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龙胆会那么强啊?”
以前,九曜曾经这么问过一次。
只有在师父龙胆面前,九曜平常那副严峻的口吻才会变得年幼一些。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概是因为如今知道九曜原本只是个平凡少年的只有龙胆,所以他无意识之间放松了吧。
听到这问题,龙胆沉默了一会。寡言的他从不说什么多余的话,跟其他鬼虫相处时也一直是一幅沉静的态度。
当时,应该是在前线孤岛的作战结束了之后。龙胆从运输机上俯视着蓝得刺眼的大海,静静地答道:
“因为某不能输。”
“……为了国家?”
“不。是为了至今为止与某交战过的所有兵士们。”
九曜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心中,有着他们自己的思想。他们以自己的意志而向鬼虫发起了挑战。而某是将其踩倒、跨过,才到了今天。若是某停步不前的话,那就是对他们的侮辱。”
龙胆仿佛独白般地说着,然后如此做了收尾:
“……取走了他们性命的鬼虫之蜻蜓,要是在半道上就吓破了胆子的话,就再也无颜去见他们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的心中就没有阵营之分。
战争中没有正义。但是,同时也没有绝对的邪恶。
有的只是思想。只是持枪握剑的人们心中的一股股意志。从战争初期开始就一直身处最前线的龙胆,比任何人都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无论对手是什么样子,龙胆都从未手下留情。只要有人前来想要击倒他,他就会以蜻蜓的全力将其歼灭。他眼中所看着的,都是在战场上赌上生命的人,以及以自身存在的全部向敌人发起挑战的兵器。无论敌方还是我方,一律平等。
那时,九曜并没能怎么理解到龙胆话中的含义。
只有龙胆那望向窗外的,毫无动摇的沉静双眸,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印象里。
※
蜂已经能飞了。
已经没有能称之为准备的准备可以做了。人们围在据点边上,九曜警告着他们在一切都解决为止都绝对不能出来。因为除了单对单的决斗之外就没有别的方法了,所以他判断,在一切都结束前应该尽可能地去保证人们的安全。
人们把蜂移到了工作场外,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工作能做了。安东他们解析水铁得出的数据已经都储存进了蜂的脑中,电磁制御(Elekiter)的出力也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战斗了。
九曜没能说些出什么“我一定会回来”之类的漂亮话。这次的敌人太过强大,实在不是可以做出这种约定的情况。虽然九曜已经不再打算寻死了,但是龙胆仍然是个绝对足以让他做出死亡的觉悟的敌手。因此,九曜才一言不发。
纲岛拍了拍他的背,说道:
“我们真是没脸,最后还是只能靠你去做了。……拜托了。”
菘不知怎么的,带着点害羞地说道:
“蜂可是爷爷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才修好的,你可别给我弄坏了啊。……不过要是只是稍微蹭破了点皮啥的话,那再修修就行了,所以”
安东抚摸着语塞了的孙女的头,静静地笑了。
“不用在意老夫们这边。使劲干吧。蜂可是完全没问题。”
每个人都对着九曜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那些话语虽然无法直接化为力量,但绝不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九曜每听一句话,都一一地点头回应,然后催促着人们回到据点去。
“九曜……”
最后一人,是叶叶。她仿佛说不出话了一般地沉默着,像是在烦恼着什么一样地仰望着九曜。
“叶叶。”
率先开了口的是九曜。仍然迷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的叶叶听到这一声,吓得答道“是,是”的声音都带了点假声出来。
“我出门了。”
他觉得,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九曜向睁圆了眼睛的叶叶行了一礼。然后又向以安东、纲岛和菘为首的在场所有人行了一礼。他扶着腰间的军刀,转过了身,然后,便再也不回头。
“——,九曜!”
他大概走了有十步远的时候,一直僵着身子说不出话来的叶叶喊了起来。
“甲种指令!绝对,绝对要回来!——路上小心!”
听到这句话的九曜,停下了步子。
甲种指令。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完成的命令。那是以“司令官”的权限所下达的最为强效的命令,被命令了的对象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去执行。
这命令,对如今的九曜来说毫无意义。
但是。
“了解了。”
回过身来,九曜在最后,清清楚楚地如此答道。
仰望着欲暮犹明的天空,少年的背影渐渐远去。
叶叶回想起了,目送伍长出发的那最后的早晨。回想起了大步迈出玄关的,那高大的背影。
那时,她本来也想说,路上小心。想说,请平安无事地回来。但是伍长带着安稳的笑容摇了摇头,制止了叶叶想要说话的嘴。
——无法达成的约定,我可做不来。
他如此说道,最后摸了摸叶叶的头。你还不该到这边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留下这句话后,伍长就出战了。为了保护这个国家。无法再次说出“我回来了”的男人,踏上了最后的战场。那个早晨,少女又一次被重要的人丢下了。
众人纷纷走向地下,唯独叶叶一直留着,直到地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为止。
她就这么一直地目送着,少年的背影前往战场。
※
九曜开始思考有关龙胆的事情。
龙胆是名完美主义者,也是个极其推崇“意志”的人。因此,他才对所有的人类抱着一种独特的敬意。龙胆以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选择、作出决定这一事为荣。同时,他也敬仰着能够明确坚定地做出这事情的其他人。尽管这事情平常地不能再平常,但它却是兵器永远无法企及的。
对于他来说,战斗即是与敌对之人的意志碰撞,并且将其战胜的的行为,九曜如今这么想道。
龙胆身在那第九十九军道上,未曾有过一次补给,也未曾尝过一次败北。他历经了多到数不清的战斗,并且永远赢得着胜利。仅以孤身一机,就这么度过了从战争结束开始到如今为止的长达二十年的岁月。他将失去了使命的旧日同伴一一送去阴间,同时也秉着他那强韧的意志一直等待着将会与自身为敌的某人吧。
这个男人的手下已经累起了尸山血河,但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战争”。
他身后的道路,铺满了敌友双方的无数尸体。正是因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才没有停步。没有选择停步。若有一日倒下,那么定是在倾尽死力的战斗中,为了成为超越自己的某人的意志之基石而死。
若非如此,他便无颜与已逝之人相对了。
九曜曾当他是独一无二的师父,憧憬着他。他是个强大的男人。但,他也是个悲哀的男人。
九曜回想起给自己留下了许多话语的鬼虫战友们。回想起驰骋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先自己而去的他们。
第贰式『蜘蛛』·罗刹之巴,冲进了敌方的主要基地之后,就再也没有再回来。
第叁式『螳螂』·夜叉之剑菱,孤身一机突入了数千名敌兵的阵中,与他们同归于尽。
第肆式『蜈蚣』·弩将之井筒,以身体作为无数负伤了的步兵的盾牌,站着死在了战场上。
第伍式『蛾』·奔王之万字,为了阻止敌人的进一步进攻,自爆而亡。
第陆式『蟋蟀』·钩行之庵,舍身冲向了地方据点的中枢,在爆炸中逝去。
第柒式『蚁』·霖鬼之枫,在完成了长达三百小时以上的高速运算之后,力尽倒下。
第捌式『蜉蝣』·无明之柊,帮助众多战友逃走后,消失在了热核武器的火焰中。
现在九曜明白了。他们是以他们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死亡。
而九曜和龙胆,都是被丢下了的角色。
九曜想着。必须要让他与自己的“战争”,有个了结。
※
九月六日,下午六点出头。
头顶的天空中,已然漫上一丝夜晚的气息。被耀眼的夕阳照射着的云朵染成了朱红色,而黑暗正想要混在其中。降临在这被世上的一切所遗忘了的废墟中的,是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的夏日黄昏。
九曜上到附近的大楼的屋顶,看着这黄昏的天空,寻找着被布置在了据点周围的传感器。
「找到答案了吗。」
九曜毫不吃惊地接下了这毫无前兆地钻进脑中的通信波。
“……你从一开始就看着呢吧?”
就算是平常的时候,龙胆的传感器的精度也是极其的高。黑进人们装设的雷达的电磁波中,不被注意到地反过来监视人们想必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龙胆没有对幸存者们下手。他一清二楚地监视着九曜的动向,却一直待在尽天的尽头没有做出一点动作。
“是在等着,我这边吗?”
电波彼岸传来的沉默,与肯定是一个意思。
龙胆,实在太强了。
在战争中避开死亡,失去了敌人,再也没有一个能够跟他好好战斗,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敌人了。除开,与他一同活了下来的另一只虫之外。
从一开始就是。龙胆是第一个觉察到了九曜的才能的人。而柊所说过的九曜的特质,他也是知道的。他比任何人都信赖这自己所选定的少年的力量,一直等待着他的意志定形的那一天。
从一开始就打算输掉的挑战者,根本不值得去杀死。龙胆一直等待着,九曜以明确的理由、坚实的意志选择战斗,并非追求着死亡,而追求着胜利,成为他的“敌人”的那一天。
仅仅为了战斗。
在存在意义消失之前,双方都还有对方在。九曜恨着龙胆,因此能够保持清醒;龙胆在等着九曜,以此才能驱逐疯狂。
九曜吸进一口气。
“完全如你所说。我,之前并没有认真地想要去战胜龙胆。而是打算像机械兵和那一台凶那样,作为战士死去。但是如今不同了。我,并不想输。我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有定下了一定要回去的约定的人。”
龙胆,一言不发。
没关系。只要传达出了自己的意志就好。紧张灌满了全身。如今,自己正在跟鬼虫中最强的驭手对立着。九曜抑制住因激动而颤抖起来的身体。
他满溢着觉悟,宣言道:
“我以我心之意志,持我身一切武力,现在将你,击坠。”
这时。
担当了龙胆与九曜的通讯媒介的雷达天线,接二连三地爆炸了起来。
「值得一战。」
声音。
论强度无可出其右,甚至会让天线发生短路的,超强指向性通信波冲进了九曜的脑中。这几个字已经足够了。一瞬间能让冰水沸腾起来的热量膨胀了起来。九曜,在这化作数据的话语里,在0与1的夹缝间,感到了货真价实的,最强鬼虫的认真散发出的战意。
“作战,开始。”
空间本身仿佛都带起了热量。感受着从头顶一直传到指尖上的麻痹般的压力,九曜,启动了蜂。
停在地上的蜂腾空而起。它的背上张开了一对光翼,让周围数米内的瓦砾都奇妙地浮了起来,无声无息地,一秒之间就升到了大厦的顶上。蜂的胸部打开,等待着九曜的连接。
“作战目的是将鬼虫第壹式『蜻蜓』·四天之龙胆击坠,以及生还。这座尽天城的制空权,我们要夺下来。”
「遵命」
鬼虫的翅膀,与通过振翅来获取升力的一般昆虫翅膀完全是两种东西。实际上说与其那是翅膀,不如说是被可视化了的“力场”。也就是说,那是通过反重力/惯性控制力场而移动的,完全无视牛顿第三运动定律,超越了常识的无反作用推进翼。
少年的身躯滑进蜂的身躯中。光成的神经与虫相连起来,五个脑聚合成了一个系统。思维开始运转,缓缓地进行着加速。包揽了所有方位的视野染上黄昏的色彩,扩大了数倍的感应范围中,出现了唯一一点敌性反应。
所有系统正常。
反重翅达到最大出力。
火控装置展开完毕。
确认电磁制御(Elekiter)正常驱动——
“战斗机动,开始……!!”
赤红的复眼迸射出强烈的光芒。
然后,九曜看向了龙胆。蜂,看向了蜻蜓。
“出招了!”
「来吧!」
奇妙地,双方完全同时地开始了飞翔。
从悬空状态一瞬间加到最高速。金银两色的闪光,将傍晚的昏暗撕裂开来。
※
战斗,在双方认识到了闪耀在天空彼端的,对方的翅膀的闪光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水铁所成的致死结界,是为以龙胆为中心展开的半径为二百五十米的球形。尽管不能保证这数值绝对正确,但是至少是绝对不会小于它的。
蜻蜓的接近速度比声音之流要快得多。他从第九十九军道一路飞来,把一路上的障碍物全都切成了粉碎,正可谓勇往直前。银色的残像笔直地贯穿了傍晚的废墟。它卷起的冲击波震碎了大楼的窗户,漆黑的虫在漫天闪光的玻璃片中穿行。
第一手,正面相交。
九曜毫不犹豫地出了招。蜂的身上迸射出针弹的弹幕。其中每一枚都是仿佛钢锥般的大型针弹。超过百支的钢针一口气飞射而出,把急速接近而来的蜻蜓,以及其回避路径的预测点淹没殆尽。
瞬间,蜻蜓那漆黑的身体仿佛发了光一般地翻动了起来。
这回避机动仿佛是假的一般。几乎完全没有改变直线的路径,蜻蜓钻过了除了动用神经加速(Tachyon)之外的方法根本无从发现的极小缝隙,复眼没有片刻离开九曜,易如反掌地,蜻蜓就躲过了那片弹幕。
双方的间距已经在直接瞄准的范围内了。
水铁的利刃上,晃过一道仿佛激光般的闪光。
“……来了吗……!”
九曜仿佛抽动一般地把飞行轨道弹向上方。水铁以毫发之差舔过虚空,又流动起来向着蜂追了过去。九曜仿佛想要扯掉它一般地向后方播洒出小型的针弹,强行控制着机体想要进行回避。
瞬间闪过的反光,仿佛自身就是一柄利刃般地,锐利地舔过蜂的身体。
如同箭矢一般笔直地飞行着的蜻蜓,与在它偏上方的位置斜斜向上飞去的蜂擦肩而过。
斩击毫不留情地划过蜂刚刚所在的坐标。半圆的切断面撕裂了空气,造出了真空,淡淡的蒸汽伴随着压榨般的声音消散无踪。水铁卷回了蜻蜓的体内,仿佛玩笑一般地把偶然位在轨道上的废大楼的六层以上一下子斩落在地。
“电磁制御(Elekiter)启动,轨道展开,弹体加速!”
九曜立刻下达了指令。位于蜂的背部,仿佛尾巴般的可动肢动了起来,强大的电流注入了大型磁轨炮中。蜂的机体在空中回转身体,把炮弹击向了仍然以背对着这边的蜻蜓脊背。
电浆四散。龙胆读出了这次狙击中的一切。
水铁之盾瞬间出现天空中,金属丝毫不差地聚集在了九曜所算出的狙击点上,当场制造出超高密度的复活装甲。铿,高亢的金属音响起,被超加速了的弹体被水铁所阻隔,嵌在了上面。
然后,蜻蜓的机体做出了难以置信的机动。
银之双翅改变了方向,漆黑的胴体变得地锐利了起来。把超音速飞行的惯性都抹消掉,蜻蜓保持着速度转了一个锐角的弯。
空气中留下了一个大洞,轰响起巨大的响动来。蜻蜓以超越了音速几十倍的速度逼近而来。
攻守交换。九曜被瞄准了。
——!
水铁仿佛龙卷风一般形成了漩涡,卷动着必杀的威力瞄准了蜂。九曜毫不吝惜地射出了针弹。他以拼死的势头逃着,离开了二百五十米的死亡半径。在以最高速度飞驰而出的蜂的身后咫尺之处,被斩碎的建筑物一瞬间便失去了原有的形状。
若是单纯地比较在空中机动里的速度的话,蜂是不逊于蜻蜓的。但是,在龙胆的距离内生存超过三秒,就算是如今的九曜都做不到。
最优先事项是自己不受攻击。对于不容许败北,只能取得胜利的九曜来说,为了胜利连一点失误都不能犯。
他降低高度,逃进了眼下的废墟。
——无论如何,都要干吗。
安东,如此问过。
要击坠蜻蜓,就得面对两个等同于不可能的难题。
也就是,如何追上通过神经加速(Tachyon)实现的规格外的反应速度。
以及,如何穿透同时是必杀与坚盾的水铁攻向其本体。
秘策有两条。二者之一失败之时,也就是九曜的胜算消失之时。叶叶所发现的那几滴水铁——那是关键之一。而另一条秘策,则是通过九曜自身成千上万的运算所找出的一个可能性。
除了安东,他谁都没有告诉。要是别人知道了的话一定会去阻止他吧。但是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确实……可能性,是有的。但是蜂啊,那是……”
“没有其他手段。就算可能性只有一点,那也比零要好得多。”
“——那可是,只能做一次的疯狂勾当啊。”
“也就是说是可以做一次的。……那么就已经足够了。”
阻挡在胜过蜻蜓的路上的,两堵巨大的墙。
九曜,要去跨越它们。至少,可能性是存在的。那是其他的兵器们,其他的鬼虫们都做不到的,唯有九曜可以使用的方法。
无论什么障碍物,都只不过是暂时的遮眼布罢了。
轰音。
穿过大楼之间,以音速波把一切东西都吹飞起来,九曜反复实行着以回避为最优先事项的一击脱离战术。但是至今依然没有一发有效攻击命中,他只能拼死地从逼近背后的无数斩击中仓皇逃生。
两人飞行在几乎要碰到地面的超低高度。大街与大街上的而一切都被螺旋形地斩裂开来,眨眼之间就失去了原型。
飞射而出的磁轨炮弹不是被躲开就是被挡下,把大楼的墙壁蹂躏为碎屑的针弹也都是同样的结局。抹消了惯性的存在,反复着奇诡非常的机动,交换着猎人与猎物的位置的两只虫毫不疲倦地在废墟中描绘出金与银的闪光。
“唔!”
一道闪光倾斜地奔走而来,斩过蜂的装甲。伤口非常浅,回避成功了。但是损伤实打实地开始侵蚀了起来蜂的身体。
龙胆的利刃每次一经交错便更增锋锐。缠绕着压倒性的战意与确定性的死亡,蜻蜓迫近了全力地不停逃窜的蜂。但是,只要不进入那个距离内的话。只要能够离开那个水铁之刃飞旋乱舞的结界圈的话——
如此想道的蜂的复眼,捕捉到了旋转着机体的蜻蜓。
缠绕在他身边的水铁大大地扩散开来。仿佛扇子一般展开的水铁在阳光下闪过光芒,九曜在其中,发现了无数细小而锐利的光点。
惊愕。
九曜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随即——化作覆尽视野的巨壁,蜂的针弹向蜂袭来。那些都是被接了下来,收进了水铁之中的钢针。现在,它们被蜻蜓掷出,化作弹幕射向了原来的主人。
“加速针弹,射出!”
仿佛嘶吼一般地发出指令,蜂一边高速后退着,一边发射了同等数量的针弹。被精密瞄准了的针弹精确地命中了地方的针弹,锐利的尖端激烈相撞,在虚空中展开了无数火花。
成功地完成了飞行道具的迎击,九曜在一瞬之间松了口气。是要逃跑还是要进攻,他在超高速的指令领域之中,如此做出了微秒以下的犹豫。
那是个难以理解的纰漏。
锃,从完全预想之外的角度,有什么东西刺了进来。机体右侧面。为什么。自己跟龙胆之间应该拉开了大大的距离才对——
那是比针弹的直径还要小的,纤细异常,修长异常的钢针。
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九曜发觉到了自己的错看。蜻蜓的结界,指的是由水铁生出的斩击风暴。风暴的范围确实是半径二百五十米左右,但那指的是把水铁全方向展开的时候的事情。若是倾尽所有的量,把水铁纤细而锐利地伸展开来的话,其射程还要再变大许多。
那是伸长得如同纸捻一般的,水铁之针的狙击。
会死,九曜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想到这一点的瞬间,他用爆压把半身的装甲整个吹飞了。蜂抛弃了被针所刺穿的右侧装甲,毁坏了自身的飞行平衡,打着转逃脱了。
那正可谓,间不容发。
九曜离开了那一点的刹那之后水铁之针进一步地展了开来。
以刺入的坐标点作为中心,数目多得可怕的极细钢针,仿佛海胆一般地迸射了开来。
切除了的装甲变得千疮百孔,掉落在地。若是再慢上一个瞬间,九曜的身体已经已经已经被那些钢针从内部咬碎了。
然后,连安心的空隙都没有,那时,龙胆已经迫近到了范围内。
从心底里感到战栗。针弹弹幕不过是个准备动作,钢针的狙击也只是个幌子。仅仅是为了把姿势歪斜了的蜂纳入射程之内。然后在这距离上,龙胆用神经加速(Tachyon)把敌人装甲上的伤痕一个一个地连细节都了解到,让水铁之刃闪起光芒——
「斩」
一闪,二闪,四闪,八闪十六闪三十二闪六十四闪一百二十八闪。在不到一秒之间便闪现了出来的这些斩击上全都带着必杀的威力。
太快了。
蜂暴露在银色的风暴中。已经没法搞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在发生些什么了。九曜只有,飞动。飞逃而出。反重翅之一被利刃所抓住,惯性控制失去了平衡,飞行高度显著下降。再次启动。在与地面碰撞的前一刻再次激发了飞行力,蜂吹飞了瓦砾、废车,以及机械兵的残骸再度开始飞行。在背后,那些东西都被切作了细细的粉尘。九曜明白,回头看就会死掉。蜂逃窜着。不断逃窜着。
鬼虫神速的空战,是寂静无声的。
光芒交相闪耀,过了好多拍后,轰音才与冲击波一起在大气中轰鸣开来。
九曜,仍然记着。
仍然记着,不知在多久的过去,进行空战训练的时候,作为师父锻炼着自己的龙胆的话语。
那是有关决定胜负的“速度”的话语。似乎是古老的武术中的知识。
——首先,把一刻分割为八十四份。
他的话语,从这一句开始。
把分割后的一份,称为一分。这大概相当于人类的一次呼吸。
把一分的八分之一,称为一秒。
把一秒的十分之一,称为一丝。
把一丝的十分之一。成为一忽。
把一忽的十分之一,称为一毫。
——然后,把一毫的十分之一的速度,称为云耀。这是意指雷光的词语。胜负的全部,都在这云耀的领域之中决出。把神经打磨光亮。别放走一个机会。
龙胆,是可以把这云耀看得一清二楚的男人。因此他才会如此的强大。
要与其并列,自己也必须达到那个境界才行。
针弹终于用尽。磁轨炮的炮弹,也只剩下两发。已经没有后路。
九曜下了决断。
蜂把轨道向上方修正,笔直地向西飞去。用磁轨炮向着追来的蜻蜓射击,炮弹又被简单地接住了。剩下一发。穿过废墟。仿佛贯穿空气的箭矢一般地飞翔着,把声音和冲击波远远地甩在身后,虫撕裂着天空。
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头上和身下都是广大的虚空。蜂与蜻蜓飞纵而出。反射着落晖,被染成鲜红一片的大海在眼下遥远的地方伸展开来。
九曜,背向着仍然熔在西方天空中的耀眼太阳。
——蜂。我的虫啊。开始进行,那个吧。
「▼问/电磁制御(Elekiter)精度无异常/然而无法测定在完全解除所有限制的情况下那个行动的超负荷值/机体无法忍耐/有全部副脑及机体破损的危险/是否执行?」
九曜毫不犹豫地,答道了是。
在一瞬的沉默过后,蜂发出了最后的询问信号。
「▼问/吾到最后为止,都作为阁下的武力而在了吗?」
九曜对这个问题,也答道了是。
反转身躯,开始突击。蜂击发出最后一炮让蜻蜓进行防御,趁这瞬间摘除了能够舍弃的所有机构。蜂自己冲进了死亡圈。
第一条秘策——达到云耀的境界。
电磁制御(Elekiter),最大出力。
并非对敌人,而是对着自身注入了过大的电流。用主脑的权限把自我防卫系统全数否决,不顾所有的风险,把巨大的电流注入了主脑和副脑以及机体之中的所有能量线里。
对机械来说,电气即是血液。现在蜂全身的电路中都被加上了过剩的电压,把全脑的工作效率都冲到了极限以外——结果上来说,在蜂的身上发生的现象,就是伴随着强烈的负荷而来的知觉过加速。
那是,除了能够操使电磁制御(Elekiter)的九曜之外,无人可以使用的技法。、
所有的神经都发狂了起来。一切的感觉都致死性地开始失控。这是直逼自毁的无谋的刺激。所有的知觉都被庞大的电流刺激地失控了起来,然后九曜,达到了“那一步”。
龙胆的利刃袭来。
已经,看到了。
——甲种指令。绝对要回来。
那时她这么说过。对已经取回了自主决策能力的九曜来说,她身上暂定司令官的职务已经结束了。所以那仅仅是没有一点强制力的,连命令也不算的,普通的话语而已。
但是话语就足够了。因为那已经可以成为理由。
迸发着自己全部的灵魂,少年,嘶吼道:
“拟似神经加速(Tachyon·Emulate)——!!”
主观时间被拉到了仿佛无限长的地步。一秒的长度仿佛变成了永远。
时间散发出灼热。
蜻蜓在几乎为零的时间差中所放出的三百二十七闪的斩击中有一百五十五闪是牵制九十三闪是陷阱而余下所有都是必杀的直接攻击穿过了其中七十五闪和七十六闪的缝隙【驱动效率上升】后又间不容发地闪过迎面而来的又一闪斩击继续贴近距离【上升】运算装置喷出火焰也无暇理会【超过预定极限】以奇妙地缓慢了起来的知觉看穿利刃风暴中的安全道路【装甲损坏超过六成】被过度使用了的复眼崩碎化作了赤红的尘埃飘舞而起【副脑二号损坏】全身的所有细胞都传来了燃烧殆尽的感觉【三号损坏】那也无妨【装甲损坏超过八成】给我追上【四号损坏】追上追上追上【超过九成】还没完【超过九成二分】一击也好【无法抑制爆压】黑烟拖出利刃一般的轨迹【九成五分】全身已经遍体鳞伤但仍不准许自身停止【无法耐久】天空与海洋掉转了过来【再次瞄准】彷如雷光一般飞翔着【警告】厚厚地涂上了无数层黑暗的颜色【光学神经无法控制】飞行在眼前的漆黑之虫【驱动效率及装甲损坏率超过十成】看到了【危险领域】利刃与利刃的狭缝之间【危险】在被镌刻下来的时间与时间之间【危险】蜻蜓的身影【危险】击【危险】“呜唔唔唔唔噢噢哦哦噢噢噢噢噢【危险】哦噢噢噢噢哦哦哦噢哦噢【危险】噢哦哦噢噢哦哦啊啊啊嗄啊啊啊【危险危险危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危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瞄准。
导体制成的轨道开始变形。它从根部到尖端,都缠上了过大的电流。突破了蜻蜓的必杀结界的蜂把自己所有的推力都集中到机体背部,把驱动肢仿佛一杆长枪般突刺而出。
金翅之九曜,特攻形态。正可谓蜂之一刺,它把锐利的磁轨尖端当做剑刃,向着蜻蜓的胴体直贯而出——
但是龙胆,连这一手都有对策。
蜻蜓把落了空的三百二十七闪的水铁从自己的身上切离开来,翻动起身体。
漆黑的机体,在一刹那间把自己的全身都裹上了一层白银。
把剩下的水铁超高密度地凝在自己身上的蜻蜓,正可谓一柄利刃。那把自己如同龙一般的躯体当做刀柄般挥动的姿态,就好像把自己本身当做了一柄巨大的剑一般。
「神风」
那是最后的防御手段,也是最强的攻击手段。
第壹式『蜻蜓』的,杀手锏,正是这个。
蜻蜓从上段发出所的一闪,如今正以远超蜂的突击的速度挥下。那正是把自身化作一柄利刃,达到了云耀之剑速的斩击。无法躲开,也无法承受。在这既是必杀也是铁壁的铁块面前,除了被一刀两断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但是,这就好了。九曜正是在等着这一刻。
龙胆的剑滑上蜂的身躯的瞬间,九曜掷出了最后的指令。
电磁制御(Elekiter),放出了超越极限的极大出力的电流。
震耳欲聋的轰音激荡着空气,直灼眼底的强烈闪光把傍晚照得有如白昼。
最后的,秘策。
光芒收敛起来。包裹着龙胆的水铁之刃,化作了飞沫散失无踪。
构成了水铁的,是被特定的波长所凝固起来的数以兆计的纳米机械群。九曜的电磁制御(Elekiter)——那是,唯一能够对形成了水铁的纳米机械进行干涉的能力。那些水滴告诉了他。告诉了他只要流过特定波长的电流,就可以对纳米机械进行干涉。
而现在,龙胆的水铁中混杂着无数其所防御住的针弹和炮弹。那些留在其中的数目众多的钢铁全部都是媒介。九曜拼尽全力的巨大电流,把龙胆以水铁而成的纳米机械结界彻底粉碎了。
那是如果不突破那仿佛永远一般遥远的二百五十米的半径,如果不突破那决死圈,如果无法用蜂的本体去接触蜻蜓的话,就永远无法实现的计策。
——一击就好。
穿破了所有结界,分解了最后的利刃,漆黑的蜻蜓在眼前飞舞。只要一击,只要击出一击,就能穿透他的装甲——
但是,蜂已经不可能再撑下去了。
直到刚才为止一直过度驱使着副脑和所有神经,已经让所有内部机构都烧毁殆尽,在最后的最后所放出的巨大电流让最后的一号副脑也彻底死亡了。
放出了能够放出的所有电流之后,蜂的机体,被彻底地一刀两断。
被致命性的一击直接击中,鬼虫的蜂完全地“死亡了”。拖着火焰与浓烟,被凄惨地斩断了的蜂的机体落向了大海。它的复眼已经失去了光芒,闪耀着金光的翅膀也已经消失,化作了不能言语的铁块坠落而下。
知觉发生了错误而毁灭了。无法战斗。眼前一面昏黑,所有力量都随着最后的一击消散。“死亡”缠绕上全身,
即使如此,也不止步。
这并非是为了求死的战斗。
并非因为使命,并非因为憎恶。
仅仅,是想赢。这个念头成为了一切,意志激发出了最后的热量。
然后,一名少年跳向了蜻蜓。
空中。被暴风所吹拂,从蜂中飞跃而出的少年挥刃出鞘。白刃中注入了所有的电流。那更胜晚霞的赤红双眸,失去了蜂的身体后依然饱含着强韧的斗志,瞪向了蜻蜓胴体的核心——拥有主脑的本体。
——看到了。
那时,九曜仿佛感到龙胆,笑了。
根本没道理能看到藏身于蜻蜓之中的男人的表情。但是即使如此,九曜也千真万确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蜂最后的一刺,实实在在地捕捉到了“敌人”。
※
坠落。
所有的神经都麻痹着。战斗的力量已经不剩下一星半点。
失去了飞行的力量,头上脚下地坠落而下的九曜,只能模模糊糊地认识到眼前的“颜色”。
那是,渐渐消失的落日之朱红,与迫上黄昏的月影之苍青。上下展开在天地间的这片景色仿佛无限一般。
然后,是离自己并没有多远的银色残渣,还有黑。失去了形状,化作水滴飞散而下的无数水铁,反射着夕阳,闪出了无数的光芒。
就像光雨一样,头脑的一角如此想到。
蜻蜓被破坏了指挥系统而坠落了下去。带电的利刃实打实地贯穿了蜻蜓的装甲,达到了主脑的头部并且将其贯穿了。军刀仍然一直握在仿佛僵硬了一般的右手中,刀身上汇聚着落晖,散发出光芒。
赢了。
如此想到的时候,脑中忽然被塞进了直接瞄准的通信波,在思维中震荡出声。
「——## i行 k”。木0 e 11¥&意 %3tg? :是」
尽可能地去除了噪声之后,被推导出的声音,似乎是在对他说一句话。没有确凿的证据。说不准那只是自己想错了,也有可能仅仅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蜻蜓,坠落了。与蜂的残骸一同。
失控的神经仍未脱离那余韵,让这一幕看起来也十分的缓慢。九曜忘我地,向着坠下的蜻蜓和蜂,仿佛焦灼着一般地伸出了手。向着死去的他们。脑中浮现出既是战友又是师父的龙胆的身影,浮现出了笑着的柊的身影,浮现出了先他而去的同伴们的身影。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九曜心中的脆弱的部分,无意识地朝着已经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同伴喊道。
但是他伸出的那手中所应该抓住的,并非是已经消逝的人们。
该去与一名少女再会。与她相关的信息,鲜明地留在九曜的记忆中。他记得那哭脸。他记得那笑容。他记得那话语,与那话语中的含义。
不回去的话。
不回去的话。
还有着必须要回去,说出口的话——,
嗡,视野染成漆黑一片。极限到来之时,最初崩溃的是视觉。以最后的心气所驱动的部分也失去了力气,连指头都动不了一下子了。
“”
淹没在大海中的一瞬之前,九曜无意识地叫起了那个名字。
声音,没有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