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还是魔女见习生的时候。
在成为炭之魔女沙耶之前,人家遇见了她。
获选加入魔法统合协会的新人,在独当一面之前必须接受协会魔女数个月的集训。
内容包含使用魔法的方式、协会委托之工作的解说、至今为止协会解决的事件、解决事件过程中的基本应对方式等等。总而言之,这几个月会密集接受各式各样领域的训练。
人家跟她也是第一次在这里交谈。若是没有因为这微小的偶然在此时相遇,人家说不定一辈子也不会跟她说话,更别说是成为朋友了。
人家清楚记得第一次和她说话的那一天。
由于人家同时进行在协会工作的训练,以及成为魔女的特训,所以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会留在分部接受席拉老师的魔法训练。自从抵达这个国家以来,人家每天都过著这种生活,毫不间断地上课与特训。所以每次回家总是夕阳西下之时,而这也成为人家大致上的日常生活。
人家正巧是在这种日常生活之中,精疲力尽地回到下榻旅馆时遇到她的。
她把紫色的头发在侧脑绑成一束,发色亮丽,表情却带著一抹阴影,总给人一股魂不守舍,正在追寻什么的气息。由于她的长相清新脱俗,所以不论是上课中,还是下课休息时间,人家都从没看过她开心地与别人交谈。
她叫做莫妮卡。
她一如往常似地蹲在路边,默默地看著路边绽放的花朵。
茎笔直地长出地面,前端绽放出比夕阳还要艳丽的红花。
她唯有盯著那朵花看。
盯著那朵彼岸花。
「你喜欢那种花吗?」
尽管没有交谈过,我们仍有几面之缘,于是人家停下脚步这么问。
她没有看人家,只有短短回答了一句话。
「喜欢。」
这时人家第一次发现,她的声音比想像中还要清澈美丽。
「……你在这里做什么?」人家因为有特训,所以通常待得比较晚;不过大多数新人在中午就会解散了,没有事情应该不会留在分部才对。
「我在念书。」她依然没有看人家回答。
「留下来念吗?」
「…………」莫妮卡点了一下头。
她的成绩有这么差吗?人家如此纳闷道。虽然才认识几周而已──更别说没说上话,但是她在每周举行一次的考试中应该都有取得高分才对。
应该没有必要留下来吧?人家想。可是人家这么想之后立刻想到,她一定是因为留下来念书才考得好吧?哈哈,真认真。
「我在课堂上没办法专心,所以才留下来念书。」
这个时候,她的视线终于转向人家,与头发相同的紫色眼眸在余晖中闪耀。
「……课堂上那么吵吗?」
上课的都是获选加入协会的新人魔法师,本来就不是学生,比较像是前往各自职场工作前的研习。课堂上确实有一些缺乏紧张感的人会跟隔壁的人悄悄聊天,但应该不至于吵闹才对。实际上,人家也不曾感到在意。
所以人家听不太懂她的意思。
「…………」
不过她没有回答纳闷的人家。在她心中,和人家的对话或许已经结束了。她将双眼再次转向花朵。
彼岸花。
莫妮卡盯著在人家的故乡被视为诡异与不吉利的花朵。
「明明这么漂亮,却被人讨厌。」接著这么低语。
「人家第一次看到有人说那种花漂亮。」
「是喔。」她边说边朝彼岸花伸手。
哎呀哎呀,怎么了?
「啊,不要摸比较好喔,那种花有毒。」
只有触摸应该不会有事,但有毒也是事实。人家慌慌张张地制止。
球根、茎、叶子跟鲜艳的花朵,形成彼岸花的一切都含有毒素。整朵花都是毒。被讨厌的原因与其说是外表,或许是因为整朵花从上到下都有毒也说不定。
「……是吗?」
她抽回伸出的手,站起身说:
「外表这么漂亮,却百害而无一利,跟人类一样。」
人家还是不太明白她说的意思,可能是因为人家本来就不觉得那朵花漂亮。
即便如此,人家还是清楚记得第一次与她交谈的这一天。
因为说彼岸花美丽的她,眼神中透露出非常非常无奈的哀伤。
○
人家是旅人,同时隶属于魔法统合协会,所以从一国旅行到另一国的目的,基本上都是为了处理工作。
或许是因为有炭之魔女这种了不得的魔女名,又或者是因为造访过许多国家,人家常被别人使唤,处理各种住在各个国家的魔女不愿处理的工作。
今天来到这个国家的理由,这方面的原因也占了绝大多数。魔法统合协会传来「附近的国家刚好要求支援」的委托,于是人家才会来敲这里的国门。
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
座落在昏暗森林中的国家似乎存在于此已久,以至于藤蔓爬满城墙。
这个国家不起眼到难以置信,没有事情恐怕没有人会专程到访。
「您就是炭之魔女沙耶大人吗?我们恭候多时了。」
一穿过国门,这个国家的官员就在人家面前现身,说:「十分感谢您接受我国的委托前来。」
人家个头小,尽管从事这种工作,初次见面也时常听到「咦?这种矮冬瓜是魔女?没问题吗……?」被摆怀疑的表情;但眼前的官员丝毫没有这种态度。
「沙耶大人,请问您阅读过事件的资料了吗?」
或许他只是对人家没有兴趣而已。他露出客套的笑容,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立刻切入工作的话题。
「……在来这里的途中大致看过了。」
人家点头说。
协会已经给人家事件的资料了。
「那么,不好意思这么突然。」官员先生转身催促:「不知该说是时机好还是不好──今天早上碰巧又发生了一起事件,希望魔女大人能前往现场勘查。」
人家点头,跟上官员先生的背影。
眼前出现一片老旧砖瓦民宅整齐排列,朴素仍不减肃穆的景观。这个街景看起来与凄惨的杀人事件及血腥味毫无关联。
然而就是因为并非如此,人家才会被找来这里。
「据说是今天早上来倒垃圾的餐厅员工发现的。」
小巷子里。
官员先生面对凄惨的光景,平淡地对人家说明。被害者是住在这附近的单身女子,从遗体的状态看来,应该是昨天晚上遇害的。
「这无疑是震惊全国的杀人魔所为。遗体没有外伤,并陈尸巷弄中是于我国出现的杀人魔行凶手段的一大特徵。」
根据魔法统合协会交给人家的委托内容,这名杀人魔是在至今半年前左右出现的。
起初大家都以为是有人在路上昏倒。
事情发生在寒冷的冬天夜晚。
公所接获某个民宅的居民报案说闻到恶臭,公务员赶来调查,发现名男子陈尸附近的巷弄之中。男子是过去就常在附近徘徊的流浪汉,就算躺在路上,想必也不会有人留意。没有人想到他居然死了,才会来不及发现。遗体没有外伤,服装也没有异状,公务员从附近偷来的酒瓶判断,他应该是突然在路中央突然猝死。
然而,唯一令人不解的是遗体的姿势。
流浪汉宛如祈祷一般双手交握,仰望著天空。
他究竟在祈祷什么?
过了几天才发现,这名流浪汉并非纯粹在路中央猝死。
巷弄中再次出现尸体。
这次发现的遗体是名三十多岁的男性。他是最近才刚开店经营的老板,人生原本一帆风顺,竟莫名陈尸街头。
他和流浪汉一样仰望天空,双手交握呈现祈祷的姿势。
第三名被害者是一名十来岁的少女。
她在家与在学校都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然而认真的女学生也同样对天空祈祷,陈尸巷弄之中。
在那之后,每经过一段时间,每隔几天,就会有遗体在小巷中出现。
有时候是老人,有时候是年轻人,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
不论月亮的阴晴圆缺,被害者几乎毫无关联,犯案时间也没有周期性,有时候会连日发生,有时候会半个月无消无息;但从半年前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弃尸于巷弄内了。
「怎么看这都是在诋毁我国的传统观念。」
官员先生拋下这句话,低头看著女性遗体朝逐渐暗下来的晴天祈祷。
在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人的死被视为罪恶。不管是他杀还是自杀,无论原因为何,夺走人命的行为都被视为最恶劣的恶行。
正是因为举国上下都将此奉为圭臬,发生连环杀人事件才会如此天理不容。
会请求魔法统合协会协助的经过大致上就是如此。
但是。
「……这个国家应该也有魔法统合协会派驻的魔法师才对。她怎么了?」
人家在接下这个国家的委托后就忍不住纳闷。
这个国家──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是她的故乡。
是莫妮卡的故乡。
总是留下来念书的她──总是维持顶尖成绩的她,应该就在这里工作。
比人家这种人还要优秀的她,应该就在这个国家才对。
「…………」
官员先生沉默了半晌,接著徐徐颔首。「是的──我国确实也有隶属于协会的魔法师,她现在应该正在赶来这里吧。今后希望您能全力协助她调查事件。」
「……这样啊。」
看到我点头,他接著说:
「可是魔女大人,劝您别抱太大的期待。就是因为她似乎无法解决这起事件,我们才会请您前来。」
●
走在街上,我听到人们得知今天又发生了事件的叹息。
低头看著铺设红砖的路面,传进耳中的尽是对我的怨言,埋怨我依然让犯人逍遥法外。
「是莫妮卡。」「她来这种地方干嘛?」「明明是魔法师,居然解决不了事件。」「没用的魔法师……」「以前明明更优秀的说……」「反正今天又是什么线索都找不到吧?」
魔法统合协会好像会在今天派魔女前来支援。
最近的我太无能了,不知道是因为事件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还是完全找不到犯人的线索,我的祖国似乎选择让别人来完成我的工作。这一点都不像是排斥外交的国家会做的事。
这个国家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或许对这个国家的人们正是痛苦到如此难以忍受。
「…………」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国家采取这种手段之前改变现状,不过我好像还是太无能了。
刚开始在公所工作时的我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件,但这起事件另当别论。别说解决,就连线索都找不到,所以我才会被骂无能。
明明特地前往他国受训成为协会的魔法师,却在这次事件中毫无斩获。既然如此,胸口上的月亮胸针究竟有何意义,这半年来我不停受到这种谩骂。由于我没有挨骂的经验,于是我每次都回答同一句话:
「我下次会更努力。」
但是国家终于放弃相信我了。
结果就是请求支援。
我觉得这个国家一定认为我没有用处了。
「──魔法统合协会总部明天会派魔女来支援,请你负责协助她。」
昨天听到这句话时,我终于理解了。
无法解决事件的我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我假装没有听到人们不客气的骂声,转过街角踏进巷弄之内。
我不想见到她。
反正只一见面就能马上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我非常非常不想见到她。
反正协会派来的魔女一定会跟这个国家的人一样嘲笑我。
因为我只会露出难看的模样,穿著空有架式的制服──长袍,却一事无成。
所以我非常不想见到她。
「…………」
魔女在昏暗的巷弄内转头看我。
然而。
眼前却没有出现对我的厌恶或嘲笑。
而是喜悦与悲哀。
「……莫妮卡。」
她呼唤我的名字。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沙耶。」
我唯一的朋友出现在眼前。
○
当时的回忆就如同昨天才发生一般,在人家的脑海中复苏。
「魔法统合协会基本上会接受委托,解决与魔法相关的事件与事故。不过,其中也有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由魔法师引起就委托协会的事件。这就是我负责的科目,请多指教。」
人家的师父席拉老师同时也是新人研习的讲师。
她负责的科目是杀人事件。
面对排排坐好的新人魔法师们,她在讲桌前平淡地授课。
「魔法统合协会收到的委托案中,杀人事件可说是最难缠的领域。因为在接下任务的时候,不知道对方是不是魔法师。」
嗯嗯嗯,原来如此。人家一脸瞭然似地点头。
「话说回来,你们认为接获杀人事件任务时,第一件该做的事情是什么?沙耶。」
「咦,为什么点人家?」
「因为你刚才点头啊。」
「…………」
早知道就不装了……你这样突然问人家,人家要问谁……这又是第一堂课。
人家被席拉老师盯著看不知该如何是好。即便如此,席拉老师依然狠狠瞪著人家。老师露出「快点回答啊?喂,不回答就给我小心点」如同威胁的锐利眼光。人家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人家最后泪眼汪汪。人家万事休矣。
这时,人家桌上的笔喀答喀答地自己动了起来。起初人家还以为是发抖到连桌子都开始跟著晃动,但笔飘了起来,开始写下文字时,人家才发现原来是魔法。
笔写下一行字。
笔自己写道:
「调查文化体系……吗?」
人家直接念出那行字,席拉老师就点头回答:
「没错,发生杀人事件时,最重要的是先理解该地区的文化体系。比方说,在没有魔法师的国家发生连续杀人事件时,犯人很有可能同样不是魔法师。因为魔法师在没有魔法师的国家太显眼了。反之亦然,杀人事件──尤其是连环杀人事件中,基本上凶手是外地人的案例相当罕见。把犯人当作国家内部的人会比较妥当──」
老师就这样继续上课。
自己写下文字的笔应声倒在笔记本上,看样子它是来替人家解围的。
是隔壁的莫妮卡。
「…………」她悄悄收起魔杖不让人家看到,实际上却被看得一清二楚。人家靠了过去,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悄悄问她:
「……你有预习吗?」
「算有。」她点头道。
「谢谢你帮我解围。」
「没什么。」她直接把脸别开。
大致上就像这样,在那之后人家逐渐开始和她交谈,并一起行动。
「莫妮卡!我们一起吃午餐吧?」
「随便。」
「也就是可以一起吃吧?原来如此!」
就这样,我们两人开始一起吃午餐。
「莫妮卡!下课了,我们来聊天吧!」
「随便。」
「也就是可以对不对?原来如此!话说莫妮卡平常假日都做什么?」
「没什么。」
我们两人开始一起度过下课时间。
「莫妮卡来自哪个国家?」
「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
「这个新人研习结束后,你会回到故乡工作吗?」
「我不打算回去。」
「那会去别的国家工作吗?」
「没想过。」
「…………」
「…………」
偶然间一起回家的次数也变多了。
…………
不对,或许是人家单方面纠缠她也说不定。
可是她一定不是因为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所以才自己一个人的。一定也不是因为不想跟任何人交朋友,所以才顾著看窗外。
因为随著岁月流逝,她的态度也越来越柔和。
「莫妮卡,你假日都做什么?」
「起床、看书、念书、睡觉。简单来说就是什么都没做。」她回答。
「这样啊……」唔唔唔,人家非常烦恼。
在协会研习了大约一个月的时候,虽然人家不管平日假日,每天过著听课与魔女特训的生活,那天却久违地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休假。
席拉老师接获邻近国家的支援邀请,留下「真是麻烦死了。」这句话,就跟人家说假日的特训休息一次。换句话说,假日的行程变回一张白纸,人家挤到不能再挤的时间表也突然出现一段不自然的空白。
于是机会难得,人家想去借宿的旅馆以及协会分部之外的地方──而从莫妮卡的样子看来,她也和人家一样,只有在借宿旅馆与协会分部之间往返而已。
「……假日我总是什么都不做,不过真的没有事情做的时候,我就会上街逛逛。」
令人意外的是,她提出了像是看透人家内心的提案。「……如果你想在这个国家观光,我就陪你吧。」她说。
真是个令人开心的提案。
更别说总是冷淡的她居然主动提出这种要求。
「那么,能带人家参观这个国家吗?」
所以人家也向她撒娇。
在那之后,人家每天都跟她撒娇。
尽管露出不悦的表情,她依旧回应人家的愿望。
即使有些冷淡,她依然是个好人。
在将巷弄中的遗体交给这个国家的医疗机关之后,人家和莫妮卡一同前往政府机关。
这个国家似乎没有魔法统合协会的分部。取而代之,与魔法相关的事件与事故则是由设立在官署内的特殊部门处理。
不过,与其说是部门。
「如你所见,与魔法相关的事件与事故基本上都由我一个人处理。」
她带我来到的办公室,只有会客用的沙发,以及凌乱塞满资料的办公桌。这个国家的魔法师似乎不少,他们难道都讨厌在政府机关工作吗?
「魔法师大多数都在医疗机关工作……从事我这种工作的人是少数。」
看样子莫妮卡还住在这里,沙发上披著棉被,换洗衣物随处可见。就政府机关中的某一间办公室来说,充满太多生活感。
「……一个人做得来吗?」
「至少除了这半年之外没有问题。」
咦咦?真的吗?
这个房间的模样令人忍不住眯眼怀疑。
「他们说我可以随意使用……」
看到人家的眼神,莫妮卡有些难为情地别开眼睛。
「……你还好吗?有好好睡觉吗?」
「最近没什么睡。」
她想必是因为事件而被迫削减睡眠时间吧。
「真希望事件早点解决。」
「就是说啊。」
她打了一个呵欠,在沙发上坐下,说了声「请坐。」所以人家就坐在她的对面。
接著她仔细端详了人家的脸。
「没想到派遣来到这个国家的魔女原来是你。」
我吓了一跳,她说。相反地,她看起来不怎么惊讶,一定是跟以前一样缺乏表情的缘故。她从新人的时候开始就完全没变。
「人家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听到莫妮卡的故乡请求支援──」
人家还以为莫妮卡处于没有办法处理事件的状况。她比人家还要优秀,是个无可挑剔的魔法师。
比空有魔女称号却又矮又笨的人家还够格多了。
「…………」
经过了一阵沉重的沉默,她把眼睛别开说:「……这是我无法解决的事件。」
「详细资料人家大致上看过了,看来是非常棘手的连续杀人魔呢。」
「否则就不会请求支援了。」
人家跟她都还是新人时,在课堂上都应该学过关于杀人案件的解决方式;纵使如此,这起事件依旧非常困难。
说起来难为情,其实人家不太想来这个国家。这里是莫妮卡的故乡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理由是人家有预感这起事件相当复杂。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她歪著头问。
「虽然还完全不理解状况,可是人家已经决定要做什么了。」
「……什么?」
就来回想在课堂上学到的知识吧。遇见杀人事件的时候,魔法统合协会的成员第一件该做的事情。
就是调查这个国家的文化体系。
换言之。
「能带人家参观一下这个国家吗?」
●
现在的我在城里不受欢迎,所以我想尽可能避免跟沙耶走在一起;但是她既然做出这种要求,我也只能同意。
我带著她前往城市的各个角落。
首先是第一起事件发生的地点,一条民宅间的普通巷弄。接下来我带她到餐厅附近的巷弄,之后是面包店附近的巷弄,然后是民宅的巷弄,又是巷弄。我们又去了巷弄,还去了巷弄。
「根本全部都是小巷弄嘛!」在绕了约十个案发地点的时候,沙耶在巷子中发出「讨厌──!」的叫声。
我摇了摇头。
「案发现场全部都是这种地方。」我只有这么回答。
「除了案发现场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吗?」
如果要仿效新人时期学到的知识,就必须在城里逛逛,调查文化体系。我十分理解她是因为这样才请我带她参观城市,但是──
「就算以小巷弄为中心,应该也能清楚理解城市的氛围才对。」
我说:「这个国家的治安并不坏,也有一定数量的魔法师,更有许多不是魔法师的人。」
「…………」她一面侧耳聆听,一面在阴影处眺望大街上往来的人群。「可是贫富差距好像非常明显呢。」
这个城市的居民在阳光下昂首阔步。沙耶或许是在城里行走时发现的,的确正是如此。
然而,与其说是贫富差距显著,真要说起来……
「说魔法师比较容易赚到钱可能比较正确。」
路上的每一个魔法师几乎都穿著金碧辉煌的华服。有人的三角帽上有黄金的装饰,胸口挂著宝石项炼,看起来非常富裕。
不过这是当然的,追根究柢,这个国家的魔法师本来就比较吃香。
因为魔法师能做的事情比较多。
因为有魔法师才办得到的事情,所以无可奈何。
「……所以说,除了案发现场之外,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了吗?」
沙耶依然望著大街。
我点头说:
「只有一个地方。」
这个国家最多魔法师工作的地点──医疗机关。
开发药品、治疗伤病──以及一手包办遗体解剖的医疗机关,位在这个国家的中心。
魔法师们大多都在那里工作,帮助艾玛德斯林的居民。对这个国家来说,那已经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恐怕比我还要受到民众的信赖。
同时,每次发生事件时我都会跟遗体一起造访,想必也让他们感到厌烦。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跟沙耶一起去。
「请你带我去。」
不过她却回头对我笑说:
「我们就快点达成任务,一起去吃好吃的东西如何?」
她的笑容紧紧勒住我的心。
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中,最大最古老的建筑就是这个国家的医疗机关。根本不需要带路,我只说了声「那里就是医疗机关。」就直接带她走向那里。我们没有对话,很快就抵达了。
走进里头,其中一名医生一看到我就跑了过来,用冰冷的嗓音拋下「遗体结束解剖了。」这句话。
是负责解剖的芙萝洁医生。
我们在她的带领下前往停尸间。芙萝洁用沙耶听不见的声音抱怨了声「反正就算给你们看,你们也看不懂。」接著才让我们看陈尸巷弄里的女性遗体。
「如你们所见,遗体没有外伤,也没有检测出有毒物质,恐怕是在杀害之后用了治愈魔法吧。这具遗体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自从来到这里,沙耶就一直待在我后方三步。她眉头紧皱,把眼睛从遗体上别开。「换言之,这是同一个杀人魔的手法吗?」
她的声音带著一丝痛苦。她不习惯看见遗体,气息有些急促,像是忘了该怎么呼吸。
芙萝洁点头。
「没错,恐怕是在睡梦之中遇害,只有身体状况恢复原状……我想能毫无痛苦地结束生命,对她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惨遭杀人魔毒手的被害者就像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具有生命的人偶一般,完好如初地被弃置在巷弄之中。哪怕治好一度失去生命的身体,恢复所受到的创伤,人也不会死而复生。
「为什么要把遗体放在巷子里呢?如果杀人是对方的目的,恢复原本的状态弃尸在户外,只会白白浪费力气而已。」
听到沙耶的话,芙萝洁摇了摇头。
「我的工作是负责调查遗体,不知道那么多。」
「…………」
「为了尽早解决这个案子,我也会尽力协助你们。不过,除了凶手是那名杀人魔之外,这具遗体已经找不到其他线索了。非常抱歉,没办法帮上忙……」
芙萝洁边说边用布将遗体盖上。
接著她彬彬有礼地行了一礼。
「我们也会竭尽全力,协助两位尽早破案。」
平淡地说出了有礼却很公式的话。
即使早就知道今天发现的遗体不可能恰巧找到新的线索,我们的搜查立刻就遭逢瓶颈。
「果然没有线索吗……我还以为调查遗体就能找到些什么的说……」沙耶快步走在我前方,似乎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既然没有线索,在这里久留无用。
「我们回办公室吧,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了。」
「……也对。」
我讨厌这里。我会不喜欢来这个地方,虽然有一部分是知道这里不会有线索,但我并不会因为这点理由而却步。
我讨厌这里,纯粹是因为──
这里充满绝望。
「……这里原来是医院。」沙耶走在走廊上,望向一间又一间的病房。
房内全部都是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的病患。
「莉可莉丝病。」
「……什么?」
「这个国家从以前就开始流行的病。」我在她背后说:「人会不知不觉间感染,发病后的第一个症状是发高烧,等烧退了以后身体就会动弹不得,接著缓缓失去自由、失去意识,最后变成植物人。」
「…………」
「就算在高烧之前及早发现,也无法延缓发病的速度。」
发现身体遭到病魔侵蚀的时候,患者就被迫面临抉择。离开这个国家在别的地方死去,或是背负庞大的医疗费死去。然而,出国必须支付另一笔昂贵的出国费,结果没有钱的人除了留在国内别无选择。
可是在这个国家,杀人属于重罪。
即便是安乐死也不是例外,即使恶疾缠身而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停止投药亦等同于蓄意杀人。
在医疗机关工作的魔法师们也因此无法停止投药。
所以这里充满绝望。
「……换句话说,只要罹患这种病,就必定会走向残酷的结局吗?」
「没错。」我点头说:「在死之前只能躺在床上受尽折磨。」
尽管这件事非常令人心痛,也没有人有办法阻止悲伤,这个城市的医疗机关今天仍不停给予不知有没有意识的人投药。
我讨厌这个地方。
因为这里充满这个国家的矛盾。
「哎呀,莫妮卡来了。」「反正一定又是来调查杀人事件的。」「真碍眼。」「明明什么也做不到。」
而且,在这里谩骂我无能的声音会肆无忌惮地响起。
「看来她比不上她父亲。」
某个人说。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发现没有任何魔法师看著我,大家都像是打好信号一般背对我离开。
「……怎么了,莫妮卡?」
「……不,没什么。」
我摇了摇头,跟上沙耶的背影。
幸好没有任何一句传进沙耶的耳中,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国内参观告一段落后,我依然与沙耶一起行动。
「来吧,莫妮卡。中午就来街访调查吧!」
「……我觉得应该找不到线索的说。」
「好了好了,别这么说!」
她硬是把我拖到外面,开始访问各式各样的人。我们在城里一路从白天走到晚上。
我早就已经调查过居民中有无目击者了,所以百般理解就算继续做这种事情,也不可能会有任何成果。
但是她隔天,再隔天也带我在城市里漫步。
我跟她每天一起造访各式各样的地方,买东西在路上吃、去看舞台剧,做各种怎么看都像是在玩乐的事情,只有偶尔会想起工作似地进行访问调查。
「好了,莫妮卡。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沙耶在人群中这么笑说,双手拿著在附近路边摊买的面包。
「……你在开玩笑吗?」
再怎么说,这里是和我们现在调查的事件毫无关联的大街。就街访调查来说实在太不适合,怎么看都会徒劳无功。
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
「人家姑且有在工作喔。」
看到我疑惑地皱眉,她说:「我想来与事件无关的地方,观察街上的人有什么反应。」
「……为什么?」
我侧著头问,沙耶便平淡地回答:
「因为人是自私的生物,就算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受苦受难,也不太会有感觉。」她把其中一个面包塞进我手里,接著说:「这附近就没什么讨厌莫妮卡的人喔。」
毕竟人太多了,不知道谁讨厌莫妮卡对吧?沙耶理所当然地说。
她轻而易举地说中了我刻意隐瞒,不想让她发现的事情。
「…………」所以我吃了一惊。「你发现了吗?」
我以为自己被她读心了。
「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的表情很难受啊。」
「……我的表情应该跟平常一样才对。」
「人家看起来完全不一样的说。」
「是吗?」
「就是喔。人在难过的时候,视野会变得狭窄,失去思考各方面事情的余力。」她大口咬下面包,咽下去说:「只有莫妮卡你觉得自己跟平常一样,可是在周遭人的眼中完全不是那样。」
「…………」
「如果觉得难受,就把脑袋完全放空,在毫无关联的地方发呆最好了。所以要不要跟我一起在与事件无关的地方,暂时放空一下呢?」
我累积的疲劳可能比想像中还要多。
她塞给我的面包美味到令人难以置信。食物通过喉咙,落入空空如也的胃袋时,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很好吃吧?因为这是人家买的面包呀!」
沙耶在我身旁骄傲地说出莫名其妙的理论。
我笑了。
「我喜欢你的这种地方。」
「好害羞喔~」
希望和平的时间能像这样,永远持续下去。
但是。
「……别忘了,我们有必须尽早解决事件的使命,沙耶。」
「关于这点没有问题。」沙耶哼一声骄傲地挺胸。「调查陷入僵局的时候,果然还是该来与事件毫无关联的地方。」
说完她指向大街的一角。
在人潮汹涌的地方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景色。
正在购物的客人、飘香的美食、搬运货物的马车、正在工作的大人、买路边摊的魔法师。人们带著各自的目的从眼前经过。
此外,舍弃姓名与容身之处的流浪汉也在大街上现身。沙耶指的方向,是坐在木箱前面乞讨的流浪汉。
「我记得第一个被害者是流浪汉对不对?」她望著坐在路边的流浪汉,表情似乎有些兴奋。「而且你看,他的姿势是不是跟被害者们祈祷的姿势有点像?」
换句话说,她在乞讨的流浪汉身上看出了与事件的关联性。
我叹了口气。
「……那不是在祈祷。」
「?那是什么?」
我回答:
「他是在求救。」
我过去从来不曾向人求救,或是期待别人的救赎。
因为我觉得没有意义。
我自从懂事以来,妈妈就离家出走,担任医生的爸爸则是每天工作到深夜,总是把我独自留在家里。爸爸就算偶尔回家也只会喝酒,因此我没有小时候跟爸爸玩耍的回忆。
煮饭和家事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做。看到不满十岁的小孩上街买菜,大人们常常皱眉低语「好可怜。」但是,我清楚明白爸爸发自内心爱著我,远远胜过那些只会在远处旁观、可怜我的外人。
从我小时候开始,爸爸就希望我能出国。
「因为你有魔法天分。」「你的能力留在这种狭隘的地方太可惜了。」
他常常对我这么说。爸爸希望能送我出国,我也希望某一天能回应他的期待。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还要努力。生在魔法师家族的小孩,每个人都以成为这个国家的医生为志向;但我反而开始努力加入魔法统合协会。周围的人都对我露出难以理解的眼光。他们有的认为我是怪人,也有的嘲笑我是爸爸的魁儡。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停努力回应爸爸的期待。
或许是因为我的努力有了成果,还是离开故乡加入魔法统合协会的只有我一个人,我轻轻松松地合格,出国参加协会的集训。
爸爸帮我支付了难以置信的昂贵出国费,送我离开。
他因为工作繁忙而没有来替我送行。
爸爸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在离开国家的那一天突然说的那句话。
「再也不要回来了。」
堪称道别的,就只有这句话而已。
那时爸爸对我露出的眼神,含著对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感情。
其实我想成为跟爸爸一样拯救生命的人,但我直到最后都没办法说出口。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我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爸爸不希望我跟他过一样的生活。
纵使如此,我最后还是回来了。
获选加入魔法统合协会以后,新人在最初的几个月必须聚集起来,一起接受集训。
我觉得很没有意义。
聚集在同一间教室里的魔法师们都很缺乏紧张感,下课后说著要吃什么,要去哪里玩之类的话题,一心想著观光玩乐。比起接下来即将从事的工作,所有人都在思考该如何将这间教室变成自己喜欢的地方。在我看来,认真想要学习新知的人就只有一个。
「人家绝对要成为魔女人家绝对要成为魔女成为魔女成为魔女成为魔女成为魔女成为魔女成为魔女……」
只有那个在隔壁座位上不停碎碎念的怪人而已。
「…………」
起初在自我介绍时,她一脸紧绷地自称沙耶。她带著一股不可思议的气质,据说是想一面旅行,一面从事协会的工作。
至少在场聚集的新人们研习一结束就会马上回到故乡,在故乡的分部工作,所以像她这种选择不留在故乡的人格外突出。当然,我也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她看起来无法溶入周遭。她每天都带著半死不活的表情出现,休息时间顾著念书,不跟别的同学聊天。结束了一整天的课程之后,她就马上跑去别的地方。虽然有好几个人想邀她出去玩,结果连跟她说到话都没有办法。渐渐地,她开始被周遭的人视为怪人,可是她连这也没有发现。
我在国内的时候,周遭的魔法师们也是这样看我的吗?我对她涌现一股莫名的亲近感。
就算希望某一天能跟她说话,即使对她感兴趣,追根究柢没跟任何人说过话的我不可能会有这种机会。
所以念完书回家的路上,偶然间与她第一次交谈的事情,我至今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自从那一天开始,或是从隔天起,她一有机会就会找我聊天。或许是因为我在课堂上帮了她一把也说不定。
休息时间也好,下课时间也罢,她都学不会教训地跟我攀谈。
我每次都会违背真心,用冷淡的言词企图赶她走。
想接近我的人都是毫不掩饰、想耍小聪明利用我的好成绩的人,所以在我解除戒心之前花了不少时间。即便如此,她依然愿意跟我说话。
我好高兴。
我们终于变成了朋友。
「──然后呢,那时救了人家的就是叫做伊蕾娜小姐的魔女,她真的很善良──」
她常常说帮助自己的魔女的故事给我听。
真的很常说给我听。
「……你已经说十次了。」甚至说到我听得很腻。
「那人家就再说一百次!」
「…………」
她口中名叫伊蕾娜的魔女,是让她认真朝魔女这个目标努力的人。
即使听她不停说一样的话题,摆出兴致缺缺的表情,实际上我还是非常羡慕能对她造成这种影响的魔女。
我开始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影响别人生命的人。
当时和她聊的话题,很多都非常无所谓,甚至不必特地回想,能够将那段时间断定为无聊。
可是我却喜欢与她相处的时间。虽然我每次都只能露出冷淡的表情,但我其实喜欢她跟我说她自己事情的时间,以及她愿意陪伴我的时间。
课堂结束后,我们开始一起回家。
「今天也被操到快累死了……」
她的师父席拉老师似乎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她总是疲惫不堪。她做到这种地步也想成为魔女吗?她就这么想追上那个叫做伊蕾娜的人吗?我虽然不理解原因,可是不厌疲惫努力训练的她,看起来比随便听课的其他人还要生气勃勃。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饭?」
「要!」
她的心情容易写在脸上,看脸马上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她表里如一,肚子饿了看表情就知道,开心的时候会开怀大笑,悲伤时则是相反。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还要信赖她,所以我才能跟她在一起。
「你很老实呢。」
「肚子饿又不是说谎的理由。」她平淡地回答,又说:「其实人家以前曾经说过谎,结果直接被戳破──」
「是被那个伊蕾娜戳破吧?我知道。」
「人家说过吗?」
「大概说了十次。」
「那人家就再说一百次!」
「别闹了耳朵会烂掉。」
她总是一直说自己的事情给我听。
某一天的下课时间,我们一如既往聊著琐碎话题的时候,我问她: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自己的事情?」
那时她露出不解的表情,一如往常毫无隐瞒地回答:
「?想让朋友知道自己的事情不是很普通吗?」
「…………」
我想真的是这样吗?
我没有交过朋友,从没想过要让别人知道我的事情,也从来不想要深入认识一个人。
因为我──
没办法信赖任何人。
「……接受朋友很普通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突然听到这种话只会让人困惑而已。眼前的沙耶也只有纳闷地侧著头,我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她在说什么?」的表情。
可是她马上爽快地回答:
「我听不太懂,不过应该很普通吧?」
这果然是她毫无掩饰的真心话。
「…………」
此时,我心中产生某种犹豫。
我想,如果是她,说不定愿意理解我的事情。眼前的她就算知道真正的我,或许会依然愿意待在我的身边。
所以──
「那个,我──」
我想对她说。
说出真相。
说出我的真相。
但是──
「休息时间结束了。现在开始上课,回位子上坐好。」
时间真不巧。我刚开口,席拉老师就慵懒无比地推开教室的门。
「啊!对不起,等一下再说吧!」她在师父面前抬不起头,立刻回到位子上坐好。
结果,当时的我没办法跟她说出我的秘密。
我就这样抱著没告诉任何人,甚至没和父母说的秘密开始上课。
○
「连续杀人事件的犯人大致上可分为两种。」
人家的师父席拉老师在课堂上将连续杀人犯分成狩猎型,以及冲动型。
「第一种是享受杀人的人。他们具有一定的智慧,知道杀人违反社会伦理,却依旧痛下杀手。基本上这种杀人犯头脑优秀又擅长沟通,父母往往依然健在,生在上流阶级。具有这些特徵的杀人魔常会将杀人视为一种兴趣,换言之,他们以猎人自居。」
不过,老师继续说道:
「另一种类型则完全相反。他们压根不享受杀人,也不理解杀人不好。基本上这种类型智商不高,欠缺沟通能力,通常来自单亲家庭,并出生贫困阶级。具有这些特徵的杀人魔常受幻觉与幻听所苦,也常因为这些烦恼犯下杀人案件。换句话说,对冲动型杀人魔来说,杀人只不过是他们理解世界的手段之一──然而,也有处于这些分类之外的杀人魔。你知道是什么吗,莫妮卡?」
莫妮卡突然被点名,却没有特别动摇,保持冷淡的表情回答:
「同时具备两种特徵的人。」
席拉老师听了马上点头,看来是正确答案。
「没错,而逮捕这种连环杀手是最困难的。狩猎型杀人魔通常在选择猎物时会有某种偏好,更常常事先准备凶器,因此从被害者以及所使用的道具切入,就能比较容易锁定嫌疑犯。冲动型虽然没有偏好,而是凭冲动杀人,但是他们不只会用随手可得的道具当作凶器,又经常在案发现场制造混乱,到处留下证据,因此只要探勘现场,就能轻易找到嫌疑犯。只不过,同时具备这两种特徵的人另当别论。」
简单来说,就是不留下任何证据,却又无法掌握被害人倾向的意思吗?
「老实说,一般人完全无法掌握分类外的杀人魔在想什么,想必会让搜查窒碍难行。」
或许是过去曾经与那种杀人魔交手,席拉老师在讲桌前耸肩叹了口气。
「迟迟无法逮到凶手,说不定还会被城镇的居民贴上无能的标签呢。」
遇到这种杀人魔的时候,最好还是做好觉悟──当时的老师威胁似地对我们这么说。
实际上正是如此。
入境后花了好几天在这个国家调查,得知的情报就只有完全找不到犯人的线索。杀人魔出没无常杀害目标,不留下任何证据就消失无踪,别说他有什么特徵,就连性别、年龄都毫无头绪,唯有时间一味地流逝。
为了避免杀人事件发生,人家开始跟莫妮卡两人一起巡逻。虽然这个国家有士兵负责巡守,但是感觉起来魔法师只有魔法师能够对付,所以人家每天都带著莫妮卡在街上走到深夜。
自从来到这个国家,已经过了一周的时间了。
案情依旧一筹莫展。
就这样,没有任何人死去,今天又结束了。
如果时间能就这么过去的话,那该多么令人高兴?如果杀人魔能就这么消失,那会多么令人开心?
「同时是狩猎型又是冲动型的连续杀人魔,简单来说就是具有高度智慧,却被迫使用杀人手段的人,这么说对不对?」
「如果同时具备两种类型的特徵,应该就是了吧。」
「为什么非得杀人不可呢?」
「天晓得。」莫妮卡的声音非常冷淡。「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她会说这种话非常难得。大致上的事情她都瞭解,又知识丰富,就算课堂上有听不懂的地方,她都会浅显易懂地帮我解答。
人家以为没有她不懂的事情。
「莫妮卡,明天要去哪里?」
人家对她笑说。从旁看来,她的表情像是充满烦恼。
如果又累了,我想再带她去别的地方玩耍。
人家希望莫妮卡的表情能再开朗一点。
然而她却像是看透人家的内心,摇了摇头说:
「明天也要工作,不能再跟之前一样去与事件无关的地方了。」
「可是──」
「不行。」
说完她停下脚步。
「…………」
人家也顿了一下驻足停下。回过头来,我看到莫妮卡在路灯下垂头。
在光芒中的她脸色非常阴沉,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在黑暗之中。
于是人家开口:
「……那么,至少如果你有烦恼的话,可以跟人家说吗?」
人家对她说:「人家把莫妮卡当作朋友。你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烦恼?为什么什么都不跟人家说?你一定很难受吧。可是──」
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垂头丧气呢?
一看她的脸就能明白。不论再怎么缺乏表情,不论再怎么缺乏感情起伏,哪怕阔别好几年重逢,在新人时代和她相处的时间中,她一次也没有对人家露出现在这种表情。
看她的脸就知道了。
来到这个国家,人家一见到她就知道了。
莫妮卡因为某种无可奈何的事情而苦恼。
人家笔直看著她。
她却把眼睛别开。
「明天开始我们分头行动吧。你不该跟我在一起。」
「……不可以,我们要一起行动。」
「为什么?」
「…………」人家说:「因为放不下你,放不下莫妮卡。这样下去让你自己行动,有可能会被杀人魔攻击──」
「不要紧,我不会被攻击。」
「可是──」
「还是让我单独行动有什么不妥吗?」
「…………」
她对人家露出看透内心的眼神,人家便反射性地别开眼睛。
黑暗垄罩视野,视野角落的光芒传来一声细小的叹息。
随后响起类似失望、类似伤心的声音。
「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你了呢。」
●
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
沙耶有魔女的特训,我也必须留下来念书,所以常常碰巧同时回家,次数也随著上课的日子增加。
那一天,我也和她两人并肩走在夕日斜照的路上。
「话说回来,你中午原本想说什么?」
我看著在路边绽放的彼岸花,她就探头闯进我的视野之中,侧著头问。
我马上就明白,她想知道席拉老师开始上课之前,我说到一半的话后续是什么。
可是现在重讲一次太难为情了。
「什么事?」
于是我如此敷衍。
「你不是有话想跟人家说吗?那个时候是想说什么?」
「没什么。」
「咦~?骗人~你一定有话想说,你想说什么?跟恋爱有关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就说了,没什么。」
「……嗯……这样啊。」她在个性上会硬是要我说出秘密,所以我十分警戒,没想到沙耶居然果断放弃。「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
但是,她接著说: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跟我说吧。人家或许很不可靠,但如果你有烦恼的话,人家想帮助你。」
因为人家想更加认识莫妮卡──这句话毫无虚假。
她直率地说出内心想到的话。
所以。
「……你绝对不可以跟别人说喔?」
我不知不觉间就开口说:「我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个秘密。就算是熟人,就算是父母,也都没有说过。」
「我不会说,这不是当然的吗?」
她面带充满自信的表情,爽快地点头。
我有种预感,她即使知道真正的我,也愿意接受我。
我希望她能知道我的事情。
「我──」
然后。
那一天,我对她表白了自己的秘密。
我用短短一句话,表明了我一直以来从没跟别人说过的秘密。
「…………」
她在晚霞中沉默了半晌,皱眉了一阵怀疑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但看到我的表情领悟不是,终于──
「原来是这样……」她难以启齿地说:「这样的话……人家有点难为情耶……」稍微红了脸颊。
她不认为我很恶心,直接相信我的话,笑了。
我好高兴。
「喜欢。」
像是要掩饰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害羞言词,我对沙耶笑说:
「我喜欢你的那种地方。」
又努力、又勤劳、又温柔。不擅长伤害别人,不说谎骗人,也不敷衍了事。率真无比活在当下的她是如此地耀眼夺目。
我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跟她一样生活。
甚至希冀自己成为她最重要的人。
「你不可以变喔,沙耶。」
可是我知道,她内心最深处已经有别人了。我知道那里根本容不下我。
我从小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令人悲哀地什么都知道。
○
一抵达这个国家──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见到莫妮卡,人家就大吃一惊。
在她的故乡发生的事件无法解决,不是代表莫妮卡因为某种原因无法著手处理事件,就是莫妮卡已经不在国内了。
人家会接受这个委托,本来就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替她担心。
因此人家吃了一惊。
她在国内,事件仍无法解决太奇怪了。不可能。
因为她什么都知道。
人家认识的莫妮卡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件。
因为她几年前对人家说出了没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我会读心。」
因为她只跟人家说了真正的莫妮卡。
人家来到这个国家,一和莫妮卡见面后,就刻意封闭了内心。
人家为了让她忘了事件的这件事情,硬是带她到与事件无关的大街上,还表演了乱七八糟的推理。
人家努力让她什么也不想。
人家撒了谎,也敷衍了事。
哪怕她不希望人家这么做,人家也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你不分昼夜带著我到处跑,是害怕一离开我,我就会跑去杀人──对不对?」
「…………」
莫妮卡还在这个国家,却仍旧无法解决事件的话,真相就是一体两面。
她因为某种原因无法逮捕犯人。比如说她受到犯人威胁,或是莫妮卡认识犯人。
又或者是她本人就是犯人──这些可能性的其中之一。
可是前面两者的可能性马上就被消除了。
因为经过一阵子调查,人家发现杀人魔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
简直就像是犯人看透整个城市居民的内心,刻意隐瞒不让任何人怀疑一样。
半年前发生的事件没有半个目击者实在是太奇怪了。街上应该有巡逻的士兵,出现可疑的人影马上就会流传开来。
但是人家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谣言。
如此神乎其技别说冲动型的杀人魔,就连狩猎型的杀人魔都不可能办到。
除了莫妮卡没人办得到。
「……你有什么烦恼对不对?你有非得杀人不可的苦衷对不对……?」
一定有什么原因。她一定是被逼上绝境,才非得出此下策。
所以人家希望能帮助她。
「与你无关。」
令人遗憾的是,人家的心意无法传达到她心中。
莫妮卡早已握紧手中的魔杖,指著人家的脸。
「只要你放过我,我就放你一马。」
换言之,这句话的意思是:
「……如果人家妨碍你,你就会杀了人家吗?」
「很好,你懂得很快。」
「…………」
莫妮卡能轻而易举地看透所有人的内心,现在恐怕已经完全掌握人家在想什么了。
也知道人家丝毫不打算退让。
「……这样啊。」
她露出悲伤的表情。「……太可惜了。」
语毕她挥舞魔杖。
无数火球在她身旁出现,耀眼的光芒伴随淡淡的灼热轻抚肌肤。
人家还来不及取出魔杖,她的手腕就轻轻一拨,火球便呼应那细小的动作接二连三朝人家飞来。
「呃──!」
火球击中脸之前的剎那间。
人家的魔杖射出水球撞了上去。
「等一下……莫妮卡……!人家──」
彷佛熄灭一盏又一盏的明灯,水球从正面浇熄每一颗火球。
没有话能唤回她了吗?没有阻止她的方法了吗?人家想了很多朝她迈步,她却继续挥舞魔杖表达拒绝。
人家当然不打算伤害她,也不打算杀死她,所以没办法使用杀伤力高的魔法。
莫妮卡射出冰柱,人家就将其粉碎。她拔起路灯丢来,人家就改变攻击的轨道,让路灯掉在路上。
人家几乎没有做像样的攻击。
顶多只有朝她扔路边的垃圾箱和花盆,做连威吓都算不上的半吊子反击。
然而,这点程度阻止不了她。
「你身为魔女,能用的魔法还真难看呢。」
「看起来像那样吗?」
「对啊。」
她轻声一笑,粉碎每一个人家朝她丢去的东西。「不用杀了我的决心使出魔法,可是阻止不了我的喔,沙耶。」
即使想聚集废建材限制她的行动,想法浮现在脑海中的瞬间,她就已经点燃周围所有的废建材了。
不论用什么魔法,她都能招架。
「…………」
但是。
人家绝对没有处于劣势。
「……人家不想对莫妮卡做这种事情。」
人家指尖用力,举起魔杖指向莫妮卡。
她会看穿对手的内心,一定知道人家会使出何种魔法,所以想用半吊子魔法阻止她绝非易事。
然而,这并不代表人家绝对打不赢她。
「──对不起。」
语毕人家发射魔法。
魔杖最先射出火球,她轻易地用水球抵销,但强风旋即抵达。当然,她早就看穿了这一招,轻轻松松地躲过,却在应对自头上逼近的冰柱之雨时反应慢了半拍。那时她背后响起爆炸声,强风破坏的民宅墙壁,有几块碎片击中她的背。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顷刻间毫无修饰的魔力块逼近她眼前,但被她用相同的魔力块抵销。在一瞬间的障眼法之间,藤蔓冲破铺在地面上的红砖绑住她的身体,不过她冷静地挣脱。粉碎的红砖朝她的脸飞去,可是就算打中了,也没办法造成多少伤害,顶多只有让她露出不悦的表情。即便如此,她也需要片刻的时间才能发现那跟魔力块一样,只是障眼法。
她原本想趁人家的攻击松懈的瞬间反击,魔杖却已经不在伸出的手上了。
「…………!」
人家第一次看到她惊讶的表情。
人家在红砖轻轻撞上她脸庞的同时,弹飞了她手中的魔杖。她发现手中没有魔杖而困惑的顷刻间,藤蔓再度缠上她的脚,这次终于逮到了她。
「……对不起。」
人家再次道歉。
人家早就知道她能看透人家的内心了,也知道非得和莫妮卡战斗时,该如何才能阻止她。
非常非常简单。
只要不停使出魔法,让她就算看透人家的内心也应接不暇就好。
人家知道只要这样就能阻止她。不想这么做,是因为不想伤害她。
「…………」她现在一定也知道人家在想什么。
在受到拘束,动弹不得的状况下。
「看来我打不赢魔女呢。」
她放弃似地说,笑了。
○
原本应该守护治安的魔法师莫妮卡居然是连续杀人魔,这个消息立刻传遍国内。
所有人都感到害怕,或是表达愤怒。事件被害者的家属当然忿忿不平,关系人,以及过去不论发生多少起事件都事不关己的人们也全都群起斥责她。应该保护众人的人,居然成为威胁人们生活的存在,会有这种反应是当然的。
城里充斥著对她的厌恶。
「这次感谢您的协助,沙耶大人。」
以平淡的语调就事论事表达谢意的官员先生恐怕也一样。「若不是沙耶大人,杀人魔现在一定还在到处杀人吧。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人家如果能跟莫妮卡一样读心,肯定无法正眼看著他的脸。
「人家只不过是完成工作罢了。」
人家摇头说:「莫妮卡──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应该会受到我国的法律制裁吧。」
「…………」
「无须多说,她犯下的是最严重的杀人罪。处以极刑应该最为妥当。」
魔法统合协会派遣魔法师解决事件,并逮捕犯人之后,结果通常会有两种。
将犯人带回协会本部,接受适当的惩罚。
或是以该国的法律制裁。
前者往往是特例,在与魔法师相关的法令并不完善的国家使用,因此基本上犯人的制裁都会交由各国处理。对隶属于协会的魔法师而言,这样能快点交差,也比较方便;可是这次我却对将莫妮卡交给他们处理感到非常排斥。
「……也就是她会被处死吗?」
杀人魔的真实身分曝光。
她也束手就擒了。
但是她为什么不停杀人──关于这一点,她依然顽固地缄口不言,所以至今仍然谜团重重。
「我国的极刑并不是死刑。」理解似乎有所出入,官员先生摇了摇头说:「我国不容许杀人行为,自杀与他杀都毫无例外视为重罪,死刑也是一样。您不觉得杀人者死的法律在我国有所矛盾吗?」
「…………」
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国家的极刑是什么?」
官吏先生直接了当地回答:
「流放。」
人家茫然地走在大街上。
工作已经结束了,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个国家了。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人家应该尽快赶往下一个国家。
但是人家不论如何就是无法离开这个国家。
莫妮卡。
她为什么非得杀人不可?结果人家依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及她的目的。
人家还想再见她一面。
因此人家茫然地在街上游荡。
「……您是沙耶大人对不对?」
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向我搭话。回过头来,我看到一名魔法师。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人家记得她。她的名字应该是……
「……芙萝洁小姐……对不对?」
人家记得她是负责解剖的医生。我们只在医疗机关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人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错。
「是的,我是解剖医生芙萝洁。」看来人家说对了。「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
「…………」
她的表情十分阴沉。
似乎透露出与城里大多数人不同的情感。
「我有话想跟您说,是关于莫妮卡的事。」
「……什么事?」
她听了我的话。
短短地回答:
「我们一直都知道犯人的目的。」
尽管知道,却一直保持沉默,她说。
那是个沉重无比的自白。
●
我依照爸爸的希望离开国家,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也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所以就算沙耶问我研习结束后会不会回国,我也一如往常地回答:
「我不打算回故乡。」
这句话不是谎言。
研习时间结束时──知道我能读心却依旧跟我在一起的沙耶,似乎忘了我们刚认识时说的话。
「研习结束后,莫妮卡会回去故乡吗?」
她又问了我一次相同的问题。
我老实地回答:
「……我好像非得回去不可了。」
研习即将结束的某一天。
我收到一封从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寄来的信。
信上写著死气沉沉的文章,不过简而言之,意思就是:
『令尊犯下了杀人罪,遭到驱逐出境。请尽速回国,商讨赔偿金事宜。』
信上只写了这些。
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故乡了。
但是心底某处却依然想。
说不定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回到国内,迎接我的是对罪犯独生女的好奇眼光。
国家的官员一看到我回来就说:
「令尊身为医生,却刻意给予病患危险的药物,夺走他们的生命。十分遗憾,他是个连续杀人魔。」
他们告诉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他想必是从你还在国内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这么做了。被害者不计其数,赔偿金的部分也──」
他们提出我单独一人不可能偿还的金额。
官员要我以金钱弥补爸爸杀害的被害者家属。爸爸已经遭到驱逐出境了,因此只能由我一人支付。就算拿出爸爸的所有存款,把房子卖掉,也难以偿还我身上的债务。
这时,国家的官员做出某个提案。
「你要不要在我国工作?在偿还所有债务之前,就请你为我国的治安尽一份心力吧。」
这个国家的魔法师几乎都在医疗机关工作,因此从以前就缺乏替国家效劳的魔法师。
再加上我还戴著魔法统合协会的徽章,或许正巧适合为国效命。
「这个国家的人都知道你与令尊不睦。你从小就受到虐待,才会忍不住离开国家吧?有许多人同情你的遭遇,城里的人们一定不会拒绝你才对。」
官员这么说,拍拍我的肩膀。
但是我知道。
我知道爸爸比任何人都还要深爱著我。
我从来不觉得能看穿别人的内心是件好事。
走在街上的人们内心的不平与不满,源源不绝地传进脑中。比如说,有人面带笑容彼此交谈,内心反而在彼此轻蔑,或者手牵手的情侣其实并不相爱。我只要靠近马上就能明白。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人们心中隐藏的愤怒、苦恼、悲伤、喜悦我全都瞭若指掌。
我当然知道,爸爸身为医生不断杀人。
同时,我也明白他比任何人都还要痛苦。
爸爸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的乐趣杀人的,也没有因为伦理观崩坏而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他不会冲动杀人,也不会以猎人自居。
他只不过是因为被逼上了非得这么做的绝路,才出于无奈痛下杀手。
从我小时候开始,莉可莉丝病就在这个国家流行蔓延,但至今仍尚未确立有效的治疗方法。目前一旦罹病,就必须采取延命措施,为此治疗费用也相当庞大。
一般市井小民无法承担的医药费将会压垮患者的家属。可是这个国家不但不容许自杀与他杀,甚至不允许安乐死,必须持续投药避免病患死亡。哪怕债台高筑,病患都不允许死亡,患者与家属只能面对无穷无尽的痛苦。
爸爸为了拯救身陷黑暗中的人们,以药物替病患进行安乐死。他没被任何人发现,不停承受著不为人知的痛苦,从没受到任何人感谢,唯有不断让病患安稳地永眠。
爸爸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衰弱,每次回家就沉溺于酒精之中,偶尔还会对我动粗;但我一次也不觉得痛。
因为我知道,比起我脸上的巴掌,爸爸内心的伤痕深多了。
我就跟抱著秘密生活的爸爸一样,压抑著自己的心情与秘密继续生活。对人们的叹息充耳不闻继续生活。
我十五岁时,爸爸对我说:
「你有魔法天分,留在这个国家太可惜了。」
但他的内心却不是这么想的。
爸爸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迟早会公诸于世,也知道留在这个国家不可能幸福。他说出有口无心的话,将我赶出了这个国家;然而,那绝非出自于对我的憎恨,或是嫌我麻烦。
他纯粹是看不出继续待在这个不幸福的国家有任何意义而已。
「再也不要回来了。」
就连我临走前夕说的这句话都是谎言。
其实我知道,爸爸想跟我在一起,以及心底其实希望我某一天能够回来,却非得压抑这种心情。
所以,最后。
这个国家将信寄来协会时,我决定要回到这个国家。
其实每个人都觉得这个国家很奇怪。
但即使对这个国家抱持怀疑,也没有人说出口。他们将怀疑的自己视为异端,对真正奇怪的事情视而不见。
所以他们才能缄口,忍受所有的不合理。
可是我全都听见了。
为国家工作的我,耳中不停听到莉可莉丝病患至今仍找不到恢复希望的烦恼与痛苦,以及魔法师们丝毫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的苦恼。
我一定要跟别人说这种世界错了。
我一定要拯救深陷无尽痛苦的人们。
一定要有人牺牲。
我知道。
我知道就算说出秘密,将想法化为言语,也未必会变得不幸。
这是知道我能听见他人心声之后,依然一如既往对待我的她告诉我的。
所以,尽管我知道爸爸不希望我跟他过一样的生活,我最后还是踏上了同一条路。
○
「这件事在医疗机关工作的魔法师间非常有名。」
芙萝洁对人家说出莫妮卡的爸爸的故事。「尽管违反这个国家的法律,她的父亲还是帮这个国家的病患安乐死。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给予危险药物的疯狂杀人魔──至少,在医疗机关工作的魔法师间,她的父亲是大家的偶像。因为他做到了没有人做得到的事情。我们看过太多太多因为支付不起庞大医疗费用而忍痛弒亲的人,他是想要在发生那种悲剧之前拯救他们;可是国家高层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使这件事的真相没有流传开来……」
「…………」
看到我默默不语,她说:
「只要解剖就能大致理解,我们也知道目前为止的被害者全都罹患了莉可莉丝病。」
「……也就是你刻意隐瞒吗?」
遗体上没有任何线索──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她应该也说会尽可能帮助我们才对。
「不只有我。」芙萝洁稍微加强语气,看著人家说:「这个国家的魔法师大多都隐约感觉得出来,被害者每个都是莉可莉丝病的患者。」
「……既然如此──」
为什么不告诉人家──
差点说出口的话被芙萝洁小姐打断。
「因为我们不希望她解决这起事件。纵使知道国家高层对她寄予破案的期待。」
要是解决了,为莉可莉丝病所苦的患者们就只能抱著毫无救赎的绝望活下去。
所以除了隐瞒之外别无他法。所以他们才会排挤企图解决事件、到处打听的莫妮卡。
然而,拯救莉可莉丝病患的不是别人,就是莫妮卡自己。不论如何受到城市的人们没用与无能的谩骂,不论多么受到医疗机关的魔法师们排挤,莫妮卡依然深深藏著内心的秘密,独自一人奋斗。
「沙耶大人……」
我们知道一切时,她已经去了我们到不了的地方了。
「我们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
她难忍心中的后悔,跪坐在地掉下泪来。
「最近我在旅行中遇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人家突然想到某件事。
上次人家跟最尊敬的魔女伊蕾娜小姐见面时,她跟人家分享了某个旅行中的故事。
她在某个城镇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女生。
「那个人似乎能预知未来,明天、后天、甚至更遥远的未来,她都能事先知道城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以及人的生活会如何改变。」
「哈哈~好方便的能力喔。人家如果有那种能力,一定会拿来赚钱。」
人家随便点头,她就以平坦的语调继续说:
「可是她并没有用能力做那种自私自利的事情,而是利用那份能力,到处预言别人的未来。她会跟某个人说『你明天会遇到意外』,或是对某个人说『你的情人在劈腿』,或是对某个人说『你一个月后就会丧命』。而她的预言每次都会实现。毕竟她能看见未来,这是当然的。」
「……简单来说,就是她到处招惹别人呢。」
「说得对,差不多就是这样。」
「…………」
「你一定很怀疑为什么吧?我也很纳闷。她究竟为什么喜欢像这样做招惹别人的事情?」
人家认为很没意义。究竟有谁会喜欢被别人讨厌?
人家的想法似乎写在脸上,伊蕾娜小姐见状,开口这么说道:「可是,她绝对不是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做。」
「她想藉由让自己遭人怨恨,使他们避免更糟糕的结果。她知道不幸的未来不论如何都无法避免,还是为了让不幸降到最小的程度,特地做这种惹人厌的事情。」
接著伊蕾娜小姐说。
她说:
「她──」
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想起那件事?
为什么这么愉快的回忆,会让人家如此揪心?
人家跑到气喘吁吁,甩开闪过脑中与伊蕾娜小姐的对话,一面诅咒自己的愚蠢,一面跑向莫妮卡身边。
人家认识的莫妮卡绝对不是会心甘情愿杀人的人。更不是迫于必要,而能轻易选择杀人的人。
因为她是比人家还要聪明、还要温柔的人。
「──那个!」
人家边跑边喊。人家看到了走在街上的官员先生,等不及调整呼吸,就一把抓住了他。
官员先生看到人家突然出现惊讶到目瞪口呆,歪著头问:「啊啊,沙耶大人……请问怎么了吗?」
人家用力一扯,对他说:
「那个……!莫妮卡……!她现在在哪里……!」
人家有话非得对她说不可。人家有义务确认她真正的心意。
如果芙萝洁小姐说的话属实──如果莫妮卡是真的为了拯救住在这个国家的人,才被迫选择那种手段。
既然如此,她受到这个国家制裁本身,就只能说是错误。
莫妮卡什么坏事也没做。
「很可惜,她已经不在这个国家了。」
然而,官员先生却摇了摇头,像是在拒绝紧紧抓著他的人家。「刚才正式决定流放她了。她恐怕已经被带到国外了吧。」
他直白又平淡地说,望向国外的方向。
她已经不在这个国家了──
仅此而已的真相,却替人家的胸口带来一阵难以平复的骚动。
伊蕾娜小姐的话再次闪过脑中。
「她只是太过瞭解别人的痛苦而已。」
我有股不祥的预感。
●
在不能杀人的这个国家,杀人犯一定会被驱逐出境。据说是因为这个国家不需要不遵守国内规范的人。
然而没有人知道。
驱逐出境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停下。」
为了避免我取出魔杖,我就连手指都被锁住,听到背后传来这一声,我就乖乖地听从指示。
背后有两名士兵。陪伴我离开国家的他们没有和我这名罪犯交谈,只有单方面对我下达指令。
我就连他们心中的想法都瞭若指掌,因此不必特地提问,就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何种命运。
「…………」
眼前是一整片红花。
茎笔直地长出地面,前端长著比夕阳还要艳丽的红花。在森林之中抬起头来,可以看到一片蓝天,以及遍布地上数不尽的彼岸花。
看起来就像是花朵形成的湖泊,或许也像是一片血海。
一想到爸爸过去也曾经来到这里,一想到我站在爸爸最后站的地方,心中便涌现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
杀人的大罪人有在国外继续生活的权利吗?纯粹的驱逐出境足以偿还他们的罪孽吗?
不可能。
包含我的爸爸在内,过去在艾玛德斯林犯下重罪的每一个人,一定都遭遇了相同的下场。流放这个名字,纯粹是禁止杀人的国家用的方便名词罢了。
我全都知道。
就连自己最后会迎向何种结果都知道。
「有什么遗言吗?」
士兵对我的背影投以缺乏感情的声音。
我回过头来,摇了摇头。
「没有。」
「是吗?」
接著两名士兵迈开步伐。
践踏著脚底的彼岸花。
将长枪的前端指向我。
第一个人是流浪汉。
就算没有说出口,他的心也告诉我他的身体受病魔侵蚀,还告诉我他得知自己罹患了莉可莉丝病之后,便舍弃家人与身分,选择孤独度过余生。
所以我向他提案。用魔法让他睡著,再夺走他的生命。
他马上就答应了。
第二个人是人生本应一帆风顺的店老板。他在医疗机关检查发现罹患了莉可莉丝病,坠入绝望的深渊。我向他提案,他马上就答应了。
第三个人是名认真的女学生。罹患莉可莉丝病的她选择自我了断。我阻止了她,并跟她约好,我会毫无痛苦地结束她的生命。
一个接著一个,我亲手终结了无数人的生命。
这个罪孽非偿不可。
「──谢谢你。」
即便他们最后面带微笑,即便最后一句话是对我的感谢,那些都只是枝微末节的问题。
「对不起──」
即使对已经断气的他们说出算不上慰藉的话,并替他们流泪,也改变不了我杀人的事实。
我必须遭受报应才行。
因此我欣然接受迎面而来的利刃。
回过神来,眼前是一片蓝天。
脚步声渐行渐远。
两名士兵没有给我一个了断,仅在我身上留下致命伤便离去了。我想,这一定就是所谓的流放。
杀人凶手最后不能毫无痛楚地结束生命。
只能尽可能承受漫长的痛苦。
他们留下半死不活的我回去了。
身旁没有任何人后,孤独的我朝天空伸手。就如同过去我杀的人们对我做的一样。
然后──
「……救我──谁来……沙耶,救救我……」
我说出了一直深藏于心中的话。
但是被枷锁紧紧束缚的双手,却连求救也无法如愿。
○
在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稍远处,有一座彼岸花绽放的森林。
有一个地方充满莫妮卡喜爱的花朵。
人家离开国家,骑上扫帚寻找她的身影。人家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早就前往别的国家了;但找到彼岸花绽放的那里时,人家笃定她就在那里。
而的确,人家在那里找到了她。
「……莫妮卡!」
她倒在血红色的花丛中,仰望一片蔚蓝的天空。
深邃的双眼瞪得大大的,有气无力地倒在地上。
红色的花沾满鲜血。
「……沙耶……」
她还有气。她转过沉重的脑袋,用被泪水浸湿的双眼看著我。「……你来了……」
人家急忙跑到她的身边抱起她。
既然还有气──
「等一下!人家马上用魔法──」
用魔法救你。人家边说边取出魔杖。既然还有救的话,哪怕她在国内被当成罪犯,人家也有义务救她。
因为她是人家的朋友。
「不行……」
但她却拒绝了。她用被枷锁束缚的染血双手拨开人家的魔杖。
「你在──」做什么?难道想死吗?
「不可以……」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反正我已经活……不久了……」
「……什么?」
「──莉可莉丝病……」
她简短地说出这个词。仅仅一句话,仅此而已,人家就理解她拒绝的理由。
她已经活不久了。
她的身体已经被疾病侵蚀了。她也罹患了折磨大量艾玛德斯林居民的不治之症。
「……可是人家希望你能活下去,多一秒也好,所以──」
所以人家举起魔杖,说什么也要治好她。她用染血的手再次抓住人家的魔杖。人家的指尖在颤抖,瞄准不了目标。视野不知不觉间开始模糊,这才发现自己在哭。
她对人家缓缓摇头。
接著说:
「让我……休息一下……」
所以人家说:
「……不可以,你要继续工作。从今以后继续、继续──」
继续活下去。人家希望她从今以后也能活下去。人家希望她能待在人家身边。
她在模糊的视野中摇头。
「……这样就好。」
接著被锁链锁住的指尖温柔地抚摸人家的脸颊。
「能被最喜欢的东西陪伴结束生命──已经是最幸福的了。」
所以没关系。
谢谢你。
说完,她最后笑了。
人家对她说话,人家对她使出魔法;但是人家朝她伸手时,她已经不在了。
她落入了再也不会苏醒的永眠。
落入漫长休息中的她,表情看起来十分安祥。
她已经什么也不对人家说了。
「……你说……」
可是人家依旧对她说话。
「……你说点什么啊──」
她明明已经不在了。
「莫妮卡──」
她明明已经不会回来了。
「不要丢下人家……」
就算是这样,人家还是继续对她说。
紧紧握著最喜欢的她的手。
○
由于人家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因此不清楚事实为何。
在那之后,人生活的城市艾玛德斯林不久之后就毁灭了。据说是魔法师群起推翻政权,或是开始学莫妮卡杀害罹病的病患,又或者是疾病蔓延到无法控制。虽然人家听到各式各样的说法,但很可惜的是无法得知那个国家究竟是怎么毁灭的。
因为人家已经再也不想靠近那个国家了。
「──是沿海国家的委托,在路上看看也好,记得看过委托书。」
各国一如往常,将委托送来魔法统合协会。人家这种方便使唤的魔女似乎常常被迫负责麻烦的工作,那一天看到的委托中,有一项特别麻烦的任务。
人家的师父席拉老师也理解这点。
「真是爱强人所难……」
她一面抱怨,一面将委托书交给我。
「……我知道了。」
人家随意瞥过一眼内容,就收进怀里。如她所说,人家就在扫帚上再慢慢看个仔细吧。
基本上人家处理的工作大多都相当紧急,于是人家立刻回头,迈开步伐。
说不定这副模样就平时爱抱怨的人家来说很稀奇。
「……你没事吧?」
席拉老师对人家的背影喊道。
「…………」
很可惜,人家没有自信自己的心情跟平常一样。
不过人家不想让师父担心。
「嗯。」
所以人家回头笑了笑。
「没事。」
跟莫妮卡一直以来承受的痛苦相比,工作繁忙根本算不上什么。
所以人家当然没事。
离开魔法统合协会的分部,人家立刻出国。
国门旁开著一朵小花。
茎笔直地长出地面,前端长著鲜艳的红花。
彼岸花。
随处可见的花朵从地面铺设的地砖缝隙间探出头来,迎风摇摆。
人家每次看到这朵花,一定都会想起来。
孤独,却比任何人都还要美丽绽放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