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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贰 记忆

真要算起来的话已经过了二十一年了,但是就叶叶的主观感觉来说仅仅是过了一年零几个月而已。

叶叶初次遇到伍长,是在那个夏天。

那个时候的叶叶,一言以蔽之的话就是“走投无路”。她刚到了十岁,就在空袭中失去了父母。有一户商人家收留了变得孑然一身的她,这让她感到实在很幸运。她在那户商人家忙手忙脚地工作了四年,把洗衣打扫这些琐事全都学了一个遍。

到此为止虽然都很顺利,但是第四年的某一天,那户商家的“老爷”却甩开一屁股债人间蒸发了。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叶叶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卖到尽天的花街柳巷里去了。

在河边比比成排的花街中交织着不住的揽客声和热闹的娇声,华丽的霓虹灯发出刺眼的光芒。被精心打扮一番的叶叶僵硬地坐在店里的格篱后。

常言道人靠衣装,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的叶叶这么一打扮相当的引人注目。但是虽说引人注目,她却没法拉出副笑脸来。一个头两个大的她没法照着别人所说的那样去陪笑,只能端端正正地低头正坐在位置上。

这时候,有一伙客人路过了店前。

是走在一起五六名军人。他们看起来像是战友,虽然显得很年轻,但是走起路来都是虎虎生风,互相“这家好”“那家好”地谈笑着。

在他们背后还跟着一名像是在散步一般的男子,他就是“伍长”。

虽然叶叶并没有有意去听,但是他们的对话还是传进了耳朵。似乎他们今天是为了带只是一味地干活挣钱的伍长来出来消遣一下,才合伙把他给带到了这里来的。但是伍长本人却似乎对这花街柳巷没什么兴趣,对街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似乎比对女人还感兴趣。

蓦地,两人的眼光重合了。

本来一幅呆呆的样子的伍长,看到叶叶后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表情一下子定住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十分不可思议的东西般凝视着叶叶这里。

“中介人。似乎也有人没在笑的样子啊。”

被发现了,叶叶想道。

本来以为只要这样垂着脸的话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但是看来并没那么顺利。叶叶看着慢慢地走过来的伍长,心脏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几乎可以说,叶叶的人生中根本就没有碰过男人。非要说的话,也就只有小时候被父亲抱过这点程度罢了。

在店头招揽客人的中介人眼神直发光,对着伍长开始天花乱坠地说起叶叶的身世,说得简直是自己亲眼看到了一样,一看就知道他在打赚同情钱的算盘。中介人巧舌如簧地在说着什么“虽然现在还太嫩但是要是养大了肯定是上品”之类的话,但是伍长只是带着一幅压根看不出来有没有在听的表情一直看着叶叶。

叶叶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僵硬着。这时,伍长却说了一句出乎在场任何人意料的话。

“你会做饭吗?”

“诶。”

“做饭。会吗?”

中介人一下子就愣住了。注意到伍长的动向的战友们也都聚在点头,半张着嘴呆呆地注视着事态进展。

伍长这句简洁明了得过了头的提问,反而解除了叶叶的紧张。

“啊……会,倒是,会。”

“会做什么?”

“呃,不是什么特别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也就会做做味增汤之类的普通的东西……。啊,还会做牡丹饼。”

“那你会打扫吗?洗衣服呢?”

“会……会。”

叶叶是完全搞不明白为何会问自己这些,其他人肯定也一样不懂。伍长像是在考虑什么一样稍微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终于决定了一样重新转向了中介人。

“决定了。这女孩我要了。”

中介人一幅终于给她找到主顾了的欣喜样子,打算继续谈他的生意。但是,伍长打断了他的话。

“不,不是那回事。我是要买下来。这女孩我决定雇走了。”

这是要赎身。

之后,伍长拿出了一笔大得吓人的钱。所谓“赎身”就是帮这种风尘女子把卖身钱付清,然后带走她,而那笔卖身钱本来可不是伍长这种层级的人能够这么干脆地拿出来的小数目。伍长的战友们眼睛瞪得像脸盆那么大,呆呆地看着淡定地办着手续的伍长。

所有人都露出了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

伍长跟战友们说要带叶叶回家,简短地道了个别就离开了。看着他毫不在意背后呆然的视线,悠然自得地走着的背影,叶叶慌忙追了上去。

虽然叶叶想问的事情堆得像山那么高,但是她只问了其中最大的那一个。

“——请问。为什么,要把我?”

伍长头也没回地立刻答道。

“你长得很像我在空袭里死掉的妹妹来着呐。”

伍长直到最后,都没告诉叶叶那天晚上的那句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但是,他是那种开玩笑的话就一定会说明是在开玩笑的人。叶叶相信既然他到最后为止都没说过这句话是假的,那么这肯定是句真话。

那是她与对她有过大恩的,过去的主人的,最初的邂逅。

醒来的时候,表针已经指向了早上六点。

虽然该是太阳缓缓升起的时候了,但是叶叶现在待着的地方看不到阳光。这里是已经停用的地铁的隧道,叶叶就睡在停在这里的列车的一节车厢里。还能使用的电源连着灯具,淡淡地照亮着车厢内部。

叶叶拉开铺开在座椅上的睡袋的拉链,“嗯——”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咕噜咕噜地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一如往常地,叶叶在到站台去前,先简单地打理了一下。叶叶的黑发长度大概到后背的一半。菘的评价是“又柔又顺的真让人羡慕”,但是叶叶自己有时却觉得,为了在外行动要带上防毒面具的时候,这头发很碍事。

即使如此却一直没有剪掉这头发,是因为伍长曾经说过,从这头黑发上仿佛看到了往日妹妹的影子。

说到底不过是心情问题罢了,叶叶也不得不承认。但是不管怎样就是不想剪这也没办法。

叶叶拿起发绳,灵巧地给自己绑上了辫子。一晃一晃的发辫就好像一条垂在背后的尾巴一样。叶叶已经习惯了这样。对于有许多工作要做的她来说,这样才比较方便。

不计冷冻睡眠的时间,实际年龄大概只有十五岁的叶叶比起同龄人,平均来说显得有些矮,就算说她只有十三岁左右说不准也会有不少人相信。只比她大一岁的菘发育得比她好多了。叶叶觉得自己再过一年也没办法长成那个样子。散发的时候先不说,一旦叶叶把头发编起来的话,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她简直像个少年。

叶叶准备完毕,打算从车厢的门出去时,发现了一件事。

——啊。

对了。

因为这一系列准备实在是进行地太自然了,结果叶叶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把“他”都给忘了。叶叶俯视着怀抱军刀垂下头,背顶着车门旁边的墙壁坐着的少年,再次确认了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

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他现在毫无声息地在睡着。按照安东的说明,本来他是没必要进行睡眠的,但是因为电子脑还没有完全回复,所以有必要在闲暇时让系统进入休眠以期能稍稍自我修复。尽管叶叶搞不太懂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机械也会睡觉”这层意思算是明白了。

“……九曜?”

没有回答。

“九—曜—。已经是早上了哦。”

叶叶蹲在九曜面前,轻轻地摇晃着他,但是果然还是没反应。连呼吸都没有,一眼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九曜似乎是睡得很深,用叶叶这点力量,再怎么摇晃都不会出一声的。

——呃,嗯。

叶叶已经被教过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了。她先小声顺了顺,然后对着九曜开口了。

“甲种指令。起来。”

只花了一秒。

把系统从休眠状态重新激活,呼吸、神经、各种传感器瞬间恢复,九曜无言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叶叶被这快得吓人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在分开腿站着的九曜面前像青蛙那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俯视着叶叶,九曜带着一幅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开口问道:

“……你,怎么坐在那?”

那天,九曜把叶叶救出来,和纲岛他们一起回到据点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当然,叶叶被狠狠地训斥了一番。被严令禁止不准再干相同的事情不说,还暂时被禁止跟纲岛他们一起去出探索了,在此之上,一星期内还要在据点内多干三成的活,以示惩罚。

九曜侯在垂头丧气的叶叶身边,佩着军刀一言不发。虽然他个子比较高,但是无论是那副长相还是士官学校的制服都给人一种少年般的印象,跟叶叶站在一起时简直像是兄妹。大家用钢锚把那只『蜂』从地下拉起,装在拖车上运回了据点来。

安东和菘他们这些待机组看到这场面吓得嘴都合不起来。这也难怪,本来去找部件的人却拿回来了这么大一只机械蜂,想不吓一跳都不行。

而其中吓得最厉害的,似乎是安东。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惊愕,过了好一会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地笑了出来。安心——这是最符合此时他内心的词了吧。

“——小伙子,你是第九式蜂吗!你还活着啊!”

听到他的话,站在吓了一跳的叶叶身边的九曜,轻轻回了一礼。

“阁下是……少尉殿下。真没想到在这个时代还能遇到。”

八洲军整备科,安东整备特务少尉。

叶叶头一回听说这位老人还有这种头衔。他曾经是在军中大展拳脚的老牌整备兵,也曾参与鬼虫的调整,但是后来因为年事已高从一线退了下来。

而安东,最为惊愕的就是蜂的这幅惨状。

最强的鬼虫,居然被打成了这么一副从未见过的惨状。

他迅速地召集了整备班的所有人,把蜂搬到了工作场,把所有能用的机材都用上,对蜂彻底进行了一番检查。这个工作场里有着从据点附近的地上工厂里收集来的各种机材,现在已经颇具规模。

“呼嗯。确实正如你所说,虫的副脑现在不怎么好使。在自主决策上存在障碍似乎是没错。”

“……副,副脑?自主……?”

根据九曜的指令,禁用了自我防卫机能,所有的系统都进入了休眠状态的蜂的外壳的头部接上了好几根电缆,一动不动。安东盯着接在电缆上的几台手提电脑的画面看了好一会后,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但是叶叶是一点都看不懂。别说这个,到现在回想起来九曜说过的“暂定司令”到底有什么意义她都还不明白。

“是吗,小姐是一点都不懂这些啊。”

安东对着尽管身处事件中心,却是一幅呆样的叶叶简单地做了下说明。

首先,名叫『鬼虫』这种兵器拥有两种姿态。

这个,因为现在亲眼看到了分离开来的巨大昆虫和少年,所以还能理解。作为本体的部分与人间的姿态毫无二致,这本体和『虫』型的机动兵器融合后,鬼虫才能发挥真正的战斗能力。

这么说起来,叶叶想道。当时为了安全起见,蜂曾经把自己收进体内。胸部内那片空间,本来是应该用来收容九曜的吗?

“在作战行动中,仅仅只有『虫』的姿态的话,是不利于进行一些小动作的行动的。分成两个姿态既是为了这个原因,也是为了万一虫的机体达到极限,能够确保本体这个核心的脱逃……这种说法也有。这也是因为主要的那个脑是存在于本体的头部的。”

安东继续说着。

鬼虫就性质上来说,拥有着作为主干的主脑和作为辅助的副脑。

一个主脑直接就安装在本体的头部内,四个副脑则装置在虫壳中。副脑不具备人格,只有最低限的自我防卫技能,以及辅助主脑的机能。这每一个脑都比机械兵的脑要高上好几个等级,而主脑把它们统合起来,作为一个完整的系统进行着复数的并行处理。

“——然后,这里就跟『次要指令』和『自主决策』扯上关系了。”

安东分析着蜂的内部情况,一边仔细地整理着笔记一边继续向叶叶作着说明。

“人工智能被赋予了『主要概念』,这你知道吧?战斗用的话就是『跟敌人战斗』,自动运输机的话就是『搬运物资』,就这种东西。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本能,不管鬼虫还是量产机,只要是机械都会有的。到此为止都明白吧?”

叶叶“嗯嗯”地点了点头。

“但是,要让这些机械能派上用场,只有这些还不够。要是让它战斗时它只会敌我不分地乱打的话,那只是平添麻烦,所以才需要『次要指令』这东西。像是遵守指定长官的命令,或者把物资从这个地点送到那个地点,这样的。这样把它们的行动规定好后,人类才能去‘运用’。”

瞬间,安东看向九曜。

九曜抱着胳膊,无言地站在叶叶身边。

“而像鬼虫这样拥有着多台超高性能的电子脑的型式,则是故意没被设定次要指令。这是为了能根据战况做出临机应变的判断,进行有效的行动。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同时拥有破天荒的计算能力,以及独立的判断力。但是现在问题是,那个关键的副脑还没有回复呐。演算效率低下不说,最重要的是自动系统的损伤很厉害。厉害到如果不临时设定一条次要指令的话,电子脑就会发生错误瘫痪掉的程度。而这时刚好出现了的,”

安东把视线转到了叶叶身上。

“小姐,就是你呐。”

“诶啊”

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也就是说,呃呃。叶叶拼命想着。机械有他们“要做的事”,为了完成这“要做的事”还必须得决定下“要做的小事”,而九曜本来并不受此限,但是现在也必须要有“要做的小事”,而这事就要由长官来决定,

而暂定司令则是自己。

“……呃,是,是我?是说我是他的主人?!”

“没错呐。”

安东十分干脆地点了下头。

九曜果然还是一动不动。

“不过,只是暂时的。现在那家伙要依靠小姐你来做出细小判断。能够命令他去做这个去做那个的只有小姐你一个人。”

——就,就算你这么说。

虽说已经是过去式了,但是叶叶终究是女佣出身。十岁开始就在商人家庭了跑动跑西地她身上已经沾满了女佣的味道。侍奉别人的话她不在话下,但是对别人发号施令她可是从来没试过。

叶叶看看九曜又看看安东,突然露出了一副不安的样子。安东看到她这幅德行笑了。

“唔,凡事都要尝试下才行。不试试让这家伙干点什么吗?小姐,随便下个命令试试,前面要带上‘甲种指令’几个字。说什么都行哦。”

九曜打了个激灵。他用力眯细赤红的双眼,瞪视起安东。

“……阁下打的是什么算盘?”

“老夫说了是做试验吧。老夫要仔细看看,你的设定还正常不正常。——来,小姐,什么命令都行总之去试一试。噢,危险的命令就算了哦。”

“……”

九曜闭上了嘴巴。赤红的两眼转向了叶叶。

就算跟我说什么都行,我也只会困扰啊。

突然被甩到话题的叶叶犹豫了。九曜直直地盯着这里。

“呃,呃唔,甲种,指令。”

虽然姑且这么开口了,但是叶叶还是没想好到底要命令些什么。发现九曜肩膀一震地做出了反应后,她更是焦躁了起来。怎么办呢,是要让他把那边的部品取来呢,还是要让他去关窗户呢——总之不“命令”些什么的话不行,叶叶脑袋里现在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突然,她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还在商人家当侍女的那阵子的事了。老爷的客人在门口,给他带来的狗下命令的,那一幕。因为狗狗实在是太过顺从,所以给叶叶莫名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想到这,叶叶便直接说了出来。

“…………坐?”

贫乏至极的想象力。叶叶脑中的命令就只有“坐”而已。

但是,

“——”

只花了一秒。

动作迅速得简直带起风压吹动了叶叶的头发。九曜的反应快得让人以为是收到了电波一般,瞬间就在原地跪下,仿佛包子般缩成了一团。始作俑者叶叶是被吓得最厉害的那一个。

所谓甲种指令,换句话说就是最优先事项,里面包含的意义就是“就算别的事情什么都不干也得把这个给我做了”,对象要终止所有的进程去遵守这项命令,不可拒绝。九曜跪在地板上,嘴里发出“呒唔”一声,抬头瞪向了安东。

俯视着九曜这幅丑态,安东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哇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这,可真是!居然能看到傲视天下的鬼虫趴在地上啊!哈哈,活得长也是好事啊!”

“……呜,小生可是记住了,少尉殿下……”

叶叶连“起来吧”这种体贴话也说不出,只能一幅呆样地注视着雷厉风行地遵守了命令的九曜。

在此之后,安东他们又花了几十分钟,确认完了蜂的全部状态。

安东从屏幕前抬起头,仿佛是呆住了那般叹出了一口感叹之气。

“不过啊,这家伙真是,越看越是个怪物啊。飞行上有反重翅和惯性控制装置,全天候性超高灵敏度传感器,成千上万的微汽缸和复合装甲都有使用水铁的自我修复机能。而且还能随心所欲地生成、操纵电气。这种东西简直除了恶鬼都没法形容。真不愧鬼虫这名字。”

所谓水铁,是指注入了数以兆计的纳米机械的一种特殊的液体金属。

要想用一般机械兵的电子脑控制这东西,少说也得要上百台,但是鬼虫的副脑却可以轻松地让它凝结成装甲的形状。由此,鬼虫得到了可以自行修复的特殊的装甲。

九曜沉默不语。他对于作为自己身体的蜂的构造自然是了如指掌。抚摸着蜂的装甲表面的安东绝对不是仅仅为了称赞鬼虫才开口的。

这个预感正中红心。

“是被蜻蜓大人弄的吧?”

“阁下为什么知道?”

“还能为什么?能把鬼虫弄成这样的,除了同类以外还有其他东西吗?而且,”

看着九曜的安东脸上的表情,瞬间闪过一丝迷惘。这话说出去真的行吗,这种迷惘。九曜并不在意地等着他说下去。他继续说道这只是极其单纯的排除法,然后决定说出下一句要说的话。

“其他的鬼虫,都已经死了。”

对。

鬼虫系列中有第一式到第九式一共九机。但是至今仍然活着的就只有两机,第二式到第八式七机都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走向了尽头。九曜,亲眼看见了他们所有人的死状。

“……大家,都死掉了吗?”

至今为止都跟不上对话节奏的叶叶,喃喃地漏出了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安东点点头,开口了。

“唔嗯。虽然老夫并没有亲眼看到过,但是在记录上来说,其他七机都已经在二十年前战死了。现在能把这家伙伤到这种地步的存在,就只有一个。对吧?”

“——正是。”

其名为鬼虫第一式『蜻蜓』·四天之龙胆。

他对于鬼虫来说是领袖一般的存在,也是在这九机之中最强的存在。本来鬼虫和普通兵器的战斗力之间就有压倒性的差距,但是其中只有龙胆是更上一层楼。

“……是吗。果然,蜻蜓大人也走向了疯狂吗?”

“不可能。那个男人怎么会是如此简单地发狂的角色呢。”

九曜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否定。虽然没有根据,但是这个结论他几乎是确信无疑的。而且现在站在眼前的九曜,虽说经过了很多曲折,但是没有发狂就是没有发狂。自己还保持着正常那个龙胆却发疯了,这种可能性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

“那么为什么,你们闹起来了内讧?是谁先动手的?”

“——”

瞬间,九曜语塞了。

那时的事情他还记得。那是个仿佛天空整个消失了一般的漆黑之夜。

“是他先的。”

那天晚上,龙胆突然对九曜展开了攻击。

理由至今也不知道。发狂的话,也不可能突然一瞬间就发生;如果是发生了异常,那么九曜应该能接收到电子脑发出的噪声信号。也就是说,龙胆是清醒着,对九曜露出了尖牙的。

“不知道为什么。小生与他交战,然后败北了。但是……有一件事是绝对的,那男人是不可能不小心让对手活命的。小生现在活着并不是因为幸运。而是龙胆没有想下手而已。”

“嚯。——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九曜这次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回答,不带一丝迷惘。

“把龙胆,击坠。”

叶叶站在九曜旁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宣言。

不取走击败了的敌人的姓名,是对其最大的侮辱。战死沙场才是士兵们的期望——更不要说战斗兵器了。龙胆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没有破坏九曜。

“也就是说要一雪前耻是么……。呼嗯。那,不来做个交易吗,『蜂』啊?”

“……交易?什么意思。”

安东嘻嘻一笑,用大拇指指向连着电缆的蜂。

“拖着这副身体,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胜过那个蜻蜓达人哦。而且你,整备一直是交给专业人员的吧。现在就算找遍尽天的工厂也找不到能够完全修复你的设备,你也知道光凭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吧?”

“……唔……”

九曜板着脸沉默了。事实上这句话正中红心。

“对你来说应该不亏哦。这里不光有老夫,还有以前在老夫手下做过的整备兵。我们帮你来修理,而你在这期间给我们当保镖。如何?”

说实话,九曜实在无权拒绝。

当年冲进第四工厂的最深处的格纳库时它还能用,外加还有防卫型兵器在,已经是个奇迹了。而那设施,能这样一直无人维护地维持到今天,也差不多精疲力尽了。

而且——

九曜把眼光转向身旁的少女,开口了。

“少尉殿下想要说的话小生已经完全明白了。而最终作出决定的,并非小生——而是你。没错吧,叶叶。”

“呜诶,是的!”

判断权突然被交给自己,叶叶吓了一跳。这声干脆的回话全都是平日积累释然。

对,九曜有个虽说是暂定,但也是主人的人。

如果不回复到能够进行完全的自主决策的程度的话,根本就无法离开她的身边。九曜便果断地把判断交给叶叶,带着军刀沉默了。叶叶尴尬地看看九曜又看看安东,过了好一会终于鼓起了勇气,咳咳地清了下嗓子开口了。

“——呃。好。那么,九曜。”

无论是谁,都一样害怕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机械兵的威胁。

叶叶虽然对状况感到困惑,但也做出了一副意外毅然的表情转向了九曜。

“我们现在在困扰着。”

“唔嗯。”

“尤其是,机械兵先生们很可怕。大家都说有个身手了得的人就好了。”

“唔嗯。”

叶叶根本藏不住话,这是她根本不习惯的说话方式,结结巴巴的十分靠不住。

“所以……所以,请九曜你来保护我们,请你来……啊,不,你要来当我们的保镖。”

“……了解了。”

九曜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决定下来了。安东一边把玩着扳手,一边在旁注视着两人这磕磕绊绊的对话,最后大声笑了。

“这下子你可是责任重大了哦,小姐。可要好好握住鬼虫的缰绳哟!”

“请,请不要说些会让人紧张的话啦!”

叶叶从未尝试过居于人上,九曜也不曾习惯过受人指挥。说实话自己的确是有点不痛快,这样真的好吗——九曜如此担心着,心中不由得泛起了对把这个小女孩设定成了主人的蜂的一丝埋怨。

夏日的夕阳中,不知何处传来了阵阵蝉鸣。

这是昨天的事了。

我不振作可不行。——叶叶如此想着。

现在她的心跳略略有些偏快。看来是和自己在一起导致了轻度的紧张状态,九曜如此推测道。这点程度的扫描监听是他常时进行着的。

最重要的是保护叶叶的人参安全,其次是顺从她的命令。

这对于现在的九曜来说就是“作战目的”,所以这点程度的事并没有特别去意识就已经在做着了。九曜一边看着摇晃着辫子的背影,一边跟着她走着。

上午六点的地下隧道中,流动着种独特的寒冷空气。拜整备班仔细的调整所赐,空调系统现在也正常地在工作,保持着人们所居住着的区域中空气流通。这里似乎是所谓的地铁交汇点,有数条铁轨交汇在一起,所以隧道的空间也很宽敞。

“喔,早安啊小叶。今天也起得这么早啊。”

“啊啦~小叶早安~。今天也加油吧~”

“早安。好,我们来加油吧!”

叶叶笑嘻嘻地对四方传来的招呼一一挥手作答。

九曜十分感兴趣。那场战争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而这尽天中还有人在活着。互相抱成一团,完成着自己该去完成的事情。

尽天地下的大型防空洞里有着冷冻睡眠设施,这个九曜也知道。看来是在自己休眠的二十年间,他们苏醒过来了。九曜的活动与他们的活动,现在大概刚好是重合起来的状态吧。

不过要说起来——九曜想到。

他用传感器把整个据点都扫描了一遍,但是人类的生体反应只有区区五十余个。只有这点吗,他的心中留下了小小的疑问。尽天的防空洞应该是要更大些的才对——

背后出现反应。

九曜看也不看那边,直接把腰间的军刀连鞘向后顶了出去。被鞘尖顶在鼻头上,从背后偷偷接近过来的人不由得“呜哇”一下地停下了脚步。走得实在是毫无防备的叶叶这才发现情况,转过头来睁圆了眼睛。

“菘小姐?”

跟着,九曜也转过头去。从传感器传来的身高和体温数据来看接近者是女性,这个结论看来是正确的。背后站着的,是几乎被鞘尖顶在了鼻子上,大概和叶叶差不了几岁的少女。

“……等,这个,这个帮我弄掉啦。”

被叶叶叫做菘的少女,皱着眉头指着鼻子前的鞘尖。鞘尖摇摇晃晃地在她面前移动,随时瞄准着任何方向,不管她往哪里动都会立刻吃下一发打击。

“啊,九,九曜!不能这样做啦!快把刀放下来!”

听到这一声,九曜默默,而又干脆地收回了刀鞘。菘仿佛很可惜地撅起了嘴唇说道:

“切——。干什么嘛。本来我还想偷偷从后面接近吓你们一跳呢。”

看来似乎她和叶叶是朋友关系。九曜淡淡地说道:

“只要没有特别的理由,小生是不推荐偷偷接近过来的。因为有被误认成敌性个体的危险。”

“唔…,……嘛,也对呢,我刚才已经体会到了。……呃,是叫九曜来着吧?”

菘确认般地把视线转向了叶叶。叶叶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啊”地一声装转向了九曜。

“九曜,这位小姐叫做菘,是安东先生的孙女。比我只大一岁,但是一直在整备班努力着哦。”

“呼嗯。”

安东菘,十六岁,整备班。那个少尉殿下还有孙女啊——九曜一边心里稍感意外,一边对比着看向菘和叶叶。叶叶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歪了歪脑袋。

“怎么了吗?”

“难以理解。”

“……什么难以理解?”

“人类女性,是仅仅一年就能拉开如此大的差距的吗?”

“什!请,请问那是什么意思啊!?”

九曜一脸认真地答道:

“你的胸部极其单薄。”

“不要又这么清楚的解释一遍啦!”

明明是被问到才回答的,现在又这么说不是有点不讲理么。

叶叶沉入了发完脾气后的消沉里,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嘴里还嘟囔着“这种事情我自己也知道啦”之类的。虽然是出于一种学术上的兴趣才开的口,但是看来自己是失言了。不过叶叶还真是个表情会变个不停的女孩子。

九曜默默跟在叶叶的身后。似乎对九曜很感兴趣的菘则跟在他的身后。九曜没怎么在意菘,但是她忽然向九曜搭话了。

“……呐。你,就是那个鬼虫吧?”

“正确。”

九曜一边走着一边回答。

“哈啊。怎么说呢,有点意外。虽然听爷爷他们说了好多好多遍了,但是没想到真的有啊……本来还以为和童话里的恶鬼什么的差不多呢。那个,说你们最强是真的吗?”

“正确。论起单体的战斗力没有别的东西比鬼虫还要强了。”

九曜的语气总是淡淡的。菘属于整备班,是安东的孙女。对驰名战场的“最强兵器”抱有兴趣也是自然的吧。但是,盯着九曜的目光中不知为何有种审视,而且还稍稍带有些怀疑。

“但是还真是吓到我了。蜂的体内有人型就已经够惊人了,而且那人型看起来还跟我和小叶差不多大。我还以为最强的鬼虫的本体会更有点,满是肌肉啊或者浑身是伤啊,或者留着莫西干头什么的呢。”

“外观和性能不一定会一致。……话说完了吗?”

听到九曜语气极为平淡的话,菘小声地“唔”了一下。

“真是干脆呢。冷淡的家伙。”

“冷淡能保证作战进行的话,那就冷淡吧。”

九曜不太懂开玩笑。这并非是因为他不是人类。像他这样的高性能机械,都拥有着无论是玩笑还是猜谜都能毫无阻碍地进行的脑。所以开不起玩笑,更应该是他自身的认真“性格”使然。

菘像是对自己刚才太过吵闹感到有些害羞般停了一下,然后用跟刚才不同的,认真的声音开口了。

“首先。谢谢你救了小叶。这孩子总是有点冒失,所以你救了她我真的十分感谢。……但是,我们也没有完全地信任你。可不要做些奇怪的举动啊。”

并非不能理解。她会警戒也是当然的。九曜不作回答,只是静静地一边听着一边向前走。

实际上这一路走来,加在自己身上的这些视线到底有什么含义,九曜也注意到了。那是兴趣,以及一种警戒。也有反射性地僵硬了起来的人。尽管把他们判断为了不需要注意的对象,但是看来菘说的话是事实。

不一会,三人走到了宽敞的地铁站。这里有着形形色色的机材,似乎也被作为了一个简易工作场。通信设备也都一应俱全,弄得这里一眼看上去乱糟糟的。虽然跟地铁系统还在运作时整齐的地铁站相比起来面目全非,但这也正是人们生活着的证明。比叶叶起得更早的人们已经聚集了起来,在各自的位置上开始着手进行着工作了。

穿过地铁站,走过检票口,走上台阶来到了地上。

清晨时分的尽天笼罩在金黄色的朝晖中。虽说是盛夏,但是这个时间的气温还很低,蝉也保持着安静。这份独特的安静,与这片被遗忘了的废墟十分相称。

“——早上好!”

叶叶走到被当做厨房的街角,对着似乎在准备早餐的,像是主妇的女性们打起了招呼。她们笑着把叶叶招呼进去,叶叶也不知道从哪一下子取出了围裙和三角巾穿在了身上。

这片被设置在了地铁站楼梯边的空间支着帐篷,两座大概是八洲陆军以前使用过的野外炊具发出低低的声音工作着。

“……要做什么?”

“准备吃的哦。不在大家都起床前准备好可不行。”

叶叶抱起胳膊“哼”地用鼻子喷出一口气,九曜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说起来,倒是在“赈济灾民”的时候见过同样的场景。九曜一边回想着,一边紧紧守在叶叶身后。

“那个,九曜?”

“怎么?”

对,这正是适合“赈济”这个词的场景。在这里的女性们穿戴着三角巾和围裙,一幅十分家庭的打扮,而其中混进一个穿着制服佩着军刀的少年是在是异样得不能再异样了。不说打扮,进来个人本身就已经妨碍料理了。

“呃呃,饭做好前九曜你在一边休息就行了哟?”

“这可不行。”

“但是那个”

“小生已经决定永远不离开你了。”

啊拉嘛。

太太们突然如此兴奋了起来。九曜的意思自然是指自我决策失调所引发的结果,但是这朴实的言辞可是能从很多意义上去理解的。叶叶被包裹着“啊拉嘛小叶也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呢真是真是”这种意思的视线包围,连用指头轻轻戳着她的人都有。立刻慌张起来的叶叶也就被这样那样地捉弄了起来。

“什,什”

九曜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注视着叶叶,叶叶则是被这莫名的误会弄得脸越来越红。

“啊咧。你们原来是那种关系?”

菘无心的一句话给了叶叶最后一击——

“不是啦——————————!!”

叶叶发飙了。

九曜被企鹅般呼呼挥起手臂的叶叶赶了起来。他轻轻向后一跳,离开叶叶身边,抬眼一看,叶叶的脸已经是通红一片,三角巾也歪了。

“没听过男儿不下厨房么!怎样都无所谓啦总之出去出去!命令,这是命令!”

“唔。那么请给我在这期间要干什么的指示。”

“纲岛先生他们现在在进行早间巡逻所以就这样去帮他们吧!”

“遵命。”

话音未落,得到了指示的九曜便干脆地转过了身。叶叶则是拼命地反驳着周围揶揄她的人们。

“……男儿不下厨房这观念也还真传统呢。我倒是觉得进来个男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菘感到很有趣似的斜眼看着叶叶,笑着说完这句话后,也跟着九曜离开了。九曜也没有再做什么反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回过了头来对着没有穿上围裙的菘问道:

“你不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没问题吗?”

“唔。啊,不是,我只是偶然起早了才跟来的,整备的工作是在饭后才开始的。再说我也不会做饭…”

“那么,是来跟小生说刚才的事情的吗?”

“……啊——,大概就是,这样吧?”

菘一幅被除掉了敌意般的样子。九曜一幅完全了解了的样子点点头,说道。

“明白了,小生会铭记于心。那么,小生就继续执行任务了。”

九曜一幅急着走开的样子。自觉到自己刚才的发言足以引来如此排斥的菘一幅呆呆的样子望着他的背影。不过,最后她的脑中又浮现出了一个疑问。

“——说起来啊。刚才你是怎么注意到我的?果然是像绝世高手之类的那样能感到气息之类的东西吗?”,

九曜扭过半张脸,毫不在意地立即答道:

“光靠气息是无法确信的。判断依据是反射电磁波和脚步声和呼吸声和热源反应和空气流动以及体臭。”

“啊啊,原来如……啥!体臭?!我很臭吗?!”

菘嘴里一边念叨着没怎么洗过澡又流了不少汗要说也是之类的话,一边慌忙把胳膊凑近鼻子吻了起来。但是九曜口中的“体臭”,是没有高感度传感器,或者狗一般的嗅觉的话就无法识别出来的那种级别的味道。

但是九曜,并非是那种懂得在这里应该如何予以补充的男人。在菘在自己身上到处嗅来嗅去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

顺带一提,菘在早饭时带着一脸十分严肃的表情对着叶叶问了“我会很臭吗?”,被做饭的阿姨们大笑了一场。

九曜向附近的大厦跳去。

把歪斜的电线杆和看不出内容的看板当做踏脚点,仿佛树叶般轻盈地向屋顶跳去。然后在屋顶上又大大一跃,跳上了最近的一座铁塔。

这座铁塔是贯穿了尽天的工业地带,向东西延伸而去的塔群之一,在几条电缆上有着修理的痕迹。踩着钢铁的骨架,九曜只花了几秒就登岛了铁塔顶端。

他站在塔顶,用提升到最灵敏的程度的感觉向周围三百六十度洒去视线。

俯视着在朝阳下拖出一道道影子的街道,九曜驱动起了传感器。在如此高的位置上,不管是大海、道路,还是废墟都看得清清楚楚。虽然『蜂』的翅膀还能用时,这点高度是家常便饭就是了。

这是暌违二十年的,地上的光景。

这样一看下去,九曜便感到强烈的岁月沧桑。二十年前,战争的痕迹还鲜明地残留着,而现在那已经成为了过去。伤痕风化,瓦砾滚落一地,九曜对这风景有种奇妙的习惯感。

九曜静静的俯视着街道。大街,长长的大河,商业地区和欢乐街。

以及,第九十九军道。

这条贯穿了城市的高架公路的尽头又分为关口,恐怕那里,有他在。九曜无意识地盯着那边看了起来,但是最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要考虑的是别的事情。不把注意力集中在索敌上可不行。

未登记的动力反应,无。看来至少这附近是安全的。在脑袋中整理出通过反射电磁波算出的地形,然后构建出地图数据。

“果然,没有蜂的话就只有这点程度……吗。”

在这过程中,九曜自觉到了现在传感器的有效范围之狭窄。他尽管稍稍有些懊恼,但也打起精神,向预先找到的纲岛的无线电机中送出了电波。那是配合了安东的调整的式样的,做了足够强的加密的通信波。

“纲岛。”

「呜喔?!……喔?你是,九曜吗?」

电波对面的纲岛似乎被这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九曜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小生算出了周围的地形。尽管仁兄们大概已经把握得差不多了,但是似乎有几条不容易注意到的近路的样子。现在我把数据传过去,终端有带在身上吗?”

「啊,啊啊,那就拜托了。但是我说,突然插话进来会对心脏不好的所以拜托别再搞了。」

“呼嗯,明白了。——那,我就送过去了哦。”

说完,九曜就把刚才索敌的结果直接向纲岛带着的终端送了过去。

「多谢了,这东西看起来挺有用的。……不过真突然啊。不用护卫小叶妹吗?现在她大概正在准备吃的吧?」

“小生被赶出来了。男儿不下厨房,她是这么说的。”

说完,只听到电波对面传来了纲岛“噗哈”的笑声。不知是不是在笑如此认真地说出这种话的九曜,他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结果对话中断了三分钟左右。

“……有什么可笑的吗?”

九曜带着一脸淡淡的表情。

「啊,不,呼哈哈,抱歉。因为小叶妹对这种地方还挺执着的呢。你要是也服从这个的话就适当地配合配合她吧。」

因为她是当前的司令,所以为了能够更加顺利地进行彼此的意志沟通,而去进行互相的性质理解,这的确是没有错的。呼嗯,九曜托着下巴,继续进行着索敌。现在他打算在纲岛巡逻完毕前都保持对他进行辅助。

位于地铁交汇点正上方的这个区域,过去是称之为尽天的中心街也不为过的地方,下面可以看到宽广的大街以及成排的百货店残骸。有着倒塌的大楼以及碎裂的沥青等等掩蔽,地铁的入口是没法立刻发觉到的。作为藏身地点来说是个优秀的选择,九曜想到。

不过说起来。

“有件事情想问。”

「嗯?什么事?」

“生存者,就只有现在在地下这些人而已了吗?”

这是从刚才就开始在意的事情。从无线电波的对面,传来了纲岛犹豫的气息。

“在生活圈内可以感知到的生体反应有五十出头。这跟计算的结果无法吻合。按照小生的记忆,逃进了尽天的防空洞的八洲臣民的数量要远远多过这个人数才对。”

「……不,现在这些就是所有人了。」

纲岛不知哪里有些疲累的声音传了过来。九曜本想继续追问这话的含义,但是在那之前纲岛继续开口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打算从发狂了的机械兵那里逃开的。」

这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预测出来的回答。

机械兵的威胁耸立在人们面前。用强化人造肌肉拼成的他们和人类,两者之间光是身体能力就差得太多了。确实,一点牺牲都没有付出就捱到今天,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吧。

“那么,除了现在这些,其他人都被杀掉了吗?”

「倒也不是这样…………但是,那个。抱歉,现在有点没法跟你说。」

他们,也有他们的机密在。

九曜如此理解道。他觉得这也极其正常。把什么话都跟一个昨天才来的人说了,这才是不对劲。

「别介意啊。我是相信你的,也亲眼见到了你的身手……虽然不想说,但是我们中间也有警戒着你的家伙。在想着万一怎样怎样的人,果然也不是没有。」

这是自然的。他们这些被战斗兵器弄得吃尽苦头的人,是不可能就这么拂去对兵器这种东西的戒备心的。这点程度九曜也能理解,他也并没觉得这有什么。考虑到暴走了的兵器的威胁的话这也是当然的警戒吧。

过去曾为了保护八洲人民而战的机械兵,现在已经发疯,成为了本该守护的对象的威胁。这讽刺真是辛辣得可以。本能被设定成了战斗的他们,现在也为了搜索不存在的敌人而徘徊在这废墟中。

但是他们也并非是在作恶。九曜明白这一点。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使命,也自始至终都只有“战斗”吧。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蝉鸣声也开始阵阵传来。探索班回到了据点,整备班也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早餐时间。

作为据点的地铁站的入口旁边支着几座帐篷。里面摆放着桌椅,简朴的餐桌就这样展开在了野外炊具的旁边。

“开饭了哦!”

叶叶站在炊具前,挥动着大号的汤勺叫道。今天的菜色是猪肉酱汤。以长期保存用的盒装食物作为原材料,加了味噌煮出来的酱汤十分漂亮,让人难以想象这并不是用新鲜食材做出来的。拿着勺子伸长手舀着汤的叶叶,乍一看就像是快被那口大锅给吞进去了一样。

为了节约食材,每个人能分到的量都被严格规定死了。不能过多,也不能过少。因此,炊事班准备食物时要非常细心才行。一个土豆都不能放过。

而且,味道问题是绝对不能轻视的。不管在怎样的时代,食物的美味与否都是关乎全体士气的问题吧。

“嗯。”

把碗向桌上一放,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的纲岛仔细地往碗里瞅着。

“……是不是没肉啊?”

“啊。肉今天要开始节约了。作为替代我们放了豆腐——”

叶叶站在过锅前说道。纲岛用丢脸的声音说着“不是吧……”。没放肉的猪肉酱汤不就只是酱汤了吗。

“大豆可是被称作田里种的肉哦,纲岛。别在那里抱怨了。”

似乎对于年老的安东来说反而这样比较合口的样子,只见他眯细了眼睛把双手合十了起来。嘛,的确就算再怎么抱怨也没法改变现状,所以纲岛也接受现实,行了合掌礼。忽然,他看到了给全员盛好了早饭的,不知为何一幅心慌意乱的样子的叶叶。她头上还带着三角巾,在帐篷外心不在焉地转悠着。

“喔喔?怎么了小叶妹?你在哪干嘛呢?”

“诶,啊。不是、那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什么不知道跑哪去了啊,纲岛这句话没来得及问出口,朝阳下的道路上就出现了一道影子。

是九曜。

右手按着军刀,身着黑色制服的少年从大楼间落到了地面上。他隐藏起了气息和雷达反应,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这里。唯一的迹象,就只有落地时“咚”的轻轻一声。

后面的男人们反射性地做出了反应。

有人站起身把手插进怀里。有人准备保护非战斗人员,人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纲岛突然喝了一声“等等!”。慢了一拍的人们这才终于发现,自己以为是机械兵的人影是九曜。

一股扑了个空的,有些尴尬的气氛充满了整个现场。

九曜一言不发,面对着紧张着的人们的视线。纲岛站起身来,似乎很尴尬地闹着头说道:

“……呀,抱歉啊,九曜。因为你来得太突然了所以大家不小心误会了。外加小叶妹也不在你边上来着。”

“不。这种程度的警戒反而是常备于心比较好。”

九曜把右手从军刀的柄上放开,静静地施了一礼。

看到来人是九曜,现场的紧张缓和了——本来想这么说,但是事实却非如此。男人们确实是解除了警戒,但是奇妙的紧张感却是萦绕不散。至少,知道刚才为止的和气一团的气氛已经无影无踪了。大家都用余光偷偷看着九曜,似乎在意着他的举动。不管是有意识地,还是无意识地。

九曜对这些一律不放在心上。没准他根本就没注意到。

“居住区北侧的索敌完毕。没有机械兵以及未识别个体的热源反应。接下来开始进行南侧的索敌。小生这次只是来进行报告的。”

“喔,喔。”

“报告完毕。纪录小生之后会整理后提交出来。”

话音未落,九曜就转过了身去。他似乎是对这幅早餐场景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无数的视线粘在了他的背影上。

“九曜!”

一直被现场紧张的空气所震慑住了的叶叶突然动了起来。她跑近了扭过脖子的九曜。

“那个,饭,做好了。不来吃吗?”

九曜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单侧的眉毛,扭头看了一下支在地上的帐篷。似乎这才理解到那到底是什么的样子。

“……小生虽说也能通过食道摄取来补充能量,但是基本来说是不需要这么做的。”

“这就是说,你是能吃东西的吧?”

基本来说,食粮的储备量一直是控制在游刃有余的程度的。紧急收留十人也没问题,而且本来也正是为此才节省的。

九曜盯着叶叶的脸看了好几秒,但也仅止于此。

“不需要。那么,小生走了。”

话音未落,九曜又跳了出去。叶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挥着手不知道喊了些什么,但是结果九曜还是就这么走了。

叶叶并没有放弃。

“我,我要,出去一会!大家先吃吧!”

她背着人们这样喊道,然后慌张地想着九曜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所有人都像是呆住了一般什么也不说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紧张的余韵仍然残留着。不觉间,奇妙的沉默笼罩在了现场。

安东小声喝着酱汤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默。

“还不快吃么。好好的早饭可就要凉了啊。”

安东一如既往的声音,终于让人们找回了日常的气氛。

“……让她这么走了真的好吗?”

菘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纲岛轻轻一耸肩答道:

“如果是说安全上的问题的话,没问题的吧。九曜不可能注意不到的。”

菘“唔”地嘟囔了一声,心神不宁地动着筷子。

“怎么,菘?看那家伙不顺眼么?”

“没~啊。但是我说,那家伙就不能态度好点嘛?一天到晚板着个脸,谁能看出来你在想什么啊。”

菘所说的,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大家对九曜的不适应,就像纲岛所说,警戒着九曜的“万一”的因素是有的。但是,也许比起这个来,与他的陌生才是更加单纯的原因也说不定。永远一成不变的态度,无论谁对他说什么都不弯一下嘴角的冷淡感。尽管拥有外观与人类毫无二致的身体,但是这些特质会给人们带来隔阂感也是极其自然的。就算是相处期间十分短,但是大家都已经深刻体验到了九曜这种过了头的不通情理。

“蜂从以前开始就是那样啊。该说是忠于任务呢,还是该说是对别的事情没有兴趣呢?嘛,小姐也是以小姐的方式在担心他吧。”

若是战事仍正酣,而他也还是归于军队管辖的话,那样自然很好。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早这种状况下弄出节外生枝的不和的话,只会添麻烦而已。不过,叶叶本人没准并没考虑那么深,只是在想着“不能让九曜被孤立”也说不定就是了。

“哼——……是这么回事嘛?”

“要融入集体的话,一起吃饭是个好办法。小姐是不知不觉间感觉到这点了哦。”

说完,安东拿起杯子喝进了一口麦茶。

“……嘛,和鬼虫一起吃饭这种事,要不是现在这种时代也不可能来着啊。”

纲岛说着,仿佛关心般地望向了九曜和叶叶两人消失的方向。随后他抬起碗,又开始大口地喝起了里面热气腾腾的酱汤。

“为什么要跟上来?”

叶叶跑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九曜冷不丁地出了声。按他的脚力想,一瞬间从叶叶的视野消失也不是问题,而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单纯地在意叶叶到底有什么事。他从废弃大楼的屋顶降到地上,站在了叶叶面前。

“因……、为,哈,稍微,等、下……”

九曜照她所说地等着。

叶叶气喘吁吁地调整好呼吸,擦掉额上的汗,大概花了半分钟终于平静了下来。

“……那个。饭。”

“小生应该说过不需要了。”

一刀两断地拒绝掉了。叶叶“呜”地嘟囔了一下,但是却没有松口。

“但是我果然想,让九曜和大家更那个……该说是更要好点?所以,呃呃,不过是一起吃顿饭而已……”

“小生也感觉不到这件事有什么必要性。小生现在的任务是保护你,然后附带确保其他人们的安全。这就足够了吧。”

九曜自然觉得自己说的话是极其合情合理的,但是叶叶却没有就这样“原来如此我懂了”地接受下来。她面带难色地沉默下来,但是仍然欲有所言地看着九曜。九曜看到她这幅样子,提出了一个提案。

“无论怎样都想这么做的话,只要下命令就好了。”

“——命,”

“小生没有最终决定权。‘甲种指令’的效力,你也很清楚吧?”

这出乎意料的建议,让叶叶不由得露出了

叶叶在担心着九曜。她觉得不能让九曜在集团中孤零零的,想以自己的方式帮助他被众人所接受。但是,九曜完全没有理解到叶叶这种担心。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觉得自己只要完成被赋予的“任务”就足够了。因为本来自己就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存在的。

九曜的视线中带着试探。叶叶似乎有些悲伤一般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想做的……不是那样。”

“有什么不对?”

“这种事情,并不该是命令,我觉得这样的……”

这其中的微妙之处,九曜没能理解。

九曜本来是打算,只要司令下命令的话就无论什么都会去完成的。如果命令让自己去吃饭的话,那就去吃。但是叶叶却说“虽然想要你一起来吃饭但是无法下这个命令”。真是矛盾。

“那么,也就是说关于本事项的‘指令’为无?”

“所以说,不是再说命令啊指令之类的事情。但是有点……”

“了解。那么小生会继续执行当前任务。”

九曜没有听下去。这次他是真的丢下了叶叶,消失在了废墟中。

本想阻止他的叶叶所伸出的手,空虚地抬在半空中。

“………………呜。”

叶叶一个人低低地喃喃道。

回答着这一声的,只有终于开始越变越响的蝉鸣。

数天后。以安东为首的整备班中心的集团,准备暂时更换据点。

他们把这叫“远足”。三辆轻型卡车载着人员和行李,颠簸地行驶在崎岖的路上。九曜与叶叶坐在其中一辆车的货架上,在逆风中确认着货物有没有掉下车去。卡车的后面还拖着一辆大号的拖车。

“——所,所以呢,为了修好乙号,这两三天打算住在那边。”

被风吹动着辫子的叶叶对九曜说明道。

“呼嗯。”

大家收集到了一定量的部件后,就会带着它们移动到通信塔乙号附近的隐秘据点去。当然,目的就是为了进行塔的修理。定期地移动到通信塔去,在那里完成尽可能多的修理然后再返回。

在靠近海岸的西方,建着一座高高的铁塔。那是目的地通信塔乙号,它建在几公里前的军港附近。九曜已经听说过大家的目的是把它修好,向外部发送求救信号了。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叶叶眯起眼睛遮挡过于强烈的阳光,带着一幅很舒服的样子享受着夏日的风。

九曜一边搭着叶叶的腔,一边时时刻刻地用雷达对周围进行着扫描。似乎这条路线已经是走过很多次的了,周围并没有反应出现。应该是这条路线避开了过于显眼的道路,所以不容易被发现吧。

“对了,九曜。”

叶叶开口道。虽然装出了一幅刚刚才想到的样子,但是实际上她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找适合的机会了,这在就要严厉看的一清二楚。证据就是她就像是一直在等着九曜往这边瞥过来一般,时机刚好地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我做了便当。”

她似乎很拘谨地小小一笑。“唔,”九曜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般地歪起了脖子。

“你是不会学习的吗?”

“我只是不会一下子就放弃而已。”

叶叶打开盖子。里面装着的东西与其说是便当,还不如说是零食。

两个红豆色的圆块排在盒子里。是牡丹饼。这是用叶叶精打细算地省下来的食材做的,虽然不起眼,但却是了不起的作品。

叶叶紧张地盯着无言地注视着便当盒的九曜。

“果然……还是不愿意吗?”

“小生并非是有所抵抗。只是在说没有这个需要而已。”

这一如既往的干脆话语,让叶叶又一次尝到了败北的滋味。

“——哼,那就算了,我自己把它吃掉!”

话还没说完,叶叶就开始一脸赌气地吃起了自己的牡丹饼。九曜默默注视着两手托着食物不断小口咬着,吃相简直像老鼠一般的叶叶。

这实在是无法理解。自己本来是以军事运用为前提而制造出来的兵器,在这种局势下,人们期望的应该是发挥自己的战斗力才对。并不是像这样把眼前的少女定成司令,只进行索敌与护卫才对。但是为何,她会让自己去做这种事呢?

这股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九曜联想起了一直活到二十年前的某个对手。

不经意地,九曜发现叶叶的眉梢渐渐地向下垂去。似乎是吃着吃着忽然难过了起来。她的眉毛弯成了八字型,小小地动着的嘴角边漏出了软弱的“呼呜”声。

看到这一幕的九曜所采取的行动,并不是经过了绝对理性的思考而决定的。不去考虑太多,不知不觉地,如此决出的行为恐怕才是正确的。

抓起剩下的一个牡丹饼。把它拿到嘴边细细地观察着。

“啊”

毫不理会眼睛睁得圆圆的叶叶,一口咬了下去。默不作声地仔细咀嚼,然后咽进肚子。

“啊、啊、啊”

“怎么?”

“吃,吃下去了吧?!”

“……是你让我吃的吧。”

“是没错啦!哇,不,不要!真的吃了!”

“这是无法理解的反应。本来不是你希望我这样做的吗?”

叶叶脸上刚才那副难为情的表情消失地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仿佛野花盛开般的满面笑容。表情变得这么厉害的实在是罕见。

“……好吃吗?”

“很甜。”

毫不修饰的感想。但是即使如此,叶叶也开心地绽开了笑容。

“嘿嘿,因为是牡丹饼嘛。”

并没有在夸奖——虽然九曜脑中这么想着,但是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叶叶是因为“九曜吃了自己做的食物,还说了感想”这件事本身而高兴,但是不用说,九曜是发现不到这一点的。

不过为什么是牡丹饼呢?九曜一边咀嚼着一边想道。还有,上次把食物塞进口中,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两人吃完了牡丹饼的时候,一行人正好抵达了通信塔。

最后九曜吃下了整整一个牡丹饼。叶叶看着生硬地向嘴里塞进食物的他,不知为何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眼神。

一行人在塔的附近扎下营地,整理好道具和部件,在周围摆上了一圈动作传感器。叶叶开始为大家准备午饭,九曜则开始了大范围的巡逻。

现在这里的成员以安东为首,包括菘等等,一共有十人左右。另外还有几名人员是负责炊事或者打下手的。探索班还在原来的据点继续收集着部件,,蜂也留在那里。大家从工厂里也一点一点地开始收集虫的部件,现在正在摸索着进行修理和检查。

九曜虽然因为与蜂长时间分开而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继续着巡逻。根据情况,发生战斗也是完全可能的。

叶叶虽然还没有习惯下命令,但似乎也在一点点地适应着如今这种关系,今天便十分自然地吩咐九曜去放哨了。虽说她当时说话的方式与其说是在“命令”,还不如说是在“请求”就是了。

等到做好所有准备,整备班开始正式进入修理工作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啊,唔,嗷,嗷?!”

日暮时分,九曜巡逻完了营地东侧走了回来时,刚好发现了正在发出仿佛海狮般的叫声的菘。

仔细一看,她手里抱着乱七八糟地塞满了零件的纸箱子,似乎失去了平衡,就这么撂着不管的话,估计马上就要摔到地上,把零件撒的满地都是了。菘这幅走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就像是醉汉一样。

“……”

九曜非常自然地无视掉了这一幕。

“喂!等下!帮我个忙啊!这样下去就麻烦,啊,啊啊啊啊啊啊——”

菘注意到九曜,慌忙开口了。

但是,九曜则是往那边看了一眼,如此说道:

“……。小生并非是做杂活的。那么,小生下面转入西侧的警戒。”

然后就走了。

在九曜快步离去的同时,菘那危险的平衡也终于到了极限。脚底一滑。细小的零件噼里啪啦哗啦啦啦地雪崩而出,把菘的身体整个埋了进去。

后来路过现场的叶叶震惊着把菘的身体挖掘出来时,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

“……那……”

菘一时间,只是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九曜离开的方向。

不过过了一会,她终于发飙了。

“…………那家伙什么意思啊啊啊——?!”

“呜哇?!冷,冷静点菘小姐!冷静,发,发生了什么事吗?”

叶叶赶忙地抓住了握着扳手开始到处乱挥的菘。

要不是这样,恐怕菘已经杀出去了。

就这样,夜幕降临了。

营地上支起了十座左右的帐篷,其中每座里面住进两到三人。九曜走进给自己休眠脑部用的帐篷门口,发现叶叶正坐在里面盯着自己看。

不,该说是瞪着才对。

“九曜。你坐到那里。”

“有什么事吗?小生还不必休息呢。”

“好了,给我正坐!到那里给我正坐!”

叶叶啪啪地拍着地板。九曜把军刀放在旁边,在叶叶正面正坐了下来。对着一幅不明就里的样子的九曜,叶叶语气沉重地开口了。

“菘小姐她啊,可是非常生气。”

“……?发生了什么吗?”

“你还问发生了什么!”

叶叶怒气冲冲地说明了原委。当时,完全被无视了的菘被零件给埋了起来,后来又一点一点捡回来花了好长时间。然后菘被九曜的这股无视劲头给激得火冒三丈,再然后叶叶拼命阻止了她。最后叶叶负起作为主人(虽然是暂定)的责任,现在在这里对九曜进行着说教。

“九曜你的确是有自己的工作不错,但是明明看见了这种事还一幅没看见的样子直接走人这实在太过分了!菘小姐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唔……”

“以和为贵,听过么!就不懂得帮下忙吗!”

“……能说句话吗?”

“什么话啊!”

九曜带着点不高兴的样子说道:

“说到底,小生本来是战斗用的。帮人做这种事,之类的机能是不需要的。”

“‘不需要的’这种话现在是不被接受的!”

相对的,叶叶则是兴奋了起来,遣词用句变得略有些奇怪。

“我知道九曜你是强得不得了!但是在现在这个时代,仅此而已是不够的!没必要的事情就不去做不可能是好事,而这给别人带来麻烦的时候就更是了!九曜你果然还是应该去培养培养人际交往能力啦!”

“……”

九曜,现在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过去只要战斗就好了的时候,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他也从未考虑过不能仅仅战斗的日子该怎么办,所以也根本想不到适合的回答。总有种不高兴的感觉。

叶叶稍稍露出了担心自己是否说得太过分了的表情,但是又想到在这里让步的话绝对不行,于是用力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总之,你先坐在那里给我反省反省。要用心反省!”

一说完,叶叶便站起来走向帐篷口。

“要去哪里?”

“去厕所!不用跟过来,给我呆在那里!”

九曜目送着叶叶离开,照她所说的那样保持着正坐,拉着脸默不作声。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受了罚、无精打采的少年那样。

夜已经深了。盘算着明天要早起所以差不多该睡了的叶叶,擦着手从临时厕所中走了出来。

临时厕所设在离帐篷稍有些距离的一个隐蔽角落里。手持着LED手电筒走在路上的叶叶抬头看去,只见深邃的夜空上缀着月亮和满天的繁星。过去曾经映亮天空的尽天,如今也沉入黑暗中,只能看到自然的光了。

——真是的。

叶叶“哼”地从鼻子里吹出一口气。九曜的脑袋实在是太死板了。

叶叶的心中对这一点可不是一点半点的焦躁。

九曜是兵器。是与机械兵一样,是为了“战斗”的目的而被造出来的兵器。但他的外表与人类几乎看不出分别,总是让叶叶时不时地会忘掉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台机器。

但是——要说因为是机械所以才会这样那也没准——总是有些瞬间,从九曜的身上完全感觉不到像是人类的气息。像是偶尔看向远处、敏感地查知什么“反应”的时候,或者是轻而易举地在废墟的瓦砾之间上蹿下跳消失无踪的时候。

在叶叶的眼中,九曜是她的救命恩人。但是同时他也是最强的保镖,而且算起来还是她的“部下”。

但是,救命恩人这个印象太强,以及怎么看都是人类的外观,让叶叶始终无法把他当做单纯的道具来“使用”。他的外表就像是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少年,但是真正的样子却是和那只巨大的蜂同化起来的姿态——最强的战斗兵器的姿态,这超出了叶叶能想象的范围。

所以她才会在感觉不到九曜身上的人味的时候感到有些恐怖,也对周围人们对待九曜时那生疏的态度想要做些什么也说不定。

但是,好好说的话他一定能明白,叶叶想道。

举个极端点的例子的话,假如用甲种指令对九曜下达“跟大家处好关系”的命令的话,没准他就会二话不说地照办也说不定。但是叶叶觉得那样是不行的。因为她感觉如果强迫九曜去这样做的话,就是自己在否定九曜身上的人情味了。

而且,中午时,九曜吃了自己做的牡丹饼。叶叶想要相信,九曜本来一定是有这样的温柔之处的。

总之今天先睡吧。叶叶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向帐篷区走去。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自己身后遥远的地方有什么声音响动。

“……诶?”

没有一丝光芒的黑暗中。营地的灯光也已经熄掉了,所以即使扭过头去也只能看到如同墨涂般的黑暗。但是,有些瓦砾崩落般的响声传了过来。

反应迟了。迟到致命的地步。

那是,脚步声。只有一人份,而且节奏十分的糟糕,像是一边摇晃着一边在走,又像是在用一条腿往前跳。但是速度是异常的快。

动作传感器做出了反应。警铃声炸响,帐篷中的同伴们一下子弹了起来。

而当这声音传到叶叶的耳中时,她已经不是能去在意警铃的状态了。

有什么东西划破月光,在叶叶脸上落下一道阴影。只凭一次跳跃,那东西就跨过了从暗处到这里的距离,着陆在叶叶的眼前。

瞬间,叶叶停止了呼吸。面前,是一名机械兵。

本来接近人类的姿态如今只是勉勉强强地残留着。左手提着子弹打光了的轻型枪械,右手握着锈迹斑斑的军刀。

身负枪创刀伤也不加修理,却依然动弹着的他,正是“到被杀为止都不会死掉”的机械士兵的完美体现。

「 ,嘶…… /予, 射击 」

机械兵的嘴边,传出了超越人耳能辨识的音域的声音。失去了敌人,经过了与过去的同伴的相互厮杀,存活了下来,依然寻找着目标的机械的步兵。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身形,只有两只机械眼在闪闪发光。

两者之间的距离是十米。这完全是机械兵的致死圈内。

“啊——”

叶叶的思考瞬间停止。快跑,大脑做出这个反应前,机械兵动了起来。汽缸驱动起身体,仿若死人的士兵向前踏出脚步。瞄准对象是叶叶。在这样的动作下,叶叶简直就是呆站着的稻草人,要砍下目标的头颅简直易如反掌——

军刀的铁鞘,挡下了这道斩击。

金属质感的残响回荡在四周,刹那间,九曜的身影出现在了叶叶的面前。

叶叶仿佛被这一声解除了僵硬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九曜头也不回地向后一跳,盯着机械兵摆好了架势。仍在鞘中的军刀贴在左腰,半身向后拉出,右手握在刀柄上

「 .」

“——出招。是害怕了吗。阁下的敌人可是在这里。”

这并非是挑衅,而是宣言。是为了让对手清楚认识到,应该战斗的对手是自己。机械兵对着叶叶吐出完全无法理解的话语。他本来已经扭曲了的脸部又扭曲地更厉害了,但却看不出来是在发怒,是在哭泣,还是在笑。将九曜认识为“威胁度更高的目标”,转换了攻击目标的机械兵毫不犹豫地砍向了九曜。

一闪。

拔刀即放的居合斩,把机械兵由下到上斜着切了开来。

比九曜要高上一个头的身体斜着断成两半,从断面掉落着人工脏器,落到了地面上。即使断成了两半,那身体却还动着。机械的双眼诡异地闪烁着,嘴巴一开一合地持续着运动,如此全身痉挛了十秒左右之后,终于不再动弹了。

九曜在空中把军刀一挥,收刀回鞘。然后,他向着停止不动了的“敌人”的亡骸静静地敬了一礼。

“——哈”

然后,为这瞬间的剑斗所着了迷的叶叶终于清醒了过来。

被他救了。

“那,那个……九曜。”

又被他救了一命。叶叶突然对刚才训斥了他的自己感到很羞耻。明明自己刚刚才说过那种话,九曜却依然出现到了自己面前。

敬毕礼的九曜的背影中,战斗时的紧张感一口气消失了。不知为何,他一直背对着这边沉默不语。叶叶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来,正直地对九曜道起了谢:

“谢——”

“哼。”

却突然被嘲笑了。

“——看来,你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似乎连自卫都做不到啊?”

扭过半张脸的九曜脸上,充满了得意之色。

——啥!!

“你,你,你说……!”

狼狈不堪地“唔唔”咬着牙的叶叶。脸上的得意在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的九曜。这男的,其实是很记仇的。现在他正为了报复刚才的训斥而说个不停。

“哼。要是这样的话,你不是根本没办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吗?”

“呜呜呜”

“的确保护主人是小生的责任。但是主人居然这等的靠不住,实在让小生心中不得不抱有一丝忧虑。毕竟小生并非永远都能如此及时赶到的呐。”

“呜唔唔呜呜唔呜~~~~~~~~~~……!”

叶叶的牙被咬得吱嘎作响。不甘心的要死。这次轮到叶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股进退维谷的不甘心实在是太旺,叶叶不觉地开口说道:

“女,女佣才不需要那种能力呢!”

“这话说的可真是。小生的记忆里可是还鲜明地留着你之前的发言哦。”

“那和这个是两码事,不对虽说是一码事没错但是九曜你的人际关系太烂了不也是事实吗!”

就在这时,传来了复数的脚步声。急急忙忙地冲过来的是安东和菘他们这些听到警报,武装了起来的同伴们。他们拿起从废墟里挖出来修好了的旧式枪械,发觉到叶叶不在连忙赶了过来。

“小叶!没事……吧……啊咧?”

极速冲刺而来的他们所看到的,是落在地上的机械兵残骸,以及呜哩哇啦地吵着架的九曜和叶叶。叶叶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而一直板着脸的九曜也像个小孩子一样。

拿着好不容易拿出来了却排不上用场的武器,菘她们只能呆呆地注视着这场主人和兵器的争吵。

经过安东的仲裁,这件事最后是以大家都没事就好的结论收场了。

人们回到各自的帐篷里去,叶叶也拉开了自己帐篷的门。仍然在气头上的叶叶哼地一下背对着九曜钻进了睡袋。九曜也是一副顽固的态度,用一直以来的姿势抱着军刀坐了下去。两人像是在比试忍耐力一般,都不肯开口。

终于

“…………噗呼”

总感觉,变得有趣起来了。

“……在笑些什么?”

九曜拖着一副不高兴的声音。感觉到这么赌气下去是在太蠢了,叶叶呼啦地一翻身面向了九曜。

“九曜你,也意外地有些像小孩子一样的地方呢。”

“并非如此。只是你的言行中有所矛盾,小生指出了这一点而已。”

九曜始终一幅这生硬的态度。但是实际上,他所说的也完全没错就是了,叶叶想道。

“是。我也是个半吊子。我也没资格说九曜的不是。”

“……唔。”

“我也会尝试着不总去依赖九曜,自己努力去解决这些问题的。不过相对的,九曜你也能试着去跟大家相处得要好一点吗?”

九曜小小地瞥了叶叶一眼,然后终于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了解了。”

“那么,就先去跟菘小姐道歉吧。”

“唔嗯。”

“然后,我也会努力学习保护自己的方法的。这样就公平了吧?”

“唔嗯……的确呐。”

叶叶看到一直木讷地给出着回答的九曜,有些呆呆地“呼嘿嘿”笑了。

“……所以说,你到底在笑什么?”

“总感觉有点好笑。……而且有点安心了吧。九曜,你是挺有人味的吗。……这么说会很奇怪吗?”

“会。完全不对劲。小生是鬼虫,也就是说是机械。并非是人。”

听到九曜这冷淡粗暴的说法, 叶叶又笑了出来。

夜已经深了。叶叶打算好好睡一觉,闭上了眼睛。一考虑到睡觉,疲劳感就一下子溢满全身,马上就要睡着。

就这样,叶叶沉入了仿佛溶化般的睡意——

啊。

睡前的时候总会有很多思考无意识地钻进脑袋里,而此刻叶叶的脑中,“某件事”勾起了她的意识。

这不是两人独处吗?

深夜,孤男寡女。

男女七岁不同席,有这么句话。虽说九曜是鬼虫,但是至少外表上来看是跟自己差不了多少的男性。而自己则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别说七岁,连七岁的两倍都有了。而且,现在还不是同席而坐,而是同室而眠啊。

就像菘一直所说的那样,叶叶在这种地方的观念是十分的传统。这既有女佣之气已经浸透她的全身的原因,也是她读过的几本所谓淑女言行仪容之类的书记使然。在商人家里当小佣人时,在附近的租书店里借到的一些书籍和杂志成为了叶叶知识的源泉。

不管怎样,对于如此传统的叶叶来说,现在的事态可是非同小可。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脏便越跳越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也不能说“你给我出去”,叶叶到底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地考虑过后——

卜楞地一下直起了上身。

“唔”

“九,九曜!”

话还没说完,叶叶就咚一下把背包放在了自己跟九曜之间。

“这里是分界线哦!”

“突然说些什么啊。”

完全搞不清状况,九曜露出了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叶叶又重复地说道:

“总而言之,这里就是分界线!是国境线!要是敢侵犯我的领土的话我可是会大声叫的!”

也就是说不要接近睡在这个背包对面的自己吧。九曜花了几秒才理解叶叶到底想说什么。

“……还在生气吗?”

“生,生气倒是没在生气……但是总之就这样!拜托了!”

乱挥着两手的叶叶自己也说不清楚。不如说就算说明了也只会被觉得奇怪,还不如就这么直接坚持比较好。叶叶啪地一下钻进睡袋,啪啪地拍了拍发热的脸颊,这次下定了决心要睡下。

背后近处,传来了九曜的气息。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有一种在陷入什么沉思的气息传了出来,仅此而已,别无他声。帐篷里笼罩着不可思议的寂静。

本来叶叶今天就累坏了。一定要睡着,如此以决定下来,之后就很快了。无论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都被睡意的漩涡所卷入,落入了无意识的黑暗中。

“叶叶。”

如入梦中的叶叶,有种听到了九曜的声音的感觉。

“刚才,对不起。有点说过头了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翌日早上,发生了一连串反常的事情。

早餐的餐桌上。大家爬出帐篷,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尽管只有库存米,味噌汤和罐头装的酱菜,但是已经很不错了。洗漱完毕的菘脸放着光一下子坐到桌边,合起两手开口说——

“安东菘。”

到“我开动了”的“动”时僵住了。

出现在帐篷门口的九曜,与张着嘴的菘的视线对上了。随后——

噔,噔,噔噔噔噔。

“啥,啥,啥!?干什么!?什么事?!”

九曜器宇轩昂地一步一步走到菘的面前,然后直立在了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菘仰望着一脸认真地站着的九曜。完全搞不清状况的她忽然一下护住了碗。

“……我,我可不会给你的。”:

九曜却看都不看碗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菘。完全搞不清到底在干嘛。

仔细一看,叶叶跟在九曜背后。她藏起半个身子(根本就暴露得一清二楚),带着紧张的表情注视着这边。

九曜,开口了。

“昨日之事真是抱歉。”

然后利落地弯下了腰。

“诶,——啊”

可以看到叶叶在角落里摆出了胜利姿势。

“啊……啊啊,那个,那事啊。不是,那个,其实没关系的啦。只要你在反省就好了。”

“了解了。以后,会多加注意的。那么就这样。”

说完,九曜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做到了餐桌前。他一脸平静地面对着被惊呆住了的人们的视线,一边静静地合起了手。

“开动了。”

只见——

藏在角落里的叶叶,带着满面的笑容竖起了大拇指。

——啊,原来如此,昨晚发生了什么吧。

可能是那场吵架奏了效吧。菘察觉到这一点,也苦笑着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早餐结束后,九曜动身去进行索敌了。

今天早上的事情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一定是十分出乎意料的吧。但是要说的话,九曜本人意外的程度也不输。

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感觉,就像很久以前自己所放弃的什么东西一样。

九曜落在港口的集装箱上,确认到周围没有敌情。俯视着安稳的海浪,九曜开始了例行工作。这个例行工作是与蜂的副脑进行无线连接,确认回复状况,并且整理被修复了的信息。

闭上眼睛。思想的回路立刻接通,把蜂的四个脑与自己的连接了起来。

——确认,信息修复,整理,优化,固定。

无言地坐着的九曜的脑中,量大得可怕的信息纵横飞舞着。这既是在搜索自己的记忆信息,也是在一一检查着无数的脑细胞。人脑想要正确处理如此多的信息,虽然并非完全不可能,但也相去不远。但是相对的,人类却拥有着被一板一眼地造出了来的机械所不具有的长处。

人的长处就是思考的柔软性。九曜这么认为。

以自身的意志去思考。去笑,去发怒,去哭泣。去接受什么,去理解什么,去认同什么。这是机械所无法做到的。现在在这座尽天城中徘徊着的机械兵之流,是无论怎么都不可能做到的吧。

有人味。叶叶昨晚,对九曜这么说了。

这话是错的。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半对半错吧。九曜没能说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而且说出来也没什么作用。

九曜,曾经有一段时期是人类。

鬼虫,过去都是这样。包括九曜,他们都是以人类为素材,经过改造处理而产生的。

沉浸在蜂脑中的信息之海里,九曜回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少年,在被用“九曜”这个识别名称呼之前,曾有着另一个名字。

『蜂』最初的,也是少年最后的记忆,存在于脑中的一个角落。

记忆,从肌肤上的热度开始。之后是血液的滑腻触感,烙印在眼底的火焰颜色,以及面目全非的城镇之景。

这座城镇曾是少年的故乡。他也如同常人一般的有过父母,有过朋友,也在士官学校里当过学园。大概是这么到了十六岁吧。

那是作为人的最后一天——那天,少年以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喊叫着,却也活了下来。

在这遭受了隐形轰炸机的高空轰炸,化作一片火海的城市中,少年看到了地狱。

母亲死了。把自己从燃烧起来的家中推出去,与父亲的遗像一起被房梁所砸扁了。朋友死了。跑遍了每一个角落,他没有找到一名自己的级友。某个不停重复着“好热”的,梦呓一般的女声在耳中萦绕不散。小时候常去玩耍的公园,被母亲派去买东西的商店街,时时去参拜的供奉着战神的神社,全部燃着火焰。

为什么他们不死掉不行呢?

为什么自己战斗也不战斗还如此活着呢?

少年以比匍匐还要缓慢的速度扶着墙壁走着,向天空投出仿佛要把喉咙烧焦一般的吼叫,拖动着满是伤痕的躯体。口腔中溢出了鲜血,但是那已经无所谓了。

走在城市中的记忆,有些欠缺的地方。只有重要的记忆片片断断地留在脑海中,至于它们到底是谁前谁后中间又发生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怎样地走过了哪一条道路,又花了多少时间,已经是模模糊糊的残像。

唯一清晰的记忆,是那时候少年曾在寻找着“敌人”。

寻找着做出这种事的到底是谁。身穿着被火焰烧灼、残破不堪的立领制服,朝着已经不在这里了的敌人放出吼叫——出来啊,我在这里啊,我还没死啊。我还能战斗,出来,跟我战斗。

悔恨。自己连战斗都做不到吗。会这样连敌人的样子都看不到,谁都没保护到,谁的仇都没报到,就这么死掉吗。满腔的仇恨无处可去,只有战意在冒着熏烟。

摇摇晃晃地走着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柄军刀。

那是被赐给了父亲,被父亲当做了家宝的军刀。

父亲曾经是名优秀的军人。虽然已经战死沙场很久,但是他最后一次出征那一天,曾经给少年留下一句话。

——家和城市就交给你了哦。你要保护妈妈还有大家。

已经变得暧昧的记忆中,父亲的这句话清清楚楚地残留着。

仿佛是僵硬了一般紧握着军刀的左手上已经没了感觉。这只手是从瓦砾之中强行拉出来的。现在依然是血流不止,但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神经已经死掉了,一点感觉都没有。能够握住军刀也是靠着肌肉的痉挛而已。而不住颤抖着的右手则是握着刀柄,永远都没有机会拔出去——

就在这一瞬间。

少年,在燃烧着的街道上看到了一个男人。

在如此的光景中,只有那个男人仿佛是照片一般毫发无损,他那背着逆光的身姿仿佛是阴影的集合般。无言。少年模糊的视野中,映不出他一丝的表情。

双眼中燃烧起激烈的感情。

“——就是你吗!!”

根据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少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与自己化作炼狱的故乡毫不相称的男人,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么,就是“敌人”。少年想道。什么都没能保护到的少年的感情爆炸了。

用右手拔出军刀,刀鞘从已经不听使唤的左手中落了下去。少年已是濒死之身,只有眼眸中依然燃烧着强烈的敌意。残破的身体跃向男人。

被单手挡了回来。

少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挥下利刃的瞬间,他刚听到高亢的金属声,身体就已经开玩笑般地浮在了半空中。

“眼神很不错。但是,你搞错对手了。”

男人站在了躺倒着的少年面前。他低沉的、直达人的核芯的声音穿过了少年的耳膜。

仔细一看,男人身穿着八洲军的军服。

那是一身,纯白无垢的军服。奇妙的是肩膀上没有肩章,取而代之的是“壹”字的刺绣。看向这边的双眸,是仿佛水底般深邃而沉静的碧色。

——友方?

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少年,仿佛做梦般地低语道:

“那。那,敌人。敌人到底在哪……!”

“已经被某斩下了。……虽然似乎看来有些迟。”

这个男人确实说了,自己把飞在高空中的隐形轰炸机给斩下了。

不,对少年来说,他到底如何击坠了敌人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把敌人击坠了这个结果。为城市与其中的人们报了仇的,是他。

“——该死。”

仰面看着的天空有着夜晚的气息,渐渐沉入了深深的蓝色。那蓝色已经渐渐模糊。

“该死,该死……该死……!“

仍然握在右手中的军刀不住地颤动着。不断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音来的少年,已经凭直觉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出血十分严重。遍布全身的烧伤已经超过了承受力,再也撑不下去了。

最后的热量消失,少年的身体开始渐渐变冷。男人俯视着这一幕,忽然问了一句。

“想战斗吗?”

听到这句话时,少年模糊的视野中,映出了降临在地上的巨大身影。

那是,巨大的虫。

它在半空中轻飘飘地一旋,仿佛是贴近男人一般的降落在地。映出火焰的黑色纤细身体,从背上生出来的两对银翅。少年回想起自己似乎曾在夏日的傍晚,见过一样形状的虫子。

“想战斗吗?憎恨无力的自己吗?不愿意就这么无法达成自己的愿望地死掉吗?”

在步向死亡的少年面前。

男人,只问了这一句话。

他清楚的声音唤回了少年茫然的意识。少年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把他说不出的话语全都聚在严重看向男人。那双眼眸里,只有对该与其战斗的对象的敌意在燃烧。

男人看向少年眼眸深处,用他的大手抓住了少年的头。奇妙地,他的眼瞳和她背后的“虫”的复眼仿佛是在看向什么一样反复闪烁着。

“这份心气很好。但是,听好了。”

男人放开手,毅然言道。

“能够击破敌人的并非是憎恶。大义再高也不成利刃,敌意再强也不成扳机,斗志是无法杀死敌人的。就算思想再崇高,但是它自己是一点力量都没有的。同样,武器也仅仅是道具。”

在渐渐沉入黑暗的少年的意识中,这股直达核芯的声音深深回荡着。

“去行动的,是我们。是以我们的意志而动的手,而动的肢体,而动的翅膀。不要过信于思想或是力量。要相信的是以意志行动的自己。”

——以意志行动。

少年在脑海中反刍这这句话,这次真的失去了意识。渐渐消失的视野中,最后映出的是背向少年,像是跟谁在对话的男人的身影。

“——是巴吗?某发现了有适性的少年。出动『蜘蛛』吧,要进行运输的话,某,蜻蜓实在快过头了。”

就这样,少年化身为了鬼虫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

作为长久以来都是空席的第九式的,唯一的“适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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