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地方,有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她的记忆每一天都会消失。
她的名字是艾姆妮西亚,十七岁。她有一头长及肩膀的柔顺白发,头上戴著黑色的发箍,淡翡翠色的双眼犹如仲夏的花草般美丽。
她穿著以白色为基底的长袍、黑色短裙与长靴。她好像会用一点刀法,腰际挂著军刀。这身暧昧的装扮让人乍看之下分不清她是魔法师还是剑士。
她什么也不记得。只有在就寝前要保养军刀、早上醒来要看日记等这类身体习惯还留在她的脑海中。
她来自和这里稍有距离,名为信仰之都伊斯特的封闭国家,自己似乎正在旅行前往那里──这是她从日记上看到的。
信仰之都伊斯特究竟有什么?
也许抵达伊斯特后她就能恢复记忆也说不定。即便这种不安一天内如同波浪般不断袭来又再度消失,她仍旧只能继续前进。
将自己旅途中每一天发生的事情纪录于封面写有「早上醒来后请读这个」的日记上,她今天也继续向前迈进。
「欢迎,这里是边境之阿尔贝德!您是旅人吗?」
「嗯,应该算是吧。」
她这么说对卫兵点头,平淡地回答了两三个问题,便顺利通过入境审查。最后,卫兵问她:
「……我看您穿著长袍,但您不是魔法师吧?」
并对她投以怀疑的眼神。
「我不会用魔法喔。」
她歪了歪头回应。其实她没有用过魔法,就算原本会用,现在的她也想不起来,因此说自己不是魔法师应该也没有问题才对。
结果,卫兵看到她腰上挂著的军刀,最后判断她不是魔法师。
随后大门敞开,她走进门内。
门后是一片平凡无奇的街景。红砖墙并列的街道,与同样由红砖铺成的地板。星罗棋布的红砖缝隙间处处长满青苔,这片景观散发出一股从古至今未曾改变的历史风貌。
不过这个街景并不特别。并非这个国家绝无仅有,也不足以美丽到令人赞叹。
「……好漂亮喔。」
然而她却不同。
映入眼中的景色、所造访的场所全都崭新无比,充满新鲜感。眼前一切似乎都美得闪闪发光。
不论什么都看似尊贵不凡,令人叹为观止。于是,她为了不忘记眼前的美景,边走边取出日记,开始对明天的自己叙述漂亮的街景。
她或许是认为,即使没有记忆,也能将美景写成文章留下。
至今为止她可能都过著这种生活。回顾日记便会发现,形容街景的文章长到令人厌烦。
所以她才会著迷似地书写。
然后,也因为这样,她对反方向有人逼近浑然不觉。
「──哇!」反方向走来的人跌坐在地。
「──呀!」艾姆妮西亚也同样跌坐在地。
她撞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她有著一头柔顺的灰色长发,以及琉璃色的双眼。
她是这个国家的人吗?身上穿著开襟衫与洋装等极其平凡的衣服,可称之为饰品的东西只有脖子上看起来有点昂贵的项炼。她的肩上挂著背包,但背包口没有关上。她大概是正在买东西,咬了一口的苹果、几本杂志及日记等散落在两人之间。
「啊,对、对不起!都怪我顾著写字……」艾姆妮西亚慌慌张张地捡起对方的行李。
「……不会,我才是没有在看路。」灰色头发的女孩起身、冷静地拍拍跌倒时弄脏的屁股,又毒舌地念了一句,「可是怎么能边走路边写字呢?根本就是限制自己的视野。」难道她吃的苹果是毒苹果吗?
「呜……对不起……」
艾姆妮西亚就是会老老实实地垂头道歉的人。
话说回来,从反方向撞到她的灰发少女不守规矩地边走边吃苹果。当然,她也没有注意周遭,专心一意地啃著苹果。话虽如此,她还是因为相撞时苹果弄脏这微不足道的怒火,把自己不守规矩的事情置之不理念了艾姆妮西亚一句。由此可见她的个性之恶劣。难道她吃的苹果是烂掉的苹果吗?
「……总之,我们下次还是彼此都注意一点吧?」
捡起散乱在一起的行李,两人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般背对背各自迈开步伐。
走向不同的道路。
「……总而言之,还是不要边走边写日记好了。」
把日记收回怀里的她对自己低声说道。
然而她却有所不知。
她不知道,在至今为止的旅途中她一定会边走边写日记。她不知道,自己没有在睡前写日记的习惯。
然后,她更不知道,收回怀里的日记被换成了别人的日记。
那天,她在借宿的旅馆睡著了。
睡前她忘了记下今天发生的事情。
而就连这件事情,她也在睡著的同时忘记了。
○
「……信仰之都伊斯特吗?」
我请旅行途中遇见的商人大叔告诉我有什么有趣的国家,得到了这个答案。
「是啊,可真了不起啊。要说哪里了不起,就是不知道哪里了不起了不起啊。了不起到不知道哪里了不起。哎呀,好了不起的了不起啊。」
「不好意思能请你说人话吗?」
「哎呀呀,这对小姑娘来说太难懂了吗?」
「谁叫我的教养没有丰富到能听懂颠三倒四的言行举止呢。」
「……」
「所以说,那是个怎样的国家?请你说得具体一点。」
商人「嗯哼」一声清清喉咙,开口说道:
「首先,其实老夫也没有去过那个国家啊。伊斯特封闭了几乎所有的外交窗口,采取只要不跟国民同行就绝对无法入境的政策。据说,这么做是为了避免过于先进的魔法技术泄漏到国外。」
「喔喔。」
「即便如此,还是偶而会有外面的人说服伊斯特的国民进到里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所有人出来时都把关于那个国家的记忆给忘光了啊。他们总是只记得自己进入国家前的事情,对留在那个国家的几天内丝毫没有印象。」
「……」我听到令人好奇的关键字。「几乎,代表不是所有人都会失去记忆对不对?」
正是,商人点头道:
「有人记得啊。只不过……」
「只不过?」
「他们每个出来时都变成伊斯特的国民了啊。成为绝口不提关于伊斯特的事情,向心力强大的国民之一了。」
「……」
也就是丧失记忆,或是成为国民二者择一。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国家?无人知晓,知道的人也守口如瓶。
真好奇……
列入最近访问国家之一的候补也许不错……话虽如此,既然不跟伊斯特国民同行便无法入境,就几乎等于不可能偷溜进去了。
「谢谢你,很有参考价值。话说回来,还有别的有趣国家吗?」
「这个嘛──啊啊,对了对了。还有一个有趣的国家,而且从这条路直直走就到了。」
「喔喔,那是什么国家?」
我侧侧脑袋,商人便说:
「那里叫做边境之阿尔贝德。那个国家有趣归有趣──啊,可是不行啊。魔女小姐想进去有点困难啊。」
「……」又来了吗。伊斯特也好阿尔贝德也罢,这块地区难以进入的国家怎么这么多。
看到鼓起脸颊的我,商人对我说:
「阿尔贝德禁止魔法师入境啊。」
如此。
禁止魔法师入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入境的确难如登天呢。
……只不过反过来说,代表只要不是魔法师就可以入境。
「原来如此愿闻其详。」
「咦咦?可是魔女小姐进不──」
「愿闻其详。」
「……」
接著我叫商人把所有知道的情报全吐了出来。
边境之阿尔贝德历史悠久,据说建立于至今数百年前。以前,邻近国家高揭魔法师至上主义,发生将除了魔法师以外──也就是过去遭到揶揄为次等人亚尼玛的人们驱逐出境的事件。
受到流放的人们为求栖身之所不断徘徊,终于抵达某座过去于战争中使用的堡垒遗迹,最后定居在这里。在那之后人口不断增加,不知不觉间人们在堡垒周围耕种,建造砖瓦建筑并盖起城墙。
经过漫长的时间,此地便开始称为边境之阿尔贝德。
由于这种历史背景,使国民们怨恨魔法师的心情根深蒂固,禁止魔法师入境更是让负面情感加速陷入恶性循环。
这就先暂且不提。
「反正只要不是魔法师就没问题了呢。」
于是我换了套衣服,只穿著开襟衫与洋装这身平平凡凡的服装,走在通往边境之阿尔贝德的路上。
我在不久之后抵达目的地。
「欢迎,这里是边境之阿尔贝德!您是旅人吗?」
面带微笑出来迎接的卫兵又问了两三个问题,最后问了句「我想应该没有问题──您不是魔法师吧?」侧了侧脑袋。
「用看的就知道了,我不是。」
我面不改色地回应,卫兵便说「我想也是!」用力点头。
如此我便轻而易举地成功入侵边境之阿尔贝德了。
「……」
根据商人告诉我的话,看来偷偷溜进这个国家的魔法师还真不少。
所以我也认为自己没有问题,踏进国内。
在那之后,我立刻满心期待地稍微在街上走了一阵子,看看拒绝魔法师的国家有何风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国家的景观只能以普通两个字形容。举目所及都是红砖建筑,并不稀奇。
路边摊也很普通,顶多只有卖点水果。
书店也很普通,找不到任何能够称为这个国家的独特之处。
当然,餐厅也很普通,没有发现什么特色。
根本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嘛。我一面这么想,一面啃著苹果走在街上。
走在平凡无奇的路上十几分钟后,我发现自己再度回到大门附近。
「──哇!」
「──呀!」
碰巧就在这个时候,我和某个陌生人相撞。
○
隔天,我在旅馆醒来。
窗外撒落的阳光随著摇摆的窗帘翩翩起舞,和初春的暖意一同宣告早晨到来。
我打了个哈欠换好便服,跑出旅馆跳到光辉灿烂的巷子里。
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街寂静无声。
「……总之先去看看还没看过的地方吧。」
我一面发呆一面走在路上。
由于昨天是入境第一天,我有个刻意不拜访的地方。
堡垒的遗迹。
过去受到流放的民众建立国家时的据点。对这个国家的国民而言,那里是难以忘怀之地,至少若是拒绝魔法师入境的国家,堡垒就应该会留下来,不至于会拆除才对。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可能性很高。
「……」
是说,在路的尽头就看得见了呢。
「魔法师暂时收容所」
看起来像是要塞遗迹的建筑挂著这面招牌。有如城墙般高耸的外墙爬满藤蔓,后方粗犷的建筑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染成橙色。
这座建筑看似自古保留到现在,四处都有修缮的痕迹。即使历经漫长的时间与不停整修,仍始终于此屹立不摇。
写著「暂时收容所」的招牌附近有担任卫兵的士兵。他们肩上挂著来福枪,跟人偶一样动也不动。
这里为什么会变成关魔法师的地方呢?话说暂时究竟是指……
「嘿!嘿!嘿!这里呢……是把偷偷溜进阿尔贝德的魔法师撵出国外之前,拘留他们的地方呀。」
「咦?啊,是。」
突然登场的奇怪老婆婆向我解释。很感谢,不过您哪位啊?
「受到魔法师们流放,抵达这里时这栋建筑就在这里啦。说起来,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中,这栋建筑可说是憎恨魔法师的象徵啊。所以自古以来,列祖列宗就将这里当作收容溜进国内的魔法师的收容所。嘿嘿……」
诉说黑暗过去的老婆婆看起来反而还挺悠哉的。话说您哪位啊?
「……」
老婆婆继续对以沉默回应的我说:
「溜进阿尔贝德的魔法师全都会被关进这里,被迫办理驱离出境的手续。我们会跟外头的家人、朋友联络,跟他们削一笔罚金。这栋建筑可是阿尔贝德最赚钱的建筑呀。」
「……原来如此。」
真会做生意。太佩服了。
老婆婆说:
「你看看,那边不是有台马车吗?」
「咦?啊,是。」定眼一看,有台马车从路的另一头直直朝魔法师暂时收容所驶去。
那和普通的马车不同,货斗上是座巨大的牢笼。
「那台马车负责载街上抓到的魔法师。你看,上面有魔法师吧?」
「……」
我大吃一惊。
马车上的笼子里,嘴巴半开仰望堡垒的女生似曾相识。
…………
是昨天跟我相撞的白发女孩。
什么嘛,她原来是魔法师吗?她跟我一样偷溜这个国家吗?原来如此。的确,仔细一看,她的穿著真的有点像魔法师。
马车在门前停下。
机会难得,我就看看被抓的魔法师会受到什么待遇好了。
「我们到了,这里就是收容所。」马车驾驶露出锐利的眼神回头看她。
「好厉害……!我能住在这么大的城堡里吗?好像不错!」
在马车上双眼闪闪发光的她,模样跟现场的气氛截然不同。当然,驾驶生气了。
「你这家伙!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吗?你可是非法入境啊,有点罪恶感好吗!」
「不是啦……可是让我住这么豪华的设施里,叫我反省是不是有点奇怪?」
「……够了!给我下车,我要把你关进牢里!」
马车驾驶不耐烦地打开笼子,把她拖了下来。能够固定所有的手指让手握不起来的手铐不停发出声响,一条铁炼像是牵绳般连接到手铐上。拉著那条铁炼,驾驶拿了几张纸条交给卫兵。
卫兵静静地看了看纸条。
接著说:
「因在街上对民众与路边摊老板宣扬自己是魔法师,我们现在暂时将你拘留于魔法师暂时收容所。若是想要恢复自由,就得跟国外的朋友、熟人、家人等说明这次事件。听到了吗?──灰之魔女伊蕾娜。」
…………
咦?
我吃了一惊,眨了眨眼睛,但卫兵毫无疑问看著白发小姐,一眼都没有看我。
「……不是,那个。我没有记忆,也不知道国外有没有朋友或家人──」
「带走!」
卫兵头一扭对马车驾驶下令,驾驶就说「好了走了!」一扯手铐上的铁炼。
「那个,等一下!欸,听我说──」
不过她就这样淡出,消失在堡垒内。
…………
咦,怎么一回事?
这个国家独特的经商始末分明在眼前上演,我的脑中却顾不得这些。究竟为什么她会自称是我?
话说丧失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话说小姑娘,你给不给钱呀?」
「什么?」
爱装熟的老婆婆又出现在我身边,甚至还把手伸出来催我「快点」。您到底是哪位啊?
「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是告诉你这观光客这个国家的事情了吗?来,把情报费拿来,情报费。」
「……」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专门找观光客下手的强迫推销。
这么会做生意再度让我傻眼地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她跟我要了一枚金币的情报费。我一气之下用魔法把铜币伪装成金币交给了她。
不过究竟为什么,曾经跟我相撞的她会自称是我?
这让我好奇不已,更重要的是溜进这种国家又笨到被抓,还自称是我实在太有损名誉了。气死了。我一肚子火。
于是──
「那个……不好意思,可以让我问个问题吗?」
在那之后我向卫兵搭话。「刚才那个人为什么被抓呢?」
卫兵像是机器一样头一扭转向我。
「灰之魔女伊蕾娜吗?那个魔女挺笨的啊。」
接著这么回答。你在找我的碴吗?
「……那她究竟做了什么?」我静静压抑心中的怒火。
「根据资料,今天早上她好像到处问民众『请告诉我怎么用魔法』。看来她丧失了昨天为止的记忆,连魔法的用法都忘光了。」
「是喔……丧失记忆吗?」
「嗯。如你所知,这个国家是拒绝魔法师入境的国家。就是这样,虽然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暴露身分的那个女人就被我们逮捕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可是,那个叫做伊蕾娜的魔女并没有实际使用魔法对吧?这样还抓她不过分吗?」
她尽管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自称是我的人被抓依然令人难以接受,我才会辩解似地这么说。
但卫兵顽固地摇头。
「她看起来是忘了要怎么用魔法,可惜我们掌握了她的日记,能够证明她是魔法师。就算丧失了记忆,那家伙的纪录还是确实证明了她是魔女。」
「……日记?」
咦,我怎么越听越不懂?
我打开包包,急急忙忙翻出日记本。我的日记应该在这里才对──
「唔……?」
然而从包包里探出头来的,是本跟我的日记设计有点类似、却明显和我的本子不同的日记。
因为封面上以漂亮的笔迹刻著「早上醒来后请读这个」这行字。
封面就已经跟我的日记不一样了。
「……」
话说。
……蛤?
这是什么情形?
○
我先暂时回到饭店,翻开日记。
「早上醒来请读这个」
翻开写著这句话的封面,日记内纪载著名为艾姆妮西亚的女生至今为止的旅程。
她好像是距今约一年前开始旅行的。认为自己不该看乱看的我几乎都只看日期翻页,但叫做艾姆妮西亚的她个性似乎相当守规矩,每天一定会写下当天发生的事情。换作是我,如果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就什么都不会写,因此就这方面的个性而言可说是与我完全相反。
日期最后一天,昨天的日记写了一长串边境之阿尔贝德的街景有多么美丽,从中途开始画了一条长长扭曲的怪线就结束了。
「…………」
白发戴著头箍的女孩应该就是艾姆妮西亚了。这么想十分合理。
她恐怕是与我相撞时害我们的日记混在一起,两人的日记一不小心就调换了。
「……」
……太大意了。
不过她究竟为什么会自称是我?
关于这点,封面背后写著一大段可能的原因。
上面写说:
「这是你的日记。早上醒来后请读这本日记。」
「你的名字是艾姆妮西亚,十七岁。刚醒来的你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可是请看你挂在脖子上的项炼──给亲爱的艾姆妮西亚,上面应该写有这行字才对。虽然不知道这是谁送的,但我的名字应该就是艾姆妮西亚。」
「你要在这本日记中写下了至今为止发生过的事情,以及从今以后该做的事情。」
「你现在罹患了晚上睡觉便会丧失记忆的病。」
「真实原因连我也不清楚,但是身上的服装、腰际的军刀似乎是某国的产物。那里应该就是你的故乡,也是你应该前往的地点。所以请你旅行回到故乡。」
「我祈祷你能平安返乡。」
最后,在封面后的第一页上。
「故乡的名字是──信仰之都伊斯特。」
以这一句话作结。
「……」
这是个难以置信的故事。
然而从现状反过来思考,这是合理的发展也是事实。
比如说,假设她真的每天都会丧失记忆。
跟我相撞并交换日记的她又因为某种理由没有写下当天的事情就睡著。
如此一来,今天早上起床后她便会失去所有记忆──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而她身旁若是碰巧有我的日记,她是不是就会将自己误认为灰之魔女伊蕾娜?
在不知道这是什么国家的状况下,她会不会就这样以为自己是魔女,但不会使用魔法?
事实却是她打从一开始就不会魔法。
再加上我这几天没写日记,所以她最后看到的将会是几天前的记录。
会误以为自己失去了这几天的记忆也不奇怪。
「……」
不幸的是十分合理。
然而。
「……信仰之都伊斯特啊。」
我开始思考。
丧失记忆的艾姆妮西亚、我的日记、她的目标信仰之都伊斯特。
以及现在我该采取何种行动。
她如果是伊斯特的国民,我就应该能被视为同行者获准入境。即使她不是伊斯特的国民,这样也不要紧。要是她连自己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原因确实是来自伊斯特的话,想办法死缠烂打要跟她走,应该就能入境才对。
我有没有帮助自认为是伊蕾娜的她的义务?有没有这个必要?
「……有。」
或许更该说没有不帮的理由。再怎么说,她会被关进牢里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
我想,帮助她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我站起身,再度朝堡垒遗迹迈步。
○
「哎呀〜仔细想想呀,刚才那个叫做伊蕾娜的魔女,其实是那个,是人家的朋友啦〜」
以愚蠢无比的语调,搔著脸颊发出「欸嘿嘿」的笑声,某个少女在堡垒遗迹的卫兵前找藉口似地这么说。
那个人是谁?
没错,就是我。
「她最近罹患了会定期失去记忆又忽然回想起来的病,才跟我结伴一起旅行。看来她是在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情况下,误打误撞闯进这个国家的呢。」
卫兵对找藉口的我说了声「……这样喔。」点点头。
「也就是说,那个魔女是今天早上突然想起来自己是灰之魔女的吗?」
「就是这样。」
就前提而言,我打算全面强调她毫无自觉一不小心跑进边境之阿尔贝德的说词。
希望能用「既然丧失记忆也没有办法,放了她。」的感觉轻松救她出来。
然而──
「即便如此,那个魔女跑进这个国家仍是不争的事实。你得支付罚金我们才能放开那个女人。」
「啧。」
「喂,你刚才是不是在咂嘴啊?」
「讨厌啦〜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就算有又怎样,「不过罚金大概多少钱?」
「差不多要二十枚金币。」
「咦,讨厌,敲竹杠……」
这一大笔钱……不,我是有……可是好不想付……
「不付这么多钱别想要我们释放那个魔女。筹不出来也没关系喔,你的朋友就得在牢里蹲一辈子了。」
「……」
我从强硬的态度充分理解他们一分一毫都不愿意打折。
我放弃抵抗,大声叹了口气。
「……好好好,我付。」
接著我这么回答。
不这么回答,事情好像就不会有所进展了。
「那么在释放灰之魔女前,请让我确认你的身分。你说你是灰之魔女的旅伴是吗?也就是说,你应该知道她至今造访的国家才对。」
「……」
原以为他们会乖乖放人,没想到我面临了更麻烦的状况。
这甚至让我怒火中烧。我不喜欢被吊胃口。
卫兵平淡地翻开灰之魔女的日记──其实就是我的日记。
「首先,灰之魔女最近,最后造访的国家是哪?」
「……」
自己的经历我当然答得出来。「是水没街区。」
「正确答案。那么讨厌的食物是?」
「所有菇类。」
「嗯,那么灰之魔女暗地里仰慕的人是?」
「……是老师。」
……这什么一问一答?话说你到底看我的日记看多细呀?
「那么日记的标题是?」
「…………魔女之旅。」
「很好。」接著,隔了短短一拍,卫兵侧了侧脑袋问,「我有个问题,灰之魔女究竟为什么常常会说『没错,就是我』?是口头禅吗?」
「………………啊,我想应该是。」
「是说她还真是视钱如命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身为堂堂魔女干这种邪恶的勾当真的好吗?」
「……………………她好像会把讨厌到想立刻忘记的对象当成例外。」
「还有,她偶而会称赞自己的外表,这是为什么?灰之魔女很自恋吗?」
「…………………………我想应该是吧。」
「还有她对女生是不是有特别待遇?这不是性别歧视吗?」
「………………………………我想她只是对男性没有免疫力罢了。」
「还有──」
以下,由于我不想再说了,所以容我忍痛省略。
「……………………………………拜托……你……别说了……求求你……」
日记被从各种方面吐槽,我想自己不只脸颊,就连整张脸都红透了。
问了好一阵子问题的卫兵似乎终于满意了,说了声「嗯,很好。」阖上日记。
「喂,把那个女人带来。」
接著他对背后喊。
「……」
等了一会儿,男人拉著她自门后的建筑现身。白发上戴著发箍的她问,「咦,释放?我出狱了吗?」眼睛睁得大大的。
看样子她不记得昨天曾经和我相撞的事,一和我对上眼便说:
「……谁?」
然后歪了歪头。
「我是你的朋友,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我回答。
「话说你的脸怎么那么红,你发烧了吗?」
「请别在意。」
我转过身。如果可以,我也想逃避自己的日记遭人朗读的现实。
卫兵交互看了我们几眼。
「灰之魔女,你的朋友来接你了。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进入这个国家。然后,获释后给我马上离开这个国家啊?」
语毕,卫兵对我说:
「二十枚金币,现在就付。」
边说他边伸出手。
「……」我大大叹了口气后说「……请收下。」,从钱包里付了二十枚金币。
「确实收下了。」
简单确认过金币的卫兵收起钱,并解开她的手铐,顺便还把日记及军刀等她的东西交给我们。不过那本日记是我的就是了。
随著锵锵两声取回双手以及人身自由的她似乎还没进入状况,歪著头说了句「……谢谢你?」跟我道谢。
「不用客气──话说能跟我来一下吗?」
我这么回答,拉著她的手迈开步伐。
就这样,我快步离开边境之阿尔贝德。
带著谎称是我,丧失记忆的她。
○
离开国门,走在平原上。
我换上平时的长袍,说出一切的真相。
我其实不是她的朋友、我才是真的灰之魔女伊蕾娜,以及她被捕的原因。
「……嗯?先等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如此这般一五一十告诉她的我,她──艾姆妮西亚果然还是没有了解状况。
「所以说,你根本不是灰之魔女。你叫做艾姆妮西亚,是个正在前往信仰之都伊斯特的旅人。你会误以为自己是灰之魔女,是因为一不小心带走了我的日记。」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
「请看这个。」
比起解释情况,让她自己读比较快。
我把她的日记交还给她。
「…………」
边走边翻页的她低语:「我的名字是艾姆妮西亚……的确,比起伊蕾娜,这个名字感觉比较对……」然后举起笔。
接著她以自然流畅的动作,一面走路一面写起字来。
漂亮的笔迹和至今为止每天于日记上刻下的字体如出一辙。
这时,她才终于领悟自己是艾姆妮西亚。
「可是……的确,难怪我觉得奇怪……我不觉得自己会用魔法,日记上却大方地写著是自己是魔女……」
「我想也是。」
「我看镜子明明不认为自己特别可爱,却莫名爱称赞自己……」
「你讨打吗?」
想吵架吗?是这样吗?
「可是,为什么你──那个,灰之魔女伊蕾娜?小姐会帮助我呢?我很感激,可是不懂理由。」
「上面写说你的故乡叫做信仰之都伊斯特对不对?」
「?嗯,好像是。」
「我对那里有兴趣,可是不跟你同行就无法入境,所以──」
「原来如此,你的阴谋是利用我进入伊斯特对不对?」
艾姆妮西亚敲了一下手心连连点头。
是这样没错,可是总觉得说法有点不好听。这样我听起来不就跟坏人一样了吗?
「可以吗?我以后可以跟你一起旅行吗?」
她说「当然可以!」崭露笑颜。我隐约感觉得出来,看来她不是坏人。
「原本应该是我来拜托你才对。我好像没有日记不行──正想跟你一样的人一起旅行。所以我刚才呢,听到你说我是你的朋友很高兴喔。因为我想,啊,这个人居然是我朋友──」
虽然那个时候是骗人的就是了──她露出些许寂寞的表情说。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艾姆妮西亚!你呢?」
「伊蕾娜。」
「请多多指教,伊蕾娜。」
「彼此彼此,艾姆妮西亚。」
这种对话有点好笑,我跟她都难为情地笑了笑。之后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彼此肩并肩迈开步伐。
走向相同的道路。
●
灰之魔女与少女离开后,担任卫兵的男人一如既往站在魔法师暂时收容所的建筑前。
「我看过那套衣服。」
宛如自言自语的嘀咕传进刚才从收容所内带出灰之魔女的士兵耳里。「……在哪里?」
卫兵仰望天空,追溯自己犹如云朵般飘渺的记忆。
「那个人可能不是灰之魔女。」
「……的确,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的确不像是魔女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那套衣服是信仰之都伊斯特正统骑士团的制服。以前我曾经在资料上看过。」
「信仰之都的,是吗……」
这个单字对士兵与卫兵而言并不友善。
信仰之都正是过去高揭魔法至上主义,将边境之阿尔贝德现在居民的祖先驱逐出境的国家。
穿著那个国家正统骑士团制服的女人自称灰之魔女,被关进牢里。
这件事令人百思不解。
白发黑头箍的那个少女究竟是不是魔女都值得怀疑。
士兵把头侧向一旁。
「可是那个魔女丧失记忆了……真奇怪。离开伊斯特的时候,不是会消除所有关于伊斯特的记忆吗?咦,可是既然属于正统骑士团,起码会是伊斯特的国民才对吧?这样的话就不会被消除记忆──嗯?」
边境之阿尔贝德建国当时,信仰之都伊斯特为了不让国内的魔法技能泄漏而筑起高墙,并开始替离开国家的外人消除记忆。
国民则是基于不会泄漏情报的信赖,并不会消除记忆。
然而。
以灰之魔女身分遭逮的她,却皆不属于两者。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令人摸不著头绪。
「……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魔女?」
「天晓得──」卫兵夸张地耸了耸肩。「她到底是不是魔女不重要──但那个女人一定有什么复杂的秘密吧。」
接著他顺便说:
「拿去,这是从刚才那个女人身上削来的金币。拿去金库放。」
说完他把装了二十枚金币的袋子丢给士兵。
连忙接住在空中飘浮的袋子,士兵顺势打开袋子一看。
「……嗯?」
这里也令人摸不著头绪。
士兵战战兢兢地问卫兵:
「……那个,全部都是铜币耶。」
「什么?」
「……你干嘛收铜币啊?」
「没有,我有好好确认过啊?奇怪,真的是铜币耶。搞什么,怎么会这样?」
「不是,你问我我问谁……」
确实收下的金币不知为何变成了铜币。
简直就像铜币伪装成了金币一样。
○
在那之后我们一同迎接了好几次早晨。
我在遇见她的隔天,才知道日记上写的是如假包换的事实。
分明走过相同的旅程,她却什么也不记得,早上只对我说过「你是谁?」这句话。
在那之后不论我们多么要好,说了多少话,每当早晨到来对我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感伤、凄凉、痛苦的想法与日俱增,但是每天重新与我邂逅、涉世未深的她时时刻刻愉快开朗,总是用宛如花开一般的笑容问我各种问题。
「……欸,我们相遇的国家是怎样的国家?」
在某一天。
她忽然没来由地这么问我。
「这个呢……」
我假装思考了一下,尽可能故作淘气地这么回答。
「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