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名叫「尽天」的都市。
不,有过,这种表达方式才是正确的吧。
在现在,昭和一百零一年八月,尽天已经迎来了失去大部分都市机能后的第二十个盛夏。
过去尽天曾经拥有八洲国军的大型基地,有着强厚的军备,更是市民众多、热闹繁华的商业都市。中央区坐落着百货店和欢乐街,往年,在这长长的河岸边枝繁叶茂地伸展开的城市里,人浪是络绎不绝。
而且,如同其他众多的防卫都市一样,尽天也被厚厚的城墙所包围着。
有着严密的检查关口的出入口总共有三个。在北边、东边、南边——分别是第九十九军道、第二一般国道,以及第三一般国道。西边坐落着大规模的军港和基地,在那背后也有着广阔的大海。都市的心脏部架设着自动防卫系统,设备充实的基地使得机械兵的补给和整备也都万无一失。
但是,这也终究是过去的事了。
一切都结束以后,尽天本身化作了一片巨大的废墟。
本来,八洲就在半世纪以前开始对尽天进行了大规模的都市改造。从那时起,一般市民就在向其他地方转移,留下来的也都从某一个时点开始,全体躲进了位于深深地下的大型避难所。
受到战争激化的影响,作为激战区之一的尽天也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多到令人厌烦的空袭舔过每一寸地表,矗立着的建筑物都被一一推倒在地。高架道路崩塌坠落,地表被掘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装甲车和机械兵的残骸如今也暴露在风吹日晒下。
昭和一百零一年的大白大街,也仅仅是这巨大废墟的一部分。
以前军车曾经无数次往返的大街如今面目全非,满地都是的玻璃碎片躺在水泥粉尘上,闪闪反射着阳光。
不知是在这片混凝土荒野的哪里嗅到了安稳的气息,蝉不时地发出高高虫鸣。这里偶尔会传出些终于支撑不住而倒下的建筑物的崩毁声,除此之外,基本上是静寂无声的。
在这样的城镇中,有个奇怪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走着。
一个人。是个少女。
年纪大概有十五岁左右。个子偏低,长着一副娃娃脸,豆芝犬一般的眼睛稍稍下垂。阳光下的黑发因为沾上了灰显得有些白,但是好好洗一洗的话会很漂亮的吧。长度到后背中部的头发编成辫子,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摇摆着。
但是这个女孩的打扮却相当的煞有介事。
上下一身,都是注重行动方便的,以八洲军淘汰了的野战服为基础,改制成适合这幅小小身躯的尺寸的行动服,而且上衣的外面还披着一层芳纶纤维制的防灾斗篷,背上还背着Dynamonus纤维※制的登山包,总之是一副对安全做得尽善尽美的装束。为了进行室内探索,在登山包旁边还吊着兼作头盔的防毒面具。
(※一种由涤纶和凯夫拉纤维编织而成的混合型化学纤维,耐久度高承受力强,常被用作制造专业户外装备。)
身上穿着这样一套废墟探索用装备,汗流浃背地走着的她,跟二十年前的「那一天」相比没有任何的变化。
女孩——叶叶,正用二十年前目送伍长远去的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脚下的路。
反过来说,如果不穿上这样一身装备就不行。虽然到现在为止已经三个月了,但是叶叶看起来至今还没习惯走在废墟里,仿佛是用装了铁板的安全靴砸向石桥一般地大动作地走着。用厚厚的橡胶靴底踩上玻璃片时,格哩格哩的干燥声音便传了出来。
走在外面时基本都要选择宽阔的大街。有这么一条规矩。
这是因为大街作为城市的主要街道可以通向各处,视野也开阔,能与那些有崩塌危险的建筑物保持距离。而相对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到小路里或者郊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什么东西塌掉不说,要是哪里有个洞的话掉进去根本没人能发现。
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在无处可逃的地方被机械兵所袭击。
所谓机械兵,正如其名,是由机械部件和生体部件组合而成的人形战斗兵器。那是尽管和一般的成年男性呈现出同样的外形,但是拥有以远超人类的连续活动时间,以及强大的怪力和脚力的八洲军的战力的一部。
他们的脑中,被植入了“与敌人战斗”这一自我存在意义。
被植入了这命令——这自我存在的“主要概念”的士兵们,在战斗结束后失去了这斗争本能的对象,发生了致命性的自我矛盾而暴走了。现在他们在这片被遗忘了的废墟里,持着军刀和轻型枪械移动,一旦发现会动的物体就会无差别地发动袭击,已经化成了会行走的灾害。那,是对幸存者们来说最大的威胁。
幸存者。
对,人类的幸存者。
不经意间,叶叶怀里的军用小型无线电机捕捉到了信号。
“小叶妹啊,你那边怎么样?”
“——呃,似乎没问题。没有异常情况。”
“是吗,明白了。我们应该也马上就能跟你会合了。不好意思啊,现在人手不太够。”
通信结束了。他们是叶叶的「同伴」。已经几乎是生死相系的同伴了。
现在的尽天中,大约有五十个左右从地下壕的冷冻睡眠中苏醒过来的人活着。
这个数字实在是让人感觉太少,而本来逃进去的人当然并不仅仅只有这么点。但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睡眠舱都能在二十年间正常地工作,而且并不是每个人到地表的废墟来都能活着回去的,安东对叶叶如此说明过——安东是在幸存者集团中资格最老的,长老一般的存在,是个以前曾经在军队的整备科待过的老人。
而且自然地,生存下去是有很多麻烦的。
包括叶叶在内的幸存者们,现在都是在地下设施和监牢的地铁内部建起小窝,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维持生活。但是保存起来的食粮残存不多,而机械兵的威胁也依然存在。
是不是八洲已经毁灭,幸存者只剩下了自己这几个人呢?
首先,不搞清楚这个不行。与被封闭起来的城市的外部取得接触,是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
而这样一来,走出这座被封锁的城市,到外部去进行探索当然就成了目标。在哪里有什么呢,生存所必要的物资是不是在哪里能找到呢?
从这里到外面去的路有三条。但是东边的二号国道与南边的三号国道,一边被崩塌了的大楼的瓦砾所掩埋,另一边路途中的高架桥断开了,两者都难以使用。
自然地,可选路线就只剩下北方的第九十九军道了,但是事情也没那么简单。第一次听到有关的事情,是在叶叶醒来大概一周出头的时候了。
“第九十九军道上,有『蜻蜓大人』呐。”
“蜻蜓,大人……吗?”
这是在一座建造时便考虑到了军事运用的坚固的地铁站内。幸存者们在这里建成基地,作为活动的据点。
安东老练地把还能用的电源拉到手边,转动扳手开始修理发电机。背着这边的他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一句。叶叶鹦鹉学舌的反问后,老人便一边单手继续摆弄着机械,一边抬起另一只手挠了挠白发苍苍的头。
“没错,蜻蜓大人。躯体比起一般成人要大上好几倍,速度连风都望尘莫及,总之是强得不得了。——你知道『鬼虫』吗?”
叶叶的头摇个不停。
对于安东来说大概半是在谈旧话,但是叶叶认认真真地正坐在作业现场的地板上听了起来。
这个老人说的话很有意思。他那仿佛开玩笑般的轻快的口吻让人感觉很舒服,要是世道对的话没准能成为演讲家也说不定。
“老夫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听到鬼虫的蜻蜓大人的名字就算是己方也没有兵士能不胆战心惊。现在那些在外面晃荡的恼人的机械兵,就算抱团上也没办法伤到蜻蜓大人一分一毫。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怪物啊。”
“但是,那个”
叶叶控制住了自己想要再说下去的嘴。虽然对于鬼虫这一存在仍然没有了解得更多些了的感觉,但是比起这个她更在意安东开始时说的话。
“那个蜻蜓大人,为何现在身在九十九号线呢?”
“嗯。——这个,老夫也怎么都搞不懂啊。”
安东一边仿佛是用另一个头脑控制着双手活动般,灵巧地动着手,一边如此说道。
“虽然应该不可能是从二十年前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但是蜻蜓大人现在在守着九十九号线的关卡。如果说那里是战略要地的话,就是至今也在守护着把守它的使命吧——但不管怎样现在都是不论入出绝不手软的样子。我曾经用望远镜看到过一次机械兵接近那里,但是它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到就被切成两半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完全不清楚。”
切成两半。
尽管不清楚那位名叫蜻蜓的存在到底做了什么,但是这个词语已经足够让叶叶咽下了一口口水。叶叶想象了一下像切萝卜那样被切成两段的机械兵,又急忙把那恐怖的影像从脑中赶了出去。
“但是有件在意的事情,是听说在这附近的战线还有另一机鬼虫啊。我记得好像的确是叫『蜂』来着……蜂也是强得不得了啊,作为空战的达人与蜻蜓达人被一并称颂着来着。但是,”
“——爷爷!这里要怎么收拾啊!?”
突然,从完全不同的方向传来了这样的呼叫声。这是安东的孙女,作为整备员预备军的菘的声音。安东似乎正好干完了手上的活,最后像是用劲敲了一下一样地启动发电机,破旧的发电机便发出低吼声,逐渐复活了过来。
“……呼嗯,看来那傻丫头好像还没完全记住操作顺序。抱歉小姑娘,话就先说到这吧。嘛,总之就是别去接近军道九十九号线。就算是在外面晃荡的男人们都没接近过哪里。嘛,”
说到这里,安东露出了像是在寻开心般的笑容。
“像你这样金贵娇嫩的小姐想徒步走到尽天外面去,就已经不可能了吧。”
叶叶听到一脸寻开心般笑容的安东的这句,很不服气的绷起了脸。
“我,我也能好好走路的!请别把我当傻瓜!”
安东「唔哈哈」地把叶叶的逞强一笑置之,慢悠悠地往菘的方向走了过去、叶叶本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是放弃了。「哼」地扭向一旁的头脑的一角中,反刍着安东刚才所说的话。
——蜻蜓与,蜂。
整理一下的话,结论就是这样。
我们想要和尽天外部进行接触。
假设要脱逃出这里,那么出口只有一个。
但是在那出口处有着可怕的蜻蜓在把守,根本没法接近。
但是也不能就这么放弃。就这么干脆地等待死亡这种结论当然不能让他得出来,而人们最终盯上的,是留在西边基地里的通信设备。目标是被认为内部保存比较完整,通称『通信塔·乙号』的那一座塔。
如果能够修理通信塔乙号的话,说不准能跟外界取得联络。除了在这个希望上赌一把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叶叶左右环顾了一下笔直地伸展着的长长的大白大街,呼地出了一口气。炙烤着空气的太阳,挂在蓝得刺眼的天空中。仿佛天方夜谭般的无限夏日覆盖了目中的每一个角落。
叶叶放任着身体被这第二十次降临废墟的夏日所烧灼着,回想起了『伍长』的事。
※
八洲国军·北部第四工厂。这是被当做北侧的主要据点的大型地下设施。
走到大白大街的最北头,绕开崩塌了的大楼前进地道里,途中便能看到秘密的进货口。都市技能还完善着的时候这里是被好几层厚重的闸门所封闭起来的,但是根据调查,这里所有的闸门不知为何都一起没了。
「工作」是在前面的工厂里进行的。
说是工作,但是实际上要做的事情也就只是从被遗弃的设施里回收至今仍然残存着的废旧材料罢了。
想修复乙号果然部件还是不可缺少的。这次修复作业是全手工不说,还没有图纸,所以大家的判断是总之把看起来能用的东西都收集起来比较好。
当然,危险还是一样危险的。所以在正式进行探索之前,先由体力优秀的男人们去检查路况,确认周围有没有危险。
这里是安全的。探索班的结论是这样。至少只要不走得太远就没问题。探索者们进入地下前戴上了防毒面具,叶叶也如法炮制。
“喂——小叶妹,没问题吗?跟上来了么?”
“——是,是!没问题的!”
探索班的领头人,名叫纲岛的壮年男子数次转过头来如此问道。叶叶慌忙地回答问话,拼命地追赶着纲岛他们的脚步。没有照明的地道暗得让人无法相信外面是那样的明亮。要不是队员们身体上到处贴着反光胶带的话,只靠LED灯甚至都看不清人在那里。
“对个女孩来说,这里怎么说也太严酷了吧?虽然来帮忙是很感谢,但要是勉强自己的话我们也是很困扰啊!”
同伴里的一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叶叶则略带赌气地反驳了起来。
“都说了没问题的啦!我没关系的请往前走吧!”
穿过地表的废墟后,已经又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了。对少女来说这应该是相当严苛的行军才对。但是叶叶却毫不示弱,孜孜不倦地驱动着纤细的两腿踏着步子。
叶叶提出加入外部活动组的志愿时,纲岛他们探索班当然强烈地提出了反对。
并非是生存者全员都到了外面去探索废墟的。除了探索班,还有着整备班,那里是年事已高的安东,和他刚满十六的孙女菘大动手腕的地方。叶叶比起菘还要小一岁,所以毫无疑问,比起到外面去进行探索来,让她在据点里进行安全的工作更好。
但结果,连纲岛他们都败给了不屈不挠的叶叶的热情。尽管有两个条件——分配给她的工作只有大街的安全确认之类简单的工作,以及不会带她到过于危险的地方去。
实际上,小动物般匆匆忙忙地到处奔走的叶叶完全不是派不上用场的废人。虽然体力上没什么优势,但是她经常能注意到些细小的地方,发现了不少小型的部件。而且因为她也兼任炊事班,所以道路中的行动口粮的准备和携带之类的也是由她来进行的。站在前列的男性队员们基本上都因为要削减重量,在带足了装备的同时却没有携带食物。
想要为大家派上用场。叶叶如此想着。
「活下去」,伍长这么说过。
那是他最后的命令。那么自己不能不活下去,不能不为了活下去而积蓄体力和经验。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与自己共同行动着的人们。
重新背好随着脚步渐渐滑开的登山包,叶叶追着同伴走完了地道,踏进了工厂。
叶叶虽然很感谢他们担心自己,但是也觉得就这样一直被当做新人来爱护很不好。
“——奇怪。”
从进货口走进去,就能看到一片足以轻轻松松地让十辆坦克摆成一横排的广阔空间。正如事先调查过的那样,内部十分寂静。大部分的设施都被崩落的土给掩埋了起来,但是跟外面一比实在强上太多了。看来只要不走太远的话就是安全的,这个结论应该是没错的。探索班们已经各自散开,走到里面去搜索能用上的部件了。一切顺利。
所以纲岛忽然冒出来这一句的时候,叶叶不由得歪起了脑袋瓜。
“纲岛先生?有什么情况吗?”
“总有点放不下的感觉呐。像是鞋里进了粒小石子一样……唔嗯。”
“……莫非,是说有危险吗?”
“不,这里很安全。虽然很安全,但是跟别的地方一比实在是有点太过干净了。按理来说就算被那群机械兵弄得乱七八糟也不奇怪……要说他们只把这里忘了也说不通……”
看来电源似乎还能工作,天花板上的照明灯反复闪烁着。纲岛走在通道上,心里流动着强烈的违和感。
确实如此,叶叶想道。这个通道是为了搬运大型机材而建造的,所以不管宽度还是高度都十分可观,但是却不可思议地整洁寂静。光是地板就给人一种奇妙的整齐感。长久的岁月所积下的尘埃就如同绒毯一般铺在地上,每踏一步就会四处飘舞,但是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睁大眼仔细看地话可以看到些像是细小的瓦砾或者机材的残骸的东西,但是它们全都像是被吹飞了一般只留在两侧的墙角。
“有点诡异啊。看来拿完该拿的东西后立刻动身离开比较好。”
纲岛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然后拿出无线电对讲机准备向其他队员传达这个指令。但是不知是不是对讲机的状况有问题,只见他恼火地又是敲机器外壳又是活动天线,然后开口了。
“啊?不对劲啊,老爷子也不可能在调整上偷懒……喂,听得到吗?喂!”
叶叶追着他的步子,环顾着四周。还半生不熟的叶叶,在这种时候就变成了纲岛身边的辅助人员,注意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忽然——
——啊咧?
看到了风。
与其说是风,不如说是微弱的空气流动吧。那是如果稍微一不注意就一定会忽略掉的,叶叶也是偶然才发现的细小变化——自己的脚步扬起来的尘埃的,不自然的运动。
人走了进来,本来停滞着的设施内部产生了空气的流动。轻轻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微尘埃则把这流动视觉化,轻轻地飘向「那边」。似乎从作为主干道的宽阔通道分支出去的,通往别的区域的联通路径,到底是谁到了那边去呢?
纲岛似乎没注意到。他一直在跟对讲机搏斗,不停对着断断续续传来呃同伴的声音给予应答。叶叶没能下决心去打断他而传达自己小小的发现。但是纲岛眼中的东西只有主干道和它前方简素的仓库,再往前走十步左右就会直接忽视有风流过的地方而继续往前走过去。
叶叶抱着轻浮的想法。
稍微看下前面然后立刻回来吧。注意着跟纲岛的距离的话,稍稍向联通路径那边走一走,就算什么也没有也没关系。叶叶不打算冒险。她的心中有着「这前面说不定有些什么」的好奇,也有着「如果找到什么稀有的东西的话就能得到更大的认同」这样的期待。
往前走十步,然后立刻折回来。叶叶如此决定。纲岛还没有注意到她的行动。
叶叶一边拿灯照亮着地板,一边慎重地向前迈出脚步。一步,两步,三步——不觉间,有种缠绕在黑暗中的尘埃的运动有点变快的感觉。像是水流静静流淌般,空气也安静而缓慢地流动着。前进。四、五、六、七、八、九、
嗖。
“——咿?!”
叶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感觉到踩空了什么的瞬间,叶叶产生了身体上的重力消失了一般的错觉。漆黑的天花板在视野中停留了一瞬间,彻底翻了过来的叶叶就那样掉了下去。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塌了。要是有哪里不小心看漏的地方正好有个洞的话那完全是看都看不见。
尘埃如同云朵一般,哗地一下卷了起来,露出了直径有数米的大洞。不知是谁挖出来谁又把它伪装起来的,那洞被布幌盖了起来。等到察觉到异常的纲岛转过头来时,叶叶已经滑落到了比地下工厂更深的地方去了。
※
有什么东西来了。
最近,反应彻底变得迟钝了。在二十年岁月间,『那个』的电子脑损耗得相当严重,连迷了路跑到设施一角里来的侵入者都没能发觉到。
布置在各处的自动干扰装置应该现在也依然在发射着能让机械兵避开这里的干扰电磁波才对。坐镇在电磁波之网的中心,他也与机械兵一同,冷静地逐渐变得疯狂。
『那个』的电子脑仿佛受到了冲击般地产生了反应。有什么东西侵入了。很小。在这个设施的里面,最终区域,「这个格纳库」里。
——敌人吗?
基于自身的主干概念,启动了休眠状态的系统,安置在工厂内部的防卫机制醒觉过来,在为了一个目的被创造出来的『那个』的命令下嘎吱嘎吱地开始动作。
开始排除侵入者。
※
身体到处都是撞伤。
不知道到底掉了有多深。以并非垂直,而是沿着斜面滚下来一般的姿态落下,最后的几米则是直直地掉了下来然后扑通一下掉在了地上。根本数不清自己到底转了多少圈,感觉现在变得一团糟。
“…………啊、呜。疼疼疼,呕”
因为疼得不得了而且脑子里又天旋地转,叶叶没法立刻站起来。但幸运的是,似乎没有什么重伤的样子。似乎是结实的衣服和背包,以及覆盖在洞口的厚厚的布帘把自己想雪人一样地卷了起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缓冲作用的样子。
姑且确认了一下,头上也没有外伤——但是,作为代价,可以看到变得扁平扁平的防毒面具被弹飞到了好几米外去。
——哇啊!
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叶叶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在废墟里,而且还是地下设施里,就算是充满了有害人体的空气溶胶也不奇怪,听说在里面喉部损伤弄到窒息而死的人也有。如果不赶快重新戴好的话就会喘不上气而死掉。虽然这种恐怖涌上了叶叶的心头,但是想想也不太对劲。慌慌张张地想要带上防毒面具的自己现在也好好地呼吸着。
叶叶摘下防毒面具,翻来覆去地确认着它的状况。看来阀门和吸收罐扭歪掉动不了了,这就算装上了也没有用处。虽然姑且算是可以呼吸实在是个幸运,但是——
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这样不是很糟糕嘛?
“唔……”
叶叶拿出对讲机来试图进行通信,但是不知是坏掉了还是电波太弱,只能听到噪音。彻底窘迫了起来的叶叶抬头看向自己掉下来时那个洞。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似乎是洞的低端,现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周围太黑,看不清东西。虽然这么说有点好笑,但是就实际坠落体验者的感觉来说,这个洞就像是什么东西完全无视了设施的构造而穿透出来的。该叫它究极的近道吗。但是话是这么说,到底是什么,用怎样的方式做到的还是完全搞不明白。
叶叶大大地吸进一口气,
“喂——————————————!!”
然后用尽力气地喊道。但是声音只是空虚地回荡着,没有回答声传过来。
走投无路了。该怎么办啊。
坦白地说,真的很害怕。到了这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叶叶才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个不得了的错误。手电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叶叶「怎么办怎么办」地焦急思考着,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没办法」让她不由得想哭。再怎么说叶叶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并没有强韧到足以对这种非常状况立刻做出最好的判断的精神。
忽然,她想起来别人教过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到处乱走。联系也中断了,现在自己的位置也无从得知,就算乱走也没用。
总之头上有这个洞,而这个洞至少是跟上面联通着的。除了在这里等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要是被找到了的话就拼命道歉吧。叶叶发誓再也不会做出这种轻率的举动了。
终于,眼睛习惯了周围的黑暗。
一开始时还没有注意到,但是这里其实是有光的。说是光,但是并非是照明灯光,而是像电子机器所发出的那样的,淡淡的光芒。从没有面具也能呼吸这一点上来看,空调系统也是没问题的,所以说这里面果然还有足够的电能在流通着吗?
叶叶回想起来了。防卫都市的工厂都各自有着小规模的发电设施。似乎是为了防止敌人毁掉了发电厂后就陷入手足无措的窘境。听纲岛说,现在在据点里用的发动机大部分也是从这些工厂里拿出来的。
叶叶试着聚集起视线,盘算着至少也要确认下周围到底有什么。尽管开始时模模糊糊的,但是渐渐也能看清周围了。最后,叶叶终于能听到传来的声音——声音?
叶叶看向了传来声音的那边。
“…………呃呜?”
天花板附近装着的摄像机笔直地对准着叶叶这边。
之后,这整个空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苏醒了过来。纯白色的照明灯亮了起来,无数的机械蠢动着的金属声开始回响,警报在耳边发出喧闹的叫声。叶叶被过于耀眼的光芒刺得一下缩紧了身子。当她战战兢兢地睁开被晃到的眼睛的时候,她终于发现,这片黑暗已经褪去的空间的真面目,比起自己的想象要远远来得惊人。
这片空间大概和开始的进货口差不多宽广,在它的一边摆放着叶叶完全看不懂的机材。
“诶。诶。诶,诶……诶!?这里,到底是什么?!”
这些看起来像是赶工造出来的东西比叶叶的身体还大,遵从着一定的规则排列着,有个地方还放了个简直让人以为是铁块般粗犷的,似乎很坚硬的物体。在地板上铺开的大大小小的电缆仿佛是这个巨大生物的血管一般。半球形的天花板高得让人无法想象这是个地下设施,叶叶掉下来时那个洞开在了里墙壁很近的低处。要是正好开在球顶的话估计她就没救了吧。
叶叶惊愕了。在这么深的地下,到底制造了什么呢?
叶叶并不知道。这里是八洲国军·北部第四工厂的最深部。是为了整备与机械兵之流的东西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某种东西而被建造出来的格纳库之一。
而现在,叶叶正被守护着这里的「什么」所盯上,她的直觉如此告诉她。
「捕捉到了侵略者的位置」
仿佛是从腹底发出的低沉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同时,异样的画面在眼前展开了。
在视野一角的铁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动了起来。一开始叶叶还以为是什么机材,但是并不是那样。也不是机械兵,机械兵是人形的,而且也没有那么大。
嗡——,那东西缓缓张开了嘴。
——战车?
战车倒是很像这东西。
但是,这东西的骨架比起战车要来的更加凶猛。取车轮而代之的,是粗如树干的四只脚。而这四只脚所支撑着的身体却显得意外平滑,看起来就像钢铁打造的螃蟹一般。安装在身体部分上的是两门大型机关炮。复数存在的视觉摄像头转动起来,确确实实地捕捉到了叶叶的身影。
对,叶叶并不知道。
这台大型自动机械,是八洲军制甲种据点防卫战战斗兵器——名叫『凶』。
“诶?诶?诶,……诶?!”
难不成。
「应对侵略者予以迎击」
仿佛地鸣一般的声音像是在起誓一般重复着话语。正是,那个“难不成”。
「应予以迎击、应予以迎击、应予以迎击、应予以迎击、应予以迎击/全火器·解除禁制·即刻开始转入战斗行动」
凶的机体上装载着的机关炮,在这一刻,转向了叶叶。
——呼,
“呼诶诶诶诶诶诶诶诶哎哎哎哎诶诶诶诶诶诶诶哎?!!”
叶叶想也不想,仿佛弹起来一般地跑了出去。
什么不要乱走都去见鬼吧。本来就快要吓哭了,而对手怎么看又都是动真格的。
叶叶连痛楚都忘掉,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就只是一直拼命的跑着,躲进机材的背后。仿佛要刺穿耳膜般的响亮炮声响彻了格纳库,如同铁块一般的机材的上半部分发出叶叶从未听到过的声音被轰飞了。
这次,叶叶真的是感觉生不如死。她照着本能的指示,把脑袋藏在掩体后面,像虫子那样在地板上爬行。又传来了炮声。几乎彻底陷入了混乱。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抱歉抱歉抱歉,想找个人把这番话说个遍但却无人能听,叶叶哭着鼻子滚倒了。要说是给自己轻率行动的惩罚也太狠了点吧?这样下去不是要死掉了吗?
不想死——我不想死!
对侵入者迎击。
迎击。破坏。击破。击灭。歼灭。——战斗。
是为了谁呢。是为了长官。是为了一同奋战的士兵们。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维持设施的性能。不这种事情其实早就明白的。要说为什么的话,其实被编进系统里的「目的」本身就是那个「什么」。因为本来兵器就是被这么设计出来的。
——但是,很难瞄准。
凶上次进行战斗机动,是二十年零三个月前的事情。由于长期的空白引起的命令速度底下,以及主电子脑和各机关部的同步处理上无论如何都会出现延迟。去控制装置在室内的固定炮台也很花时间。
为了捏碎一只老鼠已经用掉了八发炮弹。但是,躯体已经渐渐地习惯,作为战士而被编写进核心的本能逐渐地让自己取回了感觉。根据电子脑的运算,下次炮击的命中率有82.4%,再下次的命中率则有99%。
老鼠的行动模式已经掌握透了。预测。看到了。射击——
闪光。
“——小叶妹!还活着么!!”
熟悉的声音传进叶叶的耳朵,话音未落,闪光在她躲藏的机材对侧迸射了出来。
那是土制的对机械手榴弹。
尽管那闪光和轰音连躲在机材背后的叶叶都冲击到了,但是这颗手榴弹和刚才的声音更让她感到救赎。
“纲岛先生——!!”
这声音已经带着满满的哭腔。
刚才的声音从天花板上的洞里传了出来,而那里出现的正是纲岛的身影。他大概是追着叶叶而下来的,腰边挂着的钩子上连着一条细细的钢缆。
但是就算是手榴弹也只能吓唬吓唬那个庞然大物。凶只花了几秒钟就复原了传感器,并且接下来就把瞄准的目标指向了纲岛。
“……这家伙……是防卫型吗?!居然有这种大块头藏在这么深的地方——”
没时间吃惊了。凶的巨体以无法置信的反应速度把机关炮转了过来,炮口拖着的白色硝烟在空间中划出一个半圆。开火。
“呜喔?!”
被来了个下马威的纲岛转身猫回了洞里,炮弹轻描淡写地就击碎了天花板的混凝土。
趁着这个当口,叶叶总算是能有机会从这里跑出去了。但是她也不知道往哪边跑才会有出口。在那之前,连到底有没有办法在如此深的地下甩开那种怪物,逃出生天都不知道。正在叶叶的头脑快要被重油般的绝望所填满的时候,她的手碰触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路可逃了。顺着电缆走的结果,就是跑到了这个死胡同来。
逃不掉了——这几个字,浮现在了叶叶的脑海里。嗡,凶转向了这边。
叶叶转过已是空白一片的脑袋。她的眼中映出的是黝黑的炮口。喉咙已经失语,两脚失去了力气,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了伍长的身影——
「▼提问/你是何人」
炮弹,并没有打过来。
理由并不明白。取代炮击而来的,是与凶的声音不同的,叶叶从没听过的声音。哑然失语的叶叶没能立刻做出回答。从已经变得相当遥远的天花板的洞里,可以看到千钧一发地躲过炮击的纲岛也同样哑然地看着这里。
凶不知为何停止了动作。它把两个炮口对准这边,仿佛是在注视着这边一般地静止着。它身上的视觉传感器中所看着的,显然不是叶叶,而是在她身边的什么东西。
叶叶转动视线。
「▼提问/重复/你是何人」
叶叶的手仍然贴在什么冰冷的东西上。那到底是什么呢?
那附近,是散乱在格纳库中的无数电缆所交汇的地方。所有的部件都七零八落地堆在一起,要是哪里走错一步,可能整座零件山就会那么塌下来了。就在这团乱糟糟的破烂里,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
流线型的,仿佛棺材一般的槽,透过强化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
横在这槽中的是——
“……人……?”
叶叶这时连身在背后的威胁也忘记掉,呆然低语道。
里面装了一个人。还是个很年少的人。光看外表的话大概就跟自己差不多大。
槽中的少年穿着士官学校的立领制服,一动也不动。他的左手上有着一个粗犷的,像手甲一般的物体。从左手的肘部以下,少年的手臂全部被这个机械装置所覆盖了起来,在透过玻璃照进去的灯光下反射着钝色的光芒。
不知为何,制服的肩膀上有着给人以奇妙印象的装饰。那里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九”字。
「▼提问/重复/你是何人」
听到这音调与前两次毫无二致的第三次询问,叶叶终于回过了神。虽然还没能完全搞清楚状况,但是现在感觉不到对方有什么敌意。
“ye…!ye,叶,叶叶!我叫做叶叶!”
叶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只要是能够依靠的东西不管什么都想依靠。
「YEYE」
吱吱嘎嘎地,废物堆成的山隆了起来。
在边上看着这一幕的叶叶,这次是真真切切地魂不附体。
那是巨大到让人不得不仰望它的,机械之『蜂』。
那『蜂』似乎是即使被破烂所掩埋,即使不得不插上满身电缆,都想要守护少年所安眠着的棺槽的样子。它拥有着稍显脏污,闪着钝重金光的躯体,以及仿若炽烈燃烧的火焰一般的复眼。奇妙的是,本来模仿蜂的形态的话应该还有一对翅膀才对,但是眼前的虫身上并没有它。
凶连一动都不动。它仍然用炮口指着叶叶,同时又一直盯着缓缓起身的蜂的身姿。就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
蜂,看向了周围。
看向了天花板上的洞穴和周围的一片狼藉。看向了纲岛。看向了凶。
然后,又一次看向了叶叶。
——救,
“救救我!请救救我!!”
终于说出口了。蜂接收到了这句话,立刻又问了回来。
「▼提问/那是命令吗」
“诶?”
「主脑以及副脑,由于受损导致无法工作。请求输入次要指令——『替代命令』」
“命,命令?如果命令你的话你就会救我吗?”
「理论上是的」
已经没有迷惘的理由了。
“那!那我命令你!请救救我们吧……啊,不对,救出我们!救出我们拜托了!”
「命令收到/▼提问/令我等遵从其命令之人当成为我等之『暂定司令官』,是否接受」
“接受!我愿意接受!不管是司令还是什么我都愿意当,所以,总之,救救我!!”
「了解。主人名『叶叶』。视网膜信息登录——完毕。声纹信息登录——完毕。主脑及本体的觉醒处理——,——完毕。」
棺槽的盖子弹了出去,飞到了天花板那么高,然后掉在了凶的脚边。
从长达二十年零七天零八个小时五十三分零七秒的休眠中,少年苏醒了过来。
少年名为九曜。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
在那场两虫之斗后——在二十年零七天前的那个晚上,蜂坠落到了第四工厂旁。
蜂当时的状态可谓满身疮痍。蜻蜓的“斩击”是可以在一瞬之间就袭向十个二十个以上的目标的纵横无尽的绝技,完整地吃下这一招还存活下来的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也就是说,九曜尽管受了这一招的直击却仍然活着,是蜻蜓进行了完美地计算出了斩击的轨道,故意没有让他死掉。
九曜用蜂的身躯匍匐着穿过地道,把第四工厂的五道闸门全都破坏掉,钻了进去。他又计算着击穿了货运道,做出了一条通往最深处的鬼虫整备库的最短路径。这里因为与前线——第九十九军道距离很近,所以建有简朴的鬼虫用整备设施。
蜂完全不吝惜磁轨针弹炮的炮弹,把地板和闸门都打了个透穿。这是条彻底无视了设施本身结构的“捷径”。
身负重伤的蜂,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出是拥有“金翅”这一异名的最强的兵器了。那连飞行能力都已失去,凄惨地匍匐在地的巨体,仍然为了修复自己而不停地前进着。兵器没有选择权。不准后退,不准放弃,到被杀为止都不准死。
尽管九曜如此难堪地挣扎着,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难以忍受的屈辱。
那个男人,就连让我战死都不肯吗?
蜂的身躯掉在了整备用格纳库里。赤红的损伤警报窗口塞满了『蜂』的四个副脑。
巨大的蜂快速地运行了一遍自我诊断程序,得出了已经失去了九成机能这个结论。机械的昆虫颤抖地直起身子,打开了胸口的部分,把一名看起来意外年轻的少年吐出了体外。
鬼虫的外壳中有着复数的电子脑作为副脑,而在其内部还有管制着这个外壳的主脑——本体存在。
蜂——九曜的本体,便是如此连一幅弱冠之年都不到的,充其量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
他爬出蜂的巨体,步履蹒跚地走向整备用格纳库的修复槽。走到一半,他的脚一下子折断了。九曜用腰间佩着的军刀支着身子跪倒在地,忽然感知到了这里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存在着。
——还以为是侵入者来着,原来是鬼虫的蜂么。
这句话是以电波的形式直接在脑内“响起”的。九曜认识这“声音”的主人。
——小生正是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嚯,果然不错。居然不小心被伤到这种地步,看来最强的鬼虫也是颜面扫地了啊。
——口出此言的阁下看起也像是高位的据点防卫型,『凶』呢。
在地下格纳库中横躺着的,小山一般的巨体缓缓地直起身来。
战争结束后已经过了数个月。存活下来了的凶潜到了这工厂的地下,孤身一机地担任着这个地点的卫士。
存在意义就是从侵略者手中,守护被决定好了的地点的凶,在一点一滴、扎扎实实地被疯狂所侵蚀着。没有与自己战斗的侵略者,自己所守卫的地方也几乎被放弃了。那么,至少就在自己所想要守护的这个工厂最深部迎来疯狂吧。能够判别出突如其来的侵入者是鬼虫,全都是因为这时它的理智还能压过疯狂。
——据点防卫现在已经徒有虚名了……我终究是要在这里走向疯狂的。你是为何到这来的。总不可能是来送我上路的吧。
——自然。那边的设备于小生有用。并且,小生想要托阁下完成个任务。
九曜与凶做了个交易。
他重伤的躯体需要回复。所以必须把在这格纳库内还能使用的机能、机材全都使用上。尤其是生体部件受了重伤的本体,一定要放进修复槽里才行。目前最紧要的,是回复蜂作为鬼虫的战斗力。
而这,就需要凶的存在。希望他能管理设施必需的机能,斌并且从机械兵之类的侵略者手里保护自己——九曜如此说道。这也成了作为防卫型的凶的,最后的任务。
——为什么。战争已经结束了。你为什么,要做到那个地步。
听到凶的提问,九曜斩钉截铁地给出了回答。
——因为还有一只我不与其战斗不行的『虫』在。
在他那满身疮痍的躯体下,燃烧着烈焰一般的复仇心。
然后,凶接受了九曜的交易。但是,它附上了最后一个条件。
所谓守护,正是它的存在理由。但是悠久的岁月中不知道自己的脑能维持多长时间,而九曜苏醒过来的时候,也正是凶最后的工作结束的时候。名为凶的兵器的存在价值彻底消失的,正将是那个瞬间,到时候它会毫无疑问地发疯吧。所以——
——所以到了那个时候,你来把我破坏掉。
接收到蜂的外壳中的副脑所发出的信号,九曜醒了过来。
他轻轻地站起身,吸进了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他用两秒完成了通过主脑进行的觉醒处理,把神经脉冲发送到了全身每个角落,然后开始了自我诊断。生体单元回复完毕,五感传感器感度良好,各部分正常工作——没有问题。他抬起左手上那威风凛凛的手甲,像是确认关节部分的状况般活动着。
然后,九曜看向瘫坐在一旁的少女。少女狼狈到让人不禁觉得可怜的地步,战战兢兢地看看自己,又看看一边的蜂的外壳。
与副脑之间的连接恢复过来,情报流入了九曜脑内。
主脑和副脑的自主决策中存在障碍。
果然没能做到完全的回复。仓促做成的回复环境看来有其极限,再继续进行这已经长达二十年的休眠,恐怕结果只会是慢慢腐朽。似乎是蜂的副脑独自判断道应把本体的觉醒和回复放在最优先位置,在这个紧急事态下把少女设定成了暂定司令官。
基本来说,智能机械是按照等同于存在意义的『主要概念』,和用来辅助判断的『次要指令』来行动的。
而像九曜这样,装配有许多高级的电子脑的主力级单位,则能够通过自主决策临机应变地找出适合的次要指令。但是现在,对于五个电子脑中有三个都处于不完全状态的九曜来说,就连这都难以完成。为了辅助就要的判断,现在他被给予了两个目的。
一、确保暂定司令『叶叶』的安全。
二、因此,需要除去眼前的威胁。
而且。
无言而立的九曜,当然还记得仍然用炮口指着这边的凶。虽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听着凶所发出的信号,但那已经变成了不停向四面八方无差别地发送的,乱糟糟的通信波,几乎支离破碎到无法称之为语言了。发狂了吗——他理解到了。吱嘎作响地活动着机体,窥探着自己的动向的凶,无言地向自己发出着询问。
——已经,够了吗?
——已经够了吗,鬼虫啊?
“是吗。”
九曜低语。低语道:这一天,已经来到了吗。
九曜凝视着凶,向等候在叶叶身旁的蜂发问了。
“状况如何?”
「装甲恢复了74.2%,副脑二号、三号、四号仍未完全复原,演算速度为正常时的47%。术式精度低下,无法通过反重翅进行飞行。/现有战斗力,低于正常两成。」
“能够进行『装着』吗?”
「否。在现阶段进行战斗机动的话,有因为负荷过大而自毁的危险。」
“了解了。因为接下来要只靠本体进行处理,所以需要进行演算辅助,以及对她进行保护。”
「遵命。」
“诶?哇,等,呜哇啊!”
指令刚一下来,蜂的胸口便打开了。它用前肢抓起还一头雾水的叶叶,不由分说地把她放进了胸口。惊魂未定地看向九曜的叶叶连一句话都说不完就被蜂所收进了体内。
这就行了。九曜看着另外一个生命反应的所在地——天花板上,判断道“他”懂得如何躲避危险。最优先事项是保护暂定司令,以及排除对司令有害的敌对者——这也是在二十年前,与那名敌对者所做的约定。
“抱歉,——似乎让阁下久等了。”
九曜的右手握住了军刀的刀柄。
那是装在铁鞘中的第九十八式外装,刀尖处两侧开刃的八洲陆军制式村田刀※,『兼正』。
(※译注:村田刀,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当时的日本陆军少将村田经芳男爵所设计的一种重视实用性的日本刀。因其性能优良,造价低廉,所以被日本军队确认为了制式武器。当然按照本作品的世界观是不可能有村田男爵这号人物的,所以原文是写作了片假名的ムラタ刀。)
他弹开鞘口,从小拇指开始,一根一根地让手指卷在刀柄上,最后用大拇指握紧。森然出鞘的刀刃冰冷清冽,像寒冰般反射出照亮着四周的灯光。战斗演算开始。加于身体上的限制一个一个地解开。电流开始在体内循环奔走——
凶,开炮了。
看到闪光的瞬间,九曜以超越了轰鸣声的速度动了。
着弹点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仿佛残像般地被遗留在原地的刀鞘停了好一会,才从半空中落在了地上。在被连射而出的大口径炮弹在墙壁上爆开的时候,九曜已经用三步冲到了凶的左边。超高性能的人工肌肉只踏出了一步,就把少年的矮小身躯加到了最高速。
状况天翻地覆。格纳库中的所有防御装置都被激活了。
监视摄像机、一共二十挺的固定机枪,都与凶呃眼睛一起聚焦在了就要的身上。肌肤上传来了真真切切的,几至刺骨的战斗意志。
借助着这无数的眼睛,凶以野兽般的灵敏对九曜的动作做出着反应。
炮身发出咆吼,毫不吝惜地吐出着对战车用的炮弹。连续的炮击追逐着九曜,画出他所跑过的轨迹。同时,仿佛呼应着这炮击般,机枪一同张开了弹幕,把这一带用火光,硝烟和枪声淹没殆尽。纲岛撑不住了,折回了上面一层,叶叶则是尽管身在蜂的内部也吓得捂住了耳朵闭紧了眼。
这这枪林弹雨中,九曜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就连眼睛都不眨地继续着演算。在着把地板和机材啃食殆尽的瀑布弹雨中,没有一发子弹能命中黑色制服的衣角上下翻飞的那个身影。
九曜用右手握着军刀,仿佛是在习惯左手的关节般地不断活动着它,然后用他红色的眼睛锁定了第一个目标。伴随着“啪吱”响起的崩裂音,包裹着手甲的左手的每一个角落都带上了电流。
右边有四挺,左前方有两挺,背后还有两挺。这是九曜在现在的位置上能彻底击毁的固定机枪的数量。
“——疾!”
九曜的嘴边漏出吐息,高高地跃起。仿佛是在描绘半圆一般,他左手的手刀在虚空中划过。
瞬间,手甲发出闪光,有什么东西锐利地破空而出。与播撒着轰音和火光的枪炮恰好相反,那些东西几乎是被无声地“射”出来的。
那是通过左手上的电磁加速器发射出来的,小型的针弹。
在各自瞄准的机枪上一闪而过,一共八支的针弹贯穿了空气。全长大概有5寸,形状仿佛锥子一般尖细,从头到尾都涨满了电气。针弹钻进朝向着这边的固定机枪的枪口,外科手术一般精确地破坏了发射装置。
当无法发射而自毁了的机枪喷出火焰来的时候,九曜已经用右手的军刀又切开了四挺机枪。
把这十二挺机枪无力化,只用了短短不到三秒。
不知九曜用了什么样的体术,他那如同影子滑动般的疾驰完全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一边进行着瞄准指向电波的逆运算,一边预测着迸射而出的弹丸和碎片的威胁,九曜在同时进行着这两项工作的同时,还以非同寻常的速度蹬着地板。被风压吹动着头发,九曜又挥动了带着电磁的左手。如同幻影般地射出的针弹破坏了剩下的机枪,把它们都无力化了。
瞬间,凶的巨体跃动了起来。
呼啸咆吼的风压,与九曜那点程度的骚动完全是两个等级。四只脚中蓄满了力道的凶爆发般踏步而起,用整个身体对九曜发动了突击。
九曜一边用视觉传感器捕捉着这一场景,一边以微秒级的计算思考着对这个巨体的“处置”方式。要切开,抑或是击穿哪里呢,最为高效的攻击到底是什么呢。得出结论的九曜一边以让人以为是消失了一般的速度回避着突击,一边毫无迷惘地举起了针弹发射器。
凶以灵巧得无法想象它拥有如此厚重的装甲的动作着了地。强烈的惯性把巨大的身躯推动了十米有余,四只脚拖着火花在地板上刻画出四道痕迹。
然后,不下十枚针弹便飞到了凶的面前,刺在了它各处装甲上。但是即使吃下了这削铁如泥的针弹,它却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不愧是据点防卫型的装甲……这点程度的射击是没办法完全穿透的吗。”
要是有『蜂』的电磁出力和大型针弹的话那倒另说,但是对于凶的装甲,这些针弹的口径实在是太小,根本没法破坏内部结构。九曜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他仍然继续发射着针弹。
凶的装甲上插满了无数铁针,凶猛地追赶着九曜。要是被这威猛的进击所卷入的话一定会受到严重的伤害吧。凶像瀑布般不断甩出无数弹壳,连射着普通人吃下一发就会化为血雾的炮弹。
在这一刻,布局结束了。
九曜大大地翻转起了身子。这时,他的脚下第一次响起了脚步声。他蹬出一记仿佛要踩碎地面般强烈的踏步,把地版踩出道道裂纹,瞬间高高跃起在了空中。
这是一道超越了人体的物理极限的,高得骇人的跳跃。从兄的角度看来这速度就像是对手消失了一般,但是拥有监视摄像机作为眼睛的它立刻注意到了九曜在自己的正上方。这是机关炮的死角。凶用前面的两脚蹬踏地面,做出野马嘶鸣般的姿势想要面向上方,但是九曜的速度要快上好几个等级。
九曜一边向凶落下,一边反手握住了军刀。他的左手摆出单手合十的姿势划过刀身,电流仿佛是在描绘手掌划过的轨迹一般缠绕在了刀身上。
鬼虫以及其本体生死,存在着独有的『特殊攻击术』。
这每个个体各自独有的特攻术,是配合着一号到九号的运用概念所分别设定的特殊机能。
第九式·九曜的运用概念,是活用飞行能力和速度来进行游击。它的特攻术,名为——
“『电磁制御』(Elekiter)——启动!”
精妙地生成、增幅、操纵电气,这就是蜂的能力。
电磁加速装置由此工作,并且,对机械作战时,这一招有着极高的效力和泛用性。
然后,现在。
拖曳着电流的白刃沿着落下的轨道描绘出一道残像,笔直地瞄准了凶的装甲的缝隙。瞄准了中心部的,装有电子脑的部位。
九曜向刀中注入力量,刺了下去。
传来了坚硬的手感。明白到刀刃刺中了电路的瞬间,九曜又把左手贴在了刀身上,再次把电流控制指令注入了进去。
现在,刺在凶的浑身上下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仍然带着电的无数针弹。它们全都插在九曜所看穿的,凶在构造上的弱点上——拿人来比喻的话, 就是插在了主要内脏上。
通电。
从手掌传上刀刃,从刀刃传向各处的针弹。留在凶体内的铁砧成为了通电的中继点,向各个驱动机关如同打入楔子一般,打入了致命的电流。对于机械来说,电气就像是血液。现在九曜正向凶的体内注入过剩的电流,使它的电子脑超负荷,就像干涉人类的血流而破坏他的内脏一般。
这是一记杀招。
凶的机体激烈地痉挛了起来。视觉传感器不停闪烁,与它连着线的监视摄像机被过强的信号弄得喷出了浓烟。
九曜始终无言地,目送着这兵器的死亡。
在最后的最后,凶放射出的狂乱的信号中传出了一句话语,九曜接收到了这段电波。
——你果然,很强。
这是句不知为何让人感觉豁然开朗,甚至带着些神清气爽的话。留下这句遗言,甲种据点防卫型战斗兵器『凶』,沉入了永远的睡眠中。
四只粗壮的脚失去力气而折断,凶的巨体嗡嗡倒下。确认击破。机械虽然没有体温,但是他们死去后会带上一种独特的静谧——已经目睹过无数机械的“死亡”的九曜,从包裹着这种独特的静谧的凶的身上跳了下来。
数秒前的场景仿佛幻觉一般,一股寂静笼罩在了格纳库里。凶猛的弹幕把室内彻底破坏了一番,满地的机材几乎没有几件还留有原型。这是场从时间上来看仅仅两分不到,如同暴雨过境一般的斗争。
“——是场精彩的战斗。”
九曜孤身站在面目全非的格纳库里,拾起刀鞘,小心地把刀收了回去。然后他转身面向凶的亡骸,
“小生,对阁下感到由衷的敬佩。”
对着这位战斗至死的战士,献上了至敬礼。
※
稍稍过了一会,纲岛从上层爬了下来。九曜注意到从天花板上的洞里慎重地看向自己的他,也抬头看向那里开口了。
“那里的人。”
是说纲岛。他的两眼中满是混乱,似乎是没法判断到底能不能信任九曜的样子,说起来九曜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九曜并不在意地开口了。
“我们的暂定司令——叶叶毫发无损。她以后的安全,以后也会由小生来保障。还请回去给这位大哥的同胞们转告一下。”
纲岛在洞里迷惘了一会。然后,他大声地朝着九曜问起了问题。
“你是哪位?……是机械,吗?你打算把小叶妹怎么办?”
“前两个问题小生可以回答,但是第三个小生答不出。小生的电子脑仍然没有恢复到万全状态,不能进行自主决策,所以不能不追随设定为司令官的人物的意向。至于另外一个问题。”
九曜,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个名字,似乎给了纲岛至今为止最大的一次冲击。
“小生名为九曜。八洲国军制战斗兵器,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目送慌忙卷起钢缆回去的纲岛离开,九曜重新面向了蜂。尽管沐浴了机枪的流弹,但是机体上连一点伤都没有。这也对,对人用的机枪不管打上多少发,都是无法给蜂的装甲刻上一道划痕的。
蜂那本来应该装入九曜,与他『连接』的胸部打开,把叶叶的身体呼地送了出来。
“啊啊啊……呜呜呜……呼咿咿……”
叶叶在天翻地覆的整备库的地板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用便尽了力气瘫坐在地。
虽然九曜相当苦于理解身体上没有受到半点损伤的叶叶为何会消耗至此,但是他并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叶叶开口。衣衫不整、鬓发凌乱的叶叶带着铁青的脸不停地喘着气,仿佛随时都要晕过去一样。
——但是蜂啊,就算是暂定,但是居然把这种小姑娘设定成了主人啊。
当然,他也理解蜂的副脑所作出的判断。就算那么继续休眠下去,也没希望达成完全回复,有必要开始动弹了,而就在这当口突然有位稀客从天而降。虽然明白这道理,但是看到叶叶这幅怎么看都完全靠不住的模样,他也不由得多多少少地考虑道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完全不知九曜的这份心思,软绵绵地坐在地板上的叶叶,一声不吭地抬头看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呆呆地张开了嘴。
九曜一言不发地蹲在她的面前,伸出了右手。叶叶还是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呆呆地看向九曜的脸,开口了。
“…………我还,活着?”
“对。你不会死的。因为有小生保护你。”
一人与一机,如此邂逅了。
虫已经没有了该战斗的外敌,少女,也已经没有了该侍奉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