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座由细长高耸的树木所形成的森林。
我骑著扫帚,飞行在强行将树之间的空隙扩张而成的蜿蜒道路上。地上散落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蠢动著。
气候凉爽,和风徐徐。
哎呀,真是心旷神怡。
在这种地方睡午觉一定非常舒服。
「…………」
在森林中前进了一阵子,我看见一辆马车。货台上空空如也的马车十分碍事地挡在窄狭道路的路中央。
我只看得见马车背后,所以看不见驾驶的身影。是在悠闲地睡午觉吗?还是这代表此路不通呢?
「……嘿。」
无可奈何,我只好稍微拉起握柄,使紧贴地面飞行的扫帚缓缓开始爬升。
大不了飞越障碍就好。
碰巧来到马车正上方时,我低头往下看。
我看见马车的车顶、在路边吃草的马——以及倒卧路边的男性。
马车会在路中央一动也不动的原因一目了然。驾驶不是在偷懒睡午觉,也不是刻意拦阻我的去路。
「…………」
他体无完肤浑身是血。
一动也不动地瘫倒在马车旁。
○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我知道这样下去驾驶会有生命危险。
直接飞走似乎太冷酷无情,于是我立刻从扫帚上降落,拔出魔杖以魔法替他治疗。
温暖的白色雾气包围他全身,治疗不停渗出鲜血的伤口,以及布满全身的瘀青直到伤痕消失。
他还算年轻,但比我年长,大约有二十五岁左右。一头黑色的乱发沾满尘土而显得黯淡。
「……呜……」
在全身伤疤淡去消失的同时,他清醒过来。
朦胧的双眼望著森林中的天空,这才终于发现我的存在。
「你还好吗?」我从他上方问。
「…………」
他没有回应。
「那个……你还好吗?」我在他的视线前方挥了挥手。
「…………」接著他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最后终于坐起身体。「那、那个……!虽然不知道你是哪位,但我昏倒多久了?」
不知是否还没清醒,他的问句听来颇为慌乱。
「我只不过是碰巧经过而已,这种事情我不知道——但是应该没有多久才对。」
毕竟血还没凝固。
「太、太好了!这样就赶得及了……!那个,虽然不知道小姐是谁——」
「伊蕾娜。这是我的名字。」
「伊蕾娜小姐!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他伸手想握我的手,所以我避开后彬彬有礼地回绝:「对不起,我还得赶路。」
「求、求求你帮帮忙!」
「……唉。」
我不禁叹气。我有一股麻烦事不断逼近的预感。
不理会半不耐烦的我,他拚命地继续说道:
「我百般理解获救后还请你帮忙脸皮很厚,但这样下去会发生不得了的大事!求求你帮帮忙!请助我一臂之力!」
他在土地上下跪,一次又一次地磕头。求求你,求求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复诵。
……这种情况好像在哪遇过呢。
仔细想想,帮人疗伤被卷入奇怪事件中的部分也如出一辙。
我开始怀疑这是无可避免的命运。难道说我有帮助伤者因而被卷入事件中的体质吗?
我一面若无其事地用手指确认胸口的星辰胸针还在不在,一面这么说:
「好吧,就听听你想说什么吧。」
接著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
「这样下去,会有很多人死掉!」
他这么大喊。
与其说是令人好奇,不如说是莫名其妙呢。
结果,他跟我说了他的故事。
他说,驾驶马车的他是个商人,正在将某件货物载运到前方国家的途中。
然而,马车却在半途遭遇预料之外的劫难。
简而言之,他遭受强盗袭击。
一匹马与一个软弱的男人对上数十名身强体壮的强盗,他不可能有胜算。轻而易举被拖下马车的他被强盗拳打脚踢、拿刀砍杀,就连值钱的东西也几乎全被抢走。
「真凄惨呢。」
「是啊,很痛很痛,保住一命真的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么,为什么你被强盗袭击会演变成会有许多人死亡呢?」
他其实是假扮成商人的王室成员吗?强盗会因为复仇死光的意思吗?
他深呼吸一口后说:
「那个……我的马车上载的,其实是前方国家委托制作的炸弹。」
「炸弹?」
「是的,他们说要拿去炸坑道还什么的,我不太清楚。不过这颗炸弹可是花了一大笔钱才做出来的。」
「喔喔~大概多少钱?」
「大概一万枚金币吧。」
我开始头痛。明明只是用来炸坑道的炸弹居然这么贵。白痴吗?
不过原来如此。
我大概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也就是说,由于超昂贵的炸弹交到了强盗手中,给了强盗拿来做坏事的机会——是吗?」
「没错,这下大事不妙了。强盗如果偷偷把炸弹运进国内,有可能会造成很多死伤。」
「的确大事不妙了呢。」
话说,从他的语气听来,像是不在乎强盗会不会把炸弹运进前方的国家呢。
怎么了?难道是感情不好吗?又为什么要做这颗炸弹?
「是啊……更重要的事,那颗炸弹非常危险,一不小心用错方法就会立刻引爆。」
「什么跟什么啊……」
「我有参与开发才会知道这点,但炸弹的构造极为复杂。花了这么多钱,威力当然也不容小觑。」
「你有帮忙制作炸弹?」
「是的,我帮忙设计还有撰写说明书。」
「…………」
嘴上说是帮忙,不如说是负责开发的核心人物嘛。这种人与其说是商人,难道不该称为开发者吗?
他为什么要说谎?
「炸弹的操作方法非常简单,但是不能排除出错的可能。」
「也就是就连强盗也能轻松使用的意思吗?」
「就是这样。由于谁都能使用,所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
男人一定是想阻止强盗使用炸弹袭击自己的故乡吧。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他慌张的原因。最令人伤心的,莫过于自己的国家因自己做的炸弹而毁灭。
「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请你一定要想办法从强盗手中抢回炸弹。」
的确,如此一来他说得没错,难保总有一天不会发生憾事,这点显而易见。
这让我感受到现在没有时间烦恼,置之不理势必会造成伤亡。
下意识拿起扫帚时,我发现连自己也焦急起来。
「我从上方观察强盗们的动向。你沿著这条路去前方的国家通知他们炸弹被偷了。」
「…………」他一瞬间瞪大眼,一声「啊,好、好的!我知道了。」接著立刻跳上马车。
随后。
「那么,走吧。」
我骑上扫帚的下一秒。
恐怖的爆炸声震撼整座森林。
撼动空气的声响使树木摇摆,动物们也顿时陷入慌乱。仰望天空,我看到尖叫逃跑的鸟群。
我们面面相觑。
他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
这时我有点后悔悠闲地跟他聊了这么久。
○
请等一下,我也要去——我拋下慌慌张张这么大叫的男人,一个人飞去。
我不想让开发炸弹的本人看到目的地的情况。
……但这是我的藉口。实际上,我一定也慌了手脚。响彻森林的爆炸声正是如此震撼。
我乘著扫帚飞到树梢之上,看见南边的天空升起淡淡的褐色烟尘。
朝烟的方向飞去,我找到一个小小的聚落。正确来说,应该是曾是聚落的地方。
「…………」
那里没有任何活人。
只有一片血与肉的碎片。
人也好、简陋的木造平房也罢,全都遭到摧毁。一切都有如被锐利的刀刃漂亮地切成碎块。
聚落的中心是一个宛如某样巨大的东西坠落后留下的大坑洞。沙尘从中扬起,如烟一般升上半空。
「…………」
接著我在现场捡到两张破碎的纸片。
其中一张是说明书。
另一张,是一封信。
我读了那封信。
「……原来是这样吗。」
我将信塞进口袋——只跟那个男人说了我在现场见到的光景。
他听了我的报告。
「是吗……太遗憾了。」
仅仅吐出这句话。
「商人先生你还好吗!森林传来好大的声响……」
来到林中道路尽头的国家,迎接我与男人到来的不是卫兵,而是国家的辅佐官。
他也因为刚才的事件手足无措。
「辅佐官大人——这次真是万分抱歉!」
接著男人简单地解释了来到这里之前的始末。
听到发生巨大爆炸声为止一切原委的辅佐官深深叹了口气。
「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商人先生没有受伤吧?」
「幸好有经过的魔女大人替我治疗……不,我的伤不要紧。比起这个,我遗失了坑道要用的炸弹。这是我的失职,这毫无疑问是我该负责。」
「不不不!请不要责怪自己!这是不幸的意外,遗憾的是有人身亡……」
唔唔?
「可是,对方是强盗吧?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
我不禁从旁插嘴。
辅佐官瞪了我一眼。
「魔女大人,您这种说法我无法认同。即使是坏人,有人丧命怎能不令人遗憾?」
「…………」
你说什么?
我摸摸装著信的口袋,并没有继续多说。
男子拋下被留在当场的我,继续解释道:
「可是,这次真的万分抱歉……您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是指什么?」
「能让我再做一次炸弹吗?我不跟贵国收钱,连第一颗炸弹的钱我也不收。作为缴纳期限延后的赔偿,我会以我的权限无偿制造新的炸弹送给贵国。」
男性提出的要求令辅佐官大吃一惊。
「那怎么行……!太不好意思了!应该是要我们支付慰问金给您才对呀!」
「慰问金什么的,请别客气了。我想尽到我的责任,能让我平安将炸弹送来让贵国使用吗?」
「哪里,您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您才太客气了!」
…………
荒唐的推来推去持续了好一阵子,最后由男子重新做一颗炸弹,辅佐官支付慰问金的折衷方案解决。
慰问金的金额是一百枚金币。
这比原本的金额还要少了不少,但究竟男子——和他的国家是否会就此满意?
「…………」
我保持沉默,在当下不发一语。
「那么,我们一周后再于这里相见吧。」
男子说完便离开了,而我只是静静看著他的背影。
○
一周后,我又于林间道路与他相遇。
「嗨,你好呀。在这里遇见你真巧。」
我挡在马车前面对他挥手。
男子从马车上俯视我说:
「嗨,魔女小姐,一周前真是谢谢你了。真的很感谢你治好了我的伤。」
「不必客气。」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坐马车啊?我想请你吃点什么,报答之前的恩情。」
「不必,我还得赶路。」
「太可惜了——那么我就失陪了。」
接著他再次举起缰绳,让马车前进。
但他却立刻停了下来。马在原地跺脚,烦躁地发出呼噜噜的嘶鸣。
停下马的是我。我摸著马头,些许强硬地阻止马前进。
「……?你在做什么?」男人露出隐约透露出厌恶感的笑容俯视我。
我站在马车前,阻挡他的去路。
「没有,我有点事情得告诉你。」
「……?什么事?」
「其实呢——」
我对他这么说:
「前面的国家退回了向你订购的炸弹。」
「……你说什么?」
「哎呀?太远了听不清楚吗?」
「我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前面的国家要退回我们的炸弹?然后,又为什么是你来通知?」
「天晓得?难道不是对方发现你们想用炸弹做什么的诡计了吗?」
「…………」
「看来你们的国家还真会耍小手段呢。」
「…………」
我走向马车。
「现在马车上载的是炸弹对不对?难不成跟上次是相同的款式吗?」
我这么说,打开车厢。
无庸置疑,上面载的是炸弹。
……不,里面是拆解后的炸弹零件。
上次化做残骸的强盗聚落中,也有这个炸弹的组装说明书。
上面写著「一不小心使用不当就会立即引爆十分危险」等等的注意事项,以及「请在搬进坑道前先于国内组装」这令人匪夷所思的警语。
「你打从一开始就想引发误触吧?」
「不是,那毫无疑问是不幸的意外。」
「因为误触而死亡的不是前方的国家而是强盗,所以才说是意外吗?」
「……你从刚才开始到底想说什么?」
很简单。
他所运来的炸弹充满疑问。
明明说是于坑道使用,杀伤力却强得不合理。此外,还是一不小心就会引爆的瑕疵品。
再加上——这虽然是我独断的推测——无法排除说明书本身就是刻意引发误触的假说明书这个可能。换句话说,制造炸弹的他的国家,是否打从一开始就是企图以误触为掩饰,企图害人性命?是否为了让他们在国内组装,进而在国内引发混乱?
「前方国家的辅佐官要我传话,你愿意听吗?」
「…………」
我将他的沉默视为肯定继续说。
以谎言回应他的谎言。
「我国再也不会向贵国订购任何商品,再也不想继续跟贵国有所关连……就是这样。因此,请你载著炸弹回去吧。」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们花了多少钱在这颗炸弹——」
「啊,这么说来,这是前方国家给你的慰问金。虽然不多,但请你收下——嘿咻。」
我打断他的话,将一百枚金币堆到马车上。
很重。重得要死。
我扭扭肩膀。
「这样应该就够了吧。好了,快点回去吧。」
然后我说:
「机会难得,要不要用那颗炸弹炸个坑道呀?」
○
在与他重逢约一周前。
他跟辅佐官荒唐的推来推去结束之后。
我从口袋中取出某封信。
「辅佐官先生,您对这封信有印象吗?」
那是散落在强盗聚落残骸中的信。
「……!那是……」一见到那张纸片,辅佐官立刻脸色发青。
「您果然有印象呢。」
不,不可能没有印象。
毕竟信的最后确实细心签下了辅佐官的名字。
为了得知一国辅佐官找强盗究竟有何贵干,我可是熟读了这封信一番,但是越读我越发觉得匪夷所思。
『我希望各位能盗取炸坑道用的炸弹。若是成功,将赠与金币百枚。』
这就是信中内容的摘要。
给人「哎呀呀?」的感觉呢。
「看来强盗袭击并不单纯是偶然呢。」
恐怕是事先安排的吧。他们一定是认为,比起用一万枚金币向关系不好的国家购买,从无恩无怨的强盗手中取得还比较划算。
愚昧之事莫过于此。
「……你想要什么,魔女大人。」
他是打算做出什么封口的提案吗?
「您愿意给我什么?」
「你得对这件事情保密。」
「是吗?」我撒谎道:「可是,我想不只是我,也给商人什么点东西比较好。毕竟他跟我一起也看了强盗们的尸体,也读过我手中的信。」
「你说什么……?可是他约好要再做一个炸弹给我们……」
「哎呀?也许那颗炸弹会是向贵国报复的武器也说不定。对方无论拿什么来,建议您都要坚决退回。」
「…………」
我对沉默且沉思的辅佐官说:
「啊,对了对了。话说关于封口费……」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就一百枚金币您说如何?」
若是能保护自己国家免于可恨他国的侵扰,这不是十分划算吗?我这么对他说。
○
因为人命损失令人遗憾,所以为了不让憾事一再发生,我以自己的方法做了一番努力。
然而,在这之后两国间究竟迎向什么结局,身为旅人的我不得而知。
若是硬要预测的话,恐怕两国现在仍旧处于不相往来的冰冷关系中吧。
利用强盗陷讨厌的国家于不幸的国家也好。
企图使炸弹意外引爆,陷讨厌的国家于不幸的国家也罢。
双方都愚蠢无比。
但是即使如此,比起让炸弹引爆,冰冷的关系可能还稍微好一点。
这样下去只要时间慢慢流逝,或许总有一天,对于怀抱的炸弹、对于对方的憎恨可能都会风化消失。
正因如此,我不断祈祷,希望两国能耐心等候。
直到这层关系消失的那一天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