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宽敞宅第中出生的她,对外面的世界认识不多。
她生在国内唯一的魔法师家族,一直以来被囚禁在大宅内。
「听好了,你要继承我们家的基业。」
外婆对她这么说,每天训练她使用魔法。
使役使魔。
出生在名家,这就是她的使命。
「听好了,盒子里放著蔬菜吧?你用变身魔法把蔬菜变成动物看看。」
外婆亲自教导的魔法特训严格又强硬,她非常讨厌。她不想成为魔法师,也不希望成为魔法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非得学魔法不可。
「盒子里装了一只老鼠吧?你试著把它变成狗看看。」「你觉得这长得像狗吗?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愿意好好学魔法?」「这样下去你永远都使役不了使魔。」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她不断重复直到得到结果。
然而她的训练不可能会有成果。
因为她发自内心厌恶魔法。
她喜欢别的东西。
「哎呀,你又想做面包吗?」
她唯一的兴趣,就是跟妈妈学做面包。她会看准妈妈站到流理台前的时机,央求她教自己做面包。
可是真要说起来,学做面包只不过是附带的。
她只是想要和妈妈独处的时间而已。
因为只有妈妈瞭解她。
「每天训练很辛苦吧──但是不用担心,你将来一定能使役厉害的使魔。」
妈妈常常劝谏似地对她说「我以前也常常被外婆骂。可是呢,就是因为以前常常挨骂,好好学了魔法,现在才能像这样身为魔法师,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外婆希望你能变得更优秀,才会故意那么严格──因为严格是期待的另一面。」妈妈边说,边摸摸她的头。
茶色毛皮的狼在她身旁摇著尾巴。妈妈的狼使魔或许也跟妈妈有著相同的想法。
她十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
妈妈带她上街庆祝她的生日。充满人类的世界,对只认识宅邸中世界的她来说闪闪发亮,耀眼夺目。
由于妈妈是魔法师,所以在街上备受称赞。在这个城里,能够使用魔法的就只有她的妈妈与她的外婆,所以她们每次离开大宅,都会有许多人请她们帮忙。
大多都是修好破掉的杯子,寻找失物等等没什么大不了,能一笑拒绝的小事。
但她的妈妈反而对街上的人们露出温柔的微笑。
「好啊,没问题。」
并点头答应他们的请求。
她对妈妈的身影感到崇拜,希望将来能和她一样。
就这样,妈妈带著她在城里散步的时候。
妈妈确认四下无人后说:
「老实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最讨厌修行魔法了。就跟你一样。」妈妈对她坦白道:「我以前曾经想过,为什么非得这么辛苦地学魔法不可。」
「…………」
「可是呢,长大以后妈妈才发现,想获得可以伸出援手帮助别人的力量,当然得付出辛苦的代价。」
想要帮助他人,就必须获得足够的力量。
妈妈说她必须撑过痛苦才行。
「…………」但是她保持沉默。她并不是不理解,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她没有信心自己能像妈妈一样坚强。
妈妈看著她,摸摸她的头。
「……对不起,你才十岁,有点难懂呢。」
接著,妈妈又悄悄跟她说了一个秘密。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自己出来玩吧。只要多多认识外面的世界,你可能就会稍微喜欢魔法一点了。」
「……可是──」
她被严格禁止单独离开宅邸。能像现在看见大宅外面的世界,也是因为她跟妈妈在一起。
她只能接受魔法特训──在宅邸里过痛苦的生活而已。
「从宅邸的大门往右走三十步,拨开那里的草丛看看。栅栏上开了一个小洞。」从那里就能离开了,妈妈悄悄地告诉她。
「妈妈呢,以前其实是个坏小孩喔。」
妈妈跟她说了能变成和她一样的方法。
在那之后,她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偷偷溜出去玩。
即使知道这么做不应该,哪怕光是想到被外婆发现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处罚就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只要一溜出去,恐惧就会麻痹,所以她开始频频从宅邸消失。
一个人走的时候,城市的样貌和在妈妈身旁截然不同。
这个不必在乎任何人眼光的世界十分宽广,十分耀眼;但她同时也看到了黑暗面。她自己一个人,才知道妈妈刻意挑治安好的大街走。
城里有形形色色的人,也有各式各样的生物。
她发现绝对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幸。
她看到工作失败,被骂到狗血淋头的大人;她看到无家可归,在路边睡觉的乞丐;她看到翻找垃圾桶生活的野狗;她看到在捕鼠夹中奄奄一息的老鼠。
她看到在巷弄中浑身是血,性命垂危的小生命。
「────」
这就是她第一次与使魔相遇。
然而住在宽敞宅第中的她,却依然不明瞭外面的世界。
「……又是同一个梦。」
少女揉著眼睛环视四周。她的周遭光明四溢,复杂的资料在书桌上堆积如山,手边放著笔,还有写到一半的资料。
她好像是做到一半睡著了。
手边的资料上,文字写到一半变成歪歪斜斜的线,被眼泪或是汗水浸湿,已经没办法阅读了。
「…………」
她焦躁地把纸揉成一球往后扔。这里是她的房间,没有人会责备她。
而且,这间宅邸除了她已经不剩下任何人了。
自从半年前的那一天开始,人就自这座宅邸绝迹。
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丧失了性命。
就算多么脏、多么乱,也没有人责备她。
「我要更努力……更努力才行……」
少女再次提笔。
她著了魔似地嘀咕,继续振笔疾书。
○
「请问两位有使魔吗?」
我们在寂静之国巴拉德的入境审查进行到一半,就被官员小姐召见。官员小姐对我们说「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两位说。」就请我们进到国门旁的房间,关门上锁,并提出这个问题。
使魔。
「没有呢。」芙兰老师摇头道。
「跟右边一样。」我也点头回答。
追根究柢,魔法师单凭自己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几乎没有非得使役使魔才能解决的状况。使魔如今甚至被称为纯粹的传统技艺,持有使魔的魔法师反而比较少见。
「这样啊……」
但官员小姐听到我们的回答,表情反而掩上一层阴影。
哎呀哎呀。
「难道说要使役使魔才可以入境吗?我们不只没有使魔,也几乎没有关于使役使魔的知识说……」
伤脑筋。
无法入境就头痛了呢──如此一来就只能露宿野外了。
不过看来是我想太多了。官员小姐说「不是。」摇了摇头。
「不论有没有使魔都可以入境。想委托两位的事情与入境无关。」
「那是为什么呢?」
芙兰老师拋出十分合理的疑问。
官员小姐面不改色地说:
「我国唯一的魔法师家族自古以来就会使役使魔。从历代祖先到现任当家都继承了这项传统。」她接著说:「我们有在那个家族──不对,在这个国家发生的问题想要委托两位。」
她将一张纸放在我们面前。
那是交给魔法统合协会的委托书,酬劳栏位写著在寂静之国巴拉德滞留期间住宿费与饮食费由国家全额负担,以及额外的酬劳金。
金额相当可观。
足以令人倒抽一口气。
「我们想用相同的条件,请两位接下这份工作。」
然而,酬劳金额如此之高。
就纯粹代表他们的问题十分棘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芙兰老师拿起那张纸。
我从旁瞥了一眼,只看到「捕获使魔」这行字。
「我国魔法师家族使役的使魔有一只失控暴走,家族惨遭灭门,唯有身为主人的少女幸免。失控的使魔现在仍偶尔会在城里出现,威胁居民们的生活……这是我国的问题,原本不该厚颜无耻地委托旅人帮忙,但是──」
使役使魔的家族,除了身为主人的少女,其余人全死了。
换句话说──
「我国只剩下一名魔法师了。」
只剩下让使魔失控的罪魁祸首了吧。
由此可见,灭门惨案发生的时候,少女自己明显并不具有收拾事态的能力与余力,所以官员小姐才会委托我与芙兰老师这两名旅人。
对她来说,我们此时造访这个国家可说来得正是时候。
「…………」
芙兰老师看著那张纸陷入沉默。
于是我在她身旁发问: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官员看了我一眼,短短地回答。
卡莲。
那就是独自留在宅邸中的可怜少女的名字。
○
城市景观似乎带著一股淡淡的潮水香味。
在和缓的坡道上,海面的耀眼光辉灿烂夺目,大海近在眼前。
预计搭船回到王立瑟雷斯特利亚的芙兰老师,旅途即将来到终点。
「它是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出现的。我们家养的狗突然开始狂吠,还以为是什么往窗外一看,就看到它了。恐怖的模样害我差点没被吓死。」
老师二话不说接受委托,我就和她一起展开调查。
在城里和擦肩而过的人问话,便能得知卡莲的使魔确实让城镇居民人心惶惶。
目击情报多到不胜枚举。
「我们店外的垃圾箱被翻得乱七八糟。它灵巧地翻开垃圾箱的盖子,只吃了里面能吃的东西。是没有遇到什么灾情──」
据说,它的模样宛如一头猛兽。
黑色毛皮、绿色眼睛、尖锐牙齿,以及骯脏锋利的爪子。外表看起来似乎有点像是狼,但是身材巨大无比,体长大约与成年男性不相上下。
「它喜欢吃面包,常常在我们的店外面眼巴巴地盯著面包看。如果是常来的流浪小丫头,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人赶走,但它实在是太大只了。我家还有小女儿,一想到它会对我们不利就冒出一身冷汗啊。」
它平常不常在人前现身,不过似乎会被爱吃的面包吸引,智商并没有特别高。
然而,为什么这座城市的人们放任这种野兽半年不管呢?就算外表看起来吓人,既然是会偷拔作物、翻找垃圾的可怕怪物,究竟为什么没有人出面处理?
听到我十分合理的质疑,巡逻的卫兵回答我说:
「我们尝试捕捉它好几次了,可是都徒劳无功。我们募集城里居民的帮助,总动员追著它跑──但是那只狼逃跑的速度太快了。我们这些没办法使用魔法的一般人实在不可能抓到它。」
卫兵语带叹息地说:
「要是能借助这个国家的魔法师的力量就好了──」
据说。
自从家人全部过世之后,使魔的主人卡莲就把自己关在大宅里,再也没有出来。
或许是对住在宅邸的魔法师家族感恩,不少居民同情她悲惨的遭遇,偶尔会去看看她的样子,并留下食物给她吃;但没有半个人看到卡莲的身影。
现在没有人知道她在紧闭的大门后是不是还活著,还是已经死了。
「……请问那栋宅邸在哪里?」
卫兵对我点了一下头,伸手一指。
指向城市另一头那栋偌大的宅第。
既然掌握到了使魔的特徵,以及大致上的生态,情报就应该足够了。
接下来该做的事情,首先是找旅馆下榻,再寻找使魔的行踪,以及──
去找卡莲──前往素未谋面的少女闭门不出的宅邸。
想要迅速解决这起事件,这些事情想必不可或缺。
但是姑且不提这些。
「呃……先来一盘主厨推荐的沙拉,最便宜的咖啡,还有从这边到这边的每一种面包。就这些。」
我砰一声阖上菜单。
大致做完街访调查之后,我们来到城里的咖啡厅面对面而坐。店员问我要点什么,于是我就点了梦想中的「从这边到这边全部来一份」。
「点这么多没问题吗?」
服务生手忙脚乱地登记时,芙兰老师在一旁侧著头问。
不用担心,毕竟──
「饮食费会全额负担呀──!」
既然是免费的,尽量点有什么关系?思考回路坏掉的结果,就是害我做出这种荒唐的行径;不过老师依然跟平常一样克制地对服务生说「啊啊,我只要红茶就好。」真谦虚。
「可是伊蕾娜,你点这么多不要紧吗?」
服务生离开后,老师倾身向前小声地问我。
她是在担心我没办法全部吃完吗?
「不用担心,这间店是可以外带的优良店家。」
「不是这个问题。」老师伤脑筋地摇了摇头。「你的钱够吗?」
「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钱。」
停留在这个国家的期间餐费会全额给付,不论花了多少,只要记得领发票就会全部还回来。真是太棒了。
「但是委托如果失败,钱就不会回来了喔?」
「!」
「不是,一般来说都想得到吧?」
「………………………………………………………………我知道啊。」
「先跟你说,我不会请你吃饭喔。」
「老师,我们绝对要达成这个委托。」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更不一样的情况下听到这句话的说……」
不过,就算产生自己付钱的风险,也来不及取消了。服务生把我点的东西端了过来,事到如今已经后悔莫及了。我垂头丧气地叫住服务生小姐说:「啊,不好意思……可以给我外带用的袋子吗?可以的话麻烦多给我一点。」
服务生小姐面带疑惑的表情拿了袋子过来。
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面包全都塞进袋子里。
老师茫然地看著我,啜了一口红茶。
「离开这间店之后──就得去找卡莲了呢。」
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说。
「…………」我整理好袋子后点头道:「说得也是。」
坦白说,我跟芙兰老师一样,几乎没有关于使魔的专门知识。
如果能帮助使魔的主人卡莲阻止它,就应该那么做。如果她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离开宅邸,就应该帮她解决那个问题。
除了见她一面别无他法。
不过,若是要和她见面。
「从现在开始我跟老师还是分头行动比较好。」
「的确。」
老师说:「虽然不知道卡莲现在的状况怎么样──既然半年没有离开宅邸,想必是有某种隐情吧。」
不仅失去了家人,应该控制的使魔还在城里胡作非为。她不太可能什么也没想,只有在家悠闲度日。
说不定,她跟宅邸一样关上了内心的大门。
既然如此,就必须去见她好好谈谈。但是现在我们两个人一起行动,两个人一起过去真的能让她敞开心房吗?
恐怕会有困难。
「我一个人去找卡莲吧。」
根据官员小姐的说法,卡莲似乎比我还小几岁。
既然如此,前往宅邸的人由年纪较为接近的我比较适合。
「麻烦你了。」老师点头道:「我就负责追踪使魔的去向吧。」
接著我们稍作休息之后起身离席。
走出咖啡厅时,老师提议:「旅馆要先预约才行呢。一天结束后,我们再集合互相报告结果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麻烦找便宜一点的旅馆。」
「就住贵一点的地方吧。」
「老师。」
「住宿费就各付各的吧。」
「老师。」
结果两人争论了一番,决定住在有点贵的旅馆。
这下不论如何都得达成委托了呢……
○
「不好意思打扰了~门开著我就自己进来了喔~有人在家吗~」
那么那么。
在某间豪宅,有一个用魔法轻轻松松撬开大门的锁后,说著超级假惺惺的话,大摇大摆非法入侵的魔法师。
这个毫不犹豫做出犯罪行为的女人是谁?
没错,就是我。
「……没有回应呢。」
人家堂堂正正地走正门进来,不理人家是怎么回事?我一面疑惑地想,一面走向眼前耸立的巨大宅邸。
对一名不知是死是活的少女不需要客气,宅邸的门也被我轻轻松松用魔法打开。
「…………」
一反漂亮的外观,宅邸内部凌乱不堪。
过去应该吊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凄惨地躺在红地毯上,碎片散落一地。挂在墙上的绘画漆黑骯脏,楼梯则是到处坑坑疤疤,宛如台风过境。
每踩一步,水晶灯的碎片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卡莲应该就在这栋豪宅的某个地方──
「有人在家吗?」
由于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能遇到她,于是我随便乱晃,边散步边打招呼。
在大宅子里找了一阵子,脚下的东西从玻璃碎片变成揉成一球的纸团。我捡起其中一张摊开,看到纸上写了歪歪斜斜的文字。
我一一把纸团捡了起来,继续向前走。
终于,纸团带我来到宅邸深处──一扇半开的门前。
「…………」
门后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同时也是一间杂乱的房间。
延伸到走廊上的纸团在房间的地板及床上散落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有被图钉钉在墙上的纸张。
在门的嘎吱声静静响起的空间中,开著的窗帘在阳光下摇摆,自窗外吹来的微风翻动在书桌上摊开的书本。
趴在桌前的少女轻轻皱起眉头,坐了起来。
金色的头发稍微超过肩膀,她果不其然如同良家大小姐一般,穿著到处都有过度装饰的昂贵长袍。
她的年龄大约比我还小两、三岁左右。面容留有一丝稚气的少女终于发现我站在门前,把脸转向我。
我看到她昏暗的双眼,以及眼睛正下方淡淡的黑眼圈。
「……谁?」
不知是因为疑惑而皱眉,还是纯粹难以忍受睡意,她露出难以判断的表情侧著头问。
该怎么回答让我有些犹豫。
「我是正在旅行的魔女。」
总而言之我这么自我介绍。
「我是来阻止你的使魔在城里大闹的。」我说。
「…………」
听到我的话,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不改色看著我陷入沉默;但她一定知道城里发生的异变。
或许是感到责任感,又或许是为此感到痛苦,她一定身在城里最艰辛的立场。所以我站在原地,等待她的回应。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一句话。
「非法入侵。」她只有这么说。
「…………」
眼前的她比想像中还要冷静。
●
和伊蕾娜分头行动之后,我问了居民很多问题,但是没有得到什么有力的情报。
城里的居民看过好几次使魔,但由于它神出鬼没,因此完全无法想像会在哪里出现。
我伤透了脑筋。
不过,土法炼钢到处乱走的结果,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这是?」
不知道跟使魔有没有关系。
或许会偶然间撞见使魔──我怀著这种希望走在城市的小巷子里时,找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昏暗的巷弄正中央,是一个放在盘子上的面包。
「…………」
是有人不小心掉的吗?不知道为什么放在盘子上。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刻意放在这里的说。不对不对,不管怎么想这都是陷阱。
「哎呀……」
抬起头来,巷弄深处又摆了一个面包。
这个时候,就连迟钝的我也发现了,这条路一路上都是放在盘子上的面包。
「哎呀,太浪费了……!」
我一个一个捡了起来,装进袋子里。
真是太荒谬了。这一定是为了逮到使魔而设下的陷阱。既然如此,想到这种浪费面包计策的人,恐怕就在这条面包大道的尽头守株待兔。
我知道有一个人买了这么多面包。
应该说刚才我跟她还在一起。
「伊蕾娜……你真是的。」
她应该去找卡莲了才对──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不过,我绝对不准她实行这种浪费食物的作战计划。
所以我为了对在这种乱来计划最后等著的伊蕾娜骂一声「乱来!」开始回收所有的面包。
不久之后,我找到最后一个面包。
面包原本放在盘子上,只有最后一个放在奇妙的位置。
那被吊在路灯下。
而且还洒满奇怪的白粉。
太可疑了……
尽管不知道吃下去会想睡觉,还是会全身麻痹动弹不得,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面包绝对与一般的面包不一样。这个陷阱太明显了,可是只要不吃下去,就绝对不会有任何害处。
于是我拉下最后一个面包,拿在手里说:
「伊蕾娜,你在哪──」
你在哪里快点出来,喂~我原本想这么说。然而我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在途中变成了「呀啊!」这声丢脸的尖叫。
「…………」
恐怕只要动到最后一个面包,陷阱就会启动。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变得跟刚才那个面包一样,倒吊在路灯下了。
我的双手被绑在腰旁边,双脚也跟裙子一起被捆在一起,就这样动弹不得,只能在路灯下摇晃。
真是太丢脸了。
然后。
就在我丢脸到脸快喷出火来的时候,设下陷阱的罪魁祸首从暗处现身。
是伊蕾娜吗?是伊蕾娜吧?一定是伊蕾娜不会错──我在看到那个人的脸之前都这么想。
「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抓到你──使魔终究只是只狗啊。」
眼前出现一名魔女──但不是伊蕾娜。
她穿著白色长袍,头戴白色三角帽,胸口骄傲地别著星辰造型的胸针,以及月牙造型的胸针。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年纪大约与我相仿。
「…………」她看著我浑身定格,嘴里叼著菸管呆若木鸡。
「…………」我则是在被吊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动弹了。
话说回来仔细想想,在委托我们这种四处漂泊的旅人之前,世上有一个组织专门处理魔法师引起的事件。官员小姐在向我们求助之前,先向那边求救也不奇怪。
魔法统合协会就算已经派遣魔法师前来也不稀奇。
简单来说。
眼前出现的是张十分熟悉的面孔。
师妹席拉在我眼前现身。
「……你在干嘛啊?」她用非常非常冰冷的语气,连同一口烟朝我拋出这句话。
「……我看起来像是在干嘛?」
「看起来像是在犯蠢。」
「…………」我看著她陷入沉默。
「…………」席拉看著我陷入沉默。
「…………」终于,我忍不住把眼睛别开。「那个,总之能先放我下来吗?」
席拉严肃地点头。
「待会一起去吃饭吧。我请客。」
「不要这样不要对我这么温柔。」
「缺钱的话跟我说啊?我可以帮你的忙。」
「真的不要这样这本来就是一场误会──」
「好好好,我会跟你徒弟保密的。她要是知道自己尊敬的师父乱捡路上的东西吃一定会很难过。」
「啊,关于那点没有问题。伊蕾娜已经看腻我的那种丑态了。」
自己说著说著开始难过起来。我在说什么呀?
「…………」席拉露出微妙至极的表情,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待会一起去吃饭吧。我请客。」
「不要这样不要对我这么温柔。」
○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
或许是因为没有体力拒绝我这个非法入侵者,又或者是因为我是魔女,她瞄了一眼我胸口的胸针。
接著用瞭然一切的表情说:
「你是来杀我的对不对?」
…………
不对她完全不懂呢……
她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不是,那个……不是喔。」为什么你会有那么可怕的想法?难道是疲倦到那种程度了吗?「我只是来跟你谈谈的而已……」
「谈完之后就会杀了我对不对?可是不行,想杀我请你再等一下。」
不是,就说了我不是来杀卡莲的说……
话说追根究柢。
「我如果是为了杀你才偷偷溜进宅邸的话,早在你悠悠哉哉睡午觉时就结束了说。」
「!」
「不是,你吃惊个什么劲啊。」
又不是什么一般想不到的事情,她果然累了吧?都牺牲睡眠到眼底冒出黑眼圈了。
「那么,你既然不是来杀我的,是来做什么的?」
「我刚才应该跟你说过了说。」算了吧,我就再和她说一次吧。「我是来阻止使魔在城里大闹的。」
「…………」
听到我的话,她瞄了一眼我背后,歪著头问:「魔女小姐,你没有使魔吗?」
「如你所见。」
「关于使魔的知识呢……?」
「很可惜没有。」
「那么不就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阻止使魔了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呢。」
所以我才来见你。丢著使魔不管关在家里真正的原因也好,阻止使魔的方法也罢,打从一开始要是知道这些,我就不必特地做非法入侵之类的事情了。
「是喔。」
卡莲轻点了下头。
不知道她是不太擅长表达感情,还是还留有一点睡意,她垂下眼不肯看著我的眼睛,慢慢说了起来。
「使魔指的是获得魔力的动物。使魔失控时,阻止它的方法有两种。第一就是解除主从关系。如此一来,使魔就会变回原本的样貌,也能阻止我的使魔威胁城市的安宁。」
那么就这么做如何?这句冰冷的话来到喉咙,就被我咽了回去。
尽管有阻止的方法她依然闭门不出,就代表选择这个方法绝非易事。
至少现在的她看起来不像是沉浸在伤感之中。
「要怎么解除主从关系?」
「你知道了能怎么办?」
「我可以帮你。」
「不必。」卡莲简洁地拒绝了。「这是我的问题,与你无关。而且就算你帮我的忙,我也没办法支付酬劳。」
酬劳的话,我有在别的地方狠狠敲诈一笔的机会,所以不用那么在意的说。
「如果你要支付酬劳给我才满意的话,就跟我说使魔失控暴走的原委吧。这样如何?」
「……为什么话题以你要帮我的方向前进?」
「因为你对支付不出酬劳感到愧疚啊。」
「我不是愧疚,只是因为使魔暴走的原因是我,所以非得由我来解决才行的意思。」
「也就是自己负责收拾自己引起的惨剧吗?」
「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叹了口气。
「你先别在乎这些麻烦的想法。把使魔放到城里的责任等问题解决之后再来处理,现在已经不能选择手段了。」
「…………」她看著我沉默了半晌。
接著,终于。
「我们才刚见面你就要我相信你?」她侧了侧头说。
「你不用相信我也没关系,但请你利用我。」
这样至少比自己一个人在书桌前挣扎还有效率──我回答。
「…………」
她沉默不语,看了窗外一眼,接著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相框,散发出十分不情愿的气息。
「……我知道了,那我就利用你。」然后这么回答。
就这样,我姑且站上了让使魔恢复原状的起跑点。这时我突然想到某个问题。
「阻止使魔的另一个方法是什么?」
除了解除主从关系之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使魔?
她没有看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杀死主人。」
主人一死,使魔也会死──她说。
她在没有人类,也没有使魔的大宅里回答。
●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在巷弄中。
我摆出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般的表情问席拉,她就把菸管中累积的灰烬敲落附近的地上回答:
「我大概是一周前被派来这个国家的。你呢?」
「今天刚到。我跟徒弟伊蕾娜碰巧来到这里,就被委托两人一捕捉使魔了。」
「…………」听到伊蕾娜的名字,席拉露出有些奇妙的表情,点头说:「这样啊。」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啊啊,这么说来。「你的徒弟,沙耶最近好吗?」
「…………最近她──不,现在不该说这件事。」
「……?」
「比起这个,总之你们的目的跟我一致对吧?」
「是呀──希望你能帮助我们。」
「只要你下次别再妨碍我的作战就可以。」
「哎呀我有妨碍过吗?嗯呵呵。」我没有印象呢。
「…………」席拉不假辞色地皱起眉头。
不论如何,在那之后我和席拉说明了自从抵达这座城市后大致上收集的情报,以及伊蕾娜现在正前往宅邸的事。她「是喔。」了一声,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说:
「那么可以把使魔的主人全部交给她处理吗?」
「可以,不过捕获就全由我们负责就是了。」
如今依然不知道使魔的居所。就连它在哪里,在做什么都一无所知。「这一周有什么成果吗?」
「总之我知道它爱吃面包。」
「啊啊,原来你也去街访调查。」我跟伊蕾娜也掌握了这则情报。「还有什么别的吗?」
「它好像不吃掉在地上的面包。」
「…………」
「还有呢?」
「就这些。」
「就这些?」
根本就是不用一天就能找到的情报嘛……
「代表对方只找得到这些情报啦。我调查了整整一周,结果到现在一次也没有看过它。」
「…………」
因此才会祭出在巷子里摆面包的苦肉计吗……结果钓到的是我就是了。
席拉烦躁地抓了抓头,拋下一句:「……明明到处都会出现,却到处都找不到。真是只麻烦的狗。」
「好了好了,到处都会出现,就代表说不定只要耐心等,就能等到它出现呀?」凡事都要乐观思考。
「要是那么简单就出现,我就不用那么辛──」
席拉说到一半,望向刚才吊著我的路灯。
我也慢了一拍看过去。
因为我在余光中瞄到有东西在动。
「…………」
话说回来。
突然离题一下,这时的我想到某件事情。
席拉在巷弄中摆的面包应该全都被我一个一个收进袋子里,但在拿起最后一个面包,被吊在半空中时,那个袋子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不仅如此,又由于席拉突然出现,害我完全忘了那袋面包的存在。
而就在刚才,我想起了这件事。
就在目击使魔嘴里叼著袋子的时候。
「…………」席拉浑身定格。
「…………」我也浑身定格。
原因是使魔突然凭空出现,不过它的模样更令人吃惊。
传闻几乎都是真的。
黑色毛皮、绿色双眼、尖锐牙齿、锋利又骯脏的爪子。外观看来酷似一只狼,但身躯却巨大无比,体长大约与成年男性不相上下。确实如传闻所述,体型相当庞大。
然而,唯有一点与传闻中不同。
使魔骨瘦如柴。
从黑色的毛皮上也看得出来,它的手脚跟树枝一样细,尾巴垂了下来,站在地上的双脚也不停颤抖。它一定饥饿难耐,就算是这样,它也没有吃掉眼前的面包,而是叼著袋子,对我们不屑一顾──说不定它根本没有看我们的余力──直接跳上民宅的屋顶,拖著脚离开了。
我们只能怀疑在眼前突然上演的这一幕是不是真的。
那么虚弱的生物真的是威胁城市居民的使魔吗?
「……刚才那是……」席拉终于转向我说:「我说,刚才那只,是不是要追上去比较好?」
「……说得也是。」
说完我点头取出扫帚。
终于逮到使魔的尾巴了,岂能轻易放开。
我们必须找出它过去究竟在哪里做了什么,才会瘦成那个样子。
因为越变越小的使魔背影看起来非常非常虚弱。
○
卡莲说。
只要和使魔缔结契约,就能以魔法改变动物的外型,让它终生为主人效忠,变成遵守主人的每一句话、使命必达的奴隶。
缔结主从关系让使魔能从主人身上借用魔力,身体能力随之提升,不只外表会产生变化,还会变得能使用魔法,或是智力提升到能够说话,产生大约这种程度的变化。
话虽如此,这也是顺利缔结契约的情形。
那么失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卡莲听到我理所当然的疑问,看著资料回答:
「若是失败,使魔就不会变成主人希望的外表。大多数情况下,在失败的瞬间就会死亡。」
「…………」
既然如此,这次的使魔状况似乎不太一样。因为现在使魔正在城里自由自在地游荡。
「一度缔结契约后再暴走会发生最严重的事情。」
卡莲说:「我的使魔就是这样。」
「会发生什么事?」
「使魔会暂时狂暴化,杀死所有靠近的人。」
「…………」现在孤身一人不停研究的卡莲或许就是结果。「暂时就代表暴走状态迟早会结束对不对?结束后会发生什么事?」
「会不再听从主人的命令,只依照自己的意识行动。」
那就是卡莲现在的使魔了吧。受到不完全的契约约束,却又不被主人束缚,就这样在城市里徘徊。
解除契约的手段一体两面。
只要身为主人的卡莲失去生命,或是解除不完整的主从契约。
卡莲是在寻找解除契约的方式时遇到瓶颈。她不论如何都做不出解除契约的魔药。
这间宅邸虽然留下了各种魔法资料,不过到处都没有记载和使魔解除主从契约魔药的调制方法。
对这间宅邸的人来说,和使魔解除契约想必难以想像。
「半年来我一直研究,但还是没有结果。」
她只有揉了一堆纸团,却什么成果也没有。牺牲睡眠,用盲目摸索的方式调查魔法实在是太困难了。
找资料、建立魔药配方、调制、失败,她每天都重复一样的事情。历经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令宅邸受到损伤,水晶灯掉了下来,绘画满是脏污,即便如此她依然不停研究。
「…………」我拿起她放在桌上的资料。「状况我明白了,总而言之请你把手边所有的魔药配方全部交给我。」
「可是我做的全部都失败了──」
「但我做的结果可能会不一样。」
「……我知道了。」
卡莲犹豫地点头,我从她手里接下配方,开始比对我手边的资料。我对使魔没有半点知识,不过还算是有在那之外的知识与经验。
所以我在她身旁,跟她一样在书桌前展开研究。
「…………」
「…………」
两人都沉默不语,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振笔疾书,接著又把纸揉成一团往背后丢。
我们把时间拋到脑后,一直进行到太阳下山。
时间静静地流逝。
「……这么说来,那只使魔原本是狗吗?」
我在读资料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这么问。
「?为什么?」卡莲讶异地回头看我。
「没有,因为我听传闻说它长得像狼。」
但是我也没有亲眼看过使魔,所以认为只是一般的谣言。这也出于狗如果变大就会长得像狼这胡乱的推测。
「不对。」
看来我随便的推理错了。
「完全不对。」
而且还大错特错。她用力摇头,使发丝纷飞。「我们能把使魔变成喜欢的外表。缔结主从契约后,不论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从她口中描述使役使魔的魔法推测,听起来像是某种变身魔法的应用。这么一来的确,不论变身成什么模样都不奇怪。
她离开书桌转头回答:
「我们家代代培育狼的使魔,所以才会变成狼。」
既然如此。
「那原本是什么动物?」
我纯粹感到好奇。
我只是觉得有点在意而已。
「…………」
她听到我极其自然的疑问,双眼因为犹豫与困惑荡漾。
难道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吗?难道我说错话了吗?她不寻常的模样让我感觉到一丝违和感。
「我的使魔是──」
最后。
她犹豫了一阵子后。
回答了我。
●
使魔叼著装著面包的袋子,来到城市外围的小工厂遗迹。原来如此,这里杳无人烟,住在这种地方难怪没有人发现了。
更别说它平常都在屋顶上飞檐走壁。
「说神出鬼没或许是理所当然呢。」
席拉躲在使魔看不到的阴影处,点头同意:「毕竟没什么人会在意屋顶啊。」
「……就是说呀。」
我也在远方观察使魔颔首。
黑色毛皮的狼从屋顶跳到地上,笔直前往工厂遗迹一角的小屋。
刚才明明还站不稳,它的脚步却毫无迷惘,看起来也不会疲惫。
使魔慢慢地走向小屋。
「怎么办?要把它抓起来吗?」
席拉取出魔杖,看了我一眼。它的动作与方才不同,现在想用魔法抓住它应该易如反掌。
「…………」
我没有回答,只有在远方观察使魔的模样沉默不语。
使魔注视的小屋装满各种食物。
有水果、有作物、也有面包等,放著各式各样的食物。使魔把刚才叼来面包放了下来,就待在原地不动了。
它没有吃。
它恐怕从很久以前,就会来这里囤积食物了──里面好像有人,或是某种动物,从远方看得见放在小屋前的食物有被吃过的痕迹。
「……那家伙在干嘛?」
「…………」
我依旧没有回答。
但毫无疑问的是,就算今天不逮到它,明天、后天──只要继续等下去,使魔一定会继续在这里现身。
不需要硬是今天把它抓起来。
最后,使魔离开了。它和造访这里时一样,缓慢又无力地走向城市的方向。
「…………」
「…………」
结果我们没有下手捕捉。就算不勉强今天行动,未来还有很多机会,所以应该没有关系。
就结果来说,我们这时的判断并没有错。
使魔离开的下一刻。
有人从小屋里爬了出来。
三个身穿破布的小女孩东张西望地跑了出来。
○
那天晚上回到旅馆,芙兰老师和席拉小姐在等著我。
老师跟我说自己偶然间遇到席拉小姐的事情,以及席拉小姐的目的和我们相同,所以一起行动的事情。
不仅如此──
「总而言之,我们大致上掌握了使魔的行动,随时都能抓住它。」
她还说出这句可靠无比的话。
然而──
「…………」
我无法老实地感到高兴却也是事实。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不要捕捉它。为了卡莲好,也为了使魔好。
「你那边进行得如何呢?」
芙兰老师侧著头问。
我开门见山地回答:
「卡莲决定要制作魔药。只要魔药完成,使魔应该就能变回原本的样子了。」
听到我的话,席拉小姐说了声「这样啊。」点了点头。
「所以说,那只使魔原本是什么动物?」她看著我问:「那不是一般的动物吧?」
「…………」
看到我沉默不语,两人说出她们白天看到的光景。
使魔的外表和传闻中大致相同,但是骨瘦如柴。住在破旧小屋中的小女孩。以及使魔只有照顾小女孩,自己却什么也没吃就离开,这难以理解的行动。
看到整个经过的席拉小姐跟芙兰老师说自己最后失去了捕捉使魔的意愿。
「我们想抓的是破坏农作物、偷吃食物、见人就逃的使魔。现在的使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那样。甚至让我们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威胁人类生活的怪物。」
你知道些什么吗?芙兰老师看著我问。
我知道。
因为卡莲跟我说了使魔原本是什么样子,所以我知道。
我也知道为什么使魔会收集面包带回小屋里。
我全都知道。
「…………」
我犹豫地开口:
「卡莲的使魔,名字叫做洁丝卡。」
说出使魔与卡莲的故事。
又或者是两个小女孩的故事。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卡莲独自一人走在小巷里。
当时的洁丝卡性命垂危。
她黑色的头发在后脑勺绑成一束,眼睛是绿色的,皮肤是淡淡的褐色,全身上下都是瘀青与伤痕。她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卡莲分不出来是不是原本就是那种衣服,还是在这里被打成这样的。
因为那与其说是衣服,比较像是裹在身上的破布。
卡莲无法理解洁丝卡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起码知道她没办法自己走路。
但是卡莲身为魔法师还太不成熟了。
她还不会疗伤的魔法。
「……等我,我去求救。」她对不知名的少女这么说。
那时的她只能做到这点程度。
「不行。」洁丝卡却抓住她的手,拒绝了她。「不可以叫人。」
她说。
她是被面包店老板教训成这样的。她偷走面包店的面包,行迹败露后被追上,惨遭痛打了一顿。
「因为我偷了好几次,对方一定也忍不住了。他说要教训我到不敢再偷,才把我打成这样。」
这是自作自受。她躺在地上笑道。
明明奄奄一息了,她却似乎还有笑的力气。
「…………」卡莲俯视洁丝卡说:「那我能帮上什么忙?」
洁丝卡听了回答:
「我想吃面包。」
那是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
这种时候,卡莲的妈妈会怎么做?
会毫不犹豫地帮助她吗?
笑著答应城里居民愿望的妈妈会怎么做?
「──我知道了。我买给你吃。」
所以卡莲答应了洁丝卡的请求。
这是她第一次吃街上卖的面包。
她觉得不怎么好吃。又冷、又硬,也没有什么感动。她觉得妈妈做的面包好吃多了。
可是在城镇里这一定算是好吃吧。
因为洁丝卡津津有味,泪流满面地吃著卡莲买的面包。
不可思议的是,她跟洁丝卡似乎很有缘分,之后卡莲每次偷溜上街都会遇到她。
有的时候她被人追,有的时候她边走边吃著恐怕是偷来的面包,有的时候还会用锐利的眼光盯著面包店的橱窗。洁丝卡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街上闲晃,而她每次遇到卡莲,都会和她打招呼。
「这么说来,上次的事情我还没跟你道谢呢。」
某天洁丝卡把一包东西塞进卡莲手中。那包东西软软的,又有点温暖。
里头装了一个便宜的面包。
「上次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看来她非常喜欢面包。她一定以为只要自己喜欢,对方就肯定也会喜欢。
不,可是。
「……这不是偷来的吧?」
「这是秘密。」洁丝卡在嘴唇前面竖起食指笑了笑。
「什么秘密?」
「等我们要好一点我再告诉你。」
「你就算想隐瞒也很明显的说。」
明明差点死掉,卡莲又看过好几次洁丝卡偷面包的光景。事到如今就算想要隐瞒,手中的面包从何而来也显而易见。
收到偷来的赃物也高兴不起来,如果跟上次一样是赌命偷来的,就更不用说了。
「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卡莲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给别人添麻烦,她还能如此平淡自如。
「你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没别的方法啊。像我这种人不可能找到正当工作,就连明天有没有东西吃都不知道。想活下来,就只能翻垃圾桶,或是偷东西。」
她看起来并不悲观。
她的语调非常开朗。
「我为了活下去,几乎没别有的方法。」
接著她说:
「可是我不会不幸。」
不躲也不闪直视卡莲的脸。
「因为觉得自己不幸度过一生太无聊了。」
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委婉地揶揄卡莲的人生很无聊。洁丝卡不可能知道卡莲在家里受到何种对待,但是即使知道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卡莲还是觉得有点不甘心。
自己被囚禁在狭窄的宅邸里度过无聊的人生。她无依无靠,身为小偷活著却依旧笑容满面。
在那之后。
卡莲开始认真地进行魔法特训。她听外婆的话,努力练习魔法。
每次偷溜上街,她都会跟洁丝卡见面。
洁丝卡教了卡莲很多事情。哪间餐厅的厨余最好吃,该怎么偷面包店的面包,还有在街上当扒手时的诀窍。
虽然几乎都是卡莲不需要的知识,不过洁丝卡完全没有听她说话,单方面地说个不停。
某一天,卡莲语带嘲讽地对洁丝卡说:
「你明明不跟我说面包是偷来的,却愿意跟我说别的事呢。」
洁丝卡听了,不改平日里的平淡表情。
「我不是说等我们要好一点再告诉你吗?」
她短短地回答。
不仅如此。
「你也可以说我是为了跟你变得更要好才故意不说的。」
秘密要用在想拉近和别人的关系时──她说。
两人就此变成朋友。
春、夏、秋、冬。
终于,洁丝卡只要一跟卡莲见面,就会轻松地闲聊了。
洁丝卡是个不可思议的女生。她过著没有任何伙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丧命的生活,状况明明非常困苦。
她一定不安到难以忍受。
就算是这样,她依然时时刻刻笑容满面。
「跟你介绍,这里就是我家。」
某一天,洁丝卡带著她来到工厂遗迹,抵达一间只有木材随意搭建而成的小屋。小屋的屋顶铺满布块避免漏水,入口处也一样挂著破布。
就人的住所来说实在太过狭小,甚至比卡莲的房间还小。
但洁丝卡说这就是家。
「……看起来不像是家。」
「这种时候就算客套也要说一句『好棒的家喔!』才对啦。」
洁丝卡在身旁鼓起脸颊,说著「我的家人也在喔。」掀开门帘。
屋里坐著几名幼小的女孩。她们穿著和洁丝卡一样褴褛的衣服,把书放在木板上看。
她们抬起消瘦的脸,笑逐颜开。
「姊姊回来了!」「欢迎回来!」「还不能吃饭吗?」
看一眼就知道。
家中的小女孩也跟她一样,是孤苦无依的孩子。
她这时才知道,有许多和洁丝卡相同遭遇的人。
还有她把偷来的面包与作物分给了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
「姊姊,这个字要怎么念?」其中一个小女孩举起书本指著问。洁丝卡看著书「嗯~」地沉吟了一会儿;但她没学过认字,应该看不懂才对。
「对不起,姊姊太笨了看不懂。」
她笑著回答。
「好废喔!」「对啊!」
就算被当面吐槽。
「没礼貌!」
她依旧开心地微笑。
「我呢,有一个梦想。」
自从两人第一次见面以来,第二个春天造访时。
洁丝卡啃著偷来的面包,撕了一块塞给卡莲说:「我要存一笔钱,等长大以后离开这个国家,在某个遥远的国度开一间面包店。」
卡莲手上拿著她分给自己的面包。
「你做过面包吗?」
「怎么可能做过?可是我已经想好店的名字了。」
「……是什么?」
「黑色的面包店。」
「……名字的由来是?」
「我头发的颜色。」
「好随便。」
「……啊,等一下。不对……黑色与金色的面包店比较好呢。」
「……难道说我也要在那里工作吗?」
「不只有卡莲喔。还有跟我住在一起的妹妹们,五个人一起在店里工作。」
──然后呢,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让她们未来过健全的人生。我不希望她们跟我遇到一样的事情。我希望她们不用偷东西就能活下去。就因为我活得辛苦,不代表她们得跟我一样辛苦。」
所以我想尽快存钱,离开这个国家。她说。
「…………」
卡莲感到不可思议。
她一直想不透。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
洁丝卡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跟她说自己的事。自己是怎么生活的、自己跟哪些家人一起生活、自己有什么梦想。
为什么她要跟她说这些?
「因为你的眼神跟我一样。」
洁丝卡没有吊她的胃口,爽快地回答。
「哪种眼神?」
「迫不及待想逃离这里的眼神。」
洁丝卡说的时候带著通透的眼神。
卡莲逃也似地别开眼,咬了一口面包。
「好难吃。」
「这种时候就算客套也要说好吃啦。」
在那之后,卡莲就会偶尔造访洁丝卡的家。宅邸里有很多书──卡莲也会认字。
她开始帮助那三个小女孩。
她们过了一段平稳的日子。自从她开始一个人上街以来,卡莲的魔法一天比一天进步。
「太完美了。」
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了──外婆甚至这么说。
那一年,卡莲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正式决定了要给她使魔。
卡莲生日那天请洁丝卡到大宅里玩。
「你的魔法全都多亏了朋友才进步的吧?既然如此,我们家也得好好感谢才行。」
妈妈开心地说,建议卡莲带洁丝卡回家。
老实说,卡莲对带洁丝卡来家里有一点排斥。因为她的家怎么看都是豪宅,但洁丝卡却过著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
要是让洁丝卡感到自卑──要是被她讨厌,卡莲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她才犹豫。
但是在卡莲面前,洁丝卡总是个乐观开朗的人。
犹豫到最后,卡莲还是请洁丝卡来家里玩了。
「……看起来不像是家。」
洁丝卡一如往常衣衫褴褛,仰望宅第,在门前目瞪口呆。
走进里头,佣人们和卡莲的妈妈及外婆迎接两人回来。
在宅邸迎接两人的所有人一看到洁丝卡都十分动摇,想必是因为她是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他们肯定不敢相信这么骯脏的女生是卡莲的朋友。
于是卡莲挺胸说道:
「她就是我的朋友,洁丝卡。」
她清楚地说:「多亏有她,我才学会魔法。」
外婆听到这句话叹了口气,佣人们也不知所措。两人的身分差异实在太大了,周遭之人会困惑也在所难免。
只有一个人对两人露出温柔的微笑。
「是喔,你就是卡莲的朋友啊。」
是卡莲的妈妈。「小女承蒙你照顾了。谢谢你──今天就在我们家尽情玩耍吧。」
妈妈比客人还要盛情地款待洁丝卡。
她肚子饿了,就请她吃美味的料理。她的身体脏了,就让她洗了个澡。她穿著破旧的衣服,就送她宅邸里多的上等衣裳。中午过后,洁丝卡已经完全溶入豪宅的景色中了。她穿著漂亮的衣服,配戴漂亮的装饰品,简直就像一直住在这里一样。
「好厉害……看起来跟另一个人一样。」
镜中反射出的洁丝卡和过去判若两人。
「那套衣服送给你,你要好好珍惜喔。」
卡莲的妈妈在背后扶著洁丝卡的肩膀。
「真的可以送我这么漂亮的衣服吗……?」
「可以,没有关系。反正是多的──」
接著,妈妈继续说:
「卡莲的朋友就是我们的家人。」
在卡莲的家族里,从获得使魔的那天开始可以独当一面。
那一天太阳西下时,所有家人──包含佣人及使魔,全都聚集在宅邸的其中一间房间。
外婆、妈妈以及洁丝卡站在卡莲身旁。
卡莲手持魔杖伫立在房间正中央。
「…………」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却没有看到将要变成使魔的动物。
她以为会跟练习时一样,替她准备老鼠。她一直以为会把某种动物变成自己的使魔使役。
可是替她准备的舞台上却没有动物的身影。
「妈妈?」
她没学过要怎么在空无一物的地方凭空变出使魔。
「动物呢……?」
她用充满不安的双眼看著妈妈。
妈妈则一如往常温柔地微笑。
「就在这里啊。」
卡莲无法理解。
到处都没有看到动物,只有几个已经缔结主从契约的使魔及人类。
「在这里。」
妈妈说。
卡莲的朋友在妈妈身旁,不明所以地看著两人。
「她就是你的使魔。」
剎那间血沫飞溅。
血从洁丝卡的颈部洒落在地,妈妈手中握著一把匕首。洁丝卡发出不成言语的声音倒地,妈妈就跨过她的背,走到卡莲身边。
接著在她耳畔低语:
「来吧,卡莲。跟外婆教你的一样,对她使出魔法吧。」
卡莲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妈妈一如往常温柔地对她说:
「看到你带女孩子回来害我吓了一跳──可是妈妈不会否定你。不用怕,她如果是你重要的人,就一定会成功。」
「妈妈……?」
「来吧,快。不快点动手的话她会死掉喔?只要把她变成使魔,她的伤就会痊愈。如果不想害死她,就快点把她变成使魔吧。」
她低头看著洁丝卡。
洁丝卡口吐鲜血,在冰冷的地上挣扎。
「洁丝卡──」
她呼唤朋友的名字。
「来,动作快。」妈妈握住卡莲的手,将魔杖指向洁丝卡。「快用魔法吧。不用怕,妈妈也成功了。你一定也能成功。」
洁丝卡漂亮的衣服被弄脏了,沾满血液、泪水与泡沫。
她从没怀疑过这个家族的传统,也从没想过这个家族代代饲养的使魔原本是什么样貌。
这时她终于发现自己的愚蠢。
「啊啊……」
她在不论怎么后悔都无法挽回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愚蠢。
卡莲用颤抖的手举起魔杖,眼泪源源不绝地夺眶而出,在模糊的视野中,她不停发出啜泣,瞄准目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她诅咒什么也不懂的自己,施展了魔法。
就这样,卡莲成为家族中独当一面的魔法师。
血泊中出现一只化作黑狼形体的使魔。
「太好了呢,卡莲,成功了。你看,这只使魔多漂亮啊。」
「…………」
妈妈开心地摸著她。
卡莲趴在地板上,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道歉。
为把她带来这里道歉。为永远剥夺了她实现梦想的机会道歉。为无法让她的妹妹们长成优秀的大人道歉。
卡莲不停对黑狼道歉。
同时在心中怨恨家人。
怨恨相信唯有使役使魔才正确的外婆;怨恨打从一开始就一点都不温柔的妈妈。她发自内心希望能就此逃离这里。
她发自内心祈祷一切能全部消失。
随后。
黑狼一口咬住妈妈的脖子。
「什……!」
它狠狠地撕咬,啃下一大口肉,妈妈甚至无法惨叫,只能面带惊恐的神情。
「你这头野兽──!」
在所有人愣住的同时,只有外婆举起魔杖。
「喂,你!快点阻止那头野──」
但在狠狠瞪了卡莲一眼后,外婆的手也被咬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会这样!」
在那之后便有如人间地狱。
妈妈口吐鲜血起身,施展魔法。利刃斩裂洁丝卡的脚,茶色的狼扑向洁丝卡的喉咙,洁丝卡也同样咬住妈妈的使魔的脖子,两只狼浑身是血在房间中央扭打。外婆在远方以魔法牵制,但或许是被洁丝卡看到了,她马上咬住外婆的脚。剧痛使外婆表情扭曲,她奋力殴打洁丝卡,黑狼却咬得更凶更狠,彷佛要把脚给扯下来。
第一个死的是妈妈,接下来是外婆,逃窜的佣人也一样,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逃跑就当场丧命。
「啊啊……啊啊啊……」
卡莲只能在鲜血与惨叫声此起彼落的房间中低头哭泣。
终于,房间恢复一片寂静时,她抬起头来。
四周是一片鲜血。
卡莲终于发现,她和使魔的契约确实成立了,并没有失败。可是,她激昂的感情却让使魔失控暴走。
而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就是结局。
「…………」
暴走结束后,洁丝卡恢复自我,看到眼前的尸山血海不知作何感想?她以漂亮的碧绿色双眼环视四周,发出一声虚弱的哀鸣,就直接拖著脚走向屋外。
「等一下,洁丝卡。拜托,等一下──」
卡莲茫然地跪在地上,呼唤她的名字。
但是,叫住她后究竟该说什么才好?把她变成怪物,害她杀人,究竟还能说什么?
她什么话也没办法对洁丝卡说。
使魔头也不回,消失在黑夜之中。
○
悲惨的事件过后,已经过了半年的岁月,但是卡莲独自一人依然无可奈何,只能无力地垂头丧气,丝毫拿不出半点成果。
明明非得尽早把她变回人类不可。
卡莲一味地焦急,结果魔药却都只有失败,她的宅邸也越来越荒废,至今仍一无所获。
但那是因为她独自面对困难。
「总而言之,我今天开始会整天待在宅邸里,尽快帮她完成魔药。」
跟芙兰老师以及席拉小姐报告的隔天。
我在太阳升起时前往宅邸,展开魔药研究。卡莲或许从昨天开始就没什么睡,露出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醒著的空虚表情。
「……请多指教。」她茫然地点头回答。
「…………」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熬夜的?「你还是睡一下吧。」
「不要。」她的意识明明那么模糊,拒绝却格外果决。「有时间睡不如拿来研究。」
「不是,你这种状况,比起研究不如睡一下比较好。」
「不要。有时间睡不如拿来研究。」
「…………」
「有时间睡不如拿来研究。」
她跳针似地不停重复同一句话时,我就叹了一口气放弃了。
在那之后两人正式展开研究。大致上的责任分配,是卡莲负责研究魔药配方,并由我调配,两人完全分工合作。我在卡莲抱头苦思魔药配方的时候,也会进行使魔的研究。
「……这个配方如何?」
「我试试看。」我瞄了一眼她交给我的配方照做了一次。「做好了,是能让身体缩小的魔药。」
唔唔,卡莲沉吟道。
「……没办法让使魔恢复原状,但可能可以用。」
不行不行。
「喝下这个会有寿命减少一百年的副作用。」
「根本马上就会死嘛。」
「失败了呢。」
可是她不屈不挠,不久之后又拿了新配方给我。
「这个可以吗?」
「原来如此,我试试看。」我再次调制。「做好了,是能无穷无尽把钱变多的魔药。」
「原来如此。没用。」
卡莲把调好的液体丢了。
「咦……啊啊,说得也是……嗯。」
我们每天都只有不停调配药品,说著不对不对摇头。
「这样就完成了吧?」卡莲交我的纸上有时是一般的食谱,或是说「你看,我写好了。」充满自信地给我一张白纸。虽然她常常因为疲倦做出各种脱序行为,但我们依旧继续努力不懈。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毫不间断。
早上、中午、晚上,我们不分昼夜不停尝试调制魔药又失败。
然后──
在历经脑袋一片朦胧,宛如白日梦一般痛苦的状况后,我们终于看见了一缕光明。
那是我在她的宅邸大约五天后的事情。
「你看这个──」
她只有这么说,拿了写著配方的纸给我。
我一看马上就明白会有什么效果。
我立刻开始调制魔药,照配方上的指示收集材料丢到锅里,再使出魔法炖煮搅拌。
她在我做到一半时就睡著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做到最后;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她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尝到了难以比拟的痛苦。
让她熟睡一下也没关系吧。
「辛苦了,卡莲。」
看著她趴在桌上的睡脸,我把毛毯披在她的肩上。
然后将魔药的完成品摆在她身旁。
●
第一天。
由上空俯视就能将洁丝卡平常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她每天都从屋顶上俯瞰城市,翻找人们生活中丢弃的食物,或是偷拔作物,像这样每天过著与过去相同的生活。
即使面目全非,也和过去一样。
她偷了食物之后,就会送去给在小屋等待的小女孩,自己反而不怎么吃,顾著四处奔走。
她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谁,她就这样以怪物的身分,活了半年的时间。
孤零零地。
不与任何人见面。
「…………」
不过,那种日子就快要结束了。
走在路上的洁丝卡面前,出现一个放在盘子上的面包。化身为黑狼的她轻轻闻了一下气味,叼起面包走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出现一个摆在盘子上的面包,旁边还放了一个袋子。
明显散发出可疑的气息,怎么看都是陷阱。
即便如此,她依然捡起面包,踏著虚弱的步伐向前走,将面包放进袋子里,想必是为了把面包带回去给小女孩们。
我在上空看著洁丝卡不停叼起路上的面包装进袋子里。
她就这样继续向前走。
最后。
她在路灯下停下脚步。
「…………」
洁丝卡抬起头来。
一个女孩子出现在眼前。
「洁丝卡。」
金色的头发稍微超过肩膀,她如同良家大小姐一般,穿著到处都有过度装饰的昂贵长袍。
少女的年龄大约十四岁左右。面容留有一丝稚气的她在黑狼面前下跪,掉下泪来。
对不起伤害了你──她流泪说道。
使魔的主人卡莲流泪说。
黑狼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有耀眼似地看著卡莲。
最后,卡莲抱住洁丝卡,摸著她粗糙又松软的黑毛,哭著、笑著对她说:
「──让我负起责任。」
从今以后,我会花上很久的时间,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弥补你的孤独──卡莲这么说。
她手中握著一个小瓶子。
那是昨天刚刚完成的魔药。
然后──
在我、席拉以及伊蕾娜的守望之下,卡莲喂洁丝卡喝下魔药。
第一天。
魔药完成后的第一天。
两人漫长又孤单日子,就这样落幕了。
○
虽然交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非常累人,但我还是毫无隐瞒地全告诉了官员小姐。
卡莲的使魔其实是一个小女孩──洁丝卡的事情。洁丝卡绝对没有在城市里胡作非为的事情。卡莲也不是因为伤心而闭门不出的事情。
以及使魔再也不会大闹城镇的事情。
我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
「……这样啊。虽然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但这是事实。
三名魔女都分别给出相同的证词,她再不相信就伤脑筋了。
官员小姐说和我们的面谈结束之后,就要去见卡莲一面,想必是为了确认事实真伪。
剩下就是这个国家的人的工作了。
我们终究是外人,不该继续干涉下去。
而且就算不继续干涉,也不难想像两人从今以后会过上何种生活。
唯一的忧虑,就是那栋荒废的大宅几乎不剩下任何值钱的东西,想在那栋宅邸生活势必会十分辛苦。
「话说回来,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从官员小姐手中接下酬劳说好的一大笔金币后,侧著头说。
「……什么事?」
官员小姐一样侧著脑袋。
但随后,她却困惑地皱起眉头。
「请你把这个交给卡莲。」
她似乎无法理解我做了什么,又或许是因为我身旁的两人也做了相同的事情。
「…………」
官员小姐沉默了半晌,最后点头同意。「……我明白了。既然各位想这么做的话。」
说完,官员小姐就收回了放在桌上的三堆金币。
我们和官员小姐交代了一切之后,就立刻离开了国家。
我们没有必要继续久留,老师也还在回国的途中。
不如说,在一个国家待上快一周有点太长了。都怪我调合魔药的时间太久就是了。
「你们接下来要去港镇吗?」
国门前,平原之中,席拉小姐对我们歪著头问。她一如往常叼著菸管,但是烟雾被风吹散,闻不到什么菸味。
芙兰老师对她点头道:
「对呀,就是这样。」
你要怎么办?芙兰老师问,席拉小姐就稍微露出苦涩的表情说:
「我在别国还有工作,就在这里道别吧。」
「哎呀,真可惜。」
嘴上这么说,芙兰老师却很乾脆。「我知道你很热衷工作,但不要太勉强自己喔。」
「我看起来像是在勉强自己吗?」
「刚才的是客套话。」
「…………」席拉小姐耸了耸肩。「真羡慕你们,可以的话我也想一起飞去港镇──不过工作就是工作,很可惜没办法陪你们走。」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疲倦。
「不用送我们也没关系,反正又不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
迟早会再相见,我不希望你勉强跟来──芙兰老师笑说。
席拉小姐深吸一口气,呼出叹息般的烟雾。
「年纪变大责任跟著变多还真麻烦,越来越无法随心所欲了。明明想继续陪你们,却没有办法。」
长久以来在魔法统合协会工作的席拉小姐想必有各式各样的责任。
从一个国家前往另一个国家解决事件,是身为协会魔女的责任。作育英才,是身为老师的责任。
以及身为沙耶师父的责任。
「…………」芙兰老师有些困惑。「那个,你突然说这种话,我们会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耶……」
「…………」席拉小姐对芙兰老师轻声一笑。「你们两个就尽情享受两人之旅吧。电灯泡就先失陪了。」
她没有说任何道别的话,转身迈步离开。
她背对著我们,口吐白烟,令人忍不住皱眉的菸味便乘风飘来。
我们也转身背对席拉小姐向前走。
两人没有骑上扫帚,而是踏著缓慢的步伐。
「下一个国家会是什么国家呢?」
我看了芙兰老师一眼。
她转向我说了一句:
「不是正好靠近海边,充满潮水香味的国家吗?」
她居然不解风情地说出这种话。
紧接著。
「希望是个好国家。」
她笑了笑。
我只有点头说「说得也是。」一如往常走在老师身旁。
令人皱眉的菸味终于消失了。我们没有回头,取出扫帚起飞。
飞向两人旅途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