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冒出浓烟时,我想得到两种可能。第一种是火灾的前兆,第二种则是一般的旅行车队在开伙做饭。
今天我无意间遭遇的是后者。
眼前出现许多马车与人群。
他们看似正在准备扎营,马车旁有人在搭帐篷、有人在搬食物、有人在煮饭、也有人手持枪械巡逻──不知到底有多大阵仗?光是视野可见的范围内就有十几个帐篷,人数看起来将近帐篷的一倍之多。
「…………」
越看他们的模样,就越显得可疑又森严。
每个人都毫无例外,用布遮起住口鼻,双眼戴著厚厚的护目镜,身穿几乎不露出肌肤的长袖衣裤。男女的穿著都一样,乍看之下倒也像是眼前出现许多分身。
看到如此令人纳闷的团体,我在营地前侧头纳闷了好一阵子。
就在这个时候,巡逻营地的其中一人注意到了我。
「你是旅人吗?」
是男人的声音。「这附近很危险,劝你不要靠近比较好。」
哎呀哎呀。
「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吗?」
「有我们。」
原来如此,看来森严可怕的不只有他们的穿著而已。
「我没有非得经过这条林中小径的理由,要我离开是没有问题──」我看了一眼他们背后的大量马车。「请问你们是运送什么货物的车队?」
他顺著我的视线回头。
正巧就在这个时候,马车上的货物被搬了下来。
一个接著一个,货物自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他们踩著踉跄的脚步,双手被绳索绑在一起,面带死气沉沉的空虚表情走下马车。
另一辆马车上抬下一张担架。
虚无的双眼望著天空。
眼前尽是大同小异的面貌。
他望著这一幕半晌,再次转向我说: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是黑暗精灵。」
然后他自称是黑暗精灵猎人。
○
我对精灵这个种族认识并不多。
金发碧眼、尖尖的耳朵、不论男女外表皆美丽又充满魅力、长生不老或是与之相近、寿命长达数百年之久,甚至更多。这种方便又具有诱人特徵的种族称为精灵,据说住在人烟罕至的森林之中。
另一方面,黑暗精灵则是以精灵的亚种,或是近缘种为人所知。
银色头发、金色双眼、耳朵一样又尖又长,并具有浅褐色的肌肤。颜色宛如精灵相反的他们,除了外表之外,和精灵几乎别无二致,据说也是住在森林中的长寿种族。
若是说到与精灵唯一最大的差别,就是他们和精灵不同,容易遭受迫害。不知道为什么,黑暗精灵是坏人的印象,似乎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
我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之中,曾经遇过几次黑暗精灵。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就知道黑暗精灵是具有这种特徵的种族了。
真不可思议。
当时的我才刚满五岁。
「伊蕾娜,牵好妈妈的手。」
我第一次遇见黑暗精灵的那一天,我的故乡刚好正在举办活动。
路上行人全都抱著书本,临时搭建的帐篷从大街一路蔓延到广场上。帐篷中则是此起彼落地传来这本书精彩绝伦,这本书令人拍案叫绝,或是谁看了这本书也深受感动,这本书很好看一定要买一本的吆喝。
这是由书痴举办,献给书痴的庆典。
我牵著妈妈的手,一同参加了那个活动。
「妈妈。」
当时我抬头看著妈妈问:「妮可的书在哪里?我找不到。」
「嗯?妮可的书?」妈妈的反应有点微妙。「……你不是已经有了吗?」
「我还想要。」
「哎呀,为什么?」
「收藏用传教用观赏用。」
「这句话你跟谁学的?」
妈妈耸肩笑了笑,对只看同一本书的我无奈地笑著说「你要多看一点不一样的书。」积极地买下路边陈列的书籍,接连丢进背包里。
尽管说想要妮可的书,结果当时的我还是在每次肩膀上增加新书的重量时,感到充足的幸福感。真是太单纯了。
「你还想要买什么吗?」
「妮可冒险记。」
「嗯,除了那个之外。」
「咦~那么──」
我们聊个不停,全身垄罩在微微的疲劳与莫大的幸福之中,我牵著妈妈的手,依然走在一年一度的庆典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
「──啊。」
我的视线停留在某一点上。
我发出细小的呼声。
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对面,有一名靠在民宅墙上专心看书的女性。她披上大大的斗篷,但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我身材比较娇小──我能清楚看见她美丽的脸庞。
我会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肯定是因为她美到令人看到出神。又或者是因为她在斗篷下隐藏著与普通人类不同的部分。
「……?」
她察觉我的视线,从书中抬起头来。
(插图007)
金色的眼眸俯视著我,那时斗篷下的长耳朵抖了一下。
眼前是一名黑暗精灵。
「…………」
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的黑暗精灵,格外普通地溶入街景之中。我记得当时的自己十分惊讶,因为我在书上看过,黑暗精灵应该住在人烟罕至的森林之中才对。
然而,她想必不喜欢注目的眼光──她一看到我就阖上手中的书本,竖起自己的食指摆到唇前。
这是秘密。
她跟我约好,不准向任何人提起她的存在,可见她一定不喜欢受到瞩目。
又或者是在我的故乡,黑暗精灵也遭人忌讳。
于是我对她点了点头。
「怎么了,伊蕾娜?」
看到我突然呆愣地停下脚步,妈妈侧著头问。
顺著我的视线望向民宅墙壁,妈妈肯定更加讶异。因为别说黑暗精灵,那里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
黑暗精灵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彷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般,如剎那间的幻影,如梦境一般消失无踪。
我想就算跟妈妈说,她肯定也不会相信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于是我摇了摇头,牵起妈妈的手。
「没有,没什么。」
然后再次迈开脚步。
○
如果儿时的记忆正确无误,我就是在五岁时第一次见到黑暗精灵。
第二次则是距今一个月左右之前。
那天,我在旅行途中造访一座市中心能看见漂亮喷水池的城市。
朝空中喷溅的水柱如花朵般绽放、散开,化为粒粒分明的水珠洒落,令水面荡漾不已。
这座喷水池广场好像是热闹的会合地点,无关天气日期都常有人使用。我造访那国的日子不巧是阴天,又是平日午后;但是倾注而下的水花前仍有不少人在等待碰面。
「嗨,宝贝!」「我等好久了,达令!那我们走吧?」比如说,有一看就知道兴奋不已的男女。
「说好的东西你带来了吧?」「嘿嘿嘿,那当然啊,大哥……」或是散发可疑气氛的男人们。
「真假~?」「笑死~!」「好可爱~!」又或者是哪儿也不去,留在现场七嘴八舌,就连对话方向都莫名其妙的年轻女孩。
这类光景稀松平常地在眼前上演。
然而,这座喷水池似乎具有与纯粹的会合地点截然不同的一面。
这里还能看到以不同目的造访的人。
「……希望我先生的病能够治好。」
扑通,一枚硬币伴随著祈祷落入水面。
「希望我能找到另一半。」「希望失踪的朋友能被找到。」「希望我能变成有钱人。」
一个接著一个,我在远方观察喷水池才发现,偶尔会有人现身,喃喃说著愿望把硬币拋进水中。
前来许愿的人五花八门。不论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向喷水池许愿,把硬币丢进池里。
「希望──」
其中,我还看到和小时候遇到的黑暗精灵小姐一样,深深戴著斗篷的神秘女子。
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哎呀,你没听过喷水池的故事吗?」
喷水池前旅馆的老板回答了我无知的疑问。我无意间造访,却听到旅馆老板说「本旅馆是国内最幸运的旅馆。」这种不知道想表达什么的问候。我问「请问把硬币丢进那座喷水池里会发生什么好事吗?」就得到这句回答。
故事。
「什么故事?」
「哎呀,你是真的没听过呢。还真难得──」
「非常不巧,因为我是旅人。」我对国内的传闻与各国独自的传说不熟。
老板说了声「原来如此。」点了点头。
「那座喷水池被称为幸运的喷水池。据说只要把硬币丢进去,愿望就会实现──」
看样子,他很习惯回答相同的问题,如同念出预先写好的稿子般,精彩绝伦地跟我说了喷水池的传说。
距今数十年前,这个国家还在跟邻国争战不休时。
某位女性为了祈求上战场打仗的情人能平安归来,将硬币投入喷水池中祈祷。日复一日,女子都辛勤地来到喷水池,将硬币丢进水中。不论国家多么荒废,哪怕生活多么困苦,她每天都祈求情人的安全,将硬币投进喷水池许愿。
即使硬币被人偷走,喷水池乾涸,她依然继续投钱。
她的习惯在周遭之人眼中看来非常怪异,直到其中一个居民终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我说你,既然有这么多钱,就乾脆给我吧。」
当时物资匮乏,每个人都捉襟见肘。她的行为在旁人眼中看来就只是浪费钱而已。
没有人知道,她为了每天都来喷水池而省吃俭用。她其实根本没有钱能帮助别人。
「好的,当然可以。没有问题。」
但她仍然把钱交给拍她肩膀的男子。
隔天、再隔天,她每次造访喷水池,男子与他的朋友或家人都会聚集而来,向她索取财物。
若是有人想要她的衣服,她就带衣服给对方。若是有人想要面包,她就把面包送给对方。若是有人想要药品,她就把药分给对方。她无偿将太多事物分给城市的居民。
「你为什么要分这么多东西给我们?」
某一天,其中一位居民问一如往常来喷水池丢硬币的女子。
这种行为究竟有什么回报?
她回答:
「我只想跟情人──跟他再见一面就好。其他我什么也不想要。」
她面露微笑,回答:
「我相信我的祈祷、给别人的帮助,到头来都会为我带来祝福。」
在那之后,她依然每天许愿祈祷。她带著慈悲心肠,将希望分给城里的人们不停祈祷。
直到情人归来的那一天,毫不间断。
「──故事的舞台就是那座喷水池。」
说完了。旅馆老板为故事画上句点,露出大功告成般心满意足的表情,问我:「你还喜欢吗?」
就算你问我喜不喜欢。
「这个故事听起来好差劲喔……」
结果居民只有霸占女子的财物,女子自己也跟坏掉了一样,扑通扑通地不停朝喷水池投钱,听起来只像是经过美化写成的佳话。
「你怎么这么说!她可是帮助了很多人耶?这座城市因为她获得了继续活下去的活力,才得以从后方支援战场。被她拯救的其中一个男人,后来甚至在战场上拯救了她的情人,多令人热血沸腾啊!」
「是喔……」这时我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话说回来,那个故事有几分事实?」
不知该说是越听越像是创作,还是太美好了,简而言之就是和现实相距甚远,充满创作的味道。于是我试著问了一个有点不怀好意的问题。
想玷污美丽事物的丑陋人类。没错,就是我。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呀!」旅馆老板对我爽朗地笑了笑。「全部都是假的啊!」看来全部都是假的。
…………
嗯?
「全都是假的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国曾参与战争是事实,要是有奇怪的女人每天都来喷水池丢硬币,早就被坏人抓去利用了。就算去找当时的纪录,也没有那种女人存在。」
「咦……」
「实际上,刚才的故事是某个不知名的作家,以那座喷水池为主题写的故事。女子将硬币丢进喷水池,让城市许多人受到帮助,最后使恋人回到她身边。这种小善事带动巨大齿轮的剧情,想必很受欢迎吧。」
「然后,最后就是这间旅馆赚钱吗?」
「这就是受到影响的小事之一了。」
原来如此,看来这间旅馆的确是这个国家最幸运的旅馆。
「话说回来,请问住四晚要多少钱?」
我把入住登记表交给旅馆老板,瞥了一眼钱包里面。钱包里有一枚金币与几枚银币,非常充裕。
老板回答:
「四晚的话一枚金币。」
一点都不充裕。
「…………」我狠狠地眯起眼,瞪著旅馆老板。「这里既然是赚钱的幸运旅馆,房价应该可以再稍微压低一点吧……?」
老板听了反而爽朗地笑了笑。
「哈哈哈!这位客人,幸运也得支付相对的代价啊。」
结果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浪费了一枚金币,这才出门观光。
这个国家除了那座喷水池之外,还有好几处观光名胜。比如说,只要前往城市中的运河,就能搭船游览色彩缤纷的街景。此外还有美术馆、博物馆跟剧场,以及好几间知名作家曾经光顾的名店。除了这些,这座城市堪称美丽的事物多到不胜枚举。
我越走越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著迷,在这个国家的五天四夜,恐怕眨眼间就过去了。
今天第一天,我拜访城市的运河。
与其说是拜访,这座城市大约有一半的路都是运河。
在船上看见的风景如同大街直接变成流水一般,带有一股不可思议的美感。蓝、橘、黄、绿等五颜六色的住宅,贡多拉小船在七彩斑斓的民宅间穿梭。
「我是介绍这座城市的专家,你就放一百个心上船吧!」
女船家划著小船这么说。
她夸张地手舞足蹈,向我介绍这座城市。
「来,魔女小姐,请看左手边~!那边就是这座城市最出名的许愿池!」
我从运河上看见喷水池朝空中喷水的模样,水花彷佛往我的方向洒落,景观十分壮观。总而言之,我「喔~」地欢呼拍了拍手。
「…………」
拍手的同时,我看到刚才在喷水池前看见的斗篷女子和一名男性幸福地手牵著手散步。虽然不知道她许了什么愿──不过她的愿望实现了吗?
船家小姐又划了划桨。
「来,那么请看右手边!」
她介绍道:「那边能看见这座城市的美术馆!光是身在里头,就能散发一股知性的气质!」
「你的介绍好随便喔。」
「不好意思,我对不熟悉的事物只有模糊的印象……」欸嘿嘿,船家小姐低头致歉,并说自己还是新手。
「我还不太习惯介绍这座城市。」
「看似如此呢……」
「而且我今天状况不太好……」船家小姐叹了口气。她停下划船的桨,水面的波纹也逐渐稳定。
哎呀哎呀,怎么了吗?
「请看那边。」
我侧了侧脑袋,她就伸手一指。
那边正巧是贡多拉船码头。
一名深深披著斗篷的人等在我们接下来即将抵达的最后一站。从结实的身材来看,他应该是名男性,外表看起来十分可疑。而且他手中还捧著一束花,堪称可疑人士的典范。
那究竟是谁?
「那边可以看到我的跟踪狂。」
船家小姐的眼神几乎死透了。
「那个,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用介绍城市一样的情绪介绍喔?」
「魔女小姐……最近那种披著斗篷的可疑男子会在城里到处跟可爱的女生求婚请小心注意。」
「从你的模样看来,你也被求婚了吗?」
「就是这样。」船家小姐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且我猜魔女小姐等一下八成也会被求婚……」
「咦咦……」
好没节操的男人喔……
在那之后,贡多拉船非常缓慢地滑进码头,船家小姐想像的事情也大致成真。
「小姐!你好可爱啊!跟我结婚!」
唯一的失算是斗篷男子对船家小姐不屑一顾,直接把戒指交给我。动作之顺畅,宛如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向我求婚;但是戒指上清楚地写著「给亲爱的船家小姐」,让他多么欠缺思量的行为也直接曝光。
「恕我拒绝。」
我无视男子走下贡多拉船。「想结婚请找别人。虽然看不太出来,不过我其实是个旅行的魔女。很可惜,我对恋爱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种毫不留情的感觉好棒!」我到底说了什么他听不懂的话?「你这种又可爱又坚强的女生最棒了!你一定要当我的同胞!」我以为自己有冷淡地拒绝,但男子反而有点兴奋。
「恶哇啊……」
我在物理及精神上都被吓到倒退三步。
这种程度的拒绝似乎不足以让斗篷男子打退堂鼓,他再度起身对我递出戒指,说:「跟我结婚吧!」
就在这个时候。
「请不要这样,客人!你打扰到客人了!」船家小姐说著让人听不太懂的话,闯进我们两人之间。
好专业……!
「不要干扰我!」
「你才是不要干扰我工作!就算在贡多拉码头被求婚!也只会让人伤脑筋而已!」船家小姐气噗噗地说。
「你们两人只要有人接下这枚戒指我就住手!」
「我绝对不要!死也不要!」船家小姐把脸撇开。「啊,我也死也不愿意。」我从船家小姐背后探出头说。
换作是正常男性,在这个时候难免会有点心里受伤。
没想到眼前的斗篷大哥似乎和正常相去甚远。
「你们不收下吗……那就没办法了,我只好靠蛮力──」
他口吐可怕的威胁,朝我们步步逼近。
孰料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嘿。」
真是太神奇了。贡多拉码头突然吹起一阵强风,不知为何精准地袭击斗篷男子,留下一枚戒指将他吹飞。
「什──!」
男子直接落水,哗啦一声激起巨大的水花。更不可思议的是,四处喷溅的水花居然漂亮地避开我跟船家小姐。
哎呀,简直就跟魔法一样。
「这样他应该就会安分点了。」
话虽如此,其实是我挥了挥魔杖。
我收起魔杖,探头瞄了水面一眼。
男子马上冒出水面。
「有两下子嘛。你果然应该当我的同胞──」
因为披著斗篷所以看不出来,不过男子的面容比想像中还要俊俏。只要不乱求婚,乖乖闭上嘴,甚至会有女生主动向他搭讪。
「看样子今天是我输了!」他即使变成落水狗依然精神百倍,接著说「后会有期!」敬了一礼,就这样消失在水中。
「咦咦……」
男子宛如暴风过境般突然现身又消失,就这样再也没有浮出水面了。
「谢谢你,魔女小姐!」船家小姐拍了拍胸口。「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小事一桩。」
「请收下这个当作谢礼。」她捡起掉在一旁的戒指塞进我的手里。
…………
「那不是原本要送你的戒指吗?」
「不是,可是他改成送给你呀。」
「我不要……」
「老实说我也不要……」
在那之后,贡多拉码头垄罩在尴尬的气氛中,最后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下来。
后来我继续观光,可是在贡多拉码头看到的神秘男子又继续在我脑海中徘徊了一阵子。
我从看到他容貌的那一瞬间起,其实就对他感到有点好奇。
不是不是,绝不是因为他外表英俊是如字面所述水灵灵的美男子。当然也不是我对他一见钟情。
银色头发、金色眼眸与浅褐色皮肤。
他消失在水中时,我还看到比人类略长一点的尖耳朵。
他是我只有机会见过一次的种族。
黑暗精灵。
○
在至今为止的旅途中,我都没有机会好好认识黑暗精灵。
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我原本想跟他多聊一点的;但他在那之后就没有现身了。
在返回旅馆的途中,依然有人在喷水池前丢硬币许愿。我看到跟这个国家流传的故事一样,辛勤许愿的人。
我第一天看到、第二天也看到、第三天仍然不变。
我每天出门观光或是回到旅馆的时候,都会看到相同的光景。人们宛如被囚禁在静止的时间之中,每天虔诚地祈祷著。
「希望──」
头戴斗篷的女性当然也在。
我不知道她究竟许了什么愿,也不想要特地问她;不过由于我看见了在贡多拉码头向我搭讪的男子斗篷下的真面目,害我总觉得祈祷的女子是不是其实也是黑暗精灵。
「希望──」
祈祷后,她灵巧地用手指玩弄硬币。硬币在指背上翻滚,直到她心满意足地点头,这才用拇指一弹,将硬币拋进喷水池中。
看起来会很奇怪,或许是因为她每天都重复这种仪式。
然后她会和前一天不同的男性手牵著手离开喷水池──看样子素未谋面的她是个情种,每次牵手的男人都不一样。
有机会的话,跟她搭话或许不错呢──
我这么想,今天也出门观光。
今天是第四天。
明天就是我留在这个国家的最后一天了。
「──我先生的病治好了!真是奇迹!」
一名前来造访喷水池的女子和我擦身而过,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满脸泪水地仰望水柱。
看来。
丢硬币进喷水池倒也不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呢。
我如果也丢一枚硬币,许愿「希望能跟黑暗精灵聊天」的话,黑暗精灵是不是就会恰巧出现呢?
我心中抱著这种淡淡的想法,最后决定不必为了这种事情许愿而作罢。
今天我到这个国家的美术馆参观,但是在美术馆体验了知性的氛围后,雨点在我一离开就一点一滴地落下,于是我逃也似地躲进附近的咖啡厅。
我从中午开始就在窗边座位听著雨声,读了一下午的书。
即使到了傍晚,窗外的雨也没有停歇。
「…………」
然后。
这时我笃定,果然还是不必许「希望能跟黑暗精灵聊天」的愿望。
我一面心想幸好自己没有浪费钱币,一面阖上书本,就这样离开了咖啡厅。
我撑著伞在下雨的城市里迈步。倾注而下的大粒雨点消除路上行人的脚步声,遮蔽眼前的视野。
即便如此,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前方的她。
看来这座城市的人不怎么友善──人人像是遇见路上的水洼般躲开。
他们想必是不想被扯进麻烦吧。
没有人替她撑伞。
除了外地来的我之外。
「──你还好吗?」
雨伞正下方,几天前开始在喷水池前许愿的斗篷女子躺在地上。她还有气,金色的双眸转向我,银色发丝滑落在浅褐色的肌肤上。
长长的尖耳朵探出斗篷的缝隙间。
眼前是一位黑暗精灵。
○
「我的名字是艾梅莉。如你所见,我是高贵的黑暗精灵。」
她一拨刚洗好澡的柔顺头发,全身暖烘烘地再次于我面前出现。从她自称高贵就看得出来,她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结果,既然都对她搭话了,我无法将她丢在湿答答的路上不理,最后只好把她带回旅馆。我请她吃饭、喝水,再借她浴室洗澡,等了几分钟。
然后她就说著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现身。
无须多说,我一听皱起了眉头。
「高贵的黑暗精灵难道有倒在路边的兴趣吗?」
「那怎么可能会是兴趣?」艾梅莉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著她坐在床上,抚著自己的胸口说「话虽如此,得救了。谢谢你借我衣服穿。」说完她把抚著胸口的手移到脸上。
「哪里哪里,不用客气。」
「话说回来,这件上衣有股好闻的味道呢……」
「可以请你不要乱闻吗?」
「可是胸部有点紧──」
「蛤?」
「没什么。」
真是太没礼貌了。
我呕气地往窗外一看,雨点依然一滴一滴地敲打著窗户。阴天一望无际,看来暂时不会放晴了。
话说回来。
「你有地方回去吗?」
「没有。」她马上摇头。
「你也没有衣服可换呢。」
「如你所见。」
她骄傲地挺胸。我的上衣发出啪叽啪叽的悲鸣,快点住手。
「话说回来,你有钱吗?」
「说来惭愧,我身无分文。」
「…………」
也就是说,我现在如果说「既然洗完澡就没事了吧?快点给我出去。」将她扫地出门,她的结果就只有一个。
她大概又会倒在雨天的路边吧。艾梅莉一定会怀著热水澡的回忆,再次趴倒在地。
那样就太残酷了。不过我倒也不是没有人性。
「那么,今天你就先住在这里吧。」
于是我会脱口说出这句话,应该也十分自然才对。「不用担心钱的事情。可是作为回礼,请教教我关于你的事情。」
我判断只要能问关于她故乡的事情,就这样让她住上一晚也没有关系。她可是黑暗精灵耶,黑暗精灵。过去我从来没有好好聊过天的种族,这种机会得来不易。
究竟该问她什么呢?一定能听到非常稀奇有趣的故事,绝对没错。
我一面竖起耳朵专心聆听,一面在内心提高期待的门槛。
「作为回礼,我要教教你我的事情……?」
但是怎会变成这样?
她的模样突然变得很奇怪。双眼湿润,瞳孔深处亮起诡异的光辉,呼气更带有一股热意。气氛感觉不太对劲。
「我、我想也是,是我误会了……怎么可能会毫无回报就让我冲澡。哪里会有那么好的事情嘛……」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在心中把我的话转换成某种暗示。艾梅莉坐在床上,抚著胸口脸颊泛红,诱人地扭动身躯,露出少女害羞的模样,抬头用妩媚的眼神仰望我。
(插图008)
哎呀?那是什么态度?
身体热呼呼的害她脑袋烧坏了吗?
「请放心……我会好好负起这一晚的代价的……」
簌簌簌,艾梅莉把手放上上衣,用莫名性感的动作解开钮扣。
「…………」我陷入沉默。
此时我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什么呆瓜,不过我似乎太晚发现了。
「来吧,请便……请你尽情享用我吧……」簌簌簌,艾梅莉用流畅的动作露出香肩。
「……那个,你在做什么?」
「你想让我说出口吗……?」
「不是我只是纯粹没办法理解眼前发生什么事而已……」
这个情况或许像是自己变成了邪恶大人正要对涉世未深的少女做坏坏的事情,令人有点兴奋;可是比起这个,借她冲个澡就要求这么庞大的代价,罪恶感反而比较强烈。
「那个……总之你先把衣服穿起来吧?」你误会了喔。我带著这种言外之意,抓住她脱到一半的衣服硬是替她穿上。
「难道说你喜欢穿著做吗……!」她露出今天最错愕的表情。
「你在胡说什么啊?」
「还是你对我这种身体骯脏的女人没有兴趣……?」
「脏掉的地方刚才不是在淋浴间全部洗乾净了吗?」不然我为什么要借你洗澡?
「也就是说,你想这样跟我睡……?」
「黑暗精灵难道听不懂人话吗?」
总觉得不论说什么全都被她曲解成那种事。「我不是有那种目的才借你住的。」
「…………」
她回以沉默,我在她肩上披上毛毯。
艾梅莉维持了好一阵子傻眼的表情,接著在毛毯中扭动身体。「……那么,是要无偿借我住吗?」她的声音充满困惑。
「不是,不到无偿。」刚才应该跟你说过了。「我只是希望你能跟我说说你的事。故乡的事,或是你的家人朋友的事等等。」
「…………」
「当然,你如果不想说,不说也没关系。能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能跟我分享的事吗?」
我纯粹只是对黑暗精灵这个种族感到好奇而已。
「这样吗……」纤细的手指紧抓毛毯,她呼出一口气。「可是,这样不就跟无偿让我住在旅馆里一样吗?」
「视你说的内容会是如此呢。」
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不知道对艾梅莉而言没有价值的话,是否对我也毫无价值。
她叹了口气。
「我是第一次接受这种不求回报的爱。」
「你说得太夸张了……」
「你也是第一个不跟我亲密接触的人。」
「这应该很普通吧?」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倒在路上吗?」
「我以为你是有那种奇特兴趣的人,所以还好。」
「可是你不问的话我会过意不去。」
「你想说吗?」
她听了说「我想──」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度过这么平静的夜晚。」
──所以,不说点自己的事情反而会坐立难安呢。
然后她一点一滴地,如同敲打窗户的雨点般慢慢地、绵延不断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
艾梅莉从小就体弱多病,不常外出。每天看著在外头玩耍的同年龄小孩叹息,就是她的日常生活。
而她认识的某个男生,是她唯一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
住在隔壁的他从小就常常来拜访。有时候会坐在床上陪艾梅莉说话,有时候会亲手做菜给她吃,有时候会买新衣服给她穿,有时候会带漂亮的花来送她,有时候会教她硬币把戏排忧解闷。那是让硬币在指背上翻滚的把戏。拿到硬币在手上把玩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比想像中还要笨拙。
练习把玩硬币变成消磨时间的好工具。在那之后男孩依旧每天都来拜访。随著时间过去,他们长大成人,艾梅莉把玩硬币的技巧也熟练不少。
在那之后,他也一直来陪伴她。
艾梅莉会对他抱有好感可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她每天都把玩著硬币,等待男孩来拜访。而他也回应她的心情,仍旧每天都来。两人光是聊天,日子就变得色彩缤纷、绚烂辉煌。
这种日子要是能永远持续下去,不知该多令人开心。她希望这种幸福的时间能继续到永远。
无奈好景不常。
从几年前的某一天开始,艾梅莉的青梅竹马就再也不来拜访她了。问村子里的同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在那之后大约几个月的时间,她过著十分无聊的生活。她每天从早到晚把玩硬币,由衷盼望心上人来敲门。
但最后,他终究没有回来。
不仅如此,村子里的伙伴还一个接著一个地消失。
直到距今半年前。
身怀病痛的她,也成为离开村子的人之一。
「我们黑暗精灵正面临种族存亡的危机。」
她不改平淡的语调,继续说道:「魔女小姐,你听过黑暗精灵猎人吗?」
黑暗精灵猎人。
我没听过这个单字。
「那是什么?」我侧著头问。
「那是不好的工作──」艾梅莉窥探四周似地看著窗外。雨点仍在敲打窗户。「如许多人所知,我们黑暗精灵具有许多人类觉得方便的特徵。」
长生不老,又人人都是俊男美女。
至少他们无疑持有许多人类羡慕的特质。
「但是对我们黑暗精灵来说,这些却是最厌恶的特徵。」
「……?」
「黑暗精灵猎人指的是那些以捕捉我们黑暗精灵维生的人。」
艾梅莉说,过去有好几名伙伴被黑暗精灵猎人抓走,关进牢里。目的自不待言──永保青春的俊男美女,利用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因为这样,大多数时候黑暗精灵都被人厌恶。不论多么随便地对待他们,良心都不会受到苛责。
奴隶商人会在黑暗精灵身上看见商品价值,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黑暗精灵猎人最近几年活动越来越频繁。我们黑暗精灵一一失去伙伴。就我所知,还没被捕,一命尚存的伙伴只剩下仅仅几人而已了。」
「…………」
「因此,我们这些黑暗精灵才会为了留下后代,离开村子到外面的世界旅行。」
她说。
他们这些黑暗精灵游历各国寻找配偶。男黑暗精灵会在造访的国家向女生搭讪,女黑暗精灵则是会向男性攀谈,如此努力留下黑暗精灵的后代。
「……黑暗精灵之间不行吗?」
黑暗精灵跟黑暗精灵谈恋爱不就好了吗?
可是艾梅莉慢慢摇了摇头。
「想增加黑暗精灵的后代,必须注入新血才行。黑暗精灵之间禁止恋爱。」
「…………」
「所以我也在半年前离开了村子。」
她说自己就这样游历各国,过了半年。
「身为人类的你也许会觉得可笑而笑出来也说不定。」
她无力地笑了笑。「我们的观念是只要能增加黑暗精灵的数量就好,所以我们没有婚姻这种风俗习惯。」
「…………」
「我在各式各样的国家,跟各式各样的人交往。」
当然,在这个国家也是──她看了一眼窗外。
「今天早上,我原本也预定跟向我搭话的人在一起。」
但是她傍晚却倒在雨中的路上。「今天早上向我搭讪的是黑暗精灵猎人的同伙。他一发现我是黑暗精灵,就当场掏出刀子威胁我,说我不乖乖进笼子里就会没命。」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逃跑了。我朝他丢东西,躲进人群里,死命地逃跑。」
然后她在逃跑的途中发现,自己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就连水都没有喝。
直到她用尽力气倒在路中间,然后被我捡到。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
「……请至少给我好好吃饭。」
我顶多只能这么抱怨一句。
「谁叫我身无分文,没有办法呀。」
她笑了。
我看著她,想到她每天在喷水池前许愿的身影。
她现在身无分文,却每天都朝喷水池丢金币祈祷。
她究竟许了什么愿?
○
隔天。
漫长的对话最后,我们不知不觉间睡著,然后在太阳升起时醒来。艾梅莉的衣服已经乾了,因此我收回了我的上衣。
这是我在这个国家的最后一天,所以我打包好行李,和她一起离开旅馆。
「我是跟伙伴一起来这个国家的。」
艾梅莉说,她原本预定跟伙伴在今天内一起离开这个国家。
而她和伙伴的会合地点,不出所料就在旅馆旁边。
正是喷水池的前面。
她的伙伴已经先到了,男黑暗精灵──面孔似曾相识的黑暗精灵已经在那里等了。
「……那就是你的伙伴吗?」
具体来说,我来到这个国家的第一天好像在运河附近看过他。
「没错,他是很善良的人喔。」艾梅莉平淡地点头回答。
黑暗精灵男子一发现我们,就挥手朝我们走来。
「你好晚啊,艾梅莉……那位是?」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和黑暗精灵男子简单交代了昨天的来龙去脉。遭遇黑暗精灵猎人的事情,以及偶然间被我捡到的经过。
说不定,她经历过好几次这种事了,男子边提案「这样吗……那今后还是暂时在森林里避避风头比较好……」然后他看著我胸口的胸针,又说:
「我的同胞受您照顾了──谢谢您,魔女大人。」
毕恭毕敬地鞠躬。
他的模样给我一股难以抹灭的违和感。
「……你跟几天前见面的时候样子很不一样呢。」至少在几天前见面时,不知名的黑暗精灵先生应该是个更没节操的人才对。
现在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他抬起头,歪了歪脑袋。
「哎呀,我们见过面吗?」
接著宛如和我初次见面般这么说。
「……?」
看样子他完全不记得我。哎呀哎呀,搭讪失败的事情已经被他忘得一乾二净了吗?
我说:
「你不记得我们几天前在运河旁见过面吗?」
我试著问,他却只有在斗篷下露出暧昧的微笑。
他肯定不记得了,他一定忘记了。我原本这么想,可是看来我和他是真的在这个地方初次见面。
「那大概是别的黑暗精灵吧。」他语气平淡地说:「我们黑暗精灵只要身体完成发育,外表就全都一样。」
他说。
黑暗精灵这个种族只要长大成人,长相几乎都一模一样,顶多只有声音与身高不同。若是同性别的人站在一起,就连黑暗精灵自己都会分不出来。
换言之,我眼前的黑暗精灵男女是黑暗精灵之中长相极为平均,最中间值的人。他如此告诉我。
我试著把几天前在运河边遇到的黑暗精灵男子塞给我,写有「给亲爱的船家小姐」的戒指交给他,他也毫无印象。不仅如此──
「居然有同胞送这种东西……真没品味……」
他甚至还用手指捏起戒指,颇为轻蔑地说。原来如此,另有其人确实不是谎言。
「就我们的同胞来说品味很差,可是这个戒指拿去卖,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呢……」艾梅莉则在一旁估价似地看著戒指。
「…………」她好像想要。「不嫌弃的话请收下,我可以送你喔。」
「哇!真的可以吗?」
「我拿著也不是办法,没有关系。」更何况,「以后在城外相见的时候,也能靠那个知道是不是艾梅莉你。」
既然黑暗精灵这个种族的人长得都一模一样,有和别人区别的一两个特徵应该比较好才对。
简单来说就只是比较方便而已。
真要说起来,她会在喷水池前祈祷到身无分文,我希望那枚戒指能起码充当她的旅费。
不过这种话太难为情了,我就算嘴巴烂掉也不可能说出口。
「话说回来,艾梅莉。我看你每天都会来这座喷水池许愿。」
反正都得离开这个国家了,她一定不会再祈祷了吧。
「你之前都许什么愿望?」
我有点好奇。
从第一眼看到艾梅莉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感到在意。她如同故事中的女主角一般,牺牲自己持有的一切,究竟许了什么愿望?
「那不是当然的吗?」
她回头望向喷水池,好一阵子看著如花朵般在空中绽放的水柱。
然后才转头看向我。
她的愿望只有一个。
「我希望明天也能继续活下去。」
她这么说,笑了。
对于为了族人,为了传宗接代而游历各国,却得时时提心吊胆防备黑暗精灵猎人度过每一天的她来说,延续生命一定比任何事情、比金钱都还要重要。哪怕喷水池的故事只是凭空杜撰,她仍非得许愿不可。认真的她笑著说「你给我的性命,我会好好珍惜的。」就离开了国家。短短一个月后,她就死在黑暗精灵猎人手中。
○
在黑暗精灵猎人的营地。
我一回答自己遇过黑暗精灵,他们的态度便急转直下。
什么时候,在那里遇见的,又是什么样的黑暗精灵,是否和那名黑暗精灵发生亲密关系──男子让我进到营地,请我在简单的椅子上坐下,详细地问了我这些问题。
我一一回答每一个问题,但是难免有些畏缩。我原本听说黑暗精灵猎人是恐怖又心狠手辣的存在,因此让我感到有点讶异。
「……你还好吗?身体有没有异状?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对待我的方式,简直就像是对待病人一样。「既然你从一个月前遇见以来就一直旅行到现在,就应该没有问题才对──不过还是建议你,今后请尽量避免跟黑暗精灵接触。」
只要看到他们,就尽可能逃远一点。他对我说。
「……为什么?」
这个说法简直就跟黑暗精灵是危险生物一样。
「长相被他们记得,就代表今后也有可能被盯上。」
这个说法简直就跟黑暗精灵是坏人一样。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来告诉你黑暗精灵这个种族的真相。请跟我来。」
我的头顶依然不停冒出问号。黑暗精灵猎人男子便给了我一条遮蔽口鼻的布块,这才带我参观营地。
「黑暗精灵这个种族受到很大的误解。」
他说。
银色头发、金色双眸、耳朵又尖又长、浅褐色肌肤、不论男女外表皆美丽又充满魅力、长生不老或是接近这种状态、大多数住在森林中。
这些特徵有很多与事实矛盾。
「首先,他们的寿命只有不到一年。」
身为黑暗精灵猎人的他说:「就我们所知,最长也没有超过一年的纪录。变成黑暗精灵之后,他们一年之内就会死去。长生不老的传说,恐怕是因为他们的外表全部都长得一模一样的关系吧。」
──我们黑暗精灵只要身体完成发育,外表就全都一样。
过去见到的黑暗精灵男子确实说过这句话。
「…………」我眼前是好几名被绳子绑在一起的黑暗精灵男女。他们眼神涣散,对我露出妩媚又甜美的表情,不顾自己身处的状况低语。
「好漂亮的女生喔。」「你好可爱喔。」「要不要跟我共度春宵?」「要不要跟我结婚?」「能见到你是我的荣幸。」「我喜欢你。」
同一张脸喃喃说道。
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
看到我畏缩,黑暗精灵猎人说:
「魔女大人遇见的黑暗精灵症状恐怕还很轻吧。这里的人全都是末期症状,剩余寿命不到一个月。」
「你说得跟疾病一样呢。」
「我就是说跟疾病一样。」
他用清楚明瞭的语气说:「肉眼看不见的微小生物与传染病。这就是黑暗精灵的真面目。」
「…………」
他说。
他们这些黑暗精灵猎人,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在研究黑暗精灵这种生物的生态。根据研究成果,只要感染名为黑暗精灵的病,身体发生的变化大致能分为两个阶段。
首先,第一阶段是身体完全复原。不论身体多么不自由,罹患何种疾病,纵使被医生宣告来日无多,这些病痛全部都会在感染黑暗精灵的几天内立即康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变态。
患者的身体会在半个月的时间内渐渐变成眼前黑暗精灵的模样,人格也会伴随身体产生变化。原本的人格瓦解,并舍弃人类的个性,对自己是黑暗精灵信以为真。原本的记忆据说也会遭到窜改。
长相全部相同的黑暗精灵,全部都为了一个目的而生。
为了传宗接代而诱惑人类。
黑暗精灵在活了一年之后就会寿终正寝。越是接近生命的尽头,黑暗精灵的人格就会越崩溃,最后变成无法言语,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型状态。
最后的最后,身体会溶解成黏稠的黑色液体消灭殆尽。
「这个黑色液体最麻烦,只要接触到,就有极高的机率会感染黑暗精灵。为此,我们会在病情进入末期之前事先下手。」
换句话说,就是在他们散播病原菌之前结束他们的生命。
「原来如此。」
我大指理解了黑暗精灵这种生物的生态。然而──
「要怎么样才会感染黑暗精灵?」
黑暗精灵猎人点头回答:
「虽然尚未有所定论,不过只要知道跟黑暗精灵产生黏膜接触,就有极高的机率会被感染就好。」
「…………」
「魔女大人似乎没有跟黑暗精灵有过黏膜接触,应该没有问题──可是请不要掉以轻心。他们说不定会在魔女大人面前再次现身。一度遇到黑暗精灵的人,之后也容易再被盯上。黑暗精灵是看不见的微小生物聚集而成的群体,藉由人的身体作为媒介传播,并透过增殖的方式繁衍后代。换句话说,具有相同记忆的个体会无限增生。」
意思是,遇见我的黑暗精灵如果和别人有过黏膜接触,记得我的黑暗精灵就会增加。
黑暗精灵猎人想必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包住全身,让人无法辨识。
「……这样啊。」
在那之后,黑暗精灵猎人说:「今后您要是再遇见黑暗精灵,请立刻逃离那个国家。」
简而言之,这里的黑暗精灵全部都曾是人类。全都因为和黑暗精灵发生了亲密关系,所以才会变成他们的同胞。
「我们为了警告世界黑暗精灵的危险,才会故意将他们关在笼子里巡回各国。这是启蒙活动。为了避免他们的被害者继续增加,我们会将黑暗精灵的真相告诉所有靠近笼子的人。」
这一定就是为什么他也跟我说出这些事情的原因吧。
但是──
「这种工作很辛苦吧?」
「是啊,还挺辛苦的。」
他这么回答时,有几名黑暗精灵猎人从我们眼前经过。他们两人一组,用担架抬著已经不会动的黑暗精灵,笔直朝浓烟的方向走去。
「可是没有办法。为了保护人类避免疾病的威胁,这份工作不可或缺──哪怕非得杀害曾是人类的人。不过我相信,到头来我们的行动肯定能造福人群。」
他说到一半。
一只手无力地从经过的担架上垂了下来。手上戴著全新的戒指,手中似乎还握著什么东西。
叮叮一声,手中的物体掉落地面。
他捡起那个东西说:
「而且,这份工作的收入还不错。」
尤其是对不论如何都得存钱的人来说──他说。
边说边灵巧地用指背翻滚硬币。
○
在那之后不晓得又过了几个月。
我在某个国家的庆典中漫步。
古色古香的街景之中,路上行人全都抱著书本,临时搭建的帐篷从大街一路蔓延到广场上。帐篷中则是此起彼落地传来这本书精彩绝伦,这本书令人拍案叫绝,或是谁看了这本书也深受感动,这本书很好看一定要买一本的吆喝。
这是由书痴举办,献给书痴的庆典。
跟我的故乡举办的活动非常相似。
让我想起小时候牵著妈妈的手的那一天。
「…………」
也让我想起他们。
熙来攘往的人群对面,有一名靠在民宅墙上,专心看书的女性。
她深深戴著斗篷,看著我宛如在等待我的视线。
银色发丝间的金色双眸注视著我。
然后她竖起自己的食指摆到唇前。
这是秘密。
就跟对年幼之时的我一样,她用手指要我安静。
「…………」
我正要开口的下一瞬间。
黑暗精灵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彷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般,如剎那间的幻影,如梦境一般消失无踪。
但是黑暗精灵刚才确实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