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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伍 皇女

虎甲来袭已经过去两天了,城下镇中出现了机械兵的身影。那些机械兵是经过中央改造的正常品,肩托步枪,排成队列在街上巡回着。

这种状况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中央认为有这个需要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派出来,对城下镇进行巡逻警戒。上面的人看来这或许是他们所谓“为守护市民而应尽的义务”,但是依这些住民们看来,它们带来的麻烦还比较多。

“说是因为上面的状况加强了这边的警备来着。那种玩意可是碍事得要命啊,真是。”

叶叶把油煎饭摆在了发着牢骚的和尚头面前,不动声色地朝着店堂里面扫视了一眼。在这正午时分,这间大众餐馆——舍家几乎是座无虚席,其中不少客人们都在谈论着在外面走来走去的机械兵。

的确,机械兵们那一言不发地在街上巡逻的样子是会让人有些害怕。就算是在严格的管制之下,有不知多少的人形兵器带着武器在街上晃来晃去这种事也实在是太挑动人神经了。

“啊——,是因为那啥吧。说是城外发生了什么爆炸之类的东西来着。那事我也听说了。”

“是,是这样吗。真是危险啊。”

叶叶本人就是首当其冲的当事人,不过她拼尽全力地摆出了一幅没事人的样子。

“……哎呀,说起来,小妹啊,另外一个去哪了?”

长发男把豆腐炖肉咽了下去,环视起四周道。他是在说鸨子的事。

“啊,这个,她得了点小感冒……”

这借口是她一早想好的。现在,鸨子为了以防万一躲了起来。她现在为了戒备袭击的再次发生,和九曜与剑菱三个人呆在一起。菊丸的修理还没有结束。

巴和剑菱现在帮起了他们的忙,按剑菱所说就是因为“利害相同”。因为他们一路搜寻却从未能抓住其尾巴的甲虫,看来似乎是盯上了鸨子。只要跟着她的话,没准那群家伙就会再次前来。

“说什么如果能提供有利的情报就能拿到酬礼来着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才不搞那种跟中央献媚的事呢。……啊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倒是挺有意思的。你看当着小妹的伙伴那个红眼睛的小鬼之类的,一眼看上去就很可疑吧?”

慌。

叶叶慌了。对方大概只是打算开个玩笑,不过要是追究起他的身份来,那一个不小心可就不是能一笑而过的了。叶叶“哎呀您真是的”挥了挥手,说道:

“客,客人您真是的——。请别开这种玩笑啦——”

“喔,怎么着你这是想打岔吗~?那家伙绝对有什么猫腻吧?看样子也很可疑,而且还一个人跟没事人一样地在废墟里晃进晃出的。”

“他就是那种人啦——。不过你要是这么一说他可是会来袭击您哦。到了所谓月黑风高夜那时候,您走路可得小心背后。”

“哎哟哎哟,那可真是让人放不下心呐。不过我可是追寻真相之人,对那家伙的真面目可是真心大感兴趣啊!”

叶叶故作姿态地向周围环视了几眼,带着点演戏的样子低声说道:

“——您要是不声张,今天的饭可以算我请哦?”

“既然要请客那我可就没办法了啊!”

对方立刻答道。实在是太简单了。不过没准对方一开始就打的是这个算盘。

叶叶也半开玩笑地一应,对方也半是逗趣地顺着,接着不知不觉就混过去了。叶叶好不容易撇开了话题,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时,店门被拉开了。

“啊,欢迎光——”

叶叶反射性地招呼了起来,然后稍稍吃了一惊。

客人是一名壮年男子。这倒没什么,但是他的服装全跟这附近的一般市民略有不同。他身穿带着皱褶的西服,也就是所谓的洋装,给人一种别扭的感觉。

男人坐在了柜台前,仰望着叶叶说道:

“有什么东西,能立刻做好的吗?”

“能立刻做好……的东西啊。那个,我们这里有汤面算是。”

“那就点那个。”

叶叶跟厨房里的舍三招呼了一下,几分钟之后素汤面便出国了。壮年男子往里放了好些葱花,又撒上不少辣椒,然后仿佛连汤一同吞下一般地吃起了面条。

和尚头长发男头盔男的三人组一脸讶异地观察起了身边的男人,但是那人却一点也没有在意的样子。他把汤全都喝了下去,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最近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啊?”

和尚头被男人这么唐突地一问,露骨地拧起了脸。

“不知道啊。你是怎么着,从中央来的?”

“差不多是。”

看到男人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三人组带着仿佛捉弄人一般的笑容凑了过来。

“他可是说差不多啊哎。中央来的大人物,到这又破又烂的饭馆里是有什么事啊?”

“你们刚才说什么?”

舍三从厨房里蓦地探出了头,摆着一张皱得梅干一样的脸看向了男人们。三人慌忙要弃了头来,舍三顺着柜台从右到左瞪了一遍之后,像是倒带一样地又回到了厨房里。男人苦笑了一下,说道:

“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也就不过是指挥着有好几个的末端的其中之一罢了。……嗯,我算是那种实践主义的人,如果有什么在意的事情不自己亲自去看看就静不下心来啊。”

壮年环视了一眼处处嘈杂声不绝于耳的店堂,又重新对向了叶叶。

“附近的居民经常来这店里吗?”

“啊,是的。现在这会的时间平常客人一直都满满当当的。”

是吗——壮年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一下,然后伸手超怀里探去。他取出了一张名片,把名片和钱夹在指间,一同放在了柜台上。

“那,看来这里有希望收集到各种话料了。这里写的有我的姓名和地址。如果找到了什么有利的情报的话,不管是什么,麻烦都联系我一下。那就这样。”

说罢,壮年就直接起身离席,连回答都不听。这时,电子声仿佛算好了时机一般地从她的口袋中传了出来。那估计是便携终端机吧。只见他一脸不耐地把它取了出来,对着叶叶跟三人组一挥手,快步走出了店堂。

叶叶收起餐费和空碗,看向了放在台上的名片。

帝都中央管制局临时侦察队·对外部门主任,可儿哲郎。

叶叶感觉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究竟是在哪里,还是不大能想起来。

剑菱俯视着窗外的景象,嘀咕道:

“看来没什么问题啊。”

“……嗯。”

九曜一边注意着舍家里的叶叶的反应,一边提了一提腰间的军刀。

在舍家点便的高架路边上,有一座适合藏身的筒子楼。九曜和剑菱坐镇在最上面的阁楼间里,用传感器向四周探去。

“剑菱。小生有个问题。”

“嗯?”

九曜看向了那双转向了自己的绿眼。他在脑中回想日前的战斗之时,忽然在意起了一件事情。

“那时候……你预测到甲虫的袭击了吗?”

巴和剑菱,在追寻着甲虫式的踪迹。

那时剑菱在地下的设施里受到的暗号通信,不用问也知道是巴所发出的。那时,他曾经说道“果然啊”这几个字。

“啊,你说那个啊。你想的没错。当时我们很在意,我跟你离开的时候,那帮家伙会怎么行动来着。”

也就是说——剑菱简单地说明了起来。

对手一样仍然呆在这城下镇里。

在暗处牵制着他们的行动的,是身处同一个区域的剑菱。

假设有这么一种局面。“敌人”已经把握到了目标的位置,但她的身边有着两台自动兵器。有着改造过的的机械兵,以及鬼虫第九式的本体。而且还有第三式不知道在哪里虎视眈眈。如果他们不想受到多余的损害的话,应该是会避开直接接触的。但是他们的目标已经近在眼前了,而且他们对第九式所遵从着的另一个人类也很感兴趣。

从对方的角度上来看,这就是说“作战目标”和“第九式的驭手”在同一个地方。

而且那个时候,行动的障碍的其中之二都偶然地跑到了原理城下镇的地方。

“那么,那时你会在那个地方……”

“是想看看两个绊脚石都不见了的时候,他们会有什么动作来着。那时候有巴在远处用传感器监视着。——结果,跟预测的一样。”

然后,敌人就行动了。

这么一来就可以确信敌人所盯上的是鸨子了。并且对方还在对九曜和菊丸的战斗中使用了甲虫,我方成功获取了其头部。对巴和剑菱来说,这是相当大的收获。

“……你们把叶叶和鸨子,当成诱饵了吗?”

“嗯。虽说让她们两人受惊了这一点我是挺过意不去的,但是结果再好不过了。”

“她们两个可是因为这个身处到了危险之中啊……!”

九曜瞪向剑菱。自然,从逻辑上考虑一下,事情是按着理想的轨道一路走下来了。九曜也明白个中道理。但是一想到叶叶曾经身处险境,他便难以接受这种做法。

“冷静点。就结论来说,两人都没出事。这不就行了吗?”

“但是——”

九曜还想再追究下去,却又闭上了嘴。

从他离开了叶叶进行单独行动这一点上来看,那个情况也可以说是九曜的疏忽所致。

“你想说啥我都知道。放心吧,我可不会让那群家伙为所欲为的。”

“……,小生知道。……抱歉,刚才小生有点不冷静。”

看到九曜略有些丧气,剑菱笑着答道:

“不过你小子真是变了啊。以前你可不是个会为这种事发火的家伙。”

“这,——是吗?”

他之所以有这个变化,那是因为有叶叶在。不过被人这么一说,九曜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怎么,吵起来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一旁传了过来、鸨子在房间的角落里。她把地图放在房间角落的破烂桌子上,死死地盯着它。九曜转向鸨子的方向,说道:

“并不是那一回事。”

“哼,是嘛。”

鸨子反复看着九曜和剑菱,然后似乎不在意了一般地又低头看起了地图。她指向了上面的一点。那一点在离帝都很远的南方,位于海边。

“那个,这个叫……嵓木,基地的地方,就是这里吗?”

“有跟你的记忆中一样的名字的,只有这个嵓木基地了。”

唔唔唔,鸨子皱紧了眉头。通往哪里的道路被瓦砾所阻,想从陆路直接走过去想必相当困难。

这屋子里的所有人,现在都一样没法大摇大摆地走到外面去。

鬼虫们不能现身在舞台上——这是他们目前做出的判断,而鸨子也因为某种原因拒绝与中央汇合。这么一来,能想平时那样行动的就只剩下叶叶了。他们也期待着可以从人们口中得到什么情报,但是果然至今为止是一无所获的。

「巴找过来了。看来她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这时,他们通过隐秘线路对起了话来。

这段通信大概持续了两秒。因为这段对话并非是通过发声进行的,双方的“声音”只消一瞬间就可以传达给对方。双方的沟通中所消费的时间几乎为零。因此,两人的对话尽管只有两秒,却足以匹敌说了几分钟的话。

“……我猜对了。”

剑菱为了让鸨子也能听见,张开嘴说了起来。

“真的吗!?都知道了些什么!?”

“巴从虎甲的行动记录碎片里,找到了坐标的标定点。它要么是在那里呆过,要么就是想要到那里去。”

剑菱顿了一拍,宣告道:

“是嵓木。这下子真的让人在意起来了。”

事态变化了起来。至少,九曜他们已经有理由行动了。

目的地是嵓木基地。毫无疑问,那里隐藏着什么东西。

有点事要跟你说下——出发前夜,剑菱对九曜说道。

“你想说何事?”

九曜被叫到了车库前的一个小小的广场上,对背对着他的剑菱问道。预定的出发时间是清晨十分,叶叶和鸨子为了保证充足的睡眠已经就寝了。

剑菱没有立刻回答。他抱起胳膊背对着九曜,沉默了一阵子。交叉在他腰后的刀以及颈后的叁字都令人怀念无比,深深地烙印在九曜眼中。九曜有些焦躁,又向前迈了一步。

“剑——”

这时,剑菱的脚后跟略略提起了一下,然后又“咚”地敲在了地面上。

摇晃。

晃动仿佛波纹般扩散开来,传到了九曜的腿上,剑菱脚边的一颗石子也从地上浮了起来。

剑菱看也不看九曜,一脚就把那颗石子朝着九曜的脸踢了出去。

“嘎吱”,干硬的声音响了起来。

石子没有命中它的目标。就在它命中之前的片刻,九曜迅速抬起右手抓住了它。如果人类被来这么一下,一定会连反应都做不出来就被打穿头颅了。

“……你这是干什么?是在捉弄小生吗?”

“没准啊。如果是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剑菱。”

九曜被剑菱那难以理解的行动弄得焦躁起来,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凌厉。即使如此,剑菱仍然是一幅不为所动的样子,这才转过身来,轻浮地笑了一笑。

“我说啊,你性格真是太硬了。跟你说了心里要放松一点。冷静点冷静点。”

“小生很冷静。你何出此言?”

“我不挑明了你就不懂么?你啊,就这模样可是赢不了甲虫式啊。”

听到这几近冷酷的断言,九曜的指尖抽搐了一下。

他回想起了先前的战斗。当时,让叶叶身处险境的自责与对敌人的怒火遮住了他的双眼,结果让菊丸的双臂被敌人扯断,自己也陷入了危机之中。要不是有巴相救,他毫无疑问会输掉。

“听好了。像个疯子一样拿着刀子乱挥,也就只能对付对付那些小喽啰而已。好好想想,蜂不在身边,那你就得冷静到足以填补这个空缺的地步才行。”

他的口吻并不是在责备九曜,却精准地指出了九曜的不成熟之处。

“……那么,小生应该怎么办?”

“彻底地掌握住自己的剑路……算是这么回事吧,嗯?不对这话说得也不太对劲啊。嗯,算了,这事是真的那叫什么,不可言传的。”

听到这里,九曜已经明白剑灵想要干什么了。

明白到的瞬间,他便大大向后跳了一步。九曜拉开了好几米的距离,左手扶上军刀站正了姿势,然后行了一礼。

“上吧。来场久违的切磋吧,怎么样啊?”

切磋要用上真剑。双方的动作都在精密的控制之下,所以不会像人类那样不小心砍伤对手。

九曜双手持刀,摆出了正眼※的姿势。相对地,剑菱则是握住了两支刀柄,同时地无声拔出。

(※乱华注:正眼,剑道架势的一种,双手持刀,以刀尖对准对手的眼睛。)

双刀,反手握持。这是剑菱基本的架势。

双足死死咬在地面上,瘦削的身躯轻轻摇动着,剑菱这样子乍一看甚至会让人以为他心不在焉。但那四肢之中,蕴藏着精炼至极的柔韧力量,而那轻轻架起的双刃,正如螳螂所举起的双刃一般。

不可言传。那么,只要以剑习来便是。

——献丑。

九曜先发制人。首先从正面攻去,放出一道刀尖上挑的突刺——

瞬间,眼前半空中出现了一颗石子。

“……!”

九曜发觉到了,那跟先前那颗一样,是剑菱踢起来的。他的视线在一瞬之间聚焦在了石子上。石子飞向了毫不相干的地方,而此时两人早已到了短兵相接的距离内。

剑菱动了。九曜这记突刺的锋芒被石子给磨得钝掉了,那一瞬之间便是他的破绽。

身后。

那身体的动作简直要拖出残像。这速度的等级已经达到了一刹那的差错就能致命的地步。松弛得恰到好处的手臂如同疾风般挥动起来,左边的利刃赶在了破风之音前面,贴上了九曜的脖颈。

“一局。”

淡然的声音,敲打着九曜的耳膜。

“……再来一次。”

“好咧。”

夜渐渐深了。

结果,这极近距离下切磋反复了八次之多,而九曜无一得胜。

九曜收刀入鞘,把军刀撑在地面上,调整起了变热了的呼吸。剑菱在一旁盘腿坐了下来,一点不客气地打了个大哈欠。

在鬼虫的本体们之中,以刀剑作为武器的有剑菱和九曜两人。因此,传授九曜剑术的本来是剑菱。但是他们一为双刀一为单刃,剑路中有了差别,其中便现出了各自的个性。九曜结束了与剑菱反复的切磋,感受着自己军刀的手感。

“九曜你听着。”

剑菱站起身来,重新说了起来。

“就像我有我的挥法一样,你也有你的习惯。不要抑制这种习惯。要驾驭住冲动,把它糅到自己的剑术中去。把所有的要因都收到手中,去找出你自己的风格来。”

“剑菱……”

“你把龙胆给击败了。那家伙可不是能靠什么偶然对付的对手,所以不管谁说什么,这个结果都是货真价实的。所以你也是货真价实的。”

剑菱说到最后,无畏地一笑,用他那绿色的眼瞳笔直对准了九曜,仿佛在试探他一般。

“你可别受不起啊。可别告诉我说击倒了『蜻蜓』的男人,会说自己做不到啊?”

鸨子慢吞吞地扭动着身子,挺起了身来。

“……唔……”

虽说有人要她早点睡,但是现在她也没法就这么简单地睡着。她本来想着把肚子填满的话,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睡着了,但是往床上一躺却发现自己反而变精神了。

她在思考自己那一段记忆空白。

二十年前的战争惨烈绝伦这点事情她还是知道的。那么自己“家”也一定被迫做出了决定性的抉择,结果就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父母和姐姐身在何方。

会知道些什么呢?知道了之后,自己又会怎样呢?一股不知其所以然的不安把她浑身包裹了起来。鸨子的脊背上滚过一丝寒意,抱紧了自己的身躯。

忽然,身边的另一具身体动了起来。那是解开辫子,裹在了毯子里的叶叶。

“……嗯——”

叶叶已然沉入了香甜梦乡。她的喉咙发出了声音,身体也蹭到了一边。

嗖,咚。

话说这鸨子的睡相也是相当的差,睡着的时候把叶叶踢到沙发底下去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是亲眼看到叶叶掉下去的场面还是头一回。不,这次可不是我踢的,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所以我是清白无罪的——鸨子心想着这些点了点头。

尽管叶叶头朝下拍在了地板上,但她却仍然没有醒过来,还在一呼一吸地沉眠着。不知道该说她是健康还是迟钝才好。或许是因为她醒着的时候把能量都给用光了,现在才会睡得这么甜。

“喂,喂。你可是掉下去了啊。”

鸨子从沙发上探出身去,摇起了叶叶的肩膀。

“唔嗯——……?”

叶叶的眼睑缓缓张开,嘴角漏出了含糊不清的嘟囔声。她趴在地上地睁开眼睛,在地上咕噜一滚,直起了上半身。头发睡乱了。

“……天亮了?”

“……那倒没有。”

叶叶拖着萦绕不去的睡意,一边蹭回了沙发上。接着她又裹上了摊子,像一条蜷起了身的狗一般,“呼呜”地吐了口气。

“睡不着吗?”

“嗯。不知怎么地,总感觉有点那什么。……呐。”

鸨子瞟着身边的叶叶,下定决心,开口说了起来。

“怎么了?”

“我啊,有点那个,少了一点记忆。”

到现在叶叶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她大概是从九曜或者巴之类的那里听说过了,所以现在没有又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但是,从她本人嘴里说给叶叶,这还是第一次。

我很不安——鸨子曾经对叶叶这么说过。

而这不安的来源就是她所缺失的记忆。她曾经很害怕。曾经怀疑叶叶到底会不会相信自己。但如今他毫无犹豫地说了出来。

“……嗯。”

“我不知是谁在追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我觉得自己曾经睡在防空洞里过,但是沉睡之前和醒来之后的事情都完全记不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到了外面,不知怎么地就开始和菊丸一起逃跑了。”

叶叶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因为记忆的缺失而感到不安,这件事情叶叶本人恐怕没办法感同身受吧。但是她仍然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点着头。

不,真正让鸨子感到不安的,恐怕不是没有记忆这件事情本身吧。

失去了这段记忆或许有什么原因。而能填补这段空缺的事实也并非一定是安稳祥和的东西。也没有人能保证取回了记忆之后,如今身在这里的鸨子的人格不会发生改变。到了那时,肯定无法再像如今这样了。

“……听我说。如果,我身上发生了什么的话……”

鸨子在冲动之下把这话说了出口,却没有把它说完、

如果从调查的结果中,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的话。

如果存在着鸨子自己记也记不起来,想也未曾想过的黑暗的话。

就算是这样,这个女孩子会不会仍然像如今这样待她呢?那个面无表情的鬼虫会如何呢?菊丸,会如何呢?还有最重要的,自己又能不能保持冷静呢——鸨子不安的根源,简而言之就在于此。

叶叶凝视着抱膝而坐的鸨子的侧脸一笑,开口说道:

“没关系的。”

她用一如往常的腔调,开朗地说了起来。

“那,我们这样做好了。来定个目标。”

“……目标?”

“算是给自己一点奖励吧。只要完成了这个目标就有奖励了,所以一定要努力去完成。如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话,就要给自己找些期待的事情哦。”

给自己的新奖励——目标。听到这新奇的想法,鸨子略略睁大了眼,用视线问道:那这个奖励要弄成什么?叶叶考虑了几秒钟,然后胸有成竹地答道:

“来吃火锅吧。一切都过去之后,我们来吃火锅好了。里面加上好多好多肉的火锅。”

火锅。肉。听到这些刺激性的单词,鸨子探出了身子,气势逼人地问道:

“肉,肉?真的吗?真的能吃好多吗?”

“当然了,这可是奖励啊!这种时候还摆什么架子嘛!”

鸨子这肚子也算是势利到家了,听到这个就开始饿了起来

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她们现在还不清楚。但是这么一来,她们就算是知道了不久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了。一旦感觉到期待,就有种可以继续走下去的感觉了。十分不可思议地,把目标放在这火锅上之后,便有了种可以一路走到明天以后了的感觉。

“火锅,真让人期待啊。”

“嗯。我很期待。”

鸨子看着叶叶的眼睛,总算露出了笑容。

行动要在翌日朝阳升起前开始。深夜已去,时间走到了昼夜的夹缝之间,毕竟是到了这时候了,城镇也安静了下来。街道上已经没有了人影,巡逻兵力也相对减少了一些。

侦察已经完毕了,三个人影站在了城外的废墟中。打头的是九曜,跟着的是叶叶,最后面是鸨子。以防万一,叶叶今天已经跟舍三请了假了。虽然突然请了这么一个假让她有些捏就,但是总比直接旷工强。

“……没有纰漏吧?”

九曜回过身来问道。两名少女点了点头。

肉体凡胎的叶叶和鸨子如今是全副武装。并且已经尽可能地轻便化了。

两人都身披着厚实的斗篷,斗篷内面的口袋里装着手电筒、罗盘,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探索工具。叶叶身上带着一个结实的防毒面具兼头盔,而另一个备用的则挂在鸨子身上。

在此之上,她们的怀里还塞着巴所特制的道具。

那变形成了圆圆的形状的东西,是机械制的小蜘蛛。

这小蜘蛛似乎在身为发信器的同时,也是直通到巴那里的通讯终端。她们问过巴为什么是蜘蛛的形状,巴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很可爱吧?

也就是说似乎是因为个人爱好。

九曜仰望起天空,确认到可以在预定时间、预定地点成功会合。

“蜘蛛很快就要来了。小生推荐你们坐着它移动。”

“我,我们又会被用特别快的速度带走吗……?”

叶叶战战兢兢地问道。九曜对着胆寒了的两人淡淡地继续说道:

“无需担心。比起被小生们抱着走要来的安全。……应该。”

“应该!?”

目的地,是废墟区外的一座基地——『嵓木』。

鸨子的记忆与甲虫式的线索,不知在何种因缘下交汇在了这个地点。考虑到将会出现的威胁,带着鸨子和叶叶一起去是让人有些不安,但也不能就这么把她们丢在这里。

剑菱为了先行调查城下镇,所以会迟些过去。所以现在就只剩下跟巴会合了。九曜提高了传感器的活性扫描着周围,等待着她的来临。

一阵微风拂过。

“……!”

连“发觉”这点小事度都没能做到。

在微风拂过脸颊的短短一瞬间,他的意识被扯到了别的地方去。蜘蛛在背后着陆了。没有触动传感器,不发出一丝声音,仅仅带着一点牵动了空气所产生的风。

蜘蛛就仿佛这黎明前的黑暗所凝成的结晶一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那里。

“——咚——!”

“哇啊啊啊!?”

丝毫未曾察觉到的叶叶被蜘蛛的脚尖冷不丁地轻轻戳了戳肩膀,腰直接就软了下来。

九曜扶住了她那就要瘫到地上的身体,一眼朝着蜘蛛瞪了过去。

“巴。”

「啊哈哈~不好意思哦~。」

拥有着恐怖外形的蜘蛛用足肢做着十分可爱的动作,八只单眼一眨一眨地不停闪烁着。九曜愕然地叹了口气。自从她们跟巴有所交际之后,这点恶作剧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准备已经结束了吗?”

「嗯,好了哦~。那个脑子里的情报也榨得一点不剩了,小菊丸也完全修好了哦。大家请看——」

定睛一看,只见裹了好几层的菊丸正被蜘蛛驮在背上。看到这一幕,鸨子“啊”地叫了一声,冲到了蜘蛛身边不停跳着。但是,菊丸似乎还在睡。

「啊——因为之前是处在休眠状态了所以没准脑子还没醒过来。你稍微等一下哦。

“那,损伤到底有多严重?”

「倒不是特别严重,但是毕竟是断了两条胳膊的神经来着。把它们给接上,弄到能再动起来的地步的工作花了点时间。」

听到这回答,九曜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抽动了一下。

菊丸的损伤,是为了保护自己而遭受的。

如果那时自己能做得更漂亮点——九曜那填满了如此想法的脑袋,被蜘蛛的前肢“噔”地弹了一下。他反射性地向后一缩,按住了额头。

“——,你,你干什么?”

「修都修好了所以这样就行了。——好了,那我们走吧?来来你们快坐上来坐上来!」

话音未落,蜘蛛的缆线便嗖嗖地伸了过来。每一根缆线都被精妙地操纵着,仿佛它们自己拥有意志一般,不过数秒就把两名少女卷起来,像菊丸一样放在了背上。

“唔哦,啊……呃,拜托你了!”

「要是疼的话要跟我说哦。然后记得要抓紧。啊——但是好棒啊好软啊。」

“你,你可别再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啊!”

巴毕竟是有前科的,鸨子对猥亵事件记忆犹新,不由得警戒了起来。巴说着「现在我不会动手的啦」,带着明显有什么含义的笑声弯了弯足肢。

“……嗯。那么,就出发吧。小生来走在前面。”

九曜感受着腰间悬挂着军刀的感觉,盯向了南方的天空。

他领先一步,奔了出去。

过了片刻,蜘蛛也迈出脚步,移动起了它的巨躯。只有混凝土上的微微龟裂,显示着曾就有一个质量巨大的物体在这里出现过。

从阴影中到另一片阴影中,从大楼到另一座大楼上。一人与一台,两架兵器奔走着,丝毫不在意盖满了视野的黑暗。他们无视了地形和废墟的破损状况,朝着目的地正如字面一般地直冲而去。

九曜跑在前面,把意识转向了紧紧跟在自己后面的蜘蛛。

蜘蛛的动作非常漂亮。它操使着线缆在楼壁间飞跃腾挪,彷如在半空中游着泳般跟在自己后面。那机体操纵彷如流水,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从这就看得出她也没有给背上的两人施加过大的压力。

如果她动真格的话,毫无疑问地可以超过现在两倍的速度跃过这一片废墟群。从蜘蛛这暌违二十年的动作中,可以感受到巴那一如既往的精妙能力。

这化为了一片废墟的东京城中的黑暗,以惊人的速度从视野下端滑过。到目标地点的距离还有约莫五十公里。无视地形地跑下去的话花不了多长时间。

——我不记得了。

九曜那凝视着前方的红眼深处,回想起了鸨子那时所吐露的话语。

自己如今所前往的地方真的能够找出真相吗?就算能,九曜也无从得知,那真相会带来何种结果。尽管无从得知这个,但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却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了。

那就是,无论面前有什么威胁,都要守护好自己应该守护的东西。

嵓木是一座临海的基地,表面积本身绝对不能算大。

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设施也就是在海边的演习场,主要是用来进行机械兵的调整以及后勤管理的。但是到了现在,这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也很值得怀疑了。战前帝都周围的基地,多有围着研究所而成的东西,它们处在军方的控制下,被巧妙地伪装在各地。

制造出了鬼虫的研究所也是其中之一,现在它应该仍存在于帝都的地下。

从现在算起,到太阳升起前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一行人穿过废墟,跨过丘陵,来到了吹拂着海风的港区。

漆黑一片的大海边,躺着一片更暗一份的阴影。那就是嵓木基地。

身在蜘蛛之中的巴放下了叶叶、鸨子和菊丸,滴水不漏地注视着眼前的阴影。

「不知道会有什么,啊。——我在外面侦察一下。没准会有甲虫来呢。」

巴和剑菱的目的,说到底是在盯上了鸨子的甲虫部队身上。她对基地的内部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用传感器扫过一遍,说道:

「基地里似乎没有人。……如果对方从外面接近的话我会对付的,所以不用担心。出了什么事情的话就立刻用小蜘蛛跟我联络。九曜君你也绝对不能冒险。」

“……你简直是在对小孩说话啊。”

「嗯呵。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哦。——那,回头再见。」

蜘蛛的身影伴着风消失了。意识到她已经移动了这件事的同时,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山丘脚下的远方了。

过了几秒,菊丸站起了身来。他的视觉传感器中亮起了小小的光芒,他的识别信号出现在了九曜的捕捉范围里。能量开始缓缓流动的气息从那整个巨大身躯之中传了出来。

“菊丸,你没事吗?认识我吗?”

取回了意识的菊丸缓缓地站起了身,把脸转向了鸨子。仅仅如此一个动作,鸨子就按下了心来,露出了仿佛脱了根线般笑脸。

菊丸踏紧地面,站起了身来。他那身姿十分的沉稳,看来是不需要操心了。菊丸完成了全身的觉醒化处理,确定了一下周遭环境自己身处的坐标——

然后他的机体整个僵住了——仿佛僵住了一般。

“……怎么了?机体有什么异常吗?”

注意到了那细小的变化的只有九曜一个人。菊丸看都不看那抱着疑问的红眼,定睛不动地注视着嵓木那缠绕着黑暗的轮廓。鸨子在他身边用鼻子勇猛地喷出了一大口气,踏出去了一大步。她看到菊丸回来之后似乎又找回了平常的步调。

“好,我们快走!”

但是,菊丸没有动。

鸨子似乎感觉很不可思议一般地扭了过来,抬头看向了菊丸。巨汉只僵硬了短短几秒,鸨子有点着急地拉了拉他的胳膊,他便仿佛又开始播放了一般地走了出去。

“你振作点啊真是的……快,跟着我来!”

菊丸默默地跟在她后头。感到了疑问的只有九曜一个,以防万一,他给菊丸发送了段通信。

「如果有异常的话就提出来。如果再紧要关头陷入无法战斗的状态的话,对所有人的行动都会产生障碍。」

菊丸没有说话。虽说本来他就没法通过语言来进行对话,但是想办法表明自己身体存在异常这点小事台还是做得到的。尽管如此,他却依然没有什么表示,这是说他在性能方面上没有问题吗?

九曜在视野边角注意着菊丸,自己也走了起来。

嵓木内部所有的照明都断电了,暗得就像刚刚从远处看到的一样。

九曜先确认了一遍基地周围有没有布置什么传感器之类的东西。他压低身体走在前面,确认到至少在自己的索敌范围之内是没有威胁的。

基地的规模本身完全算不上大。从这里向西北偏北方向走个几步,就会来到密集分布着建筑物的地区。他向身后打出信号,问起了追过来的鸨子。

“……你对设施内部的情况有什么记忆吗?”

侧眼往鸨子身上一看,只见她默不作声地皱着眉头。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什么,连九曜的问题都没立刻注意到。她似乎是想按自己的方式回想起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看来她是记不得细节了。

基地被高高的土墙围着,树木郁郁苍苍地植在其中。这片林木在减轻了基地对周边的视觉压力的同时,也巧妙地给设施打上了一层迷彩。

九曜打头,叶叶鸨子跟在她后面,菊丸断后。九曜毫不犹豫地一步步往前走,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确认后面队列的情况。

穿过树林后就来到了一片练兵场上,处处可见砖筑的建筑物。建筑物的前面各自立着标有兵营、机械兵的整备所、仓库、管制塔等等的木牌。木牌几乎都已经腐朽,好像轻轻一碰就要垮掉一样。

九曜进入了一座似乎是司令部的建筑物。他想着里面可能会有什么有用的情报,但是事实干干脆脆地背叛了他的期待。

“电子器材全都被物理性破坏了。那已经不可能复原了。”

“……嗯——。这边也是什么都没有。”

叶叶在边上东番夕照,也没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

房间里散乱着破烂的文件,桌上,地上,连敞得大开的保险柜里都堆得满满的。但是这些东西全都是基地运营日志之类的东西,跟皇女有关系的记录一个字也没有。

鸨子把散乱在地板上的日志一张张拾起来对着光看,又把它们一一扔到一边,仍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鸨子大人?您想起来什么了吗?”

叶叶一边提心吊胆地照着脚边的地面一边靠近了鸨子身旁。鸨子凝视着破纸说道:

“嗯……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很在意。这里有……不,不是这里。”

鸨子一边嘟嘟囔囔地不停说着“不对”“但是”,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她一边与自己心中的不自然感纠葛着,一边试图把自己的意识贴向自己已经失去的那段记忆。

结果,到头来也没能在司令部里找到什么有用的情报。那么只能找别的了。

他跨脚而立的体势一动不动,只把手架了起来。那轻轻张开的单掌静静地举在面前,无言地拒绝了鸨子进一步的前进。

鸨子确信到自己的“命令”不起作用,心中的怯懦也变成了实打实的东西。陪她一路走来的护卫,如今事实上拒绝了她。她的双膝颤抖起来,喉咙中传出了细小的声音。

叶叶搀住仿佛就要当场瘫倒在地的鸨子,同样用抑或万分的声音低语道:

“菊、菊丸……先生?”

九曜沉默着迈出了一步。他的右手,已经贴在了军刀的柄上。

菊丸离开了鸨子的命令系统,他本身可能也发生了什么变化,抑或是目的的更新。

也就是说,那代表存在着比起他主人的指令还要重要的事项。而那东西,毫无疑问就在他所挡住的道路前方。

「让开路来。」

菊丸,没有反应。

「小生再说一遍。这是警告。让开路来。」

没有反应。

九曜又向前踏出了一步。菊丸仿佛电击一般地做出了反应,摆出了格斗的架势。看来对方是不打算允许自己再前进下去了,但是自己和自己的同伴所寻求的东西毫无疑问就在那前方。

那么无论如何都只能前进,而必然地,屹立在面前的巨躯就会成为自己需要排除的“障碍”。

“——等,等等啊!等等等等等等——!”

叶叶不停挥舞着双手,冲进了两人之间。鸨子已经半呆住了,而九曜和菊丸即将进入战斗状态。即便说在这片异样的气氛之中只有她一个人仍然清醒着也不为过,然而那却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情。

“这……这太不对了啊!这,这种时候一定得好好沟通才行,呐,菊丸先生,你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吧?那——”

叶叶没有怀疑菊丸。她认为他是值得相信的人。所以她也认为他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才镜像妨害的,更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决定性的敌意。

自然,要说他有什么理由,那是没错的。

但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接近菊丸这件事是该划分到“愚蠢”的范畴内的。

菊丸做出了反应。九曜感知到了他架起的左手上传出了某种气息。那是对踏入了自己的“防御范围”的对象所产生的,物理性的拒绝。那气息,是他将要挥动手臂击飞少女的身体的气息。

对九曜而言,那就是决定性的一线。

“不准,碰她。”

低沉的声音振动空气的同时,九曜冲了上去。

军刀的鞘,挡住了水平挥来的左臂。坚硬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夜空中。九曜站在瞠目结舌的叶叶身前,用赤红的单眼瞪向了菊丸。

“九曜……!”

“退下。这里很危险。”

菊丸又动了起来。他的左手就那样抓住了军刀的刀鞘,右手打出了一记正拳。九曜以毫发之差回避开来,拔刀出鞘,向后一步飞跃了开来。菊丸张开左手,把自己抓住的刀鞘扔在了地上。

“这名对象,由小生来处置。”

叶叶呆住了。鸨子在一旁不断地轻轻呼吸。

这里的空气,已经是战场上的了。

与此同时。

离嵓木基地有数公里远的黑暗中,若干个身影正在疾奔着。

它们不费吹灰之力,几乎无声地穿过山林,而且各自皆是异样的巨躯。从其动作和其金属制的躯体来看,它们明显不是自然界中的东西。但是那形态是模仿一种生物而成的。

虫。

虫子们保持着队列,一毫米的散乱都没有出现,径直奔向某个坐标点。波浪的声音近了。连水平线都看不清楚的夜下大海,和海边的嵓木基地就在前方。

虫子的数量是五只。它们全都呈现着甲虫的样子。

「——巴小姐!巴小姐!」

巴感知到了从小蜘蛛的直通连线传来的通信,应答了起来。

「听到了听到了~怎么了~?」

她用不带一丝紧张感的语气这么一答,对面的叶叶就用慌乱的声音回道:

「菊丸先生他!还有九曜!打打打打起了!」

巴一瞬间没搞懂乱七八糟地说个不停的叶叶到底想表达什么,但从她说话声的背后所传来的“声音”中察觉到了正在发生的状况。

金属音,破风声,被踏响的地面所传出的声音。三者的家走快得异常。那是高速白刃战中所特有的声音。也就是说大概九曜和菊丸正出于以某种理由处在交战状态。

「嗯——嗯——……原来如此啊。」

「怎,怎怎,怎么办啊!?」

「冷静点冷静点。是小菊丸先开始的吧?」

那应该不是失控才对。巴在修理的时候把菊丸的电子脑大概翻过了一遍,其中没有一点疯狂的迹象,也没有一丝失控的气息。

也就是说是某种原因,在事态发展下对菊丸产生了某种作用吧。从叶叶的言辞上来看,也不像是鸨子改变心意攻击他们导致的,而且本来,叶叶的身边就可以听到轻轻的喘息声,也就是说鸨子就在她身边,而且混乱到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

菊丸违抗了鸨子的意志行动了起来,这就表示他的脑中有着比起如今的司令还要更为优先的系统指令。

「甲种指令。能用那个吗?」

「诶……」

「双方都认真了的话,就只剩下那个可以用了。不过啊,光是用那个让九曜停手也不行。白刃战中双方都是没法突然停下的啊,所以如果强行然后其中之一停下来的话,就会让他吃下对方接下来的一招了。必须得同时阻止两个人才行的。」

当然,也有让蜘蛛冲进来把两人一起压制下去这一手。但是巴并没有提出这个方案。

因为如今蛛网上一下子传来了反应。

——上钩了。

「抱歉,我这边有点腾不开手啊。」

巴现在,正坐镇在基地周围的森林里,把蜘蛛的线缆伸展到了半径数百米大的范围。那网梭巡在树木之间,盖过地面,每一支末梢都连着神经。蜘蛛的缆线之特别,并非仅仅是由强韧的前卫所组成,更有一一连接着副脑的神经。

那丝线会把范围内空气的流动、温度、湿度,还有声音和触感等等一一传给蜘蛛,仿佛蜘蛛亲临其处一般。

其中的一根,如今产生了反应。那是西方,连路也没有的山的方向。

「巴小姐……」

「没事的。阻止男人们打架可是女孩子的职责哦。」

「……是。」

叶叶的声音有了中气。看来她是下定了决心了。巴满足地呼了口气,解除了通信。

好了——

通过雷达和反射音侦查,可以得知这基地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防御系统。周围的森林和废墟之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设备,实在是很安静。

对,实在是太安静了。

空到了这份上,实在让人有点难以想象它仅仅是被舍弃了的基地之一。这里也看不到这种废墟中司空见惯的失控机械。能够想象的理由要么是整个基地都被加上了强大的电磁迷彩,要么就是什么人把周围那些失控兵器全部给剿灭了。

什么都没有,就意味着这里有着什么把一切都给消除掉了的东西。

巴调查过了附近,但是也找不到干扰电波之类的东西。这么一来状况就不是前者,而是这一带经过了物理性扫荡才对。不管怎么样,这次侵入行动实在太轻松了。

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们在我这蜘蛛面前,还想布陷阱是吗?

「喂喂——,要干活了哦。我把坐标传给你,那边就麻烦了哦。」

巴打开了别的线路,直接朝对方的脑中送出了声音。

回答的声音没有传来。巴确认到他那沉默的了解,又哼了一口气。

组成编队的虫,五只都是相同的规格。

那实在帝都附近的废弃神社里被蜘蛛所击破的个体,虎甲。它们各自装备着不同的活期,按照预定急速接近着对手所侵入的地点。

尽管虫们都有着全长数米的巨大体型,但它们却毫无困难地穿梭在山中。穿过林木的尖细,飞跃而起,踢飞草丛砸碎干土,奔驰在地上。队列中没有一丝的混乱,所有虫的复眼都瞄准了前方的目标地点。

然后,五只虫同属注意到了,那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有个一个小小的身影。

有一个男人在哪里。

他背向虫的队列,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地上。

打头的虫急刹车了下来,跟着的四只也停止了前进。他们看到了,坐在眼前那男人的颈后,有着一个数字“叁”。

“你们好啊。走这么急是要往哪赶呢?”

男人——剑菱用逗趣般的口吻说完,缓缓站起了身,扭了过来。

这山中的光源,只有从树叶间透过的月光,而剑菱的绿眼,在其中熠熠闪耀着。

「——原来如此,我们被看穿了吗?」

“嗯,差不多就这回事。虽说这话说得很没趣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可不能让你们过去。”

「阁下看来是察觉到我们背后是什么角色了。不过,就算阁下想从我们身上挖掘信息——」

“我说,现在就不用说那些罗里吧嗦的话了吧?”

剑菱打断了对话,提起了嘴角。他的样子就像看到了眼前出现了等到等不及了的东西一把。

“巴先不说,我可是一点都没打算从你们那问什么话。所以不用在意那些玩意了。你们从现在开始,不过是跟我战斗,是被我斩在地上罢了。”

一对五。两队兵器,怀持武力相对而立。接下来要发生的,不是什么你问我答。剑菱仿佛说着这状况让他高兴得受不了一般地说道:

“所以,接下来要发生的,只有单纯的厮杀罢了。对吧——『螳螂』?”

夜晚的空气,破裂了开来。

虎甲在千钧一发之际反应了过来。处在队尾的一只虫仿佛被弹开了一般地跳了起来,连好好着陆的从容都没有,一路压倒着树木停了下来。

在与它的跳跃几乎处在同一时间的那一刹那,从黑暗中生出的某种东西,抚过了瞬间之前还有斑猫存在的那片空间,把空间斩裂了开来。

看到敌人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次奇袭,剑菱无声地说道“可惜”。当然,他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么简单一下子就能把对方收拾掉。要是对方被这种小儿科的奇袭干掉那他反而还会困扰。要说起来,这也是剑菱对虎甲们所给出的一种测验。

突如其来地现出身形,把剑菱给吞了进去的那只『虫』是——

「第叁式……!」

出现在那里的机体,仿佛被磨得寒光熠熠的利刃一般。

机体是发暗的金属绿色。复眼的颜色正如剑菱的眼瞳。那锐利的触角仿佛生物一般地左右摇晃着,四支足肢中蕴藏着能一步超越音速的力量。那浑身锐角的轮廓,向所有看到它的人毫不掩饰地展示着自己的凶猛。

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装在成对前肢上的长大利刃。在冷冷夜风中的“双刀”描绘着浅浅的弧度,一如镰刀一般的刃尖放出了光芒……

那对双刃,鸣响了起来。

高亢的声音摇晃着五台虎甲,周围的野草也摇动了起来,树叶也沙沙作响,仿佛在于其共鸣一般。

螳螂的机体操纵着振动。那一对利刃仿佛音叉一般地摇晃着。

最后,螳螂所发出的摇晃,全都集中到了刀上。那伴着利刃的高周波振动而发出的异响,逐渐地升高到了超过听觉范围的地步。

「要来了。像平常一样。像平常一样,把所有家伙都给斩开。连一只也不要放过。」

「遵命。对方不是对手。本机败北的可能性为零。」

鬼虫露出牙齿,架起双刃,笑了起来。

被战场的气氛所包裹之时,夜叉之剑菱便会变化。平常那吊儿郎当的松散样貌中凝起了热量,如今已经写满了肉食昆虫的凶猛。那热量发自比起被设定好的蹦起本能更为深邃的地方,是他本身的,一名纯粹的恋战者的热量。

「——好了,就让我告诉你们谁才是猎物吧?」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话语。

神速的铁拳与利刃反复交错,跃动着的钢铁机体与迸散而出的火花映射在九曜的眼帘之中。

“唔……!”

铁拳所放出的每一击都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看来,菊丸是来真的。

拳刃不知第几次地交错在一起,金属音与火花一同崩散了开来。九曜集中起了神经。菊丸避开斩击,高高跃起在了空中,又在着陆的同时爆发性地奔上前来。

这不是放着水也能对付得了的对手。只有用力量胜过他才行。

九曜低低地架起钢刃,决定以向斜上一击的居合斩分出胜负来。若是两人同时冲上去的话,他们之间这寥寥数米的距离恐怕不消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九曜盯紧了处在自己所放出的电弧对面的菊丸——

然后认出了扑到了他眼前的身影,陷入了惊愕之中。

——鸨子!?

攻击已经发动了。已经出膛的子弹刹不住车,全力的一击也一样难以突然中止。因为这与切磋时不同,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命中”的攻击。

突然冲了进来的鸨子,如今被夹在了九曜的钢刃,与菊丸的铁拳之间。

赶不上了——

“——甲种指令!立刻把刀停下来!!”

接收到了这以声音识别为媒介的最优先指令的同时,九曜的全身一齐剧烈地反应了起来。

所有攻击意志都被摘除了。电子脑一瞬之间被夺走了支配权,完全切断了对肉体动作的操作,全身的神经都失去了感觉,战斗动作被强制中断了下来。

结论上来说,九曜在斜斩的开头动作时把攻击给“中止”掉了。他那被精密地操纵着的身体中,力量无处可去,结果弄得他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在原地不停打起了转。军刀在完全斩出前的片刻从他的手中滑下,插在了地面上。

而菊丸也在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动作。

他把自己的左手,挡在了自己那彷如炮弹一般的右手正拳上,自己接下了自己的拳头。这一下在几欲切肤的距离之下总算起了作用,伴着仿佛被弹开了一半的声响,他的右手被左手个挡了下来。高压空气“嗖”地喷了出来,拂动起了就站在他眼前的鸨子那黑色的长发。

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的寂静,充斥在四周。

鸨子凝视着菊丸,用柔和的声音轻轻地,短短地呢喃道:

“…………太好了。”

在鸨子冲进两人间短短数秒前。

在九曜和菊丸的战斗前,叶叶被逼到了要用上“甲种指令”的田地。

所谓甲种指令,指的是司令叶叶可以对部下九曜发出的一种最为优先的命令。身为名为九曜的这名少年的司令官的叶叶,是唯一一名拥有对他下这个指令的权利的人。

而为了同时制止两人,就不能缺少鸨子的帮助。

叶叶对着不停轻轻颤抖着的鸨子,快速地说明了起来她刚刚和巴的通信中的内容。无论如何,她们两人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叶叶可以对九曜使用甲种指令。

但是鸨子,能对菊丸做到同样的事情吗?

没有证据可以表明这一点,鸨子以前也没有试过。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叶叶与九曜之间,以及鸨子与菊丸之间,这两套命令系统是相同的。而且本来,恐怕菊丸根本就不会听鸨子的命令。

那该怎么办呢——鸨子没有意思迷惘。她强行压下了颤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她的脚步,笔直地朝着战斗中的菊丸迈了出去。

吃了一惊的叶叶想要阻止她,但鸨子把她甩了开来,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地开口道:

——他,是不会伤害我的。绝对不会。绝对。

也就是,说。

她要自己冲到菊丸面前。要挺身来阻止他的攻击。如果他还能认出自己,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一定会停止攻击。然后菊丸就会停下来。麻烦你同时对九曜下达甲种指令——鸨子想说的是这个。

太危险了。尽管可能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这毫无疑问是一场把生死当做筹码的赌博。

但是转头看向叶叶的鸨子眼中,蕴藏着切实的光芒。

——我想去做。拜托了。

万一。万一菊丸看到面前的鸨子后没有停下拳头的话,她的脑袋绝对会像西瓜一样被彻底打烂。

她恐怕没有轻生的打算。但是在鸨子心中,对菊丸的信赖是绝对性的。而若是他认不出自己来了的话,那对她来说,比死亡还要可怕。

“九曜!”

叶叶提起灌了铅的双腿,向停止了战斗的九曜跑了过去。九曜站起身来,拾起军刀收回了鞘里,转身面向了她。接收到了这久违的甲种指令,他指尖上的感觉还没有恢复过来。

九曜想道:可能会被凶一顿吧。难以想象她会允许自己做出与同伴动手这种粗暴行为。

但是叶叶,既没有露出安心的表情,也没有露出怒容,她仅仅,一下子扭曲了面庞。

那是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

“……唔?”

九曜算错了。充盈在叶叶心中的,唯有巨大的悔恨,以及负罪感而已。

“我,我……”

我无视了九曜的意志,动用了甲种指令。

尽管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但是发动甲种指令对叶叶来说是一种禁忌。

离开尽天,踏上旅途,叶叶决心再也不使用它了。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对她来说,九曜并非是什么道具。也并非什么部下。他是她珍贵的伙伴。

“对不起。”

叶叶忏悔着,忏悔着事到如今又把九曜当做“工具”来操使了。

那强捻出的声音中,带着不住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

从她那垂向地面的大大眼眸中,可以嗅到泪水的气息。不能让这泪流出来——九曜想道。

甲种指令的事,九曜完全不以为意。不如说,他反而为会其感到安心。所以,如果看到她为了这个而哭泣,那痛心的会是他。

“没关系。……抱歉。多谢你,制止了小生。”

九曜把手从军刀的刀柄上放开,笨拙对着叶叶的头抚摸了一下。娇小的司令官头上顶着九曜的右手,默默闭上了眼睛。接着,她用力摇了几次头,抬眼看向九曜,又大大地点了一下头。那眼中的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稍远之处,菊丸和鸨子正相对而立。

“……让我们过去吧。”

菊丸在千钧一发之际中止了打向她的攻击,但却依然挡在鸨子面前一动不动。

这次,鸨子没有动摇,她摆着刚毅的表情定定地望向菊丸,不肯从这名比自己远为高大的护卫面前退开半步。她已经不再畏惧他的拒绝。在那短短数秒的搏命之中,他已经确认到了菊丸是能够认出自己来的。

在与命令无关的领域中,菊丸依旧没有伤害鸨子。

所以,鸨子自身也期望着,能跟他在对等的立场上走下去。

“这并非是命令。而是我,对你许下的愿望。——拜托了,拜托你了,让我看看前面到底有什么吧。”

然后,鸨子毫不犹豫地弯下了腰。

叶叶吸了口气,九曜也皱起了眉头。如同桀骜不驯的代名词般的她,如今对着自己的护卫兵深深地弓下了腰。

鸨子保持着那副姿势,吐露着从自己心中汩汩涌出的话语。

“我不想,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过下去。……无论有什么,我都一定会承受住的。”

听到鸨子自表决心的话语,菊丸没有作答。

对鸨子来说,这几秒的沉默想必有几十倍长吧。九曜和叶叶,只能无言地注视着在眼前展开着的异样的一幕。

菊丸终于动了起来。他转身背向鸨子,自己领着头走了出去。

兵器的整备所被搁置在那里,几乎没有一丝变动。

不知道是军方没工夫处理这里了,还是这地方本身就是障眼法。但是里面显眼的终端机都已经被破坏了这一点,很给人一种事实是后者的感觉。

九曜关上厚重的铁门,重新检视了库里的样子。

这个类似仓库的空间顶部,架着十字交叉的铁梁。水泥的地板裸露在外,上面洒着从高有十米多的天窗中照进来的月光。

七零八落的机械兵,各种兵器的部件,还有许许多多的武器和工具散乱在这片空间中。每一件东西都被无人问津地丢在这里,浑身满是铁锈与尘埃。

“……我记得。”

鸨子忽然嘀咕道。

“我记得这里……。我从那边的门走到过外面去,看过月亮。……在更里面。”

鸨子用手电照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地朝着整备库的深处走去。菊丸已经再也不阻不拦了。叶叶一边跟着两人走去,一边略带不安地回头看向了九曜。

“九曜……”

“无需担心。小生会保护你。”

“……我相信你。但是,总有点……”

——总有点不祥的预感。

九曜并非不明白叶叶那未说出口的不安之情。他摸不清楚叶叶这“预感”的来源到底是什么,但是尽管如此,他也做好了觉悟,要铲除一切会加害于她的事物。

叶叶他们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

但是在前方等待着鸨子的东西,依然没有除下它那神秘的面纱。

菊丸走到了某个地点后停下了脚步。在整备库最靠里的一角上,器材,部件和杂货堆成了一座小山。菊丸毫不犹豫地把手捅了进去。杂物的小山之前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这一下子把它给彻底打破掉,开始稀里哗啦地坍塌了下来。

菊丸丝毫不以为意,把塌下来的器材扔了开去,在山上开了一个大洞。里面不光有机械部件,还盖着可以吸音隔热的缓冲材料。九曜明白了,这被巧妙的伪装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地下室……”

在他吐出这句低语的同时,那东西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地板上有一个厚重的舱门,横截面恐怕会有十几厘米宽。舱门的把手上绕着满是铁锈的锁链,但菊丸把它们连着锁头一起给扯烂了开来。

舱门“吭铛”地一声被拉开,沉淀在里面的陈旧空气开始流动了起来。

门下树着一架梯子,长有几米,后面似乎还有通向更下方的楼梯。

“戴上面具。”

九曜简短地指示了一下,叶叶便把防毒面具扣到了脸上。她确认了一下进气口的过滤器的状况,然后用手势表明没有问题。慢了一拍的鸨子也戴上了面具,用大拇指擦了擦眼部玻璃上的灰尘。

这次打头的是菊丸。他深入了黑暗之中,爬下梯子,又往台阶下面走了起来。

地下室相当的深。尽管他们并没有磨蹭,但是也花了好几分钟才走到底。

“呜……”

“鸨子大人?您还好吧?”

刚下完楼梯,鸨子忽然就踉跄了一下。看到她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鸨子赶忙对她问道。

“嗯……没事。就是头有点疼……感觉,像要想起来什么了一样……”

鸨子嘟嘟囔囔地说着,隔着防毒面具的视线已经看向了前方。楼梯下是一片空地,前面挡着又一扇厚重的铁门。但是,这一扇似乎并不需要强行打开。

因为铁门的中央有着不自然的变形,已经是被强行踹开过的了。带着锈味与霉味的寒冷空气,从半开的铁门后流了出来。

菊丸把手放到了门上。打开门前,他回过头来确认般地看向了鸨子一次。

鸨子用手电照着他那看不出表情的面孔,也一样点了一次头。

皇女的护卫已经不做多什么其他干预了。他尊重了主人的觉悟,打开了那扇门,指向了依旧盘踞在前方的黑暗。

“——这,是什么地方?”

用手电照亮了前方的鸨子,愕然地,仿佛有些脱了力般的声音嘀咕道。

这幅景象,让一行人想到了他们前几天曾呆过的废弃医院。

长长的走廊笔直地延续着,不怎么宽敞的单间罗列在它的边上。房间前紧闭着的门扉面无表情地站成横队,门边的观察窗满是脏污,很难看见里面。

尽管那朴素的石壁显得十分苍凉,但他们仍然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股熟悉感。

对,这简直就像随处可见的住院部一样。

一走进去,九曜就皱起了眉头。

雷达失灵了。

是这里有什么能够阻碍电子索敌的东西吗?抑或是放在这里的器材影响了磁场呢?被丢在地下的设施里,不时会发生这种情况。若是拥有与虫同在是的强大索敌能力的话,这点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但是如今的九曜是不可能进行大范围索敌的。

菊丸没有继续引导他们。他站在原地不动,仿佛在说自己带路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希望你自己去确认一样。九曜在他这幅样子中,看出了毫无掩饰的踌躇之色。

「前面有什么东西?……这个问题,阁下想必无法回答吧。」

为了确认,九曜姑且是问了问他,但前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几乎一看就能知道了。

前面,有着某种跟鸨子有关系的东西。

而且,恐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力。

九曜代替菊丸,走到了前列。叶叶跟在他后面,不停地扭亮着荧光棒,然后等间距地摆在通道的角落处。绿色的光芒朦胧地向黑暗中渗透了出去。

各个房间的房门都紧闭着,一边的牌子上标记有数字和记号。○一A,○二A,○三A——数字大概就只是单纯表示房间号而已,但后面跟着的字母就不知道到底意味着什么了。房间本身的样子像是把病房和单人牢房组合了起来一样。

其中一个房间的观察窗碎掉了。九曜向里一看,皱起了眉头。

——冷冻槽。

这么一来的话,这里是避难所吗?

他忽然看戏了脚下。那里散乱地扔着白色的病号服。尽管它们都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但是尺码看起来似乎都是相同的。顺着走廊转过转角,只见前面又是通向下方的宽阔阶梯。他们就这么碰上了好几次。

满是铁锈的轮椅和担架车横倒在走廊角落,其中还有破掉了的药瓶和输液架之类的东西。背后传来了鸨子交杂着呻吟的喘气声,以及叶叶安抚她的话语。每次,鸨子都会低声答道“没关系”。

接着,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

之前的空间可以算是住院部,他们面前的这一片区域却不知道该比作什么。空间异常地宽广。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把研究室和手术室和太平间合起来,再把地上的兵工厂也加上的地方。

“咿”——鸨子的喉咙中挤出了声来。

“……鸨子?”

九曜听到这声音也不由得回过了头来。尽管隔着面具看不太明白,但是鸨子的表情中渗着恐惧之色。她用双手抱住头,一个踉跄栽到了“哇”地叫了起来的叶叶身上。

“真,真的没问题吗……!?您这已经是不行……”

“就在这。”

“诶?”

“就在这里。——在这前面。”

这些话简直就像是呓语一般。鸨子不顾叶叶的声音,强行驱使着虚浮的双足踩向地板。

“鸨子大人!”

“站住,太危险了!”

她没有停步。鸨子无视了叶叶和九曜的制止,两眼只盯着前方,不住地用手电四处探照。她一边用虚弱的光芒驱散着黑暗,一边仿佛要溶化于其间一般地一步一步走向深处。

而菊丸什么都没有做,就那样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仿佛是在凝望着她的觉悟一般——抑或,是在预视着将要发生的悲剧一般。

每当鸨子想起嵓木这个单词之时,总是会有一股令人不快的感觉在她的脑中蠢动起来。

当她真正走进了这基地后,那股感觉变成了可以切实地感觉到的“疼痛”。

鸨子认为,这股疼痛正是她所失去的记忆存在于此的证据。事实上,这想法也没有错吧。记忆并没有从她的脑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还是有一些该称之为记忆的碎片的东西存在在其中,而它们在这嵓木基地的附近开始抽动了起来。仿佛就像在跟什么东西共鸣一般。

这里存在着某种,能够填补自己记忆的缺损的东西。

但,那东西,与鸨子曾经无数次地反刍过的“可怕想象”完全不同。自己的家人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这股不安,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真相,远非那点程度的东西。

「莲宫鸨子」,迎来了自己脚下的地盘被彻底粉碎的那一瞬间。

“啊……”

无法想象,那愕然的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眼前有好几张手术台。边上的信息终端机不出所料地以及被破坏了,但每台上面都有好几根电缆,连着个奇怪的器材。那器材形状像偷窥一样,应该是给人戴在头上用的。

培养槽排列在墙壁的边上,其大小差不多可以装进一个人。其中也部分培养槽的强化玻璃已经碎掉了,原本满装在槽中的液体化作了地板上黑乎乎的污渍。满地都是曾经被用来进行“处理工作”的器具,明显是人骨一部分的东西如今依然躺在手术台上。那不是成人的骨头。要是在这个大小的骨头上添上血肉的话,估计会是正好和鸨子差不多大的少女的样子。

时间,在鸨子的脑中彷如瀑布一般地倒流了起来。

眼前这异常的光景扣动了扳机,她在一瞬之间,想起了一切。

计划在昭和七十七年开始执行。

以皇女的基因为基础的肉体制成实验开始了。第一期(被称为D级)的制成遇到失败,在肉体年龄六到八岁时纷纷腐坏,第二期(C级)成功离开了培养槽,但无法做到肉体维持以及独立行走,第三期(B级)做到了上述两项,因此接受了“记忆信息”的导入,但是其中多数的个体都未能获得智能而变成了废人,遭到了废弃。

最为安定的若干个A级个体被保存了下来,得到了自我意识。

“——啊——”

无法抑制的颤抖袭来。

无论有什么,都一定会承受住——简直是屁话。

片刻前还存留在心中的觉悟,在绝对性的真相面前毫无意义。

“啊,啊,啊,”

追过来的九曜和叶叶失去了言语,但鸨子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她拼命按着自己的脑袋,用力用到连指头都变白了的地步。头盔的坚硬触感。这具无可救药地不断颤抖着的躯体之中,确实付着肌肉,流着血液,通着神经,架着骨骼。

但是那些,全都是一开始就诞生在人类手中的东西。

身体也好,记忆也好名字也好,全部都是以原来存在的人类为蓝本而被制造出来的。

“啊——呜啊啊啊吖吖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段回想犹如死亡一般。

A级复制人第四一七号。

这就是,这个以皇女为模板而被制造出来的生物的真正名字。

巴敏感地察觉到了风的喧骚。

留在了地上的她,不可能知道如今地下室里正在发生些什么。但是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预测到了他们将要面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复制人。

曾经身为兵器开发的技术官的巴,既没有跟这种生物技术有所牵连,也没有对其产生过兴趣。本来话说回去,就算仿制一个人类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想要军队的话用战斗能力高强的机械兵就行了,这个研究的性价比实在是太差了。

如果即使如此还要继续使用仿制的人类的话,那用途自然就会被限定出来了。

替身。

巴比谁都更清楚,只要技术存在,“需要”就会在毫无所谓伦理道德的领域中诞生。

“……来了。”

她低语道。

地下出现了反应。敌方的增援明显盯准了“鸨子”的复制品。

还需要再等一等,东方的天空中,才会出现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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