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
时隔许久,我来到第二服装教室。
这里充斥著我跟日南半年来的轨迹,是只有我和日南知道的地方。
除此之外。
被我带过来的「那个女孩子」,正左顾右盼观察房间。后来才坐到我正对面──就像平常那样子打招呼。
「……早安。」
「嗯,早安。」
对。出现在那的人不是日南,而是菊池同学,现在这个时间,除了我和日南,她是第一个来这的人。
过往种种的一切都是在这发生的,我将手放到平常会坐的那张椅子上,站著跟菊池同学面对面。
「……话说,有关日南的事情。」
我这话一出就让周遭气氛为之改变。
菊池同学顿时一惊并睁大眼睛,蓄势待发地挺直背脊。
然后她心怀觉悟大口吸气,用强烈的目光望著我。
「是的。请告诉我……!」
对方脸上神情充满期待,有关日南的秘密问题,那同时牵引著菊池同学的嫉妒心,还有来自创作者的兴致。
「我想你或许已经猜到一半了,不过──」
当我开始娓娓道来,菊池同学就屏住呼吸凝视我的双眼。
我把之前不曾跟任何人讲过的事情一点一滴揭露。
「之前跟你提过,『某个人』改变我的人生色彩。那个人就是日南。」
我这话说得简短、扼要。可是菊池同学光听到这些肯定就明白了吧。
「……果然、是那样呢。」
听她的声音,同时有著惊讶与谅解。虽然看起来还有点气馁,但我也不晓得我有没有看走眼。
「嗯,呃──若是要从头说起……」
于是我就将先前那段「人生」中,充实到超乎常理,令人难以置信、足以改变一切的重要时光是怎么过的,全都一五一十说出。
「虽然初次相遇是在学校……但起始点根本不是现实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从AttaFami的世界开始……」
我说在AttaFami里,还有一位排行全日本第二的玩家。这个玩家的游玩手法跟我很类似,八成都在参考我的玩法。可是她模仿得有多准确、有多么努力,这些都不用多问,实际对战就知道,事实会说话,对于这样的NO NAME,还没见到之前就很敬重,早就认可对方了,我连这些都说了。
「那也就是说……」
「嗯,我跟这位NO NAME约好要在现实世界中碰面,实际见面才知道──对方就是日南。」
「真、真的好巧……」
「啊哈哈,就是啊。不过,就算刚开始是机缘巧合碰面……接下来仍是一连串必然。」
之后日南告诉我「人生是神作」,我充其量只是想「确认这点」,才决定姑且照办。
当我认真起来面对人生,便逐渐从这个名为人生的游戏中找到乐趣。
然后就开始喜欢上这个名为人生的游戏,和能够沉迷于这场游戏的自己。
多亏日南──我才能喜欢上人生、喜欢上菊池同学。
能够像现在这个样子,跟菊池同学一起看著缤纷多彩的景色──因此我也试著想教会那家伙体验人生乐趣,就连这些我都逐步说给菊池同学听。
而今后会如何发展,连我也不晓得。
因为日南带我走到这个地步,但我对日南的了解却算不上透彻。
「这样啊……原来是那么一回事。」
不晓得为什么菊池同学眼里浮现些许泪光,边听我诉说。
「那她……对友崎同学而言,是无可比拟的重要人物吧。」
「……嗯。」
「所以她果然很特别……比我更特别。」
「没、没那回……」
话说到一半,我却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跟菊池同学要准备交往的时候,曾经赋予理由,让我们之间的不平衡形成特别之处,那同时也代表我们这两种人在性质上互相矛盾。
事实上,这成了我们起摩擦的原因──害我数度伤害菊池同学。
「日南同学每天都在这间教室跟友崎同学开会对吧?」
「……对。」
看到我点头,菊池同学的双唇微颤。
那代表她自己能承受得住,或是别的意思,这我不晓得。
不过菊池同学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不觉得那很不可思议吗?」
她又换上身为小说家的菊池同学才会有的表情。
「因为日南同学不只是会用魔法,让友崎同学的世界为之增色,她还得努力读书和参与社团活动,做出好成绩。」
这里头蕴含了硬是强压下嫉妒的扭曲,和执著追求真相的顽固。
「照理说她应该只会为那些在世间有显著价值的事物花费时间。」
这将是水泽看不透、我没办法涉及,唯独菊池同学有能耐提及的问题。
「不过──她为什么会为了改变其他人而使用魔法?」
这时只有我知道的,关于日南葵的重大黑暗真相,已经开始浮上台面。
当时我跟NO NAME相遇,我说人生是个烂透的游戏,没有规则和一定的概念可循,若是身为弱角就没办法更换角色,是很强人所难的游戏。后来那家伙就拉著我的手,带我到她房间,说要颠覆这一切,开始指导我攻略人生。
之前我都没去细想,以为那家伙是生性不服输才想要证明我说的是错的,当然光为了这点就愿意做到现在这种地步且持之以恒,如今想来很难相信事情就那么单纯。
之前她把我带去房间时,虽然说过「我唯一尊敬的nanashi竟然是这么无聊的家伙,那不就也显得我很无趣了。」──光靠这点就持续给予支援,做到从某个角度来看甚至可以说是牺牲奉献的地步,拿这个来当理由似乎也不够具有说服力。
「日南同学──她『所做的事情背后都有理由』对吧?」
──既然如此,那是为什么。
菊池同学的这番话,果然还是踏进我无法涉足的射程范围内了。
我跟菊池同学走在平行的两条路上。虽然前方分别有两扇门,但是关于这个话题,我感觉到彼此要去的方向是一致的。
「其实──我也一直很在意这点。」
像是要乞求帮助,我开口说道。
也许把我所知的讯息跟菊池同学的观察力加在一起。
就有可能抵达目的地。
搞不好将能达成我的「中期目标」。
「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思考……去想日南会那么做的真正理由。」
当我这话一说完,菊池同学的双眼跟著亮了,彷佛能够看穿真相。那必定就是菊池同学在当小说家时才会有的眼神。
「好的……可是。」
菊池同学的目光笔直对著我。
「友崎同学认为大家的路应该各走各的吧?」
「嗯,没错。」
我有跟菊池同学说过这方面的事情,为什么她要挑这个时间点提及?
「不过──」
我马上就知道答案了。
「──为什么友崎同学会那么想要去了解日南同学的事情?」
「……!」
话锋转移到我身上。
她那么说,是在深入探寻我内在的动机。
想要找出日南如此行动的理由,这话的锋利程度不亚于此──其实那也是菊池同学在当小说家时要背负的业障。
就在这瞬间,那些也刺向了我。
「想要了解日南葵」。
之前发生小玉玉事件时,自从日南对绀野下手后,我就一直有这个想法。但那比较偏向情绪性的,我心中还找不到会那么想的具体动机为何。
「这──……」
然而菊池同学彷佛在讲述某段故事,要让心绪化为结晶,而让我沐浴在接下来这段言词下。
「那一定是因为……在友崎同学心中,日南同学很特别不是吗?」
她的目光澄澈,彷佛比我更了解我。
「特别……」
这问题照亮了我一直以来装作视而不见的区块,直捣深处。
「我是这么想的。『艾尔希雅』一定是因为自己身上无血,又没有想做的事情。所以眼中的世界就跟以前的我和友崎同学一样……都很灰暗。一再寻求正确解答,却完全找不到自己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情。」
「……嗯。」
她是在透过故事深入挖掘。有如在引导我一般。
「友崎同学看到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想法?」
菊池同学将某些字眼模糊化,转换成问题问我。
可是她眼中寄宿的色彩,还包含不安和嫉妒。
面对菊池同学那语带矛盾的话语,我知道自己的情绪逐渐被牵引而出。
「我可能……不希望『日南』的世界那么灰暗吧。」
「嗯……」
我让心中言语化为现实。菊池同学虽然用成熟的表情微笑,但那藏在笑脸下的双眼却微微泛泪。
「……大概是因为那家伙、因为日南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至今为止,那家伙让我有很多珍贵的收获,数也数不清──我才不希望她有那么寂寥的想法。」
简直就像是在菊池同学的引导下,将我的心情陈述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
然而。
听我说得越多,菊池同学眼里就浮现越多泪水。
「那是因为……日南同学就是你说的……替世界带来色彩的人吗?」
她的声音在颤抖,眼眶里有泪水。但是在菊池同学的提问下,我再度发现自己心中的新情绪。而那些转换成言语、情感,随之溃堤而出。
「日南……就像从前菊池同学跟我说过的,对我来说形同魔法师。所以……!」
菊池同学越是深入扰乱我的心,我就说出越多关于日南的真实心情。而菊池同学听著听著,她眼里浮现的泪水也变得更多,但是她却不打算停止,还要继续从我心中挖掘出真实心声。
我想──这大概就是她的「业」。
「她就是那个让友崎同学……在这个世界中也能当波波尔的人吗?」
菊池同学在害怕。
「就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缤纷的人对不对?」
她想必「非这么做不可」。
持续提出一些问题来质询我的动机。
「那家伙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明明不是刻意的,却对这个世界施加了无与伦比的美好魔法……没发现自己给了他人这样的宝物……我有多么珍惜日南给予的,对日南有多么感激,那家伙甚至都一无所知。」
有些话语一旦说出口,或道出某些真相。就再也无法回头。
这就是最强的证据,证明我一直把日南当成特别的人看待。
「……好的。我也猜到、是那样了……」
嘴里用颤抖的声音说著,菊池同学流下眼泪,落下硕大的泪珠。
──只不过。
「因为……你们都一样……两个人都能独立过活……!」
对于我的心,我对日南的心意、看重的理由。菊池同学都没有停止揭露的意思。永无止境地深入、再深入,说出一些能够引导他人的话,那持续唤醒沉眠在我心底的心意。
「对……所以就算我对她说谢谢,那家伙还是认为她没做什么。说那些都是她本来就想做的事情。是她『凭著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可是这样的心情,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因为我也是个无可救药的游戏玩家,最看重自己……在AttaFami中的游戏风格也是这样。」
我的心河被人搅得混浊不堪,在搅动下卷起漩涡,不曾止息。
心灵最深处遭到他人侵门踏户,自己无从识得的心意零零落落吐露而出,拦也拦不住。
「想要感激却无法传达给她。她不愿接受……所以我。」
眼前的景色逐渐被泪水沾染。
「我想凭著自己的意志,让日南的世界变得缤纷多彩。
「希望那家伙眼里看见的世界可以多些色彩,在这个名为人生的游戏中找到乐趣。」
我将我心中所想,连同自己背负的业报一同宣泄。
「是我自己,主动想那么做的。」
这话冲动地脱口而出。
在菊池同学的引导下,我怀著至今不曾明察的心意如此说道。
可是一旦说出口,我就更确定这不会错,是最原始的心情。
而那──还胜过我一直以来看重的个人主义,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果然、是那个样子。」
当我抬起脸庞,便发现菊池同学脸上的泪水不停滑落。
「所以日南同学……对友崎同学来说、是……很特别的人。」
她说这话的感觉像是在指引他人。
菊池同学持续侵踏我的心房,从我心底将那些话引出来。
可是因为这些话,如此感情用事流泪的,也是她。
那些泪水一定是出自理想与心情上的──不,是「业报与自我」所产生的矛盾。
菊池同学擦拭泪水露出笑容,但声音在颤抖。
「对不起……听你那么说,我很惊讶世上居然有这么棒、这么美的关系,感到耀眼又开心,才会喜极而泣。」
对方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讲述一段故事,又像是在抒发内心情绪。
「……可是同时……我也察觉自己绝对赢不了日南同学……才会感到悲伤。」
那听起来有点像是在自嘲,不过一方面也像是在祝福这段特别的关系。
「你们一样热爱游戏,互相尊敬,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也能替对方带来重要结果,为了让这段关系循环下去……友崎同学才能那么努力……这样的关系实在太理想了,非常美好……」
菊池同学强装出开朗的笑容,但转眼间声音里又参杂了嫉妒。
「……因此!才没有半点让我介入的余地……!」
被撕裂的情感宣泄出来。想必这是被业报伤害到,菊池同学内心的那个少女在吶喊。于是这份情感才能让人有那么痛的领略。
可是刚才菊池同学让我心中的某种感情觉醒,我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
因为那正是我心中最真的心情。
对我而言,那是要摆在所有事情前面,最重要的「目标」。
「……我喜欢的是菊池同学。」
「……!」
我认真道出这句话。
然而菊池同学似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我会说出什么样的言词,她屏息以待。
「这份心情是真的……就算发现自己对日南的重要心意,我还是喜欢菊池同学,心里是那么想的。而从某方面来说,那让我感到心安。」
「……嗯。」
菊池同学也泪眼汪汪,神情认真地听我诉说。
「但是……我想要教日南学著体验人生乐趣,让那家伙眼里的世界更加多采多姿,这份心意──」
接下来,这彷佛曙光乍现的一番话引领著我,带我说出答案。
也许早在我之前,菊池同学就已经知道了。
「──那对我来说,一定比恋爱之类的心意,更加重要。」
这下我明确地,在这瞬间从自己怀抱的珍贵之物中选出一样。
「好……我也是那么想的。」
照理说这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情,菊池同学却静静接受我的说法。
「想要让她变成女朋友,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应该是把她当成恩人、同志或搭档……对她的看重是属于这型的。」
所以你可能会感到不安,但还是希望能继续交往──我若说这种话未免太过任性。因此我说不出口。
「……这次先让我想一下。我想要继续跟日南交流,也喜欢菊池同学,今后还想继续跟你交往下去。但这样就等同要菊池同学独自忍受寂寞。」
我想起两人正式开始交往的那天。
「戏剧结束后……菊池同学曾经找到答案,我却藉著言语施魔法来选择你。所以我要好好想一想,理出答案。」
那个时候菊池同学曾经有过抽象的烦恼,这涉及利普拉跟艾尔希雅算得上关系特别的理由,以及利普拉和克莉丝之间之所以显得特别的缘由。在理想与心意之间,菊池同学曾经烦恼过。
她说其实利普拉跟艾尔希雅应该要结合,我为了让她肯定自己的心意,赋予了「亡羊补牢的理由」,说服了寻求理想关系的菊池同学,拿「利普拉选择克莉丝才对」这样的逻辑,去促使菊池同学重视她的个人心意──我以友崎文也的身分,选择了菊池风香。
那是我的选择,如果想要问心无愧,那就该负起这个责任。
最起码──我若想继续「当游戏玩家」就必须那么做。
「……好的。我会等你的。」
显得特别的同时,那也意味著这段关系不平衡,就像火焰人和波波尔。
这种特别将会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不同种族间的矛盾,而后转变成需要承担的业报。
用来肯定我俩关系是特别的魔法,是不是还不够呢?
「友崎同学曾经说过。可以同时追求理想与自己的心意。」
这简直就跟当时一样。
「对我而言,重要的不只是个人心意。两个都很重要。所以……我不希望特别偏重哪一边……在我看来,不只是自己的心意,友崎同学跟日南同学的关系也很重要。」
菊池同学再度强颜欢笑。
然后她将手放在服装教室的椅子靠背上。
如今回想起来,那就是日南平常坐的地方。
「所以,友崎同学。假如你再也拿不动那些包袱,必须要舍弃一些──」
紧接著菊池同学慢慢眯起双眼,脸颊上依旧残留扭曲的泪痕,泪水沾湿了第二服装教室的地面。
「你可以选择拋弃我,没关系的。」
(插图016)
***
这天,我跟菊池同学没有再进一步交谈。
我们原本就不是会来学校秀恩爱的那种人,因此没人对此感到狐疑,不,也许有些人觉得奇怪,但至少我们之间的不对劲没有大到会让人特地去指指点点的地步吧。
事实上,午休时间水泽跑来问菊池同学的事情时,看上去似乎也没察觉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在学校餐厅,因为中村一时兴起,竹井、深实实和其他那些很有活力的成员都跑去外面玩投接球,现在这边只剩下我、泉跟水泽。正确说来可能是不忍心看我没心情跟过去玩,水泽才留下来,泉则说「大家都好孩子气喔──」,当个贴心的女孩子一起留下来。
「对了,那文也,后来事情怎样了。」
水泽营造出的气氛就像在跟人闲聊,但我今天早上才跟菊池同学起摩擦,说话语气就是显得很灰暗。
「后来是指……菊池同学的事情?」
这话使得泉担忧地开口。
「啊!这我也很在意!还有办法传承旧校徽吗!?」
「这──抱歉……其实今天早上我跟她也有稍微争执过……」
当我含糊回应后,泉的声音突然高八度。
「咦──!?那现在是不是该去找替代人选了!?」
「哈哈哈,最近你们常常争执呢。还行吗?」
水泽用跟人说笑的口气接话,但我却没那个心情配合。
「不,这次……也许……」
「嗯?」
「也许要解决……没那么简单。」
当我别具用意地说完,泉就一脸严肃地歪过头。
「……这话怎么说?」
我在回答时,一面回想跟菊池同学的争执过程。
「那个校徽……据说能够造就特别的关系吧?」
「嗯。」
「那么……也许我跟菊池同学从一开始就存在矛盾……所以可能很难营造出特别的关系吧……」
在回话的时候,我并没有说得很具体。
「什么意思啊?」
「矛盾?」
看著反问我的两人,我想起自己跟菊池同学目前的关系。
「就是……我原本就有无论如何都想做的事情,还有想断也断不了关系的珍视对象。」
这话让水泽震了一下,出现一些反应,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看著我。
「可是那个人会让菊池同学感到寂寞,还会让她嫉妒……但菊池同学对我想做的事情还有其他人际关系,都愿意予以尊重……」
「嗯──……这就好比是在女朋友和女性友人之间二选一?」
「满接近了,但那个朋友其实会更特别一些……」
「确实会有这种情形呢。我懂。」
我只是稍微提到一下,水泽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认真听进去了。或许他知道所谓的「另一个人」是谁。
「我完全听不懂……友崎的恋爱还真艰难!?」
那似乎超出泉的负荷,她脑袋停摆了。不过她愿意如实告知这点,让我心理负担也不会那么大。
这时水泽挑起单边眉毛,用手指摩擦下巴。
「老实说那已经是你个人的问题了,我也不方便说什么,不过……」
「果、果然是那样吗……」
被他说到难以回嘴的我开口回应,水泽则是用从容的轻佻语气那么说。
「不过有件事情是你想错了,就让我告诉你吧。」
「想错了……?」
我一回问,水泽就颇有自信地笑了一下,并点点头。那让泉不解。
「我说你呀,虽然一方面是听完我的说法才会那样吧……但你现在认为自己做出选择而该背负责任,还很在意什么特别不特别的……担心这段关系配不上旧校徽。一直在想这种艰涩的问题对不对?」
「……是没错。」
看到我点头,水泽嘴里说著「果然是那样」,还笑了一下。
「虽然……这种事情当著优铃的面说好像不太妥当,不过……」
「怎、怎么了!?说到我!?」
突然被人点名的泉顿时用力挺直背脊,绷紧身体像是在准备承受即将到来的冲击。
接著水泽面不改色说了这么一句。
「──所谓的命运旧校徽,其实原本只是某个人在戴的破铜烂铁吧?哪有资格谈是否配得上谁?」
「这话也说得太直接!?」
身为执行委员的泉无法承受这种冲击,她放声大叫。
「不过如果是文也,应该能明白吧?」
见话题绕到我身上,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水泽想说的。
「那原本只是破铜烂铁……却被赋予『形式上的』浪漫传说,是这个意思吧?」
当我回答完,水泽轻浮地笑了一下。
「对。所以才会那么受女孩子欢迎。」
「这人又在说一些黑暗的东西……」
「唔、唔嗯……?」
我们这段对话是建立在不久前谈论过的内容上,那让泉满头问号,但她还是努力想跟上话题,真是精神可嘉。
「所以说,你会在意那些情有可原,但不要被这些形式耍弄。文也只要用文也擅长的方式作战就好啦。」
「……话是那么说。」
这问题的难解之处令我一个头两个大。
「我跟她一起制作剧本,表明彼此心中重要的想法,互相磨合……没有流于形式,而是真的透过言语交心。」
之前在替戏剧做准备时,我们谈的那些绝不是漫无目的,也不是很表象化的东西。
「原本以为遇到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们才来交往的……」
照理说应该是有一步步循序渐进去化解,但问题依然还是像现在这个样子,浮到台面上。
「……原来恋爱这么难啊。」
我这话一说完,水泽又露出那得意的表情,还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搞错什么啦。问题全都解决了才交往?别小看人际关系。」
接著他抬手指向我的胸口,沉静地开口。
「人跟人能够真的聊些重要的事情──那种情形当然是在交往后才会出现。」
***
时间来到放学后。我一直在想。
我想跟日南交流。
但是又想跟菊池同学在一起,只去要求对方单方面忍耐,我并不想做出这种违背良心的选择。
那我当真不能像现在这样,去选择同时维持住自己跟日南、跟菊池同学的关系?是不是只能放弃其中一方?
站在小说家的观点上,菊池同学想要了解日南,因此才会发现「她是特别的」。
可是菊池同学除了要背负小说家应承担的业报,她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知道得越深就会越不安,然后让她感到更加嫉妒不安。只要菊池同学还没放弃背负那些果报,她就会想要去了解日南,这跟身为少女的菊池同学自相矛盾。总有一天那会导致她跟我的关系崩坏吧。
难道我就没办法主动出击,来化解这一切?
先前我对恋爱很生疏,如今找到方法走上这条路,才会去找很多人寻求意见。将大家对恋爱的想法集结起来统整,并摸索出最好的做法,试图找出一条明路。只不过,换成这次──
「……啊。」
就在这时,我想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曾说过一些出人意表的话,那些话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这话并非来自千锤百炼的水泽,也不是正在热恋的泉和中村,当然更不是来自人生导师日南。
『让人感到不安不太好,为什么?这明明就是恋爱的乐趣所在。』
在网聚上,曾经听雷娜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听说了她的想法,会觉得有点极端,但只看这套想法的构造,彷佛是在肯定恋爱过程中会感到的「不安」,尽管其他人都没说出口。
当然我并不希望强制菊池同学接受。可是这想法的某部分一定包藏我从未有过的价值观。我现在迷失在矛盾构成的死胡同中,或许能从中发掘新的可能性。
「……好。」
总觉得在这个时间点上去见雷娜,我是万分不愿意,但放眼我周遭的人,能够找来针对这想法详细确认一番的对象就只剩下雷娜。
于是我打开LINE,传送这段讯息给雷娜。
『话说有件事情想问你,可以吗?』
***
离开池袋车站稍微走一下会来到一条小巷子,这里有间幽暗的酒吧。
在距离入口处有段距离的角落吧台前,我跟雷娜坐在彼此隔壁。
「呵呵。文也会主动邀约,我好开心。」
「那、那多谢赏光。」
当我含糊回应完,坐在我左边的雷娜身体一倾,像是在窥视我的脸那样,望进我眼底深处。
「不过呢……可以问个问题吗?」
她的身体又贴得比刚才更近一点。甜美的香气包围著我,加上现场氛围的驱使,我的心也跟著乱套。
然后──她的目光挪到我右边的位置上。
「……为什么足轻先生也在?」
「哈哈哈,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晓得啊。」
只见足轻先生在我右边不甚在意地笑了。
对。我虽然想跟雷娜做恋爱谘询,但一对一实在太危险,就把足轻先生一起找来。结果让人意外的是,足轻先生觉得这种状况挺有趣,说他有空的话可以过来一趟。
「这、这个嘛,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好像很不妙……」
听我这么说,雷娜「哦~」了一声,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
「若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确有可能输给欲望呢?」
「你这是……」
一鼓作气入侵的妖艳笑容打乱我的心,害我心想「还是不要邀她比较好吧」,但想到一半依然不忘说服自己,说这都是为了让今后的恋爱路更顺遂。想要获得什么,通常都会伴随风险,在游戏里都是这样的。
「对了,怎么啦?想问什么。」
「就是……」
我搅动眼前那杯无酒精黑醋栗糖浆加柳橙汁,看著放了紫色樱桃的饮料,一边开口。
「你前阵子好像有说过恋爱的乐趣在于会感到不安,这部分具体来说是怎样,我是想问这个……」
「嗯~?为什么要问那个?」
「其实……我跟女朋友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
后来我将事情经过简洁说一遍,包括除了女朋友之外,我心中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人,那个人是异性,女朋友得知那人存在后大受打击,一直很不安,诸如此类。
这之于我是前所未有的严重问题,雷娜在听的时候却显得没什么兴趣。
「……说完了?」
「是、是说完了……」
在那之后,雷娜拿起装了半透明粉红色发泡饮料的细长玻璃杯,让杯子水平旋转,透著光出神地眺望那样东西,同时说了些话。
「嗯~我是觉得文也你啊,是不是把恋爱想得太神圣了?」
「会、会吗……」
即便我没有明确回应,我还是对她要表达的有点概念。
「文也,这是你第一次交女朋友吧?」
「嗯。」
「才刚交往就在想,若能打造理想关系将不会为彼此带来不安、让对方感到寂寞就显得没良心,一天到晚说这种话,跟谁都没办法交往啦。」
「呜……」
被人如此断言,我顿时无话可说。
「虽然到头来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但恋爱其实说穿了就是利害关系一致才在一起。」
对方又丢出跟前阵子观点不同的大人论调,害我不知做何反应。
「所以就算对方会感到不安好了,他还是愿意追过来,这样就好。因为恋爱原本就不是任何问题都能获得解决,没办法那么完美。」
「可是这个样子,未免也太自私了吧……可以的话,应该要想办法让双方都不会感到不安才对……」
我在回应时显得没什么自信,雷娜则是没什么防备地发出一声「嗯──」。
「或许有些人可以跟他人保持不会让人感到不安的关系,但那真的是少部分,若是用AttaFami来形容,就像是顶尖玩家那样喔?」
「可、可是依然有一部分人是那样,那就该以这个为目标……」
我话才说完,雷娜就「唉」地发出一声叹息。
「文也你呀,不管是AttaFami还是人生都会从现实面考量,碰到恋爱却突然变成梦想家呢。」
雷娜一面说著,边用指尖碰触在耳畔摇晃的金色耳环。
「那我问你。」
紧接著她用试探性的目光盯著我看。
「假如你带了一个AttaFami超级门外汉,然后那个人……跟你交往差不多一个月?就算一个月好了。你要紧锣密鼓教他玩AttaFami,再让那个人『成为日本第一的玩家』,这有可能吗?」
「啊……」
这跟日南曾几何时问过我的问题很相似,但有一部分是截然不同的。
「……要让她成为顶尖玩家,应该不可能。」
「对吧。」
雷娜话说起来软绵绵的,将自己的想法流畅地说出口。
「那你们才刚交往就想立刻缔造理想关系,这怎么可能?连床都还没上不是吗?」
「就、就说不会做了!」
我急著澄清,结果雷娜对我微微地笑了一下。
「呵呵,那可不是在捉弄你喔,可是你脸却那么红,真可爱。」
「我、我已经说了……」
雷娜说完便愉悦地将嘴唇贴近我耳边,边吐著气。
「那……要不要我多教教你?」
「不、用、了!」
我将雷娜的头一把推开。这个人是不是喝醉了,体温好高。不行了,一谈到这种话题,我就变很弱,我要想办法将话题拉回。
「不是那样啦,我想用一般的方式解决!」
「跟人上床也很一般嘛。」
话说到一半,雷娜愉悦地扬起嘴角。
「既然会让对方感到不安,那必定有原因啰?天底下没有任何魔幻手法可以将这些全都化解掉,那就只能一一解决了。就跟游戏一样喔。」
这话能够看出雷娜身为游戏玩家的另一个面貌。她说的很正确──不过。
「我、我都忘了……」
「嗯──?」
「有原因就有结果。所以才能找出解决方案。不只是AttaFami,这套用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基本中的基本……」
我才刚说完这些,雷娜就露出迷醉的笑容。
「AttaFami的基本打法,其实也是人生的基本喔。」
「说、说得没错……」
我被人教授堪称非常基础的观点。这样的价值观可谓是我思考的基础,之前却被我遗忘了啊。换句话说,我把恋爱看得很特别,特别到连这种事都忘了,害我没办法做出正确判断。
似乎知道我已经搞懂了,雷娜「嗯嗯」地点头,就著眼前那杯酒大口喝了两口。接著「啊……」的一声,吐出灼热气息,再度看向我时双颊泛起红潮。
「……如果能打造理想关系未尝不可……若是没办法,关系变得不平衡,那带来的不安、兴奋与快感,大可全部享受一番。」
「原来如此……」
说到兴奋与快感时,她的手偷偷靠向我的大腿,将那只手拍掉的我适时回应。紧接著莫名其妙的是,雷娜笑得很开心。照这个角度想,这个人确实不管被接受还是拒绝都当成乐趣看待呢。
「容易感到不安的人,代表心灵比较脆弱、不安定……文也你要好好守护她喔。」
雷娜所说这话是在肯定恋爱会造成的一切局面,如今我听了觉得很有帮助。
「不安定啊……」
我想起之前跟深实实和小玉玉的对话内容。她们提到一些人能够自立,一些人则需要依赖这种人。
片刻后,先前一直没有吭声的足轻先生突然开口。
「也许,nanashi不懂脆弱的人有什么样的心情吧。」
那番话令我心里一阵吃惊。
「没、没那种事……」
这是因为,去哪找像我这样自认为「弱角」的人。
「不,我确实是比较容易相信自身想法是对的……应该这么说。不久之前的我,跟现在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
我点点头。
「虽然现在已经能够像这样,跟人做某种程度的交谈,但我原本都没有朋友,是弱到无可救药的弱角。」
听到我那么说,足轻先生嘴里说著「嗯」,用试探性的目光看著我的眼睛。
「nanashi,你认为所谓的『自信』是什么?」
「自信吗?」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想起那些被我认定是自信心很够的人,同时寻找解答。而看来算得上是答案的答案,出乎意料一下子就找到了。
「自己做了某些事情显得很厉害,而那有确切的根据能支持,应该是这样吧。」
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人如假包换正是日南葵,那家伙总是一副自信心十足的样子,实际上她也交出漂亮的成绩单。但背后充斥著压倒性的努力与分析,那些都是不可撼动的根据。
结果足轻先生摇摇头,脸上浮现知性的笑容。
「nanashi,这正好是反论。」
「……反论?」
即便他那么说,我还是听不明白。雷娜也歪著头。也有可能她单纯只是喝醉了。
「对……」
在回话的同时,足轻先生拿起杯子边缘附著白色粉末状物体的鸡尾酒喝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阐述。
「听好了,真正的自信是毫无根据的。」
「咦?」
那让我不由得眨眨眼睛。因为这的确跟我说的相反。
「这样的人就算做出成绩,也能轻易舍弃。」
乍听之下,这番话难以理解。
「若是要定义变化,那就是改变现状进入别的状态,而不问改变的方向。不管是朝向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变化都是变化──换句话说,变化可以是进化,也可以是退化。」
「……确实是那样。」
足轻先生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在论证。不过我曾重复做「不确定会不会招致正面结果的改变」这件事,所以这论调我很能体会。
「套用AttaFami来做思考会比较好懂吧?当你觉得自己的实力没办法再提升,想要靠著努力改变一直以来的出招风格,或是更换游戏角色,但那不一定会使你进化──不一定能变得比之前更强。」
「对。我也有那种感觉。」
改变自我,不能保证一定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事实上我的使用角色从Found换成Jack,获胜机率也还没有恢复至使用Found的水准──搞不好回不去也说不定。
「所以一般人都会害怕改变。想要努力改变自己,却反而退化了。那样为了改变做出的努力与耗费的时间,全都会被否定掉。」
我认为改变并不是什么难事,因此我不太会有那种感受,但我可以想像得到,一般人八成都是那个样子。
「可是照理说现状已经让人很满意了,nanashi你依然不怕做出改变……按照你说过的话来看,这并不仅限于AttaFami吧。」
「……或许真的是那样。」
「对吧。」
我点点头。因为真的就像他说的。
例如在人生中「做角色变更」。也许人生原本就不是一场神作游戏,可是在日南的提点下,认为她说得有道理的我,只是为了做个确认而舍弃「孤身一人却日日过得挺开心」的自己,选择角色变更,认真面对人生。
「不管是在AttaFami里头,还是人生中……我都认为我可以随著自己的意思做改变。」
而这──用不著多说,是我以nanashi的身分做的选择。
只见足轻先生边微笑边点头,接下来的动作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涵吧,他用食指在吧台表面上「咚咚」地敲击,一脸自信地看著我。
「那肯定就是nanashi会成为日本顶尖玩家的缘由吧。」
这让我屏住呼吸,看著总是握住游戏手把的指尖。如今指尖被玻璃杯弄得冷冰冰的。可是这上头寄宿了确切的自信。
「好比第一次遇到nanashi的时候,虽然在夺三先胜战中输给我,但以综合获胜机率来看,还是nanashi比较厉害对吧?」
「……对,应该是那样没错。」
「也就是说,单纯看实力的话,nanashi比较强。」
虽然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不打算谦让,决定点头承认。既然有这样的结果出现,那就表示事实的确是那样。跟人比胜负的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那之后,你没有遇到其他的职业玩家吧?」
「对,还没有。」
足轻先生跟著点点头说「我想也是」。
「那么在线上,你也还是稳居排行榜第一名对吧。」
「那当然。我超前大家很多。」
我当下立刻如此回应,那让足轻先生看似愉快地扬起嘴角。
「那就是说,归纳起来会是这样。」
紧接著他继续说下去,话里稍微参杂了点热度,嘴角一撇向上弯起。
「活到这么大──nanashi都还没碰过比自己更强的人。」
光听这句话会觉得口气真大,不过这样听起来,现实确实是如此。
「……或许是那样吧。」
到这我好歹有犹豫一下,但还是肯定了他的说法。足轻先生脸上依旧带笑,用手摸摸下巴。雷娜一直在观察我们,听我们两人说话,嘴里却没有说半个字。
「所以说,本来你不需要更换角色。但现在不只是出招方式,就连主要角色都试图更换……老实说,这算是异类中的异类。」
话说到这边,足轻先生用冷然的目光看著玻璃杯。
「脆弱的人,每当要行动,或是要做出改变。都需要能够说服自己产生信服力的『理由』。」
「……!」
这话让我为之屏息。
每次行动都必须找到相应的「理由」,这样的人──在我身边就有一个。
「可是nanashi一定只需要『自行认定』,就能无止境地改变。」
「对……我想应该是那样。」
「明明缺乏让人相信此行正确无误的理由和根据,你却还是能理所当然地前进。这说起来,就等同你身上拥有其他人没有的特质。」
我有印象。应该是说曾经跟人聊过类似的话题好几次。可以肯定的是我和深实实、日南不同。反而是跟小玉玉很像。
我所需要的,就只有我认定的正确解答。
「这对你而言或许是很自然的事情。但那其实难能可贵,异于常人,是很特别的。」
足轻先生让冰块发出「喀啦」声,将眼前那杯鸡尾酒喝乾。
「还有。」
他放下酒杯看向我这边,用平静无波的视线盯著我看。
「那肯定代表nanashi。不,是友崎你这个人──简单讲就是在人生中。」
话说到这边,足轻先生接下来要讲的话是──
「在人生中你是比其他人更强的『强角』。」
──那撼动了我刻在自己身上的最大前提。
「若是无法接受这点,nanashi你遇到的问题就无法解决吧。」
那句锐利的话语彷佛爬虫类的利牙,而被切裂的──肯定就是……
我在无意识间持续戴著的假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