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滑头鬼的故事

在加纳裱褙店里,不存在普通店面一定会有的公休日和营业时间,因为店长环小姐只会在她想开店的时候开店营业。此外,就算店铺的大门打开,门帘也挂了出来,还是会发生店长外出不在,只留下扬羽或阿树负责看店的情况。这样的经营方式实在是随便到家。

既然是依照店长的心情决定开店与否,那么难免会碰上来访时没开门的情况。不过这也还好,因为很少会有人直接上门委托,所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店面没开,基本上就代表着会在这家店出入的成员全都不在家。

他们出门时,一定会把门帘收好,也会确实把门上锁。尽管巷口有香烟铺的阿婆负责监视,不过最近这里相当不平静,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环小姐的绫布收藏当中,有很多都是价钱高得吓人的东西。

六月过了一半,梅雨锋面滞留多日,那一天也是如此。

在绵绵不绝的雨势之中,我们每个人各自撑着雨伞,看着环小姐关上店门并上锁,然后就前往早濑家拜访早濑女士,顺便去捉弄一下双叶。伴手礼是从附近的日式点心店买来的甜点馒头——环小姐本来想带汉堡过去,后来我对她说怎么可以送这么油腻的东西给老人家,才成功阻止她——可是早濑女士反过来用了更多的点心招待我们,最后更以他们两个人吃不完为由,又送给大家一堆土产。嗯~虽然知道这是双叶的座敷童子威力使然,但我还是觉得拿太多东西了。

总之,最后我们就这样抱着早濑女士赠送的土产,一如往常地回到绫栉小巷。

「咦?门是开的?」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人是阿树。在下着雨而不能算是良好的视野当中,我看到大门敞开的加纳裱褙店。真奇怪,我们都有看到那扇大门确实上好锁的样子,可是为什么现在是开的呢?而且里面还开了灯,店门口隐约透出光线。如果是可疑人物擅自闯入,这也未免太光明正大了吧?

「是兵助来了吗?」

「他有传简讯来说他很忙,所以没空露脸。」

扬羽立刻否定了樱汰的推论。为了那场展览的准备工作,兵助先生似乎开始忙碌了起来。因为这个原因,他今天没有办法开车接送我们,所以我们是搭了电车再转乘公车过来。

「既然不是兵助先生,那会是谁呢?」

听到我代替大家说出了心中的疑问,环小姐把头歪向一边。

「说不定是……」

环小姐似乎心里有数,脚步突然加快。我们也赶紧跟了上去。

来到店门口,环小姐把手中的和伞收好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走进店里。「里面可能有小偷啊,这样进去没问题吗?」我暗自焦急起来。

当我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店内光景,身体顿时僵硬起来。

平常放在和室正中央的矮桌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装饰繁复、充满古典风情的圆桌。圆桌周围则是放着好几张年代悠久,但是依然充满质感的椅子。桌上放着画有精美花卉图样的茶杯与茶壶。另外,我记得那个东西应该叫做英式三层盘架,三个叠高的盘子里,各自放着三明治、司康饼和蛋糕,整个房间更是弥漫着红茶香气。

最里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没见过的人。年纪大概是四十多岁,整整齐齐的发型,以及一丝不苟的八字胡,让人印象深刻,此外鼻子上还架着一副细框眼镜。这位身穿三件套西装的绅士,正在纯日式的房间里优雅地享受着下午茶,而且还没有经过屋主许可,是擅自闯进来的。

他的视线停留在环小姐身上,微微一笑。

「嗨,你们回来啦。不好意思叨扰了。」

那很明显不是登门叨扰的人应有的言行举止。

环小姐无奈地深深叹出一口气,然后开口。我一直以为她打算责备这个正大光明的入侵者,然而——

「我不是说过随便乱搬家具进来会让榻榻米受损,所以请你别再这么做了吗?」

环小姐这句抱怨让我一时没了力气。该吐嘈的地方并不是那里好吗?就算是认识的人,也应该多抱持一点危机意识会比较好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每次都来得很突然啊。」

「因为工作提早结束,所以我没连络就直接过来了。来吧,请来这里坐吧。我才刚泡好了红茶,最近找到了很棒的大吉岭茶叶。」

他用夸张的动作朝着我们招手。真是的,都搞不清楚谁才是屋主了。

我们依照他的话坐下之后,他立刻将一道茶色的液体注入我眼前的茶杯里,阵阵甘甜的香气随即散发出来。

难得对方泡了茶,但我却一直没有伸出手。因为这个茶杯看起来实在超级贵,要是不小心摔破,我可没办法赔偿啊。不过战战兢兢的人就只有我一个,哪像环小姐直接压住浅橘色配上水滴图样的和服,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你就是小幡同学吧,环小姐的新徒弟,我有听过你的传闻喔。」

带着眼镜的绅士转头看向我,对我这么说。听过我的传闻,那会是什么样的传闻?我有点在意。不过在此之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新先生,你是第一次见到洸之介吗?」

阿树对着困惑不已的我伸出援手。

之前我有听过这个名字。新先生,记得就是制作那个位阶表的——

「——住起来很舒服的住家选定委员会的人?」

「喔,原来你知道啊!」

新先生的表情为之一亮,看起来非常开心。

「不久前,双叶曾经让我看过那张位阶表。」

「是吗、是吗?他也是从以前就一直爱用到现在啊。」

「啊、是。」

我把当初看到那张神秘位阶表时就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疑问,直接提出来询问这个照理说是第一次见面的人。

「那个排名,是为了什么而制作啊?」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偷偷板进别人的家里。之前走遍江户各大住家的时候,知道了当时最流行的事情就是帮东西排名,所以我也想试着做做看。刚开始有一半是闹着玩,不过后来广受好评,到现在已经彻底变成我的毕生志业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宛如商品开发秘辛的故事,只是我觉得当中有很多地方都不太正常。此外,从他刚刚的那番话,可以知道他和环小姐一样都是从江户时代一直存活至今。那么他是什么妖怪呢?我试着直接询问。结果——

「我是滑头鬼啊。」

虽然他相当坦率地告诉我,但我完全无法意会过来。

「滑头鬼?」

「所谓滑头鬼啊,就是喜欢擅自闯进别人家,然后当成自己家一样泡茶休息的妖怪啦。」

扬羽边和热腾腾的红茶奋战边这么告诉我。对于猫又来说,刚泡好的红茶似乎有点太烫了。

我再次看向单手拿着茶杯,仿佛屋主本人般全身放松的新先生。要说符合,的确挺符合的.

「另外也有人说他们无所事事、难以捉摸。」

「喔——」

新先生的眉毛微微垂了下来,有点不甘愿地说出「明明没有这回事呀」,不过其他人都没有表示否定。也就是说,思,就是这么一回事的意思吧。

「新先生,今年应该会制作位阶表吧?刚刚你说了工作,难道就是位阶表的调查工作?或者是你的本行?」

阿树这么一问,新先生回答「是我的本行工作啦」。

「本行是指?」

「我和几个同伴一起开了间小小的贸易公司。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业务部长喔。」

新先生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他说的同伴,指的应该是同为滑头鬼的同伴吧。

原来如此啊。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接受了新先生的说法,忍不住好笑起来。这就是我习惯了这个环境的证据吧。照理来说妖怪能够混进人类世界成立公司吗?应该要先这样怀疑才正常。

不过,像河童美发师乔治先生也是发廊的店长,扬羽以前也打过工,樱汰更是理所当然地在上小学。所以我最近渐渐觉得,他们就算这样混进人类世界,也不会造成任何问题,反而还有加分的效果,所以应该无伤大雅吧?而且以前环小姐也说过:「只要还住在人类社会中,就要遵守人类制定的法律。」虽然多多少少有伪造一些文书,不过到目前为止似乎都没有问题。

人类社会。他们偶尔、真的是偶尔会使用这个词。每次听到,我都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出现了些许距离。就像是把他们和我终究存在于不同的世界这件事,再一次地搬到眼前。我知道这是事实,也了解会有这种感觉完全是自己的心态作祟。毕竟来到这家店时,身为人类的我就会变成少数。不过除此之外,和他们接触时就跟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完全没有问题,甚至还会彻底忘记他们是妖怪,顶多不小心突然想起来,「啊啊,对了,她是妖狐、她是猫又啊!」之类的。不过我想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大家变身成人类的能力都太高超了。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新先生打开了放在脚边的公事包,环小姐也因为他的动作而做出反应,她把手中的茶杯和茶碟放回桌上。

新先生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用方巾包好的小布包,然后在桌上的空位解开。从里面出现的东西,是画着某个驿站亭的版画——是色彩缤纷的浮世绘。虽然我有在教科书上看过,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而且不只一张,有好几张。

「这个是浮世绘吧?」

「没错。像这种多色印刷的浮世绘,一般又称为锦绘。」

这几张画不只是风景画而已,还有描绘着女性的画,以及歌舞伎演员、身穿甲胄的武士、动物等等,种类繁多。

「浮世绘的重点在于浮世,也就是指当时的风俗,主要分成肉笔画和木版画两种(注:肉笔画是指在纸或绢本上彩色手绘而成,木版画则是木刻印刷而成。)。另外书本的插画也是其中一种,知名度普遍较高的浮世绘大多是版画。」

这里的浮世绘共有十张左右。

「环小姐,这边这七张想麻烦你托裱,因为之后要裱框啊。其余的就请加工成挂轴吧。绫布的选择就交给你,不过希望能尽量配合西洋风格的房子,因为这要拿去送人。」

「咦?要送人吗?」

这明明是足以登上教科书的贵重物品啊,真是太可惜了。而且这些画没有破损也没有脏污,状态非常优良啊。

「因为新先生是浮世绘收藏家啊,这点数量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阿树这么告诉我。他拿起其中一张画,仔细地观察着。

「不过啊,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个东西到现在竟然会这么值钱。」

「真的!早知道我也买一大堆回家收藏就好了。这么一来,我现在就会是大富婆了。」

扬羽表示同意之后,樱汰立刻瞪大了眼睛。

「扬羽当时有钱到可以买一大堆这种画吗?」

「像樱汰这样的小孩也买得起喔,因为真的很便宜啊。」

「是这样吗?」

「如果是肉笔画这种完全量身打造、仅此一张的作品,那就会贵得吓人。不过版画属于印刷品,可以大量生产啊,所以价钱也便宜。哎,不过这也是见仁见智啦。」

阿树的这番说明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没错没错。所以我到现在看到有人把浮世绘裱框,并珍而重之地挂起来装饰,感觉还是有点怪怪的。换成是现在,大概就像是把报纸、广告单或杂志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挂起来吧。」

我依照扬羽说的想像一下。在高级画框中的一大张报纸——嗯,感觉有点怪怪的。

「美人画和演员画就是知名艺人的肖像照,而名胜图则是旅游指南书,武者画较类似描绘英雄人物的漫画或电影吧。浮世绘除了有双六(注:一种桌上游戏,玩家各持黑白两色的棋子,以掷骰子的方式前进,最快攻入敌阵者胜利。)这种小孩的玩具之外,也有类似介绍当时流行造型的杂志,另外还拥有报章杂志所具备的传递资讯的媒体功能。其他则还有团扇绘或纸勖图,把图片剪下来之后贴在骨架上,加工成扇子或团扇。嗯,这么说来,这些东西在当时应该是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消耗品吧。」

新先生举的例子非常简单好懂,很容易想像出来。

「越是随手可得的物品,就越不会好好地珍惜收藏啊。所以再也没有比这一类物品更难流传到后世了。」

环小姐手里拿着一张画有某个驿站亭的图,边细细观赏边轻声说出这句话。

这倒是,如果是随时都能在商店买到的东西,的确不会特地收藏起来。丢掉时也不会犹豫,如果再加上价格低廉的话更是如此,会觉得只要再买过就行了。

「反过来看,正是因为有浮世绘版画,绘画才会变成平民也能轻易接触到的东西啊。」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拿起手边最近的一张画。上面画着一大群像是穿着和服的鲶鱼之类的鱼类,真是超现实。因为实在太超现实了,我完全无法理解江户时代的人的品味。

「说到浮世绘,记得好像也有对国外画家造成影响对吧?之前电视上有介绍。」

我也听说过樱汰说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樱汰是在谁家的电视上看到的?这家店里好像没有电视吧?

「嗯,现在也有相当高的人气喔。因为一说到日本绘画,印象最深的就是浮世绘了。多亏如此,谈生意的时候真的非常好用。这次的委托品也是准备拿来送给国外的客户。」

所以才会指定裱褙成符合西洋建筑啊。

「那么,你要委托的画就是这些吗?」

环小姐再三确认地询问,结果新先生仿佛突然回神似的,从怀中拿出记事本,取出一张夹在里面的纸片。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东西,还要麻烦你帮这张画再托裱一次。」

新先生小心翼翼地展开的那张纸片,果然还是浮世绘。不过和方巾里面的东西相比,可以明显看出这张画已经褪色劣化。感觉都是因为有托裱纸,才好不容易维持着现在的状态。

看起来应该是画着某间店铺的画。画中有一张长椅,而旁边站着一个拿着托盘的女人。当时的浮世绘,每个人的眼睛都十分细长,看不出表情,不过我却莫名觉得这个女人看起来相当哀伤。真的只是一股莫名的感觉。

「距离上次托裱已经过了许久,而且我总是把它带在身边走动,所以受损比较严重。」

环小姐凝视着那个女人好一阵子,然后才答应。新先生把画重新包回方巾,交给环小姐之后,以流畅的动作站了起来。

「那么,我就先失陪了。」

然后他拿起公事包,穿上鞋子,简短说了一声告辞,便走出店里。

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转眼之间,我也只能呆呆地目送他远去。进来时弄得这么大费周章,离开时也未免太干脆了吧?话说这些家具和茶具组到底该怎么办啊?

环小姐以外的三人根本无视于我的困惑,他们一边望着新先生离去的店门口,一边自顾自地说起悄悄话。

「走了吗?」

「走了走了。」

「应该可以了吧?」

话才刚说完,他们立刻动了起来,开始仔细检查店里。从书柜上到抽屉里,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不对,说是搜寻可能更加贴切吧。我不懂他们的行动有什么含意,独自一人被排除在外。

我试着询问同样坐着不动的环小姐。

「这些桌椅和茶杯,该怎么处理?」

「等等会有认识的业者过来回收。」

环小姐一边喝着完全变温的红茶,一边补上一句「每次都是这样」。我也模仿着环小姐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拿起茶杯,送到嘴边。一股浓厚的红茶香气和滋味立刻在口中扩散开来,看来应该是品质非常好的茶叶吧。我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远方传来了阵阵吵杂的脚步声,随后樱汰跑了过来。

「找到了!这次是在厨房里!」

樱汰得意地拿在手里的东西,是颗放在盘子上、看起来毫无异状的苹果。

「这颗苹果怎么了吗?」

「嘿嘿嘿……洸之介,这可不是普通的苹果啊!」

脸上露出诡异笑容的樱汰,拿起一把应该是从厨房带出来的小刀,把那颗苹果一分为二。令人讶异的是,那颗苹果的果肉是黑色的,不对,那根本不是苹果。

「看来原定计划应该是让人以为这是苹果,但是一口晈下去才发现是红豆的味道,借此让人吓一大跳吧。」

「这是为谁拟定的计划?再说在咬下去之前,手中的触感就先泄漏是日式点心了吧。」

大概是听见了樱汰的声音,扬羽和阿树也都跑了回来,看到那个作工精巧的苹果后,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着「真了不起、真舍得花钱」之类的话。跟不上状况的人只有我,而我一直呆呆地望着他们,扬羽这才一边苦笑一边说明。

「新先生这个滑头鬼啊,除了会跑进别人家里喝茶休息,还会留下一点恶作剧才离开喔。」

「啊,是……」

「所以每次他回去之后,我们就会到处寻找这次在哪里留下恶作剧。」

也就是说,这次的第一发现者是樱汰,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这件事情他在任何人家里都会做吗?」

「好像是这样。之前他去兵助家,就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偷偷把电视遥控器换成了加工精美的巧克力。」

「的确有这回事!他的理由是佐伯家的人都爱吃甜食,所以才选用巧克力。可是当时是夏天,听说巧克力融化之后造成很大的麻烦啊。」

「那还真是伤脑筋啊。」阿树又补上一句:「如果当时不要用巧克力,而是像这次一样选用日式点心的话,就不会融化了。」不过我觉得问题应该不在这里。

「可是新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谁知道,是兴趣吧?」

扬羽一派轻松地这么说。这真的可以用一句兴趣就全部带过吗?

被人恶作剧的屋主环小姐,露出了百般无奈的表情,表示「每次都是这样」。

走出自动门,我仰望着太阳已经下山、天色彻底昏暗的天空。漆黑的夜空,只能看到被电灯照亮反光的丝丝细雨。到底有多少天没有看到星星了呢?尽管明知梅雨季期间没办法奢求,但是一想到现在不得不在雨中走路回家,就觉得沮丧。我打开手里的伞,一边避开水坑一边前进。

我心血来潮回头一看,刚刚走出的补习班出入口源源不绝似地吐出了许多学生。念书念到累了吧,每个人不是无精打采,就是昏昏欲睡地伸着懒腰,也有人相当开心似地聊天。他们的表情各有不同,不过所有人的立场都跟我一样,是「考生」。我是不是也露出了和他们一样的表情呢?或者是完全不一样的表情?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太好了呢,雨势没有天气预报说的那么大。」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着和我不同的西装领带制服的结北高中同年级学生,同样撑着伞站在我旁边。除了我们结之丘高中的学生,也有附近其他高中的学生来这间补习班。当中还有念同一所国中或小学的朋友,发现对方时,彼此都有一种怀念的感觉。他也是其中一人。

「原本天气预报说,今天回去的时候会下豪大雨。」

「真的假的?没说中真是太好了。」

雨声当中,传来了另一个和他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喊着:「星野!快来不及了!」

「要用跑的了,杉浦!我先走啦,小幡。」

他也不管自己的制服下摆可能会弄湿,直接匆匆忙忙地冲进细雨之中。不只是他们,还有其他撑伞快跑的女生。搭电车或公车通学的人都必须注意发车时间,实在很辛苦啊。走路来的我一边事不关己似地这么想,一边目送他们离开。

(那么,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妈妈说她要参加公司聚餐,今天会比较晚回来。所以就算回去,家里也没有人在。要做一人份的晚餐实在太麻烦,还是在路上买个东西回去吃吧,前面应该有一家小超市才对。我再次握紧了雨伞把手,沿着站前的道路前进,一家明显比其他店面更明亮的速食店立刻映入眼帘。托师傅的福,让我对它熟到不能再熟的店门前,贴出了一张「期间限定·蜗牛汉堡」的广告。相信应该是从梅雨季节、蜗牛出没,然后联想到食用蜗牛吧。可是啊,我觉得这张广告单实在不该在汉堡旁边放上在绣球花上爬行的蜗牛图片。难道只有我觉得这样会失去食欲吗?

吃这里的汉堡也行,不过一定要选蜗牛以外的口味。我边想边从窗外眺望着店内,结果突然发现了前几天刚见过面的熟悉脸孔。

我走进店里,对着那个站在柜台旁边,一脸难色的人打招呼。

「新先生。」

可能是刚下班回家吧,身上穿着笔挺西装的新先生一看到我,嘴角立刻扬了起来。

「啊啊,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小幡同学吗?」

他的手紧握着店里的菜单。

「你要买汉堡吗?」

「嗯,买给环小姐当土产。因为工作拖得太晚,想拜托环小姐让我在那边过一晚。」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格格不入地待在这间店里,和菜单互相瞪眼吧。我了解情况之后,一直站在柜台后面的店员小姐畏畏缩缩地说道。

「那个……这位客人,请问您差不多决定好餐点了吗?」

感觉她似乎特别强调「差不多」这三个字,我猜她应该一直在等新先生点餐吧。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东西可选……要选哪个比较好呢?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呃,是的。既然这样,要不要试试我们最近推出的期间限定蜗牛汉堡呢?」

店员小姐依照员工守则提供了最标准的建议,但是新先生依旧愁眉不展。

「她是非常热爱汉堡的人,相信应该已经吃过了,所以我想要选点别的。」

「是……」

碰上麻烦客人的店员小姐实在有点可怜,所以我决定悄悄伸出援手。

「她前阵子刚吃过蜗牛汉堡,好像相当喜欢喔。至于套餐,她每次都是依照顺序买下来,而这次正好轮到鲜虾美乃滋汉堡,不如就选那个吧?」

「喔,是这样吗!」

「环小姐那边总是有人在,所以多买一点应该也不会浪费,像是樱汰一定会很高兴。」

新先生依照我的建议,选了几个套餐外带。

「哎呀,真是帮了我大忙,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走进速食店啊。」新先生把菜单递给了我。「你也来一份吧?就当作是谢礼。」

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我不客气地接受了他的好意,点了汉堡套餐。

「我也来吃点什么吧。」

新先生再次看向菜单,然后再一次地陷入沉思,看来他的个性有点优柔寡断。若是站在这里等新先生,就会妨碍到其他客人,所以我接过托盘之后就开始四处找位子。

在店里东张西望时,窗边的某个座位吸引了我的目光。一个身穿我们学校的水手服的短发女生正坐在那里,那是跟我同班的后藤同学。她一脸烦恼地看着手机,然后又抬头看向依然下着雨的站前道路,就这样周而复始。都这么晚了,她到底在做什么呢?会是跟朋友聊天聊得太开心,所以不小心坐太久之类的吗?可是感觉又不太像。由于我一旦开始在意就会停不下来,所以开口喊了她。

「后藤同学。」

「呜呀啊!」

后藤同学似乎被吓得不轻,只见她发出了奇怪的尖叫声,手上的手机应声落地。

「什么嘛,是小幡同学啊。拜托你不要吓人好不好。」

「我只是很普通地出声打招呼啊。你一个人?没有跟立花同学在一起吗?」

「明日香她早就回家啦。倒是你为什么这个时间一个人待在这里?」

「补习班刚刚下课啊,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好了,我该怎么对她解释新先生是谁呢?因为才刚认识不久,我还不是很清楚新先生的为人,真是伤脑筋啊。我还在绞尽脑汁思考的时候——

「不好意思,我在犹豫到底要选哪个口味的玛芬蛋糕。有美国樱桃和普通樱桃口味,最后我选了美国樱桃,不过如果可以同时比较两者之间的味道有什么不同,也算是一件趣事吧——哎呀,是你的朋友吗?」

新先生用异常响亮的声音一边说话一边走了过来。然后他一看到我们两人,脸上立刻出现惊讶的表情。「你和这位小姐是朋友吗?」他用眼神这么问我。

「呃,这是我的同班同学后藤沙织。」

「这样呀。我是小幡同学的朋友的朋友,不过最近才变成了朋友。虽然还称不上是老朋友,不过也不算是完全无亲无故的陌生人。啊啊,总之先坐下吧。难得的红茶都要冷了。」

在新先生的催促下,我在整个人愣住的后藤同学对面坐下,而新先生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坐在我的旁边。后藤同学似乎也接受了新先生是我的朋友这个说法,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可能是被新先生的步调给吞没了吧。我个人倒是对此相当感激,因为不必多加解释。

「不过都这么晚了,后藤同学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我看你一直在看外面。」

「那是……」

后藤同学垂下视线,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看到她表现出和平常完全不同的样子,我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感觉。后藤同学平常总是非常开朗活泼,像个值得依赖的大姐,在班上如同领袖一般,而且也是学生会的干部之一。我所知道的她,是站在班上同学之前带领大家前进,或者是大声怒骂我的朋友森岛。然而她现在却是如此软弱,甚至不断叹气,实在相当少见,这可能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

「你有什么烦恼吗?」

「与其说是烦恼……」

「如果有烦恼的话,最好还是说出来会比较痛快喔。」

正在细心剥除玛芬蛋糕纸杯的新先生也提出建议。

「要说给一个不认识的大叔听,感觉也不太对啊……」

「当一个朋友的朋友像现在这样跟你直接见到面时,我们就已经变成朋友了,不再是毫无关系的人。」

新先生又开始说起他个人的歪理。后藤同学看起来还是相当怀疑,不过比起独自一人烦恼,她似乎觉得趁现在说出来会比较好。

「小幡同学,你的口风够不够紧?大叔呢?」

「如果你不希望我告诉别人,那我就不说。」

「我也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后藤同学先是凝视着我和新先生的眼睛好一阵子,做了一个深呼吸后,下定决心说出来。

「其实是……」

事情发生在两个星期之前。

那一天,后藤同学为了处理学生会的杂事,拖得非常晚才准备回家。利用电车通学的她冲进了学生人数比平常少的车厢里,找到座位坐下之后,她开始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由于眼睛睁开时正好抵达目的地,后藤同学立刻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抓起书包就跳下了车。

当她站上月台后,才发现自己把装了学生会资料的提袋忘在车上了。虽然想要冲回去拿,但是车门就在眼前无情地关上,电车扬长而去。走投无路的后藤同学一时之间只能呆站在月台上。

时间已经很晚了,要找人帮忙也很困难。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

——拿去,这是你忘记的东西。

随着这句话一起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后藤同学忘在车上的提袋。拿着提袋的人,是一个身穿结北高中制服的男生。他发现后藤同学忘了拿提袋,也不管这里不是自己的目的地,就这样拿着失物追了上来。

因为实在不好意思,后藤同学向对方道歉了好几次。「不好意思、对不起、都是我太粗心了。」然而对方只是体贴地对着后藤同学微笑。

——没关系的。反正下一班车再过十五分钟就会来了。

在这十五分钟内,后藤同学陪他一起等车。这段期间,他们聊了很多事情,聊了彼此的学校、彼此的朋友,以及老师和家人——因为太开心了,时间一转眼便过去,对方的电车来了,于是后藤同学目送着他上车。

等到电车开到几乎看不见的远方后,后藤同学才想起一件事。

虽然道过歉了,可是自己还没有跟对方说谢谢。

更重要的是,自己一直忘不了他的笑容,以及那一段快乐的聊天时光——

「——啥?意思就是你对他一见钟情了吧?」

我简短地用一句话总结后,后藤同学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大喊着「不要讲得这么明白啦」。

「可是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吗?」

「嗯、哎,是没错啦……」

后藤同学相当难为情似地小声承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是坐在这里观察车站那边的状况吧?」

新先生不断地点头称是,后藤同学也对他微微颔首,没有进入状况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新先生把原本准备送到嘴边的杯子又放了回去。

「如果他是利用电车通学的话,就会来到车站,对吧?」

「嗯,是吧。因为距离结北高中最近的车站也是那一站啊。」

「坐在这个地方,可以清楚看见走进车站的行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可以找到那个人,所以才会从这个地方开始找啊。」

新先生说完后,再一次把杯子送到嘴边——然后像是冰冻了一样全身僵硬,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糟,最后变成了对人世间的一切感到绝望的悲壮表情。

「怎么了吗?」

「……红茶的味道……实在是太……」

他平常总是亲手冲泡高价红茶来喝,当然不可能喝得惯速食店的红茶。

「这种店的红茶不管哪一间都是这种味道喔。」

我暂时不去理会沮丧到谷底的新先生,转头看向后藤同学。

「你说想在这里找人,难道你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吗?知道是结北高中的话,只要拜托国中同学帮忙,应该马上就能找到吧。」

后藤同学的眼睛紧盯着桌子。

「我没问。」

「你们明明聊了十五分钟耶?」

「因为太专注在聊天上,所以不小心忘记了嘛。等我想到的时候,电车都已经开走了……我也觉得自己真的有够笨的。等一下,你不要笑成这样好吗?」

「可是后藤同学平常总是很精明干练的样子,却犯下这种难以置信的失误啊。」

她的形象和她在班上的样子实在相差太多,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后藤同学表现出一副极度懊恼的模样,生起气来。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新先生似乎从红茶的打击当中恢复过来了。

「我可以了解后藤同学的心情,不过外面已经很暗了,今天还是先回家吧。女孩子独自走夜路是很危险的,接下来的事情就等明天再说吧。」

最后这句话,让我和后藤同学都吓了一跳。

「大叔明天也会过来吗?」

「当然,因为我希望能够尽可能地协助因为恋爱而烦恼的女性啊。身为长辈,我说不定可以提出一些建议呢。」

新先生轻轻眨了眨其中一只眼睛。明天也会来这里的话,那他的工作该怎么办?今天想借住在环小姐的店里,就表示他家一定离这里很远,这样一来工作绝对不可能在附近。

「新先生,你工作方面没问题吗?」

「工作这种小事,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后藤同学暗恋的对象啊!」

新先生热切地这么说。以一个社会人士来说,这个理论实在有着严重的偏差。不对,这个人其实不是人,是滑头鬼啊。可是翘班有点不妙吧?

「听好了,距离你们见面那天已经过了两个星期。对年轻人来说,两个星期是很漫长的,毕竟一寸光阴一寸金啊。在这段期间,他可能发生了各式各样的变化,关于后藤同学的记忆,他可能早就挤到脑海深处也说不定。再加上你们不同校,这对后藤同学来说是非常不利的状况。搞不好早就有同校女同学接近他,甚至已经交到女朋友之类的,这也是不无可能啊!」

后藤同学一边喊着「哇啊啊,搞不好真的有!」一边伸手抱头。

「后藤同学,我们一起加油吧!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谢谢你,大叔!」

他们两人在我面前坚定地握着手。看在旁人眼里,女高中生和身穿西装的绅士仿佛战友一般团结的样子,真的相当滑稽。不过新先生的眼神非常认真,感觉不像是在开玩笑。而后藤同学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虽然是初次见面,不过她好像已经完全信任新先生了。

可能的话,我很想假装不认识他们。不过一旦我和他们坐在同一桌,基本上就已经不可能了。我有点心惊胆战,害怕周围的人会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们。

「为了让后藤同学的恋情开花结果,我们一起加油吧,小幡同学!」

「……是。」

然后我就在未被告知的情况下,莫名卷入了这件事情当中。当然,我并没有权利拒绝。

——那么,明天傍晚再到这间店里集合。

没错,因为我在被半强迫的状况下答应了这件事,所以隔天放学后,我也老老实实地独自前往那一间速食店。

虽然我和后藤同学同班,不过我和她是分别离开教室。尽管我们的座位离得很近,经常聊天——很凑巧地,后藤同学的座位就在我后面——但交情也不见得特别好。要是被人知道我们一起行动,肯定会被误会,尤其是那个热爱散布谣言的吹牛大王森岛。而后藤同学似乎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的好朋友,她似乎更不想被班上同学发现。

我和后藤同学在店门口集合,一起穿过自动门,走进店里。点好餐之后,我们拿着托盘移动到座位上。

新先生比我们更早抵达店里,如今正坐在昨天那个位置上望着窗外。如果只是这样倒还没什么,重点是他手上不知为何拿着一副望远镜,而他是透过那玩意凝视着外面。我们知道他是在搜寻后藤同学暗恋的人,可是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只是个怪人。连同他的穿着打扮,让他在这间店里显得格格不入,真亏得他没有被人赶出去啊。

再说,新先生根本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就算搜寻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你在做什么呀?」

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也不好假装对方不在。虽然不太情愿,不过我还是在新先生的旁边坐了下来。后藤同学也坐在昨天那个位子上。

「嗨,小幡同学、后藤同学,你们怎么这么慢呢?」

「并不慢,这很普通。新先生,你用这种东西看外面,会被别人怀疑的。」

「别担心。如果有人间起,我会说我正在赏鸟。」

新先生自信满满地回答,不过他的身后只能看到窗外大雨纷飞的景象,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不对,再说这种大街上的鸟类顶多只有麻雀或乌鸦吧。

「说的也是,还有望远镜这个方法!我一直在想这里实在太远,没办法清楚看到行人的脸,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而且最近一直在下雨,雨伞又挡掉视线,要是用瞭望远镜,说不定连雨伞之间的细缝都能看到了!」

「不,我觉得这样行不通喔,后藤同学。」

我连忙阻止了满心佩服的后藤同学,这可是为了她的名誉着想。

新先生雀跃地收起瞭望远镜,直接说道:「那么,我们就来延续昨天的讨论吧。」

「后藤同学,在你知道的范围内就好,能不能告诉我们对方的资讯呢?」

果然没错。就算用瞭望远镜搜寻,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吧。

「嗯,他是结北高中的学生,身高比我高,大概跟小幡同学差不了多少。没有染头发,是黑发,长度应该有点偏短。另外他看起来很聪明,也有种温柔的感觉,是个非常帅气的人。」

后半段的资讯,是严重透过恋爱中女生的视角去看的,所以无法参考。然而排除这一部分的话,光凭外貌特征,资讯也实在太少、太模糊了。

「用这点资讯找人,有点太勉强了吧?北高的学生人数比结高还多吧?」

「是没错,不过男生只占全校学生的一半,另外再限定用电车通学的人,人数就变得更少了不是吗?」

「就算这样也还是很多啊。」

我一说出现实层面的问题,后藤同学立刻说不出话来。

「后藤同学和对方见面的时间应该也可以用来参考吧?如果回家时间是在那个时段的话,他可能有参加社团活动,这么一来就可以再缩小范围了吧?」

「嗯~可是他身上没什么运动性社团的感觉耶,而且随身物品也很少。」

后藤同学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形,一边歪着头。

「那么会不会是静态社团?」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刚好有事才晚归吧。后藤同学也是这样,不是吗?原因不见得只局限于社团活动。」

我一反问,结果这次换成新先生闭上嘴巴了,然后三人同时叹出一口气。

线索原本就少得可怜了,如果是同一所学校倒还好,偏偏对方不同校。如果不找一个北高的学生说明原委并且拜托他帮忙的话,感觉应该很难找到。

后藤同学抱住她那一头短发,走投无路似地哀号了起来。

「昨天啊,听大叔说了那么多,我开始觉得可能真的是那样没错。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而且就算接受好意的人选记得,送出好意的人也可能早就忘了。虽然有稍微聊个天,可是我毕竟只是个睡迷糊结果把东西忘在电车上的呆子,再说我也长得很不起眼……而且那天天色又暗,说不定他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

她越来越沮丧,而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而且她开始朝着奇怪的方向沮丧下去。

「啊~啊,要是我像明日香一样可爱就好了呀。虽然也有可能没有被他忘记,不过就因为是像我这样的人啊……」

后藤同学的好朋友立花明日香,和后藤同学一样都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和性格豪爽的后藤同学完全相反,个性非常温和内向,而且长相十分可爱,相当受到男生欢迎,甚至还有传闻指出其他学校找她告白的学生总是源源不绝,在我们学校小有名气。

「被我这种人喜欢上,对方可能会觉得困扰也说不定。就算找到他,我有勇气跟他说话吗?感觉有点恐怖呢。」

后藤同学的脸一下子变红一下子刷白,表情瞬息万变,相当忙碌。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抱头烦恼,真的和她在教室里的表现判若两人。

「请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后藤同学是很可爱的。」

新先生说得非常直接,后藤同学有点难为情似地转过头去。

「就算你讲这种客套话,我也没有什么谢礼可以给你喔。」

「这不是客套话。恋爱中的女性,会变得可爱好几倍喔。」

后藤同学的脸色终于彻底变红,像是耐不住害羞似地趴在桌上。听到这句有点肉麻的台词,连坐在旁边的我都跟着不好意思了起来。然而一切的元凶新先生,只是满脸笑容地盯着后藤同学的发旋,完全没感觉到现场弥漫着奇妙的气氛。

「大叔真会说话耶,难道你的恋爱经验非常丰富?」

猛然抬头的后藤同学丢出一记意想不到的变化球,结果这次换成新先生身边的气氛改变了。

「还好啦,因为我活得比你们久啊。」

「还算丰富吧。」新先生含糊其词地带过,伸手推了推眼镜。后藤同学从他这句话里读出隐藏在背后的恋爱经历,她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大叔结婚了吗?看你好像没有戴戒指。」

「没有喔。」

「那有恋人吗?」

「没有。以前曾经有过,不过她已经去了再也无法见面的地方了。」

听到新先生的回答,我脑中突然闪过那张浮世绘,那张画了一个女人、受损最为严重的浮世绘。我本来以为新先生重视的是那张画本身,不过照这样看来,上面那个女人对新先生来说,可能有着特别的意义也说不定。不然的话,是不会夹在记事本里随身携带。

「那个人是美女吗?」

「嗯,是镇上大受好评的美女。」

「果然大叔也比较喜欢美女嘛。」

看到后藤同学气鼓鼓的脸颊,新先生有点伤脑筋似地补上一句。

「我不是因为外表,而是受到她的内在吸引,才喜欢上她的。」

新先生微微眯起眼睛,对后藤同学微微一笑。新先生的视线明明朝着她,可是眼神却像是望着远方一般。

「你想见她吗?」

「是啊。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能再见她一面。」

新先生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藤同学用手撑着脸颊,有点恍惚地说道。

「就是啊,果然还是想见面吧。我也想和他再见一面,至少也想跟他好好道谢啊。」

「咦?不是告白吗?」

明明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却只想在见面之后向对方道谢?我不由得有点错愕。另一方面,后藤同学则是又涨红了脸,嘴巴像条鱼似地不断一开一合。

「你、你在讲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有办法突然跟对方告白!我们只有见过一次面耶!」

「昨天你和新先生聊恋人应该要这样那样的,聊得那么开心,所以我以为如果是后藤同学,一定会直接把话说出来才对,而且你看起来也像是可以轻松做到啊。」

「不可能不可能!那样一定会把对方吓跑吧!而且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啊。要是他用这家伙到底是谁的眼神看我的话,我一定再也振作不起来……」

后藤同学用双手盖着脸,含含糊糊地说道。

「那么,你该不会真的只是为了道谢,就想把人家找出来吧?至少也该和对方成为朋友。啊,顺便也打听一下连络方式比较好吧?」

「呜呜呜~我搞不好没有这种勇气啊……小幡同学去帮我问啦。」

「为什么是我去?」

「你不是说过任何事都愿意帮忙吗?」

「我才没说过这种话!」

她脑内的资讯是什么时候自行调整的啊?再怎么说,这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没问题的啦,后藤同学,事情会很顺利的。因为你很可爱,他也一定会记得你。」

在新先生的赞美下,后藤同学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恢复冷静。

「为什么我会被一个根本不熟的大叔安慰呢……应该说,为什么我要跟班上的男同学和陌生的大叔讨论这件事?我明明没有跟任何朋友提过,就连明日香也不知道……」

「是这样吗?」

「是啊,她和外表看起来不一样,对于这种事她是非常正经的。所以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绝对不可以!」

她用充满威胁的眼神瞪着我们,再三警告。这份魄力,让我和新先生都老实地拼命点头。后藤同学似乎相当满意我们的反应,脸上恢复了笑容,随后再一次地开心聊起有关对方的话题。她的话题和表情都千变万化,相当忙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跟上。

当我正在感慨那个后藤同学竟然会因为恋爱而出现这么大的转变时——

「你有在听吗?小幡同学。」

她又瞪着我发起脾气来了。

新先生所说的「恋爱中的女孩子很可爱」的主张应该没有错,不过我想加上一条但书。

恋爱中的女孩子,实在有点难缠。

以晚上会很危险为由,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就让后藤同学先回家了。

因为在这里坐太久实在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又点了两杯饮料。负责点餐的店员小姐一看到我,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看来今天新先生点餐的时候,一定又问了一大堆让店员小姐困扰的问题吧。

我接过饮料,回到正在等候的新先生旁边。

他还是一样拿着望远镜观察窗外。可能是因为天空被积雨云覆盖,就连月光也照射不到人来人往的车站前。不过就算看了,大概也分不出对方的脸。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掠过脑中的疑问又突然浮了上来。

「新先生,我想请问刚刚提到有关新先生的恋人——」

我这么一开口,新先生随即让眼睛离开望远镜,转到我身上来。

「那个人就是那张夹在记事本里的浮世绘上的女性吧?」

新先生有点讶异似地瞪大了眼睛,随后视线便落在刚刚后藤同学所在的座位上。

「看着后藤同学,让我稍微想起了有关那个人的事。」

新先生不置可否,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碰触到不该碰触的东西,不敢再追问下去。

我们继续隔着窗户寻找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后藤同学暗恋的对象。

打在窗户上的雨始终没有停下来。

「欸,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隔天的午休时间,森岛边喝着利乐包装的巧克力香蕉欧蕾,边把他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并突然跑来问我这个问题。我心里虽然惊慌到极点,不过表面上还是拼命地假装平静。

「你在说什么,是指什么事?」

「就是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却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少在那边随便乱讲了。」

我瞪了森岛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前方。这时背后传来他的几句喃喃自语,说什么「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呢」,不过我假装没听见,彻底忽视他。「我被卷入了你现在坐的这个座位的主人,她的恋爱烦恼当中。」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啊,一旦说了,这个人肯定会两眼发亮地打破砂锅问到底吧。这样会让人非常困扰。我已经不想再被卷进麻烦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的直觉太灵敏,实在很恐怖。

还有呀,要是随便乱坐别人的座位,又会挨骂就是了。

「喂!你不要老是坐在别人的座位上啦,森岛!」

果不其然,吃完午餐回来的后藤同学开口一骂,森岛立刻像只缩头乌龟一样缩起脖子。

「这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坐我的位子呀。」

「不是这个问题好吗?」

看到森岛没有要移动的迹象,后藤同学用蛮力把他拉了下来。这时,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用眼睛问我「你应该什么也没说吧?」,所以我也用眼神回答「我什么也没说」,表示自己的无辜。要是因为森岛的关系害我失去信用,甚至出现奇怪的误会,那也实在太让人不爽了。

「森岛同学还是一样完全没有学到教训呢。」

边笑边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和后藤同学一起回到教室的立花同学。

「真是的,这家伙根本没有半点学习能力吧。」

后藤同学坐回自己的椅子,愤慨地这么说道。而我也同意她说的话。

除此之外,森岛重新振作的速度也很快。被后藤同学拖到地板上的森岛迅速站了起来,宛如八卦新闻的记者一般逼近立花同学。

「立花同学!我听说有个大学生向你告白,结果你二话不说立刻拒绝,还把人弄哭了,这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呀。」

立花同学脸上的笑容完全没变,毫不迟疑地承认了。

「果然是真的!可是为什么呢?」

「我可是考生耶,怎么可能有时间跟人交往呢?」

「可是啊~如果对方是大学生,就可以请他教你功课了吧?」

「大学生只要一进大学就不会好好念书了,根本派不上用场呀。」

和外表甜美可爱的气质完全相反,她口中说出来的话相当辛辣。后藤同学曾说过立花同学的个性很正经,大概就是指这个吧。真令人意外,我开始觉得那些暗恋她的男生们有点可怜了。

「虽然对方有说『我会教、没问题、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可是他根本没做过补习班讲师或家教之类的工作,怎么看都是那种轻浮爱玩的人。那时我刚好在参考书上看到一题不会写的数学题目,就试着让他解解看,结果他根本看不懂。」

「那样太强人所难了啦。」

因为立花同学的数学成绩,在全年级当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至于她手上的参考书,里面肯定全是难上加难的题目。我们异口同声地指出这一点后,立花同学立刻不满似地鼓起了脸颊。

「因为现在可是最重要的时期耶,一个不小心,这场考试搞不好就会决定未来的人生呀!所以当然不希望有人打扰吧?」

「嗯哼~也就是说,你现在完全不打算跟任何人谈恋爱。」

「当然不打算;恋爱这种事情根本是浪费时间。大学入学考可是战争喔!周围的人不是伙伴,全是对手。要是稍微有点疏忽偷懒,一瞬间就会落后别人了。想在这么重要的时期谈恋爱,实在让我想说:『快看清现实吧!』」

我用眼角余光偷偷看了后藤同学一眼.结果被她糟糕透顶的脸色吓了一跳。立花同学毫无恶意的率直言词,像箭一样一根根刺在她身上,诚可谓濒死状态。这样不太妙啊。

「你、你们两个,马上就要开始上课了,快回座位去吧。喏?」

此时预备铃也刚好响了起来,所以他们两人并没有发现到我和后藤同学不自然的态度,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等到他们走开之后,我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后藤同学开口。

「……后藤同学,立花同学她没有恶意……」

「就是因为她没有恶意,才加倍让人难过吧。」

后藤同学低下了头,叹出一口气。

「其实我也非常理解明日香说的事啊。都这个时期了,自己到底在干嘛呢?明明连能不能见到面都不知道,却还是一直花时间找人。应该早点回家念书才对,前阵子的模拟考结果也不是很理想……再这样下去,要考上第一志愿可能有点难度啊。」

「我上了高中之后就一直努力到现在了。」后藤同学如此低语,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原来她从这么早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目标了吗?「你真的有在考虑将来的事情呢。」我轻声这么说道,结果后藤同学露出一副打从心底讶异的表情。

「这很普通吧?小幡同学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

这时正式的铃声响起,老师走进教室,于是对话就此中断。

我并不是完全没想过关于未来或是毕业后的出路之类的事。

虽然我没有告诉后藤同学,不过之前一年级时经常拿到的毕业出路调查表上,我每次都写了同一所大学。说真的,就算不上大学也无所谓,我反而更想快点出社会、快点脱离受人扶养的身分。对此,妈妈告诉我:「去念大学比较好,而且你不必担心,一人份的学费我还有办法赚。不要太小看父母了。」因为有这番强而有力的话,我才能毫无顾忌地选择继续升大学。然而重要的是要尽可能地压低学费,同时也因为想减少其他支出,最好是选择能从自家通学的学校。如此一来,能够选择的地方就不多了,我就是用这种消去法决定毕业后的出路。

看到我的选择后,班导里中老师露出了有点古怪的表情,不过还是说出:「我觉得你应该可以把目标设在更好一点的地方,不过小幡同学是单亲家庭,会有其他因素嘛。」就这样接受了我的选择。另外,妈妈也说了:「既然是你自己决定的学校,那就这样吧。」表示认同之意。

所以这样应该就行了。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目标都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明明只需要朝着它前进就好,但我就是没办法专心用功。现在都已经六月了,像后藤同学那样紧张焦躁才是常态,而我却像是有东西卡在胸口一样,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心情。所以才会莫名地觉得立花同学说的事情仿佛与我无关,明显感受到自己和其他同学之间的不同。这样难道不行吗?这样难道并不是正确答案吗?

「你怎么了?表情这么忧郁。」

从隔壁传来的声音,让我瞬间回神。直到我看见眼前这间比高中教室略宽的室内,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来到补习班了。抬头往身旁一看,我那就读其他学校的朋友正从书包里拿出参考书。

「星野……」

星野露出有点感兴趣似的表情低头看着我。

啊啊,这里也有呢。也有像后藤同学一样认真考虑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像星野一样认真的话,应该早就决定好毕业后的出路或将来的目标了吧。」

「哎,该决定的事情是都决定好了没错。小幡还在犹豫吗?」

「我也不是在犹豫,只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没有那种感觉……」

没办法把心里想的事情顺利化成文字说出来,让人有点心烦意乱。

「嗯哼。这个嘛,反正还有时间,你就一直烦恼到能够接受为止,这也是一种方法吧?」

我重新抬头望着轻描淡写地对我提出建议的星野。从很早以前,我就认识这个曾经跟我同校又同班的朋友。他的个性有点老成,擅长照顾别人。跟他相比,我只觉得自己根本还是个小鬼。偏短的黑发,身高也只比我高一点点,几乎一样。另外虽然不及阿树,不过他的长相也算是相当端正。感觉跟我手中握有的资讯多有相似之处。

(如果后藤同学暗恋的对象是星野的话啊……)

仔细想想,电车发车的时间也几乎和补习班下课的时间相同,可能性应该不会是零吧。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觉得真是谢天谢地吧。

「星野,你是坐电车通学吗?」

「不是,我是坐公车。」

「我想也是啊——」

心中暗自升高的期待,瞬间就被轻易粉碎了。这样说也对,怎么可能有这么凑巧的偶然呢。

「问这干嘛?」

「没有啦,只是有点在意……另外再问一下,北高的社团活动大概到几点结束啊?」

「嗯~运动性社团和静态社团应该不太一样,我不是很清楚耶。」

「是吗?」

我原本以为应该多少可以得到一些线索,不过既然他不知道,那我也没办法。之后再去问问其他北高的人好了。想到这里,我开始认真觉得还是需要一个北高的学生帮忙才行。就把后藤同学的状况说出来,拜托星野帮忙好了。嗯,就这么办。

我想和星野解释一下——不知为何他自言自语说着「也对,还有社团活动这个可能」——但是补习班的课程立刻开始,这个想法随即被我驱赶到脑中一角,一不小心就忘记了。

因为我被半强迫地卷入后藤同学的恋爱事件当中,所以有好一阵子无法在环小姐的店里露脸。等到终于获得解放的周末,我便久违地造访了加纳裱褙店。仔细想想,其实并没有隔很久,只是每天都发生许多事、过得太充实的关系,造成心理上有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错觉。

穿过挂在店门口的门帘,出声招呼之后,环小姐和阿树两人走了出来。他们平常总是满脸笑容,今天却用某种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看来他们似乎已经从新先生口中知道了后藤同学那件事情的始末。

「所以新先生呢?」

我听说他在解决后藤同学的问题之前,会一直借住在环小姐的店里,可是现在却没看到他那特征明显的身影。难不成今天也跑到车站前站岗了吗?

「新先生今天去了公司喔。因为翘班太多天,所以被叫过去了。」

在我表达担心之意后,阿树一边苦笑一边这么对我说。他会怎么跟公司解释呢?该不会真的老实说他要帮忙让一个高中女生的恋情开花结果吧……不对,感觉他应该会说,甚至还会大力强调。他根本就是没用的社会人士的最佳范本啊!虽然他不是人,而是滑头鬼。

「洸之介不可以变成那个样子喔。」

环小姐感慨良多地这么说,所以我也感慨良多地回答「就算想也变不成」。

「今天扬羽他们好像不在呢。」

「扬羽和樱汰今天去兵助家玩了,刚刚才走。」

「这样呀。」

所以是我这次来访的时机不好,正好错开了吧。

「要是我早点来就好了。」

「不,你来的正是时候喔。」

环小姐边说边把黄色底布配上白色麻叶格状花纹的和服袖卷起来。

「我接下来要帮新委托的浮世绘更换托裱纸,你还没有做过吧?」

「让我做没关系吗?」

「已经征求过新的同意了。」

为新挂轴裱褙的方法,我已经学过一轮了。但是为原本就是挂轴的物品重新裱褙,或是修补破损等工作,至今还没有实际接触过。顶多只有在环小姐进行作业时站在一旁见习,或是帮忙处理杂事。虽说我是徒弟,但实际上跟外行人没两样。至于裱褙,虽然有贴过纸却没有剥过纸。首次进行的作业,让我有点紧张。

首先把托裱纸朝正面放好,用刷毛沾水刷湿,让浆糊变得比较容易剥除。接下来,则是从角落一点一点地小心撕下托裱纸,同时注意不要伤到画心。只要稍有疏忽,画心就有可能受损破裂。新先生曾说他总是随身携带,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托裱纸劣化得相当严重,非常难剥。这是需要耐力与耐心的作业,等到全部剥下来,已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当注意力不再集中,我立刻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疲倦。不过在旁边一边指正我危险的手部动作,一边凝神细看的环小姐,可能更累也说不定。毕竟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弄破。

「相当累人呢。」

「这张画还算小,有些画可是比这个大上好几倍喔。」

「呜哇。」

我忍不住呻吟。

之后只要再托裱一次,就可以完成。我凝视着这张依然背面朝上的浮世绘。

「这张画上的女性是新先生的恋人吗?」

「哎呀,你是听新说的吗?」

「嗯,算是吧。环小姐知道新先生的恋人是怎么样的人吗?」

「知道一点,因为她还挺有名的。」

「很有名吗?」

「至少有名到可以让人画上浮世绘呀——你有听过笠森阿仙(注:笠森阿仙(1751-1827),在笠森稻荷神社的茶屋工作的店销姑娘,被誉为江户三大美人之一。)这个人吗?」

听到这个突然迸出来的陌生名字,我摇了摇头。

「她是笠森稻荷神社前的茶屋姑娘。是个相当惊人的美人,很受大家欢迎,所以一个叫做铃木春信(注:铃木春信(1724-1770),江户时代中期的浮世绘画家,以创作美人画著名,画中的女性多是腰肢细瘦、身材纤巧的仕女。)的画师为她画了一幅画。在那之前,会被画在浮世绘上的女人大多都是舞妓,几乎没有人画普通的村姑。不过在阿仙广受喜爱的明和时期(注:明和时期为一七六四至一七七一年,后文提及的宽政时期为一七八九至一八〇一年。),以及之后由喜多川歌麿(注:喜多川歌麿(1753-1806),浮世绘最著名的大师之一,善于描画女性头部为主的美人画,以舞妓、花魁、村姑等无名的女性为题材,这些女性也会因成为歌麿笔下的模特儿而成名。)所代表的宽政时期则是相当流行。记得有人帮那些村姑们做了人气位阶表喔。」

又是位阶表。江户人真的很喜欢排名次啊。

「于是她们工作的店里便涌进一大堆想看她们的客人。有些地方还传出了因为客人太多,只好泼水赶走客人的事件。记得应该是……难波屋阿北(注:难波屋阿北(1778-不详),因被喜多川歌麿描绘成画而出名的茶屋姑娘,是宽政三美人之一。)的店吧。」

果然每个和平的时代都会不断发生同样的事情呢。我忍不住这么想。

不对,这应该是男人的天性问题吧。也就是说不管哪个时代,男人都是不会变的。

「画中的这名女性——理世,也是大受欢迎的村姑之一。她和阿仙一样,都是江户郊区一间神社附近的茶屋姑娘。」

「啊啊,所以才会拿着托盘。」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咖啡厅里的女服务生之类的吧。可是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接待客人,感觉有点悲伤、有点苦闷,还有一点忧愁。现在的店员,每个人都跟站前速食店的店员小姐一样,面带开朗笑容的形象十分强烈。莫非那个时代并不是如此吗?

我询问环小姐,她歪着头沉思。

「这个嘛,我不知道耶。因为没有实际见过面,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记得阿树应该有跟她见过面吧?」

这时,阿树正好走进了工作室,时机准确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在偷看我们。

「你们结束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你来得正好。阿树,你有见过这位女性吗?」

「你说理世小姐吗?见过啊。因为新先生有带我去过理世小姐的店。」

原来阿树曾经见过她吗?

「那个,我觉得这张画中的女人,看起来有点阴沉的感觉。」

「会吗?可是她并不阴沉呀。我去的时候,她还相当开朗地对我打招呼呢。虽然可能是因为我和新先生坐在一起的关系,不过她的确是个亲切又漂亮的好姑娘喔。感觉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受到大家喜爱。」

说到这里,阿树回过神似地猛然按住自己的嘴巴。他大概是觉得在自己喜欢的女人——在环小姐面前夸奖其他女人,是种非常不智的行为吧。不过当事人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明明注意到了却刻意无视——我猜应该是后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们虽然有顺利成为一对恋人,但是好像马上就分开了吧?」

「没错没错。听说是因为她想不开,所以强迫新先生一起殉情。」

「殉情?」

从这段话的走向来看,这里所说的殉情应该不是那种杀死恋人再自杀的殉情,而是互相爱慕的两人一起自杀的那种殉情吧。因为此生无法结合,所以期待来生能够在一起,然后相约一同自杀。然而阿树刚刚却说她强迫新先生这么做,事情会不会发展得太诡异了一点?

「所以他们就这么分手了。详细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新先生就从她面前消失了。他明明一直假扮成人类,而且也有份正当的工作,但是他把这些长年累积的成果全部舍弃,甚至还为了将来擦身而过时也不会被认出来,连外貌都一起改了。在那件事之前,新先生的样子其实更年轻,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而已吧。」

「可是他一直很珍惜这张画,而且还随身携带,就表示他至今都没有忘记这个人吧?」

我想起了新先生之前在速食店里露出有点寂寞的侧脸。

——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能再见她一面。

这句在后藤同学和我面前吐露出来的话,一定是新先生的真心话吧。因为我和后藤同学都不清楚新先生的过去,所以他才会一时说溜嘴也说不定。

「另外,新先生好像也是在同一时期开始他的恶作剧。有一次,他在环小姐的工作室里恶作剧,结果被狠狠骂了一顿对吧?在那之后,他甚至连工作室都不再进去了。」

「那是当然的。」环小姐有点面带怒色地接了下去。「为了区区的恶作剧,重要的工具就被人随便乱碰,怎么可能会有人不生气呢!」

环小姐的这番话再正确不过了,但是会让她气到这种程度,肯定是做了天大的恶作剧吧。话说回来,真的生起气来的环小姐,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这时,阿树像是想起了某件事一样,开口询问环小姐。

「新先生应该还有一张理世小姐的画像吧?」

「有啊,是那幅肉笔画的挂轴吧。因为装裱变得破破烂烂,所以我之前重新裱褙过了。」

「原来是这样。我那个时候也是第一次看到,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啊。」

「请问新先生现在还留着那幅画吗?」

「不,我想应该已经不在新先生手上了。」

为什么呢?像这张浮世绘,他明明就是夹在记事本里,不管去哪里都带在身上啊。虽然肉笔画没有办法随身携带,不过这可是最重要的人的画像,正常来说应该是不会放手吧?

「那么那幅画现在在哪里?」

「这个嘛,详细情形我没有多问……记得他好像有说是寄放在某处了吧。」

至于那个某处是哪里,就连环小姐也不是很清楚。原来环小姐也有不知道的事啊,但是这么一来实在令人很介意。那个某处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下次见面的时候就来问问看吧。我一边看着理世小姐的画像一边这么想着。

当我想起打算拜托星野帮忙寻找后藤同学的暗恋对象的计划时,时间已经过了周末,来到星期一了,而且还是在补习班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我竟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也真是够蠢的。我忍不住鄙视自己,这实在是蠢过头了。

下课后,就在我准备逮住星野而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星野在北高的朋友杉浦抢先叫住他。

「星野,再不快一点,公车就要跑走了!」

虽然听见了杉浦的催促,不过星野却还是好整以暇地玩着手机。

「没关系,我今天要去坐电车。」

电车?这不太对劲,星野应该是坐公车通学才对。之前我有问过他本人,而且也看过他朝着公车站牌冲过去的样子。难道他也可以坐电车上下学吗?可是从他们的对话内容看来,好像只有今天而已,那也同样令人费解。

无视于我心中的混乱,杉浦只说了一句「啊啊,是吗」,然后就干脆地离开了。跟不上状况的人只有我,而我正呆站在原地,试图整理这一切的时候,星野满脸笑容地主动接近我。

「小幡,我正好有事想问你。你们结高的社团活动大概是几点结束啊?啊,只要说个大概的时间就行了。」

这个问题,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不就是几天我对星野提出的问题吗?难不成?某个想法开始迅速膨胀起来。虽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不可能会有这么惊人的巧合,但也无法否定心中这股小小的期待。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试着确认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星野……我想问你一件别的事……」我吞了一口口水,然后继续说下去。「大概三个星期前,你有在现在这个时段坐电车回去吗?」

「有啊。我偶尔会去我表哥的家里住,那个时候就会搭电车。」

「那个时候,你有没有碰到一个把东西忘在车上的结高女生,然后你把东西送回给她?」

星野打从心底讶异似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不用再怀疑了,可以确定了。

我先挡下想要追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的星野,拿出手机迅速拨出一通电话。今天后藤同学会不会也是老样子,待在那间速食店里呢?如果新先生也在的话,可能又会因为夜路危险之类的理由,让她早点回家也说不定。

接起电话的后藤同学似乎有点讶异我突然打电话连络。

「你现在在哪里?」

我实在没有耐心说明原委,干脆跳过所有的说明,直接发问。

「现在?就在那间速食店,啊,大叔也在喔。他今天也叫我早点回家,但我硬是留下来。」

「运气真好。」我心想。说的不是我,而是后藤同学。

我单方面地对后藤同学做出指示,要她在那边等着,随后挂断电话。然后我再转头看向星野,拜托他前往车站,但是不要搭上电车。

「咦?为什么?」

「总之你就在车站的剪票口等着啦。」

我扔下了满心困惑的星野,抓起书包冲出教室。就这样连伞都不撑,直接冲进附近的速食店。在店内望了一圈后,发现新先生和后藤同学就坐在老位子上,我随即冲了过去。全身湿透又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似乎让他们吓了一跳,只见两人仿佛说着「发生什么事?」般瞪大眼睛。

「小幡同学,你怎么了?」

我稍微调整一下呼吸,然后对她说。

「我找到了。找到后藤同学要找的那个人。」

「咦?」

「我要他在车站那还等着。走吧。」

后藤同学似乎有点呆住似的,脸上仍然维持着不敢相信的表情,生硬地点了点头。我们连忙走出店里,朝着车站前进。车站前已经被下班回家的上班族,还有从补习班下课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而且因为下雨的关系,视线都被雨伞挡住,视野狭窄到不能再窄了。在这蜂拥的人潮中,我们有办法迅速找当星野吗?不对,在此之前,他真的会乖乖在这里等吗?我有点不安,不过最后还是在各色雨伞的缝隙之间,看到了站在车站入口处的星野。我暗自松了口气。

「是不是那个人?」

我这么一问,后藤同学似乎也捕捉到了星野的身影,脸颊瞬间涨红。

「没、没错……」

可是她的脸却在下一秒越变越苍白。眉毛下垂,露出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般担心的表情。

「怎、怎么办,小幡同学。我是想过等到和他见面时,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现在我一句话也想不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才好……」

她握着雨伞把手的手不断发抖,相信理由一定不是因为梅雨的寒冷。

「先为之前的事情向对方道谢,问出名字,然后再交换连络方式怎样?」

「这怎么行,我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啦。他说不定会觉得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紧咬不放,根本是个肉食女(注:指对于恋爱积极,会主动追求男性的女性。),然后退避三舍……要是变成这样的话……」

「不会啦,你想太多了。」

后藤同学丰富过头的想像力,让我全身感到没力。我真的觉得这些都是无谓的担心,因为星野好像也记得后藤同学,而且更像是在意着她的样子,搞不好早就有谱了也说不定。

虽然我帮她打了气,但后藤同学依然像是两脚在地面上生了根一样,始终不打算离开原地。还像个坏掉的玩具似地反复说着:「该怎么办……」她一直寻找的对象明明就在眼前啊。我有点失去耐性,正在考虑干脆直接把她拉过去算了的时候——

「后藤同学。」

不知不觉来到我们后面的新先生,喊了后藤同学的名字。

「没问题的。事情一定会顺利发展,你要有信心——不要像我一样后悔莫及。」

新先生露出了非常温和的微笑,用非常平稳的声音对她这么说。

后藤同学也凝视了新先生好一阵子,用力点了头后,仿佛下定决心般朝着车站方向前进。

可能是因为过度紧张,她全身上下都在用力,动作十分僵硬。看着那个宛如远赴战场的武士的背影,我有点提心吊胆。她没问题吧?真让人担心啊。不过都来到这一步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心中默默送出声援。笑容!要有笑容啊!后藤同学!

大概感应到一股鬼气逼人的感觉,星野转头看了过来。他看到了后藤同学,嘴巴做出了「啊」的嘴型。另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脸好像多了一点红晕。

后藤同学收起雨伞,缓缓靠近星野,站在对方的面前。她的耳朵一片通红,紧紧压住不断发抖的手脚,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然后用恋爱中的女孩子的表情开了口。

——那个……

直到面带笑容的两人消失在剪票口后方,我们才往右转,缓缓离开。才刚走出去没几步,新先生就突然大叫一声「啊啊!」把我吓得心脏狂跳。

「我们刚刚忘了收拾店里的托盘,就这样跑出来了!」

「因为很急嘛。」

虽然有点内疚,不过我们算是熟客了,希望店家可以稍微宽容一点。

我安慰着焦虑的新先生,再次开始在雨中前进。很难得的是,新先生什么话也没说,所以耐不住沉默的我一不小心就问了出来。

「新先生,你有把以前的恋人……把理世小姐的事情告诉后藤同学吗?」

「不要像我一样后悔莫及」,后藤同学看起来似乎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含意。也就是说,后藤同学知道新先生和他以前的恋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你听说过那个人的事了?」

「环小姐和阿树有说了一点。」

「是吗。我刚刚也是因为后藤同学强求我帮她打发时间,所以不小心说了一点。」

女生真的很喜欢恋爱故事呢。看到她那股气势,肯定想逃也逃不掉吧。

我很在意新先生后悔的理由,不过现在实在不敢问。所以我决定问问看当时听了环小姐的话之后:心里一直很在意的一件事。

「我听环小姐说,理世小姐的画像好像还有一幅。」

「你连那个都知道了啊?」

「而且那幅画好像已经不在新先生手上了。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新先生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按住下巴,做出沉思貌。

「说的也是,就难得过去见她一面好了。不过今天这个时间已经没办法了,明天再去吧。」

「咦?」

新先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喂,是兵助老弟吗?嗯,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因为我突然难得地想要看看她的画像,对,可以帮我打声招呼吗?……是,因为是突然想到的。嗯,我和小幡同学……咦?环小姐?啊啊,说的也是,反正机会难得,就顺便邀她一起去吧。是该让她看看她亲手裱褙的画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什么?环小姐在场会有什么问题吗?好,我知道了。」

新先生挂上电话,转身笑着对我说。

「那么,明天你放学之后,在结之丘市立博物馆前集合吧。」

因为在我回答之前,新先生不知不觉就消失了踪影,让我无法拒绝——之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状况啊——所以等到隔天放学后,我便朝着结之丘市立博物馆前进。

不过在这之前,后藤同学在我正准备踏出教室的时候叫住了我,然后简短地报告了之后的经过。提到星野时,后藤同学一直都是满脸笑容,让我也跟着高兴了起来,努力奔走终于有了回报。除了听到好消息、心情跟着变好之外,今天还是个让人差点忘记梅雨季节的犬晴天。反正目的地距离学校也不是很远,所以我决定用走的。

读小学的时候,我曾经因为户外教学而去过结之丘市立博物馆,不过后来就再也没去了。看到这栋许久不见的水泥建筑物,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像比我记忆中小了一点。大概是因为小学生时期的身体比较小,所以才觉得博物馆很大吧。

指定在博物馆集合,就表示画像是被寄放在这里吧。以一个寄放地点来说,这里算是相当适合,不过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才会把画寄放在这里呢?新先生不是结之丘市的市民,甚至不是人类。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连接点呢?

我仰望着博物馆入口。入口处的公布栏上贴了一张海报,上面写着活动与特展的日期。记得这里是兵助先生举办裱褙展览的预定地点吧?我再次确认海报,活动名称确实出现在特展的日期栏位里,地点果然是这里没错。

我呆立在入口前不动,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小幡同学,让你久等啦。」

回头一看,发现脸上笑容比平常更加灿烂的新先生、身穿深蓝色百合花纹和服的环小姐,还有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的兵助先生,三个人就站在眼前。

「那么,我们走吧。兵助老弟,就麻烦你了。」

「真是的,要求得这么突然。」

兵助先生一边不开心地碎碎念,一边率先通过自动门,走进博物馆内。他和面带微笑的柜台小姐说了几句话,柜台小姐对兵助先生点了点头,随即走进后方一间看似办公室的房间里。代替她出面接待我们的,是一位看似博物馆职员的女性。她把一头直发扎成马尾,年纪大概和兵助先生差不多,可能稍小一点。她的视线在兵助先生,还有新先生身上停留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

「武井先生,好久不见了。」

「是啊,望月小姐似乎也一切安好,真是太好了。这次突然过来麻烦你,真不好意思啊。」

「不会,如果只是这点小事,欢迎您随时提出来。」

「谢谢你。啊,望月小姐,这两位是环小姐和小幡同学,我非常希望能让他们看看那幅画。望月小姐是这间博物馆的馆员,我多年以前就一直受她照顾。啊啊,在这边站着说话实在不好,我们快走吧。」

看着出言催促的新先生,望月小姐苦笑了一下。

「那么,请往这里走。」

我们被望月小姐带到里面的房间。这里放着几张桌子和椅子,感觉就像是教室一样。

最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细长型的木盒。望月小姐从里面拿出一幅挂轴,用箭羽杆——在竹棍末端装上一个Y型挂钩的工具——把挂轴的系带吊在墙上的挂钩,然后缓缓展开。

接近黑色的深蓝色一文字,乳白色带着些许花纹的隔水与边,还有紫色的天地。被这装裱包围在中心的,是一幅画着年轻女性的画。这位女性应该也是理世小姐吧,拿在手里的托盘和发型,都和另一张浮世绘一模一样。然而不同的是,可能因为这幅画是用毛笔绘制的,整体的感觉相当不一样,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感觉相差最多的,就是画中人物的表情吧。

(这边的这幅画,感觉比较开朗一点。)

漆黑艳丽的发丝,带着一抹红潮的脸颊。还有嘴角上扬的嘴唇,和笔直望着前方的眼眸。

既开朗又活泼的店铺姑娘。我觉得如果是她,的确有可能博得村民的好评,吸引客人蜂拥而至吧。可是另一张版画,那个看似阴沉、带着忧郁表情的女性,也是理世小姐吧?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因为作者和画法不同而出现这么大的差异,真的让我很惊讶。

可是,到底哪一边才是真正的理世小姐呢?

「因为有武井先生的善意提供,我们偶尔会把这幅画拿出来展示。这幅画非常受到大家欢迎喔,而且保存状况很好,画面也极美,此外最重要的是这位女性充满了魅力,有很多人都在询问这位女性是谁,还有这幅画的作者是谁等等。」

望月小姐有点得意地说道。

新先生眯起了眼睛。

「是吗。在这个时代,她也一样很受众人欢迎啊。」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高兴,不过却也有点寂寞。

之后,我们一同鉴赏着理世小姐的画。不过闭馆时间将近,所以我们也早早结束,移动至玄关大门。这时,笑容满面的望月小姐开始向我们宣传。

「之后会有佐伯先生他们的展览,希望各位务必前来欣赏。」

当事人兵助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看来这场展览的负责人就是望月小姐,所以兵助先生才会和望月小姐认识啊.我总算了解了。

虽然知道了另一幅理世小姐的画像的下落,不过谜团只变得越来越纠结难解。像是新先生是如何和理世小姐相遇,以及为什么她会走投无路到试图殉情。新先生说的后悔又是什么呢?但是望月小姐在场,所以我实在没办法当场问清楚。

和望月小姐道别之后,我们离开了博物馆。然后直接坐进兵助先生的车子,朝环小姐的店面前进。直到抵达店内,走上了负责看店的阿树、扬羽和樱汰所在的和室里,始终紧闭着嘴巴的新先生才总算开口说话。

「她……理世是江户郊区一家茶屋老板的女儿。」

新先生喝了一口环小姐泡好的茶,突然开始说了起来。

大家好像都是第一次听到新先生的往事,连樱汰和扬羽都瞬间安静下来,认真聆听。

「我和那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她的家里。因为我当初偷偷溜进去的住家刚好就是她家啊,结果在我准备好好休息的时候,和回到家中的她撞个正着。」

有个不认识的人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理世小姐应该也被吓了一大跳吧,我忍不住同情。而且对象还不是人类,是个滑头鬼。

「我觉得不太妙,但是模样都已经被人看见,想逃跑也有点来不及了。所以我想干脆光明正大一点,搞不好她会以为我是这家人的朋友之类的,然后就能顺利过关。于是我模仿人类的习惯,开口打了声招呼。」

——你回来啦。

新先生努力保持着自然的态度,像是对着家人一般对着她说道。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理世小姐竟然当场蹲下,突然大哭了起来。

「虽说是茶屋老板的女儿,不过她并不是亲生的,而是养女。原本是茶屋老板远亲的女儿,后来她的父母因传染病而去世,无依无靠才被收养。美貌动人的她,才刚开始在店里工作,马上就变成大受欢迎的人物。她的养母和姐姐似乎相当嫉妒,总是在背地里做一些扯后腿的事。这时她的浮世绘画像开始流传,客人跟着增加,扯后腿的行为也变得更激烈。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和她相遇的。」

在不熟悉的家人之间生活所带来的不安、养母她们的扯后腿行径,以及对与日俱增的客人累积的不满,使得理世小姐的内心在那个时候已经濒临崩溃边缘。此时,新先生这个超乎想像的人物突然出现,让原本紧绷的心情突然松懈下来,所以她才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面对这个突发状况,新先生似乎也很伤脑筋,一时之间只能惊慌失措。他先向理世小姐说明自己只是个滑头鬼,不是什么可疑人物,然后再拼了命地安慰对方。后来新先生就一直在意着她,偶尔也会去她的房间看看。

「有时是我听她说话,有时则是我告诉她江户里发生的事情。至于她不在房间的时候,我就留下一些当季花朵之类的东西,稍微恶作剧。这么一来她就会知道我来过,而且她每次发现我的恶作剧时,看起来总是非常开心。」

「这就是新先生开始恶作剧的起源吗?」

阿树发问,而新先生则是笑着点头。

「到最后,我被那个人吸引了,她似乎也一样,所以我们自然而然成为一对恋人。同时也开始在茶屋之外的地方见面,是我拉着她出门。那个人的世界一直都局限在那间小小的茶屋里,我认为她要是能来到外面、拓展见闻、看看这个世上有多么广阔、存在各式各样的人,相信她一定会改变。而且她实际上也真的改变了,从原本再怎么笑也带着某种阴影、像是硬挤出来的笑容,变成了非常自然,而且更加耀眼的美丽笑容。对此我感到很高兴,这么一来她就不会有问题了。就算我不在,她也一定能够好好活下去。我非常确定。」

即使变成人形,混在人类当中工作,新先生仍然是叫做滑头鬼的妖怪,即使他和身为人类的理世小姐成为恋人,也不可能在真正的意义上结合在一起。那似乎是早就知道将来一定会分开的恋情。他也曾对理世小姐有意无意地暗示过这件事,所以新先生一直以为她也能够理解。

「可是啊,那只是我一厢情愿。」

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养母和姐姐,以及明明知情却始终袖手旁观的养父,还有一群只看外表、以言词骚扰自己的客人。在这个没有同伴的世界里,只有新先生是理世小姐的同伴。就算拓展了视野、就算知道世上有各种人存在,其中可能会有愿意成为自己同伴的人,但实际上支撑着理世小姐的仍然是新先生,以及她对新先生的爱慕之情。理世小姐的转变,并不是因为她的世界变得宽广,而是因为她喜欢上新先生的缘故。所以她似乎一味地认为自己的希望以及未来,全部都包含在这段恋情之中。

——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在一起的话……于是,她最后决定选择殉情一途。

「在那之前,江户曾经兴起一股自杀风潮,严重到当时的幕府必须下令禁止自杀的程度。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当时人们有『一起死亡就是终极的爱情表现』之类的想法。她的心意我虽然很高兴,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真实的希望是想看到她活下去,并且获得幸福——我在那个人的身边只会害了她,所以我下定决心离开她身边。」

新先生把他用人类身分累积起来的事业、地位、人际关系全部舍弃掉,从理世小姐的面前消失。整个「新先生」彻底从人类社会里消失无踪,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然后,他转变成从远方悄悄守护着理世小姐。

突如其来的单方面分手之后,据说理世小姐因为打击过大,有好一阵子一直郁郁寡欢。但是在养母的斥责之下,才勉为其难地出现在店里。

起初,她的神情依然灰暗,不过之后就像是放下了对新先生的思念,渐渐取回了她原本的笑容。她当时的笑容,比新先生还在身边时更加光辉灿烂。新先生有点怀念似地这么说道。

「理世小姐后来怎么了?」

「过了一阵子就嫁人了。」

「咦?」

听到新先生平静干脆地回答,我和樱汰忍不住喊了出声,但他口气依旧淡淡地说下去。

「正确来说应该不是结婚,因为她和阿仙一样没能成为正室,是以妾的身分嫁入了武士家。不过她生了好几个孩子,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当时妻妾成群非常普遍,成为小妾也不是什么不名誉的事。在当时的女性当中,其实更像是人生胜利组。」

「是这样吗?」

我询问一直默默聆听的环小姐,而她回了一句「没错」,表示肯定。

「对方似乎从以前就一直喜欢着理世,那幅挂轴就是证据。绘画是当时武士必备的教养之一,他也曾基于兴趣画了几幅画。我还在那个人身边时,他就已经常以客人的身分来访茶屋了。对她一见钟情之后,他一边想着那个人,一边画出了那幅画。最后那幅画出现在市面上,我便买了下来。原本那幅画里就已经渗入他对那个人的思念,而我的思念……说来惭愧,我对那个人的留恋又再加了上去。那份思念开始渐渐侵蚀我的身体,最后是由环小姐识破了这一点。」

「妖怪也是会被思念影响呢。」新先生仿佛事不关己似地这么说完,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后来环小姐发现新先生身体虚弱的原因在于那幅画之后,便动手重新裱褙,将思念平抚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要把画寄放在博物馆呢?」

「因为我觉得那幅画不该放在我的手边。那幅画中的理世,是那位作者眼中的她。我觉得不该把她关在我的身边,所以决定放她自由。透过兵助老弟的帮忙,交给了博物馆,如今看来似乎还是有很多人喜欢她,我也放心了。」

新先生打从心底放心似地微笑,喝光了杯子里的茶。

然后立刻说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当新先生走出去,发出关上格子门的声音之后,一直安静聆听的樱汰和扬羽相当讶异似地讨论:「原来新先生曾经碰过那种事啊。」过了一阵子,原本以为新先生就要回来,但他马上又抱着公事包走向店门口。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立刻潇洒地走出店外。因为动作实在太快,而且实在太自然了,让人有种才刚发现,对方就已经不见人影的感觉。记得他上次回去的时候,动作也很快,搞不好这是滑头鬼的天性也说不定。因为他们会擅自进入别人的家中,要是被人发现就糟了,所以才会拥有迅速脱逃的本领也说不定。

当新先生穿过门帘,走到外面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情必须转告他,于是我赶紧套上鞋子,冲出店外。

「新先生!」

我朝着那个走在石版路上的细长背影喊了一声。新先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要告诉你关于后藤同学的事。在那之后,他们成功交换了连络方式,似乎发展得很顺利。她要我一定得向新先生道谢。」

「是吗。」

「虽然刚开始是从朋友做起,不过我猜那两人之后应该会在一起。」

我报告完毕之后,新先生相当高兴似地笑开了脸。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必须掌握现在。如果现在不问,将来就没有机会了。

「新先生……你会后悔认识理世小姐吗?」

他对后藤同学说了后悔二字,对此我一直介意到现在。如果只从刚刚那段话来判断,前半生过得十分辛苦的理世小姐,虽然历经了许多事,不过最后仍然得到了人人称羡的幸福。没错,就像灰姑娘一样。用童话来说,就是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然后结束。

明明应该是如此,那么新先生说他一直在后悔,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有一点,不过……」

新先生忽然抬头望着日暮时分染成一片橘红的天空。

「如果我能回到那一天,再次和那个人相遇的话,我一定会做出同样的事吧。和那个人相遇、共同生活、坠入爱河……我并不后悔做过这些事。我想要支持那个遍体鳞伤、疲惫不堪的人,直到她的伤痛痊愈为止,而我只要能在那个时候陪在她身边就好,在她能够自己迈出第一步之前待在她的身边就好。当时我以为自己是为了她着想,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只是想跟她在一起而已,结果全部都只是为了自己。」

新先生的表情仿佛正在嘲笑自己一般扭曲着。

「理世也真是的,如果她能为了找到好对象、飞上枝头变凤凰而反过来利用她的立场,这样倒还比较好。就像其他茶屋姑娘一样,她要是可以再强悍一点、再狡猾一点,就不会变成那样,如此一来就能活得更轻松。然而,她却是个生性认真、努力不懈,而且笨拙的人。我也因此才会被她吸引,但最后却把她逼上绝路。直到现在,那个人哭泣的模样依然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我换一种方式对待她,说不定就可以不用让那个人受苦了……只有这一点让我非常后悔。」

理世小姐生存的时代是距今两百年以前,就算做出任何假设,也是无济于事,过去是无法改变的。若是一直囚禁于过去,一直持续后悔,也只会让自己痛苦而已。

但是,看到他脸上悲痛的表情,我实在没办法把这些话说出口。

「新先生,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呀,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你要恶作剧呢?」

新先生先是露出了有点意外的表情,然后笑着回答。

「因为那不是很有意思吗?」

那似乎是新先生的真心话。的确,之前樱汰他们到处搜寻他留下的恶作剧时,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所以我无法反驳。新先生的记忆里,大概还残留着理世小姐当初满心期待恶作剧出现的模样吧,还留着她发现新先生来过而高兴不已的模样。

这时,也不知道时机是好是坏,店铺方向传来了兵助先生大吼着「少多管闲事!」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新先生开口说道:

「哎呀,已经被找到了吗?」

他边说边缩了缩脖子,所以我看得出来原因出自新先生的恶作剧。这次他好像也在没人发现的时候,在店里留下了恶作剧。我完全没注意到。

「要是被兵助老弟逮到就麻烦了,我先告辞了。啊啊,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打这边这支电话连络我吧。」

新先生从怀里拿出一个银色的盒子,再从里面拿出名片递给了我。然后他往后转身,迅速迈步前进。才一转眼,他的背影就消失了。

「真是的,逃跑时的脚程还是这么快。」

「呜哇!」

身旁突然传出一个说话声,把我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我完全没发现,不过环小姐早在不知不觉间站在我身边。真的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实在不像人类啊。啊,对了,她是妖狐嘛。

「那幅挂轴应该是理世和新正在相恋的时期画出来的吧。」

「应该是吧。」

「哎,虽说恋爱都是盲目的,而且画里应该也有作者某种程度的主观意识。可是再怎么说,一个表情忧郁的姑娘不可能被画成那么开朗活泼吧?这就表示那份开朗是真实的。让她变得如此开朗的人并不是那幅画的作者,改变她的人应该是新吧?」

「明明活了这么久,为什么连这点事情都没注意到呢?」可能是对他的迟钝有点不耐烦吧,环小姐语气愤然地这么说道。

没错,理世小姐是因为和新先生相遇、相恋,才出现改变的。如果他们没有相遇,她会在家人的欺凌之下一直消沉下去,永远留在那间茶屋也说不定。如果理世小姐是灰姑娘,那么新先生的角色虽然不是王子,却是在灰姑娘身上施法的魔法师吧。

「不论人类或妖怪,都很容易因想法不一致而彼此伤害。大家都是这样慢慢学习成长的,所以我觉得新大可不必对此感到内疚。」

的确,在新先生消失后,理世小姐应该感受到非常强烈的失落感,深深受到伤害,或许还曾经怨恨过新先生吧。可是她并没有因为受伤而裹足不前,新先生也说她后来渐渐恢复了笑容。这都是多亏有新先生拓展了她的世界,以及周围的人们也向她伸出援手的关系。在这些人的帮助之下,我想就算无法完全治愈心中的创伤,但至少可以让伤口变小一点。有时接触他人的温柔,有时把失恋当成教训。总之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更坚强地活下去。

此外,我想她或许也能够理解新先生的苦心吧。就算不是在她和新先生分开之后立刻理解,但至少在她逐渐成长,找到必须保护的重要东西之后,也一定会理解的。这只是我个人的希望,但我真的很希望会是如此。

这么说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新先生的名字呢。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于是看了看他交给我的名片。当初望月小姐称呼他「武井先生」,所以那应该是姓氏吧。我把写着英文的名片翻了过来,名片背面是用汉字和片假名写出来的公司地址和电话号码,还有业务部长这个头衔。最后则是新先生的本名——武井新左卫门。

「打扮成那个样子,名字却叫做新左卫门?」

时代错乱也该有个限度吧!那些他工作上合作的人,拿到这张名片时难道不会吓一跳吗?如此强烈的冲击感,对业务员来说可能是一件好事,不过还是很诡异吧。明明换成更现代的名字会比较好啊,不对,话说这张名片,应该不是某种恶作剧吧?感觉很有可能。搞不好他正躲在某个地方偷看我们,然后偷偷取笑我的惊慌失措……

然而这个推测似乎完全错误,因为环小姐一脸无奈地补充说道:

「因为她是这样称呼新的,所以新似乎不想改名。」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恶作剧,而是本名。不对,本名这个说法其实也有点怪怪的。

「那张浮世绘现在怎么样了?」

「今天新把它拿回去了,就夹在那本记事本里。」

环小姐朝着新先生消失踪影的绫栉小巷看去。我也模仿着自己的师傅,将视线转向稍稍洒落橘红色落日余晖的石版路。

我再次看了看刚刚拿到的名片,捏著名片的手指微微加重力道。

等到理世小姐的画像在博物馆展出的时候,就打这上面的电话通知他吧。我突如其来地兀自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我想让他看看许多人欣赏着理世小姐的画像的样子。

然后我也希望将来有一天,新先生能从禁锢着自己的「后悔」当中获得解放,不论是那张版画或是那幅肉笔画,都能以毫无阴影的灿烂笑容欣赏,不再出现寂寞或心酸的表情,就像当初待在理世小姐身边时一样。我一边凝视着被薄暮缓缓包围的绫栉小巷,一边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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