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战斗。
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到了最后就去跟敌人玉石俱焚。
被刻下了如此本能的战斗兵器们,忠实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到死为止都不会停止,也不可能以自己的意志去停下。只要敌人还存在,兵器的任务就永远不会结束,兵器的末路只有死路一条。
九曜曾经以为除此以外的结局是不存在的。他曾确信自己这个存在总会以战死沙场的结局而退场。——但是。
从记忆中的风景中止那个夏日的废墟中,到如今已经很久了,九曜,却依然活着。
太慢了。
用最小的动作避开从背后袭来的利刃,回手一刀斩开了机械兵。这是最后一名了。在这座祭祀着三神的神社本殿境内,九曜与四名机械兵进行了交战。
说是交战,但是从遭遇到决出胜负总共连十秒钟都不到。用居合斩切开了第一名,同时用针弹轰飞了另两名的头颅,然后又任由斩击划出半圆的轨道,就这么斩裂了最后的一名。
仿佛疾风般的战斗瞬间落下帷幕,九曜收刀回鞘,俯瞰着神社的惨状。在干燥龟裂的土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机械兵的亡骸。
除了刚才那四名之外,其他都并非死于九曜手下。他们连目标设定功能都被次要指令弄得混乱起来,在本能的推动下对着过去的同伴亮出了凶刀。盛夏正午的毒烈阳光炙烤着这壮烈的厮杀所遗留下来的残渣。
九曜一如既往地,对着已逝的机械军士们献上了无言的敬礼。
「——是九曜吗?你那边情况如何?」
“机械兵已经全数歼灭。周围没有反应。确认是安全的,没问题。”
「了解了。多谢,马上我就派人过去。」
九曜回应着纲岛的通信。他现在,正根据叶叶的指示担任着探索班的护卫。
「还有别的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这个神社的墙非常漂亮,小生不由得赞叹道‘好强’。”
「哈?」
“开玩笑的。这是叶叶所教,似乎是叫做冷笑话的样子。……要是笑不出来的话小生就撤回吧。”
「……嗯,嘛,你也真是辛苦啊。」
通信完毕。
现在的时间刚过正午一点。蝉鸣声从神社境内的杂木林中不断地传来,周围的光景被这高温弄得稍稍有些扭曲。
工作暂时是告一段落了。九曜纵身一跳,坐在了被太阳灼烤着的鸟居上。他打算在这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等到探索班结束工作位置。虽说他只要想就可以像块石头一样眼睛也不眨地呆着机,但他却并没有那么做。
九曜现在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装的是用随手能弄到的素材做的东西。他伸手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在小小的便当盒中,装着两个小小的饭团。虽说内馅是罐头食品做的,但是饭团却做得十分漂亮,一看就能感受到做出它的人那份细心的性格。当然,会做这种事的人除了叶叶,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她似乎是无论如何都打算把自己当做人类来对待。
九曜明白什么叫战争。他记得但凡提到命令,便是歼灭或者破坏的那时候的事情。跟记忆中一比,现在这个司令又是说“跟大家好好相处”又是说“要好好地吃饭”,天真到这个地步已经让人无话可说了。
但是,九曜感觉,被人说这种话,也是自从不再身为人类以来的第一次。
九曜,是兵器。是忽视了盈亏而制造出的战略级兵器『鬼虫』。
在同一个战场中同时投入三台以上的鬼虫,甚至被称为除了战略轰炸之外最强硬的手段。作为鬼虫的一席,九曜参加了所有的作战。没有人向他寻求除了那压倒性的战斗能力之外的东西,他也没有除了战斗之外的价值。
对,至少以前是那样的。
九曜一脸认真地咬着饭团。同时也在思考着。
兵器被期待的,就只有在战场上能够发挥出的性能这一点而已。失去了战场的兵器根本就没有运用价值。
那么,被遗留到了没有战争的时代的兵器们,究竟要何去何从呢?
※
“小——叶——”
被菘从后面一下抱住,叶叶“哇”地一下被吓得浑身一抖。本来她正拿着红色的魔术笔,往地图上标记已经探索过的地区,但是这一下让地图上直接添上了一个大大的“へ”字。叶叶用困扰的声音说道:
“呜,地图变得乱七八糟了……你这是想吓死我吗——”
“这么贴在一起的话你马上就能发现我了,偶尔来来不是很好么?啊——脸蛋好软好软~”
被连日的工作弄得累得够呛的菘整个人趴在叶叶的背上,戳着她的脸颊。叶叶的身体平坦到会让九曜产生学术上的兴趣的地步,但唯独脸颊可是至高无上的柔软。
菘与以安东为首的整备班一起进行着蜂的修理。她已经和被她称作“那家伙”的九曜何解了。
“那,九曜那家伙现在在哪呢?”
“带着便当,去帮纲岛先生他们的忙了。”
叶叶又一次开始挑战地图标记。这份地图记录了到战前为止的尽天城的地貌,作为“官方”文件来说是最新版了。虽然故意没有记载战略上的重要设施,但是除此之外都是正确的,事实上拿着这份地图去对照在废墟里走过的路的时候,也是无限地接近目前的情况的。
“诶,不是吧。呜哇这下可麻烦了,本来是想来让他进行下副脑的调整的来着呢。”
仍然被戳着脸颊的叶叶开口问道:
“修理时,出什么事了吗?”
“嗯——……倒没有,只是爷爷说副脑的系统到处都有保护,虽说我是还搞不太懂啦。似乎是有不解除这些保护的话就没法着手的地方的样子。“
叶叶呆了一下。
“baohu啊。我懂了。”
“……你根本没懂吧。呃,总之,就是说副脑的系统里有些地方被上了锁的意思。我们估计是记忆区域,这种敏感的地方如果随便乱动的话,一个不好就会触发自动防御系统了。毕竟那个记忆关乎什么作战的机密。所以现在只能等他回来再去着手进行工作了。”
“啊,那样的话,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了,所以应该就快回来了吧?纲岛先生他们说过,今天下午就会回来哦。”
往破旧的时钟上一看,上面显示着现在是十二点半。大概到下午一点就会回来了吧。
“……话说,虽然这话说得有点晚了,不过九曜居然能吃东西啊。说实话这些方面让我有点意外呢。”
“是的。而且好像是说,以人类形态活动的时候,像生物这样靠吃东西来补充能量的话真算起来效率还要好些呢。”
虽然这段囫囵吞枣的解说在叶叶的嘴里说出来时是磕磕绊绊的,但是说的话本身似乎是没错。
“该说有种真的就像人类的感觉吗……小叶你也真是爱照顾人啊。”
“因为我现在,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嘛。”
在这个时代的这座城市里,九曜和叶叶都是半桶水。
九曜作为保镖来说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但他却异常的顽固。而相对地,叶叶则是在生活上什么事情都能照单全收,但粗心大意不说还一点自卫的本事都没有。这两者最近就像在互相弥补对方的缺点一般。
“旁人看起来就像是兄妹一样哦。没准的话,那家伙也把你当成妹妹之类了也说不定哦?”
叶叶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诶嘿。那样的话,真令人高兴呢。”
叶叶合上了标记完毕的地图册。
她钻出菘的臂膀,伸了个懒腰。
“——好。有什么工作要做吗?我现在手上没事干呢。”
午饭已经结束了,衣服也都收拾好了。然后又开始标记地图,刚一完成,她又开始找起新的工作来。
“……工作,呢。”
菘向爷爷的周围瞥了一眼。
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做的工作,就散乱在这里。
以标记完毕的地图为首,在工作场的物资的目录和缺少物品的一览、食粮的储蓄状况全录还有接下来一周的菜单都摆在这里。而且挂在旁边的斗篷和防毒面具上沾着的沙土痕迹还是新的,这是因为她早上去参加了周边的探索吧。
“我说,没事干的时候你就休息休息吧。可没人说过你只有你必须不停工作啊。”
叶叶拼命地驱动她那副小小的身躯,每天每夜都在全力地工作着。
事实上,至今为止她做出的贡献相当大。人手不足对于这个幸存者集团来说是个无法避免的问题,就算按照探索班,整备班,炊事及杂务班来分工合作,也总会有顾不到的地方。叶叶实际上是一边进行着通常的工作,一边一个人解决着所有这些顾不到的地方的。
她毫无疑问地帮了很大的忙。说是这么说,但是她身体的问题也不可能没人担心。
直截了当地说,她的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站在受着她的恩惠的立场上,也不能无视她本人的意愿——但是就算如此,这也并非是该由一名少女负担起的工作量。
听到菘的话,叶叶笑着答道:
“因为我,是个半桶水嘛。所以必须要比别人干多一倍的活才行呢。”
说着,叶叶呼呼地来回挥了好几次胳膊,证明自己还十分有活力。看到她那不带一丝疲倦的笑容,菘“唔”地拧起了眉毛。
“嗯……你要是想做的话我是不会制止啦,但是你可不要背上太多包袱哦?毕竟在负责那家伙的事情的也是你嘛。”
对。现在,叶叶身上最为重大的工作,
那便是对九曜的调控。
要操控那最强的战斗兵器,只有叶叶才能做到。
“没问题的。因为九曜也有在好好努力嘛。”
“……是,吗。不过,那个啊,要是累了的话一定要去休息哦?因为你平常做的事情都比别人多上一倍,所以就算休息休息也不会有人有怨言的。”
“是,非常感谢!那,我到准备晚饭之前都去找些别的工作做哦!”
叶叶笑着对菘施了一礼,转过了身。
菘忽然有些在意,开口问道:
“……啊,说起来,今天的晚饭是什么啊?”
“是『牛肉浓汤』哦。是用酱油和料酒把肉和土豆之类的仔细煮出来的浓汤哦!”
似乎,还是八洲海军由古至今传承下来的料理的样子。
不过。菘想着。叶叶果然还是工作得太多了。虽然她这么麻利活泼地处理掉大家的生活问题是很好,但是她简直是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疲劳程度。就像是,为了工作而工作一样。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减轻她的负担呢。
“……要是我也学过做饭就好了啊。”
最近渐渐成为众人话题的九曜,也会默默地帮忙准备食物。
回想起不知何时见过的九曜的围裙姿态,菘轻轻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
探索班的护卫工作后,早前收到了联络的九曜走向了工作场。
嘈杂喧闹的工作场内散乱着多到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的机材。下午的阳光从破掉的玻璃窗中照射进来,一股汗味也混在机械油和铁锈的味道中传了出来。
一名整备员注意到九曜,抬起了脸。
“喔。这不是蜂小少爷么?今天真早啊。”
“小生是来配合副脑的调整的,少尉殿下还在工作吗?”
“伍长的话,现在在老地方喔。”
是在『蜂』那里吧。九曜道过谢,便迈开步子走向了那边。
结果安东的确在那里。他在目前无法着手的蜂面前,暂时解散了整备员,一个人读着书等待着。他注意到九曜过来,便合上了手中纸页泛黄的陈旧书本。
“喔喔,你来了啊。探索已经结束了?”
“正是。另外小生保存下来了周边的索敌数据,已经发送到终端里去了,请求进行确认。”
九曜每次进行完附近的警戒巡逻后都会把数据逐一整理出来,发送到纲岛或者是安东的终端里去。这些以人类的感官或者是一般的传感器之类无法探测到的详细数据,是九曜给这里带来的最大的帮助之一。
安东操作着与布置在各处的传感器相连接着的电脑,参照着九曜的索敌数据,仿佛感叹般地点了点头。
“——唔嗯,的确。每次都干的真漂亮啊。”
“这点程度,根本都算不上哨戒。”
淡淡地回答着的九曜身上略略透出一丝得意。的确,要是在『蜂』的副脑的协助下,发挥出九曜的传感器的最大能力的话,应该能得到与眼前这些这些东西有天壤之别的信息吧。但是,即使是现在这些数据,对于人们来说也已经足够得浪费了。
“嘛,别这么说了,对老夫们这些人类来说,这一样是不可多得的情报。而且自从你来了之后,探索班里可是一个死人都没出过呐。你已经,为老夫们做了很多事了。”
听到安东的话,九曜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些事,小生并非只是为了阁下们做的。搜索敌人、挑战敌人,击破敌人本身就是小生的使命。故而,这只是彼此利害一致罢了。”
对战斗兵器来说,索敌和战斗是直接牵扯到存在意义的。要说起来的话,收集这些资料对九曜来说就是本能的行为,是对他的理所当然的使用方法,被这么一道谢的话反而会感到不自在。仿佛看穿了这些思考般,安东露出了笑容。
“嘛,不管怎么说都谢了。拜你所赐,各种零件都能高效地收集到。按这个步调走下去的话,要修好乙号也是指日可待了吧。……另外,关于虫的问题啊”
“状况已经把握到了。接下来小生会进行有线直连,所以想拜托阁下进行监视。”
看到安东点了点头,九曜便对蜂发出了指令。蜂做出了反应,无声地活动起了触角。九曜的后颈——脊髓部分打开,露出了与蜂用来与蜂进行有线直连的插口。蜂的两支触角呼应着九曜展开,化作无数的外部连接缆插,汇聚到了九曜的插口中。
——报告现状。
「所有装甲情况安定。但是副脑的并行处理功能仍不完全,演算速度底下。电磁制御(Elekiter)状况未安定,无法飞行\无法进行装着下机动\一部分机能以及记忆信息冻结中」
——解除冻结。以主脑的权限解除所有信息限制\进行分类处理。
「了解」
然后,九曜潜入了副脑庞大的信息之海。
参加过的作战、交战过的敌人、战场的地图信息等等,至今为止所经历过的战争的所有信息都被系统地整理了起来。删除不必要的信息,保护被施以防护的机密信息,把系统完全转为维护模式。
工作场的声音和景色渐渐远去,九曜沉入了自己的记忆中。
那记忆是——
那是,谁说出的话呢?
“阁下从现在开始将作为『鬼虫』成为我八洲国的利刃。要秉承精忠报国之心面对将要来临的任务。”
佩着将官的军衔章的男人如此说道,九曜则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在记忆中,找寻。在最初那一天——
“你要是说以前的事情的话,只要不管它,自然就会消失了。……不过你,当时是几岁啊?脸长得像小孩子一样挺可爱嘛?”
紫瞳的女性抚摸着巨大的蜘蛛形机体,恶作剧般地眯细着眼睛说道。
——别当我是小孩子。我……不,小生,已经不是人类了。
抑或是在其他时候——
“小月也好小桥也好,不管是作为兵器还是作为鬼虫,本质上都是没区别的。狡兔死,走狗烹。不需要你的时候一下子就把会把你扔了。就是这么回事。”
他坐在棱角锐利的螳螂边上,语带嘲讽地喃喃说道。
——与其他东西不同。鬼虫是最强的。是毁灭敌人的绝对力量,也是正义。
“哈。像你这样的小鬼居然成了第九式,鬼虫也真是因果报应啊。我是不知道你是活过了空袭还是怎样,但是没准你死在那了还会好受些。”
他毫不修饰自己粗野的态度,坐在蜈蚣的肢上笑了起来。
——非也。别愚弄小生。活了下来,成为了鬼虫,得到了力量,小生以此为荣。
“所谓应该保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没准,那并非是人类或是正义之类,而是些截然不同的东西。吾辈曾经如此想过。足下又是怎么想的?”
浑浊的目光在虚空中游荡,身为蛾的男人反复着他那永不厌倦的思考。
——……不明白。比起这个,小生们应该集中到任务上才对。进行些这样的思索是没有意义的吧。
“能听到虫的声音吧?那是规定了我们的行为的,作为兵器的本能之声。……但是,只有这个是不行的。什么都不去思考地就这样行动仅仅是依存。只有这样……是不行的。”
身为蜘蛛的男性眼中透着达观,半是对自己半是对别人地说道。
——这若是为了战斗必须去做的事情的话,小生乐意接受。
“……真是个温柔的人呢。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明白了。你一直都保持着紧张吧?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是会平添疲劳的。”
静静地贴在被无数的“子机”所守护着的蚁上,盲眼的她露出了微笑。
——小生不会疲劳,也不需要温柔。小生,只为战而生。
这些是长官们的话语,也是作为虫的人们的——战友们的话语。
鬼虫,全都是以人类为素体制而制造出的兵器。要控制虫需要“适性”——一种可以称作超感觉的东西,要把副脑的电子信号作为信息来进行处理并非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鬼虫中,有曾是军人的,也有曾是研究者的。初期的个体在机械化处理的过程中需要进行长时间的调整,而拥有九曜这般经历的先天性适性者似乎是很罕见的。
意志是头脑思考下的产物。自主决策是机械的电子脑得出的计算结果。
鬼虫们的决定,则是处于这两者之间的存在。
“要经过思考而做出决定。我们是能做到这个的。并不通过其他的东西,而是用我们自己的意志。”
俯视着被爆尘所掩盖的战场大地,被蜻蜓怀抱着的那个男人,如此说道。
——对。鬼虫是最强的。龙胆,教我吧,教我更加卓越的空战技巧吧。
龙胆是个完美主义者,也是名高傲的战士。他比起任何人,都更以鬼虫的战斗力,以及能以强韧的意志去操纵这机械的力量一事为豪。
记忆回转着,投射出九曜过去的入目之色、入耳之声。连平常因为对于进行战斗机动没有帮助而封印了起来的记忆都囊括在内。其中有着过去战友的身影,也不例外地包括着她。
“九曜你啊,真的是一天到晚都在逞强做样呐。”
那是在不知何时的基地中的日常记忆,那名少女就在其中笑着。那笑容开朗至极,却又如同她的虫——蜉蝣一般,十分地脆弱虚无。
——你笑的方式很不可思议。会给人一种仿佛被彻底看透一般的奇怪感觉,柊——
“————喂——蜂啊!”
仿佛把安东的叫声当做了信号一般,九曜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周围的景色与声音,都变回了夏日废墟里的样子。仍然连着电缆的九曜把手放在装甲的表面上,一动也不动地说道:
“……看来有点潜得太深了。”
系统保护已经解除完毕了。这样一来整备班就可以毫无顾虑地继续进行蜂的修理了。本来当初没有进行这个处理,是多少有些九曜还没有完全信赖他们的原因在。但是同时,也有对潜入自己的记忆信息这件事情有抵触这一方面的影响吧。
一想起她们的事情,九曜的思考回路中就会产生未定义的脉冲信号。
听到处理已经完成了,安东似乎很满足地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的修理也拜托了。”
“当然。你就尽管放心吧,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嘛。”
本来话说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是九曜把电缆收回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稍稍思考了一下,又缓缓地开口了。
“少尉殿下。”
“嗯?”
“少尉殿下的‘使命’,是指把蜂,把机械,把那座通信塔修好吗?”
安东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一般地看着突然说出这句话的九曜。
“唔,唔嗯。这有怎么样么?”
“这只是单纯的好奇,还想劳烦阁下给个解释。——做完了这些事后,阁下又有什么打算呢?”
安东搞不清楚九曜的意思,抬起一边的眉毛来,一时间想不出回答什么。九曜是第一次问这种问题。
“假设——蜂已经完全修复,乙号通信塔恢复了工作,与外界取得了联系。接到了外部的支援物资,也离开了这座尽天城。这是现在在这里的所有人的第一目标。但是到了这个目标达成之后,阁下现在在为之奋斗的使命也就结束了。那么之后阁下打算怎么做?”
话说到这里,安东才大概理解到九曜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他重新转向九曜,思考了一下,然后答道:
“——说到,这个啊……到那时候,也许会到别的地方去做整备工作吧。不管在什么地方,懂得整备的人都是重宝嘛。”
“那么,假如连那工作也都完成了的话,阁下又想怎样?”
“到了那时候,大概就随便修点什么小东西过日子吧。毕竟现在这时代,可没有奢侈到可以把坏掉的机械直接就那么扔掉的地步呐。”
“那么,假设这个世界上所有需要修理的机械都消失了,阁下的那些知识和技术也都失去了用武之地的话,阁下又打算干什么?”
“到了那种地步的话,老夫就和孙女一起好好地过日子了。至于到时候又想干什么,那就到时候再去想把。”
九曜用真挚的目光看着毫不停滞地悠然作答着的安东。
连半个字都不打算听漏,他的眼中透出如此的想法。听到年老的整备员那清清楚楚的回答,九曜微微低下了头。这次换安东来问问题了。
“——那,蜂啊,怎么着了?为什么突然开始问起这种奇怪的问题啊?”
“……小生一开始时已经说过了。这只是单纯的好奇心。阁下不需要做什么多余的担心。”
只答了这么一句,九曜便施了一礼,转身背向了安东。尽管背后传来了欲有所言的、“喂——”的招呼声,但是他没有回答。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连九曜本人都说不清他为什么要问这问题。
“另外,”
九曜又最后一次地转过头来。
“现在这个时间,工作场里会照进强烈的阳光。虽然帮忙进行蜂的调整十分感谢,但是少尉殿下也年事已高了,要保重身体啊。”
“喔,哦……”
安东仍然无法释怀地目送着九曜离开。这时,他听到背后的响声回过了头。
“……那个,抱歉。我可没打算偷听啊。”
带着一脸仿佛很尴尬的表情,从角落里走出来的,是纲岛。
“纲岛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的?”
“大概从九曜那家伙开始问你问题的时候吧。怎么说呢,当时总有种很难出来的感觉啊……”
按平常的九曜来说,注意不到躲在近处的角落里的纲岛根本不可能。但是他却看都没看纲岛的方向,果然还是有些奇怪。
“是吗……不过,居然会问我这些啊。这该说是又有了罕见的经历吗,不过,心里总有点奇怪啊。老夫都有点担心起那家伙的身体了。”
“大爷,你和九曜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吧。你是第一次被问到那种事情吗?”
“嗯。那家伙以前可是一次都没问过刚才那种问题。像那种毫无意义的假设……呼嗯。”
安东把手贴到下巴上,稍微想了一会,然后问道:
“……纲岛。你怎么看那家伙?”
“啊?说什么怎么看,他自然是非常可靠啊。自从那家伙来了之后,我们别说是没人受伤,就连子弹都没用过一发呢。没在工作的时候小叶妹也干得很漂亮,要说起来应该已经没人在警戒他了吧。”
“有过什么奇怪的事情么?”
纲岛稍稍回想了一下,说道:
“奇怪的事情……啊。说起来那家伙今天上午工作的时候说了冷笑话啊。虽然似乎的确‘只是试着说了说’而已。不知是懂得幽默了还是怎样呢。”
唔姆姆,安东小声地嘟囔着。这是至今为止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态。
总不会是——。他想道。
“——难道是,正如此地,那家伙在改变着吗……?”
虽然仅仅是个推论,但是不这样想的话也没有别的解释了。纲岛带着一副惊讶地表情看着安东。他的眼中透着“那是什么意思啊完全搞不懂”,就差没说出来。带着比起向纲岛说明来,更偏向整理自己的推测的目的,安东开口了。
“要说起来的话,没有比环境的变化更适合的原因了。战争早已结束,战友几乎都先自己而去,就结论来说,蜻蜓大人也跟他诀别了,而且还是一副小叶小姐不在身边就什么都束手无策的状态。估计他从来没跟蜂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也从来没和如此多的人类一起生活过吧。”
“——啊!九曜!”
九曜正走在地铁入口的楼梯上,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抬头一看,映入他的眼帘的,是正在向他挥手的叶叶的身影。她似乎是正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晾着洗好的东西。因为那个量怎么看一个人都干不完,所以除了叶叶之外还有几个人在做,但即使是在这个被称作家事班的组中,叶叶所做的活仍然是比其他人要多上一倍。
她好像是刚好做完了手中的活,像只小狗一样地跑了过来,露出了亲昵的笑容。
“欢迎回来。刚刚才到吗?”
“……不,刚才去了工作场去调整了一下蜂。探索任务也已经顺利完成了,并没有发生什么问……”
唰。
叶叶举起手做出“慢着”的姿势,让刚一回来就开始不停地做着报告的九曜停住了嘴。她带着一脸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的表情看着九曜,九曜这才想起来,略带局促地说道:
“…………我回来了。”
“好。”
叶叶仿佛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每天互道“我出门了”“路上慢走”,“我回来了”“欢迎回来”已经成了两人间的一种规则。
按叶叶的说法,这是“人际交往的第一步”,但是对于“每次归来都要立刻汇报结果”这一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的九曜来说,要再去习惯这个实在很难。不知该说是不习惯还是怎样,对于以前几乎与这种日常对话无缘的九曜来说,这些随处可见的招呼却反倒会让他感到不自然。
——路上慢走。今天也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哦。
每当九曜出门时,叶叶一定会这么说。
这些话语两两成对。单有其一没有任何意义。“我出门了”这句话一说出口,也就有了一定要平安归来,说出“我回来了”的义务,算起来的话,这就像是约定了“我会回来”一样。九曜是这么解释的。
出击与返回是九曜至今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行为了。以前,与鬼虫有关的长官和整备兵们总是会祝愿九曜武运昌隆。但是当时,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要回来”之类的话。
不可思议。
九曜如此想道,便直率地开了口。
“你很奇怪。”
“哈?!突然说什么啊?!你是说我是个奇怪的孩子吗?!”
“小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真,真失礼啊!”
九曜看着鼓起脸颊地叶叶,陷入了思考。
思考着,如果是她的话,又会如何回答呢?
“说起来,有个问题想问。”
“我是不会特别在意啦,但是突然就这么跟人说话可是……呃,诶?问,问题?这么突然是要问什么?”
这个问题也问过安东。他给出的回答浮现在九曜的脑海中。
“你在这里的使命结束之后,”
“——小叶——!能搭把手吗——?!”
突然,一个女性的声音从对面插了进来。叶叶反射性地转过身去,答道:
“啊,是,我现在就过去——!——对了,九曜你刚才说什么?”
机会已经过去了。九曜抿上了嘴,摇了摇头,说道:
“……不,你不用在意。快去那边吧。”
叶叶带着有点云里雾里的表情回头看着九曜。
虽说是搞不明白,但是也不能就这样让人一直等着,所以她最后还是啪嗒啪嗒地跑了过去。虽然她途中又带着不明所以的表情回头看了看,但是九曜依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
自己到底是在在意些什么无聊的事情啊。
九曜比起任何人都强烈地,对自己的思考进程产生了困惑。思考这些事情做什么呢?明明不管人类怎样,自己都该仅仅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才对的。用理性的眼光一看 ,再也没有比这更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这也是自主决策失调导致的坏影响吗?
过去的战友看到现在的自己的话,会说些什么呢?——九曜的脑中,蓦地闪过这个问题。
※
就这样,夏日一天天过去。
炎热并没有离去。清晨,朝霞把废墟染成鲜红一片,正午,成块的云朵浮在蓝得可怕的天空中。黄昏,夕阳亲吻着大厦的残骸,夜晚,星点赤裸裸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这样的景色循环往复,陪伴着人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被遗忘了的废墟中。
“那么”
九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一脸认真地朝他点着头的叶叶。
他们在一片离据点路程不远的空地上。不过这里战前应该还是片宽敞的停车场,到了现在才变成了空地才对。现在,这里一辆车都没剩下,广告牌凄惨地倒在地上,问津龟裂的混凝土地面的只有阳光。
叶叶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运动装,手里拿着填满了演习用的颜料弹的九四式手枪。
现在,九曜正要开始指导叶叶的防身术。这是为了完成之前定下的“努力做到自己能保护自己”的约定,叶叶自己提出来的。九曜把双手搭在立在地面上的军刀刀柄上,开口说道:
“首先,最优先瞄准的部位应该是头,其次是腿,第三则是手。机械兵的身体构造大致上来说是参照人体来决定的,所以电子脑也搭载在头部。能够破坏掉它是最为理想的,而如果没能破坏掉的话,就往腿上射击去剥夺其机动力,或者攻击手部把它的武器击落也可以。”
叶叶满脸紧张地听着九曜的讲解。现在这片空地上,摆着临时做出来的训练用“目标”——虽然只是把废材料绑成十字再卷上破布,头上挂了个步兵头盔而已。
“步兵级机械兵的武器总共有三种,分别是步枪,手枪,以及军刀。但是你尽可以把他们手里的枪械都看做已经打光了子弹的。事实上,现在他们手里能用的也就是军刀,充其量再加上步枪上的刺刀了吧。总之要点就是他们的战斗手段现在只有接近战。”
叶叶一脸认真地听着九曜淡淡地说出的这些讲解,不时地点着头。
“这样一来,在射程上就有了优势。但是就算把这个也折进去,机械兵的反应也还是太快了。通过观测来计算弹道自然是不在话下,要是两腿都完好的话躲开子弹的可能性也很高。也就是说,一切重点都在要如何在被发觉之前开枪这个问题上。”
点头点头。
“机械兵的视野角度跟人类是一样的。虽然同时他们还具备着简单的电子索敌机能,但是已经劣化,基本上可以视为已经没用了。所以,重点还是在对方的视野角度上。自然的,机械兵的动态视力要比人类的好过许多。”
点头点头点头。
“所以,首先要花上最多两步跑到机械兵的死角去,”
点——
“稍,稍微等等,”
“怎么?”
被叶叶狼狈地打断,九曜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议地问道。
“………………最多,两步,吗?”
“理论上是可行的。看好,先这样,”
说到这里的瞬间,九曜的身影消失了。
只听见咚,咚两声。恐怕这是故意弄出了脚步声的吧。下一个瞬间,九曜已经出现在了目标的背后。他沿着く字形的轨迹跳了两步。
“就像这样。”
“就像哪样啊?!”
也就是要这么踏步——九曜(多少带着点局促地)做着示范。叶叶想着没准自己并不是做不到,便也学着样子试了试。
摔倒了。
经过商讨,(两人)研究出了人类是无法做到这种动作的结论。
九曜并没有过当老师的经历。尽管他在理论上能理解人与战斗兵器的身体能力有所不同,但是总会有种“自己做得到所以其他人也做得到”的感觉。而且本来他自己作为鬼虫就是最为“年轻”的个体,战术方面的问题才刚刚被人教完。自己去教人这种事,是完全的没做过。
结果,最后就变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叶叶,与教学方法毁灭性地糟糕的九曜两个人在一直摸索了。然后到头来依然半懂不懂地,两人又开始进行起了躲避斩击的教学。叶叶想着,不管是教她什么都要好好地学。要想躲开机械兵的斩击,等到看到自然就已经迟了。
叶叶兴奋地盯着手持收在鞘中的军刀,缓缓地上下晃动的九曜。那副模样就像被逗猫棒逗得兴奋不已的猫一般。
“像,像这样吗?”
“腰扭得不够用力。”
“这样!”
“做得不错。”
总感觉有点不对。
虽然叶叶脑中略有点这样的想法,但是她似乎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从这种过程中也感受到了一种乐趣。但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刚一得意忘形地尝试了下略有点杂技感觉的动作,便漂亮地踩空了步子。
“啊”
要摔倒了。这是第二次。
叶叶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是那却并没有发生。
是九曜扶住了叶叶的身体。
“啊,啊……诶诶”
“真大意啊。看来先从下盘练起比较好。该从基础训练开始吗。”
“诶,不,那个……倒是没错,但现在不是那个!碰到了!现在碰到了!”
“小生并没有能不碰到就把快要摔倒的人接住的本事。”
“所以说不是那回事啦!”
很近。九曜用他赤红的双眼观察着两眼不停乱转的叶叶。满脸通红不停地乱挥手脚地叶叶,与疑惑着“到底在闹什么”的九曜,在宽旷的空地一角扭成了一团。
这时,仿佛呆住了一般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你们在干啥啊?”
是纲岛。
现在,说他是久旱后的甘霖也不为过。
纲岛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耸了耸僵硬的肩膀。
“——哈啊。防身术的训练啊。但是我说,娇嫩金贵的小叶妹和傲视天下的鬼虫大人在一起的话,这等级也差得太远,根本就没法教吧?”
“果然如此吗。”
“……为什么一幅‘我可是一开始就知道了’的样子啊?”
气喘吁吁的叶叶略带怨恨地盯着连一滴汗都没出的九曜。
不管怎样,木匠不干铁匠活,要教人类防身术还得人类当老师才行。早早地做完了工作的纲岛一下子加入了进来,接过了叶叶的教练的职位。
“嗯——”
纲岛一边把玩着扣上了保险的手枪,一边说道:
“嘛,最重要的,果然还是要如何逃掉才对。说实话,就算动真格地打算去打倒他们,子弹也不够。要是只有一台的话,几个人一起上倒也不是干不掉,但就算这样也是弊大于利。就算能打倒对面一台机械兵,但要是这边的同伴被带走一条胳膊那可是实在划不来的吧?所以不许逞强,这是第一要注意的。”
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尽天城里生存下去的“生存者”们的视角。
说到这里,纲岛开始翻起身上的装备来。他是刚刚才巡逻完回来的,所以身上还带着一整套探索用的装备。然后,他拿出来了一个罐状的反机械震撼弹。
“总之最基本的方法,把这个扔出去,然后趴下。因为看来那帮家伙对于会动的东西是会无差别地做出反应的,所以只要用这个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等着‘磅!’就可以了。然后就可以跑了,要是没地方跑的话,开枪也可以。总之是必须要抓住对手的破绽。”
叶叶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发出“嗯嗯”的声音。实际上,他已经无数次地从这种危险下脱过身了吧。不愧是探索班的领导人物,他身上有种精英风范。
“另外就是绝对不要落单。自己吸引目标的注意,让同伴从后面包抄也好。但是我再强调一下,最重要的还是‘生存下去’,而非‘击败敌人’。…………我说,怎么你也听得这么认真?”
“小生对人类的行动方式很感兴趣。”
定睛一看,只见九曜站在叶叶身边,带着一脸奇妙的表情听着纲岛的讲解。
这最强的战斗兵器,外表上看起来也仅仅是个少年,现在的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名讲师和两名学生一样,而九曜的运动服和九曜的立领制服则更是为这幅画面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笔。纲岛略带困惑的挠了挠鼻头。
“也好吧。……那么,总之先来教教这个闪光弹的用法吧。”
“是,是!”
叶叶重新鼓起干劲,九曜则是兴趣盎然地看着。
叶叶的防身术讲座到了最后学员变成了两名,一直持续到了太阳西斜的时间。陪伴着三人的,只有阵阵蝉鸣。
平常的日子,就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着。
九曜一直跟随着叶叶,守护着这群人们。
尽管那“木头人”这词的完美化身般的作风还是一如既往,但他确确实实地改变了。一闲下来他就会跟着叶叶学习生活和人际关系方面的问题,不再像以前那样除了任务以外毫不关心了。
尽管仍然有些笨拙,但是大家大都怀着善意去接受了九曜这种生活态度。本来就没有比他还可靠的保镖了,没有人不明白他所带来的好处有多大,也没有人不在感谢着他。
而且,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战斗的样子。除掉他那瞬间便能将机械兵斩于刀下的惊人战法,九曜尽管有些冷淡又有些笨拙,但是基本上就是个木讷又认真的少年。也受到外形与人类几乎相同的影响,默默地一直学习着的九曜习惯人类的生活方式的速度意外的快。
最近,他也会混在那些阿姨们中间,一起做些杂务,那时候连围裙都会好好地穿到身上。他那幅默默地把食物从罐头里取出来的表情和情绪简直和战斗时一模一样,所以要是让见过他的战斗的人看到这幅样子,多半会笑出来吧。
叶叶还是一副老样子,不停地到处工作着。最近菘似乎也打算学着做饭,所以叶叶正教她如何不切到手地打开仓储食物的包装。
废墟中的生存者们一点一点地向目标前进着、生活着。
在九曜的帮助下,在废墟中探索、收集零件的效率也比以前提高了很多。拜此所赐,通信塔的修理也有了相当大的进展,同时蜂的调整也顺利地在进行着。
淡然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的九曜,某一天发觉到了一个问题。
叶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停劳动,向人们播撒着笑容,支撑着他们。但是在通信塔修理进度,人们一步一步地接近目标的同时,叶叶身上也开始有了点小小的变化。
平常的时候还看不出区别。但是偶尔,会看到她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像是有些哀伤,又像是有些恐惧的表情。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八月末。油蝉的鸣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法师蝉的鸣叫。白天那蓝得不着边际的天空也稍有褪色,而黄昏时分的暮色则缓缓地又添了一抹朱红。
但是,夏天还远远没有显露出要结束的气息。
而这样的日子,在昭和一百零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发生了变调。从八月初九曜来到这里开始算起,过了将近有一个月的时间。
人们完成了乙号通信塔的修理。
※
通信器材工作正常。
电磁波发送情况也已经通过了测试。
这样一来就没问题了。人们一直仔仔细细地反复做着调整,确认着乙号的恢复情况,一直忙到现在的凌晨一点半,已经几乎没有还能再做修正的地方了。
因为电源接在了通信器材上,所以室内的灯用不上,人们为了照明,拿来了夜间动工用的大号落地灯。一直工作到深夜的男人们站在并不很宽敞的通信室里,脸上充满了紧张的深色。九曜站在房间一角,定定地凝视着安东和纲岛他们的背影。
“喂,喂,这样一来就真的能发出信号了吧?!”
“哎哎,都别给老夫急!你就算不相信老夫们的手腕也好,但是路可是只有这一条!”
安东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然后通过远距离通信波发射了求救信号。
并没有发生什么戏剧性的变化。除了通信机工作时静静地发出的嗡嗡声,再没有什么声音了。
九曜望向虚空中。男人们把视线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接收到了被暗号化的广范围通信波。通信机在正常运转,没有问题。”
紧张一下子舒缓了下来。
安东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整个身体都瘪了下来。本来浑身的肌肉都紧张着的整备员们都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其中还有人累得直接贴着墙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接下来,会怎样呢。只能把一切都交给老天了吗。”
接下来,剩下的只有等待,
然后,人们经历了从出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天。状况有了变化是大概过了二十小时之后的,第二天夜里十点左右的事。
传来了应答讯号。
发现了这个事实的时候,就连一贯冷静的安东都睁大了眼睛。以他为首,在营地里的所有人都一拥而上,以仿佛要把房门踹倒的架势冲进了通信室里。其中当然有着九曜,也有着叶叶。
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口水,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安东静静地操纵着终端机,把通信模式切换到了双方向模式。他戴上满是灰尘的耳机,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自己也带着紧张地应答着那个信号。两次应答,三次应答。
在这电波的对面有人在。
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安东继续反复着应答,然后暂时摘下了耳机,转过身来对着大家宣告道:
“是『东京』。”
——我接收到了求救信号。那边有人在吗?请求应答。我是可儿,属于东京的幸存者探索队。
通信是以一个大概是壮年的男性声音说出这些话开始的。
东京——俗称“首都”的八洲中心。虽然离作为南部的防卫都市的尽天有好一段距离,但是那里应该也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受到了相当大的损害。
但是,其损害并非像其他都市那样是毁灭性的。再怎么说它也是八洲的一国之央。在二十年的岁月中,东京已经完成了相当大规模的复兴。不过说是这么说,它也还没达到完全恢复的程度,现在支撑起以东京为中心的,关东的小小一部分区域已经是尽力之举了。
站稳了脚跟后,东京就开始在国内寻找起了其他幸存者。
这个工作开始步上正轨是大约一年前的事情。然而各地的主要通信设施都已经毁坏,轨道观测卫星也早已成了宇宙垃圾,现在以东京为的电磁波网络已经呈现出了一种支离破碎的状态。几近成为陆上的孤岛的,并非只有这座尽天城。
没法确认状况的话,就连各地的人们到底处于什么情况都不明白。但是也不能就这么一直袖手旁观。他们修好了东京的通信设施,等待着不知何时可能传来的呼救信号,有时也会无差别地向四面八方发送询问信息。
而在这过程中,他们收到了从南部的防卫都市发出的,极为微弱的信号。
乙号是用东拼西凑地捡来的零件应急性地修好的,它所发出的信号能被接收到简直是个奇迹。
通信室里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安东一字一句地说明着尽天的情况。都市大部分的机能都已经毁灭,存在着暴走机械兵的威胁。有多数生存者。有经过了保存加工的食粮,但也已经接近见底。没有救援和补给的话,很难再坚持多长时间。
已经全部了解了。会尽快地派出救援。目前会先将物资空运过去,为了联络希望能把通信器保持在待机状态。——东京那名男人如此传达道。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便结束了通信。
——感谢你们还活着。我们也感到了一种救赎。
安东把终端机调到待机状态,摘下耳机,吐出了一口长而又长的,仿佛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挤了出来般的气。他仍然与年龄不相衬地兴奋着,手还在微微抖个不停。
安东转过身看着在场众人。仿佛在回应着他们一般,安东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我们可得回去告诉大家啊。成功了,我们并非是孤独的。”
八月二十九日,晚上十时半。
在狭小的通信室中,人们爆发出的欢声沸腾了起来。
※
两天后。
三架无人驾驶的小型运输机来到了尽天。
借此机会,人们向东京那边提出了几个条件。
一是,希望在难以被视觉确认的夜间前来。二是,希望能在可能的范围对运输机施以隐蔽涂装。最后一个,则是绝对不要走最短线路,而要从海上绕道过来,在尽天的军港着陆。
安东当然,也传达了尽天这里有着鬼虫存在的事情。得知第一式『蜻蜓』和第九式『蜂』仍然存在的时候,对方的惊愕是非同小可。这也难怪,毕竟本来以为已经全数战死了的鬼虫居然还有两机存活着。
而这几个条件,正是为了警戒那个男人。
夜间,施以隐蔽,并且做出大大的迂回,绕开他的索敌范围。
「……了解了。送去运输机后,我们也会走陆路前往尽天。那时,我们也打算与第一式进行接触。」
“进行,接触?那实在有点太危险了吧?”
「我们自然会作出注意,努力保证万全。不管怎样,鬼虫还生存着的话,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理。如果能够进行对话的话,那我们就去进行交涉。……听你们的说法,似乎他也并没有完全暴走。」
之后,东京方面便开始准备运输机了。
两天后的同一时间,运输机将以乙号通信塔作为标记,取道海路飞向尽天的军港。人们望眼欲穿地等待这它们。
“那个,九曜。”
听到背后传来叶叶的声音,九曜把头转了过去。
地铁的居住区从上到下一片欢腾。这自然是因为看到了希望。大家举起手来欢笑着,尽管时间已到午夜,却依然喧嚣一片。
似乎还有人把酒拿了出来。这些嗜好品平时是放在地下仓库里小心保管着的,但是这种喜庆日子,就算拿出来也完全没关系。
九曜坐在地铁入口的楼梯边,暴露在夜间地上的空气下。他在这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进行周边的索敌工作,但是那其实更接近借口。他仰望着夜空,孤身一人沉浸在思绪的海中。
就在这时,叶叶从楼梯上走了过来。
“……发生了何事?如果是担心小生的话,并不需要。”
“我喝不了酒啦。大家都有点醉,所以我有点想到外面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来着。”
叶叶坐在了抱着军刀坐着的九曜身边。
九曜一言不发。叶叶虽然也不做声,但是斜着眼往九曜那边看了好几次。她抱着膝盖,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小声开口了。
“九曜你,接下来,打算怎样?”
“那很明显。让蜂复活,再去挑战龙胆。”
听到九曜这斩钉截铁的回答,叶叶俯下了头。
“我……。我,又要怎样,呢?”
这就是那个时候的表情,九曜想道。是乙号的修理完成前,叶叶偶尔会露出的表情。有些哀伤,又有些畏惧。九曜曾经预想她是身体状况出了问题,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叶叶马上就露出笑脸,答道“什么事都没有”。
“你如同刚刚那样的表情,小生最近常常入目。但似乎不是身体出了问题。那么,是什么其他要因引起的吗?”
九曜所说的只是极为单纯的推论,但是看来某种意义上是正中红心。只见叶叶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震颤起来。
“……说实话,我有时会害怕。”
“难以理解。目的已经达成了。还有什么要害怕的?”
“我也说不太清楚……但是,如果现在这种生活结束了的话,我有种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的感觉……”
一切都结束之后,到底要怎么做呢?
九曜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安东同样的问题的事情。也想起了曾经想问叶叶,却没有问成的事情。当时虽然只是“在这里的目的完成了的话”这种假设,但是现在这个假设却真的快要成真了。
“我,是无家可归的。”
以这句话为开头,叶叶娓娓地说起了她的事情。
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自己心中一边整理着一边说着的样子。十岁时失去了双亲,之后大概在商户家做了大概四年小帮佣,又在十四岁时被卖到了花街去。然后,从那时开始侍奉起了|“某个人物”。
九曜一直默默地听着。
叶叶抱紧自己的膝盖,凝视着眼前的虚空。九曜第一次看向叶叶的脸庞。
“——伍长他跟我说,活下去。”
叶叶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
“我要遵守这条命令。因为我一定要遵守这条命令,所以我会活下去。不管是以怎样的形势都好,我无论如何都想为大家派上用场,证明我还在活着。”
这是体现她的、体现“叶叶”这个人的方式。为了谁人而东奔西走,为了谁人而勤劳奉献。如此诸多工作,对于叶叶来说与“活着”的意义是相同的。因为她就是这样,一路生活过来的。
“……但是,但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有时候会害怕。……我,如果在这里的工作做完了的话,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九曜并没能很好地理解到这句话中的含义。尽管他对所有的反应都极其敏感,但是在人类这些细微的感情变化面前却反而显得迟钝。
现在在这里的使命结束之后,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孤身一人,无家可归。
这不安难以言表。
菘有安东这个爷爷。其他生存者中也有着夫妇或者兄弟姐妹们,他们都怀着某种“关系”而生活着。但是与叶叶有关系的人,全都在二十年前那场战争中离去了。她的血亲自然已经不在,而过去的主人也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
叶叶的声音轻轻颤抖着。蜷缩在自己身边的她的背上,似乎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九曜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感情。
但是,尽管是极其客观的见解,他却做到了对叶叶的话语做出反应。
“你是,人类。”
“……诶?”
“人类,并非是机械。人类的身上并没有被设定好的存在理由。”
叶叶睁圆了双眼看向九曜。
为何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九曜本人也不很明白。这或许是安东口中所说的,他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所带来的结果也说不定。
九曜思考着人与机械的差异在哪里。至今为止,一直思考着。
曾经在遍地残骸的神社里思考过的事情,如今在他脑中循环往复。失去了使命的兵器会发狂。
没有目的的道具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九曜……?”
“如果你迷惘的话,那就尽情迷惘吧。因为你有权利去思考、去决定以后的事情该怎么办。”
假如有一天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使命都完成了,已经没有什么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了的话。就像安东所说过那样,人类是可以去找出新的目的。这是所有拥有意志的存在都平等地享有的权利。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是抱着“不这样的话就不行”的使命来到这世界上的。
“……有点,不是,很明白。”
“小生不知道你接下来该怎样。但是,至少小生,是希望有你在的。”
九曜断言道。
九曜对人类抱着兴趣。就算等到蜂完全恢复之后,他还是有很多别的事情想要去了解。从她身上学到的各种东西,对于以前仅仅在战场上生存过的九曜来说都是新鲜而饶有趣味的。所以,不管接下来会怎样,九曜都单纯地有着刚才的感想。
叶叶的脸上,猛地涌上了一片红潮。但是九曜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与机械,是不同的。
这世上所有的道具,都是先有其目的才被创造出来的。为了跑得更快才有了车,为了跨过大海才有了船,为了敲进钉子才有了锤子。——为了战斗,才有了兵器。
兵器的使命只有战斗。或是在战斗中迎来毁灭,或是失去使命而迎来疯狂。
对于道具来说,所谓“完成了使命之后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
※
八月三十一日晚上十时。
人们聚集在高高耸立、直指夜空的通信塔脚下。
已经没有必要再扎下营地了。取帐篷而代之的,是数量运输用的拖车。等待在它们周围的人们望眼欲穿地凝视夜色的海洋。为了防止阻碍三架直升机着陆,之前散乱在码头上的障碍物已经被清理地一干二净。
所谓历史性的接触,大概就是指这种场面吧。
叶叶混在人群中,一边仰望着夜空,一边如此想道。不知何处传来了虫鸣声。湿润的风带着潮水的气味,轻抚着她的脸颊吹了过去。有种湿气。天上也满是乌云,看样子明天没准会下雨。
东京所送来的供给品,比起单纯的物质支援来说还有着更大的意义。在尽天之外还有其他的生存者,而且东京的复兴工作比这里进步得多,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了。
她忽然转向了背后。只见在离人群稍有点距离的地方,九曜带着一如既往的表情一动不动地抱着胳膊站着。她试着朝他挥了挥手。凝视着虚空的九曜注意到了那一动作,向叶叶瞥了一眼,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又把视线转向了空中。
——小生,希望有你在。
叶叶不经意地回想起这句话,又涨红了脸。这句毫不修饰的话语,到底蕴含什么意思呢。当然肯定跟自主决策是有关系的,但是,万一有点其他的理由的话。
万一是这样的话,那真的很让人开心。
“——喂,是不是那个啊?!”
听到这句不知是谁的喊叫,叶叶的思绪被拽回了现实中。
在西方的夜空中,出现了几点光芒。那是无人小型运输直升机的探照灯。
过了一会,直升机的旋翼振动空气的声音传了过来。横向排成一行的三个光点从海上绕了一个大圈,最后接近了今天的码头。安东在通信室中进行着导航,让它们扎扎实实地接近着码头。
小小的感叹声在人群中扩散开来。其中还有的声音看来是太过感动,都带上了哭腔。叶叶一边听着周围的声音,一边死死地凝视着直升机上的光芒。
这样一来,在这尽天城的生活也就要结束了吗。她忽然如此想道,又“不对不是这样”地打消了这个想法。这并非是终点,而是起点。这次物资供给,仅仅是个开端而已。叶叶不知为何带着有些庄严的心情见证着这一幕。
而被这夜空中的光点所吸引住了的人们,并没有发现。
并没有发现,九曜看向了并非直升机所在的方位的一点,身体一下子僵硬了。
并没有发现,在天空中有着一点以人类的肉眼绝对无法看到的,仿佛芝麻粒一般的小而又小的光点。
“这样一来……大家就,已经都没事了吧?呐,九曜——”
叶叶一边自言自语般地低语着,一边转向了背后。
“……啊咧?”
只有一个人,发现了九曜的身影已经消失。
奔跑。
九曜毫不在意身体上的负荷,以仿佛要踏碎混凝土地面一般的势头奔跑着。
叶叶发现到他不见了的时候,九曜已经身在离码头超过一公里元的废墟中了。这片漆黑的夜色中没有一丝光芒,他把视觉切换成了夜视模式。九曜从看到了的光点的位置计算出自己应该前往的地点坐标,完全无视了地形全力地奔跑着。
九曜瞬间穿过笼罩在黑暗中的大街,跨过瓦砾,仿佛子弹般地在大厦间跳跃着。他的身体以逼近音速的速度撕裂空气,把高亢的风声甩在身后。
重力死死地抓着身体不放,恼人至极。没有双翼的身体让九曜感到深深懊恼,周围这挥之不去的“声音”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体究竟有多么迟钝。
就凭这种速度,根本不可能追上他。
九曜放出意味着最大级危险的甲种紧急无线电波,强行把声音插入了无人直升机的控制系统中。
「快撤退!现在立刻!」
但是,九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事连安慰剂的效用都没有。系统的目标设定已经固定,以九曜的权限根本不可能改变直升机的路线。而且,本来就已经太迟了。
九曜把所有的传感器都动员起来,在夜空中搜寻着目标的痕迹。
将反射回来的电磁波和热源信号和气流和声音都彻底解析,九曜感知到了在他所预想的坐标点的正是他所预想的目标。那仿佛箭矢般贯穿夜空的东西,根本就没有要隐藏自己申请的打算。强得仿佛要狂乱起来的焦灼感在九曜的思考中激起了阵阵波澜。
最后一次跳跃。
完全没有考虑着陆。脚下的大厦屋顶被爆发性的跳跃力蹬得碎片四溅。无视了加在脚部的人工肌肉纤维上的负荷,九曜向风压狂吼的空中飞跃而出。
然后,发射。
左臂上的电磁加速装置发出低吼,一口气喷射出了数十发针弹。这是完全忽视了瞄准的的,仅仅一味朝着目标乱射的弹幕。
这种东西,别说攻击,根本连路障都算不上。
仅仅一瞬。那些针弹全都被细细地切成了碎片,化作铁屑在夜空中四散消失。
纤细的身体黑得可怕的“虫”,以恐怖的速度横穿过夜空。反重力的翅膀。碧色的复眼拖出残光。 仿佛线条般纤细锐利的银色钢铁。如今这幅姿态的九曜,正可谓无计可施。
九曜用肉声和电波一起喊了出来。
“——龙胆!!”
这喊叫回荡着,消失在夜空中。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传到那蜻蜓耳中。
九曜矮小的身躯如同人偶一般,被这神速的虫所卷起的冲击波除非了。他撞进大楼的屋顶,砸穿了整整三层楼板,才终于停了下来。
刚才还在在遥远的视野彼端闪烁着的银光,在一眨眼之后就在了这里。
觉察到它在了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
“诶,”
所有人都仿佛定了身一样愣住了。
尽管从头到尾地目睹了事情的发展,但是叶叶的脑袋仍然没能追上这超常的速度。
那是,在连一秒钟都不到的瞬间中就结束了的事情——漆黑的物体,忽然出现在正面的天空中,几条如同钢琴线般的细细光芒以它为中心奔走而出,然后当光线全部聚拢起来,被黑色物体吸进了体内时——
三架直升机,全都七零八落地被切成了碎片。
经过相对事态的剧变来说简直有些太长了的时间后,曾经身为直升机的一部分的碎片喷出了火焰。爆炎照亮了夜空,倒映在水面上。直传腹底的爆音轰鸣而至。烧灼着夜色的爆炸一瞬之间就已经结束,碎片扬起飞沫沉入了大海中。
简直是骗人一般的光景。
烙印在眼底的爆炸消失后,叶叶被悬浮在大海上方的空中的物体夺去了双目。纤细的漆黑身体泛出湿润的光泽,两对银翅无声地散发着淡淡的辉光。以及,头部那可以看见周围三百六十度的碧绿复眼。
那正是千真万确的,『蜻蜓』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