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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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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自己的行为不小心无意间伤害他人。
而被伤害的人对自己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为了对对方、对自己都能诚实以对,人们究竟该如何补救?
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我就只能呆呆地杵在那边。身体中心有样东西紧紧绞著我的内脏,那是混杂浓厚懊悔的罪恶感。不久之前我都是一个人过活,从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感。
智慧手机萤幕上显示来自雷娜的讯息,看起来别有用意。菊池同学看了就跑出图书室。我得尽快有所行动才行,能早一秒是一秒,有如黑色藤蔓般的物体缠绕著思绪,让我来不及行动。虽然我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但那肯定是来自于我的心底。
我做出选择、展开行动,然后失败了。导致不好的结果,那是我自己要负的责任。可是因此受伤的人却不是我。至今我所走的路都是让自己改变自己,两者在根本上有著落差。
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因为要为其他人的心情变化负责,从实际层面来看必定有执行上的困难──然而现在菊池同学受到伤害,只有这点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除了对接下来能做的事情全力以赴,大概也没其他选择。
「……唔!」
我松开无意识间咬住的嘴唇,拿起书包跑出图书室。
总之要动动自己的脚,剥下缠绕在思绪上的藤蔓,想想自己该做些什么。我赶过在走廊上跟我往相同方向移动的同学们,祈祷自己能逐渐接近现在人不知在何方的菊池同学。穿上从玄关鞋柜中拿出的鞋子,用衣袖擦拭冷汗,我从口袋中拿出智慧手机。
一打开LINE就看见最上面的讯息是来自雷娜。我把那赶至视线外,打开跟菊池同学的对话画面。
『抱歉,我想跟你谈谈。你现在在哪?』
接著将智慧手机收起来,我再次漫无目的于校园内到处快速走动。虽然被看见的讯息内容容易产生误会,但实际上我跟雷娜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伤害菊池同学的事实无法抹灭,不过我可以透过言语传递事实。想必接下来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个了吧。
最后我终于来到关友高中的正门口。假如菊池同学还在学校里头,总会经过这里,就算她人已经在外面,一旦我得知此事,从这边也能够最快离开学校。基于这样的理由才站在这里,但也不晓得这样的推论有多少合理性。硬要说起来,顶多只觉得这套逻辑最能让自己放心。
一月的空气冰冰冷冷。离开位在乡村间的车站再走大概十分钟左右就能来到位于坡道上的这所学校,而那份冰冷也无情地侵袭著这里。
好几组学生从眼前经过。有一些是热闹喧腾的团体,也有一些看似感情要好的情侣从我眼前经过,这使得我的心莫名骚乱起来。假如我没有犯错,是不是现在也会像那样,跟菊池同学两人一同漫步?那些情侣会不会像现在的我一样,曾经犯过错误?
等了五分钟、十分钟,迟迟都没有收到讯息回覆。我再次打开LINE,但也没有显示菊池同学已经看过的字样,这让我无从改善情况。
「……对了。」
这时我想了想,最后想到一件事情。若没办法靠一个人的力量解决,那身为玩家该做的事情就是找人帮忙。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虽然我已经开始能够驾轻就熟地面对人生,但在恋爱这方面却还是等同门外汉。那么为了能够向前进,该做的事情必定是一样的。
我在对话一览表滑动,寻找能帮助我的人。
恐怕这种时候去找日南还不如──
「唔喔喔!?」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智慧手机突然收到通知。是通知LINE收到了新的讯息──可是对方并不是日南,也不是我期待的菊池同学。
「……泉?」
上头显示出泉在用的用户名称「柚子小姐」。若是她没什么正事找我,平常我们很少聊天。这令人意外的对象让我不解地歪头,而从对话一览表那边显示出的讯息来看,可以推测出大致的状况。
『友崎你做了什么好事!?』
有个即时传来的讯息,内容如上。
照这看来,恐怕她已经从菊池同学那边听说什么了。虽然这么做并不能解决问题,但有可能可以跟菊池同学联系上,或许还能让事态有所进展。我把那当成救命稻草,点开那封讯息。就在这时。
「唔喔喔!?」
又有毫无预警的状况发生,这次整个画面都自动切换,泉的自拍头像占据了我所有的智慧手机画面。这样的经验有过几次,所以我知道这是那个,是有人要跟我通话。不管经历几次都不习惯,真希望可以先通知等一下会有人找我通话再打过来。我用颤抖的手指在绿色区块上滑动,把通话接通。
『喂喂喂──!?』
话筒那头传来泉那听起来有点生气的声音。
「我、我在。喂喂。」
我压抑住因困惑、混乱和惊讶连番来袭而越跳越快的心跳,努力装出冷静的音调。
『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在说……?」
泉劈头就提出没头没脑的质问,语气上气冲冲地。按照眼下情况来看,大概是在说我跟菊池同学的事情,但她就只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让我不知道该从哪回答起。
『还说什么说!快点回答问题!』
「原来是在问问题吗……?」
我一头雾水,但碰到这样的情况大概无法让人保持冷静。看来这下我要边厘清对话条理,边跟她对谈比较好。
「……是在说菊池同学的事情吧?」
『那还用说!』
「原来说对了吗……?」
我被她横冲直撞的对话方式搞得晕头转向,那样反而让我恢复冷静。像这种时候对方如果很激动,原来我会变得冷静下来啊,嗯。
「那表示菊池同学把事情都跟你说了吧?」
『当然是那样啊!这是在干么,别转移话题!』
「原来这是在转移话题……?」
微妙的是,我们两个一直鸡同鸭讲,但每次都回话,感觉无法让对话继续。于是我决定先等泉说重点再说。
『我真是看错你了,友崎!竟然外遇!?』
「不,说那是外遇……」
我在否认时答得模棱两可,不晓得她是听别人怎么讲的,才会有那样的说法,因此我也不知道该从哪边开始说明才好。不过照这个状况来看,菊池同学肯定去找泉商量一些事情了吧。而身为商量对象的泉都这么说了──表示菊池同学大概也抱持类似的感想。
「呃──抱歉,总而言之我并没有搞外遇之类的。但我想这之间还是有产生些误会,所以想跟菊池同学好好谈谈……不过……」
我尽量让自己用沉稳的语气说话,话筒那端泉的声音却顿了一下。
『……好可疑。男人都那样说。』
「什么啊……」
『总而言之!你先过来这边一下!』
「这、这边?」
『啊啊真是的,你应该知道吧!』
「我、我会知道吗……?」
『我现在把地点传给你!』
「喔、喔喔……」
被行事风格总是有点跳跃的泉搞糊涂的我,还是正色等待讯息到来。
***
而我目前就在学校附近的家庭式餐厅里,脱下鞋子在沙发上跪坐。坐在我眼前的有泉跟另一个人──中村。
「……事情就是这样。」
在跪坐的我低著头,那两个人八成正在俯瞰我的头顶,我则对他们说明这次的事情经过。完全就像是在神明面前忏悔一样,我等著眼前这两尊神明开口。
「嗯──」
中村用看似感到无趣的眼神盯著我,拿起装了姜汁汽水的玻璃杯喝了起来。那是家庭式餐厅提供的免费饮料,喝起来应该很甜才对,可是被中村一喝,看起来就变得很辣。
在他旁边的泉用认真神情看视我,接著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啊,原来是那样。」
「是的……」
刚才我解释的内容包含我开始去参加AttaFami网聚。在那边遇到名叫雷娜的女人,她积极接近我。我用委婉的方式跟她拉开距离,却又有点被她牵著鼻子走。
还有──之前那则LINE讯息一不小心被菊池同学撞见,这也讲了。
「好吧……感觉很像友崎会做的事情。对不对?」
只见泉皱起眉头,同时发出叹息,还看著中村像是要徵求他同意。
「对啊。你太迟钝了。」
「什么……」
中村那番话对我造成冲击。说到中村就联想到迟钝,提起迟钝就会联想到中村,泉那显而易见的好感表现就连我都看得出来,中村却一天到晚忽略掉,简直就是迟钝的代言人,我却被他这样宣判。
「可、可是我觉得这样讲很明白了啊……」
「这套说辞,你还没有跟菊池讲吧?」
「呜……」
居然在这方面被中村说教,那让我大受打击,但仔细想想,中村已经跟泉交往好几个月了。还有光就听说过的传闻就来看,他之前已经与好几个人交往过,跟我比起来等级上肯定差了好几级。但我就是觉得不服气。
「话说──你有跟她好好谈过了吗?碰到这种事情,解决的方法就只有大吵一架再好好谈谈了。」
「……也是啦。」
中村这话说得彷佛他曾经经历过,我听了非常能够体会。因为他的脸太可怕,所以给人过分强烈的强权印象,但撇除这份恐怖不谈,他提到的内容也确实让我觉得有道理。不甘心。
不过实际上确实如中村所说吧。对如今的我而言,就只有去找菊池同学谈这个办法可行。
「是说──你们两个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当我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泉就接著说道「啊──那是因为……」。
「之前新年参拜的时候不是有跟她聊天一阵子吗?后来我跟风香就三不五时会用LINE聊天。」
「喔喔。」
这下我明白了。开始交往以后遇到第一个寒假。我跟菊池同学两人一起去冰川神社做新年参拜,碰巧遇到泉和中村这两个人。当时还在想菊池同学跟泉聊起天来意外熟稔,没想到已经要好到连LINE聊天都在聊了。
「她找我商量很多事情。但我在这方面也不是很厉害,还在烦恼该怎么办才好。」
「原、原来是这样……」
然后她二话不说就把资讯分享给中村,不过男女朋友就是这个样子吧。如果有人来找我谘询恋爱问题,我可能也会去找菊池同学商量。
「不过呢,友崎你那边真的就只有这件?」
「这件是指?」
看到泉抬眼用窥探般的目光看我,我如此回应。
「不只是那个女孩的事情,根据我听说的,好像有更多问题。」
「……更多……」
我把她的话重复一次,开始回想最近发生过的事情。比较重大的就是雷娜这档事,但确实一些小矛盾发生的机率比之前更加频繁。
「像是在许多时候刚好都有安排活动……不太有机会找时间跟她两人独处?」
紧接著泉脸上神情彷佛像在说「好吧果然」,用这类猜中一半的绝妙表情看我。她看起来好像有点傻眼,这是为何?泉维持著看似受不了我的眼神说道。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不过更重要的是活动中发生的事不是吗?」
「……意思是?」
我没有完全会意过来,催促她继续说下去,结果泉就「唉」地叹了一口气。
「好比说大家一起去小玉家里玩,好像还跟深实实聊了许多重要的事。」
然后泉依然维持那种拿我没辙的语气,把后续的话说完。
「还有去参加类似那种网聚的活动,跟葵两人单独相处等等。」
就在这瞬间,我背上有冷汗流下。
虽然从她说话的语气听来,只是在陈述好几样事情中的一样,但我知道自己的脑子里有种温度一口气骤降的感觉。对喔,怪不得会变那样。
我要求自己尽量不要有所隐瞒,所以一直有在参加AttaFami网聚的事情都跟菊池同学说了,还跟她表明日南也有一起参加。光说这些并不会让人窥见日南私底下的另一面,但总会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吧。
「对、对喔。」
我边控制自己的说话音色以免乱套,并点头回应,结果泉接下来说的话像是在责备我。
「我说你,知道是哪部分做得不好吗?」
可能是因为我跟日南他们关系要好的事情早就人尽皆知了吧?幸好泉看上去并没有对这部分特别纠结,而是让话题进展下去。
只不过,刚才她说这些已经让我弄明白了。就算交往的对象是菊池同学好了,或许什么都跟她说也不见得是好事。关于日南跟我的秘密关系,可不能因为我的失误一不小心泄漏出去。
我得更加小心才行。我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暗自打定主意后,把目光拉回泉身上。眼下重要的是我跟菊池同学的事情。
「应该是把菊池同学丢在一旁,跟其他朋友一起玩的机率太高了吧……可能害她感到寂寞之类的。」
我边参考泉说过的话边回应。接著不知道为什么泉又发出叹息,中村则是眉头深锁。
「怎么这么笨啊,你真的很迟钝耶。」
「什么……!」
这是今天第二次,我被中村说迟钝。而且在他旁边的泉看起来还非常认同,一直在「嗯嗯」地大动作点头,看来在场所有人都认为我有罪。
「嗯──这样看来八成两人想法还是有些出入,是沟通得不够吧?你何不反过来站在她的立场想想?」
「反、反过来想想?」
只见泉点了个头,整个人在桌面上向前探身,凝视我的脸庞。
「假如风香说回家时有人会跟她坐到同一个车站下车……对了。」
说到这,泉的眼神向上飘了一下,然后对我做出犀利的试探。
「如果她跟『橘』一起频繁地放学回家,你会怎么想?」
「──唔!」
泉特别强调了某个部分,这下我总算明白事情看在菊池同学眼中是什么样子了。
「唉,总算注意到了?」
「……对。」
仔细想想是那样没错,应该说她理所当然会那么想。
在我心里,跟我一起游玩的人们顶多就是朋友,不会有进一步发展。但那些想法就只有留在我心中。
「看在菊池同学眼中,与其说那是其他的友人──不如说她看了会觉得那是其他女孩子吧……」
泉一拿橘来比喻,我就在那瞬间明白。菊池同学在看我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只觉得是男朋友跟朋友一起去玩──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吧。而我在不知不觉间,一直在伤害菊池同学。
「总之,你能明白就好。那接下来你自己看著办吧。」
「我自己……?」
我现在根本联络不上菊池同学,才要讲这句话而已,那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地不再看我,而是看向我背后,这连我都看出来了。他们两个脸上还堆著微笑。
感到疑惑的我转头朝著后方看去,结果发现──
「菊、菊池同学……!?」
菊池同学就站在那边。她用困惑的表情看著这里,等等怎么突然会出现这种状况。原本还在想是不是至少能找些机会跟她谈谈,现在却像这样,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和当事人面对面,害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才好。
(插图009)
我慌慌张张地回看泉和中村,发现那两人用一种暗自窃喜的表情互相张望。这下我懂了,原来我被设计了。
「友、友崎同学……?」
然后神奇的是,菊池同学看到我也有惊讶反应。这代表菊池同学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我跟菊池同学同时遭到算计。
简单讲这都是泉和中村的策略,在我跟菊池同学很难见面的情况下,双方都不晓得对方就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被人制造能够见面的机会……咦?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觉得人家在耍我,但其实他们是不是帮了我大忙啊?
当我跟菊池同学见面并感到困惑的当下,我背后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发出的坚硬声响。转头看才看见泉和中村在桌上放了零钱和纸钞,正在收拾准备走人。
「那我们先走啦~」
伴随著这句话,泉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挥挥手渐行渐远。中村则是笑得有点乐,用力拍拍我的背。
「你要好好干喔。」
「喔、喔喔。」
于是我就顺水推舟进入和菊池同学两人独处的情境。
***
我们两个面对面坐在可以坐四个人的包厢式座位上,一阵沉默笼罩。
那里放了两个原本装了姜汁汽水和冰红茶,现在已经变空的玻璃杯,还有我跟菊池同学装来充数的两杯冷开水,隔著一张放了这些东西的桌子,我们面对著彼此。
我该说些什么,又该问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一定要先解开误会,我也知道自己不该找些娘娘腔的藉口。根据从泉那边听来的消息,问题不会只出在那些别有用意的LINE讯息上。那么我该解决的问题点,应该在于别的部分。
可是我该跟菊池同学说些什么,该如何改变我们两个的关系,才能够挽回这一切,还有我往后想怎么做,这些我都还没找到答案。
犹豫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我开始整理思绪,这时突然有人开口──
「对不起!」
菊池同学没头没脑地对我道歉。
「……咦?」
我眨眨眼睛。就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我快速眨了好几下眼睛。
「先等等,为什么菊池同学你要道歉……」
再来不晓得为什么,菊池同学看似尴尬地低下头。之后三不五时偷看我,并且轻启那对薄唇。
「那个……先不说友崎同学都跟人传了什么样的LINE讯息……我擅自看了那些,觉得这不是很好的行为……」
「──唔!」
我胸口突然涌现猛烈的罪恶感。我让菊池同学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却害她先跟我道歉,这是在做什么。
「等等,不对。该道歉的是我。」
「不,我也有错……」
「不,原本就该怪我做了让你担心的事情……」
「可是……」
就这样,一时间我们两人都不愿退让。而且彼此都反过来主张自己有错。
这个时候我想起一件事情。那就是中村和泉也曾经说过。若是要解决问题,唯有两人好好谈过。
「我知道了。」
我对著菊池同学伸出手掌,阻断这一问一答。那让菊池同学错愕地睁大眼睛,一双眼盯著我的手掌看。
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我对菊池同学并非已经有了透彻的了解,但自认一路走来跟她建立起来的关系已经比其他人还要深厚。
那么我一定能弄明白。考量到我们两人的关系,知道眼下该说的是什么。
「的确如菊池同学所说,我认为擅自看别人的手机不是件好事……所以我也认同你刚才说的。」
我们两人在一来一往间都主张自己有错,于是我脱口而出的便是「承认对方有错」这种逆向操作的主张。但我想这么做应该不会有误。
结果菊池同学变得不知所措,却还是用直率的眼神直视我。
「嗯,所、所以我……」
「不过……你已经跟我道歉了,我也已经原谅你。那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除了面露微笑,我还清楚地表达看法。
就算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只要能够跟对方说明白并且道歉,而且让双方都能释怀,那我认为这就应该获得原谅。虽说这也许是希望她能原谅我所犯过错的愿望投射。
「我、我明白了……既然你愿意原谅我……」
在那之后,菊池同学也接受我的提议。
「那么,接下来轮到我了。」
在跟菊池同学对话的时候,像这样认真用言语应对,一字一句循序渐进累积,尽量朝著我觉得理想的方向推进,应该会比较好。而且这样也比较符合我的个性,我想有助于维系我俩的关系。
「我让菊池同学感到寂寞,一个人到处游玩不是很好,不过……」
假如像这个样子,认真面对问题并解决,而这样的做法也能够看到效果,那我想这次碰到的矛盾应该有办法逐渐化解掉。
「假如还有其他的……像是你特别讨厌什么,或是你有什么想法,都希望能够告诉我。」
菊池同学究竟在为哪些事情难过,她想做的又是什么──换句话说,我想知道自己能够针对哪些症结做出改变。
当然说实在的,若我能够自行察觉固然是最好的,但那是像水泽或日南那样的恋爱大师才办得到。我这种恋爱弱角光靠自己的力量,肯定想半天也想不出答案。那么我就要好好地把能说的都跟对方说,慎重到一条一条指认盘点并做确认,把问题都挑出来,只能这么做了。
「……那个,我──」
只见菊池同学脸上浮现严肃的表情,视线看向斜下方。我想这应该很难说出口吧。因为那么做就等同将自己的愿望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眼前。话虽如此,她还是愿意诚恳面对此事,这点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
「我……一直都很支持友崎同学。」
「支持?」
然而当下菊池同学说出口的,却是些预料之外的正面言词。我们明明在谈先前产生的误会矛盾,她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不晓得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我选择默默等待她把话说完。
「看你去参加网聚,去花火他们家开的店里玩……这些都让我感到有点寂寞。但我知道这都是友崎同学为了自己的将来著想,为了自己的目标才会去做……即便不是这样,友崎同学能够让自己的世界变得更美好开阔,对我来说也非常值得开心。」
「……谢谢。」
她将自己的想法如实说出,但仍不忘对我表示尊重。
「所以我并不想干涉这些,想要在背后替你加油……那、那个……是用女、女朋友的身分。」
「嗯、嗯嗯。」
菊池同学说那些话的当下有点害羞,但语气上很真诚,让我不由得听得入神。
「对友崎同学来说,你的世界肯定比我生活的火焰人湖泊更加宽广。所以跟我以外的人一起度过的时光,对友崎同学你来说一定也很重要。」
「……火焰人。」
唯独这个字眼,我小声重复了一遍。
之前为了戏剧一起创作剧本的时候。我们针对波波尔、菊池同学的价值观谈天时,这是一个关键存在。
──那种种族只能在特定的环境下生存,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种族。
「因此……我不希望因自己的任性,破坏友崎同学的世界。」
这时菊池同学用那白皙指尖顺著桌上玻璃杯的边缘画圈抚摸。碰到一些露水凝结成水滴,留下歪歪扭扭的透明痕迹,滑落到桌面上,将桌子表面沾湿。
「友崎同学不是火焰人……而是波波尔。友崎同学为了贯彻自己的道路而要扩展自己的世界,这是很棒的事情。」
菊池同学话说到一半将目光别开,然后又用水润的双眼抬眼望著我。那对黑色眼眸看起来很迫切,微微地不安摇曳。
「我跟友崎同学……那个、正在交往,可是……我们两个人并不会过上完全相同的人生,这点我也明白。因此我知道自己必须尊重这点。」
那声音听起来既懊恼又寂寞,混杂了各式各样的情绪,却还是依然清晰地传进我耳中。
「不过……」
菊池同学话说到这边垂下眼眸,像是在确认些什么,舔了舔唇瓣。
「我还是会觉得──有点落寞。」
嘴里边说著,她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
菊池同学露出那种表情令我感到难受。彷佛身上开了一个洞,一股沉重的感觉沉淀在下腹部处。
「抱歉,假如我之前也有邀菊池同学就好了。」
虽然我那么说,菊池同学却还是缓缓地微笑,并且摇摇头。
「没关系,我想那样并非是好事。」
「并非?」
被我这么回问,菊池同学点点头。
「因为友崎同学跟我说过。」
在那之后,她对我展露温和的微笑。
「你叫我别勉强自己,就算居住的领域和人截然不同也没关系──让我可以在火焰人居住的湖泊中寻找同伴。」
听到这话,我才反应过来。
「……对喔。」
我曾经说过那种话。
菊池同学曾经一度迷惘,不晓得是不是必须改变自我,而我对她提出的其中一个答案就是这个。
假如学校这个社群跟自己格格不入,那就不用勉强自己在那边开辟出生存领域。这并不是人生中唯一一条道路。
于是我提议可以在社群网站上寻找跟自己兴趣相投的世界,也告诉她该怎么做。因此茅塞顿开的菊池同学选择走上「未来要当作家」这条路,现在正朝向那个目标迈进。
假如独自一人探索世界对菊池同学而言是比较舒适愉快的,那她完全不需要为了接纳他人,不惜连自身样貌都去改写。
「……我到现在也确实是那么想的。并非只有改变自我才算得上正确解答。」
于是在文化祭的庆功宴上,我才没有勉强要菊池同学去唱卡拉OK,后续跟班上同学聚会也都没有邀请菊池同学。因为我不希望硬是将她拉到湖泊外面。
只见菊池同学用自己的右手抓住左手,状似不安地抚摸著那只手,同时开口道。
「从湖泊之中看著让自身世界越加宽广的友崎同学,对我来说应该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才对……」
她说话的那对双唇像是在颤抖著,透露出的音色果然显得有些落寞。
「我知道自己是火焰人,友崎同学是波波尔……照理说我早就接受这样的关系了。」
当菊池同学说完这些,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用力握住原本还在抚摸的手指。
「──可是除此之外,看著在远处过得开开心心的友崎同学,我一方面又感到嫉妒。」
嫉妒。这个字眼让我涌现一种感觉,觉得胸口那边滑过一丝冷意。
「我并没有在怀疑你却感到不安,想要找到某种能让自己相信你的证据……在理想上应该是要有正确的做法去执行,那却跟我的心情渐行渐远。」
菊池同学吐露出的心声打在我身上,文化祭当时于图书室中交谈过的内容在脑海中重现。
「那就是说……」
我的话都还没说完,菊池同学就点点头。
「这就是所谓的理想,对上个人情感。」
「……唔。」
想要循著应有形式前进的理想,对上从自己心中涌现的心情。
总结起来就是──矛盾。
人并非只依循正确的逻辑,也不是单凭那份冲动的情感,而是两者兼备地活著。于是心中的理想和个人心情就会产生矛盾,这样的窒碍往往会产生痛苦。
我在这之中加上了「只要于矛盾中同时追寻两者就行了」这样的说法,赋予其意义,找到在相同事情上做法与我完全相反的伙伴,抓住能跟她交往的理由──然后凭著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菊池同学。
可是这次的情况又是如何?
「友崎同学确实选择了身为火焰人的我……但我却没办法离开湖泊到外面。」
假如在这段矛盾的关系中,我是用了一些话术创造出理由,让这段关系得以连结,但那个接缝已经开始渗漏。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没办法离开湖泊,那我接受这样的世界就好了。在自己能够存活的世界中寻找匹配自身情感的话语来跟人沟通,那就解决了。」
假设那不只是存在于自己心中,而是「基于跟某人的连结和关系才产生矛盾」。
这时该改变的是什么,又该贯彻些什么?
很少看到菊池同学像这样失去冷静,她用吸管不停搅拌装在玻璃杯中的透明清水,同时怯弱地开口。
「可是──」
明明没有出口,那些水流却形成了漩涡,最后终究像没了电的玩具般停止。
「跟无法离开湖泊的火焰人相结合的,若是和所有种族都相处融洽的波波尔──那火焰人和波波尔该怎么办才好?」
这话就好像一语道尽我跟菊池同学的关系。
看得出她是针对这点思考过的,也对我跟菊池同学之间横生的问题提出疑问。想必这是比预期中更难解决的问题。
我拚了命地绞尽脑汁。
现在我该说些什么,该针对哪些重点改善。
菊池同学用有点落寞的眼神望著我,这之中包含了这几个月来累积的各种预感与不安吧。
「菊池同学。」
我要自己特意营造出给人稳重感的语气。
即便那是透过技能创造出来的语调,若要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这么做还是必要的。
受到泉和中村的鞭策,现在又在这得知了菊池同学的想法。
我不会说自己能够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一切,但依然可以尽自己的力量努力去想像。
这种时候最重要的一定是「个人感受」。
「让你感到寂寞,对不起。」
接下来,我选择直率地望著菊池同学的双眼。
「让你感到不安,没能仔细跟你解释,很抱歉。」
我在恋爱这方面完全没有经验,根本不晓得遇到这种状况该说些什么。然而现在在我眼前正感到悲伤的不是火焰人也不是克莉丝,而是菊池同学。那么我该要珍重的人,当然就只有她了。
无论何时,我擅长的都是将自身想法坦承相告。既然如此,为了好好对待某个重要的人。现在我所能展现的,就只有那个率真的自我。
「……好的。」
菊池同学用真挚的态度接受了我的道歉并点头。
「希望你能安心……那个……」
为了要彻底抹除菊池同学的不安,我想要用自己的话,道出自己的想法──
「我喜欢的就只有菊池同学一个人。」
当我说完这句话后,时间像是瞬间停摆了。
「那、那个……!这、这、这……!」
不管是谁听见了,都能够听出那语气很著急。一抹红潮彷佛都红到能够听见煮沸喷气的声音了,那现象就出现在我身侧。
「谢、谢谢……!」
这些几乎都转化为热源,不知不觉间那股温度也传达到我的脸颊上。搞不好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也说不定。
「嗯、嗯……」
在我们两人身上涌现的热度,缓缓将刚才那冰冷停滞的空气推挤掉。
至少偷偷潜伏在脚边的毁灭性预感已经不复存在。
这份真挚的心意令我们两人心跳加速。虽然身为恋爱新手的我不晓得该如何处理,但就在这一刻,那份暖意久久都未曾消散。
***
之后我来到距离菊池同学住家最近的北朝霞站。
「那个……谢谢你特地送我回来。」
当我在家庭式餐厅说完那些让人难为情的话。后来我们两个人聊了一阵子,想要共同找出能够携手填补代沟的方法,为了弥补我们之前错过的时光,我决定要努力增加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既然如此,外面天色也暗了,我提议来实践在我的认知中,经常会出现的恋爱桥段「送人回家」。话说就连这种事情我也完全没做过,这可能会成为我的死穴。
下了电车的我们来到检票口附近,结果菊池同学突然停下脚步。
「那、那就到这边……」
「……咦?」
「那个、你已经送我到车站了……」
菊池同学客气地开口,有些难为情地低头望著下方。嗯。
但我可不打算这样就算了。
「既然都来了,就让我送你到家门口……呃──前提是菊池同学不讨厌那样就是了……」
「我、我不讨厌!」
这时菊池同学突然用力抬起脸庞,嘴里一面吐出这句话,然后又慢慢地低下头。
「我不讨厌……反而还很开心……」
菊池同学的话说到这边,语尾越来越小声。
接著她用泄气的表情点了点头,再客客气气地望著我。不过菊池同学在想些什么,我大致上能够猜到。因为我也跟她一样。
「……觉得过意不去?」
「那个……是、是的。」
对。肯定是因为之前大部分都是一个人走过来──所以会不愿意只有自己单方面接受别人的付出。那是因为要让别人替自己做些什么,往往都会给对方添麻烦。
「这没什么。话说……其实……」
于是再一次,我打算表明自己是怎么想的,要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然而在说出口之前就已经让我感到害臊。
毕竟听起来实在太蠢了,或者说太过愚直。
那太像以「恋爱」为主题的故事会出现的场景之一,害我有点难为情。
「……其实?」
等著我把话说完的菊池同学,眼里含著些许期待,搞不好她已经察觉些什么了。
「呃……」
「嗯。」
菊池同学做出的回应就像是在催促我一般。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好像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
在这边乾著急也不是办法。我心一横下定决心,要把心中浮现的那句话说出来。
「我!我希望能够尽量跟菊池同学在一起……长长久久。」
「……!谢、谢谢你……」
紧接著我们两人再次双双成了红通通的热源。刚刚才在家庭式餐厅说了让人丢脸得要死的话,这次又换成在回家路上的车站上演这一出,我们这是在干么。
「那、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到你家门前吧。」
「嗯、嗯嗯。」
后来我们一起离开检票口,开始在夜晚的街道上漫步。
***
一月下旬。随著落日西沉,提醒我冬天依旧冰冷,可是我却不觉得冷,肯定是因为旁边有某个人在。
埼玉这里的夜空看不到多少星星。只能看见为数不多的几颗星子,它们正发出专属于眼下这一刻的美丽光芒,美得让人心揪。
夜风为脸颊捎来寒意,我走在北朝霞的步道上。跟人坦言许许多多的真实心意后,后续迎来一段安稳的沉默,不会让人觉得坐立难安。不需要刻意多费心思,不过这种气氛会让我体认到我们两人真的是在独处散步,我很珍惜这种氛围。
「友崎同学……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像是不经意泄漏了秘密,对方突然落下这么个疑问。轻轻柔柔地,我则像是要将之收拾,谨慎珍重地调整自己的语气。
「怎么会问……为什么?」
「就是……在友崎同学身边,明明有很多颇具魅力的女孩子,我在想为什么是我?」
「呃──这是因为……」
稍微想了一下,我最后得出一个答案。
而那也是之前某一刻,曾经在图书室跟人说过的话。
「好比是假面具和真面目……理想和真实心情。这样的矛盾之中所拥有的烦恼恰恰相反,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有相似之处……那就好像是奇迹一样,因此会觉得对方很特别……大概是这样。」
我这话才刚说完,菊池同学就有些不满地仰望我,还噘起嘴唇。
「这是要拿来解释这段关系很特别的理由吧?」
「咦,那样很奇怪?」
当日南问我要选谁,要我从中选出一个人的时候。我便寻找起跟人交往的理由。在这段期间被菊池同学吸引,才在戏剧演出结束之后跟她告白。
这难道不能直接拿来当成选择她的理由吗?
「是不会奇怪,但是……」
只见菊池同学看似害羞地望向斜下方,两手的指尖交握,有些难为情地扭动身躯。
「友崎同学你为什么会选择我……为什么会喜、喜欢我……我想知道这个。」
「我、我吗?」
当我说完,菊池同学就有些著急地点了两次头,动作很细微。
「我在想,理由和个人心情应该会有出入……」
这句话让我明白过来。
我得出的理由,只是为了让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显得特别才在后来加注上那段话,也就是找个理由捏造出理想。并不是我在心情上会受菊池同学吸引的理由。
可是被人问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我会觉得很难去说明。
「是什么呢……是跟你一起创作戏剧剧本,然后……」
这条宽广的道路上没什么车,路延伸到河川上方,有阵风搜刮了河水的寒冷气息再吹过来,让我们二人的发梢随之摇曳。天空和水面都染上了夜色,那酷似烟火大会之后的寂静,跟从户田桥看见的景色相仿。
「透过故事能够更认识菊池同学……那对我而言很有魅力,会觉得……想要守护你,一方面也萌生了这样的情感。」
我在说话时一面回想两人一起度过的珍贵时光。
「就在那个时候,菊池同学认真的模样,为了克服自身遭遇的艰难问题,显得积极乐观,这看在我眼中真的好耀眼……」
「嗯、嗯……」
这都是真心话,我越说越难为情,大概是菊池同学也听出那是我的真实心意了,她的脸庞跟著变得越来越红。
「原本我们的想法就有某些相似之处……所以我能够对菊池同学的烦恼感同身受,在跨越这些难关的时候,会引起我的共鸣,让我的心悸动……」
「谢谢、谢谢……」
我们两人脸上的红晕又变得更深。这里是少有街灯的住宅区。在这架于宽广河面的桥梁上头,历经的时光安稳祥和,却只有我们二人显得手忙脚乱。
「所以不知不觉间……那、那个,开始觉得你很重要……然后好像就喜、喜欢上你了……」
「──!」
听我说了这番话,彷佛处在引爆点上,菊池同学突然睁大双眼,当场停下脚步。至于那番话是哪段话,我说不出口。
「我、我!」
菊池同学的音量突然出了纰漏,在步道正中央发出好大的声音。接著又被自己的声音吓到,肩膀瑟缩了一下。
「我、我……对于不论何时总是积极向前,要让自身世界变得更加辽阔的友崎同学,一直怀抱敬意……」
她头有点低低的,从发丝的缝隙间偷望著我。
可是说话语气非常率直。
「会捉住友崎同学伸来的手……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言词之间穿插的沉默,被河川那冰凉的潺潺流水声填满。
「因此友崎同学要让世界变得更宽广……要继续当波波尔,这些我都不希望它停止。」
听到她跟我表明了这些心意,我再度害羞起来。
不希望我再也不当波波尔。
那话一定是在肯定,肯定我做自己是对的。
「嗯……谢、谢谢你。」
一边调整呼吸,我边来到离我有点远的菊池同学身侧。当我们双方陷入沉默,这才察觉自己的心跳有多快,我甚至还想「若菊池同学跟我一样就好了」。随著一声「噗嗡」声传来,一道来自车子车头灯的光芒划过,但那个驾驶不会知道我们之间有过这段令人害羞的对话。
我们一起走过那条桥。在那之后经过三栋房子,接下来遇到的第一栋房子似乎就是菊池同学的家。
「今天……谢谢你特地送我回来。」
来到在窗帘后方有温暖光线泄漏出的家门前。依然带著热度的声音传进我耳中。
「不客气。我才是,抱歉之前有很多事情都没注意到。」
「……没关系。我才该道歉。」
就像这个样子,我们又开始互相谦让,菊池同学说著八成也注意到了吧,一跟我对上眼就朝我轻轻地笑了一下。
「……晚安。」
「嗯,晚安。」
只见菊池同学在我面前转身,朝著大门走去。打开门后再次转头看这边,在门关闭之前,对著我轻轻挥手。
感到害羞的我也对她挥挥手,接下来一直望著应声关上的门。
我独自一人被留在陌生的土地上。但是我完全不会感到寂寞,走上了前往车站的街道。
***
这天晚上。
我用半是几近愤怒的力道,在智慧手机上快速点击。
画面上显现出的文字如下。
『不要突然送那种讯息过来。』
这当然是要发给雷娜的,对方可能会觉得我在迁怒,但仔细想想突然聊些色情话题的也是雷娜,无预警传送『抱歉突然跟你说那种色色的话。』这类言语的人也是雷娜,我应该有这个权利生她的气才对。
我用力点了一下,按下LINE的发送讯息按钮,接著就像在丢飞镖那样,把手机丢到被褥中。那轨道有够犀利,假如现在是江户时代,那团被褥早就变身了,而我八成也已经干掉敌人那边的一名忍者了吧。
过没多久手机就开始震动。
「……嗯。」
我闷不吭声、慢吞吞靠近被褥拿起手机,看完画面发现对方是雷娜。
『是喔抱歉。那个时间你在学校?被别人看见了?』
「唔嗯……」
对方是那个我行我素的雷娜,还以为她会装傻到底,却没想到她乖乖道歉,让我体内的忍者之血沉静下来。将原本准备丢出去的空气忍具十字钉收回心里,冷静地眺望画面。
「算了……那就不去追究了。」
事情就是这样,想说接下来再跟她小聊一堆话也怪怪的,就只打了一句『是有点困扰!只要之后你不再做就没关系!』。就算她之后会回一些讯息好了,只要我在这个地方将对话终结就没问题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产生误解,害我伤害了某个人。这大概也包含了多半靠运气破关的游戏会有的要素在里头,光靠我自己没办法处理得当。那么为了尽量减低这类要素,就必须步步为营确认是否有陷阱再前进吧?人际关系不容易,也许在这之中的某些部分不是靠讲道理、按逻辑处理就行得通了。
脑子里边想著这些,依然躺在床上的我凝望著天花板。
***
隔天早上。
「喔,一大早就很火热呢。」
我跟菊池同学「两人独处走在一起」,在上学路上被水泽调侃。
看了脸上堆满笑容拿我们寻开心的水泽一眼,我发出一声叹息。
「好死不死被头号麻烦人物撞见……」
我发自内心感到一阵无力,却看见水泽笑得很愉悦。
「哈哈哈。你们是怎么了,要开始一起上学了吗?」
「对、对啊。」
没错。昨天送菊池同学回去之后。我打算要做些事情增加两人独处的时光,就用LINE联络菊池同学,决定今天早上要两人一起上学。而且还有确实透过LINE跟日南报备,她说今天不用和她开会了。
当我们两人一起步出最靠近学校的车站,说时迟那时快,马上被水泽撞见。
「……嗯──总之,两位看起来很幸福真是太好了。」
「多管闲事。」
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回应,菊池同学则是在我身后偷瞄水泽。发现这点的水泽和菊池同学对望,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
「早安。」
「早、早上好……」
他这举动未免做得太熟练,让我很想对他说「喂别勾引她」,但仔细想想,这只是在跟菊池同学打招呼吧。水泽有充分的无罪证明,我也只能迫于无奈接受这现象。
话说这样的阵仗还真奇特,应该说这样的组合很少见吧。一方面是因为早上会特地集合、好几个人一起上学的人并不多,三个人走在一起就变得有点醒目。而且大家好像都在传我们这对情侣一个是戏剧的编剧,一个是导演,才会凑在一起交往。事实上我也感觉到同学年的同学们有在偷偷看我们。
八成是察觉这点了,水泽迅速跟我们拉开一步的距离。
「那电灯泡就跟到这边──」
「啊──!?你们居然一起上学!」
水泽的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有一道很有精神又不满的声音传来。转头看才发现是泉正从后方快步走过来。接著来到要跟我拉开距离的水泽和我之间。虽然这样变得更醒目了,但既然人数都变这么多了,我看乾脆就随意好了。
「你们几个一起上学还真稀奇!怎么了?在开作战会议?」
「没啊要开什么会议?」
一被我吐槽后,泉就慵懒地「啊哈哈」笑。然后瞥了瞥菊池同学跟我。
「喔!你们已经和好……看你们那么要好,真不错~嗯嗯!」
「对啊,托你的福。」
水泽应该不晓得内情,泉好歹还是要顾虑到这点吧,她在说话的时候避免提及我跟菊池同学争执这档事。八成是紧急收回说到一半的「和好」,硬是把话圆回来。感觉就是很会看场合的现充才会用的技能。
「感情很好啊……」
只见水泽用有点狐疑的表情望著我跟菊池同学。是不是注意到刚才那微妙的突兀了,还是另有其他想法。不管怎么说,既然泉都那么努力化解了,我就打算配合她演出,正打算接话,泉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面对我跟菊池同学。
「啊,话说。友崎跟风香!」
「嗯?」
「是、是的!」
跟我的回应重叠在一起,我听到菊池同学在回话的时候回得很用力。被水泽和泉这样的现充包围,突然被人叫到名字就会有这种反应,这我能体会。因为我也会那样。
「你们来得正好!有件事想拜托你们,可以吗?」
「有事想拜托?」
虽然开始跟他们这些现充混熟了,但会被人拜托事情,这种情况还真少见。而且还是拉著菊池同学一起,内容让人无法预料。
「是说。这次不是要办三送会吗?我负责担任执行委员。」
「噢,是那样啊?」
三送会,就是「三年级生欢送会」的俗称。好像也称作「预先饯别会」之类的。
由就读一、二年级的在校生推出一些活动,欢送那些之后要离开学校的三年级生。相较于毕业典礼等其他活动,关友高中的三送会相对随兴些,由社团或委员会等等的自愿与会成员来演出具娱乐性的戏剧,至于座位顺序,也美其名按照座号来排,但是在不会扰乱会场秩序的范围内,允许大家自由移动。
当然对去年的我而言,这份自由最具杀伤力。为了从中逃离,我从一开始就坐在那一堆折叠椅中最边边的位置上,展现完美的定位技巧,一直都是靠这样化解危机,不过──这个三送会说到底究竟是怎么运作的?
「友崎你知道吗?关于赠送纪念品的事情。」
「……纪念品?」
这话的意思我懂,但我不知道泉为什么要特地在这种时候提及。若是要送很昂贵的东西,那我还能理解,但应该不是那样吧?
「哈哈哈。文也,看来你去年真的跟任何人都没交集呢。」
「这、这是在说什么啊?」
「看来友崎是真的不知道吧?」
紧接著泉就突然换上闪亮的眼神,雀跃地开口。
「──命运的旧校徽!」
那个字眼我是连一次都没听过,可是水泽却跟著「嗯嗯」地点头,再加上连菊池同学都摆出像在说「啊,原来是那个」的表情,极有可能是我太孤陋寡闻。
「那个……菊池同学也知道?」
谨慎起见,我做了个确认,结果菊池同学看起来有些踌躇,用对我充满体谅的模样点点头。
「是、是的……有稍微、听说过一些。」
「嗯。」
这下子她完全是在顾虑我了。也就是说当我就读二年级的这段期间,在五月之前我完全像个影子,而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广为人知,反而不知道的人才奇怪吧。很好。
「……具体说起来是怎样?」
「这个嘛!」
于是我顺势问了菊池同学,然后泉脸上彷佛写著「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从一旁飞快地插嘴。也许主题跟恋爱有关,她很想讲吧。
「话说在关友高中,不是有现在没在使用的旧校舍吗?就是有理科准备室和第二服装教室的地方!」
「喔……喔喔,我知道。」
在意想不到的时间点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地点突然成了聊天材料,大吃一惊的我不忘做出回应。
「大约十年之前,那边还正常使用,不过从那边整个搬移到现在的校舍时,无论是制服或校徽,甚至是高中名称,全部都焕然一新了。」
「啊──……好像有听说过这件事情,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别所高中,之类的。」
听说大约十年之前有了重大改革,当时的升学率让这里根本称不上是重视升学的学校,因此举凡从高中名称到制服、校舍,甚至是校徽,都从常见的樱花图案换成笔的图腾,彻底将一切朝著注重学问的方向改写,花不到十年的时间,就把这里培养成在埼玉县中足以名列前三大高中的升学学校……在学校说明会上,我彷佛听过这一段故事。
「然后。在三送会上,二年级生会送纪念品给毕业生,男女代表分别会递上奖状和花束,不过──其实就在当下,会趁老师没看见的时候,三年级生也会偷偷给那两位二年级男女某样东西。」
「……哦。」
这么听来,也就是说。
「那是改换为现今校徽之前的旧校徽──也就是命运的旧校徽。」
这时水泽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插嘴,说话当下还一脸超得意的样子。
「喂──别这样!那里是我最想说的耶!」
「哈哈哈,我知道。所以我才说。」
「好差劲──!」
「多谢夸奖。」
那两个人还是老样子,在斗嘴上完全不留情面。虽然我也已经习惯现充的对话了,可是被这种最速模式卷入,眼睛还是不习惯那速度,实在没办法应付呢。
不过我大概听懂来龙去脉了。
「也就是说……那种现在已经看不到的十年前校徽,会在三送会的那一瞬间传承下去。」
当我话一说完,泉就点点头。
「而拿到那样东西的两个人,在毕业之前都能因为校徽获得好运……就算毕业之后依然还是能维系著绝无仅有的独特关系,传言是这样喔!」
「……原来是那样啊。」
我边点头,边为里头提到的某部分受到些许吸引。
以前跟菊池同学对谈的时候也出现过类似用词,那彷佛映照出我们两人的关系。
「事实上,听说今年三年级生中的某两个人也一起上同一所大学,而且还准备同居呢。」
「啊,没错没错!听说他们很快就会结婚!」
水泽说那番话的时候正好重新拿起书包,泉则是开心地指著他。
这也能解释成在学校常会看见的不成文规矩,可是一想到这扯上十年前换过样式的校徽,而且同样的东西还会趁他人不注意每年偷偷传承下去,就不难理解这为何会让人觉得具备某种特殊意义。而且正是有很多人都觉得那有特殊意义,才会对那两个人的关系带来变化吧。
一面想著这些,我看向左边──只见菊池同学像是在按压某样东西一般,右手手掌放在胸前,双唇微张。
伴随著一记白色气息,菊池同学开口道出话语。
「这样的传统还真浪漫。」
「啊哈哈,的确很像在讲什么故事一样。」
当我温和地接话,菊池同学就闭上嘴唇微笑,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感觉有人在看我,转头朝著右边看去就发现泉和水泽笑咪咪地看著那样的我们。这两个家伙。
──这时我突然惊觉。
「咦……那要拜托我们的事情,莫非是──」
这话才一讲完,泉就快活地应道「没错!」。
「负责接受那样东西的人,希望是友崎和风香!」
「要、要让我们来做……!?」
菊池同学发出惊呼,满脸通红。我想她一定觉得很开心吧,可是眼中却看得见些许不安在摇曳著。
那单纯是因为要在人前拋头露面才感受到压力,或者是基于别的原因?
「愿意拜托我们来做,是我们的荣幸……但为什么是我们?」
我觉得还有更合适的校内公认情侣,而且我也跟泉提过自己和菊池同学出现误会的事情。即便只是考虑到这些,我也感到不安,心想著我们真的合适吗?
紧接著泉回了一句「那是因为!」,继而开心地道出原因。
「看看你们两个,已经变成在文化祭上创作了那出戏剧的公认情侣,会觉得来担任这种角色非常合适!而且在学校里知名度也很高,不觉得这样超特别的吗!?」
「这样特别啊……」
虽然后来讲的这些令人开心,但我脑子里依然浮现昨天之前和菊池同学之间的不愉快过往。我们之间的矛盾确实逐渐化解。但要说是不是所有的原因都解决了,这部分我还没自信打包票。
假如先前继承了旧校徽的男女都能建立特别的关系──不,应该这么说,如果能够营造当事人之间会觉得特别的关系。但以往感受到的矛盾依旧存在。我敢抬头挺胸说我们两个之间也能营造出很有默契的关系吗?
「……虽然我原本还有点拿不定主意,但是今天看到你们一起上学,想说就这么定了!」
泉话说到一半,声音一度变小,接著她补了这段话。
「啊──……原来是那样啊?」
「啊哈哈!还有就是,希望你们两人能够一直携手走下去!」
看到我们两个出现一些隔阂,泉试著用她的方式来拉我们一把,里头也有这样的成分在吧。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嗯──……」
我正在犹豫,水泽就用轻浮的语气补充。
「文也你不想啊?如果文也不想干,那我就接收啰?」
「咦!?孝弘交到女朋友啦!?」
「没有,虽然还没交到,可是在活动开始之前,我会尽全力攻陷葵。」
「竟然说出那么震撼的话!?」
水泽话里充斥挑衅意味。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这家伙搞不好真的会采取行动。我再一次看向菊池同学,可能是因为我迟迟没有给出答案的关系,菊池同学用比刚才更加不安的眼神望著我。
……不过,嗯。这也难怪。
「我知道了,我愿意。」
「!」
「……菊池同学也可以接受吧?」
被我一问,菊池同学便随波逐流回道「好、好的」。
「谢谢你们二位!那事情就这么敲定了,多多指教!」
听到泉那么说,我朝她露出笑容。偷偷把视线拉回来一看,这才发现菊池同学一直低著头,可是从头发缝隙间露出的脸颊变得一片通红,这项事实令我放下心来。
在这种时候犹豫不决又不能怎样。昨天好不容易郑重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修复了我们两人的关系,若是为了这点小事再次令她感到不安,我就没资格当人家的男朋友了吧。再加上泉还特地帮忙。
──但就在这时。我突然有个念头。
「……对了?可是泉和中村不来承接这个没关系吗?」
这活动乍听之下应该是情侣都会很想参加的。那么泉平常似乎就很喜欢跟恋爱有关的活动,她应该不惜毛遂自荐也要参加才对。
在下一刻,泉面有难色地翘起嘴唇。
「这个嘛,我确实想跟修二一起承接那样东西,想要到毕业之前都跟他在一起……」
她用手指触碰外套上用来别校徽的孔洞。
「……但是像那样的小东西,我没把握修二不会在一年内搞丢。」
「不是吧,原来是基于那么现实的问题啊。」
最后一刻冒出完全没半点浪漫氛围的发言,害我差点站不稳。
***
这天的休息时间到来。
「嗨。」
我正在收上一节课的教科书,水泽迅速窜到我身边,过来跟我说话。
他嘴角扬起、含著笑意,当这家伙带著这种表情来跟我说话,八九不离十都是要来捉弄我的。虽然也满常因为这样化解危机,可是照时间点来看,这次应该不会那样吧。八成是为了跟菊池同学一起上学,或是那个旧校徽的事情,这才跑来调侃我。
「有什么事……」
我用疲惫的口吻回话。这是为了让他感受到「你又来了」,才表现得这么脱力。快点发现,快发现我的小心声。
「我说文也。」
然而水泽完全没把我那种表情当一回事,而是挑起一边的眉毛,展现平常那副德行。
接下来稍微顿了一下──这才开口说了那么一句。
「关于刚才提到的旧校徽,去接没问题吗?」
「问我有没有问题……在说哪部分?」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令我摸不著头绪。而后水泽脸上的神情依旧没变。
「没啦,只是想到你不是跟菊池同学吵架吗?」
「咦……你怎么知道?」
那让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反问对方。
水泽今天早上不只是撞见我跟菊池同学要好地一起上学,甚至还把我答应接下命运旧校徽的过程从头看到尾。所以我才猜想他会过来捉弄我,嘴里说著「唷──唷──真有你的~」这类话语,不料他却对我拋出完全相反的质问。
……照这样看来,背后肯定有鬼。
「是从谁那边听说的吗?」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中村的脸庞。泉刚才一直在替我们巧妙隐瞒,从她那边听说的可能性应该不高,可是在现充群组的情报热线中,跟其中一个人说了秘密,耳提面命说「只能讲给信赖的人听」,然后那个人就会跟一到两个人说,最后往往会搞得人尽皆知。
「没呀──?我什么都没听说。」
「是这样吗?那你怎么知道?」
「哦。这么看来是我猜对了?」
「呜……你好奸诈。」
只是抓到一点语病,三两下就被看穿心思。这表示我实在太嫩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对水泽说什么都会穿帮,就算我想隐瞒好了,也只会使得事态发展有违期望,这部分我已经学到了惨痛教训,于是我决定直截了当反问他。
「啊──对啦是那样,我们吵架了。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水泽接著朝整个教室晃了一眼。大概是在确认附近有没有人在听我们说话吧,还是在搜寻菊池同学的身影?总之他似乎没发现什么问题,这下再次撇嘴笑著开口。
「那是因为之前总是各自行动的你们突然两人一起上学,我就在猜可能是那样。」
再次听到那种没头没脑的言论,我为之困惑。
「……那是什么意思?开始一起上学,看起来反而是变要好了吧?」
我话才刚说完,水泽就呵呵笑,晃著手指说「啧啧啧」。就连那可恨的表情都有加分作用,让他看起来很有型,但我是中招的当事人,就变成在心里暗道「这臭小子……」。
在那之后的水泽开始一脸得意忘形地发表高见。
「文也你听好了,交往中的男女朋友突然开始在意这样的『形式』,那就证明是想要掩盖两人有过不愉快的事实。」
「呜……」
「喔,猜对了吧?」
一样还是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当我回过神,他就已经快手快脚地逼视我的真实想法。紧接著水泽直接手一划,指向我的胸脯。
(插图010)
「反正我看八成是对人家说了『抱歉让你感到寂寞,想要增加两人独处的时间,今后一起上学吧。』,诸如此类的吧。」
「喂,是不是有人跟你提过?」
甚至令我怀疑是不是有在我的书包和其他地方装设针孔摄影机或小型麦克风,那些猜测准确到令我不寒而栗。
「啊啊真是的,被你说中了啦,真不是水泽同学的对手。」
「哈哈哈。是不是?」
我故意说些惹人厌的话来挖苦他,但连这些都被吸收掉,我根本就拿他没辙。
「那这之间发生了什么?详细说来听听吧。」
「……好吧,既然这样。」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移动到教室的角落,决定跟水泽说说先前发生的事情。
「──怪不得你们会吵架。」
我把跟泉和中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结果水泽就用超漫不经心的语调如此回应。
「不过,这是常有的事情。」
「不、不对……我可是认真的……」
当我为这样的认知差异战斗时,水泽轻声哈哈笑,嘴里说著「知道知道」并制止我。然后像平常那样挑起一边的眉毛,用老神在在的表情望著我。
「虽然是那样,你还是先听听吧。」
「喔、喔喔。」
我一不小心就被那自信满满的语气牵著鼻子走。
水泽开始用轻松的姿态跟我阐述,明明只是在休息时间于教室墙边对话,不晓得是因为他的姿态使然,还是说话语气的关系,让我有种这片空间被独立出来,只剩我们两人在讲话的错觉。我懂了,这家伙总是用这招追女孩子。
「首先,明明都在跟菊池同学交往了,却跑去跟其他的女孩子游玩,文也也有错吧?」
「说、说什么其他女孩……」
「哈哈哈。但我也没说错不是吗?」
「是那样没错……」
确实单看表面会给人那种感觉,但怎么这样说话。
「话不能那么说。女孩子就很看重这样的『形式』。」
「形式……」
当我喃喃自语重复这个字眼,水泽就闷不吭声地笑了一下,并点点头。是要说接下来换我自己想想看对吧。你这是在当优良导师喔。
「在意内心层面不如把重点放在行动上,是这样……?」
「嗯──接近了,但是有点不一样。话说文也靠著直觉应该也能明白喔?」
「咦?」
面对这段意想不到的话,我为之困惑。
「因为你都会为了跟她和好,决定做些像是『送她到家门前』或『早上两个人一起上学』,这种很像情侣会做的事了?」
「……啊。」
当我恍然大悟并发出呼声后,水泽更是自以为是地摆出得意神情。
「这下懂了吧?」
「意思是说我现在正在实行恋爱会有的『形式』……?」
在水泽的敦促下,我将自己的体察道出。怎么会有这种输掉的感觉。不过我是真的输了。
「就是那么一回事。」
当我在引导下立刻得出答案,水泽就跟著孩子气地咯咯笑。
听他那么一说,害对方感到寂寞,接著才做出那种「像是情侣会做的事情」,感觉上是一种减轻罪恶感的方式。若说这是表面功夫,那也算是表面功夫吧。
只见水泽一脸暗自窃喜地堆起满意笑容,得了便宜还卖乖,紧接著发表接下来这番言论。
「既然要跟女孩子谈恋爱,原则上不时要注意一下表面功夫,给她们一点甜头吃。所以你在做的事情,从某个角度来看算是正确做法。」
「不对吧,说那是甜头……讲这种话会不会太黑心了?」
当我开口反驳,水泽再次啧啧啧地摆动手指。我看这个人是越来越起劲了吧。
「你之前在做的不也是这样吗?」
「……或许是那样吧。」
例如早上一起上学,看的角度不一样,就有可能被解释成「表面功夫」。
看到我点头后,水泽开心地笑著说「很好很好」。
以结构上来看的确是那样。因为让对方感到寂寞,才要用别的形式来填补,补足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那的确像是在给甜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活脱脱就是表面功夫。
当我陷入沉思,水泽静静地敛去笑意,改为凝视我的双眼。
「不过,这样子做──虽然是对的,却不像文也的作风。」
他说这话彷佛看到我自己看不见的那一面。
因此对于水泽说的话,我又多了一点想听下去的意愿。
「……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该怎么说呢?」
在回完这句话后,水泽用食指抓抓耳朵下方,再度环顾教室一眼。
那里有好几十名同学。在那里的每个人肯定都有自己的想法,却又有可能被某个人牵著鼻子走,有的时候会改变意见,在这狭窄的世界中过著这样的生活。
是为了得到乐趣才跟人对话的?还是为了对话而对话呢?是哪一种,就连那是戴著假面具在说场面话,还是展现真实自我说心里话都看不出来,已经是很司空见惯的寻常景象。
「所谓的形式再怎么说都只是在做表面功夫,并非你的本质吧。」
这句话冲著我来,语调上根本就像是在告发我。水泽脸上依旧挂著看不出真实想法的微笑,但唯独那对目光很认真。
接著他暗中收放,将那笑容收起,视线从教室挪到窗户那边。那里高挂著有冷风吹拂的沉静天空,想必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吹过的风会吹往何处。
「关于这部分……其实我也晓得。」
「我想也是。」
我想起当时那个暑假。想起水泽跟日南开门见山说过的话。
表象与本质。玩家视角和游戏角色的视角。
大概是知道水泽在跟戴著面具的自己战斗,又或者是他可能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一直戴著假面具的人。不管原因是哪种,我都能够理解他说的──我想水泽可能也是如此认为。
「所以我开始觉得不一定要为了符合轻浮男的形象,只顾著做表面功夫……虽然只有一点点的改观就是了。」
只见他用带著热度的语调如此诉说。
「可是文也在做的事情,从某个角度来看都算是情急之下的亡羊补牢吧。因为不管日后再怎么给甜头,你都是去参加网聚,一直在跟朋友游玩的男人,而菊池同学不是这样的女孩子,这点是不会改变的。」
「……说得也是。」
我点点头,回想起昨天的事情。
菊池同学说过我们两人的关系就是波波尔和火焰人。
「照理说文也在这个部分应该算是有洁癖才对,干那种事让人有点诧异。如果是文也你,应该会说『那一开始就不该去参加网聚』之类的吧。」
水泽像是要在当下厘清思绪,说话的速度比平常更加缓慢。总觉得这样的语调,突显出比平常更加赤裸裸的水泽。
「啊,不过我不认为那样是正确的解决方式啦,只是觉得文也可能会这么做。」
「也对……」
听他那么一说,我也觉得这次自己找到的解决方法很不像我会做的,有点像是在参考「恋爱」的固有形式,也觉得那并不是最根本的解决方法。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选择由根本出发的做法,而是选择去做表面功夫。
为什么唯独这次,我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稍微对著自己自问自答了一阵子后,我感觉到自己逐渐得出一套说辞了。
「我想……大概是网聚跟自己的将来有关,跟要好的朋友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当然也是一段非常开心的时间……跟那些之后可能有机会继续深交的人游玩,这也是为了扩展自己的人生,是我为此主动想做的事情。」
从我口中脱口而出的,是再真挚不过的情感。
「哈哈哈。这是什么啊。小学生的作文?」
被水泽拿话调侃,我拚命反抗。
「少、少废话。一旦表露出真实心声,大部分的人都会说得像小学生作文那样啦。」
这话一出,惹得水泽哈哈大笑,开心地拍拍我的肩膀。
「哈哈哈!或许你说得对。」
之后他还继续「呵呵呵」地笑,还没笑够。不对吧,我说的话有这么可笑吗?
「啊──算了不管了啦!总而言之我像那样思考过后,决定恋爱这部分要用跟人谈恋爱的方式去面对,大概是这样。」
水泽这时才逐渐收敛他的笑声,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嘴里小声说著「原来是这样啊」。
「嗯,我看你刚刚说的,应该就是所有的想法了吧。」
水泽又像以往那样,自顾自说了些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话说得很吊人胃口。
「……这话是什么意思?」
「文也你呀。不会想要在恋爱上敷衍以对,便宜行事──」
接著果不其然,他再度露出寂寞的笑容,补了这么一句话。
「不管是将来的事情、跟朋友有关的事情,还是恋爱这方面……你都觉得同样重要。」
那让我大张著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已经明确地一语中的。
「确实……不管是对战聚会,还是跟原本就很要好的朋友一起相处,甚至是今后将要扩展开来的人生……我都希望能够跟自己和菊池同学相处的时间摆在同等位置上,列为优先事项。」
也许某些人会说应该要最看重恋爱才对,或者有些人会说将来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在我的心目中,这些都没办法排定优先顺序。
「我想也是。」
虽然水泽点头接受,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去看待才好,陷入迷惘。
「……这样做不好吗?」
当我为了寻求答案去询问他,水泽就挑起单侧眉毛,用轻佻的语气接话。
「不知道。是说这其实也无所谓好坏吧。」
「那、那不如就这样──」
「不过呢。」
我才想要肯定自己的一番说辞,水泽就拿出像局外人在看戏的表情,两手手掌向上一摊。然后在半空中做出抓取某样东西的动作,撇嘴笑了一下。
「文也你的时间有限,没办法全部都选吧。」
「……唔。」
他说得没错,那也是我先前就在尝试的。
「假如你真的要认真以对,那就只能选择你真正想选择的。不过,你一直都放弃选择。」
「喂、喂喂……」
这让我无法反驳,水泽看来说到兴头上了,他伸出手指指著我。
「而眼下,菊池同学正准备从你的手掌心中滚落。」
「呜……」
我想这八成就是事件的核心所在。
我要扩展自己的世界,去面对各式各样的事情。再来就像AttaFami中会出现隐藏角色或隐藏关卡那样,要从至今为止无法做出选择的事物中,做出各式各样的选择。
但那总有一天会超过自己的负荷,那些被推挤到边缘的,将会陆陆续续从手的外侧掉落。换成这次,那指的就是菊池同学。
我学水泽将手掌朝上举,不停望著手掌表面。
「……若做了太多选择,总有一天会再也无法拥有某些东西。」
听我说完,水泽点点头。
然后当下变得若有所思,稍微顿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关于这点。用你的话来说──不觉得就等同不够诚实吗?」
猛一听,这话听得还不是很明白。
「……明明是自己选择的却无法承担到最后,那表示太不负责任了是吗?」
「不,话也不能这么说。」
水泽在第一时间回应。
「嗯?」
「其实这不只能够套用在菊池同学身上。」
水泽的视线往上飘,像是在做一场即兴发表,话中透著一股热切之意。那样活灵活现的表情让我看得目不转睛。
「你选了太多东西,其中的某些会自然而然掉落──」
话说到这边,水泽将原本面向上方的手打斜,动作就像是要让原本已经撷取到的某样东西掉落。
「在做选择的时候明明是自己去选的,但是『要舍弃哪一样却由不得你选,只能随波逐流。』──刚才说的就好比是这样吧。」
这句话一语道中隐藏在我心中的不忠。
「……关于这点,我确实没想过。」
「当然。我也是现在才想到的。」
「喂。」
只见水泽笑起来罪恶感全无。那笑容彷佛来自天真无邪的少年。
「是说若要舍弃某些东西,那也要自己来做选择是吗……」
「对对……总之,唯独持续把持住一切算不上诚心以对,可以这么说吧。」
「……这样啊。」
这句话确实刺进了我的心坎。
「话说你真的明白吗?关于优铃打算将命运的旧校徽托付给你所代表的意义。」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这话才刚说完,水泽就发出一声叹息。
「优铃她啊,相信你们在一年后依然会持续交往。」
「啊……」
的确,其实我也隐约察觉到了。
那个校徽会由毕业生情侣传承给在校生情侣。
这代表──「明年也一样会是这两个人来传承」。
「所以说文也,如果你没那份自信,拒绝也算是一种有勇气的行为。」
「……我会好好想过。」
我深吸了一口气,手用力握紧。
然后再一次,去回想自己目前拥有的东西。
在人生攻略中,我除了跟好几位朋友建立了友谊,还跟人谈恋爱,甚至涉足AttaFami──以及。
若是要详细列举,根本就列举不完,虽然不是当下立刻要做决定,但总有一天这之中的某几样必定会无法被我列入选择,遭到遗落的那天将会到来。
「所谓的选择,那同时也意味著舍弃……」
当我用严肃的语气呢喃完,水泽便一直凝视我,再度开口换上足以挑动人心的语调。
「干么说这么饶舌的话耍帅?」
「喂。」
亏我话说得那么认真,别在这种时候耍宝啦。受不了,依然是个难搞的对手。
水泽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肆无忌惮地直抒己见。虽然被他捉弄,不知不觉间我也感觉到脑袋里变得清明起来。
「一边是表面形式,一边则非表面。分别代表理智和情感……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想必这就如同以往。
当我在人生中遭遇迷途,看见自己的行为出现矛盾。挡在我眼前的,总是这两者。
而我看──这次八成也是如此吧。
这部分一定就是我该去思考、去找到答案的关键所在。
「……谢谢你给我建议,很有帮助。」
当我坦率地说了这番话,水泽又再次得意洋洋地挑起一侧眉毛。
「不客气──」
接著他原本靠在墙上的身体稍微使劲抽离,开始状似轻松地滑起手机。
那代表重要的对话结束,现在要小憩片刻,要回头闲话家常──照理说原本该是这样。
「但是你呀,在事情搞成这样之前,都没有去找别人商量吗?」
然而就在那一刻,对方却不经意问了我这么一句。
「不,我有找过。」
一面做出回应,我脑海中浮现日南的脸庞。
「有找过啊?那就奇怪了。」
「你说奇怪,是指什么?」
面对我的提问,水泽还是用一派轻松的语气应和。
「就是说……你们两人这次的纠葛,以恋爱而言算是初阶中的初阶,不管谁听了大概都会猜到这样下去不太妙。」
「……唔。」
是出自不祥的预感,还是那份不吉利的情感。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感觉到有股型态不定的郁闷感在胸口处扩散开来。
当我去问日南关于这次的事情,她回答「这没什么问题,继续下去就行了」。可是水泽说那是「初阶中的初阶」,那家伙却看不出来,怎么想都很不自然。
「既然有找人商量,为什么还扔著不管?」
水泽这一席话,彷佛与我感受到的不对劲不谋而合。
「这是……为什么呢?」
听完我的回应,水泽顿时陷入沉默,并用诧异的表情望著我。我不知道自己脸上一直带著怎样的神情。
不过,看样子可能不像是平常会有的。
「……总之,我不至于问你都去找谁商量,这种不解风情的问题。」
在话语的最后,水泽露出足以砍杀人的目光,砍中了我心中脆弱的部分。
「──你可别搞错商量对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