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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卷 7 那足以拋下过往的速度

我继续保持这样好吗?未来的我又该何去何从?这种茫然的烦恼就是典型思春期症状吧,我有时会觉得这些事不关己,但自己实际上好像无法置身事外呢?在发现这点之前,往往都会先经历前述那些自问,这都是时下很常见的情况。我──七海深奈实就是会被这种常见的自我世界搞得团团转的青春女高中生。

但是该怎么办呢?原本以为自己一度全力摆脱这些烦恼了,不知为何它又回来狠狠抓住我的背,连我的背号都一起扯住。等等这样太犯规了吧,想是这样想,我也只能任凭它吞噬,要说我能做些什么,那就是只能用绑头发的橡皮筋去射它。上一次已经给葵、友崎、小玉和大家带来麻烦了,我不希望旧事重演。

而我大概也知道原因是什么。

导火线就是小玉和绘里香的冲突。

那样做真的超强。我本来就很敬佩小玉如此坚强,但面对绘里香这个对手也不会示弱,那一样令我吃惊。可是更让人吃惊的是──小玉在最后一刻的变化。

小玉总是板著脸,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呈现出来,她竟然会开那种双关语玩笑。说「只要偶尔就行了!」让班上同学的心都向著她,我看了必须很保守地说──那给我带来超大的冲击。是不是可以解释成原本只会站在正中央全力投出直球的投手突然学会投漂亮的曲球?我完全不清楚棒球知识,所以不晓得是否贴切,但我想那样形容应该没错。

若是有人问我跟她相比,我是否有所进步,我会说应该没有,直到现在还是用半吊子的直球跟曲球当武器作战。人类并非一定要持续成长,但那样就好像追不上对方被拋下,让我感到寂寞,所以才会心情郁闷吧,以上是名侦探深实实的推理。

我只是比较聪明的普通人代表,抱持的这种烦恼种子也是一般人会有的,可是对于在过「我的人生」的我本人来说,那可是至关重要。

希望自己能够强大到不用去在意这种事情,胡乱想著这些,我每天还是只能一如往常普普通通地上学去。如此乐观的深实实今天也要向前迈进。

***

这里是放学后的教室。不久之前我退出社团,连同小玉在内,我跟班上的女生在一起,四个人聊天。在这里的成员都是老面孔,有小玉跟柏崎樱和濑野由纪。葵还没有退社,她继续用特优生身分待在田径社活动,说了句「再见」就去参加社团活动了。葵果然厉害。

这时我听见小玉跟大家聊天的内容。

「感觉放学后教室就变空了呢~」

「不,那是因为我太小只!」

「啊哈哈!原来是这样!」

以经典搞笑梗为中心的对话开开心心进行。

「没错!话说我已经对这个段子腻了!」

「居然自己说这种话!?」

「因为我本人说最多,所以我是第一个腻的!」

「啊哈哈,听起来好像是喔。」

如今是小玉成了中心人物,不久之前难以想像会有今天这番景象。

在跟绘里香发生冲突前,小玉很不擅长跟大家一起打哈哈,若是我没有偷偷帮衬,她很难融入班上人群。

可是现在就算不去帮衬,她也能跟人开朗聊天,大家对此逐渐习惯。

但小玉可不是只会顺著大家的话讲。就像刚才那样,她会说已经对这个段子腻了,已经很懂得尖锐吐槽,这部分确实很像小玉的风格。连同这种有话直说的表现也包含在内,大家已经接受小玉所有的特质。

说真的,我觉得好厉害。

「啊,接下来要做什么?要不要去唱卡拉OK?」

当小樱提议完,小玉便立刻歪过头。

「嗯──我不太想去。」

「啊哈哈!好直接!」

大概就像这样,小玉的言行举止还是跟平常一样过分直率,但大家都把她当成本来就有这种有趣表现的女孩看待。

换作是以前,这种时候我就会进来吐槽一下,把那个转变成笑点。

但现在就算不那么做也没问题。

小玉懂得「贯彻自我」,那是我没有的特质,反之我拥有小玉没有的「跟大家融洽相处」特性。所以当小玉跟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必须去支援她,以前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小玉总算自行获得「跟大家融洽相处」的技能。

我不晓得她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学会这些。虽然知道「那个男人」应该有暗中帮忙,但我不认为能够如此轻易就学会。小玉必定是非常努力。

小玉交到朋友了。

她有了容身之所。

大家也明白小玉的好。

我也为此感到非常开心,因为大家开始学会喜欢我原本就很喜欢的那个人。要让这么棒的事情成真,真的是非常难得。

「那去打保龄球呢?」

「嗯──保龄球的球太重了……啊!『偶尔』打打可以!」

「竟然又自己开这种玩笑!?」

她们三个人哈哈大笑。我也及时赶上,配合她们笑。

「但想想打保龄球好像不错!」

当小玉说完,大家也跟著考虑起来。

在这片空间中,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助了,气氛和乐融融。

「小玉玉还是老样子呢。」

但这是为什么呢?一方面又觉得有点落寞。

看到不需要我帮忙也能跟大家一起欢笑的小玉,我彷佛有种孩子已经长大能够自立的感觉。我已经不需要替小玉的发言做些搞笑吐槽了,哎唷唷,有时差点都要哭出来。

自己变成这样是在搞什么啊?自问自答后发现「不对,问题完全都出在自己身上啊。」得出该结论的这段流程已经在脑海中重复打转大概六次了,我这个女人真够麻烦的。

「话说你们会不会觉得肚子饿啊?」

「啊,好像有点。」

小樱跟由纪对著彼此点点头。我刚才一直都没说话,也差不多该加入对话了。

「那好──我们去家庭式餐厅吧!」

「这个好──!」

「没问题──!」

在我跟著起哄后,小樱和由纪都乐于追随。这几个女孩果然识相。接著我直接看向小玉那边。

「小玉你呢?」

「……这个──」

先是想了一下,接著小玉马上就露出开朗的微笑。

「我也要去!」

看那开朗的笑容与回应。完全没有半点心虚的感觉,表情跟语气都很率直。

这让我不由得也跟著露出灿烂笑容。

因为这真的是最让人感到开心的一件事。

小玉再也不会抗拒跟大家一起玩。

「好──!那我们就大家一起去吧!」

「耶──!」

嗯,看到小玉独立多少感到有点落寞。

可是像这样跟大家一起去某个地方玩,小玉也确实成了此行的一员。

不管怎么想,那对我而言都是最让人开心的。

***

「欢迎光临。总共四位吗?」

「对──」

我们来到常常去的家庭式餐厅,它就位在放学路上。在店员的带领下,我们在店内走著,四个人一起前往禁菸区。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声音传来。

「啊──!是你们──!」

我转过头就看到竹井在那边。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力挥著手,发出声音喊我们。还是一样吵。真拿他没办法,就让我深实实来负责回应吧。

「唔喔──!竹井──!」

我大力挥动双手,用不亚于竹井的吵闹程度叫唤他的名字。跟竹井同桌的人正面带苦笑观望这一切,分别是中中、孝弘跟……友崎。

我在心里「咦──」了一声。最近友崎好像已经完全融入那个群体了。一开始还有点勉强,甚至有种菜菜的感觉,如今看起来已经彻底融入了。啊,但能够看出这些是因为我曾经跟他们一起在外面住宿过。不晓得在小樱跟由纪看来又是什么样子。

我跟竹井吵吵闹闹的模样让另外那三个男生皱起眉头,分别对我们说「喔──」、「嗨──嗨」随兴打招呼。稍早之前友崎也有说「嗨嗨──」,跟我们轻松打招呼,而且做起来已经变得很自然了,这点令人有些火大。明明是军师却那样打招呼!虽然我很想这样吐槽,但是军师的「嗨嗨──」实在太融入环境了,反倒是用微妙方式吐槽的我可能会冷掉,所以还是算了。嗯──有种输掉的感觉。

「你们可以来坐这边的位子~」

竹井他们附近似乎都没有空位了,在店员带领下抵达的座位跟那群人有点距离。好吧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四个人坐到位子上。

「这是菜单。」

「谢谢。」

由纪拿起菜单,跟坐在隔壁的小玉一起看。

话说像这样亲眼目睹后,再次深有所感。

我悄悄观察坐在眼前的小玉,还顺便偷看坐的位子离我有点远的友崎。

就像这样,小玉也有所成长了,但不仅仅是如此。

友崎也日渐起了变化,甚至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人。

除此之外,我也心里有数。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他们两人为了改变八成做了不少努力。如今就像这样展现出成果。

这时另一个我──黑暗深实实开始从心灵缝隙间探头。

──那我又做了什么?

我感到心脏像被人刺了一下。

我知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但就是会想去跟他人做比较。

现在已经来到第二学期后半。相较于起了剧烈变化的这两人,我又能在哪些方面有所成长?

今后还有机会改变吗?

「深实实你想好要点什么了吗?」

小樱的声音把我从自问自答中拉回现实。

「啊,嗯。我要这个。」

当我指出自己想点和风汉堡肉,小樱就悄悄地颤抖了一下。

「喔──分量好大……」

「今天我爸妈会很晚回来!而且我正好是成长期!」

「怎么这样吃都吃不胖……」

小樱赏我白眼。她这种时候的表情好像水豚好可爱。就跟我对汉堡的食欲一样,好想吃掉她。但真的说了,她本人大概会回「又说垃圾话」,会害她生气还是别说好了。

「咦──因为我不久之前还在跑步吗?虽然现在已经退休了。」

「啊──原来是这样喔。像我就没办法跑步呢。我不喜欢这么累。」

在小樱恍然大悟地说完后,她又重新回去盯著菜单。

除了我,其他人似乎都很犹豫不决,总觉得这下子好像只有我是个无脑大白痴一样,我不服气。算了,先去上上厕所好了。

「啊,我去一下厕所!你们大家都点好再帮我装饮料,还有帮点和风汉堡肉配白饭的套餐!」

「好喔──」

眼睛还盯著菜单,小樱快速给个回应,接著叹了一口气。

「……唉──有没有不用花钱又不用努力就可以减肥的方法啊。」

斜眼看著在说这种天方夜谭的小樱,我进到厕所里。

***

上完厕所后,我洗洗手。试著对镜子摆出笑脸。嗯。映照出来的笑脸就跟平常一样。看样子刚才出现的黑暗深实实并没有偷偷在表情上显露出半点痕迹。确认完就放心了,我接著离开厕所。

……结果。

「啊。」

「啊。」

大概来厕所的时间点跟我差不多吧,我碰巧遇到友崎。喔喔,吓我一跳。心脏都在乱跳了。

「你、你好。」

友崎结结巴巴说了这句话。刚才军师明明还跟中村他们同步,像这样不经意遭受突袭是不是就没办法稳住脚步?他顿时显得有些狼狈,不久之前那个有点靠不住的友崎又透过表情展现在脸上了。看到这样的友崎,我总觉得比较放心些。

我正在想该说些什么才好,已经找回从容表情的友崎就开口了。

「小玉玉已经跟大家打成一片了呢。」

就像这样,在我开口说话之前,他就会先说些什么,最近友崎果然很嚣张。这家伙。

而且说话方式比过去那段时间更果断沉稳,更加大方。

该怎么说呢?感觉他好像又变得更帅一点,气质都跟著改变了。

不对我在想什么。

「就是啊──!小鸟已经从我手中飞走,再也不会回来……」

「呵呵……的确是。」

一边说著,友崎露出没任何挖苦意味,甚至可以说是爽朗的笑容。总觉得友崎在行事作风跟许多方面都有所改变,但是在我看来这部分的变化是最大的。表情已经跟之前完全不同了。这就是所谓心境变化会显露在脸上吧。

「小玉玉,她在短时间内改变很大呢。」

这时友崎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说了这番话。不对,在短时间内出现剧烈变化的还有军师你,虽然我这么想,却没有刻意去提及。我知道友崎其实是个会去努力的人,现在去说那种话未免太不识相。

于是我就没有特别去触碰这一块,决定来针对别的部分做个访谈。接招吧。

「不不军师!现在不该去感叹别人改变很大吧!」

「嗯?」

这个时候我稍微压低声线。

「……其实军师也有去插手小玉的事情对吧?」

「啊──……」

友崎先是瞬间不知所措地目光游移,接著他很快放弃挣扎,点点头。

「是没错……」

「果然──!而且还大力参考我告诉你的影片!」

对。在友崎问我之后,我跟他说了YouTube上的搞笑影片。就是那个「都怪我脸太大!」最近小玉都一定会表演「是我太小只!」完全都是从那个影片抄来的。

之所以会让大家觉得好笑,肯定是因为抄袭原本就很好笑的影片所致。只不过小玉她本人似乎已经腻了。

「我直接拿来照抄了。」

这时友崎半开玩笑地说道。

「果然是这样啊~!但我早就看出来了~」

「哈哈,其实我说的时候早就发现事情已经穿帮。」

友崎直接把话讲白,脸上带著爽快的表情。是不是他对这成果感到满意?看起来彷佛放下心中的大石般爽快。

不过,这也难怪。

毕竟情况那么令人绝望,他还想到可以扭转的作战计画。

而且跟小玉巧妙合作,将计画执行。

然后上演漂亮的大翻盘。

怪不得他会打心底感到爽快。

友崎的强项或许就在这吧。能够去执行自己的想法,创造出自己希望创造的情境,从中得到满足。

「……真厉害。」

当我说完这句,友崎就「嗯嗯」几声并开心点头。

「就是说啊,我没想到她能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对,小玉当然很厉害,但是友崎也一样。」

「……咦,我?」

「嗯。」

「但我就只是给出建议,告诉她怎么做比较好……」

这样谦虚的表现又是军师另一个可恨之处。

「但我还是觉得很厉害呀?」

我在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别开目光,友崎也露出害羞的模样,感觉这段时间变得好尴尬。

「这、这样啊……谢谢。」

「嗯。」

咦?这什么情形。等等我好像把场面搞得很尴尬。是我失败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偷偷看他,结果我们互看,这下又出现奇怪的沉默。

「……怎么了。」

「没什么,深实实你才怎么了。」

在我们互相跟对方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后,我跟友崎看著对方笑了出来。嗯,这下子不再尴尬也不再沉默,但还是觉得很难为情啊。

呃──该怎么办。感觉好丢脸要转移注意力才行,来问问之前就很在意的某件事情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学会那招的?」

「那招是指?」

「嗯──就是能够想出该怎么解决问题之类的?」

「……啊──」

只见友崎点点头,看来算是明白我说的。

「那也是透过最近这阵子的锻炼才得来的?」

最近友崎改变很大。因此他应该有做过相应的特训或是意识革命之类的,来提升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以上是我的推测。

「不……应该是原本就有这种能力吧。」

「咦,原本就有?」

他的答案令人意外。在一头雾水的我回问之后,友崎补充说明。

「就那个。我说过自己有在玩AttaFami,另外还有在玩各式各样的游戏对吧?」

「嗯。」

「总觉得做那些事情的感觉就好像在为游戏破关一样……」

「嗯──?」

友崎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听不懂。解决小玉的问题就像在AttaFami中破关?

「什么意思?」

「这──该怎么说才好。就是立下一个目标,然后去想要怎么达到……感觉原理是一样的……」

「啊──……」

听他这么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虽然只是一知半解。

我想起先前友崎跟我说明过的事。

「你曾经说……自己是第一名。」

「是、是没错。」

这明明就很厉害,友崎却害羞地别开目光。我觉得你可以更加抬头挺胸,对此引以为傲。

但这种时候的友崎彷佛又变得像当初跟我说话的他,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帅气,却令人感到放心。

「曾经是……讲是这样讲,其实现在也一样。」

「啊,是、是这样啊?」

我并不认为只有以前是第一名,但像这样在我眼前说他如今仍是第一名,突然间有种很写实的感觉。

全日本第一名。

嗯。友崎果然有点特别呢。

这个时候黑暗深实实又哈哈大笑地从内心某个角落窜出。

『你不管在读书还是运动上都没办法变成第一名,无法成为特别的存在!』

接著换成闪亮亮的光明深实实现身,出来勉励我。

『但那也没关系。小玉不是说过吗?说你在她心目中是世界第一的笨蛋。』

嗯,没错。

我被这句话拯救。

虽然这样真的就像个笨蛋一样。可是像这样稍微玩点文字游戏就能催眠我,让我觉得自己对某个人来说也是有用的。

『在小玉心中是第一名?那又怎样!这算哪门子特别!』

『那就要看我们是怎么想的。只要觉得自己特别,那我们永远都是特别的。』

黑暗深实实跟光明深实实展开一场殊死战。

在小玉心中是世界第一的笨蛋啊。

我远远看著小玉在座位上跟大家聊天时的笑容。

如今没有我的帮助也能融入大家,就算我现在过来上厕所,她依然笑脸迎人,看起来很开心。

我跟光明深实实、黑暗深实实一起眺望这一切。

而这次没了光明和黑暗,单纯是我本人心中闪过某个念头。

──现在我还能当小玉心中排行第一的大笨蛋吗?

「深实实?」

「嗯!?」

突然回过神后,我看见友崎一脸担忧地看著我的脸。

「军师你怎么了?我们什么都没做喔!」

「没、没什么,话说我们是谁呀……」

被友崎吐槽后,我将手放在胸口上,摆出像是祈祷的姿势。

「在我心中有好几个我……」

「什、什么?」

友崎这次换用有听没有懂的表情看我,我自己也觉得说这种话莫名其妙,所以我很懂他的心情。

「好啦好啦!快点把手洗乾净,该回到位子上啰!」

「不,我已经洗好手了。」

「别这么婆婆妈妈!」

「这、这样算婆婆妈妈啊……?」

情况就像这样,我硬是找话来接,像要掩饰心中出现的那个负面自我,接著我跟友崎各自回到座位上。

嗯──最近的我好像有点怪怪的。

***

后来我跟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聊了一阵子。友崎他们一直在玩电动,不然就是看影片等等,而我们不需要使用任何小道具,只要一直聊天就能有效消磨时间,让人见识女孩子只要聊天就可以配好几碗饭。等我们注意到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七点。

这个时候面向我们座位的窗户玻璃突然被人「叩叩」敲了几声。

「啊,是葵!」

此时小樱拉高音量叫喊。看过去发现窗户对面是结束田径社练习,跟好几个低年级生一起放学回家的葵。

跟放学后和我道别前相比,葵的头发变得有点凌乱,就连那个葵都不免留下这些痕迹,那表示实际上她付出比这个多好几十倍的努力。

但总觉得这个时候,我心里又浮现一种近似焦躁的情绪。

当我像这样把时间浪费在跟人聊天,葵她正为了提升自我而努力。

这就是葵之所以会成为顶尖女孩的唯一理由吧,即便我想要模仿,还是只能模仿一半,因此我最终依然没办法成为特别的存在。咦,我本人又讲出很像黑暗深实实才会说的话。

「啊,那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也对!我们过去找她吧!」

这时小樱和由纪笑著说道。

「就这么办!」

小玉也乐得赞成,大概是因为隔著窗户声音传不过去,他们大家一起对葵比手划脚,跟她说要过去找她。

这个时候那四个男生也在竹井的带头下过来,接著竹井对葵用力挥手。

「葵~!」

他发出疑似能够穿透玻璃让葵听到的音量,只见葵弯起身体笑得很开心。那表情跟举动看起来好天真无邪,我认为葵就是这点特别有魅力。紧接著葵就很逗趣地朝著竹井挥手。好可爱。

之后大家分别结帐,过去跟葵他们会合。店里不是很忙的时候,就算面对这么多人还是愿意替我们分别结帐,这间家庭式餐厅真是学生的好伙伴。

***

除了友崎他们四个男生和我们这四个女生,再加上葵,还有田径社的学弟妹,一大票人总共十四个,要从家庭式餐厅走到车站,走在这段放学回家会经过的路上。

可爱的田径社学妹在跟孝弘和修二开心聊天,眼神好像比平常更加闪亮,看起来很可笑。大概是碰到自己很憧憬的学长吧。喂喂,他们其实也没那么了不起啊。

我跟小樱、由纪一起捉弄用羡慕眼光看著他们的竹井,葵则是在跟友崎尽情聊天。

「少啰唆──这跟日南没关系吧。」

「咦──友崎同学真过分──」

虽然友崎看起来有点畏畏缩缩,但该怎么说,是不是真的是我多心了?感觉他们两个关系很亲近。毕竟对方是葵,友崎会有点紧张,或讲话讲到一些地方不自然结巴,但是比起跟其他人讲话,他在说话上更不会生疏,有的时候还会觉得他们像老朋友。

是不是该说葵果然很擅长跟人混熟,所以友崎也对她敞开心胸了。我不爽地看著他们两个,结果视线跟葵对上。啊。

「……葵辛苦了~!」

因此我装嗨来掩饰,飞扑到葵身上。

强行跟葵分开的友崎顿时困惑地看著这边,跟学妹们聊完天的孝弘碰巧在这时对友崎说话,结果这空间就只剩下我和葵两人独处。呵呵呵。葵,好好享受吧。

「别这样,暂停暂停。汗水会沾到。」

葵边说边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以免被我抱住。

「唔,果然防御得很彻底……但就是这样才让人有斗志。」

我之所以用力扑过去是为了掩饰,但没能抱到真的很可惜。这是因为葵就算刚结束社团活动,味道还是很好闻。

「啊哈哈,那还真是遗憾。就先欠著──」

我想葵在田径社中应该是练习最卖力的一个,在田径社里面肯定也是最会打哈哈的,她脸上完全没显露半点疲劳,还来配合我的嬉闹。那么努力又可爱,心地善良又可爱,这女孩的前世是不是来自某个地方的神明?被她说先欠著反而更想加把劲。

「但你真的是辛苦了!好厉害喔,大家都退社了,你还是继续参加。」

「啊哈哈,多谢。」

葵并没有为自己的努力得意忘形,她展露率真的笑容。

「毕竟──我放眼的是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那是我的目标。」

「……这样啊。」

那句话代表「想再次赢得参加体育大赛的入门票」,还是「想在体育大赛中拿第一名」?光靠字面上来看,两种解释都对,但我想用不著多作解释,肯定是后者。

「……葵还真不是盖的。」

「咦──?」

给人一种很谦虚的感觉,葵这句话回得有点困惑。

「目标──是吗?那我的目标是什么呢?」

「……嗯──深实实的目标?」

「嗯,这么说来好像没有。」

我随意说出心中小小的烦恼。紧接著葵就用非常认真的表情思考起来,嘴里「嗯──」了一声,这害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她果然在这方面也很善解人意呢。

「我认为……不管目标是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这话听起来令人有点好奇,让我不禁想要听后续。

「嗯。要定下什么样的目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著那个目标奔跑,达成目标的时候会觉得『太好了』,我认为应该是这个。」

「啊──就类似一种成就感?」

「对对!」

只见葵点点头。

「例如我现在的目标是体育大赛,但我并不是从小就特别喜欢田径。你看,我原本还是篮球社的。」

「说得对耶!」

「可是我不知不觉开始练田径,一旦进入某个领域就想要好好努力,想要爬得更高,要自己多多加油,那让我感到开心。所以我才会觉得目标是什么并不重要。」

我颇有同感地听著这些,被深深打动。因为我知道葵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感受更加深刻。

「……葵老师,这番话真是让我超级认同。」

「哈哈哈,那就好。」

听她这么一说会觉得确实很有道理,我原本擅自认为自己不如葵,还萌生出嫉妒的心情,这些都被葵稍微消化掉一些。嗯,葵真的很厉害,让人讨厌不起来,超喜欢她,我根本赢不了她。

「老师,那我可不可以顺便问一个问题?」

「好吧,你说说看。」

盘著双手从鼻孔呼出一口气的葵看起来反倒很美,让人想用手指去插那两个喷出鼻息的洞口。喝。啊,不小心就做了。

「学生不乖,别这样。」

但我的手被按住,果然还是在危急时刻被她闪避掉。葵的反射神经实在太强了。让我没办法对她动手动脚甚至是动手指。

「那你有什么问题要问?」

脸上挂著拿我没辙的笑容,葵重新问我一遍。

「啊,对了对了!就是──我已经做了许多努力,但结果还是不理想,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

「啊──……原来是想问这个啊。」

「不过──葵应该没碰过这种事情吧~」

当我带著灿烂的笑容说完,葵就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给出有点让人意外的答案。

「咦,像这种结果并不理想的经验可多了。」

「是这样喔──!?」

那让我大为震惊。因为她在许多领域全都拿第一名,至少我并没有看过葵在哪方面失败。

「嗯,有有有。只是不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发生好多次。」

「咦──超意外的。」

我是感到吃惊没错,但仔细想想会觉得那也难怪啦。即便是那么厉害的葵也不例外,这世上不存在完全没有失败经验的人。

「啊哈哈。所以说我是这么想的啦,不可能事事都如自己的意,若是没有先做好心理建设,告诉自己『不可能凡事都尽如人意』,那就会没办法继续挑战下去吧。」

「前提是要先告诉自己『不可能凡事尽如人意』是吗……」

这意见听起来非常有道理。那样想感觉很实际,所以她才有办法做到表面上看起来事事顺利吧。

「嗯。举个例子,若能够先想好失败的话该怎么纾解压力,那就会有心去努力。」

「想办法纾解压力呀……这确实很重要!」

我陆陆续续有了新发现,觉得葵根本是人生导师!

「但葵是透过什么方式纾解压力的?」

这话问完就让葵呵呵笑。

「我个人的方式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直跑,不去管有没有破纪录,还有就是玩游戏跟……吃起司吧?」

「哈哈哈,出现了。」

一边笑著,我脑中浮现跟葵一样的点子。

「……这么说来,我有的时候也会透过跑步来纾解压力。」

「有用吧?我懂我懂!」

只见葵用力点点头,然后突然注视起我的脸庞。

「话说回来,欢送陪跑的日子就快要到了吧。」

「啊──!听你这么说我才想到有这件事情。」

被她那么一说,我才想起来。

欢送陪跑。基本上就是二年级生会在夏天的新人战中引退,还留在社团中的低年级生会跟他们一起跑步,来欢送他们,是田径社的传统仪式。

此时葵用揶揄的语气开口。

「最近深实实有在锻炼脚力吗?可不能输给低年级生喔?」

「说、说得对……」

虽然我才刚退休没多久,但我目前已经是怠于练习的状态,若是跟低年级生比赛跑步,搞不好会输掉。可是去补练起来的话,我有自信绝对不会输给他们。

不过这场仪式代表的意义是「社团里有我们在,学长姊们可以放心引退」。高年级生输掉比赛才是对的,但我是那种既然都要比赛就要赢得胜利的类型。

这时葵又笑了一下,嘴里这么说。

「我应该是负责去追你们,把你们送走的人之一,多多指教喔。」

「那样根本没人赢得了吧!?」

没想到葵会加入敌军。苦笑之余,我想著「跟葵对话果然会形成一种良性刺激」。

***

接著我回到我家。

我在LINE上面对小玉说『看这个!』然后就把网路上找到的狗照片传给她,因为那个跟小玉长得很像,结果她无情回应『一点都不像』,害我好不甘心,同时在脑海中考虑许多事情。

像是关于自己的目标。

还有葵提到的「舒压方式」。

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时隔许久,我想要试著跑跑看。

拿出收在衣柜里的跑步用防风外套跟尼龙裤,在隔了那么久的一段时间后,我再度将它们穿上。嗯,这种唰唰唰的声音和滑溜手感,很有接下来要跑步的感觉。

拿出收在鞋柜里的慢跑鞋后,我穿上这双鞋子。比一般鞋子更合脚的感觉让人好舒服,就好像鞋子跟脚合而为一,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要到外头去。坐公寓的电梯下楼后,穿过自动门来到外面,眼前是一片已经转暗的北与野住宅区。

因为很久没跑,我仔细放松筋骨,带著莫名高昂的心情用力绑紧鞋带。

住宅用地跟街道之间有一小段楼梯相连,我刻意用夸张的跳跃飞越这些阶梯,注视著笔直延伸的道路远方,踏出我的第一步。

赶过朝著相同方向行走的人们,逐渐加速。

心脏的跳动声慢慢变得越来越快,肯定不只是因为跑步的关系。

住宅区已经变冷了,我穿著防风外套跑著。

相隔一定距离的电灯洒下光亮。冰凉的空气穿过领口缝隙潜入身体,将流出来的汗水冷却到令人舒适的程度。心脏强力鼓动,感觉身体由里到外热了起来。吐出来的气息逐渐变白,我将那些拋在来时路上,一步步前进。思绪跟视野都变得清晰起来。脚步声越来越大。踏出的每一步都像在飞翔般轻盈,彷佛再也不受重力束缚。

我用脚尖不断踢著地面。从栉比鳞次的住家窗帘间露出温暖光芒,有种很写实的生活感,我很喜欢。半浮在空中的霓虹灯看板等物令人看了情绪高昂,我也喜欢。不晓得是从哪一家的排气风扇泄漏出来的,芬芳的烤鱼香气瞬间掠过鼻腔,带著冬季香气的冰凉空气随后冷却我的鼻子和脑袋。大家在这个城镇中的生活样貌透过五感传递给我。

──话说回来,我这阵子都没在跑步呢。

退出社团后,我再也不觉得跑步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动机,我二话不说跟这两年来关照我的伙伴「鞋底止滑钉」说再见,回去过不需要水壶、护腕跟能量果冻的生活。制汗喷雾也从强调清凉感的款式改为带点女孩子香气的,粉底也不再用不怕被汗水弄掉,可以轻松使用的便宜货,改成不太防水但质感是我喜欢的粉饼,以前都只在假日出去玩的时候才用,是比较好一点的款式,现在我每天都用。

相对的,我再也不跑步了。

一直以来都有在持续进行的事物突然间消失,心情上意外地三两下就适应了,过了一个礼拜,每天就算少了社团活动也不觉得奇怪。

可是像这样试著重新跑看看后,我发现一件事情。

原本是为了跟上葵的脚步,我才会加入田径社──但搞不好我其实是很喜欢跑步的。

在城镇内转过一圈后,刚好再次回到我住的公寓前。但我现在进入无敌状态,映照在我眼中的点点光芒,和又冷又乾的空气,还有身体彷佛被吸向前方的前进感,这些都让人心情舒畅。让我觉得不能在这种时候停下脚步。

好──再跑一圈吧?

于是我直接在公寓前方的地面用力一蹬,既然有这个机会,那这次就跑跟刚才完全不同的路线。那跑起来非常开心,我觉得可以这样一路跑到韩国。韩国在外国之中是最接近日本的,硬撑一下应该能够跑到?

***

结果我现在迷路了。

感觉我整个人超白痴的,完全得意忘形了,嗯。我是大家公认、自己承认的路痴,这下我已经很清楚乱跑的下场就是这样。要针对这点反省。

但时间并不算太晚,再说还是绕著离我家最近的车站,随便走一走应该就能来到自己熟悉的道路上。也可以去找便利商店跟人问路。嗯──这附近有没有熟悉的建筑物呢?

我边想边让自己降温,随兴走著,很快就找到自己非常熟悉的建筑物。

呃──这是那个吧。

嗯,肯定没错。

是友崎的家。

原来在这种地方啊。以前大家曾经结伴去过一次,我知道离他家最近的车站也是北与野,放学路上有一段路都跟我走同方向,因此我知道他住在附近,但我好歹是个路痴。并不记得确切地点。

我什么都没想,愣愣地眺望那个方向一会儿……不对,我这才惊觉「这是在做什么」。因为一个人待在那边傻傻眺望同班男同学的家,光看这种行为会觉得很诡异吧?

于是我想到之前过去玩的时候曾经顺便去一家便利商店,应该是在这附近没错,我接著转身四处探索这个区域。可不能变成一直盯著同学家的变态。印象中便利商店好像走一分钟左右就会到,绕著友崎的家探查就能找到吧。

我将防风外套的拉炼拉开一半,以便让热腾腾的身体冷却到适当温度,同时晃来晃去寻找颜色上疑似来自便利商店的光。全部拉开会太冷,像这样拉一半比较适合还没完全降温的身体。

走了几分钟后,我看见在一个略宽车道的对面有间全家便利商店。很好很好,这样就能够顺利返家。

为了去到大路的另一边,我来到最近的斑马线前方,在等红绿灯换绿灯的时候,我呆呆地望著对面。接著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呃……那是?

嗯,我没看错。那个人就是友崎,是军师。

心里想著还真巧,但他的家就在附近,八成常常经过这里。从他手上提著的袋子看来,刚刚应该去过全家便利商店。友崎并没有过马路到这边,而是直接往对面那边走,好──那我就乾脆大喊「军师!」,然后夸张挥手吧──可是这时我发现事情不对劲。

咦?他旁边好像有人?

这个时候我的心脏好像跳了一下。原本抬到肩膀那边打算挥动的手悄悄放下,还莫名其妙藏身到红绿灯的柱子后面。

这是因为在他身旁的人影显然是个女孩子。

咦、咦,这是什么情形。现在时间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吧?都这么晚了明显不是放学回家绕个路,简单讲就是属于他的私人时间。可是友崎身边竟然有个女孩子?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独家。最近军师确实脱胎换骨,个性变得开朗,朋友也变多了,却在这个时候抢先交到女朋友,是这样吗?未免太让人震惊了!拜托他好歹先说一下吧!不对,他又没这种义务!

话说回来,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女孩子。瞬间看到友崎身旁带著女孩子还以为是葵或菊池同学,结果都不是。但这个女孩我有印象。应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因为我的脑海中闪过她穿我们学校制服的样子。而且当时身材娇小的她看起来很可爱。

还有还有,假如不是我这个路痴认错,往那个方向应该是要回友崎家。换句话说,接下来他们两人要一起去友崎家,真的假的不会吧。手上还拿两个很大的塑胶袋,里面好像装著好几罐两公升容量的宝特瓶。这是怎样。要住下来过夜的意思?交女朋友的消息我根本没听说啊!?

一种胃好像跟著往上吊的下坠感来袭,我反射性打开智慧手机,按开跟友崎的LINE聊天画面。上面就只有要出游时会发来的简短联络事项,还有一些闲谈,但我有股冲动,想要在这个时候开门见山地问。

『你现在是不是在你家附近的便利商店那边?(笑)、』、『军师!我都看到了!』、『好过分……你跟我只是玩玩吧……』我反覆输入这些文字再删掉。我这是在慌什么啊。

但那八成是真的吧,会在这种时间去他家就表示已经是家族公认的女友了。虽然这真的令人很吃惊……咦?等等,家人?家人……

「……啊。」

我想起来了。

呃──这是虚惊一场。说虚惊确实很贴切。嗯。

那个是他妹妹吧。

搞什么原来是这样啊。好吧也对。那个友崎怎么可能在这种时间带女孩子出来走动,不可能。嗯嗯。

……真的不可能?

不,就因为我觉得有那种可能,才会吓一跳。原来是这样啊。我怎么会为这种奇怪的事情在那自圆其说。毕竟友崎改变很大,若是在转眼间发生改变,让他身边多了个人之类的,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事情就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是妹妹太好了,将打进对话框的『友崎选手!有个问题想请教!』这段话删除后,我重新等待刚才想太多导致从绿灯变回红灯的红绿灯。

不对,我在那边庆幸是在庆幸什么?假如友崎真的交到女朋友,那也是一件好事,我没有批评的权利。但总觉得自己一成不变,不久之前还很灰暗的友崎却逐渐改变,让我看了似乎感到焦躁、感到寂寞……嗯,应该是这样吧。

啊──现在是怎样!跑完以后心情舒畅,现在又变得郁郁寡欢了!?

***

经过一波三折后,我总算来到便利商店问店员路怎么走,也顺利回到家中。我边滑手机边走在路上,这时想到刚刚用地图App不就得了,可是我这个路痴有可能看著地图前往反方向。嗯嗯,人间温情真是好物。

接下来,要不要去洗个澡把汗水冲掉。我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孩子,去跑步之前就已经「哔」一声按下准备放水的按钮,先把水加热了。

从玄关来到寝室的柜子前,我拿出自己在穿的白色便服,然后直接走向脱衣间。在经过客厅的时候,妈妈把我叫住。

「小实,要去洗澡了?」

转头看见下班回来的妈妈正在客厅沙发上休息,身上散发成熟的香水香气。妈妈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专柜工作,在化妆跟发型上都很成熟,很有时下潮流感,总是把硬挺的套装穿得很好看。

她从以前就很忙,不太会来参加教学观摩,但这个帅气又令人自豪的妈妈会让我想拿去跟同班同学炫耀。

「嗯。你要先洗吗?」

当我问完,妈妈依然面对另一边,懒洋洋地挥挥左手。食指上面戴了一个戒指,上头有一个尺寸偏大的黑色宝石,在光芒的反射下发出高雅光泽。

「不用,没关系。我先休息一下再去洗。」

「好──的。可别又睡在沙发上。」

紧接著妈妈只有转动脖子面向我,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我尽力。」

「啊哈哈,这样我要盯紧了。」

「哈哈。」

妈妈露出的笑容总是很有男子气概,很适合每天都那么努力的她,看起来很帅。我在心中会心一笑,带著这样的心情进入脱衣间。

将吸了汗的上衣和内衣裤放入洗衣篮,我前往浴室,发现踩在脚底下的脚踏垫好像有点脏。我把这个一起放进洗衣篮,铺上另一张新的脚踏垫。用脚底感受恢复蓬松柔软的踏垫,令人好满足,拿掉绑住头发的发圈后,因为今天是准备泡澡的,所以我把那个发圈戴到手腕上,进入浴室。

用手指触碰脱衣服之前先转开的莲蓬头。嗯嗯,已经够烫了。我嘴里说著「嘿──」,让水从头顶浇下。附著在身体上的疲惫感都被洗掉,我又变得乾乾净净。嗯,跑完步之后洗澡果然很舒服。

热气让镜子蒙上一层雾,我把莲蓬头的热水喷到镜子上,结果它一下子就变乾净了,镜子映照出我的全身,这模样我已经很熟悉。

「……嗯──」

像在确认什么,我转向旁边无意义地观看,或朝著后方回头观望。

不久之前留下的日晒痕迹已经没了,显露出带点肌肉的白色肌肤曲线。当我用右手摸摸左手腕,被推挤出来的水滴便滴滴答答地落在浴室地板上。

「看起来还算不错啊……」

我嘴里嘟哝著这句话。

不过,该怎么说才好?

像这样卸掉自然妆感,或是脱掉能够让身材比较好看的内衣,还有女高中生最大的武器「制服」后,我跟取下这些没做任何打扮的真实自我对望,有时不免浮现某个想法。

那就是我大概不怎么喜欢自己。

比起说这是有病还是自虐,感觉上更接近「是我下意识这么想」。

参加社团活动很卖力,考试也考到不错的成绩,在大家面前装得很开朗,或是让现场气氛变得欢乐。那样别人就会夸奖我。我想自己应该是常常被人夸奖的类型。

可是心里却有个令人泄气的前提驻足,怎样都无法消失,那就是即便如此,我依然什么都不是。

就好像用铁丝做了一个空空的框架,用一些能够得到他人赞许的装饰包覆遮掩。大家会称赞被我装饰得璀璨耀眼的自己,但总觉得真正的自己并没有被夸奖到。被夸奖的时候会暗自窃喜,明明是自己却又不甚了解,因此不由得花更多精力去装饰自己,我有时会突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好肤浅。十几年前我肯定是理所当然地喜欢自己,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似乎已经在某个时候用光了,升上高中二年级的自己再也没有这种感觉。半是成了一种习惯,我依然继续装饰自我。

镜子里头映照出一丝不挂的我。以我这个年纪来说那对胸部应该算大,我从下方双手并用抓住胸部,接著想到「那又怎样」,并且把手放开。我并非对自己的外表没自信,应该说反而有很多自信。但这水嫩肌肤和凹凸有致的身体如果就代表自身价值,那在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间,我的价值将会逐渐减少,这令我为之屏息。该怎么做才能充实这身空壳?我不知道。可想而知,以后每天就只能用华丽的虚假装饰去掩盖会一路腐朽所带来的恐惧。

不用任何装饰也能抬头挺胸。该怎么做才能成为如此坚强的人?

我脑子里浮现小玉跟友崎的脸。

心脏用力缩紧,突然有股冷意穿过身体。

话说回来──

「呀!?」

不对。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的有冷冷的东西从头顶上浇下。莲蓬头出来的热水突然变冷水,让我整个人吓了一跳,思考中断。

啊──真是的,最近莲蓬头常常会这样。所以我才在要用之前先确认。

就好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负面思考被迫中断。水先生你真是的。是该骂你才好,还是该感谢你?

带著对莲蓬头的复杂情绪,我随便将脸、头跟身体洗过一遍,嘴里再次碎碎念,但还是乖乖泡进浴缸。

***

洗完澡之后,我看到妈妈果不其然又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真是的,这样到底该算帅气还是不帅气呀?受不了。

「别睡了──起来起来。」

「……嗯嗯。」

刚睡醒精神涣散的妈妈揉揉眼睛。啊──啊──眼影扩散,眼睛周围都变黑了。像这样一放松下来就会变得粗心大意,那是平常都很帅气的妈妈会有的坏习惯。

「好了快起来,浴室已经没人用了──」

「嗯嗯……知道了。」

接著妈妈睁著像猫熊一样的眼睛盯著我看,然后不解地歪过头。

「小实,发生什么事了?」

「咦。怎么问这个?」

「嗯──总觉得你脸上表情很悲伤。是我多疑了吗?」

这让我感到惊讶。妈妈平常不会说这种话。可是我现在正好为许多事情烦恼,她也在这时注意到。我果然不是妈妈的对手。

「这……是有遇到一点事情啦。」

「嗯?」

当我说完,妈妈就一直看著我的脸。那目光看起来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在守望著我。虽然我很想试著吐露内心脆弱的一面,但最后还是决定再靠自己的力量多努力看看。

「那个、虽然遇到了,但我还是想要再试著解决看看。」

「……这样啊。」

接在这段对话后,妈妈迅速起身,从衣柜里头拿出睡衣,然后拖著蹒跚的脚步前往脱衣间。

走到一半,妈妈停在半路上,「沙沙沙」地抓抓头并回过头来看这边。

「不过,小实,你要记住这一点。」

「嗯?」

「能够对许多事情忍耐其实是很伟大的。」

看起来有点害羞,但妈妈一直望著我。

「……只要我忍耐就能让现场顺利运作,有的时候不是会遇到这种情况吗?」

「呃……好像有。」

因为气氛变得怪怪的,因此会稍加扭曲自我,来圆这个场。虽然这么做很累,但那样能够让事情进展得更顺利,因此会自愿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我好像常常遇到这种情况。

「嗯,我想也是……不过。」

妈妈说话的速度稍微放慢,像是要教会我艰涩的道理。

「那就表示──其实这并非真正的顺利运作。」

由于我自己对这方面感触良深,因此立刻就明白过来。

「以上是我这个销售主任给的建议。」

紧接著妈妈就眨眨眼睛让气氛不要这么严肃,她这样看起来有点蠢,但我想我在这方面一定是像到妈妈了。嗯嗯。太好了,我跟她很像。

「妈妈真的好厉害。」

当我坦率说出感想,妈妈就露出得意的笑容。

「对吧对吧对吧对吧?」

「你的反应也太积极了吧。」

虽然脸上带著苦笑,可是我内心是高兴的。

「但没想到妈妈你只要看脸就能知晓一切。」

当我说完这句话,妈妈突然间不敢看我。

「啊──那、那是因为。」

咦?感觉不太对劲。

「……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听我这么一说,妈妈换上另一个表情,脸上写著「穿帮了!」这个大人还真好懂。

「……是什么?」

「这个──……」

「嗯。」

「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浴室那边罕见的传来自言自语声……」

「啊──是那些声音泄漏出去了啊……」

「所以我才猜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话说假装看脸就能看出端倪,有这样的父母是不是比较帅呀?」

说这种话的妈妈就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害我刚刚白感动了……」

「你这是在说什么啊!像这样虚张声势,在贩卖东西的时候可是一大利器!」

「听起来好像很严肃又好像很轻浮……」

不管怎么说妈妈都帮助我平复心情,因此我不打算抱怨。

只见她「嘿嘿」笑,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所以说──若是有烦恼的话,你就什么都别想,只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行了!那我去洗澡啦!好想睡。」

妈妈说完就迅速闪进浴室。几分钟后浴室传来好大声的哼歌声。嗯,这样看来真的很容易被外面听见。

自己喜欢的事情啊。

若我有这样的喜好,八成就是──

***

之后。后来我只要从学校放学回来,每天都会跑步。

对现在的我来说,我喜欢的事情一定就是跑步。

听从葵的建议,我也设立了目标。

在欢送陪跑的时候,我希望自己是最佳状态。

我以前是专门跳高的,虽然会做最低限度的跑步练习,却不太会针对速度训练。就算现在开始也不晚,只要我专心练习短距离赛跑,搞不好能够刷新之前的最佳纪录。毕竟我虽然曾经专攻跳高,在社团内还是算脚程比较快的。只不过比不上葵就是了。

而且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发现。

昨天一个人到大街上的时候。我觉得跑步真是太舒畅了,会不知不觉地投入。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当下真的跑很快。我猜应该是当时所有脑力都集中在跑步这件事情上,感觉变得更加敏锐,所以跑步姿势变得很漂亮,甚至趋近完美,速度才会提升吧。应该就是所谓的出神状态,诸如此类。虽然差距很微小,但若能够随时进入这种状态,我想应该能在欢送陪跑中拿出最佳成绩。

「……好──」

于是我今天也继续踏实地奔跑著。

虽然我曾经因为嫉妒葵,一度有中断社团活动的打算。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喜欢田径、很喜欢跑步。

那我就要靠不断奔跑来甩掉这些不快。要在欢送陪跑中用至今为止最快的速度奔跑,摆脱紧追在后的负面情绪,拉开差距。

然后跑向远方。

***

紧接著几天过去。田径社的欢送陪跑之日到来。

「冲啊冲啊──!」

「喔──西村的速度变快了呢──」

我们二年级生分成两人一组,加上一样被分成两人一组的一年级生,四个人一起进行一百公尺赛跑。已经有好几组的欢送陪跑比赛结束,二年级生一下子赢一下子输。

「辛苦了!」

「啊哈哈,真是险胜。」

「果然厉害……」

就这样,欢送陪跑比赛陆陆续续结束。二年级生跟一年级生每四人一组赛跑。跑到一百公尺尽头的二年级生将他们身为社员的头衔放在终点上,要回来这边当他们的高中考生。只要跑到终点那边,那他们就没办法回来这边继续当田径社社员。

「接下来,是最后一组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隐约有种感觉。

目前社员一共二十六人。

假如分成四人一组赛跑,最后还会多出两个人。

此时负责决定哪两个人要一起跑的老师和低年级生们又会希望如何安排?

田径社顾问安冈老师点名写在最后栏位的那两个人。

「日南~还有七海!」

「是!」

「哇──喔!接下来的对决不得了!」

嘴里半开玩笑地说著,我打心底感到紧张。

要跟葵正面对决。

至今我们两个的纪录都会被拿来比较,在大赛的成绩上也会计算双方差异。常常像这样间接对决。可是有时比到一半就会被分配到不同的专项,所以好久没像这样在同一个跑道上一对一决胜负。

这是最后的压轴,一对一单挑。

「好──!你可别输给我──?」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些话来鼓舞自己,对葵伸出拳头。

「这对决正合我意。」

接著葵露出不服输的笑容,用拳头贴著我的拳头。我知道葵平常人很好,可是像这样跟人比赛绝对不会放水。

比起兴奋,更大的是不安。但我认为这必定也是一个机会。

社员们都开始吹口哨鼓噪。这也难怪。葵是田径社的第一大王牌,除了她,我是最棒的纪录保持人,我们两人要正面对决。我这个当事人说这种话有点自大,但要当作用来妆点田径社生活的最后庆典,这样的安排肯定最有看头。

「深实实──!要为选举一雪前耻!」

这句话毫无恶意,却让我的心揪了一下。我在许多方面都比不上葵。不管是读书还是社团活动,就连跟某个有点在意的人有多么亲密这点,我都觉得自己有些不如她。

──所以我才会斗志高昂。

我跟葵就跑道上的起跑位置。

「各就各位──」

因为我──

「预备!」

──讨厌输掉。

「起!」

我们全力冲刺,可以看出彼此都没有放水。

一开始几乎是平手,严格说起来是我快一点点。我对瞬间爆发力跟反射神经很有自信,可不能因为这个时候赢过对方就掉以轻心。毕竟对手可是葵。

感觉她紧紧跟在我后面。尖锐的脚步声很有规律,就好像在找机会超越我。

一边在意别人,我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奔跑上。

那种感觉。彷佛受到一股力量牵引,被拉著前进的那种境界。

目前尚未进入。

这让我有点焦急。

这样下去,一旦我的步调开始散乱,葵就会在那瞬间超越我。

假如我没有找回那种感觉,紧跟在我背后的战败气息就会将我囚禁,害我在某个时间点上失势。

我去回想平常在大街上跑步的那个自己。

当时我感受到的并非不想输。

而是觉得跑步很开心,再来就是想要刷新自己的最佳纪录。

若我现在跑步能够找回当时的心境──

我转换思考模式。

现在的目标不应该是摆脱葵。

而是要好好享受这个瞬间,用我的最快速度奔跑。

别去听葵踩出的脚步声。

要专心注意自己的脚步声。

我转换心境。

感觉逐渐变得更加敏锐。

彷佛快要找回不停被牵引至前方的那种感觉。

当我在为葵的事情烦恼时,友崎曾经对我说过。

不去追求第一名只著眼于自己的成长,这样难道不行吗?

不去管自己不想输给谁,而是改成不想输给自己,这样不好吗?

印象中我那个时候好像有说这样行不通,但原来如此。

如果是现在的我或许稍微能够明白。

这么想一定能让我跑得更快!

还差十几公尺就会抵达终点。我前方没有任何人。

身体变得更轻盈。脚步声好轻快。

彷佛能够将风声和加油声全部切断,我不停加速。

一步步前进。将烦恼拋诸脑后。不再迷惘。

在只剩我一人的世界中,我尽情享受跑步。

当我发现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将挂在终点的带子弄断。

我赢过葵了。

当我离开跑道多跑好几公尺后,我转头看向后方,只见葵将手撑在膝盖上,看起来很懊恼,用惊讶的表情看著我。

等了一阵子后她依然不发一语,因此我决定先开口。

「呼……呼……嘿嘿,是我赢了……!」

紧接著气喘吁吁的葵翘起嘴唇,然后用可爱的嫉妒语气说了这句话。

「──再比一次!」

那句话让我听了不小心笑出来。葵则是懊恼地皱起眉头,用倔强的目光看我。

咦,葵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但这样也很可爱呢?

「深实实你实在跑太快了!我不甘心!所以要再比一次!」

说话语气听起来好像比平常更加坦率,然而我却给出这样的答案。

「不行──!我下次绝对会输给你,所以要见好就收──!」

「真、真狡猾。」

我说完就举起双手,告诉大家是我跑赢了,然后走向起跑点。面对这令人意外的结果,所有社员都大声鼓噪,我一跃成为大红人。

接著我向后方转头,觉得咬牙切齿又不甘心的葵看起来更加可爱了,因此就顺从本能采取行动。

「呀!?」

这阵子被葵避开的抱抱攻击用在破绽百出的她身上,一下子就奏效了,我全力品尝葵柔软的身体跟美好香气。

「喂!你这是在做什么!」

「是跑赢的奖励~」

「哼!只不过是这次赛跑输给你。把一年级的比赛成绩算进去,还是我赢四次,只输一次。真可惜。」

「那些都不重要啦──!」

我说那种话就像个笨蛋,但我实际上一定也是个笨蛋。

因为这点小事就能让我的心不可思议地轻盈起来,替自己感到骄傲。

天空顿时放晴,变成蓝天。

待在冬天寒冷的空气中,照在身上的阳光好舒服。

被我放在终点上的肯定不只田径社社员这个身分,还有先前一直盘踞在心中的烦恼和迷惘。

嗯,我果然很喜欢跑步。

一阵风吹过。我不经意看向跑道终点。

那里有被我弄断的终点带,它皱巴巴地掉在那边,在风的吹拂下啪达啪达地摇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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