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纳裱褙店里,大家集合的中心地点,就是在靠近店门的和室里的矮桌周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大家总是自然而然地围着矮桌坐下,各自拿出自己的游戏机或书本,或是躺下睡午觉,度过一段悠哉的时光。不时喝一口环小姐泡的茶,吃一口阿树从女朋友那边接受施舍的点心,有时还可以吃到丰盛的正餐。所以我也经常遇上才刚进门没多久,矮桌上就立刻摆满了装有丰盛菜肴的盘子的状况。然而,那天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前一天,我的手机收到一则扬羽发的简讯。打开简讯后,发现她要我到环小姐的店里露面。里面没写任何理由,却清楚指定了时间。扬羽的简讯和莲华的简讯正好相反,极度简约,表情符号也只有一点点。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为什么她们两人的感情会这么好了。
我依照扬羽的命令,在隔天中午前往环小姐的店。我一如往常地穿过门帘,正准备走上和室的时候,注意到摆在矮桌上的东西。
「那是……」
扁平的盘子上放着黄面,应该是中华凉面吧。从放在上面的配料来看,不像是沾面。刚进入七月,梅雨季节随即结束,气温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尤其今天更是热到让人觉得根本是盛夏了,所以桌上出现这种东西一点也不奇怪。
只不过,这盘面上所放的配料,和普通的中华凉面有着天壤之别。精心排列的鸡蛋与小黄瓜,以及用番茄做出来的花朵,番茄花包围的那个东西,看起来应该是用红萝卜雕刻出来,一只翅膀格外长的鸟。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类似的东西。是电视节目吧?记得应该是中华料理特辑,料理的名字叫做——
「这该不会是那个叫做满汉全席的东西吧?」
这已经不是装饰用的等级,看起来就是刀工精细的雕刻作品,可是我不知道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要庆祝什么吗?啊,说不定又是阿树从贵妇那边收到的东西?
就在我紧盯着它看的时候,里面的纸门打开了,从门缝中探出来的是我许久未见的一张脸。
「乔治先生。」
「喔喔,少年仔!」
做为河童的证据的圆形秃——不对,是盘子,今天也隐藏在抓得十分完美的头发造型下,连一点痕迹也看不到,真不愧是专业的美发师。他咧嘴偷笑的表情和以前一模一样,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感觉他的脸颊似乎有点凹陷。是因为瘦了,还是累了?
「工作没问题吗?」
之前因为无故翘班而受到惩罚,应该有好一阵子都不能休假才对。他该不会是再也受不了然后逃出来吧?
「那段日子总算是结束啦。哎哎,真是受不了啊。哈哈哈。」
乔治先生眯起了他细长的眼睛,发出一点也不像是受不了的大笑声。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环小姐有点不耐烦似的声音。
「乔治,你不要一直挡在这里,快点进去。」
可能是被身后的环小姐推了几下吧,他一边说着抱歉抱歉,一边在矮桌周围的坐垫上坐下。从他身后现身的环小姐,身上穿着黑色的金鱼花纹浴衣,让我再一次地感觉到「已经是夏天了啊」。环小姐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然后浅浅一笑。
「欢迎你来,洸之介。吃过午餐了吗?」
「还没有。」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看来这些东西应该不会浪费掉了。」
环小姐边说边将东西放在矮桌上,同样又是一盘装饰着精细蔬果雕花的中华凉面。
「乔治买了一大堆回来,实在有点伤脑筋啊。」
「夏天就是要吃中华凉面不是吗?」
「就算如此,这也未免买太多了。还吵着一定要让你做,结果一做又花了很多时间。」
「这个,是乔治先生做的吗?」
我指着蔬果雕花,而乔治先生立刻得意了起来。
「是啊是啊。这是我以前锻链出来的技巧。我本来是在没工作的时候打发一下时间,有样学样地玩玩而已,结果却不小心着迷了。这个技巧在居酒屋或餐厅打工时相当受到重视,所以我也借此赚了不少零用钱。」
「啊,是……」
以前,莲华曾用「那家伙的手根本就是异常地巧」来评论乔治先生,该不会就是指这个吧?的确相当异常啊。光看外表,几乎可以媲美之前赏花时从樱汰老家送过来的高级怀石便当。
「因为他从以前就对奇怪的事情特别有兴趣嘛,明明可以活用这个特技直接找工作。」
「记得有人挖角过你吧?」环小姐这么一问,乔治先生用力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天职就是美发师啊。」
乔治先生伸手指着自己从刚刚到现在丝毫没有变形的头发。
这时,刚刚应该待在厨房的樱汰走了进来。他手里抱着装有麦茶的水瓶,一看到我,便立刻朝后面扯着喉咙大叫。
「啊,洸之介,你来了啊——扬羽,追加一个杯子喔!」
「我已经没办法拿了!阿树,快点去拿!」
「了解。洸之介喝麦茶好吗?不过剩下就只有热茶可以喝了。」
随后他们七手八脚地在桌上摆出杯子、筷子、盘子等餐具,转眼间矮桌就变成了餐桌。若是平常,现在应该是由环小姐招呼大家开始吃才对,可是今天却不太一样。
「好了,现在终于全员到齐了。」
在环小姐开口之前,扬羽十分满意似地先瞄了大家一眼。
「那么,现在开始召开紧急会议!」
「不是开始吃饭?」
「那也是其中一件事,不过这才是重点!」
扬羽直接表现出心中的不快,狠狠瞪着发言反问的乔治先生。
「午餐只是顺便。都是因为乔治这个呆子买太多,之后有好一阵子都得餐餐吃中华凉面了啦。你听好了喔!这种东西呢,一包里面是装了三人份。结果你居然有多少人就买多少包,实在是没常识到家了。」
「没问题的。我也有买蔬菜、鸡蛋和火腿过来啊。很完美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好吗?是要你好好考虑清楚再买!以前爆发饥荒的时候,明明也因为没有食物而吃过不少苦头,为什么你还是不懂呢?」
「哎呀~饱食的年代实在太美好了。」
「你太迎合时代潮流了啦。」
猫又和河童的争执在眼前逐渐扩大,颇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感觉,阿树赶紧出面打圆场,说着「别这样别这样」。
「那么扬羽,你要说什么?今天就是为了那件事才叫大家集合吧?」
已经彻底怒火中烧的扬羽,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咳了几声。
然后她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开口说道。
「你们不觉得兵助最近有点怪怪的吗?」
「有吗?我倒是没发现。」
樱汰直接表示疑惑。阿树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清楚,而乔治先生则是回答:「最近都没见到面,所以不知道呢。」
「你们难道不觉得,他好像在背地里偷偷进行着什么吗?」
尽管扬羽这么说,我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为他最近好像很忙,我们几乎没有见到面。此外,连交情比我还久的樱汰和阿树都不知道了,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啊?」
「才不是想太多呢!阿树,上次你也有看到新先生留下的恶作剧吧?」
「啊啊。」
前些日子,我们在博物馆里欣赏完理世小姐的挂轴,回到店里后,新先生一如往常地在店里留下恶作剧就溜走了。放置的地点是洗手间,可以推测他应该是在离开前去洗手间时留下来的。
这次的恶作剧,是打开洗手间的门之后,就出现一座卷筒卫生纸堆成的高塔挡住去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状。只是问题在于其中一卷卫生纸上,用麦可笔写下了几个粗黑的大字,而且还指名了「给兵助」,并写着:「快点老实说吧!」
不知道运气是好还是不好,发现这个恶作剧的人正好就是兵助先生本人,所以兵助先生一看到这个,才会忍不住大叫「少多管闲事!」,而且还涨红了脸。到目前为止,那条讯息的含意还是只有两名当事人才知道。兵助先生坚持保持沉默,而之后也没有机会见到面,新先生则是因为工作到国外出差,连络不上,自然也无法询问。话说原来他有护照啊?一个滑头鬼正大光明地搭飞机呢。看到护照的机场地动人员肯定会吓一跳吧。因为他明明那副打扮,却叫做新左卫门啊。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好像只有兵助一个人发现。」
「环小姐知道那个讯息的含意吗?」
那一天,和兵助先生、新先生一起行动的人,就只有我和环小姐。因为是环小姐,所以我还以为她应该早就看穿了一切。但是她却一边啃着雕成乌龟形状的小黄瓜,一边歪着头回答「我也不知道呢」。面对这个雕刻得无比精美的小黄瓜乌龟,却能毫不犹豫地从头一口咬断。这一点实在很有环小姐的风格,太豪迈了。
「会不会是工作方面出现什么烦恼,然后被新先生发现之类的?」
再过两周,兵助先生他们的展览就要在市立博物馆举行了。
因为博物馆员望月小姐似乎非常期待,他也费尽心力,所以才感受到压力了吧?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兵助先生相当不对劲,表情看起来始终不太开心,而且话也不多。可是感觉上还是不像是在烦恼的样子啊。
「如果是工作方面的事,他应该会先找环小姐商量吧?毕竟是师傅与徒弟的关系。」
听到樱汰指出问题点,环小姐干脆地回答。
「他什么也没有问我呀。」
也就是说,这件事大概和工作无关。
「那么,会是其他事情吗?啊,例如外表看起来太可怕,吓到客人或是小孩之类的?」
「阿树,那种事情三不五时就会发生吧。」
扬羽毫不留情地驳回意见。
「那么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因为想不出可能的状况,所以大家都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抱头烦恼,而环小姐则是自顾自地嚼着小黄瓜乌龟。到最后,另一个跟她一样认真吃着面条的乔治先生轻描淡写地说:
「会不会是交女朋友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变化。但是我不懂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而且扬羽也干脆地表示否定。
「我想应该不是那个原因。」
「为什么?」
「乔治应该知道吧?兵助不是有心理创伤吗。」
「啊……」
扬羽的话让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乔治先生马上露出极度同情的表情,闭上了嘴。环小姐以外的人也都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不了解详情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
「心理创伤是指?」
我耐不住好奇心,开口询问。阿树立刻像是沿着记忆之丝回溯一般眯起眼睛,望向远方。
「那是兵助还是学生的时候,大概是高中吧?」
「没错没错,那是他第一次交到女朋友嘛。」
一旁附和的扬羽,也像是聊起亲戚家小孩小时候的事一样,散发出某种遥想当年的感觉。不过她的外表完全不显年纪,所以看起来非常不协调。
「结果呢,有一次他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很不幸地在路上偶然遇到了环小姐。」
我看向悠然自得地喝着麦茶的环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从兵助的角度来看,环小姐是从小就在一起的师傅,就像家人一样,对吧?因为他是这样认知的,所以也没多想就直接和环小姐打了招呼,还把环小姐介绍给女朋友认识。当时如果有扯谎说是姐姐或亲戚也就算了,但那个笨蛋竟然老实地说出环小姐是他的师傅。」
扬羽一副看不下去似地反复说着真是有够笨的。
「虽然兵助知道环小姐是妖狐,但是从他女朋友的眼中看来,就只是个年纪相近的年轻美女,不是吗?而且他也没告诉人家裱褙师的工作和家里的状况,所以就算说是师傅,女朋友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看到男朋友跟年轻又漂亮的大姐姐状似亲密,女朋友当然会不高兴啊。于是她开始乱想、生气,最后就分手了。」
「啊……」
乔治先生发出了跟刚刚一模一样的声音。当事人之一的环小姐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应该负责——实际上她的确一点错也没有——只专心地用筷子夹起番茄雕成的玫瑰花。
「不过那应该是兵助说明的方式太烂的关系,是他自作自受。」
「在那之后他有稍微大闹一阵子,然后就这样进入了叛逆期。」
阿树笑着说出这番话,可是那真的可以当成笑话看待吗?兵助先生的叛逆期……感觉好像很恐怖,实在不敢想像。
「所以呢,每次只要兵助交到女朋友,我就是有办法感觉得到。他会很开心,但是又会想起以前的创伤,然后渐渐消沉。可是这次的感觉不太一样,对吧?像是在隐瞒着什么。」
我觉得扬羽眼中似乎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
「连扬羽也看不出来吗?」
「就是啊。所以我才会这么在意,之前还跟樱汰一起到兵助家里打听消息呢。」
「嗯。可是兵助和兵助的家人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完全没打听出任何东西啊。」
樱汰干脆地断定他们之前行动只是徒劳无功。
「那么,会不会是他私人的事情啊?」
「不知道呀。所以我希望大家可以帮忙打听,这场会议的目的就是这个。」扬羽满脸笑容地继续说下去。「听好了喔!兵助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只要稍微套一下口风,他应该马上就会说溜嘴,然后再从那个地方切入!」
扬羽激动地发表意见,双眼就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玩具一样闪闪发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担心。应该说,她原本就不是因为担心,而是因为觉得有趣才会这么在意,也才会为了这个目的把大家叫来吧。扬羽以外的成员们似乎也对兵助先生隐瞒的事情产生兴趣,开始七嘴八舌地报告他最近的样子。看来他们根本就没考虑过放任不管、顺其自然这个选项。
我猜兵助先生应该也会有一、两件想要保密的事,而所谓的个人隐私……八成不存在吧。在这群人面前,隐私根本没有意义。大家是从兵助先生一出生就认识他了,连兵助先生自己都不记得的事,大家都会记得。面对这些近似于家人的人,兵助先生当然一点胜算也没有。
「环小姐,这样好吗?」
就某方面来说,这可是心爱的弟子碰上危机啊。在这种状况下,师傅不是应该要出面阻止吗?我试着问了一下,但是环小姐却愣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不好的吧?」
「喔……」
「别去管他们,反正桥到船头自然直嘛。」
就是看起来好像直不了,所以才担心啊。我在心中默默说完之后,伸手拿起从刚刚一直放到现在的中华凉面。我和红萝卜雕成的龙对看良久,有点烦恼到底该从哪里吃起比较好。
「他对洸之介特别没有戒心,最有可能不小心对你说溜嘴,所以你要加油!」
虽然扬羽帮忙打了气,不过我在兵助先生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前八成都没有机会见到他,所以不去理会应该也没关系吧。我在当下是一派悠哉地这么想着。
就在这道命令下达一周后的星期日,我为了向师傅求教,便像往常一样前往加纳裱褙店。主要目的是为了修复小野寺先生寄放的达摩画挂轴,顺便请教扇面画的裱褙方法。
「把扇子加工为挂轴的时候,必须先把扇面的和纸从扇骨上取下,再把背纸剥除。」
环小姐一身灰色和服,系着绘有波浪花纹的蓝色腰带,手指着已经修复完成的达摩画画心。
「如果不这么做,纸张会太厚,导致无法卷起来。」
「这么做没问题吗?难道不会破掉吗?」
「没问题的。扇子的和纸原本就有两、三层,是把夹在正中央的和纸剥开,再把扇骨穿过去的。所以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破,再说和纸原本就很强韧呀。」
环小姐从屋子里拿出一把扇子让我看,纸张的确非常厚,感觉也很强韧。相比之下,之前帮新先生的浮世绘剥除托裱纸的工作搞不好还更困难,因为纸张又薄又脆弱。
「完成之后再贴上一层纸补强。可是这么一来尺寸有点太小,形状也太过特殊,没办法当成挂轴的画心使用。所以现在要在把它贴在和纸上,加工成这样的画心。」
除了扇子之外,单张的书简好像也是用这个方式裱褙。另外,这个方法不只可以加工成挂轴,好像也可以把变薄的扇面画贴在屏风上当成装饰。
「原来还有这种技巧啊。的确,以这把扇子的厚度来看,可能真的没办法卷起来呢。」
「此外像是书写短歌的纸片和纸版,都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加工成挂轴。然后——」
就在环小姐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从远方,应该是从店门口,传来了呼唤环小姐的声音。环小姐似乎也不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会过来,惊讶地张大眼睛说道「哎呀,真是难得」。
「环,你在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打开工作室纸门直接走了进来的人,正是前几天的话题中心人物兵助先生。兵助先生仿佛没想到我会在场,看似有点惊讶。
「洸之介也在啊。」
「怎么了?这么突然。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不,还没。虽然展览已经开始了,但是这一阵子应该都没办法空下来吧。我今天也不是来这里偷闲的,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吗。那我们还是到和室那边去吧,洸之介也来喝杯茶。」
环小姐俐落地收起达摩画的挂轴和裱褙工具,回到和室。
感觉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兵助先生有话想告诉环小姐,而我也凑巧在场。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感觉好像不是太久以前,但我想不起来了。
「兵助先生,我在场没关系吗?」
我询问之后,兵助先生回答「无所谓」,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同席聆听,原因当然不是因为扬羽之前的命令,而是我有点在意兵助先生想说的「话」是什么。
「我今天是为了委托工作而来的。」
在伸手接过环小姐端出来的麦茶之前,兵助先生露出了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如此说道。由兵助先生带来委托环小姐的工作,可能和「思念」有关也说不定。
「委托人和委托的物品是?」
「委托人是结之丘市立博物馆的馆员。之前有见过面吧?就是望月小姐。」
啊啊,是那个人啊,那个绑着马尾的年轻女人。我回想起之前见过面的那位博物馆员的身影。这么说来,委托品应该是博物馆内的收藏吧。
「委托物品是挂轴吗?还是屏风之类的东西?」
「关于那个啊……」兵助先生有点欲言又止似地说了下去。「我其实不是很清楚。」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事关工作委托,所以我原本打算安静聆听就好,可是却忍不住开口询问。兵助先生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冒犯的模样,开始说明起来。
「那座博物馆,最近好像发生了一些怪事。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因为保管在库房里的东西都会加以分类、编号,管理得非常仔细,所以只要一看清单,就能立刻知道某某物品摆在某某位置。然而最近明明没有人进去,却有物品擅自被移动了。就算摆回原位,隔天又会有其他东西被移动到其他位置。据说这个状况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几乎天天发生。」
那样的确很奇怪。可是光凭这点资讯,应该没办法一口咬定是「思念」的关系吧。
「这和思念不太一样,会不会是某种灵异现象呢?就是那个什么骚灵现象(注:又名喧闹鬼现象,指发生物品莫名地移动,或是碟子摔在地上等,制造出混乱和声响的灵异现象。)。」
「不能说完全没有那个可能啦。」
兵助先生露出了明显厌恶的表情。他的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而且平常明明还跟妖怪打交道,但他说不定拿这种恐怖故事没辙。
「不过也有可能是某种思念。因为结之丘市里出了许多杰出的艺术家,而博物馆也收藏了很多他们的作品。像是毕业自结之丘小学美术社的艺术家,还有小幡洸泉。」
说到这里,兵助先生朝我笑了笑。是吗,原来博物馆里也有老爸的画吗?感觉有点新鲜。
「那里原本是某位创业家兼资产家,名字叫做……呃,我一时想不起来,总之就是这么一位大叔,他非常热衷于培养艺术家和搜集美术品,那座博物馆就是由他带头建立而成。他也把自己的收藏品直接捐赠出来,所以那边的库房里收藏了大量有名、无名艺术家的美术作品。」
「喔,原来是这样啊。」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大叔存在,看来我对本地的事物意外地生疏啊。若是环小姐应该就会知道吧,毕竟她从战前就一直住在这里,搞不好还曾经见过面呢。我边想边朝着环小姐看去,发现她的脸颊有些泛红,眼睛更是闪闪发亮,看来应该是被刚刚说的库房里的作品吸引住了。这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一般来说,博物馆的库房是很少有机会进去的。
「那么,我该做什么才好呢?」
「她好像希望你能过去博物馆一趟,总之先看看库房内部。」
「检查所有的收藏品吗?」
不知道哪个作品造成怪事发生,就必须逐一地确认吧。可是,这样也未免太困难了。
「不,那样行不通,因为东西实在太多了。总之先进去库房里面,说不定就能知道些什么。说是希望,其实有一半像是在下赌注吧,因为她真的已经是束手无策的状态了。」
兵助先生应该是在想尽各种办法之后才来委托吧。只见他垂下了肩膀,低声说道:
「我其实也不想过来麻烦你。」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精疲力尽,又带着一丝后悔。
这时,我突然灵光一闪。扬羽坚持兵助先生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原因,会不会就是这个呢?能帮博物馆做的事情已经全都做了,但是依然无法解决,最后只能拜托师傅。不过他其实比较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所以很难开口,不知道该说出来还是该想其他的办法。
不对,他也有可能是在这次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在烦恼了也说不定。兵助先生很早以前就把所有跟「思念」有关的工作交给环小姐,自己只负责仲介。哎,毕竟师傅可是被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手艺高明,交给她处理不仅更加确实,也比自己动手来得安心。
可是啊,他会不会是对于某些自己办不到的事情感到懊恼呢?明明有个厉害的师傅,却没办法学到她所有的技术。他会不会是深感自己的能力不足,因此感到懊恼呢?先前他想对环小姐说的事,搞不好就是这件事情,那时他看起来真的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然后,这次的事件让他的烦恼完全浮上台面。虽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不过应该算是相当接近核心了吧?
「这份委托,我就接了吧。」
环小姐如此告知后,兵助先生像是放下心中大石一般呼出一口气。刚刚可能相当紧张吧。
「兵助先生,我可以一起过去看看吗?」
我立刻向兵助先生询问。和我站在同样立场的师兄,我想在最近的地方看他如何面对矗立在眼前的高墙。而且这也算是扬羽的命令,要是不确认一下,之后不知道会被她说成什么样子。兵助先生似乎完全没发现我的用意,回答了一声「啊啊,可以啊」毫不犹豫地答应。
「那么,什么时候去博物馆比较好呢?」
环小姐如此询问,结果兵助先生一边缓缓起身,一边说道。
「现在就出发。」
「咦?」
「不是有句话说好事不宜迟吗?」
是没错,不过这也未免太快了吧?我和环小姐就像是被兵助先生赶着跑一般走出店外。
结之丘市立博物馆位在市中心一座小小的公园当中。那座公园,就像是在层层深灰色柏油路和水泥建筑物之间突然隆起的一块充满绿意的小山。可能因为今天是假日的关系,经过仔细打理的公园里,来了许多携家带眷的家庭和附近的老人家。或是散步、或是在树荫下休息,各自享受着悠闲时光。
兵助先生在停车场里停好车后,像上次一样从正门口走进博物馆。之前因为是平日,而且又逼近闭馆时间,所以里面空荡荡的,今天的人潮倒是颇多的。
这次的委托人望月小姐就站在柜台附近。似乎是收到兵助先生的连络,在这里等着我们。
「劳烦各位特地过来一趟,真的非常感谢。」
望月小姐宛如想让扎起来的头发末端碰到地面般,对我们深深一鞠躬。随后抬起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之色,看得出来她是真的非常困扰。我可以了解兵助先生为什么会这么急迫了。
我们被带到一间像是接待室的地方。在望月小姐的催促下,我们在皮制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让各位这么赶……请容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是这里的馆员望月麻理。」
之前虽然有见过一次面,不过当时只有简单打过招呼而已,所以我和环小姐也仿效望月小姐的做法,再次自我介绍。
「关于委托内容,请问佐伯先生已经告知过您了吗?」
「是的,大致上都说了。那么,请问这些不寻常的现象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环小姐发问后,望月小姐便开始冷静地负责解说。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状况,是在上星期六进入库房的时候,为了在馆藏作品当中寻找能在这次展览上展示的作品。因为展示品当中有佐伯先生做的叶书挂,所以我认为机会难得,打算多换几次当中的图画。」
叶书挂是一种裱褙形式,说是「叶书(注:即日文明信片之意。)」专用的「挂」轴,应该是最贴切的解释吧。不过它不像普通挂轴是把画心贴在绫布上,而是在绫布上固定四条细绳,然后把明信片的四个角插进去,装饰起来。所以可以自由更换代替画心的明信片,而不必修改装裱。
「馆藏作品当中,有很多过去没有机会能展示的作品。而原创裱褙不只能够配合日本画,也能和各种不同类型的绘画相配合。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我希望能让大家看到这类作品。」
因为出现这个想法,望月小姐在库房内挑选出几幅能够用来展示的作品后,便先集中放在比较容易找到的地方。等到隔天星期六,她准备把这些作品拿给前来开会的兵助先生看,于是前往库房,可是前一天放置作品的地方却没有任何东西。
会不会是有人把东西放回去了?她试着询问其他职员,但是没有人曾动过。真奇怪,自己明明已经准备好了才对,难道是搞错了吗?如此心想的望月小姐再次比对清单,就像前一天所做的一样,重新寻找目标作品,可是东西也没有出现在它应该存放的位置上。
「我觉得有点奇怪,就拜托有空的职员帮忙盘点馆藏品。结果出现了一大堆放在完全错误的位置上的作品……那一天,我以为只是单纯地搞错收藏位置而已。因为忙碌时很容易出错,或者是想等到有时间再放回去,就先放在一旁;或是收到了捐赠品也未即时整理,就这样放置多年之类的。再说,那些作品也全都还在库房内,并没有遗失,所以我当时真的是不以为意。」
然而隔一天又发生了另一件事,足以证明那并不是望月小姐的误会。另一位博物馆员进入库房,打算寻找所需的物品时,再次发现东西并没有摆在清单上记载的位置,而是出现在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因为前一天才刚动员所有职员确认所有收藏品都放回应有的位置上,所以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因为这样,我才总算发现那并不是我的误会,而是库房里发生了某种怪事。后来库房里的物品位置每天都会变来变去……这样当然让人感到不舒服,而且再这样下去也很让人困扰……」
「所以你就找兵助商量了?」
环小姐说完后,兵助先生多半是因为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看似微微吓了一跳。
「是的。稍微讨论之后,他也亲自到库房内看了一下状况,然后说他认识的人可能有办法解决。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之前和武井先生一起大驾光临的加纳小姐。」
虽然望月小姐用了「认识的人」这个词,不过兵助先生是怎么说明他和环小姐的关系呢?若是光看外表,兵助先生明显比较年长,应该没办法说是师徒吧。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总之先让我看看库房可以吗?」
「好的。我现在去拿钥匙,请稍等一下。啊,我还必须向馆长报告这件事……」
「那么,我可以趁这段时间参观一下馆内吗?」
环小姐一站起来,望月小姐便喜出望外地露出笑容。那个笑容看起来开朗又有些稚气。
「好的,当然可以。」
望月小姐将我们带到展览室的入口处,随后便回到办公室拿钥匙。
因为是市立博物馆,所以展示空间也不是非常宽广。不过馆内还是分成了常设展区和特别展区,特别展区正为了准备展览而关闭。兵助先生他们的展览,就在春季特展结束、暑期展览开始的中间这段期间,而且展出期间只有短短一个多星期,在特别展区的一个角落举行。虽然大可用上全部的房间,大规模地举办活动,不过兵助先生却谦虚地说这样刚刚好,对方愿意提供地点就很值得感恩了。
「我们又不是艺术家。这只是想让大家感觉到裱褙是更加贴近生活的东西,知道裱褙也有各种不同的形式而已。」
这次展览的策画人据说是望月小姐。兵助先生的佐伯裱褙店,经常接受邻近博物馆修复挂轴或屏风的委托,也和这座博物馆往来了很久。他和身为博物馆员的望月小姐好像就是在这段期间认识的。当兵助先生半抱怨似地说出裱褙师和裱褙正在日渐减少的现况时,望月小姐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拥有惊人行动力的她立刻完成了展览的企画案。感觉望月小姐比兵助先生还热心,对兵助先生来说,她似乎和环小姐一样,会让兵助先生在她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来。
我们一边小声地听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参观展览室。这时让走在最前面的环小姐突然停下脚步的,是一个放着大型玻璃柜的展示空间,玻璃柜里展示着大量的挂轴。
我学着环小姐的动作,抬头望着展示出来的作品。或是细腻、或是粗旷,个性丰富的各式作品一字排开。我一边心想这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一边观看,可是却感受到了一丝不协调。
「总觉得跟平常在店里看到的不太一样呢。」
可能是因为灯光的关系,金丝或银丝反射着光线,让绫布的颜色看起来更加鲜艳明亮。
「为这些装裱加工的裱褙师们,大概没想到作品会这样放在博物馆里展示吧。」
挂轴是挂在微暗的壁宠里鉴赏。由于所有加工都是以此为前提,才会觉得这里亮了点吧。
「哎,不管怎么说,能被挂在这里的作品真是幸福啊。」
环小姐仔细凝视着玻璃柜,如此轻声说道。因为展示空间有限,所以能被挂出来的作品应该只有一小部分吧。即使是这座博物馆内的收藏,也没办法全部展示出来。望月小姐也是这么说。相信应该只会展示知名画家的作品,或是古老贵重的物品之类的吧,至于其他作品就只能一直在库房里沉睡。这么一想,就能非常了解望月小姐为什么会觉得机会难得,并决定把平常没有机会出现的作品拿出来展示。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这时,望月小姐拿着钥匙过来迎接我们,于是我们便匆匆忙忙地开始移动。
我们在馆内人员才能进入的走廊上走了一阵子,最后看见一扇巨大的门。打开这扇直达挑高天花板的大门门锁,将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然后再将鞋子换成拖鞋入内。里面除了因为搜集了大量的古物,同时也可能是因为平常总是紧闭着大门,室内有股相当独特的臭味。此外这里也不负库房之名,当中放满了固定式的架子,看起来就像仓库一样。那些架子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看似古老的家具,以及好像会在环小姐家里出现的食器,另外还有应该是在展示时使用的假人等,收藏品的类型远比我想像中更丰富。
根据类别不同,摆放区域被画分成几个区块,其中美术品似乎是被放在最里面的样子。即使只有那一块区域,大小也算是相当宽广,看来要检查所有物品的确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环小姐相当开心地左顾右盼,然后询问望月小姐。
「在这里的东西都是别人捐赠的吗?」
「其中也有市府购买的作品,当然也有市民们捐赠的东西。当中最多的,就数『菊池圭次郎收藏品』了。」
菊池圭次郎是谁啊?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名字,让我困惑了起来。
「菊池圭次郎是在战前和战后都相当活跃的实业家。」
「啊啊,该不会是住在结野川附近那栋大房子的人?」
看来环小姐似乎知道这号人物。
「您知道他吗?」
「嗯,以前曾经远远看过一次。」
「咦?」
看到望月小姐目瞪口呆的模样,兵助先生连忙出面解释道「她应该是看过那栋房子」。啊啊,真危险。凭那张年轻的面貌,说她曾经见过本人只会被人当成玩笑话,况且我们也不可能对望月小姐坦承环小姐的真面目啊。
「你们说的那个人,就是兵助先生忘记名字的那个实业家大叔吗?」
「喂,别现在把那件事讲出来啦。」
兵助先生有点害羞似地红了脸,而望月小姐轻声笑了起来。
「是的。他为了培养艺术家而不遗余力,同时也非常小心保管他们的作品。另外他也相当热衷于搜集美术作品,所以我们将这些物品统一称为『菊池圭次郎收藏品』。其实不只是美术作品,他似乎是个喜欢保管东西的人。除了工作上使用的帐簿、信件之外,连糖果包装纸,还有不小心写坏的纸张等各种东西,全都被他完整地保存下来。」
那应该不是擅长保管物品,而是无法丢掉东西吧?意思就是说,不论那位菊池先生的住宅有多大,相信应该都塞满了东西。不知道住起来很舒服的住家选定委员会的委员长新先生,还有爱干净的座敷童子双叶的评价又是如何?啊,记得双叶有说过东西多没关系,只要有整理过就好了。那么就不能排除菊池家里有座敷童子居住的可能性。
「这里有他的日记。」望月小姐从附近一个箱子里拿出一本沉重不堪的日记本。「他似乎是个非常注重细节的人,所以日记里写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例如家人、佣人,还有天气和工作等事情,只不过我看不懂就是了。」
望月小姐拿给我们看的那本日记上,写满了丑到不能再丑的字迹,这样的确是看不懂啊,我马上举白旗投降。连环小姐也含蓄地说出「这还真是充满个性的字呢」。
「里面还夹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例如收据。啊,还有这种东西。」
望月小姐从日记本当中拿出一张古老的明信片。那不是普通的明侰片,其中一面完全空白,另一面也只写着地址等讯息。是不小心写错的明信片吗?不过上面的确盖了邮戳,也显得有点薄。环小姐先是一直盯着那张明信片看,然后轻声吐出一句「真是难看的字啊」。接着,她从望月小姐那里接过日记本,开始翻了起来。我探头看了几眼,结果发现我看得懂的地方大概只有日期的数字而已。七月……那是几号来着?不行了,我只看得懂月份。
一直看着日记的环小姐将日记本啪的一声阖上,还给望月小姐。
「我想现在应该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今天你已经确认过库房内的状况了吗?」
「不,还没有。因为上午有点忙……」
望月小姐有点愧疚似地这么回答,于是环小姐立刻提议:「那么,干脆现在开始进行吧?」
「那些遭到移动的美术品当中,极有可能包含了造成怪事发生的作品。而且也能顺便将这里的馆藏稍微检查一遍。」
虽然有点费时,不过我们和望月小姐一起逐一检查。虽然分头进行肯定更节省时间,但我们并不是这座博物馆的职员,所以有点顾虑不敢乱碰。要是不小心弄伤了或弄坏了,那可就麻烦了。先不论环小姐和兵助先生,对于尚不习惯接触这类美术作品的我来说,难度实在太高了。
「一百五十六号,挂轴,高砂……有在。一百五十七号……」
盘点清单上物品的作业非常单调沉闷,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出面协助望月小姐的兵助先生也就算了,由于我和环小姐只能从旁观察,感觉有点无聊起来。另外库房里面非常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所以让人莫名地想睡。
「一百六十号……」
「哎呀?不见了。」
「会不会是放到里面去了?」
「我昨天在这里有看到所以记得很清楚,的确就在这里。」望月小姐非常沮丧。「果然今天也发生了吗……」
兵助先生用铅笔在清单上做了记号。菊池圭次郎资料,一百六十号,花鸟图。
随后又接二连三地在该出现的地方,找不到东西;不该出现的地方,找到了应该位于某处的物品。不只种类包罗万象,连作者和年代都各自不同,完全没有规则可言。
对此,好像连师傅都有点伤脑筋。
「这还真是麻烦呢。」
她双手环胸,嘴唇紧闭。
此外,美术品区域明明还检查不到三分之一,清单上就已经都是铅笔记号了。根据兵助先生和望月小姐的话,我以为遭到移动的作品只占其中一小部分才对,想不到是出乎意料地多。
「平常总是有这么多东西被移动位置吗?」
我忍不住在意起来,询问望月小姐。
「不,这还是头一回出现这么大的数量。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像是非常困扰似地摇了摇头,看来今天是特别状况。
一直看着清单的环小姐,向兵助先生确认了时间,这才发现指针已经比预计中前进了不少,看来今天只能先放弃了。
「先确认一下那些遭到移动的作品吧。」
「也对。啊,把它们放在同一个地方,应该会比较容易检查吧?」
「是的。」
我想让自己稍微帮上一点忙,于是也跟着一手拿着清单,穿梭在架子之间。
(记得最里面的架子上,放着被人移动过的挂轴吧。)
反正都是放在箱子里,如果只是把箱子直接搬过来,那么我应该也可以办到。我边想边迈开步伐,寻找仿佛玩着捉迷藏一般深深躲藏在架子上的箱子。这时,某个在这个空间当中相当突兀的黑色物体,从我的眼角余光一闪而过。我朝着一字排开的架子下方,往架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当中看去。一个四方形的物体,像是刻意藏在纸箱阴影处一般放在里面。
「望月小姐,请问这个东西检查过了吗?」
我开口呼唤,结果望月小姐像是吓了一跳似地喊出声来。
「不。这是什么呀?怎么会藏在那种地方。」
连望月小姐都不清楚的东西,包裹在看似黑色的方巾里,无法得知内容物为何。从这个扁平的四方形外型来看,应该不会是挂轴。会是画框吗?横幅大概五十公分左右,而且没什么厚度。
「上面什么也没写,而且也没有标签……可能是尚未整理的物品吧。说不定是捐赠品,但是因为没有时间而延后整理,最后就这么忘记了吧。可是到底是谁拿到这里来呢?」
我和望月小姐合力把包在方巾里的那个东西从墙壁隙缝当中抽了出来。表面上看起来相当沉重,不过实际上却很轻巧,让人意外。
我们把这个东西拿到环小姐他们那边去。
「可以打开来看看吗?」
环小姐询问,而望月小姐点头回答「当然可以」。环小姐解开了方巾的结,小心翼翼地展开。随后从里面出现的东西,是一幅装在画框里的画。
与画框的大小相比,那幅画着在川面上飘荡的小舟的画,尺寸十分地小。那应该是把画贴在和纸上,加工成可以裱框的画心吧。图画周围是亮蓝色的绫布和黑色的边框,绫布当中还混织着金丝,看起来相当华丽。而外框看起来也不是塑胶制的东西,肯定是漆器吧。用来裱褙的材料无一不是高级品,可是图画本身只是用深浅不一的墨色绘制而成,风格相当简朴,但周围华丽的裱框却将画中气氛破坏殆尽,简单来说就是一点都不配。
「这还真是品味差劲的组合呢。」
师傅皱起脸来,而师兄也强烈同意师傅的话,表示我对这幅裱框的评价应该没错。
「原来绫布也可以用在裱框上啊。」
「是啊,这是从以前流传至今的和式裱框。将和纸或布料贴在木框上加工,和屏风或纸门的构造相同。虽然明治维新之前就已经有裱框存在,但是这个国家最常见、数量也最多的裱褙方式仍然是挂轴。等到维新之后,外国文化开始流传过来,裱框才一口气大量增加。然而我国的建筑物和石造的西洋建筑物不同,强度无法支撑木制画框的重量。为了让单薄的墙壁也足以支撑,所以才发展出空心的轻巧画框。」
「的确,跟外观相比,这幅画真的轻得吓人。」
「如今和式裱框这个词,都是指裱褙了日本画的画框。不过因为现在建筑物的墙壁都盖得相当扎实,所以和式裱框也不见得全部都很轻巧。」
兵助先生小声地补充说明。
由于图画上没有作者签名,无法得知这是谁的作品、持有者又是谁。望月小姐把这幅画又是旋转又是翻来翻去,从各个角度来检查,但是仍然找不到任何线索,感到头痛不已。图画边缘有出现唯一一个看起来像是文字的东西。根据环小姐的说法,那似乎是日期。现在只知道那大概是这幅画完成的日子,七月七日,就只知道这些而已。
「我猜想——」
环小姐突然对着束手无策的望月小姐开口。
「这应该也是菊池圭次郎的收藏品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
望月小姐会突然抬头迸出这句话也是不无道理。明明只有这么一点资讯,环小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望月小姐,刚刚让我们看过的那本菊池氏的日记,可以再拿出来一下吗?」
环小姐的要求似乎有点出乎意料之外,望月小姐瞬间愣了一下,随后连忙跑了起来。
「我马上去拿过来!」
接过望月小姐再次取来的古老日记本,环小姐毫不迟疑地开始翻开。翻了几页之后,她在某个地方停下手来。
「就是这个。」
环小姐边说边拿给我们看的,是那张单面空白的明信片。环小姐把那张明信片放上画框,图画本身的大小正好和明信片一模一样。确认之后,环小姐露出满足的笑容说出「果然没错」。
「这张明信片之所以单面空白,并不是因为什么都没写,而是为了要帮画在明信片正面的图画裱框,所以才将明信片剥成了两半。」
环小姐的说明,让我想起了今天刚学到的裱褙技巧。
「啊,和处理扇面画是同一种裱褙方法对吧?」
我这么一问,环小姐立刻有点开心似地点头。
「可是,为什么您会知道这幅画就是日记本里的明信片呢?」
「因为邮戳和画上的日期相同啊。」
听到望月小姐的问题,环小姐指了指明信片上的邮戳,的确也是七月七日。可是光凭这一点,应该没有办法如此断定吧?而且也有可能只是凑巧。我原本打算如此提出反对意见,不过师傅在这一方面毕竟比我强上太多了。
「另外,写在明信片上的内容也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环小姐,你看得懂吗?」
她明明只看了一眼,然后说了声好丑的字而已,光是那样,就已经把内容记下来了吗?
「看得懂呀,只是有难度而已。」
随后,环小姐把明侰片的另一面——有邮戳的那一面转向大家。
「明信片的收件人是菊池圭次郎,寄件人则是白井理吉。」
先不论收件人,寄件人倒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名字。望月小姐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只不过她不断叨念着「白井理吉」四字,似乎正在确认这个名字是否存在于记忆深处。名字的下方还写了一段看似讯息的文字。我们当然看不懂,于是便请唯一看得懂的环小姐念给大家听。
「敬启,老师是否别来无恙?您的家人都相当健康,敬请安心。美代子大小姐最近相当喜欢在河边玩耍,所以我也每天伴随左右。因为收到了新的毛笔,于是便画了结野川的景致。绘画真的很困难,不过也很有趣,这都是托了老师的福。」
他称呼菊池氏为老师,表示寄件人白井先生和菊池氏应该是师徒关系吧。类似学徒,感觉那个时代确实有可能出现。或者是菊池氏的秘书之类的,实业家菊池氏应该会有秘书之类的人跟着吧。再不然就是菊池氏援助的画家,因为他画了图画。思,我想那样的确也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就不会写出这种像小孩子一样拙劣的字了。」
环小姐毫不留情地否决了。
「也有可能是把对方当成老师一般仰慕吧。」
「那么,这个叫做白井的人到底是谁呢?」
「这个啊,只要看过这本日记,应该就能知道了吧。」
环小姐开始阅读这张明信片所在位置的前后几篇日记。
「七月十日,雨。从理雪那里收到明信片,打算明天拿给山下氏看看。
七月十一日,雨。山下氏外出,择日再访。
七月十二日,雨。工作处理完毕后,再次前往山下氏家,请求对方收理雪为弟子。如此一来便寻得可师事之人,安心矣。今天仍然终日大雨,令人略感心慌,希望不要发生任何状况。
七月十三日,雨。据说结野川泛滥成灾,收到理雪死亡的消息。
七月十四日,阴。上午搭车回家,家中一切安好。河边有许多住宅被洪水冲走,死者亦不在少数。见到理雪的遗容,表情比想像中安稳。心情未能完全恢复。
七月十五日,阴。据说理雪是为了救起不小心落河的美代子,才跳进河里。他将美代子推上岸后就此力竭,遭河水冲走,遗体被发现在下游。若是没有他的帮助,相信美代子已不在人世。对于他的行动,我再怎么感谢都不够,但仍忍不住想着当时是否有其他方法。逝者已矣,无可改变。可是,我还是一直想着这件事。
首次看到理雪的作品时所感受到的冲击,我至今依然无法忘却。我从未想过会为了家中仆役随手画出来的图画而惊叹不已。他只是看着挂在家中的绘画,偷看出入家中的艺术家作画时的模样,加以模仿。若是让他在画家门下好好拜师学艺,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充满期待,同时梦想着将来有一天,这份从这个城镇诞生的年轻才能,会在日本画坛上大放异彩。我想应该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有天赋的人了。如今我不断虚度着后悔的时光,无法前进也无法回头,甚苦。」
翻页的声音反复轻响着。即使环小姐已住口不念,我们仍然说不出话。仿佛被菊池氏悲痛地编织的悔意压垮一般,喘不过气。这间听不见外面声响的库房,静得让人有点发毛。
打破这份沉重寂静的人,是望月小姐。
「……那位叫做理雪的人,应该就是白井理吉吧。」
「应该没错。理雪应该是他的雅号吧,看来菊池氏是这样称呼他的……在这之后也有出现他的名字。八月一日,晴。为了帮理雪的明信片裱框,找了裱褙师过来,绫布和外框由我自选。」
这个外框与绫布的搭配,似乎不是出自裱褙师之手,而是菊池氏本人自己选的。所以才会出现那样不寻常的设计吧。
「之后还有,十月三日,晴。裱框完成了。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这幅画,我欲举办展览……从后来的日记内容来看,他好像真的举办了展览。不只是理雪——不只是白井氏的作品,而是展示了许多画家的画作。」
说的也是,菊池圭次郎就是那个不遗余力协助建造这座博物馆的人啊。这份心念的源头,可能就是来自于这位白井先生也说不定。
如果这是菊池圭次郎投注了如此大量思念的图画——
「——怪事的起因,是这幅画吗?」
我虽然说了出口,但实际上也只是半信半疑。到目前为止,这幅扁舟画并没有出现动作,也感受不到任何奇怪的气息。不管再怎么凝神细看,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令人有点焦虑。是我太快下定论了吗?
然而环小姐并没有否定我的话,而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画框上的玻璃。
「想假装没事是没用的喔。」
环小姐的这句话就像是某种暗号,她手下的画框突然开始喀嗒喀嗒地摇晃起来。画中的河川,仿佛正历经狂风暴雨一般翻腾起伏,河川上的小舟也在浪涛的拍打之下不断滑行,简直就像是被波浪恣意翻弄的树叶一般。如果只是这样,那就和平常并无二致。然而可能是因为菊池氏的思念相当久远的关系,震动开始变得强烈起来。不只是扁舟画的和式裱框,这次连库房内的东西都开始动起来了。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地震,但是脚边明明没有晃动,物品却明显地摇动着。这该不会真的是所谓的骚灵现象吧?我第一次看到,原来思念也能引起这样的现象啊。话说我最近似乎已经彻底习惯了思念引发的现象,我倒是相当冷静地观望着,不过第一次碰到这个状况的望月小姐就没有这份余裕。她就像只小动物似地缩起身子,呆愣地喃喃自语。
「……虽然我有听过,不过没想到画竟然真的会动……」
「记得你刚刚说,你寻找用于展览上的绘画时,怪事才开始发生对吧?寻找可放进兵助制作的叶书挂里的画时,才注意到怪事。」
「是的……」
看到环小姐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地提出问题,望月小姐有点疑惑地点了点头。
「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我想要展示一些平常无法展示的画。」
「就是这一点。」
环小姐甜甜一笑,如此断定。相对地,望月小姐则是眨了好几下眼睛。
「我想,应该是望月小姐的想法,让菊池氏渲染在这幅画上的思念出现了反应。菊池氏一直希望能让更多人看见白井理吉的画,以及其他众多画家的作品。这是他的愿望,为了让这里的职员们看到更多、知道更多沉眠在这间库房内的作品,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事。因为只要随意移动收藏品的位置,职员们就必须把东西放回原位,而一件一件地确认馆藏物品。」
环小姐轻描淡写地说明,而原本十分吵闹的收藏品们,渐渐地静了下来。扁舟画上的河面也逐渐趋于缓和,仿佛台风过后一般宁静。
「这幅画,是白井理吉的遗作,菊池圭次郎对此有着强烈的意念。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连裱框都如此讲究,尽其所能地选择了高级绫布来裱褙。结果,虽然让画面与裱框出现冲突,但这也是因为他强烈希望能为这幅画穿上最好的衣服的关系。然而讽刺的是,这个想法反而让思念变得更加强烈。」
那么,如果当初是由环小姐这种能够做台面下工作的裱褙师来裱褙,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画框虽然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但是并不代表思念已经消失。证据就在于画中的河川虽然平稳,但水流仍然不断地潺潺流动。
「只要配合这幅画变动裱框就行了,这么一来怪事就不会再发生。就由我来负责吧。」
「真的吗?」望月小姐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务必麻烦您了!啊,可是,正式提出委托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因为是公共设施机构,所以不管进行任何事,都必须依照规定的处理流程。大概是知道这套流程有多繁复吧,兵助先生露出了极其苦涩的表情点了点头。
「不必特地付费喔!」
「那怎么行呢。」
「你就当成是一介市民的好意吧。」
看来环小姐多少还是有身为结之丘市民的自觉。虽然不知道她的户口是怎么登记的,不过她总是有办法处理好吧。
看着满脸笑容的环小姐,望月小姐似乎相当惶恐,更正确来说应该是伤透了脑筋。
「不,可是……」
「没关系的。再说,将来兵助还需要一直受望月小姐照顾啊。」
这句话,指的是展览呢?还是指修复挂轴之类的工作委托?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根据周围的气氛来看,我本能地感觉到应该不是指这两件事。
环小姐还是一样笑得相当开心。不对,硬要说的话,那更像是不怀好意的笑容。站在她眼前的兵助先生,还有不知为何也做出同样反应的望月小姐,两个人都涨红了脸,僵住不动。他们似乎都知道环小姐的言下之意,这次似乎又是只有我一个人不在状况内。
「兵助。」
环小姐这么一喊,兵助先生高大的身躯立刻吓得强烈一震。他仍顽强抵抗地紧闭嘴巴,不过最后好像还是敌不过环小姐的微笑压力。认命之后,他转身面对自己的师傅,开口说道。
「我重新介绍一次。」
兵助先生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位是结之丘市立博物馆的馆员望月麻理小姐……是我的未婚妻。」
……啥?未婚妻?跳过了女朋友,直接出现未婚妻?
这个状况实在突然到不能再突然,我的脑中完全来不及反应。真的假的?
再次受到正式介绍的望月小姐,有点扭捏似地羞红了脸,她抬头看着兵助先生。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甜滋滋的,清楚地表现出这一切并不是在开玩笑。这还真是完全出乎预料的发展啊。
接着,兵助先生虽然有点难以殷齿的样子,不过还是对着望月小姐说道。
「麻理小姐,这位是加纳环……她不只是我认识的裱褙师,而是我的师傅。」
望月小姐睁大了眼睛看向环小姐。哎,的确会这样没错。听到这么年轻的人是某人的师傅,的确难以置信啊。希望兵助先生的心理创伤不要在这个时候再次撕裂就好。这份自白明明已经需要极大的勇气了,兵助先生却更进了一步。
「另外,她看似很年轻,但一点也不年轻了。这家伙其实是活了五百年以上的妖狐。」
啊啊,最后还是说出来了。这样没问题吧?兵助先生一脸如此担忧的样子,望月小姐则像是看着某种难以置信的东西般望着他。
「咦?这是真的吗?不是开玩笑?」
面对望月小姐的再三确认,兵助先生不断点头。说得更正确一点,他像是有点自暴自弃一股表示肯定。
依据望月小姐的反应,有可能为兵助先生造成新的心理创伤。话说为什么要现在在这里说出来啊?应该循序渐进,慢慢让她知道事实比较好吧。一般人不可能轻易相信,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接受吧,像我就是这样。我亲眼见到了会说话的动物和飞舞的鬼火,所以还算好,但望月小姐可就没看过那些东西了。尽管看到了因为思念而乱动的画作,但那又不是妖怪呀。啊啊,该怎么办?要是兵助先生当场被望月小姐甩了,我该怎么打圆场才好啊?
我一个人拼命地烦恼,不过望月小姐的反应却远远超出我的,不对,是我们的想像之外。
「好开心!想不到竟然可以看到真正的妖怪!」
「咦?」
「啊?」
看到脸上绽放笑容、兴奋不已的望月小姐,我和兵助先生只能站在原地发呆。
骗人的吧!竟然这样就相信了?被激动不已的望月小姐紧握住双手的环小姐还是一样冷静,泰然自若地应付着她。然后——
「兵助,之后记得带她到店里来一趟。」
环小姐用不容任何解释的美丽笑容,下达了严令。
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知道了出乎意料的事实后一个星期,在结之丘市立博物馆内,由兵助先生和几名年轻裱褙师主办的「适合西式房间的原创裱褙展」正式开始。
第一天,当初集合开了会的所有成员一起前往参观。虽然是个小型展览,不过也涌进了不少观众,似乎颇受好评。场地虽然小了点,不过一字排开的各式装裱却相当出色。光是挂轴这部分,当中使用的画心就有铅笔素描、水彩画、版画、照片,还有用电脑绘制而成的作品,甚至还有小孩子的蜡笔画,种类相当多样。有些是他们的收藏,也有些是委托认识的新锐画家绘制的。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不受过去的形式限制、型态多元的装裱。例如有用和服加工制作,或是西式的蕾丝布料,或将东南亚风情的布料做为绫布使用,设计也充满独特的魅力。
会场中也展示了出自兵助先生之手的叶书挂。今天展示的图画是一幅以浅色水彩描绘而成的猫咪,不过望月小姐应该会在展览期间换上其他各式各样的图画吧。
身为展览的主展人与负责人,那两个人正忙着和来场参观的人谈话,或是解说作品,没有机会找他们说话。由于他们两人的事情已经转达给大家知道了,每个人都像是憋了一大堆问题想问的模样,欣赏作品的时候也一直偷看着他们。
最后我们只有打了几声招呼,根本没说到什么话就离开了博物馆,不过一到闭馆时间,所有带着手机的人——除了环小姐之外——都对兵助先生发出了快点把女朋友带过来的简讯.除了有环小姐的命令,再加上大家的围攻压力,兵助先生大概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吧。在天空从橙橘色转变成淡淡蓝黑色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伴手礼,和望月小姐一起穿过了加纳裱褙店的门帘。迎接两人到来的所有成员,脸上都带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灿烂笑容,让兵助先生的脸颊像是受不了似地不断抽动。把未婚妻带回老家的感觉,大概就像这样吧。
想当然耳,两人才在和室里坐下,还没打过几声招呼,就开始遭到大量问题轰炸。毕竟兵助先生不只是交了女朋友,而是有了婚约啊。扬羽成了主要发问的人,根据她逼问出来的资讯,他们两人是在两年前左右开始交往,在今年春天订下婚约。兵助先生看起来明明不太会隐瞒事情,想不到竟然有办法隐瞒到今天啊。我暗自表示佩服。
望月小姐刚走进店里时还相当紧张,不过和樱汰、扬羽聊着聊着,似乎渐渐地放松,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乔治先生随之加入,说着「我可以给你太太折扣」帮自家美发店打广告。
后来,她不只是在短得惊人的时间内就和大家打成一片,甚至还一手拿着笔记本,热切地采访着「大概要活到几岁才能变成猫又?」、「天狗的鼻子真的很长吗?」、「河童的盘子要是破掉的话该怎么办?」、「狸猫和狐狸变身的时候要在头上放树叶吗?」等问题,甚至还说着:
「咦?还有雪女吗?真想见一面呀~」
她一副看似非常遗憾的模样。
「她天气变冷了之后就会回来,到时候就能见面了。」
「我有发简讯告诉她,她可是非常遗憾自己没办法来到现场啊。」
扬羽展示了莲华的简讯,里面加进了比平常更多的闪亮亮表情符号,情绪相当高昂。如果她现在真的在场,肯定会更加不得了吧。
「太好了……幸好是在她不在场的时候。」
兵助先生似乎也持有相同的意见,只见他打从心底庆幸似地呼出一口气。
「那个,关于白井理吉的那幅作品。」等到和大家聊到一个段落,望月小姐露出了之前在博物馆内见过的严肃表情,对着环小姐说道。「那好像是在菊池氏的收藏品捐赠出来之后又过了很久,他的孙女美代子女士在家中发现了那幅画,于是送来了博物馆。」
说到美代子女士,肯定就是日记里出现的那位美代子吧。
「由于我听说美代子女士至今依然相当硬朗,所以就打了一通电话过去。然后问了许多关于那幅画的事情。如同环小姐的推测,作者的确是白井理吉。他是菊池家的帮佣,美代子女士也还记得他。他称呼菊池氏为『老师』,非常仰慕对方。据说他们两人的感情非常好而且也非常信赖彼此,与其说是主仆,其实更像师徒或父子般的关系。美代子女士说她虽然非常喜欢、也非常重视那幅画,可是只要一看到它,心里就会很难过。详细情形我没能问出口……不果我想她应该记得白井氏,而且也记得他去世时发生的事吧。」
美代子女士应该是感觉到了祖父菊池氏的悔恨,以及白井心中的遗憾吧。
等到绘画的话题告一段落,望月小姐像是为了改变屋内有点感伤的气氛,露出一副稀奇的模样东张西望,然后询问环小姐。
「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有开店,请问作业也是在这个地方进行吗?」
「不,里面还有一间工作室。」
「好想看喔。请问我可以看看吗?」
听到她直接的请求,环小姐二话不说立刻起身。
「可以呀,我来带路吧。」
「太好了!」
望月小姐如同孩子般兴奋,看来与其说是好奇心旺盛,不如说是大无畏的个性吧。
等到紧紧跟在两人身后的樱汰和扬羽也走出房间后,兵助先生立刻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趴在矮桌上。看到他的反应,阿树忍不住苦笑。
「想不到竟然是乔治哥的预测说中了。」
「只不过不只是女朋友,而是未婚妻啊。」
乔治先生一手拿起兵助先生他们拿回来的点心馒头,一边这么说道。闻言,兵助先生立刻使劲撑起身体,瞪着阿树。
「喂,你们在说什么预测?」
「扬羽说最近兵助的样子看起怪怪的,好像在隐瞒着什么,所以召集大家一起找出原因啊。然后乔治哥就说,会不会是交到女朋友了。」
「难怪那家伙最近没事一直往我店里跑。我才觉得有点奇怪,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兵助先生一个人喃喃自语。
「我一直以为兵助先生变得奇怪,是因为工作上的问题。」
我轻声说出这句话,引得兵助先生和阿树他们的眼光朝着我看来。
「因为兵助先生之前过来委托环小姐工作时,感觉是一副愁眉苦脸、非常烦恼的样子,所以我以为兵助先生并不想拜托环小姐。就算是和思念有关的工作,也比较希望能自己动手。」
如果换成我站在兵助先生的立场,我想自己应该会出现这样的念头。像我这种连基本技巧都还没全部学会的人也就算了,若是像兵助先生一样,能以专业的身分工作的话,一定会这么想。
不过我这句发言似乎完全错误。
「啊……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想过,不过我倒是很早就放弃这方面的想法了。虽说是裱褙师,不过凭我的程度,光是进行普通的裱褙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而且有环在,要是有跟思念相关的工作也只要委托她就好,我觉得这样比较快吧。后来也发现,搞不好有些事情是只有我才办得到,所以只要把精力放在那一部分就好了。」
「只有自己才办得到的事情,是吗?」
「对。就我来说,就是这次的原创裱褙。」
兵助先生说完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接着喃喃说道:「哎,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啦。」
「为什么是原创裱褙呢?理由是什么?」
我这么一问,兵助先生反而有点畏畏缩缩的。
「你真的想知道?」
「我想知道。」
我继续追问。兵助先生看起来虽然不太想说,不过最后还是紧盯着店门口,开始说了起来。
「大概是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吧。我偷偷听见了老爸和环的对话。他们在讨论最近没有壁龛的房子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裱褙师的工作大概会减少。后来我也问了环,如果人类不再需要裱褙,裱褙师没了工作的时候,她会怎么办。」
结果环小姐似乎露出了困扰的微笑,这么回答。
——在人类社会当中生活也不是办法。我大概会把店铺收起来,回去深山里吧。
环小姐可能是半开玩笑地这么说,然而当时还小的兵助先生却把这句话当真,而且还受到了打击。已经有两百年以上的时间,佐伯家的每一位祖先都是拜环小姐为师。所以他已经认为环小姐待在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可是再这样下去,师傅就会离开自己。兵助先生因此感到焦急,而且十分混乱。
之后,兵助先生便开始认真思考该怎么做才能留住环小姐,不让她回去山里。如果一切的起因是因为人类不需要裱褙了,那么只要增加人类对裱褙的需求就行了。可是如果没有壁宠,就没有机会挂出传统的挂轴。既然如此,干脆尝试看看能够挂在西式房间的原创裱褙好了,这样应该就会有人需要了吧!还是小学生的兵助少年做出了这样的结论,随后又经历了不愿继承家业的叛逆期,峰回路转之后,最后还是将心力放在原创裱褙的创作上。其中的来龙去脉就是如此,然后这些事情又在百转千折之后,和这次的展览连系在一起,所以实在不知道人生到底会在何处与何种东西相连在一起啊。
阿树他们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纷纷表示佩服之意。
「没想到兵助竟然会考虑这种事啊。」
阿树说完后,乔治先生也瞪大了眼睛接着说道。
「你那个不太灵光的脑袋还是有办法想很多事嘛。」
「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呢!」
大吼之后,兵助先生有点不好意思似地抓了抓头。
「因为你们总是异常地果决啊。就像新那样,能将自己长时间在人类社会中堆积起来的成果率性地全部扔掉。真要消失的时候,根本不会犹豫吧?因为只是回去原本的地方啊。硬要说的话,变身成人类生活只是某种非正规的行动吧。人类只要活着就没有办法做到那种事,人类只能在人类的社会中生存,可是你们却有办法随时离开,所以我才会害怕你们的果决和率性啊。」
之前小杏有说过,她不论是在镰鼬的同伴中还是在人类的社会当中都无处安身。那个意思应该是一旦融入同伴后,就不会再次出现在人类面前了。至于双叶,原本座敷童子就不会和人类有所牵扯。此外也有像樱汰他们那种独立的天狗,虽然所处的范围越变越狭窄,不过他们的确可以不和人类扯上关系,独自生活下去。
他们说不定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无踪,然后就再也见不到面。这份不安,我现在可以深深体会。毕竟几个月前,我才刚经历过一次类似的体验。那个时候只是我太过急躁,大家也只是正好离开店铺一阵子而已。现在的确可以笑着讨论这段经历,不过那个时候真的非常恐怖。
「不过,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你订婚了呢?」
他们是在四月订婚,如今已经过了三个月。照理来说,不是应该更早一点向师傅报告吗?
「我有打算说啊。所以才特地选了一个时间,还把扬羽他们都赶走。可是真要开口的时候,先是新打了电话过来,然后你也跑过来。」
兵助先生猛地转头瞪了我一眼。
「最后又迸出了双叶的委托,结果就彻底错失时机了。」
啊啊,原来是那个时候啊。我回想起来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不过我还是感到有点内疚。
「而且又被新那个家伙发现。」
「难道是那个恶作剧?」
阿树灵光一闪似地追问,兵助先生随即虚弱地点头。
那个写在卫生纸上,指名要给兵助先生的神秘讯息,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之前不是和新一起去看那家伙的画吗?他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吧。」
「光凭那一点点时间?」
在我眼中,我只看到了博物馆员,以及和她有着工作往来的熟识业者。虽然颇为亲密,不过也是在工作范畴内的感觉。
「因为新先生对这种事情相当敏锐嘛。」
大概是因为在恋爱方面有过那样的经验的关系吧。我心里这么想,不过阿树却笑着否认道「他只是很喜欢一头栽进别人的恋情当中而已」。啊啊,所以才会不惜翘掉工作,也要协助后藤同学实现她的恋情吧。
「后来我开始忙了起来,就没有时间可以过来了。」兵助先生边说边垂下视线。
「而且,这真的很难说出口啊……那个,因为以前发生过很多事。」
那个「很多事」,指的应该就是过去的心理创伤吧。
「不过,你应该一直都想说出来吧?」
乔治先生一边喝着茶一边发问,而兵助先生回答「那是当然的」。
「那么,你已经克服年轻时心中的伤痛了吗?」
「那个到现在也还是心理创伤啊,不过……」兵助先生一度闭上了口。「我总觉得她不会有问题,她一定有办法接受这一切。我有这样的预感,只是没想到她会接受得这么快。」
这一点对兵助先生来说似乎也是彻底地出乎预料之外。
不过,环小姐又是从什么时候就发现他们两人的事呢?我还在思考时,环小姐正好早一步从里面的工作室走了出来。机会难得,所以我就直接问了环小姐。
「环小姐是什么时候发现兵助先生他们的事呢?」
环小姐正动手把热水瓶里的水倒进茶壶里。她像是在回忆过去一般稍微顿了顿,然后回答。
「这个嘛……是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吧。」
换句话说就是跟新先生同时吗?没发现的人就只有我一个。我真的有这么迟钝吗?不对,一定是他们两个人太敏锐了。
这个回答似乎让兵助先生也吓了一跳,表情整个冻结起来。原本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事情早就被人发现,会出现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这么早就发现了?」
「差不多吧。因为兵助那时的话出奇地少,而且动作也有点生硬。我马上就觉得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情。另外弥助……兵助的父亲当年订婚的时候,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表情和动作。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和一边喝着刚泡好的茶,一边笑着说话的环小姐相比,兵助先生则是急速地变得消沉,双手抱头。而环小姐又继续说了「因为兵助好像想要隐瞒,所以我也暂时什么也没说」,这次兵助先生真的是难为情得不得了,连脖子都变红了。
「可是兵助好像一直说不出口,所以最后我还是等不及,不小心先说出来就是了。」
「……骗人的吧~」
环小姐应该也知道兵助先生的心理创伤,难道她没有考虑到那一点吗?
「因为那是兵助选择的人呀,所以我想应该不要紧的。」
看着一脸狡猾笑容的环小姐,兵助先生完全无法回嘴,只好让自己的额头咚的一声直接撞在矮桌上。师傅毕竟高明得太多,所以隐瞒的事情都被她看穿了。不过环小姐相当侰赖兵助先生这件事情是货真价实的。跟人类与妖怪的关系无关,而是以师傅和徒弟的身分,以专业裱褙师的身分,或者是以家人的身分互相认同、互相尊重。今天在展览上,环小姐可说是欣喜若狂地看着兵助先生制作的原创裱褙,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
菊池氏和白井氏应该也是如此吧。他们的身分和立场截然不同,但是两人之间却透过绘画而产生了无可撼动的连系。如同美代子女士所说,有时像师徒、有时像父子——就像家人一样的关系。这一点,可能跟环小姐他们有点相似也说不定。
「兵助,你的时间没问题吗?明天不是还有展览吗?」
「啊啊,说的也是。」
在环小姐的提醒下,兵助先生缓缓起身,走到里面的房间去迎接望月小姐。已经完全和扬羽他们打成一片的望月小姐似乎相当喜欢这间店,她在回去之前略显兴奋地问了环小姐。
「我可以再来拜访吗?」
「当然,非常欢迎喔。」
听到这句话,望月小姐看起来是真的喜出望外。即使走出店外,她也频频回头,不断挥手,看似很不情愿地回去了。尽管环小姐和乔治先生先回到店内,我们仍然一直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在博物馆里见面时,我觉得她是个相当沉稳的成年人,不过那应该是在工作中的望月小姐吧。今天的感觉有点不太一样呢,应该说是年轻还是稚气呢?搞不好她的年纪远比我想像得更年轻也说不定。我边想边说出「望月小姐的年纪说不定跟我差不多大呢」,结果樱汰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瞪大眼睛。
「你在讲什么?麻理可是成年人喔?」
那倒也是,因为她是社会人士嘛。我心里这么想,不过樱汰想表达的意思似乎并不是这样。
「麻理比兵助还要大,她说她今年三十二岁了。」
「真的假的?」
「那么就是比兵助大四岁了,是姐弟恋呢。」
「果然没错,我就觉得兵助一定会还年纪比自己大的人。」
相对于阿树悠哉的口气,扬羽则是露出诡异的笑容,嘿嘿嘿地怪笑起来。
「为什么呢?」
「佐伯家的人都是这样呀。虽然以前都是相亲结婚,不过真的会喜欢上的对象,全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人,像弥助的太太也比较年长。不过硬要说的话,他们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其实都是环小姐啦。」
会在这里听到环小姐的名字,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因为他们为了继承家业,每个人都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拜环小姐为师。在最容易受到影响的青春期,每天都朝夕相处,学习各式各样的东西耶,这么一来当然会受到影响啊。」
「啊……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
扬羽自信满满地断定。和扬羽一样认识佐伯家历代当家的阿树也表示同意。
「的确,他们每个人都选了年纪较大,而且莫名和环小姐有点相似的人。不是外表相似,而是内在,例如气质之类的。」
「嗯,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没错呢,麻理也跟环一样我行我素啊。另外她看到工作室的时候,似乎也相当开心喔。」
我想到望月小姐在知道大家的真面目之后,不仅不为所动地爽快接受这一切,而且还有点乐在其中的样子。这份不拘小节、胸襟宽广的样子,可能真的有点像,也就是很有气度的人。相信兵助先生应该就是被这一点吸引吧。
「这么说来,洸之介将来应该也会带个和环小姐相似的人回来吧?」
阿树突然对我这么说,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欸?」的怪声。
这么遥远的事情,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不对,在此之前,我反而更加怀疑那样的未来是不是真的会来临。因为实在太疑惑了,导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时,满脸笑容的樱汰抢先说道。
「那还真是让人期待呢!到时候可不要像兵助一样隐瞒喔。」
相对于樱汰的开心,一旁的扬羽却突然心情大坏起来。她抬头瞪了我一眼,眯起眼睛,然后用偏低的声音「思哼:」了一声。看到这个不太像她的行为,我有点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吗?」
「没什么啊~」
听起来完全不像是没什么的感觉啊。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这么不高兴啊?到刚刚为止都还是一副开心的模样,难道是我做出什么激怒她的事情吗?不对啊,我根本什么也没说耶。
我因为过于混乱而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扬羽已经把脸用力撇向一边,躲进了店里。
看到我呆滞的模样,阿树苦笑了起来。
「她只是想到自己中意的小弟总有一天要结婚,所以觉得有点寂寞而已。扬羽只是在闹别扭,没关系的。」
「她中意我吗?」
「扬羽可是不会跟她不感兴趣的人类说话,更不会用手机聊天喔。」
「啊,是……」
原来是这样吗?虽然不觉得她讨厌我,不过这实在是有点难以理解啊。
「喂~你们到底要在外面待到什么时候?」
乔治先生从门帘细缝当中探出头来,随后环小姐也跟着走出店外。
「再不快一点,点心就要被乔治吃光了喔。」
「太奸诈了,乔治!」
樱汰立刻朝着乔治先生突击,「呜喔!我被打倒了!」乔治先生边喊边向后倒地。阿树连忙凑上前去,而店里则是传出了扬羽的笑声。
我愣愣地望着被店内灯光照亮的他们,结果不经意地和环小姐四lnT相交。今天这件散发出沉稳气息的紫红色竹叶花纹和服,依旧非常适合她。她的外表当然不必多说,不过环小姐从以前到现在应该都没有变过吧。她总是一如往常地待在这里,一如往常地守护着兵助先生他们。和大家一起聚集在这里。
(将来吗……)
我开始想像着自己像现在一样出入这家店,和大家一起谈天说地,向环小姐学习各种事物的未来。考上附近的大学,在某间公司就职成为上班族工作,有时间的时候就到这里来。这点程度还是有办法想像得出来,因为我想减轻妈妈的负担,想要早点进入社会工作。可是那个画面却有某种含糊不清的感觉,有一种成年人就是如此、社会人士大概就是这样的单调印象。和兵助先生选择成为全心研究原创裱褙的裱褙师,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阿树说的那种未来之中,我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即使我试着描绘出具体的未来模样,却总是连轮廓都想像不出来。我也努力想把焦点都集中起来,可是却变得更加模糊,无法成形。
(……不对……那种将来希望成为这种大人的具体雏形,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啊……)
和其他同学相比,我一直无法认真准备考前冲刺的原因,会不会就是这个呢?
发现自己没有大家都拥有的东西,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朝我席卷而来。
我的视线前方,环小姐正眯起了她的大眼睛微笑着。若是平常,看到她的笑容就会有某种安心的感觉,可是今天不但不安心,甚至带来了焦躁感。可能是觉得站在原地不动的我有点奇怪,环小姐开口呼唤我的名字。
「洸之介?怎么了吗?」
仿佛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的身体终于动了,我将不断涌出的不安强压下去,盖上盖子。虽然知道这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且一旦知道了,自己也没办法继续假装下去。不过,总之我现在想要更多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时间。
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这股涌上心头的不安,我把它们赶到内心深处,硬是挤出笑容。
「不,没什么。」
环小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想环小姐应该已经看穿我心中所有的动摇,不过我还是坚持蒙混过去。
随后,我跟在环小姐身后,一如往常地穿过加纳裱褙店的门帘。
到了未来,这个「一如往常」是否能够持续下去呢?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我打从心底希望,这个「一如往常」能够永远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