了影响。工作委托开始日渐减少,徒弟们也接二连三地求去。

这时,信忠委托我为这幅画裱褙。因为他还不是非常熟悉台面下的工作,所以判断自己无法完成吧。可是我也没办法冷静地进行裱褙作业,最后反而被宗由以及我自己残留在画中的思念所拖累。如今想起来真的很丢脸。」

最后,裱褙失败了。

未能成功封住思念的挂轴,事后被装进桐木箱,寄放在京都郊区的一间寺庙里。但是那个时候已经太迟了,信忠先生无法继续以裱褙师的身分在京都维生。这时,他说想前往江户,而环小姐也跟着去了。

「我既没有理由继续待在京都,而且对江户也颇有兴趣。不过最重要的是,继续在那间充满了回忆的屋子里住下去,实在是种折磨,所以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然后你就在江户开店了吗?」

「啊啊。是在我确认信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之后。至于和乔治、扬羽还有樱汰的父亲认识,都是在我来到江户之后的事了。」

「原来是这样。」

「当我在江户街道上竖起裱褙师的招牌后,我开始萌生想要替那幅裱褙失败的画作重新裱褙的念头。当时虽然立刻连络了京都那间寺庙,但是那间寺庙不知何时已成了废寺。当然也不可能得知画的去向。我一直以为可能已经被丢掉,几乎放弃一半了……」

环小姐爱怜地望着手中的挂轴。

「这幅画啊,是我师傅的宝物,但是我却因为自己不成熟的心而毁了它。不只如此,甚至还为师傅的家族带来了不好的影响。我一直都很后悔,总觉得自己恩将仇报,所以我想要补偿。而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这么一来,我终于可以报答师傅他们的恩情了。终于可以、终于……」

我在电车上就先发了简讯给兵助先生,所以抵达车站时,他已经来迎接了。

「喔,辛苦啦。动作比想像中快呢。」

「是这样吗?啊,关于土产,我请店家直接寄送回来,明天应该就会送到了。」

「谢啦。天已经黑了,我顺便送你回去吧?」

兵助先生主动提议,但是我拒绝了。总觉得今天比较想要走路回家。

「是吗。那你自己小心。」

兵助先生让环小姐上车之后,表情严肃地对我说道「真的谢谢你」。

「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啊。像我们是知道事情始末的,就算跟着环一起去,大概也会太过顾忌她吧。另外快点决定轴头然后到店里来!」

虽然兵助先生这么说,但是我之后有好几天没去环小姐的店里。因为最近一直热衷于制作挂轴,结果被我遗忘至今的森岛逮住了。另外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我始终无法决定轴头。等到我终于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的轴头组合时,扬羽正好发了简讯叫我去店里一趟。是环小姐说有些事情要说,所以要我过去。如此这般,我终于在放学后踏进了久违的加纳裱褙店。

「啊~来了来了,洸之介!」

第一个出来迎接的,是穿得比平常更单薄的莲华。

「快点进来快点进来!」

「到底有什么事啊?」

我被那双冻结似的手——实际上也的确是冻结的——拉进了和室。守候已久的扬羽塞了一个小小的纸袋过来。

「来,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你这问题是认真的吗?你以为今天是几月几号?当然是巧克力啊!」

「洸之介,情人节快乐!」

扬羽一副受不了的口气,而莲华则是以亢奋的口气这么说,我这才「啊」了一声反应过来。这么说来,今天班上的女生的确为了那些不受欢迎的可怜男生们发了大量的义理巧克力。我脑中装满了扬羽发来的简讯,彻底忘了这件事。

「洸之介,我很期待白色情人节的回礼喔。要还三倍!」

「啊,我想要唇蜜~!之后会推出春季新色啊~另外还要眼影。」

就算是义理巧克力,我也还满开心的。但是现在开心的情绪一口气降到了冰点,这两个人,一定是看准了还三倍才到处分发巧克力的。

「话说回来,环小姐怎么了吗?」

「环小姐现在在里面,和兵助在一起,然后还有樱汰和阿树。」

「大家都在里面,还挺稀奇的呢?」

「因为那幅画的镶接作业结束了,所以大家都去看了吧。」

「真的吗?」

可以看到那幅画的新装裱了!想到这里,我也兴冲冲地朝着工作室奔去。

工作室里,环小姐和兵助他们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正在互相交谈。

「那么就拜托你们了,阿树、樱汰——哎呀,你来啦,洸之介。」

环小姐注意到我,转头对我微笑。啊啊,那是环小姐平常的笑容。明明只是这点小事,我却觉得非常开心,同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先前在长野看到环小姐虚弱的模样,似乎对我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

「环小姐,我听说镶接作业已经结束了。」

「啊啊。就在这里。」

环小姐以视线指出了方向——那幅画,现在就放在作业台上。

只看一眼,我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幅宛如火焰燃烧般鲜红的装裱,一文字是淡淡的草绿色,隔水与边大胆使用了红黑色的格纹,天地也是近似橘色的红色。虽然使用了如此强烈的颜色,但是画在画心上的红色和服女性,似乎也变得更加显眼,一点也不影响画的存在感。

「好厉害……」

那幅装裱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眼中,它就是有着如此惊人的冲击性。

「对吧?明明用色这么大胆,却一点也不觉得混乱。」

兵助先生像是把它当成自己的功劳一般得意洋洋地说道。

「之后就是总裱了吧?什么时候可以完成呢?」

一旦进行托裱的最后一道手续总裱,就必须放置二至三个月的时间,使之干燥。要让它接触一下外界的空气,习惯湿度等环境变化。我现在就在进行这个步骤。

「总裱会做,不过在那之后马上就会加上地杆,然后结束工作。因为这幅画并不是为了挂出来展示才裱褙的呀。等到轴头也装好之后,就要立刻拿去京都的寺庙,请人供养了。」

没办法看到这幅画挂在和室壁龛里,感觉有点遗憾,不过我现在也知道环小姐的理由,所以不会多说什么。

「那么,洸之介,你决定好轴头了吗?」

「啊啊,是的。好不容易决定了。」

我告诉环小姐自己选了哪些轴头,环小姐随即笑着回答「好选择」。

「难得你好不容易决定了轴头,不过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从明天开始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店里,所以这阵子无法让人进来了。」

「我们还有扬羽她们,大家都要各自去别的地方,所以这里不会有人喔。」

阿树有点愧疚似地这么说,樱汰也点了点头。所谓大家,就是平常出入这里的所有人吧。

「是这样吗?我知道了。」

「真抱歉啊。难得你好不容易决定轴头了。」

「不会,没关系的。啊,长野的土产有顺利寄到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问了一下。结果樱汰立刻露出了笑容。

「寄到了喔!里面有些保存期限快要到期的东西,所以很抱歉,我们已经先吃掉啦。」

「谢谢你啊,洸之介。」

「不会不会,反正钱是阿树的。」

「现在还剩下荞麦面和荞麦义大利面,下次再来吃吧。阿树会帮忙煮的。」

「咦?我吗?」

阿树一如往常的反应,让我们哄堂大笑。之后,我就像平常一样和大家一起聊着无聊的话题,像平常一样回家。

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我依照环小姐的吩咐,没有过去店里,更正确来说应该是去不了。有部分原因是期末考将近,实在不是到处乱跑的时候。总之我每天都过着往返学校与家中的生活。

等到考试结束,我以豁然开朗的心情前往绫栉小巷。来到玉响通转进小巷的巷口处,我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角那间香烟铺竟然没开,从以前到现在,我都不曾看过那间香烟铺拉下铁门。

「阿婆会不会是感冒了啊?」

月历上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天气还是很冷。即使是外表看起来像个妖怪的阿婆,只要稍微有个小病未愈,都有可能演变成大事啊。

我一边默默祈祷阿婆平安无事,一边走进小巷深处的木门。

「不知道环小姐回来了没有……」

加纳裱褙店没有开。平常总是可以立刻看到水泥地的店门口,如今仅有一扇老旧的木门紧闭着。我试着敲门,但是毫无反应。

(去京都吗……毕竟是她和师傅的回忆之处嘛……)

以环小姐当时的口吻来看,她来到江户之后,应该几乎不曾回去京都吧。她可能突然怀念起来,开始到处巡回她和师傅的回忆之地,所以才拉长了时间。而且她也没说什么时候会回来。

「明天再来看看吧。」

然后隔天、甚至再隔天,我都造访了店里。就这么过了一星期之后,我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当初最后一次见到环小姐他们,是在二月中旬。到现在都已经过了两个星期,可是这段期间,店门完全没有任何曾经开启的迹象。

除此之外,巷口的香烟铺也一样一直没开。这也是件怪事,如果阿婆只是感冒,现在也差不多该痊愈开店了。要是香烟铺开了,我就可以询问阿婆关于环小姐的事了啊。

如果只是为了供养那幅画,顺便巡回回忆之地的旅行,现在也差不多该回来了。难不成环小姐是回到她的故乡,叫做狩野山的地方了吗?如果她一直都没有回去京都,现在应该也没有可以畅聊往事的朋友了吧,而且建部一族都已经前往江户了。啊啊,不过,如果有类似环小姐这种等级的妖怪,搞不好真的会留下来促膝长谈也说不定。感觉可以聊很久的往事啊,后来发生的事情应该也多得吓人吧。

我试着发简讯给扬羽,询问环小姐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因为环小姐没有手机,平常总是由扬羽负责担任联络人。

但是不管我怎么等,都没有回音。平常明明只要一发送就会立刻回复的,可是这次一直到了隔天,手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我又发简讯给莲华和阿树。虽然不知道阿树说的「别的地方」是哪里,不过要是环小姐没有回来,他们也会没办法进入店里,所以他们一定知道环小姐回家的日期!我是这么推论的。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回音。然后我也发了同样的简讯给兵助先生,回复状况仍然跟其他人一样。

我在学校的每一堂下课时间,都会确认手机,只要发现没有新讯息,就会唉声叹气。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回复呢?像扬羽还会因为我忘了回复,或是回得有点慢而大发雷霆呢。没有任何人回复实在太奇怪了。我无法理解。

「大家是不是被卷入什么事件里了……?」

我说出了这句话,但是又觉得不可能。虽然兵助先生和阿树看起来颇有卷入麻烦事的可能,但是其他成员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毕竟他们可是妖狐、猫又、雪女和天狗王子啊?这么说来阿树也是狸猫就是了。

「什么?你是怎么啦?洸之介。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

可能是看不下去我每节下课都在长吁短叹,眉毛下垂、表情变得加倍没用的森岛主动跑来找我。我抬头看着正要把吸管插进铝箔包的森岛。

「寄给朋友们的简讯一直没有回复啊,明明平常总是会立刻回复。」

「什么什么?难不成是女朋友?你交女朋友了吗?这么快就交到也未免太让人羡慕了吧!你这混帐~!」

「不是啦。就说是朋友们了啊!不仅是复数,里面也有男的。」

「哼~」森岛一边咬着吸管一边让它发出怪声。「你该不会是被排挤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啦。应该。而且又没有理由。」

「那么就剩下这个啦。他们一直没办法使用手机,或者是一直没有讯号。」

「也就是说?」

我催促他说下去,而森岛摆出了他觉得最帅气的表情。

「被卷进了某种事件之类的。」

「你这家伙,少讲那种不吉利的话!」

我把森岛一脚踢开。他还在旁边叫着「明明是你自己说的~!呀~家暴啊~!」之类的东西,不过我完全不理他。就是啊,真是太不吉利了。他们可是活过了那些刀剑战事近在身边的动乱时代啊!在现在这种和平的时代,他们怎么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呢。

嗯嗯嗯,没错。肯定是这样。他们一定是没注意到简讯,或是必须解决比简讯更加重要的事情。一定就是这样。

然而到头来,我每堂下课必定看着手机叹气的生活,还是持续了一个星期。

就连天性乐观的森岛,也开始觉得连续一星期,而且还是一群人始终没消息有点诡异了。

「喂,一个星期会不会久了点啊?对方是你的朋友吧?」

「算是吧。」

朋友。哎,分类上的确是朋友没错,虽然大家都是超级老前辈了。

「你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吗?」

「家啊……」

我每次都是在环小姐的店里和大家见面,所以真的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据点在哪里。顶多推测扬羽和樱汰大概住在一起而已。

「另外就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或是你们共同的朋友。」

「啊啊,如果是那个的话,我大概知道。」

「那你过去看看不就得了?去问问看对方最近有没有见到他们。啊,要我一起过去吗?」

面对森岛好奇心表露无遗的要求,我透过抢走他咬在嘴里的铝箔包装果汁,然后一把丢进垃圾桶的这个动作,表达拒绝之意。「啊啊!里面还有耶!」他似乎又在大呼小叫些什么,不过我仍然坚定地视若无睹。

放学后,我立刻试着拜访扬羽以前打工的咖啡厅。店里只有几位男性客人和一对情侣,吧台上还放着之前那幅油画。

「喔~洸之介同学,好久不见了!」

店长和马先生面带笑容迎接我,但是关于我的问题,却没能得到我所期待的答案。

「小扬羽和小莲华?大概一个月左右前来过之后就……啊啊,她们在情人节的时候来过。我收下巧克力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了,而且也没有连络。」

我也问了另一位员工阿秀先生,但得到的答案与和马先生大致相同。另外他还补上一句:

「白色情人节的时候必须回礼啊。可以帮忙转告她们近期内来店里一趟吗?」

原本以为可以掌握到某些线索,然而不但空手而归,甚至还被反过来拜托帮忙传话。走出店外后,我忍不住垂下了头。

(这么说来,乔治先生的店好像就在这附近吧?)

印象中好像有人这么说过,他似乎是以美容师的身分工作,说不定去到店里就能见到人。

想到这里,我立刻用手机调查「卡波奇欧」的所在地,前往店里。但去是去了没错……

「店长吗?他今天休假。」

染着夸张粉红色头发的大姐这么告诉我。真可惜,他今天休假吗?我重新打起精神,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请问他明天会来吗?」

「不,我想他近期内应该都不会来吧。」

「咦?他明明是店长吧?」

难道乔治先生也去了别的地方吗?

看到我这么惊讶,大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还有另一位店长,而且鹫谷店长主要是负责经营,虽然偶尔会在店里露面就是了。所以他有时候会突然消失一个月或半年左右的时间喔。」

「是这样吗……」

「不过他有时候也会突然回来,我可以帮忙转告客人您来过。可以请问您的名字吗?」

「那就麻烦了,我叫小幡。」

「小幡先生……是小幡洸之介先生吗?」

「咦?是的。」

突然被人说中名字,我有点愣住。

「店长有交代过。他说如果您来了,就帮您打徒弟折扣。」

被店员大姐的笑容影响,我也跟着挤出笑容,不过看起来应该相当僵硬吧。话说怎么会直接用徒弟折扣这个词啊?局外人根本听不懂吧。

我对着态度亲切的店员小姐致谢,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地离开「卡波奇欧」。

隔天,我的目的地是阿树过去的结婚诈欺对象,结实小姐的店。许久不见的结实小姐还是一身有钱人的模样,刚打完招呼,立刻发动怒涛般猛烈的话语攻势。

「前阵子那幅屏风终于修好送回来了!真的变得好漂亮,吓我一大跳呢。当初明明那么破烂,现在根本找不到破损和裂痕在哪里啊!环小姐真是个厉害的裱褙师。我真的好感动啊。」

结实小姐似乎真的很感动,只见她双手在胸前交握,有点亢奋地这么说道。

「那个,请问你最近有跟阿树连络吗?」

「这个啊,我和筱宫连络是在很久以前了,最后一次应该是在送屏风回来的时候吧。记得那天应该是情人节的前一天,除了筱宫,环小姐和佐伯先生也都来了,所以我就给了大家巧克力,毕竟受过大家照顾呀。」

「你是在环小姐面前,把巧克力交给阿树的吗?」

那样的话,阿树肯定会因为不想被误解而导致脸色发白吧。哎,虽然大家早就知道了。

「是呀。这只是为了激励他。啊啊,对了,我们分手之后变成朋友了唷。」

结实小姐笑咪咪地解释着。关于这一点,我已经看过阿树拿着酒瓶大吐苦水的样子,所以非常清楚。那个时候也是麻烦得要死啊。一回想起来,我就忍不住苦笑。

「不过最近这一阵子都没有连络呢。毕竟已经不是情侣了,没有频繁连络应该也没有关系吧。啊,不过马上就是白色情人节了呢,我还是发个简讯给他好了。」

结实小姐一边看着月历,一边好整以暇地说道。我在这里也没能获得任何情报,一切都以徒劳无功收场。

随后又隔了一个周末,我抱着最后一线的希望,气势十足地来到这里。然而我的气势却彻底地落空了。

「樱汰吗?我听说樱汰去了美国。」

在结之丘小学校门口,操着一口完全不像小学生似的成熟语气,轻描淡写地和我说话的人,是樱汰的朋友坪山小弟。

「美国?」

我惊讶得叫了出来。周围正要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似乎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但是我完全没有余力理会他们。

因为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件事。话说为什么是美国?樱汰不是天狗世界的王子殿下吗?为什么会去国外?因为他是王子,所以需要出国留学吗?

当我陷入思考迷宫的时候,坪山小弟相当意外似地回答。

「樱汰的爸爸不是在美国的公司工作吗?我听说他好像在美国放了一个长假,所以这段时间,樱汰可以在那边一起生活。」

「那大概是多久?」

「我没问得这么详细。只不过因为这件事情,樱汰会有好一段时间没办法来学校。」

「那家伙打算怎么应付白色情人节啊?马上就要到了吧?」

站在坪山小弟旁边的古贺小弟歪着头说道,随后水野小弟接着说了下去。

「因为樱汰拿到很多情人节巧克力啊。」

「樱汰真是受女生欢迎啊~」

三人吵吵闹闹地说着好羡慕、好想去美国之类的话,但是我的记忆只到此为止,之后完全心不在焉。印象中好像有和他们三个道谢,但是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小学的。等到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正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站前的马路上。我无事可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在熟悉的吵闹声当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樱汰的朋友,是我最后仅存的救命稻草。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任何管道或方法连络他们。为什么我不知道兵助先生的店在哪里?扬羽和莲华有哪些朋友?阿树现在的女友是谁?五十岚先生的连络方式?另外还有浅河先生。我什么都不知道。尽管距离这么近,我依然什么都不知道。啊啊,早知道先问清楚了就好了。询问出更多、更详细与大家有关的事情。

我突然注意到一块花俏的招牌,于是停下脚步,那是我每次购买进贡品给环小姐的速食店。入口处堂而皇之地贴着即将发售的春季新商品「樱花团子汉堡」的海报。到底有谁会吃那种东西呢?在碳水化合物里夹着碳水化合物,到底想怎样?会吃的人肯定只有环小姐吧。吃了之后一定会说普普通通,但是吃过一定还想再吃吧,她一定会叫我来买。啊啊,等到发售之后,必须记得过来买才行——

这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把新商品推出后就非买不可这件事当成理所当然,我忍不住苦笑起来。这是我成为环小姐的徒弟后一直在做的事情,如今已经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不过,现在应该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因为环小姐不在了。没错,环小姐不在,所以没有必要。如果环小姐就这么不回来了,这些已经彻底习惯的思考模式,肯定也会渐渐消失吧。想到这里,我用力摇了摇头,总觉得这个念头是非常恐怖的想法。

再说,老爸的画的裱褙作业还没有完成,那种事情肯定不可能发生的,画现在还留在店铺的工作室里,最后的收尾工作还没完成。

对,只剩下收尾工作了。

经过再三思考才决定的轴头,我已经转达给环小姐知道了。之后将会有四幅装着那些轴头的完成品画作寄到我家——这种未来并不是不可能发生吧?

我下意识地朝着环小姐的店铺走去。早就已经走习惯的、落日时分的玉响通。没有招牌女郎的香烟铺,悄然无声的绫栉小巷,以及今天也同样大门深锁的加纳裱褙店。

我看向店铺屋顶。写着像是蚯蚓爬过似的文字的店铺招牌,依然挂在上面。

我和环小姐学习裱褙技术、和大家一起吃刨冰、听阿树大吐苦水、在丑时三刻不小心闯进来的地方,的确就是这里。木门开启、门帘高挂,走进店内,就能看到店长环小姐。扬羽会取笑阿树,莲华和兵助先生会在旁边起哄,然后这时樱汰会冷静地吐嘈。我曾经和他们接触过、说话过、欢笑过。

确实就是这里没错,就是这个地方,应该是这里才对。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突然有种错觉,仿佛只有这个地方与世隔绝,时间完全停止。说不定这扇门从以前就没有打开过,一直都是现在这副光景?那块招牌上写的字,搞不好根本不是「加纳裱褙店」。毕竟那五个字是由环小姐说出来,我其实看不懂。

人类不会去在意自己身旁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生物。浅河先生这句话突然掠过我的脑海。事实上的确如此,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七年,却完全不知道这间店,以及聚集在这间店里的妖怪们。搞不好曾经在路上擦肩而过也说不定。如果乔治先生没有散布那个传闻,我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吧。

而现在,只不过是恢复成知道之前的状态而已。

对,就像从梦中醒来一般。

(——全部都是梦吗?)

大家在这间店里相处的事、环小姐教给我的裱褙技术。不对,应该是更早之前,可能当我在丑时三刻踏进这条小巷时开始,梦境就开始了也说不定。

至于现在,我会不会就像是气球充气爆炸一般,一口气醒了过来呢?

回到家后,我会不会看到完全没有经过任何裱褙、仍然阳春的老爸的画?然后所有至今发生过的一切都消失无踪?

那些日子、那些欢笑、那些温暖,所有的一切都是梦,都是虚幻,都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被狐狸欺骗……就是这种感觉吗……?」

感觉至今累积起来的某种东西,仿佛一口气全部崩塌。

「……这样真的超失落的啊。」

我把手放在冰冷的木门上。指尖紧抓,然而紧紧关闭的大门,依然是一动也不动。

「洸之介,我昨天有发简讯给你,你干嘛不回?」

突然从天而降的声音,让我抬起了头。不知何时,森岛已经坐上后藤同学的桌面了。我一直发着呆,所以没注意到他过来。

「啊啊,森岛啊。」

「啊什么啊!我可是等了你一整晚耶!」

他就像是烦人的女友一样大呼小叫。我昨天有收到简讯吗?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无奈地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正准备操作的时候,发现画面一直都是黑的,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应该是在不知不觉当中没电了。

「抱歉,我手机死了。」

因为我没有带充电器,所以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把变身成普通四方形物体的手机重新放回书包,开口询问森岛。

「所以你找我做什么?」

「告诉我数学讲义第一题、第二题、第三题和第四题的答案。」

「那种东西自己去想。」

「我觉得我今天一定会被点到。今天是十六号吧?坐在我前面的立花同学座号就是十六号吧?一定会被点到的!我这排一定会被点到!」

这种事情谁管你啊。我继续无视森岛,视线朝着窗外移动。因为结霜,窗户一片模糊,看不清楚外面的景色,不过校园里左右晃动的树枝,正好诉说着北风的强劲,光看都觉得冷。月历上明明已经是春天了,气温却完全不见回暖。

看到我又开始发呆,森岛垂下他的八字眉,歪着头问我:

「欸,你这两、三天是不是怪怪的?」

我什么也无法回答。

从我最后一次前往加纳裱褙店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像是胸口开了一个大洞似的,承受着巨大的失落感,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只要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自己在发呆。放学便直接回家,然后默默做着过去堆积的家事,过着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优等生下课后的生活。之前还会和森岛一起到处逛逛,很少直接回家,所以连妈妈都惊讶地问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哎,说的也是。以前一直堆着不愿处理的家事,现在却是率先处理完毕。别人当然会觉得奇怪啊。

森岛似乎从我的沉默当中察觉到某些东西,在桌上扭来扭去一阵子之后,换了一个话题。

「这么说来,你之前说没有回复的那些朋友,有连络上了吗?」

「算了啦,那个。」

「啊?」

「……算了。别再管了。」

我一边凝视着窗外,一边轻声这么说道。

那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而已。所以这样应该足够了吧。

「喂,森岛!你不要随便坐在别人的桌上啦!」

这时,坐在我前面的后藤同学大声叫了起来。看到她逐渐逼近过来,森岛像是非常害怕似地缩了缩身体。

「另外,白色情人节没有回礼的人,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喔!」

「咦?那洸之介呢?」

「小幡同学在白色情人节当天就给了!」

「你、你这叛徒!」

要是在这个日子忘了回礼,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小时候就曾经因为彻底忘了白色情人节,而被妈妈整个半死。看着在白色情人节之前就把零用钱花光,以致于什么也做不了的森岛,我嗤之以鼻。

「啊,对了。」后藤同学一边掐着森岛的脖子,一边回头看向我说道:

「昨天放学后,有其他学校的女生过来找小幡同学喔。」

「咦?」

「是两个人,打扮有点夸张,不过挺可爱的。」

穿着其他学校制服,打扮有点夸张的两个女生——脑中浮现出那两个人的身影,但是我瞬间挥开这个念头。这是不可能的。

「会不会是找错人了?」

「她们是直接问了小幡洸之介同学在不在,是全名呀,所以应该不会找错人吧?啊,等一下!别想逃,森岛!」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人离开教室的背影。

这是什么状况?

听了后藤同学的话之后,这件事情就一直离不开我的脑子。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只是一场梦啊。不对,可是说到其他学校的两个女生,唯一符合的就只有她们。我不断反复着相同的自问自答。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走在车站前的马路上了,看来是在离开学校后下意识地来到这里。我一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学生们立刻满脸不高兴地绕过我而去。前方传来了脚踏车的铃声,我被迫移动到马路边缘。

(——啊,这是。)

那个色彩缤纷的广告进入我的视角。

(原来是今天开卖啊。)

贴在店铺墙壁上的广告,写着「樱花团子汉堡,本日发售」。果然不管看到多少次,我都没有任何想吃的欲望。

当我一直看着广告时,速食店的自动门叮咚一声敞开,里面似乎有人正要走出来。

这些准备离开店的客人当中,到底有多少人点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新商品呢?我是一定不会买的。外观应该相当诡异,味道更是连想都没办法想像,甚至不晓得它到底会是甜的还是咸的。但不管是甜是咸,感觉应该都不好吃。

「像这种东西,要是不实际买来吃吃看,根本就没办法知道到底好不好吃啊。」

……嗯?

………嗯?

我突然听见有点耳熟的声音。

「店家一定是觉得好吃才拿出来卖的吧?」

「可是再怎么说,这次的实在是……」

再加上仿佛在哪里听过的对话模式。

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顿时哑口无言。

「环、环、环小姐?」

站在速食店门口的,是一名身穿淡绿色流水花纹的和服,留着一头黑发的女性——是环小姐。她手中小心翼翼地抱着速食店纸袋。

「阿树也在……」

环小姐身后,还可以看见抱着更大纸袋的阿树。

两人以讶异的表情看着我。

「哎呀,洸之介。」

环小姐甜甜一笑。那张脸,还有那股气质,正是我记忆当中的她。我开始觉得混乱起来,脸部僵硬。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到底在做什么?明明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却没办法顺利说出口。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新商品都开卖了,却没有人愿意帮忙买回来,所以我只好自己过来买呀。」

「不,不是那个意思……」

难道这不是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不是幻觉吧?难道我就这么站著作起梦来了吗?

环小姐有点讶异地歪着头,问说:「那么到底是哪个意思?」明明已经一个月没见,但是却绝口不提,仿佛昨天刚见过面似的口吻。这也未免太任性了吧。

「环小姐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在今天吃到,所以就过来买了。因为不管再怎么打,洸之介的手机都打不通啊。」

「啊,对不起。我忘记帮手机充电了。」

「原来如此。那你见到扬羽和莲华了吗?」

「不,还没见到。」

这么一答,阿树和环小姐立刻对看了一眼。阿树脸上露出高度同情似的表情,继续说道:

「那么,你最好快点跟她们连络喔,不然的话会很凄惨的。」

「啊?」

我没能理解阿树这句话的意思,正歪着头疑惑的时候。

「啊啊啊啊!找到了!洸之介!」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快要刺破耳膜的尖锐喊声。我战战兢兢地回头,眼前立刻出现两个身穿制服,打扮有点夸张的高中女生二人组。她们的表情没有丝毫平静,眉毛直竖,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若要简单形容她们两人,那就是恐怖。几乎让人忍不住退避三舍。

「终于找到你了!我们找你好久了!」

「喂,你为什么不回简讯啊!电话也打不通!」

「呃,那个,对不起。我忘了充电,手机已经死了。」

「咦咦~?就因为这个理由?真是,害我超担心的!」

「昨天和今天甚至还跑去学校找你,结果他们都说你已经回去了。你到底是多早回家啊!」

「那个,对不起。」

后藤同学说的果然就是她们两个。

一想到她们这么拼命地找着自己,就觉得有点难为情。

然而,这是我太天真了。实在太太太天真了。

「真是,白色情人节都过了啦!」

「十四号那天,我们一直在环小姐店里等你耶,可是洸之介都没有来~!」

「绝对不允许拿了巧克力不回礼啊!」

「还三倍、还三倍!」

我陷入了根本没资格嘲笑森岛的窘境。不对,因为在室外,所以更凄惨。看在旁人眼中,这个被两个女孩包围逼问的状况,大概会被认为是三角关系发展到最后,变成一团混乱的样子吧。两人的高分贝音量,加上傍晚这个时段车站前的人潮增加,听到她们声音的人纷纷围了过来,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用眼神向阿树求救,可是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会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现在根本无法期待来自外围的掩护射击,我只能靠自己想办法了。

「总、总之你们先冷静一点。」

「什么?想逃吗?」

「不会让你逃跑的!」

我虽然试着安抚她们,但是才一开口,她们两人的气势就像是火上加油一般越飙越高。啊啊,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彻底变成被两个女孩责备的丢脸男人了。

「你们两个。」

环小姐尖锐的声音飞了过来,两人的动作瞬间停止。

「总而言之先回店里吧。」

两人抓着我的手臂的力道总算渐渐减弱。真不愧是师傅!我在心中暗自感谢。

但是下一句话:「汉堡就要冷掉了。」马上让我全身虚脱。果然环小姐就是环小姐啊。

「我是为了把店里的绫布啊,全部出让或是卖给认识的裱褙师们才出门的。」

走在前往加纳裱褙店的路上,环小姐他们开始解释这一个月不在家的理由。

「是在京都的人吗?」

我只听说她为了供养那幅红色挂轴,决定前往师傅的故乡而已,所以我才这么问。然而环小姐却摇了摇头。

「京都也有去,之后又走遍全国各地。你也知道店里有千种以上的绫布吧?那全部都是为了帮千代的画裱褙才搜集来的,现在那个目的已经达成了。我一年只会接几件裱褙委托,若是让那些高价的绫布变成柜子里的肥料,不觉得太浪费了吗?」

「那件事情我们也有帮忙。因为绫布量太多,又重又辛苦,而环小姐认识的人不是住在山里,就是住在乡下,所以我们是让所有人分头进行,前往全国各个不同地方啊。」

阿树说的所有人,指的应该是在店里出入的大家吧。

「不过樱汰太小了,没有带他一起去。」

「没带他去是正确的啊。当初在山阴那里还因为下大雪而动弹不得,真的超辛苦的。」

「咦~我倒是很开心呀!」

「那只有莲华才会开心吧!」

两人在我身后进行着一如往常的对话,但是她们的视线却是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仿佛说着「你别想逃」似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店里的呢?」

「记得应该是十三号吧。」

听到环小姐的回答,阿树点头同意。

「没错没错,因为扬羽她们说无论如何都要在十四号之前回去,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

「可是洸之介却没有来~!」

「难得我们这么努力。」

「因为我不知道你们回来了呀。应该说,我根本没听说你们要离开这么久,完全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哎呀?我没有说吗?」

因为回答的口气实在太悠哉了,所以我不由自主地反驳:「我完全没听说!」至于阿树、扬羽、莲华他们的反应也都和环小姐差不多,所以我想他们和我的时间的流速快慢,应该完全不同。哎,毕竟年纪差了一位数之多,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们走在人烟稀少的玉响通上,绫栉小巷入口的香烟铺,今天也没有开张。

「香烟铺的阿婆是怎么了?」

「啊啊,她啊。」阿树将纸袋重新抱好,然后回答:「她来帮忙我们整理绫布,结果因为太认真,不小心闪到腰了,只要稍微静养一阵子就会痊愈,不必担心。除了腰之外没有任何异状,应该说以她这个年纪,实在是太有精神了一点。」

跟在环小姐身后,我也走上了狭窄的小巷。穿过不远处的木门后,我站定不动。

「……门是开着。」

大大敞开的店门,门帘挂在屋檐上,随风摇荡。橘色的夕阳照进店里面的水泥地上——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加纳裱褙店,就在眼前。

「我拜托兵助他们看店了。」

跟随着环小姐的脚步,阿树他们纷纷追过了我,逐渐靠近店铺。

可能是觉得我站着不动很奇怪吧,扬羽回过头来说道:「欸,洸之介,你在做什么啊?」

但是,我的脚就像是被缝在地面上一样,完全无法动弹。

这时,可能是听到我们的声音了吧,樱汰从店里跑了出来。

「啊,洸之介!」

樱汰大叫,随后兵助先生和乔治先生也都走了出来。

「喔,真的呢。你终于被扬羽她们逮到了吗?」

「真是同情你啊。要是能在十四号连络上的话,至少伤势还不会太严重。」

「洸之介说他一直忘记帮手机充电。」

扬羽这么一说,两人立刻笑了出来,说道:「哪有这种理由啊!」

「兵助也没资格笑别人吧?明明就把手机弄坏了。」

「那是因为被莲华弄掉在水里的关系吧!」

「咦,我以为它可以防水嘛。兵助不也是把我们寄放在你那里的充电器搞丢了吗?」

「别把责任转嫁给我!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

扬羽、莲华和兵助先生正在大吵大闹时,另一方面,乔治先生也很难得地被阿树取笑了。

「乔治哥是把手机放在家里,根本忘了带出来吧?手机没有带在手边,就没意义了吧?」

「啊哈哈。不过忘了带充电器的阿树,也没什么资格讲别人吧?」

「……乡下地方真的什么都没有呢。别说手机店了,想不到竟然连便利商店都没有……」

「而且还收不到讯号!」

「整个行程也像是急行军一样。」

看着不断点头的大家,表情当中多少可以看出一些疲惫,看来他们的行程是远远超乎我想像的超密集行程。

「这么说来,洸之介,你有传简讯给我们吧?哎,因为种种原因,导致没人回复就是了。」

扬羽突然单刀直入地发问了。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我身上,让我非常惊慌。

「那封简讯是在说什么呀?」

那是在众多误会之下,造成我想得太严重,最后送出去的玩意。现在实在没有比这更难说出口的话了。

「不,没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试图含糊地带过去,但是大家的视线却一直刺在我身上,让人坐立难安。

「真的没有什么!请不要再在意了。」

「可是,你就是因为有什么事,才会传简讯吧?」

被樱汰不带任何阴影的天真眼神注视,我实在无法抵抗他那惊人的耀眼光辉,只好吞吞吐吐地回答。

「因为店铺迟迟没有开门,所以我有点担心。」

「真是对不起啊,要是有事先告诉你就好了。」

环小姐有些内疚似地苦笑。

「虽然传了简讯,但是没有人回复。」

「抱歉!那是我们的错,已经有在反省了。」

阿树一边抓着头一边道歉。

「除了这个地方,我完全不知道大家在做些什么,所以我去了和马先生和结实小姐那里打听,但是他们好像也不清楚。」

「我什么都没跟和马哥说呀。」

「结实小姐,那是阿树的前女友吧?还在交往的话也就算了,既然都分手了,那么当然不需要告诉她吧。」

莲华和扬羽互相看了一眼。

「就算去了乔治先生的店,但是对方告诉我乔治先生虽然是店长却是一直休息。」

「哈哈哈。因为我只是个挂名店长啊。」

乔治先生毫不愧疚地咧嘴大笑。

「而且我也不知道兵助先生的店在哪里。」

「哎呀?我没讲过吗?」

兵助先生有点尴尬地回答。

「最后我还问了樱汰的朋友,结果他们告诉我樱汰去了美国。」

「环小姐他们不在的时候,我回去父亲那里了。不过我当然不能直接把这件事讲出来,所以就用美国这个地点了。」

这么回答的樱汰,看起来非常幸福。能和睽违已久的父亲一起生活,相信他非常高兴吧!

「我想了很多,最后开始担心是不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至于我太早做出这一切都是梦的判断,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根本说不出口。不过那真的是很恐怖。我从来没想过失去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竟然是这么恐怖的一件事。

我低下头来,开始反复咀嚼着之前发生的事。这时,突然有个声音像是打断我的思绪一般飞了过来。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

我随即抬头,发现环小姐正打从心底受不了似地注视着我。

「下个月还会继续开卖新口味的汉堡吧?我都已经收了裱褙课的学费了,怎么可能会突然消失呢?」

环小姐非常非常认真地这么说,而莲华和扬羽也表示同意。

「就是说啊就是说啊!所以,快把白色情人节的回礼交出来!」

「绝不允许拿了巧克力就跑!」

扬羽伸手用力指了我一下。随后阿树、兵助先生和乔治先生也跟着说道:

「而且上次的长野土产还有剩,不是约好了大家一起吃荞麦面吗?」

「这次也有带土产回来喔~!再过不久就会有冷藏宅配的包裹寄来了。」

「听说你和浅河约好要去长野玩吧,他可是很期待的喔。当然也要来我的店啦。」

「还有,我们不是约好,等春天来了再一起去赏花吗?洸之介。」

你忘了吗?樱汰有点不满似地质问我。我并没有忘,我还记得很清楚。但是我没办法告诉樱汰,这世上有所谓社交辞令这种东西。

环小姐朝着我跨出一步。

「最重要的是,你的挂轴还没有完成吧?我是绝对不会把教到一半的徒弟丢下的,而且我也很期待那四幅挂轴完成啊。」

环小姐凝视着我,甜甜一笑。

那是把我心中所想的一切全部看穿的笑容。仿佛对我说着,她那双大眼睛,早就看穿我心中所有的不安和恐惧,掩饰是没有用的。那是让人能够安心下来的,环小姐的笑容。

这时,至今一直僵硬不堪的肩膀突然变轻了,我想我的表情应该也变得温和起来。兵助先生像是为了改变现场气氛一般,用力拍了拍阿树的后背。

「总而言之,我们先来吃荞麦面吧,荞麦面。阿树,拜托你煮了。」

「可以是可以,为什么是我?」

「话说今天乔治在,就让乔治来吧。因为他比较会做菜,要是让阿树煮,总觉得会煮过头,然后变得软软烂烂的。」

「喔喔,可以啊。那我可以放小黄瓜进去吗?」

「那不就变成中华凉面吗?」

「中华凉面风荞麦面。不错吧?」

「这个好~!感觉加冰块一起吃应该很棒!」

「不好。我想吃热的!」

「那么,就要同时做冷的面跟热的面了。」

「随便哪个都好,快点进去吧。还有之前买来的酒,要开来喝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心说着话,接二连三地走进店里。当我注视着他们时,一只白皙的手朝着我伸来。

「来,走吧,洸之介。」

我点了点头,握住那只手,那是仿佛轻松就能折断的纤细手指。不过,和当时在雪中接触到的感觉完全不同,那只手非常地温暖。光凭这一点,我就感到安心了。

「太好了,我并没有被狐狸欺骗。」

当我这么一说,环小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笑了出来。

「真要骗人的时候,我会做得更盛大,才不会是这点小事呢。」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也跟着大笑,同时也有一股预感。

老爸的挂轴就快完成了。在那之前,我得先把白色情人节的回礼买好。然后再依照约定,大家一起赏花,这次我不会再次擅闯,而是正大光明地参加充满妖怪的夜市,然后大闹一番。

就这样,四季不断更迭,就算我变成了大人,我和他们的连系也是不会断的。不管过了几年,我都会带著名为汉堡的上等进贡品,穿过玉响通绫栉小巷里的加纳裱褙店门帘。

为了和环小姐,以及这里的大家见面。

将来也永远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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