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遗言执行者」将「关乎死者称谓」的发言权委任予我,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寻求正义。如果他们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提起死者,那么这个世界未来还会有无数复仇的暴力连锁,致使更多人受到杀害。死者的尸骸会被挖出坟场,用来证明「恐怖行动」的正当性。「死不掉的死者」亦会陷入名为片面主观的「炼狱」。
内田树着『陌生人与死者拉冈与列维纳斯』
「我认为千叶诗舞应该退出暗杀社。」
零士对鬼一提出建言。
「这样啊。」鬼一清理着自己的手枪,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感觉他是故意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他们在放学后的桌球场(暗杀社的据点)休息室里对谈。
「我不是出于个人的怒意才这么说的,这是为了她着想。严格来说,这也是气了我们整个社团着想。」零士加重语气说道「再派千叶诗舞上阵,也许她下次就会阵亡,运气好一点的话顶多拖到下下次。」
「你也太激动了吧。」
鬼一迅速重组整备好的枪枝,没插上弹匣的退膛枪枝就这么放在桌上。鬼一走向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葡萄汁丢给零士。
「…………」零士接下果汁,这才想起自己好几个小时没喝水了。他打开瓶盖开始飮用果汁,喝了以后才发现自己着了鬼一的道。换句话说,鬼一是要零士喝着飮料,乖乖听他解释,所以才会丢一瓶果汁过来。
「我们来讨论现实问题吧,零士同学。我问一个你一定能理解的问题,我相信你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将心灵受创的伙伴不断舍弃的战斗集团A』和『治疗心灵受创的伙伴,让他们重回战线的战斗集团B』你认为哪一个团体长期下来会有更好的战果?」
零士喝了一口飮料后回答。
「……后者,战斗集团B。」
「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美军赢得太平洋战争有许多因素,其中一个因素是他们的战斗机采用了重视驾驶员生存性的设计。经验老道的驾驶员是无可取代的,尽管这种道理也不是绝对,但历劫还生的驾驶员肯定比菜鸟驾驶员强上数倍。地球上住了几十亿人口,人命之所以贵重的原因是,每个性命基本上都是无可取代的。」
「不过……」
「不过什么呢?」
「千叶诗舞的心,也许无法治愈。」
「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我们不是预言家也没有超能力,没资格断定她治不好。」
「社长,你在模糊焦点。我说的是,她可能还没治好就死了。」
「还没发生的事情,没必要多做臆测。经过上次的作战,我们知道诗舞同学的心灵受了极大的伤害。既然如此,我们要用尽一切的办法治疗她。如果杀害〈海豚人〉能让她排忧解闷,那我们就让她杀个够。要是非下猛药不可,我们也只好请她做出赌命的觉悟了。」
「…………」
「我跟你说,任何人都可能会死,不是短命相的人先死。……零士同学,你不是在担心千叶诗舞的安危,你是害怕尸体增加罢了。」
零士被说中了痛处,他知道鬼一是对的。零士一开始说「为了诗舞好」纯粹是狡辩,早知道会被鬼一看透,他应该老实说「为了我的精神卫生着想,请叫千叶诗舞滚蛋」。零士扪心自问,我害怕尸体增加?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零士仍试着以常识当借口「不管是谁死掉,都不是一件好事吧。」
「你很清楚,暗杀社不是这么肤浅的组织吧?我们这些人,早就一头栽进炼狱的黑暗大海里了。」
零士当然清楚,他只是不愿意承认。零士今天说什么也想反抗社长,但继续争辩下去,现在的零士也无法驳倒鬼一。——不对、即便零士的思路处在最佳状态,他也从没有辩赢过鬼一。无可奈何的零士快步离开休息室,不屑在多做争辩。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正好和晃生擦身而过。
2
来到休息室的晃生,走过零士身旁时举手打了声招呼。零士却无视了晃生,他根本懒得看晃生一眼。被学弟无视的晃生坐上椅子,脸上的表情难掩失落。
「他是怎么了啊?」
「难得看你露出惊讶和失落的表情呢。」
「我的表情再怎么变还是一样帅啦,你和那个小子到底怎么了?」
「我们起了点争执,这在社团活动也蛮常见的。」
「长相帅气、头脑一流的本大爷,来猜猜你们为什么起争执吧。」
「你猜得应该没错。」
语毕,鬼一朝晃生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那是一个行之有年的益智问答节目的主持人,常在节目开始时对参赛者比的手势。
晃生满足地点点头说。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正确答案……我该说自己不同凡响吗?」
「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有这点默契也很正常吧。」
二人进行了一场似是而非、似有若无的交谈。鬼一也很习惯应付晃生了。
「要完全发挥一个小团体的机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鬼一自言自语地说。
「……黑猩猩的社会团体规模大约五十只左右。人类的大脑新皮质的尺寸,顶多适合一百五十人左右的社会团体。在没有严密组织构造的情况下,这是人类领导统驭的极限了。以军队来比喻,也只有中队规模的团体具有忠诚与信赖的个人关系。反过来说,这种人数难不倒个人的领导统驭能力才对。然而,我却连五个社员都管不好。」
「你在某些方面,比我还要自恋耶。」
晃生傻眼地说道。
「是吗?」鬼一不以为然地回答。
「是啊,完美主义也是自恋的象征啦。我们既不是黑猩猩、也不是军队。暗杀社很接近军队,但终究不是军队。况且一百五十人的规模,已经超过一般社团活动的人数了吧。实力超强的高中足球社,社员了不起也才一百三十人左右。这类大型社团,还有顾问和其他的专业教练,哪像我们是社长一个人包山包海。你就是头壳装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知识,才会说出这种奇怪的话啦。」
「我想……我不是完美主义者吧?」
鬼一越说越没信心。
「不是完美主义者又怎样,你这种卖弄学问的个性和自恋脱不了关系啦。」
「我才不想被你这样讲……」
「反正,你们是在争论千叶诗舞的问题吧?零士不喜欢那家伙,所以才会像个小孩一样耍脾气。」
「老实说,刚发生过那件事,我也能理解零士同学的心情。」
听了鬼一的话,晃生也浮现阴郁的表情。
「……有人战死,实在是件很难受的事情啊。」
「这种事永远无法习惯,也不应该习惯。不过,我们不能只顾及零士同学个人的情感。这样做到头来,只会害裕佳梨同学无法安息。零士同学不该再为裕佳梨同学而战,诗舞同学也不该为裕佳梨同学退出。我们得让他向前迈进,死者需要适当的埋葬与供养。」
晃生皱起眉头说。
「裕佳梨同学的葬礼办过了,墓碑也有了啊。」
「这样是不够的。」鬼一摇摇头回答。
「晃生,你有看过强尸片吗?」
「当然看过,我超喜欢那种电影的。我要是出现在殖尸片里,肯定是英勇聪明的主角、帅到掉渣的幸存者。」
「你在任何电影里都想当主角吧。算了、这不重要,回到主题吧。你想像一下——为什么恐怖片里,总会有杀不死的超强敌人?为什么和殡尸那种『死不了的死者』战斗的故事会一再上演?」
「除了有趣以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耶。」
「有趣那是当然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是很迫切的问题』。」
「迫切?」
晃生颇感意外地复诵这个字眼。
鬼一颔首说道。
「所谓『没好好埋葬死者,会引来死者作祟』的传承,是一种极富寓意的教训。换句话说,当中隐含着真实。不懂得敬重死者的人,会在无意间轻视活着这件事。——天才批判家史拉沃·齐杰克,也是重要的拉冈心理学学者。他说过这么一段话『死者的归还,是象征性的仪式和象征化的过程混乱之征兆。亦即死者回到现世,索取象征性的负债。』——简单说呢,无法好好埋葬死者的社会集团,会因形而上的负债导致破产。善人不该待在炼狱里,那是我们这种杀手该待的地方。」
「你想表达的我多少能理解。」晃生苦笑道「不过,最后被你卖弄学问的思维说服,我有点不甘心就是了……」
「你很烦耶,什么叫卖弄学问的思维啊……不要发明这么讨厌的字眼啦。」
晃生倒了两杯咖啡。
「本大爷泡的,要心怀感激地享用啊。」
「谢谢,我正好想喝咖啡呢。」
「……无所谓啦。」
「鬼一,你常称呼那小子『零士』或『零士同学』对吧?这种区分有什么意义吗?」
「也没什么意义。在战斗状态或说教的时候,我比较容易直呼他的名字。」
「幸好是很普通的理由啊,我还以为你又要搬出困难的大道理了。」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讨厌你耶。」
鬼一笑容满面地说道。
「也只是『很想』而已吧?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很了解你。你不会讨厌我的,谁叫我是个大好人呢。」
「晃生,你真的很了不起。就某种意义来说,你简直无敌啊。」
「对吧?」
晃生得意洋洋的表情,充满了过度的自信。鬼一有些受不了他,只好说一句「春天也许会很晚来啊……」。用天气勉强改变话题,鬼一也自认太瞎了一点。
3
零士下课时,会尽量离开教室打发时间,这样就不必和千叶诗舞在一起。打发时间最好的方法是看书,但他一直没找到适合的地点。因为在大庭广众下看书,会被当成一个爱现的讨厌鬼。于是零士来到走廊,用智慧型手机下载电子书阅读。心情低落的时候读书固然痛苦,不过白天时心情(通常)不至于太过恶劣。现在荧幕上显示着京极夏彦的书籍,靠在窗边读书的零士,戴起耳机假装在玩手机游戏。
「…………」零士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校园日剧,他感觉自己似乎得了解离症。走过眼前的学生虚幻不实,一切都像虚假的一样,结果连自身的存在也越来越稀薄。
视野比平常狭隘的零士,察觉了某种异样的景象。如果他继续专心看书,很快就能把那股异样感抛在脑后。他只要让自己的视野变得更狭隘就好,奇怪的是他没有这么做。那个景象如同旋涡般,吸引他抬起头来摘下耳机。
零士关心的,是一个双手提着大塑胶袋的女学生。那个女学生,正是带走猫咪尸体的奇怪少女——征矢芽未海。
「是深零耶。」
「……你好。」
「后来,我有好好埋猫喔。」
语毕,芽未海露出了自夸的表情,零士莫名地有些心痛。
「你……被迫帮大家跑腿吗?」
零士看着她手上鼓鼓的塑胶袋。里面装了大量的面包和飮料,很显然不是一个人享用的份量。
「嘿嘿嘿,顺便帮大家买东西啦。」
芽未海笑着回答零士。零士不晓得她是强颜欢笑、还是发自真心的自然笑容,他试图揣摩芽未海的心思。这时走廊下的教室窗户里,传来了不良少女的叫骂声「你还慢慢来啊!芽未海,你在走廊磨蹭什么啦,买完了快点滚回来!」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学生在嘲弄芽未海,零士对此非常愤怒。
「啊、对不起。」
芽未海依旧笑眯眯地道歉,之后她走回零士的隔壁班。零士朝着她的背影说「……你不要紧吧?」芽未海转过头来回答「没事~没事~,改天见了,深零。」说完,她用脚灵活地打开教室的门(两手都拿着袋子),将买来的东西拿给那些女学生。
「我不是很喜欢深零这个称呼耶……」零士独自在走廊下嘀咕道。
后学后,零士又遇到了芽未海,她在用ipod听音乐。
「征矢芽未海同学。」
零士主动上前攀谈,芽未海摘下了耳机。
「叫我芽未海就行了。」
在楼梯间碰面的二人,很自然地蕴酿出想要互相交流的气息,他们走到了没有人的教室前面。日落时分,窗外透进淡淡的残照;暮色苍茫的校舍中,传来学生参与棒球和排球活动的声音。芽未海卷起耳机的延长线,收拾老旧的ipod随身听。
「你在听什么呢?」
「别人给我的……是学习教材。」
「教材?」
「要听听看吗?」
零士认为也许能找到什么话题,就点头答应了。他再次拉开延长线戴起耳机,芽未海播放的音乐,根本是莫名其妙的东西。讲好听点叫有特色,讲难听点是非常不愉快的声音。说是工业金属、又好像节奏脱序的嘻哈,或是一台坏掉的机器用惊人的速度播放饶舌。零士表情沉重地摘下耳机。
「够了。」
芽未海收起随身听放入口袋,现场充斥着尴尬的气息。零士受不了这种气息,因此他选择强硬的作风,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
「芽未海同学,你是不是被欺负了?」
「嗯……」芽未海双手环胸想了一下「大家说我很臭,臭到给别人添麻烦了,所以要加倍帮大家才行。」
「太过份了……」
「我的家人只有妈妈,我们过得很穷。平常用的沐浴乳和洗发精都是便宜货,身体才会洗不干净吧。」
芽未海说完后,抽着鼻子嗅起自己手腕的味道,零士不自觉地抓住她的手腕。对于这个举动,零士本人比芽未海更惊讶。
「你很干净,也没有奇怪的味道。」
「是吗?」
「不必理会那些家伙说的话。」
今天,零士做了许多令自己讶异的言行举止。他放开芽未海的手腕,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生气。
「深零,你和裕佳梨很相似呢。」
「……咦?」
零士一时间忘了呼吸,他像是中了魔女的诅咒,一旦听到「某个字眼」就会无法动弹。
「你说……裕佳梨?」零士好不容易从喉头挤出这个疑问。
「未旦马裕佳梨,之前死掉了。」
芽未海落寞地眯起眼睛,唯独嘴唇还是勉强保持笑意。
「她曾经是……我的朋友。」
零士自忖,她也曾经是我心爱的人。
芽未海接着说道。
「裕佳梨不爱说话又面无表情,在班上总是一个人。我以前,也一直是这样子……不过和裕佳梨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深零,她有提过你的事情喔。」
「我的事情?」
零士的脑袋逐渐发热,腹部像被灌进了铅液。身体明明不冷,却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芽未海慢慢地张开嘴唇,宛如在宣告零士的命运(然而这是零士的错觉)。
「她说『最近,我认识了一个挺不错的男孩子』。」
——不要再说了。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不然我会克制不住想见她的念头啊。
「裕佳梨不在以后,似乎有些事情开始变奇怪了。」
芽未海维持淡淡的笑容,表情却更显阴郁。
零士的双腿发软、欲振乏力——这种事不用芽未海说,他也非常清楚。
「……其实,可能在更久以前就变奇怪了,当时也许还有修正的机会。可是自从裕佳梨死后,这个机会也消失了。」
零士再也受不了了,他只想尽快离开芽未海身旁。
「深零,你怎么了?」
「我不太舒服……今天先回去了,改天见。」
芽未海难过得快哭了。
「我是不是说什么奇怪的事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究竟「不是怎样」,零士自己也搞不清楚。
4
晃生、魅杏、辉佳在地下室勤奋训练,鬼一将诗舞叫到桌球场的大房间单独谈话。来到室内的诗舞表面上什么想法也没有,表情隐约有种不安定的危险气息。
「请问有什么事吗?」
「最近没看到你来社办呢。」
「……上次犯了严重的失误,不太好意思来。」
「因为上次的事情,零士同学很讨厌你。」
「你讲话真直接。」
「有些事情最好明讲、有些事情不能明讲,现在的情报是『最好明讲』的类型。」
鬼一和诗舞面对面坐着,桌上已摆了两人份的咖啡。
「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老实回答。」
「是。」
「你想退出暗杀社了吗?」
「没这回事。」诗舞马上否定了。
「那么,没办法上阵杀敌不太好吧。」鬼一苦笑道。
「确实是这样没错。」
「没办法讲笑话的相声演员是无法上台的。同样的,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战斗吗?」
「……我以为自己办得到。」
「不过,实际上你办不到。」
「我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感觉像着了魔一样。至于原因,想必和前一所高中的暗杀社覆灭有关……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这正是所谓的『知而不悟』。」
「什么意思?」
「是佛洛伊德的名言。俗话说『理智的声音是柔和而清晰的』—千叶诗舞同学,你需要的不是我这种社团活动的前辈,而是专家的心理谘询。」
「你要我去精神科吗?」
「没错,乖乖去看医生吧,这是社长命令。」
当天,鬼一带诗舞前往都内的医院。他们搭乘东京地下铁来到上野,鬼一沿途向诗舞解释他们要和什么样的医生见面。按照鬼一的说法,对方是一位留学德国又值得信赖的医学博士,精通犯罪、社会、临床等各种领域的心理学,鬼一也找那位医生谘询过好几次。别看鬼一现在是个称职的社长,当初他刚对付〈海豚人〉的时候情绪极不稳定,若没有那位医生的支持他也撑不下去。而这也表示,那个医生知道〈海豚人〉的存在。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间位于大厦八楼的诊所。诊所内的天花板高挑,地面还铺设了厚实的地毯,北欧风的间接照明营造出温暖的光线。候诊间里还有不少病患,鬼一他们却直接被带到最大的谘询室里,显见暗杀社在这里也是备受礼遇。
「我在走廊看书等你。」
鬼一要诗舞独自进去房内。
担任院长的女医生,已在谘询室恭候多时了。
「你好,我是院长小野寺式子。」
考量到这个医生的经历,她应该也颇有年纪了,但她的外观还很年轻。她的肌肤黝黑,很像在南洋的烈日下长大的,这身肌肤和白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有一双性感的凤眼和黑色的长发,肩膀也挺宽厚。看得出来,她是那种喜欢用运动和锻链来彻底管理身体,把体脂肪控制在理想数字的类型。那双结实的大腿,很适合穿紧身迷你裙。
「千叶诗舞同学。」
「是。」
「你曾到美国留学,会说英文和法文。而且你擅长空手道,兴趣是阅读奇幻类小说和观赏电影,最喜欢的则是RPG桌游。」
「你调查过了?」
「调查的是鬼一同学,我只负责接收资讯罢了。」
这里不是普通的诊疗室,是私人诊所的谘询室。里面设有和床舖差不多大的沙发,坐下去可以感受到舒适的弹力,要说是充满生命力的弹力也不为过。
「原来如此。那起事件以后,你就没办法作战了。」
式子请诗舞躺在沙发上放轻松,诗舞听从指示闭上眼睛。睡意渐浓的诗舞,依序回答式子提出的问题。
「听到〈影百舌〉这个字眼,诗舞同学有什么感想?」
「……不知道,我只觉得讨厌。」
「说到〈影百舌〉你会联想到什么?你不必思索正确的记忆,告诉我大略印象就好,任何浮现心头的事物也无所谓。」
「大概是……鸟吧,黑色的鸟。」
「在碰上〈影百舌〉之前,你在做什么呢?」
「……对不起,我的记忆很模糊……」
「那么,在你有明确记忆的最后一刻,你在做什么呢?」
「我拿着武器……不对、是在准备武器吧?我和其他社员一起准备武器。」
「你们准备武器要做什么呢?」
「我们要袭撃〈海豚人〉的据点。」
「你记得那是什么据点吗?」
「抱歉……不记得了。」
「没关系,你试着想像就好。你觉得,你和同伴是要突击什么样的据点?」
「一座坚固的……类似要塞的……充满了各种欲望的场所。」
「遇到〈影百舌〉,你的记忆变得很混乱。你还记得心情平静下来时的事情吗?」
「……我醒来后已在医院的床上了。那时候,我想我应该很平静了。」
「请告诉我,你醒来后的第一个行动是什么?」
「想吐。」
「想吐?」
「我醒来以后,立刻有种反胃的感觉,结果直接吐在地板上。」
后来,式子细密繁琐的质问,又持续了十分钟左右。
「对你而言,枪枝是什么样的东西?」
「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开枪的经验吗?」
「最近,你有从事性行为吗?」
「你会排斥同性之间的性行为吗?」
「对于杀害〈海豚人〉这件事,你的看法是什么?」
「这样啊……」「原来如此。」「唔嗯。」
「……这真的是罪恶感吗?」
5
和式子医生交谈时,诗舞无论如何都会想起冠叶原高中的暗杀社伙伴。老实说面对这种话题,想不起来才叫奇怪吧。
——今年夏天,冠叶原的伙伴一同到海边旅游,住宿地点是鎌仓的一栋别墅。那栋相当于旅馆的别墅,是给都内暗杀社使用的预约制疗养设施。别墅距离海岸仅五分钟路程,地段相当不错。海岸是暗杀社的赞助者提供的私人海滩,人类缺乏对付〈海豚人〉的人才,资金倒是十分充裕。
年轻人不怕被敌方洗脑,还能使用〈精神波探测音〉和〈生命跃动剂〉,不过愿意加入的人必须先通过暗杀社的严格考验。而且随着年龄增长,抵抗〈海豚之子〉的定力会越来越差——在诸多条件限制下,暗杀社的成员很难增加,形成「空有战斗机却没驾驶员」的窘况。也正因为如此,满足条件的现役暗杀社成员得以享受各种礼遇。
时值盛夏,整片私人海滩都被暗杀社包了。可惜海浪带来了一些附近海水浴场的垃圾,有空的宝特瓶和各种食物的容器。地面和大海的神圣界线混入垃圾,本该是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但这种景象又很符合人类的写照,诗舞也就没这么厌恶眼前的光景了。这里不是完全洁净的海滩,却是一块很适合和朋友一起玩的好地方。
天空湛蓝得很不真实,远方有一道像是用刷子轻轻画过的云彩。
桂木宗谷穿着一件宽松的海滩裤。
宗谷好歹也是冠叶原高中的暗杀社社长,饱经锻链的体魄非常结实,可是比起条岛军平这位巨汉还是略显单薄了点。军平的体格高大壮硕,上臂几乎有小孩的脑袋那么大,他穿着紧身的健美型泳裤。
小巧可爱的双马尾少女若羽茧良,一席连身型的花纹泳衣衬托出她年幼娇柔的气质,腰上还系了一条鲜艳的海滩裙。
留学生艾蒂·波布尼克,不晓得是对自己的身材很有自信、还是有曝露身体的癖好,她穿的是超大胆的黑色三点式比基尼,敢穿上这种泳衣代表她身材真的很好。洁白的美背和煽情的臀部曲线,配上性感的泳衣后更添妖艳的魅力。艾蒂和军平是男女朋友,看他们身穿泳衣站在一起,会令人联想到男女之间赤裸裸的肉体关系,诗舞偷偷地脸红了。
诗舞穿着黑白线条的运动型比基尼。一穿上泳衣,她那过大的乳房会变得很显眼。诗舞不太喜欢自己的胸部,丰满得像要裂开似的。茧良时常羡慕地称赞诗舞的胸部,但诗舞反而比较喜欢茧良那种小巧的尺寸。诗舞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久经锻链,全身都是结实的肌肉,为什么偏偏胸部消不下来呢?
「最近的水枪做得超棒的!」
开心大吼的宗谷,带了很多玩具来到海滩。其中一项玩具,是附有大型水箱的加压式水枪。这种水枪的性能比普通水枪好很多,射出去的水又快又猛。
宗谷一枪喷在茧良的肚子上。
「好痛!喂、真的很痛耶!」
「我有准备好几支水枪!士兵们,拿起水枪还击吧!战场可是无情的地狱啊,哇哈哈哈哈哈。」
「你也太舍得花钱买玩具了吧……」艾蒂傻眼地说道。
「好啊,我就如你所愿进行反击!」
一群高中生在海滩上拿水枪疯狂对喷。快乐的时光自手中滑落,一去不复返。
艾蒂和军平前往附近的小吃店购买食物,宗谷像个笨蛋一样死命游到远方。剩下的诗舞和茧良搭起了遮阳伞和塑胶垫,在沙滩上稍事休息。遮阳伞旁边,放了一个装满冷飮和冰淇淋的冰桶。
「我想在茧良的腿上休息。」
「好啊。」
茧良改成跪坐的姿势,让诗舞躺在她的大腿上。诗舞学胎儿缩成一团,茧良温柔地抚摸着诗舞的头发。
「诗舞长得这么大,却很喜欢撒娇呢。」
「嗯。」诗舞也不否认「从出生以来,我一直渴望爱。」
「还说出这种流行歌曲般的台词。」
「……因为,真的是这样啊。」
「好好好,那我来好好疼爱你吧。」
茧良吻了诗舞的脸颊,童颜的茧良有一张淡桃色的柔嫩嘴唇,唇色和吸完花蜜的蝴蝶一样艳
丽。
「诗舞,是不是比较有精神了?」
「嗯,一点点。」
「才一点点啊,贪心鬼。」
诗舞想起了以前读过的韩波诗集。
再次寻访。
——终于,
——找到了永恒,
找到了溶入海中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