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自己的身份这种东西,那时她还不是很明白。
对于生到这世上十五年都几乎没怎么出过家门的莲宫鸨子来说,世界就只有自己家的领地那么大。模模糊糊地留存在淡淡的幼时记忆中的情景,萦绕在连绵不绝的蝉鸣声之雨中。
她喜欢的东西是双亲与两名姐姐。还有在大热天里喝下的麦茶,以及浮在大池塘上的莲花。
虽然她是在满是爱护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但是其实并没有怎么跟父母或者姐姐一起玩过。他们都十分的忙碌,所以鸨子一直是自己一个人玩的。
在还没有实感到自己第三皇女这个身份的幼少年代,她吸收了皇女教育的理由单纯只是“想要变得跟两位姐姐一样”而已。尽管如此,不知是不是由于生来的那副急性子,她的精力很难集中,并没法做得像自己的姐姐那样。
实际上,小时候她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很特别。从七岁过后开始她才缓缓地意识到这一点,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切身体会到了自己和所谓的“普通人”的差别。
第三皇女,莲宫大人。
其名与其血脉,都无条件地使周遭的他人抱以敬畏之念。她甚至觉得,比起人们的脸来,自己见得更多的反倒是他们那敬畏地低下的脑袋。
本来就该这样,她曾经如此认为。
自己是特别的,所以无论谁都敬重自己,自己是与这些芸芸众生处在不同的次元的。她曾经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被做成了这幅样子的,而自己就身处其中心。
幼小的女孩把自己所处的境况,按自己的方式如此解释道。至少不这样去考虑的话,就根本没法说明在别的什么地方玩得很开心的女孩们,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鸨子的身边,总是有一副仿佛小山般庞大的钢铁巨体。虽然事到如今鸨子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菊丸的腰间还留有给幼儿时期的鸨子量身高时画下的线的痕迹。
本来就是这回事,她如此认为。不过过去,还是如今。
※
这一天的工作全部都结束了,夜幕也降临在了这城市中。
本来以为到了晚上,街上的人流也会稳定下来,但是实际上根本就没这回事。来往在市场中的只是换了拨人,就算太阳已经西斜也依然川流不息。
缓缓弯曲的光之路沿着街道伸展了开来。光源有摊位上所透出的照明灯,有等距排列着的木制电线杆上垂着的路灯,也有五颜六色的招牌装饰灯。红蓝黄绿各色的装饰灯不停地闪烁,不住地宣传者自己的商品,甚至都到了有些惹人烦躁的地步。
这道向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放射着光芒的线条,先不论其实际如何,看起来就像是从古至今的送魂的光景一样。
叶叶与鸨子现在正在一个离这条光路稍微有一点距离的角落。
她们听到舍家里那些浑身汗臭的男人们的话后,才知道这里是有澡堂的。
这澡堂跟以前路上那些所谓的大澡堂是大相径庭。在离市场有一段距离的宽阔河岸上,有着一座广场,广场的一角为这栅栏,里面排列着若干顶帐篷。那些帐篷是塑料布制成的仿制澡堂。
舍家的工钱是按日付的,所以她们身上的钱是完全足够去一次澡堂的。这是还清了账后挣到的第一笔薪水,这么奢侈一下也是没问题的吧。
写着店名的烟囱以及瓷砖上的画之类的东西跟记忆中的澡堂比起来有些似是而非,但是每顶帐篷的门口都挂着的有着“汤”字样的门帘※可是货真价实的。坐在插在地上的大型塑料伞下的老婆婆收下了叶叶她们交出来的新元币,然后指向了角落里的一个偏小号的帐篷。
(※乱华注:嗯……大家都在动漫之类里面见过吧,就是澡堂和温泉门口都会挂的写着“ゆ”这个字的帘子,ゆ这个在这里写成汉字就是“汤”,指的是热水——这跟古汉语是一样的——也就是澡堂里的洗澡水。这个算是日本的一种民俗。)
而这澡堂虽然是澡堂,却也不单单是澡堂。
站在叶叶的角度上一看,这可是暌违了二十年零数个月的入浴。
“——,哈啊啊啊啊啊啊~~~~~~……”
全身泡进浴槽时,叶叶舒出了一口长得连自己都会吓一大跳的气来。
她还以为自己会融化掉。这次没准真的会融化掉。再怎么说,自从在尽天废墟中醒来,说到洗浴就只有拿着拧得硬邦邦的毛巾对着身子擦而已。泡在同一个浴槽里的鸨子也同样一幅快要融化的样子。这热热的水和充满了蒸汽的浴室都让人怀念不已。
把身体哗哗地涮了一遍后冲进浴槽的两人,头几分钟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真好啊……”
“舒服……”
她们只互相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究竟这么瘫过去了多长时间。
从浴槽里爬出来,把身体稍一擦洗,就感觉到堆积在了体表的污垢,以简直到了滑稽的地步的势头消了下去。这感觉已经超越了身体变干净的那种喜悦,到了仿佛是小孩子做游戏般的有趣的地步。
“不过你还真是那个什么啊。”
“……?请问我怎么了啊?”
鸨子把下巴按在浴槽的边缘上,盯着叶叶看了起来。叶叶弄不清鸨子的视线到底有什么含义,哗啦一下子冲掉最后留在身体上的泡沫,歪起了脑袋。
鸨子直勾勾地把叶叶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然后“呵”,地笑了。
“你是把奶子跟屁股给弄丢了么?”
“你说啥!?”
叶叶一下子把瞪起了眼睛,鸨子则是用“呜呼呼呼呼”的讨厌笑声回应着。她长长的黑发在颈后挽起,只露出脖子以上一下子向后退去。
“不这也没关系。你也是在努力着嘛。所谓麻雀虽小怎样怎样,又所谓什么什么五脏俱全嘛。”
“……哼,这种,这种话啊,胸部怎样怎样跟输赢才没关系呢。没关系反正我是一点都不在意的。”
叶叶又回到了浴槽里。水对身体的阻力完全没有多大。
“嚯。那,也就是说不需要我提什么建议啰?”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叶似乎很惊讶地把视线转了过来,鸨子则是露出了似乎饱含深意的笑容。
“我可是特别跟你说的哦。其实,我们家有个代代相传的丰胸秘法。”
——你说什么?
这种情报可是不能听过就算。这秘法是多么善解人意啊。但是刚说完自己一点都不在乎,现在也实在很难摆出一副想仔细听听的态度。鸨子看到自己的招式奏了效,便摆出了一幅摆明了是“我是在自言自语”的架势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这可是秘传之法啊——。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人在听啊——。但是我现在就是想说啊——。所以也不能大声说啊,要是有人把耳朵凑近我倒是没准能听到啊——。”
叶叶一点一点地蹭了过去。她一脸紧张地把耳朵伸了出去。鸨子轻轻把嘴唇凑近叶叶的耳朵,悄悄地说道: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啊小笨蛋。”
啪。
“唔哇——!!”
“哦你想来啊没问题!吃我一招!”
浴槽转瞬之间便化成了街头斗殴的舞台。而声如裂帛的叫喊,途中也变成了嬉笑。
与此同时,九曜和菊丸则是在另一边。
他们任由成排的帐篷中的灯光照在身上,正对而坐。
他们被严令道绝对,绝对地,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准往里看。
这两人是完全没有打算去违背这个吩咐的。被命令道“不许看”就变得越发想看终究是人类的心理,对于这两架机械来说,被命令了“不许看”的话,根本就完全没有故意要去看这种选项。
而且,虽然帐篷里不知怎么地在呜哩哇啦地闹腾,但是他们这边也忙着自己的事呢。
“……本来,小生就不适合这种游戏。”
九曜一边对着空气发牢骚,一边走出了下一手。
铛。
菊丸也落了子。
前几天,街上杂货店的店主送了一张折叠式将棋棋盘给他们。他说这东西没法拿去卖,那也自然,因为尽管棋盘是有,却没有棋子。不过难得人家愿意送来,所以他们便到河滩上捡了些小石子,把棋子的名字一个个写了上去。
要是话说回去的话,一开始试着去找菊丸来比试的是九曜来着。
“我等乃是兵士而非将官。眼观大局调兵遣将并不在小生职责之内。”
铛。
“话说回来,这些实在是太迟钝了吧。若是全都是飞车※或是角行※的话就好,但是却弄出来这么多小东西来……”
铛。
“而且这王将※是怎么回事啊。这种角色为什么会跑到前线来。要是一旦王倒下就结束了的话那就应该趁早躲起来才对。”
铛。
“唔”
将军。他们已经下过了三十局,而这第三十一局的输家也依然是九曜。
有点疯过头了。
两人一动不动地沉在仍然拍着波浪的浴槽里,只露出一张大张着嘴的脸在水面上。一场乱斗过后,剩下的事情就只有再次向着洗澡水的舒适中沉浸下去而已了。不过这还真是舒服得受不了。她们脑子里,之前泡澡的印象已经淡得不成样子,现在甚至有种自己是生来第一次进到浴槽里的感觉。
叶叶忽然想起了尽天。
尽天那里有她的挚友。她们曾经一起发过连澡都没得洗的牢骚,也一起笑过。她如今也应该在那努力着才对。若是他与自己一起进到浴室里来的话,彼此会说些什么呢?
她想象了一下安东菘会被感动成什么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要是在东京方面的支援下,他们的生活能更宽裕就好了。
“……那什么。”
两人正悠闲地泡在浴槽里时,鸨子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
“……啊。”
“喂,你啊什么啊啊!我可是在认真跟你说!”
莲宫鸨子,乃是八洲国第三皇女。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惶恐了。
但是叶叶自从最开始时不由得对着她一通说教之后,又是跟着她到处赔礼道歉又是干活又是洗澡的,不知不觉地已经习惯了与鸨子共处了。实在不可思议,在跟自己一起行动着的鸨子这一个人身上并不能感受到多么坚厚的障碍。
“是,我明白。”
叶叶把脖子以下都泡进水里,抬头一看,只见鸨子也以同样的模样泡在浴池里看着她。她的两眼中,可以看到与她给人那份高傲的第一印象不同的疑惑与不安,以及某种恐惧的颜色。
“但是,就算是这样,和鸨子大人在一起也仍然非常开心。”
鸨子的身体轻轻震了一下。
那是叶叶的真实想法。她感觉到了这个份上还拿着头衔之类的东西出来当挡箭牌实在有些卑鄙,所以就直接这么说出来了,莫非不应该这么做的吗?
“开,开心……在一起……”
嘿嘿。
一瞬间,鸨子咧开了笑脸。但她立刻就回过神来,通红着脸不说话了。
——啊。
难道是这样?叶叶带着点恶作剧的想法,开口道:
“难道您在害羞?”
“多嘴!”
“啊痛!”
被拍了。
“你,你说什么在一起很开心啊没礼貌的家伙!我可先说好了我也就这会会跟你一起呆着啊!要是让我见到父王你马上就没用了白——痴白——痴!”
鸨子放完这一通连珠炮,立刻转过身去把半张脸都泡进了水里。她的嘴边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气泡。
她看起来高兴坏了,叶叶揉着吃了一记掌掴的额头,也高兴地笑了出来。
这时,她忽然在意起了一件事。
鸨子刚刚说,如果能见到父皇的话怎么怎么——这么说来。
“那个。请问鸨子大人的家人们,现在身在哪里呢?”
鸨子瞟了叶叶一眼,然后带着一脸仿佛闹着别扭的表情,嘟囔道:
“…………不知道。”
叶叶以为鸨子是心情不好,但是似乎并不是这回事。
“真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只有菊丸在我身边。别人都不在。父皇和幕后,姐姐们他们在哪……我都不知道。”
这不可能是在说谎。
看来鸨子本人,是真的不知道皇帝在哪里,不知道她的家人在哪里。
“——,那,假如跟中央商量一下呢?这么重要的事情,中央的人可能会知道……”
“这我也想到了。但是菊丸没让我做。我想他这么做一定有什么不能让我去的理由吧。”
从鸨子的话里,可以看出她似乎是全心信赖着菊丸。这也自然,毕竟一直在身边保护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近卫兵。
鸨子在各个角落之间辗转逃亡时,菊丸一直在她的身边。这座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充满了喧嚣的杂乱城下镇,或许确实是个合适的藏身之所。
那么,大家到底到了哪里呢?
“大家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尽管没有根据,但是叶叶只能这么说。但即使这样,听到别人对自己这么说,鸨子似乎也感到了安心。她“嗯”的一下用了点了点头,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他们肯定也在别的地方逃亡着。……但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们没带上我呢?……为什么,他们没来接我呢?”
恐怕,鸨子心中最大的疑问与不安,就是这个问题吧。
双亲和姐姐,身在何方呢?
如果他们在某处逃亡着的话,为什么只有自己被抛下了呢?
鸨子不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管是和菊丸一起奔走的时候,还是与九曜和叶叶邂逅之后,这份不安应该一直都盘踞在她的脑中才是。
说着话的鸨子脸上,落下了从她平常的样子难以想象的阴影。
叶叶,没法完全理解她的不安。一定,谁都没办法吧。
看到鸨子这幅不同往常的表情,叶叶心里慌了起来。气氛凝重了起来。
“我觉得……,应,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才对。”
“能有什么苦衷啊?”
“这个,那个,怎么说呢。走散了,或者现在在很远的地方之类的……呃呃,所以说就是……”
想不出来。叶叶既没办法想出那场战争末期的混乱,也没办法想象出鸨子被孤身一人留在这里的理由。
鸨子看着为了自己绞尽脑汁地思索着的叶叶,忽然笑了出来。
“……嗯,我也知道的,这里一定有什么苦衷。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对啊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有一天能再见到面的!”
沉重的气氛总算被挥扫开,叶叶松了一口气。鸨子似乎想通了什么事情一般放松了身体中的气力。不知是不是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后,略略地放下了些心头的负担。要是这样的话就好了,叶叶想道。
鸨子点了好几次头,然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看向了叶叶。
“——你呢?我还没听过你的事情呢。”
仿佛是说着只有自己坦白了很不公平一样,鸨子开口说道。
“我,我的事情?”
“对。在我眼里,你可也是很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才会跟鬼虫一起呆着?”
尽管刚碰到时鸨子也问过九曜同样的问题,但是他并没有回答她。但是,果然还是在意吧,鸨子一下子探出身来,不给叶叶逃走的机会。
“啊啊,那是……因为”
反正也不可能一直瞒着鸨子,而且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的。
说来话长。
叶叶本来就不是嘴巴很灵活那种人。她考虑了考虑到底该从何说起,到最后,还是决定顺着时间顺序从一开始一路说了下来。
那是叶叶的故事,是九曜的故事,也是战后的防卫都市尽天的故事。鸨子一句嘴都没有插,静静地听了下去。
把这算算时间前后一个月也不到的“回忆”,在如今这座东京城里讲给别人听实在是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叶叶想起了那里的那些人们的事情。这行为,就等于把自己心中的回忆摊开给鸨子看一样。
鸨子听得入迷了。仿佛是在听着其他的世界的,真正的故事一般。
“……第一式蜻蜓也在吗?那些人大家都还活着吗?都还好吧?”
“托了九曜的福,大家都很好哦。”
而且叶叶觉得,“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去伤害人们。
他沉默不语,走过了二十年的孤独。世上的所有人,都已经无从得知他的内心。他到底是想着什么才在战斗着呢——结果,叶叶到最后都没能知道。
话说完,叶叶歇了一口气。鸨子也松下了肩膀。
“是吗。……呵。那家伙,也费了不少劲啊。”
“虽然是这样,也不需要顾虑他什么哦。因为九曜可是很爱逞强的。”
嗯——鸨子暧昧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深深地泡进了水里。她似乎在考虑什么。或许是在咀嚼刚刚听来的话。她又不时瞟着叶叶。到底有什么事呢。
就这么过了一会后,鸨子忽然开口了。
“我觉得你这家伙不错。”
“怎,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所以,我也不是不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
或许是以她的方式做出的感谢吧。叶叶虽然觉得其实无所谓,但是鸨子一幅“好了你就给我听着吧”的样子哼哼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她一幅自豪的样子。她仿佛是要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般地开口了。
“其实我右边屁股上有个疤。”
突然就说起了屁股的事。
“啊?”
叶叶愣住了。她还想着鸨子怎么突然说起这话,但是鸨子也不是在拐弯抹角。
她是没有跟同年级的女孩子亲近过,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把握距离。
她只模模糊糊地知道“关系亲近的人应该互相敞开心扉”这一知识。她也记得自己不知道在那本书上读到过说出自己最重要的秘密这种桥段。
所以,就说起屁股了。
“我们小时候,有个,呃叫什么来着,从坡上哗啦——一下子滑下来那种游戏是吧?虽然别人跟我说不能那么玩,但是我实在特别想玩玩,就一个人偷偷地去了。然后我摔倒了,屁股上被挂了一下。……你可别说出去啊,这事可是只有家人和菊丸知道。”
谁谁谁的屁股上有个疤这种话就算你求我说我也不会跟人说的。虽然这话实在是相当厉害的自我暴露,但是鸨子本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像是在说过去的出糗经历一样地继续说了下去。
“尽管母亲看到我把少女之身给弄伤了很伤心,我却并没那么在意。对调皮的孩子来说伤疤就像是勋章一样嘛……你要看看吗?”
“看!?不,不这个,这实在太不矜持了啊!”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这里也就只有我们两个。而且还都还正好是一丝不挂哟。”
话音未落,鸨子就一下子把背转向叶叶一下子站了起来。热水上荡开波纹。叶叶完全没想到居然鸨子会在身边把屁股晒给她看,所以不由得反射性地捂上了眼睛。
“我,我怎么能做对鸨子大人这么无礼的事情呢!哇哇哇!呜哇!——!”
“真啰嗦啊你!不就是个屁股而已嘛你干嘛叫得跟看见了妖怪一样啊!”
叶叶从手指的缝隙间,看向了鸨子指着的地方。
“……没有哦?”
“嗯?”
“伤疤,哪都没有啊。”
“啊?是吗?这么说长好了?”
鸨子扭着身子想要确认自己屁股的状况,但是扭到还差一点的地方就扭不过去了。或许那道疤是在鸨子不知不觉之间彻底消失了吧。那事已经不知道过去几年了,这也是当然的。
鸨子带着仍然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泡在水里。她发现勋章消失了似乎感觉很遗憾,但是叶叶觉得女孩子的身体上还是不要留下疤比较好。
“那,接着就轮到你说你的秘密了。”
“诶诶?!接着是什么意思啊!”
“你是打算只让我说吗!你连我屁股都看过了再来这套未免太狡猾了吧!”
“那那不是你自己给我看的吗!”
女性的入浴时间,长而又长。
※
从浴池出来发现竟然有牛奶供应,叶叶喝下几口果味牛奶简直感动得要哭出来一样,但鸨子却不知道该怎么打开瓶子,一幅焦头烂额的样子。叶叶传授给她开瓶的方法,九曜和菊丸则是一直在旁观察,然后终于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不过是进行了几十分钟的水浴就如此会高兴吗?九曜在内心暗暗惊讶着。
叶叶意气风发地打起头阵走在仍然沐浴着灯光的夜路上,九曜一边看着她的背影,一边慎重地搬着着了起来的将棋盘。不过几盘棋没赢不能算输了。好戏还在后头。
先不说这个。九曜有一件,必须得搞清楚的事情。
他走在了队伍的末尾。叶叶不断前进,鸨子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菊丸则是肃静地跟随在后。
「小生有件事,必须要向鸨子确认一下。」
九曜用电波向菊丸说道。
「……我没有加害的意思。这件事情不管怎样都得问。没问题吧?」
尽管没有回答,但是菊丸也没有异常的反应。取得了许可,九曜无声地接近鸨子的背后,开口道:
“有个问题。”
“哇”鸨子仿佛要跌倒一般地站住了步子。
“干,干什么啊突然来这么一下?”
鸨子似乎仍未挥去对九曜的警戒心,一边护着额头一边转了过来。
已经不需要什么迂回了。九曜一下子就切入了正题。
“差不多也可以回答小生们了吧。追你的到底是谁?”
这是鸨子和菊丸身上仍然没弄清楚的问题。
这个情报本来是一开始就应该掌握到的,但是因为鸨子不愿意回答一直拖到了现在。的确,鸨子可能想过告诉几个自己不信赖的人这么决定性的事情,还为时过早。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多多少少融洽了起来,应该是没问题了——九曜判断道。
鸨子听到九曜的问题,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僵住了。
奇异的沉默持续了数秒。九曜疑惑地皱起了眉毛。
“你是想说还不能回答吗?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就算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鸨子缓缓的回答道,这话语中明显地带着怀疑的色彩。
“相信不相信是小生决定的是。不管怎样,小生们应该是有问这个的权利的。”
鸨子认命了。她挺起胸来,至少在外表上摆出了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说道:
“我不记得了。”
九曜向手指中注入了力量。他摆出了弹额头的架势。
“呜,是,是真的啊!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从醒过来开始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
这是在说,她犯了轻度的记忆障碍吗。
醒过来——从这句话里,可以推测道她也从战争中的某个时期开始进入了冷冻睡眠中。因为这也相当于长期陷入了昏睡状态,所以苏醒时产生了记忆障碍也并非是罕见的莉兹。九曜也认识好几个这种人,不过程度上有重有轻就是了。
也就是说,鸨子只记得有人在追自己这一事实而已,而这追逐者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在追着自己,她都已经忘记了。
这种事情,真的会有吗?
“……那么,你的父皇呢?『皇帝』身在何方?”
鸨子垂下了眼。
“我不知道。……我自己,只记得到在地下设施里进入沉睡为止的事情。但是,那时候大家已经都走散了。到了醒过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跟菊丸在一起。”
那平常强硬又高傲的皇女的双眼中,此时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这也自然。自己的记忆有着缺损,就代表着有关其的所有考虑都是缺少根据的。某种意义上九曜也是如此。曾经身为人类的他,几乎说不出任何有关自己还是少年时,所应该度过了的那十六年人类生活的事情。
“你还记得,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他追问道。鸨子短短地,嘟囔道:
“嵓木。”
鸨子带着确信,清清楚楚地只说了这一个字。
不知这是不是什么东西的名称。但是最关键的含义搞不清楚的话,也不可能拿来当线索。
鸨子双手抓着衣服的下摆,默不作声地抬眼看着九曜的样子。
“——哎呀——?你们在谈什么啊——?”
不知不觉地似乎领先了许多的叶叶回过了神来,向着两人叫道。
九曜对着鸨子看了好一会,然后领悟到了已经问不出来更多的话了。
“……走吧。”
“啊,嗯……”
鸨子先走了出去。叶叶在前面等他。
说实话,九曜仍然没有完全相信鸨子就是本尊。疑点实在太多了。本来他想搞清了追逐者的身份的话或许就能确认,但是对方却说不知道。
可鸨子却知道鬼虫的番号,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带着近卫兵菊丸。
这么一名少女,如果不是皇女的话又会是什么人呢?尽管九曜投去了怀疑的目光,但是如果真的有人这么问他,说实话,他也根本没法答出来。
※
然后,日子又一天天过去。
九曜在听到鸨子的回答的那一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再一次,踏入自己曾经以为已经再也不会到访的那个地方。
他像往常那样为了记绘地图而走在街道间,然后在某一个时刻转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从这里算起最近的一点,是位于河流南边的一座桥。
九曜徜徉在存储于主脑中的记忆信息里,走在河流的岸边。
“……城下镇,啊。”
九曜暗吟道。九曜对东京的城镇了解得并不详细,不过也有不少次被“同事”带出来的经历。他想道:比起那时来真是静下去了不少。
九曜穿过隔离城镇与废墟区的铁栅,毫不迷惘地向着几欲崩毁的废墟群踏出了脚步。
摇摇欲坠的大楼塞住了左右两方的视野,大道尽头的大厦也仿佛墓标般露出了模模糊糊的身影。从云间露出的白昼太阳,向着这座不成原形的城镇投下了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的光芒。
小河静流伴着飞鸟鸣啭随风而至。此时若是声响只有这些的话倒是个安详的午后,可远方传来的工程机械的声音与面目全非的都市的形容把这安详绝妙地弄了个稀巴烂。
即使如此,相对来说仍是十分安静。跟过去的街景比都不用比。
九曜一边远眺着在半道上塌了下去的单轨列车轨道,一边不断地向前走着。
然后,他找到了一座架在滨海街道上的桥。那座桥描绘出了一道平缓的弧线。这个区域位于东京湾附近,吹拂着温湿的海风,河宽也变得相当大。
准确来说,九曜的目的地是这里的地下。
九曜发现了快要塌下来的地下路口,抬步走了过去。他一走下台阶,漆黑一片的地下便传来了浓密的铁锈臭味。
帝都地铁似乎仍然还没有回复运作。这也当然。或许中央区内已经在运营了,但是就算这样,这种末梢地带的整备完成也要过上相当一段时间吧。
九曜把视觉转为夜视模式,忽然朝着墙看了一眼,只见墙上张贴着即将上映的电影的海报。内容似乎是描写了因为身份不同而无法结合的男女苦恋故事,但这广告也饱经风化,变得破旧不堪。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偶然,首映日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
就要脱开墙面的海报一角发出干瘪的声音摇动了起来。
此刻,九曜的刀已经出鞘。
在这里。
失控了的机械兵在这里。尽管恐怕多数被中央剿灭了,但是勉强地幸存了下来的他们仍然继续着“作战”,潜伏在都市的黑暗——如今人类仍然无力顾及的地下空间之中。
黑影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冲了出来。那疯狂的眼睛发出的光芒,被九曜正面接了下来。
军刀的白刃一晃,描绘着半圆形的轨迹疾驰而出。
翻飞在黑暗中的刀身从右侧划入机械兵的身体,用最小的动作扯开了他的躯干。斩断了第一个目标的斩击丝毫没有偏移轨道,继续划过低空,接着实打实地捕捉到了第二个目标的身影。刃尖贯穿了目标的脖颈时,九曜的红眼又继续瞄准了其他反应。
他穿过无人的废弃月台,跳到了没有列车的轨道上疾奔而去。身前背后皆是无数的身影。九曜毫不胆寒地重新握住军刀,吐出了细细一口气。
“——就让小生过去吧。”
仿佛水从倾斜的杯中流出一般,地下那停滞了的空气一口气流动了起来。几欲腐坏的人工血液四散飞开,染污了地板和墙壁。无数的脚步声在无光的黑暗中接踵而至。数不清的斩击不断在四面八方随心所欲地划出细小的声音。而其中独显犀利的一击绝不会放过目标。
比起地下的黑暗还要更加黑的,少年的外套四纵纷飞。无数的声响在底下的隧道中响作一声,拖得既细且长,犹如亡灵鸣啼一般。
战斗之中,九曜有一种似是安宁的奇妙感触。那是“这样就好”的感触。那是仿佛许久以前开始就身处死线之边的舒适感觉。那是无需对自己抱有一丝疑问的瞬间。当然,九曜也并非对此毫不自知。
九曜是战斗兵器。身为兵器,便会被设定有被称为“主要概念”的存在意义,脱离其范围的个体的电子脑会发生异常。
叶叶是个很重要的人。九曜发自真心地想要与她同在。他对战后的城镇也充满兴趣。但是最能让他毫不迷茫的时候还是——
九曜斩杀了仍有反应的最后一机,在虚空中提刀一挥,然后静静地收刀入鞘。他转身面向自己一路跑过的铁轨,然后敬了一礼。
——或许。
自己也正在,一步步走上跟他们一样的路。
九曜的目的地在前方。
在数条铁轨的汇合点,这个平常绝对不会有人到访的地点的地面上,有一个足够一人进入的舱门。九曜在那里蹲了下来,无言地握住了舱门的门阀。
门阀发出刺耳的带锈声音转动了起来。舱门开启后,更浓一分的黑暗便张开了它的大口。
冰冷的空气流了出来。九曜跳了下去,毫不犹豫地在狭小的通道中向前走去。过了一会,道路宽敞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一扇厚重的门。
九曜把手放在旁边的操作面板上,发动了电磁制御(Elekiter)。
通电。操作面板的电路中奔走起了电流,仿佛被被施以了心肺复苏般暂时苏醒过来,接到指令,吱吱嘎嘎地打开了门扇。
在那里。
帝都地下道,【秘】第三十七号自动门。
这座都市有着另一张面孔。
九曜对它的表面不甚了解,但是对它的内里却是知之甚祥。
东京的地下深处纵横交错这无数的秘密路线。从坑道连接到地下工厂,从军事通道连接到重要人物专用的避难路径,再到以在各处星罗棋布的研究所为首的设施群便是其真面目。
这些仿佛蚁穴般分布着的地下设施的全貌,就连九曜都没能完全掌握。不止如此,应该说有人能把握到它的全貌才叫奇怪。有一种说法是这个地下空间比起地上的东京城所占的面积还要广阔,但是不管真假,要确认事实如何都难于登天。
听说其中大部分是为战争做准备而建造的,但是在战争之前这个地下世界也已经存在了,新旧坑道交织在一起的样子也十分一样。连这些地道是在数百年前开掘出来的传说也有,打听一下的话随随便便就有十几二十个离奇故事出现。
九曜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少年那名为蜂的半身已然逝去,如今他只是一名少女的护卫。他希望,自己只是一名少女的护卫。
他并非是在忌讳自己的过去。但是,为了证明自己与以前那个只为战斗而生的自己诀别的决心,他并不打算踏入这个氤氲着过去战争气息的空间。
九曜闭上双眼,深深吸入了一口被封锁在这地下空间中的空气。
这一瞬间的怀念感中,不知怎么地混有一丝不安。
九曜操纵着操作面板打开了管理用道路的照明,视野便在尘埃飞舞的昏暗道路中拓展了开来。他得从这走到宽阔的主干道去,赶到最近的一个数据库去才行。
事实上,这里可以说是末梢的末梢。这里不过是这片地下网中数不尽的纵横枝杈中的枝叶的角落而已。
九曜的脑中涌起一阵毛骨悚然的错觉,然后摇了摇头——自己莫非毫无改变吗?这里莫非是二十年前的那片帝都地下道,而自己正在前往有战友在中等候的舱房吗。——不,那不可能。那只不过,是这片地道带给自己的幻想罢了。
九曜毫不犹豫地在迷宫般的管理通道上前进,毫不厌烦地在古旧灯光下的地道上行走。无机质的无数管道在墙壁和天顶上四处盘旋。
然后,他终于来到了隧道状的宽阔主干道上。
他接着走下去,转过好几个路口,然后来到了最近的转接地点前。
就是这里。
开在通道一旁的均属门上,挂着标有“南部第十一通信室”的牌子。九曜半用蛮力地推开了带着红锈的门,踏进了紧缩着空气的室内。
纯白的尘埃在昏暗的空间中废物而起。通信室的面积大约有二十坪,器材前的椅子东倒西歪,墙上挂着弹痕,手枪和弹夹就像事发当时那样躺在地上。
九曜伸手碰上通信室里的终端机,通上了电,然后输入了启动指令。电路似乎仍然维持着完整,九曜毫不踌躇地调出了通信记录,从中搜寻起了所要找寻的情报。
他想要搜寻中枢部在战争末期的动向的记录。
那时,八洲的中枢把皇族怎样了呢?
这应该是最重要的机密,也是当时应该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上来处理的事情才对。九曜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能从这里得到所有情报。但是九曜想道:在军部的行动记录中能不能窥见有关情报的只鳞片爪呢?能不能从这些数据的冰山一角上,摸索出那些追赶着鸨子的人的轮廓呢?
事实上这也是希望渺茫。但是即便如此,九曜也希望抓住一点小小的线索。
九曜脑子里是理解的。很难想象,鸨子这么一个带着菊丸行动,知晓鬼虫存在的人,会是皇族之外的人。另一方面,九曜不认为这样的一个人会身处城下镇中也是事实。
这两个事实本身,产生着致命性的矛盾。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产生了怎样的变化,从冷冻睡眠中醒来的鸨子又为何会徘徊在下街的阴影中呢?
九曜忽然找到了有些令他在意的记录。看上去像是被布设在关东圈南部的防御网的部分活动记录。九曜按时序翻找了起来。
昭和八十年代六月二十日,开始进行市民的地下避难。
同年七月九日,第一防线崩溃。
同年七月十五日,与防卫都市“尽天”联系中断。
同年七月十九日,绝密情报保管成功,封存入帝都地下中枢第一研究室。
同年七月二十七日,通知嵓木基地,开始执行计划。
九曜盯住了这行文字。
经常置身前线的九曜,并没有把握到全国各地的基地和研究所的情况。跟机密等级很高的鬼虫相关的设施他倒是知道,但是此外就不太清楚了。
鸨子曾经提过“嵓木”。
九曜这才知道这是基地的名字。这里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呢?九曜决定假设事实的确如此,然后开始把嵓木基地的坐标数据向自己的电子脑里传输时——
他察觉到了背后,有什么人在。
那动作根本毫无隐蔽之意。那摇摇晃晃的步伐简直就像是醉汉一样,里面没有一丝敌意,岂止如此,那异样的身影中完全让人感觉不到任何一点感情的气息,因此才更让人汗毛倒竖。
那简直就是幽灵的步伐,但这是不可能的。
距离大约有五米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走路的根本不可能是人类。
九曜毫不踌躇地握住了军刀的刀柄——
他的双臂,被一斩而飞。
“嗡”,直震腹底的振动摇晃着这片地下空间。那个男人仅仅踏出一步就把距离缩短为零,右手一刀弹开了九曜的军刀,左手一刀把他的胳膊仿佛萝卜一般一刀两断。比起九曜的居合斩还要快上好几级。地上的椅子被振动的余波震了起来,尘埃仿佛玩笑般地废物而起,遍布龟裂的墙壁和天花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一部分,断面中迸出了鲜红的人工血液——
寂静重新降临。
九曜的身体上,没有一丝伤痕。
军刀在出鞘之前就被对方右手的刀鞘按住,而对方左手的刀鞘则是碰着九曜的肩膀,完全静止着。
这一刻九曜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被这个连刀都没有拔出来的男人完全压制住了。而片刻之前的“错觉”只不过是这个男的出于玩心而放出来的杀气的产物而已。
不,准确来说他并非是注意到了。
而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喂喂。”
男人歪了歪嘴角。
他的手上,是两柄一对的双刃。同时,他的剑技还凌驾九曜之上。在白刃战上,两人的技术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那神速的步伐、直抵腹底的振动、刺绣在甚平颈后的数字,以及无所畏惧的双眸。不消谁人来说明,九曜便知道这一切——记得这一切。
“振作起来点啊。不管见了谁都拔刀的话,跟路边的那些疯子可就没差别了。”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不可能出现的男人出现了。
“……剑,菱……!?”
九曜仿佛呼唤亡灵的名字一般地,轻声说出了他的名字。
鬼虫第三式『螳螂』·夜叉之剑菱,对着这再会的战友,一如过去那般地悠然笑了。
“你这表情看起来像是有一大堆话想说啊?”
剑菱把双刃收回腰后的剑带上,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当然。”
夜叉之剑菱,已经战死了。至少应该是战死了。
九曜不可能忘记。不可能忘记在处于压倒性的劣势的战线前,只身一机横扫千军,筑成了尸山血海的那个男人。
九曜仿佛是要确认自己理智一般地按住了脑袋,带着仍然仿佛看着幽灵一般的眼神看向了剑菱。
“……剑菱。那时你应该……死在了,在那片战场上才对。”
在那场爆发在最前线的激战之中,第三式螳螂的识别信号完全消失了。当时他的生命反应也中断了,怎么想都陷入了该称之为“死亡”的状态。
只是,螳螂的尸体本身并没有被回收到。九台“虫”机的机体本身就是最高机密的聚合体,所以当时军队纷纷出动去寻找它的残骸了,但是结果,只找到了装在螳螂前肢上的一柄刀刃而已。
“小生可以,相信你还活着吗?小生可以,将面前的人认识为你吗?”
“放心吧,我就在这里啊。不过,你的记忆也没错就是了。”
剑菱动作略带夸张地耸了耸肩。
“当时算不算九死一生……先不管,不过也差不多了。说实话可不是什么好意思拿出来说的事,那时候我死得岂止是九死,基本上就是十死了。”
剑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轻描淡写地说道自己“死了”,他让九曜感觉和二十年前毫无二致。他仍旧俯瞰着,冷嘲热讽着这世上的一切,有时甚至连自己也包括在内。手中没有握着剑的剑菱,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尽管九曜被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态度气到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但是他却对这个悠然的男人抱有一种奇妙的亲近感。尽管他总有点呆呆的让人感觉排不上用场,但却并非是恶人,九曜也曾经从他那副成败不惊的态度上得到过精神的救赎。
“是吗……你还,活着啊。太好了。……虽然小生说不太明白,但真的太好了。”
“别这样。虽然你说这话我是很高兴,但是两个爷们唱这么一出感动人心的重逢实在是太不养眼了。”
剑菱半开玩笑地笑道。九曜从他这令人怀念的反应中,实打实地感受到了他真的还活着。
当然,他有一堆话要问。从头说起,他到底是为什么,经过了什么过程才到了现在这一天的呢?
“但是。你为什么还活着?——那场恶战,可不是场能幸存下来的战斗。”
对剑菱本人来说这也应该是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他听到九曜的提问,清楚地答道:
“是因为巴。是那家伙把我从鬼门关里又给拽回来了。”
罗刹之巴,是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第一个消失了的鬼虫。
她的尸体也没有被确认到。单枪匹马冲进了敌方大型基地后,她就没有回来。通讯中断数小时后,整个基地发生了崩溃,方圆数公里内被被释放了高浓度的生化武器,“蜘蛛”冲进去的那座基地附近至今都被认定是一级污染地带,一直处于封锁之中。尽管之后有配备了防毒装备的回收队嵌入其中,但是终究没能在不留原型地崩毁了的基地残骸之中发现蜘蛛的亡骸。
那场战争中没能确认到尸体的鬼虫有三台,其中两台便是蜘蛛与螳螂。
“那么……你是说,巴也还活着?”
“是啊,我看到现在的那家伙可是能笑个半个钟头呢。”
——巴也还……。
九曜确实也有些吃惊。但是同时,他也有一种差不多强的奇妙感情,感觉可以接受这个事实。
巴是个高深莫测的女人。
那女人年龄大概二十出头,身上一直穿着振袖装束。她的紫色眼瞳奇异地闪动着,是个美到会让人背心发凉的美女。尽管她不知为何一直把九曜当小孩子对待,弄得九曜很不痛快,但是她的存在感在即使是在鬼虫中也显得别树一帜。
巴把自己给做成了蜘蛛的适合者,是八洲军中兵器研究领域的第一人——引领了鬼虫系列的开发的稀世技术家。
伴随着机械化,鬼虫作为人时的记忆和记录会被抹消掉,但是唯独她不在此列。她在机械化前就把那套花哨到家,又满溢着狂乱的服装穿在身上,同时进行着鬼虫的研究开发和战斗的,是个随心所欲地在蠢货和天才之间跳来跳去的女人。
“我被那家伙给复苏过来……然后潜伏了好久一阵子。因为要进行虫的修复和调整来着。能够展开行动已经是最近的事,虽然也思考过你们的事,但是因为不少原因,结果没能顾上。”
“那,你们现在……”
“——等下。我有句话,要先问问你。”
九曜闭上了嘴。
如今,站在残存下来,来到了这座东京城中的九曜面前,剑菱究竟想问什么问题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绿色的眼瞳定定地盯着九曜,然后发问了。
“那家伙……龙胆,现在怎么样?”
龙胆——鬼虫第一式『蜻蜓』·四天之龙胆。
那是最初的鬼虫,那是驱策着蜻蜓的最快最强的男人。
龙胆、巴、剑菱。他们是鬼虫系列的第一批实验体,被称为适应了初期的虫的“最初的三人”。他们也就是所谓的同期生。即使扣掉战后这二十年的空白期,他们应该也是十几年的老相识了才对。
把他们之间的东西和关联性称为“友情”并不恰当。他们自然是战友,也能称得上是故交。但是一般的人类之间所培养出的友情,与他们之间的那种显然并非同种,而且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带有亲近感的交流。
但是,这三人间还是有一种奇妙的信赖。那是从鬼虫的计划支出就一直持续了下来的一种感觉,历史长得连九曜都无从得知。
现在,剑菱这句问话之中有着某种预感的气息。
他恐怕是看过龙胆和蜻蜓的男人之中,与他相处最久的人之一。
九曜听到问题后的态度,在某种意味上,恐怕已经是决定性的判断依据了。
九曜听到这个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问题,低下了眼。他当然没有说谎的打算。但是亲口告诉战友那件事情时,有一种,奇妙的,自我煎熬的感觉缠绕着他。
“——,龙胆他。……龙胆他,死了。”
“什么?”
“是小生把他击坠的。”
然后,九曜说明了起来。在那座废墟之城,尽天中,发生了什么事。九曜踏过了什么轨迹来到了这里。他一边用指尖轻触着盖在右眼上的眼罩,一边仿佛在忏悔一般的向剑菱诉说着。
蜻蜓坠落了。
蜂也与其同归于尽。
剑菱沉默了数秒。
九曜仿佛在踌躇一般地看向了他的眼睛。剑菱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仅仅盯着九曜不放,然后忽然放松了力气。那把破椅子上被他整个人的体重一压,吱吱嘎嘎地颤了起来。
“……是吗。…………是吗——”
剑菱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语道,然后眯细了眼睛。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想必他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便已经充分理解这一事实了。恐怕他也很清楚四天之龙胆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很清楚他在战争全部结束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吧。
所以,他又多问了一句。
“那家伙,走的时候满足了吗?”
“不知道。只是……”
——只是?
绿眼如此问道。九曜回想起了铭刻在记忆中的那个黄昏。想起了那片被暮辉染透的天空,那片投出落日的朱红光芒的海面。想起了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期间的漆黑之虫。想起了那赌上了性命而加速起来的知觉所感受到的银闪与雷光,以及军刀出鞘的触感。
想起了在那尽头所看见的,那双碧色的眼眸。
“……只是,龙胆他……蜻蜓他在坠落的时候,看起来好像笑了一样。”
“前进吧”,那个男人曾经如此说过。
那一定,是他的遗言。
要说九曜把同样身为鬼虫的他给击坠了之后,没有一点罪恶感的话,那一定是骗人的。最重要的是,对九曜来说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也是传授自己空战的恩师。他曾经一直注视着那背影——憧憬着那背影。
但是,提到那场战斗和它的结局,他并不后悔。
他在那场战斗中赢得的东西,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可言。
剑菱耸耸肩笑了。那笑容仿佛是在说“真没办法”一样。他既没有问责九曜,也没有悲伤,就像是在接受理所当然的命运一般地,肯定了龙胆的死。
“……可是……巴会不会伤心呢?”
“那肯定会了。那家伙毕竟也挺中意龙胆的。”
剑菱不假思索地答道。九曜“唔”地一下沉下了脸,但是剑菱却不怎么严肃地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她不会记仇啦。调整龙胆的就是她本人,她也很清楚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且我们也知道,别的家伙们都已经死掉了。井筒和万字都已经死了,庵和枫和柊也都一样。”
这并非是无情,是事实如此。尽管他们是老相识了,但是只要考虑到自己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就能理解到死亡才是他最终的归宿。九曜如此解释道。
而这么想的应该也并非仅仅是最初的三人,其他的鬼虫也都一样才对。
剑菱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向了昏暗的天花板,然后“呼”地吐出了一口凝重的气息。
“……本来,我还打算哪天自己把龙胆砍了呢。”
然后突然就开起了这种吓人的玩笑。
九曜从这迥然一变的轻松语气中,感受到了某种怀念。这个男人没有改变过。他就像是从二十年前直接穿越了过来一样,这甚至让九曜同时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舒适。
剑菱看着九曜,然后“喔?”地一下睁圆了眼睛。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唔,——不,这是”
“嚯——。还真是世事无常,没想到你那副万年铁面皮也会这样啊。是因为那个小姑娘的影响还是怎么?”
——唔?
“啊。”
九曜听到了不能放过的台词,皱起了眉头,剑菱则是像是说着“哎呦糟了”一样地挠起了头发。“那个小姑娘”。九曜不可能注意不到那指的是谁。
“啊——……啊——啊。哈啊。嗯,算了。哎呀,巴那家伙是不让我说出口来,不过你也知道嘛,那家伙是特别喜欢装模作样对吧?喜欢搞什么戏剧效果之类的特别麻烦人……”
的确,巴是有那种癖好。不知是该说她莫名地重视这种步骤,还是该说她会在脑子里描绘出自己理想的梗概,总之她就是那种剧场型的人。如果事情没跟这剧本一样的话她就会闹别扭。闹非常大的别扭。一个老大不小的人,连整天不跟人说话的事也有。
不管怎么样。
“因为那家伙说不管怎么着都想见见,所以就先跟你的伙伴碰了一面。为了这个她还细心地准备好了恰当的身份,把自己的真面目也给隐藏起来了。”
“……你们早就知道了?”
“我们在下街瞟了几眼然后就发现你在那了。哎呀说实话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啊。失去联络了的你出现了不说,还带着那种简直是画里出来的淳朴姑娘。”
剑菱拉起了嘴角,他的眼中有着明显的作乐气息。九曜闷闷不乐地转向了一旁。被捉弄一点都不好玩。或者说,他听到二十年前的相识提及她,总有种不可思议的瘙痒感。剑菱嬉皮笑脸地看着九曜,过了好一会才清了清嗓子。
然后说道:
“——所以说,说实话,我大概是知道你到这来的理由的。”
“……你说什么?”
“是有关皇帝的血统的问题吧?”
没错。
九曜是为了调查八洲的中枢在战争末期,对皇族施以了怎样的措施而来到这里的。九曜睁大眼睛,仿佛在问“你怎么会知道”,剑菱则是开口说道:“很简单,”
“除了你的伙伴,还有另一个女孩子在。她是一直遮着脸看不清楚,但是边上那个大块头太可疑了。我可真是吓了一大跳啊,装着出力高得可以的驱动装置不说,护额上还刻着菊形的御纹※,带着这种大东西走来走去的总不可能是那个绑着辫子的孩子,这么一来就只可能是另一个人了吧。——而且据说,皇帝有三个皇女嘛。”
(※乱华注:很明显地,八洲的原型就是日本,而日本天皇家的家徽正是菊花形的纹样……嗯,大家应该也了解过一些)
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有皇族在呢——剑菱应该也这么想过吧。
在此之上,他应该更为有菊丸这个证据在而费解过才对。
九曜不由得探出了身子。这么一来,莫非剑菱也是为了调查同一件事情而来的吗。
“难道说,你知道什么吗?”
九曜期待着他手里握有什么线索,但是剑菱却摇了摇头。
“有关那个地方的事,我和巴也不知道。……因为跟皇帝有关的事项全都是都是绝密事项啊。我也没法相信皇女人会在那种地方,但是不管想调查什么,决定性的情报都怎么也找不到。……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扯上这事?”
听到这问题,九曜一瞬间没能答出来。
说实话,这很难说明。因为九曜只能说事情是顺水推舟地变成这幅样子的。
结果,九曜只能把事实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描述了一遍。关于事情的细节,九曜自己都不太清楚的部分也很多。剑菱坐在椅子上,一直听他说着。九曜那并不很长的说明结束之后,他便托起下巴,抬着眼看起来了九曜。
“她说,有人在追她?”
“嗯。……但是,她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在追。推测是轻度的记忆障碍……”
剑菱没有再开口地思考起了什么。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话说回来,这男人还没有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地下——九曜刚一这么想,剑菱就把视线转会了他身上,然后带着一幅自己也拿不准的口气说道:
“关于追她的人是谁,我有点头绪……也说不准。”
“真的吗……!?”
九曜咽下一口唾液。剑菱看着睁大了眼的九曜,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那是在暗示九曜,用只能在他们之间进行,人类无法模仿的方式来进行情报的交流。
“我是觉得这事不管情况是不是这样都得跟你说。有点东西你得先看看,把信道打开。”
九曜照着他说的做了。他打开信道,激活了与剑菱的短距离通讯,接收到信号,将对方的属性定义为己方,然后激活了电子信息的交换。
剑菱的电子脑中封存的数据,原封不动地向着九曜发送了过去。
九曜一瞬间没能判断出那是什么。
那看起来像是在黑暗中拍摄下来的图片,图片的焦距没有对准,显得很不清晰。九曜加以解析,尽可能地消除了杂讯之后,图片上映出了看起来像是某座军工厂的设施。
被复杂地排布了起来的器材与高架步道直接,可以看见一排影子。影子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没法看清细节,但是它们却异常到了仅凭剪影,就能看出其带着生物风格的造型的地步。
它们与被制造成一般规格的兵器明显不同。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是自动多脚战车,那就会优先向搭载了动力装置的躯干部分——尤其是机体正面的部分配置装甲。相反,如果是以刺探为目的而制造出来的侦察机的话,就会削弱装甲,制造成体型小巧动作机灵的外形。兵器被赋予了各自的概念,会为了各自的目的而被造成各自最合适的形状,看到那形状,就能在某种程度上看出其中应用了哪种设计思想。
图片上的那些身影中,看不出这些东西。
“能看出来吗?”
“不。就算假设它们是兵器,也没法看出它们被预想出来的运用方法。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而造出来的东西……如果只有这张图片的话……没法判断出来。”
“是啊。这东西可不是街边上那些机械。被普通地投入运用的那些玩意里的设计思想跟这东西屁点关系都没有。简直就像是世上存在着这家伙自己独家的逻辑一样。”
剑菱的话语意味深长。
“……你明白吧,九曜。我们,应该是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的。”
这并不是在打谜语,这句话,简直就是回答本身。
被制造成了与通常的兵器完全不同的规格的,极为特殊的兵器。
生物风格的造型。
这二者的意味,便是——
“……剑菱。”
九曜仿佛是在呻吟一般。
安静,然而却强烈的惊愕,无声地充满了九曜的胸膛。那简直冰冷到会让人背心结冰的地步,同时又如同海啸般浩荡磅礴地搔动着他的电子脑。留在过去的那熟悉的东西的记忆,带给了他一种可怖的确信。
“这——莫非是,”
剑菱点了点头。
“『甲虫式』……这个型号名已经清楚了。也就是说这东西,是不知哪里的蠢货所制成的量产型鬼虫。”
所谓鬼虫,是正如其名地模仿了虫的形状,拥有若干个电子脑,以每台配以一名装备者为前提制造出来的自主机动兵器。可以推测出,将这东西命名为相对“鬼虫”的“甲虫”的原因,是由于它们是将之前的大战中制造出的九台鬼虫作为垫脚石而开发出来的。
然后剑菱说了起来。
他与巴,秘密地追寻着制造出了这些甲虫的人的足迹。他们是握有足够的资源与技术的集团这一点的确没错,但是其真面目和其目的,目前都还不明。这张图片来自帝都北部的旧陆军军工厂,是巴黑进基地的监视摄像头拍下来的。
即使有两人的力量,追踪仍然嫉妒困难。彻底遁入了幕后,走进了黑暗中的“那些人们”仿佛幽灵一般,完全不让人抓到自己的尾巴。
某一次,剑菱与巴一同借着黑暗袭击了军工厂。但是基地已经人去楼空,两人智能勉强找到从数据的残骸中发现的甲虫式这一代号,以及数台甲虫式已经进入了实际运用的阶段这一事实。
“除此之外的收获,就是开始了行动的那几台机体的识别信号数据。那帮家伙也挺聪明的,没法轻易抓住他们的尾巴,但是还是能找出大概的位置来进行追踪。不过说是这么说,这方面的解析是巴干的就是了。我是一点都不懂。”
“……那么那些名叫甲虫的个体,现在正在那里,做出了多大的动作?”
“不管怎么算,至少都有十台吧。至于他们在哪里行动……这个实在是很奇怪……按我们确认到的情报,正好是在地上的城下镇里。”
剑菱的话语是关键所在,九曜的脑中构筑起了一个假设。
为何,甲虫式会向着下街这种地方开始动作呢。剑菱是在说,这理由或许是鸨子的存在。同时,鸨子所记不起来了的“追兵”或许别无他物,正是甲虫式——也就是它们背后的什么人。
这么一来,所谓的嵓木基地又意味着什么呢。
“追着那个女孩的家伙正是那群人的可能性,相当地高。那么,剑菱,你对嵓木基地这个地方有什么印象吗?”
“嵓木?不,我没听说过那里有什么东西……那地方怎么了?”
“这是鸨子……那个皇女所记得的唯一一个单词。没准,那里有能将二者联系起来的什么东西存在。”
嵓木基地,或许跟量产机的制造有深切的练习。同时,鸨子会不会因为某种理由知道了这个秘密呢。
这些,只不过是假设而已。即使如此,也不能把皇女和鬼虫量产机身处同一个区域这一事实,认定为仅仅是偶然而已。
“……原来如此,啊。这的确,是很让人在意。”
“嗯。但是,你们一直在调查这个吗?”
“那是。在这种时代偷偷摸摸地做这种东西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货色。”
剑菱密西了眼睛。那绿色的眼瞳,一瞬间中露出了锐利的光芒。
“——而且本来我就看不过去啊。居然敢把我们丢在一边,还有脸造什么‘虫’?”
那凌厉的眼光,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
那是蕴藏了一种凶猛的,面对敌人的眼光。
“……状况已经了解到了。小生打算暂且回去一次,把这件事告诉叶叶。”
为了辅助自己的判断,把她设定为了司令官。不管要干什么,最终的决定权都在叶叶手中。
“是嘛。那我就跟巴那边说——”
剑菱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一下子提起眉毛,按住了太阳穴。九曜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暗号通讯——而且是通过足以传导到这种地下设施的深处的强烈电波进行的。
“……果然啊。毕竟是能看出来这是个好机会是吧。”
“剑菱……?”
“我们盯上的家伙开始行动了。他们正直指目标呢。”
目标是哪,九曜打算问一问。但是剑菱仿佛连听这个问题的时间都觉得可惜一样,带着声音站起身来,然后清清楚楚地断言道:
“是你的伙伴,还有传闻中的皇女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