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艾菈。
她是名气质十分不可思议的女性,年龄大约二十岁左右。
美丽的桃子色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马尾,随风飘逸。苍蓝色的眼眸犹如凛冬的天空般清澈。
身上穿著红色长袍的她是名魔法师。
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腰际总是配带著一把东洋的刀。那么,她是来自东洋的人吗?总觉得和我认识、出身东洋的人印象有些差异。
我这么问,她便难为情地回答:
「我从没去过东洋。」说完她搔了搔头。
她还顺便订正我「只因为我带著东洋的刀,就以为我来自东洋会不会太随便了?」真是太有道理了。
「不过,我觉得魔法师随身携带刀也很罕见的说。」
魔法师只要挥舞魔杖,大多数问题都能处理,就算不特意携带刀剑,遇到麻烦应该也能用魔法解决。
她究竟为什么要随身携带那把刀呢?
于是我这么问。
她听了半开玩笑地笑著回答。
「这个问题请问这把刀。」
她说。
不可思议的她,就连说出口的话也十分不可思议。
〇
啊,没钱了。
穿越某国国门的瞬间,我忽然得到这种直觉。这句话如同突如其来的预感,毫无前兆,却又同时明确地闪过我的脑中。
我马上看了一眼钱包,发现直觉是不争的事实。
大大张开嘴的钱包里只剩下几枚铜币,无力地瘫软在手上,彷佛在懦弱地说「我已经吐不出东西了……」我老实的感想是,有力气说这种丧气话,不如多吐一点钱给我,但这也没有办法。在那之后我用力挤,却只挤出细小的垃圾屑屑而已。
总而言之,我的脑袋立即以高速演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没有钱。
不赚钱就活不下去。
会死。
惨了。
换言之,结论就只有一个。
「这下不妙了呢……」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就明显不留任何一点冷静了。
实际上,这时的我从早上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却突然想到自己没钱,害我顿时慌了手脚。
总而言之,得先快点赚钱才行呢──
「欢迎光临~刚烤好的面包很好吃喔~」
总而言之,得先快点赚嚼嚼嚼嚼嚼嚼。
「你的吃相真豪迈啊,小姑娘。好吃吗?」
「好吃到爆……」
我想从字汇能力与思考能力全数阵亡就能看得出来,不过我还是要一再强调,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冷静。
话虽如此,填饱肚子后,我的头脑稍微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
「总而言之,先做点什么赚钱吧……」
就算钱包里没有钱,只要省吃俭用就有办法生活。最近明明才刚赚了一笔才对呀……真奇怪呢……难道是我得意忘形过得太奢侈了吗?我的钱包像是放弃了一切般缩得扁扁的。
唉,这样下去就连刚摄取面包的肚子迟早也会饿扁呢……呵呵呵……
「小姑娘,你缺钱吗?」
或许是边吃面包边露出对世界绝望的表情被面包摊老板看到,他替我担心。
「那个……的确没错呢……」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老板傻眼地露出那我为什么要买面包的表情,说:
「这样的话,有个挺好赚的地方喔。」
你运气真不错──他说,提供我一个值得一听的情报。
这个国家有我这种外地人也能轻松赚钱的美妙方法。
「在大街上直走会来到一个广场,你去那边看看。」
「那边有什么?」
「有互相帮助团体。」
那不是比喻,老板说这个国家真的有这种以此为名的机制。
他说,这个国家的广场立了一面巨大的布告栏,只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烦恼,就会有人来帮助你。
只要求助,就会有人回应。别人求助就去帮忙。这个国家的布告栏基本上就是互相帮助本身,国民们将其俗称为互相帮助团体。
摊贩老板说,只要回应布告栏上张贴的委托,就能获取酬劳。
「一般来说都是不在乎酬劳,以博爱精神接受委托;可是好像也有缺钱花用的人靠帮助他人来赚钱。」他这么告诉我。
喔喔,原来如此。
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呢。
「其实我并不缺钱,不过还是基于博爱精神稍微看看布告栏吧。」
「嗯?啊,嗯。」
「谢谢你提供的情报。」
说这种话,可能会被怀疑「她是不是有多重人格……?」不过博爱精神也是能让我采取行动的重要因素之一。
接著我来到互相帮助团体的布告栏,看到上头确实写了不少人的烦恼。
比如说,有「我想逮到情人出轨的证据。」或是「我想去时髦的咖啡厅,谁愿意陪我去?」这种令人莞尔的要求,又或者是有「募集想跟我约会一天的人!」这种明显图谋不轨的委托。
内容似乎没有限制。
而要接受什么委托也是个人的自由。
「喔喔……这个委托看起来能赚不少钱呢……」「咦咦?只要去时髦的咖啡厅就有钱拿吗?太爽了吧……?」「咦咦?跟著个男的约会还没有钱拿……?太烂了吧……?」
就像这样,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人在布告栏前反覆斟酌。
难得都来了,我也来帮忙解决一两个烦恼吧?
「不过,每一个的酬劳都很不错呢……」
无须多说,这时我心中的博爱精神已经什么事也没发生般领便当下去休息了;但是不论如何,我还是从布告栏上寻找能轻松赚大钱的委托。
比如说,帮助烦恼交通方式的人或许正巧合适呢。
这么一来,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用扫帚载人一程就能顺便赚钱。
「……唔!」
不久之后,我又看到适合的委托。
那是两周前左右来到这个国家的魔法师,里艾菈的委托。
也是个不可思议的委托。
『初次见面,我是里艾菈。』
她的委托从平凡无奇的问候开始,接著如此写道。
『我现在正在旅行前往某个目的地,过去都委托商人请他们在搬运货物的时候顺便载我一程,偶尔用走的露宿野外,一路来到这里;不过我独自一人实在无法抵达目的地。请帮帮我,我现在住在旅馆,愿意帮忙的人请来下述地点──』
布告栏上的委托书同时写有她的个人资料。
里艾菈。
年龄二十岁。
故乡是离这里很远的无名村落。
魔法师。
『我不会骑扫帚飞翔。我的故乡没有骑扫帚飞行的习惯。』
她的目的地是沃特国遗址──以此为名的废墟。
委托书上并没有记载前往那个目的地的原因。
我对于沃特国遗址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于是在前往里艾菈的旅馆途中,向刚才买面包的老板道谢,顺便向他打听情报。
「嗯?啊啊,那是深山秘境里的国家遗迹啊。很久以前因为内乱毁灭之后,就没有人住了。」
他这么说。
「不是观光景点吗?」
「因为太秘境了啊。」
他说,沃特国遗址位于深山里断崖绝壁的另一头,不骑扫帚就难以抵达。不仅如此,由于长年来遭到弃置,因此荒废到堪称废墟,没有人愿意接近。
「要是想去那种地方,她一定是个怪人吧。」摊贩老板最后做出这个结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布告栏上里艾菈的委托写著这些内容:
『我不论如何都得抵达沃特国遗址。』『所以请帮帮我。』『拜托了。』『拜托了。』『酬劳可以先付一半,事后再全部付清。』『全额先付也没有关系。』『酬劳太少请跟我商量,我愿意追加。』『请问多少钱才愿意帮我?』
看来她十分急迫。
她张贴的委托不只一张。
我手中握著一张又一张写有她名字的委托书。自从入境这个国家以来,她就一连写了两周的委托。
分明是互相帮助团体,却没有人对她伸出援手,真是令人心寒。
「这里吗?」
我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栋破旧的旅馆。旅馆充满老旧诡异的气氛,「嘿呀!」一声用力一推,整栋房子似乎就会倾倒。
「……你好。」
于是我慎重地推开门。
现在明明是白天,昏暗的室内却几乎照不到阳光。潮湿的空气中,一名店员坐在柜台后,会客厅中还有一个看似住宿客的女性。
「…………」
坐在会客厅的女子品头论足地盯著我瞧。她的容貌美丽又高雅,表情却很严肃,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有种被盯上的感觉呢……
一面感到不祥的预感,我一面笔直走向柜台,接著举起委托书。
「不好意思,这边有没有一位叫做里艾菈小姐的魔法师?她好像两周前开始在这里下榻。」
我问。
老板似乎记得她的名字。
「啊啊,她的话──」他望向我肩膀的右边。
随后。
「哟,小丫头。有事吗?嗯?」
一名女子不客气地搭住我的肩膀。
转过头来,方才四目交接的女子不知不觉间站在我身旁。桃子色的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马尾,她穿著长袍,毫无疑问是魔法师。
「……我有点事情想找叫做里艾菈的魔法师。」
「是贴在布告栏上的委托吗?」
「……你真清楚呢。」
我露出略显吃惊的表情,她就骄傲地说「那当然啦。」点了点头。
「因为那是本大爷啊。」
「…………」
「本大爷就是里艾菈。总而言之先握个手吧。」
「……啊,我是伊蕾娜……请多多指教……?」
她硬是握起困惑的我的手,说出「这样咱们就是好朋友啦。」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本大爷很期待你的表现喔。」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默默低头看著自己的手。
『初次见面,我是里艾菈。』『拜托大家。』『请你们帮帮我──』
纸上写著里艾菈笔下诚挚的请求。
「…………」
「喂喂喂搭档你怎么啦?别用那么热情的眼神看人家啦。」
里艾菈嘿嘿地笑了笑。
「…………」
已经从朋友变成搭档了……
距离感好难抓……
「所以说怎么办,搭档?现在就去沃特国遗址吗?本大爷可是随时可以出发喔?」
「…………」
根据面包摊老板给的情报,沃特国遗址从这里骑扫帚是必须花上整整三天的秘境。现在马上出发,这个距离太累人了。老实说就是很麻烦。
「不,不是现在马上出发──」
「那就明天早上吧!我们在门前会合吧!」
「啊,喔……这样的话应该……」
「好,那就决定啦!请多指教啊,搭档!」
说完她紧紧握了握我的手,「耶~」地开心不已。眼前的里艾菈开朗到不可思议──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开朗到令人感到刺眼。
我越看越觉得她和布告栏上文字里的她不符。
「她是不是有多重人格……?」
因此我口中会说出这句话,也可说是相当自然才对。
隔天。
太阳升起时我在旅馆醒来,轻轻伸展后爬出被窝,洗了把脸整理好仪容。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啊啊,话说回来我们忘了讨论具体会合时间呢……」这件事。
但下一瞬间,「算了,没差。」我如此想著。
这么说非常不好意思,但昨天遇见的她感觉起来非常随便。就是因为她这样,我也不难想像她笑著说「我随便找了个时间离开旅馆。」造访国门的身影。于是我擅自心想自己可以随便选个时间出发,慢慢准备,慢慢离开旅馆。
「…………」
我边走向国门边想。
里艾菈是我接下来即将一同旅行几天的伙伴。
就算没有必要如她所说成为搭档,稍微拉近一点距离也不坏。
我也应该努力朝她踏出一步才行。
「哎呀?」
我碰巧在咖啡厅等商家开张的时候来到国门附近。
令人意外的是──这么说很没礼貌,不过里艾菈已经来到门前了。
「…………?」
我纳闷地侧头。
她看起来跟昨天截然不同──服装、打扮都和昨天几乎一样,昨天充满自信的表情却彷佛另一个人似的,现在的她脸上充满不安与担忧。
……她等很久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做错事了呢。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边走边说。
她一和我四目交接,便「啊!」地轻声叫了一声,摸著自己的头发,紧张地回答:「不、不会……我也刚刚才到……」
那什么清纯女友般的反应。
距离感从搭档变成情侣了吗……?
「耶~!」
我搞不太清楚状况,总之为了配合她昨天的节奏举起一只手。
是击掌。
「……咦?」她看著我举在半空中的手愣了一会儿,终于说「啊!耶、耶~……?」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
「请多多指教……」
然后她深深鞠了一躬。
…………
距离感……好难抓……
她给人不近也不远,不远又不近,暧昧不清如同海市蜃楼般的距离感。
轻轻和我击掌后,她盯著我看,从怀里拿出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然后轮流看了看我的脸与笔记本。
接著。
她终于语带顾虑地问:
「那个,你是昨天接受我委托的魔法师小姐对不对?名字好像叫做──伊蕾娜小姐吗?」
她说。
她的语气简直像是我们是初次见面。
无须多说,我哑口无言。
「你是多重人格吗……?」
于是我这么问道。
她慢慢摇了摇头。
「算是,也不算是呢。」
接著给了我模棱两可的回答。
〇
然后我们离开国家,坐在扫帚背后的她说起自己的事情。
里艾菈说,她现在一个身体内寄宿著两个人格。
虽然令人讶异,可是我仍自然而然地接受。在互相帮助团体投书的,恐怕是现在坐在扫帚后面的她。而我昨天见到的,应该是另一个人格。
「人格到了下午就会替换。大约到下午三点左右之前是这个我,三点过后就会变成昨天伊蕾娜小姐见到的她。我们刚好各用一半清醒的时间。」
「原来如此。」
既然如此,方便上就称作早上的里艾菈,与晚上的里艾菈好了。
早上的里艾菈个性比较温和不活泼,声音也比较小,看起来有点缺乏自信。
不过,这个体质真不可思议。
我一面骑著扫帚飞往附近的村落,一面问她:
「你一出生就是这种体质吗?」
「不是。」她乾脆地摇了摇头。「我是从两年前开始才变成这样的。在那之前,另一个我并不在我体内。」
「两年前?」
「是的,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和她一起旅行前往沃特国遗址的。」
「可是那里不是什么也没有的秘境吗?」
「好像是呢──」
「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回头转向她的方向,里艾菈便略显烦恼地皱起眉头回答:
「我也不清楚详情,但是沃特国遗址似乎是她出生的故乡。」
「她?」
「另一个我,三点过后能开始说话的我。」
「…………」
她从两年前开始变成双重人格,沃特国遗址则是另一个人格诞生的故乡。是这样吗?
换言之,与其说是多重人格,用「身体从下午开始会被别人侵占」形容似乎比较贴切。
算是,也不算是──我隐约能窥见她在门前说出那句话的理由。
「伊蕾娜小姐知道什么是被诅咒的武器吗?」
里艾菈问。
被诅咒的武器。
我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过。
我点头说:
「你是指背负庞大代价,获取庞大力量的武器吧?」
庞大的力量理所当然伴随庞大的代价,换成被诅咒的武器,就会是「只要拿到一次,不论丢掉几次都会自己回来,或是缩短寿命」之类的诅咒。
「你说得对。」里艾菈点头回答。
「那怎么了吗?」
「那就是我腰际这把刀的真面目。」她用手指轻抚刀柄说。
那么,那有什么额外效果──我差点这么问出口,不过这个问题是多余的呢。
「严格来说,本大爷不是里艾菈。」
下午三点过后,晚上的里艾菈这么跟我说。
她盘腿坐在我的扫帚背后,双手交叉摆出大摇大摆的态度说:
「本大爷从两年前开始跟她一起生活,在那之后就一直旅行。」
「也就是说,早上的那个她在陪你回故乡吗?」
「她说她没事干啊。」
「喔。」
「反正被刀诅咒,她也没办法做想做的事。」
「……没有解除诅咒的方法吗?」
「只要回到故乡就能恢复原状啦。」
「喔喔……」
到头来,不论有没有事情可做,早上的里艾菈都只能陪被诅咒的刀返乡不可。
「所以说,你是有哪种诅咒的刀?」
「只要拿到一次,不论丢掉几次都会自己回来,光是持有就会缩短寿命,如你所见下午还会被别的人格侵占身体。」
「简直就是被诅咒的刀的模范生了嘛。」
「别说了,很害羞耶。」
嘿嘿嘿,里艾菈笑了笑。
我又不是在夸你……
在那之后,我和里艾菈又聊了一阵子,继续乘著扫帚在平原上飞翔。
我就这样,和另一个人──或许该说两个人──一起度过了大约几天短暂的旅程。
〇
严格来说不算是多重人格,顶多只是过了下午人格就会被刀取代。虽然不晓得究竟是不是这样,可是里艾菈这个人早上与晚上几乎是完全不留任何共通点的两个人。
比如说,就连细微的饮食喜好,早上的她与晚上的她都有著有趣的不同。
「搭档,这几天跟我一起吃晚餐的时候,有件事希望你能绝对遵守。」
在前往沃特国遗址的途中,我们第一天乘著扫帚在平原上飞行,夕阳西下时抵达某个村落。
晚餐吃我在旅馆亲手做的料理,不过晚上的里艾菈心情却有些不悦。
「希望我遵守的事情?」
什么事?我微微侧头,她就说了一句。
「蘑菇。」
她说。
「蘑菇?」
我低头看著手边。
那天的晚餐是简朴的炖菜与面包。我极度厌恶蘑菇,所以并没有加蘑菇。
这顿晚餐不是很不错吗?「有什么问题吗?」我再次侧头问。
晚上的里艾菈听了说:
「本大爷爱吃蘑菇。」
「是喔。」
「从今以后,希望每一餐都能加蘑菇。」
「喔……」
「麻烦你啦,搭档。」
晚上的里艾菈对我做出这种要求。那么,说到隔天早上吃早餐的里艾菈状况如何──
「唔嗯……」
坐在我对面的她认真无比,或是有些不满地瞪著笔记本好一会儿,接著低头看向自己的早餐。
早餐吃的是昨天的剩菜;可是我为了避免里艾菈又不高兴,于是特地在她炖菜里加了烤蘑菇。
「怎么了吗?」
我问。
早上的里艾菈听了,露出悲伤无比的表情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只有我的份有蘑菇……?」
我可是受你所托才一大早起来采蘑菇,状况看起来却有些奇怪。
她的表情和我跟蘑菇对峙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呢。甚至还透露出一股「这是在刁难我吗?」的氛围。
于是我问:
「里艾菈讨厌吃菇类吗?」
「我最讨厌了。」
是秒答呢。
这可说是理解早上的里艾菈与晚上的里艾菈在饮食方面的喜好截然不同的瞬间。
「我跟你应该能当好朋友。」
我握起里艾菈的手,面带满面的微笑回答。
「咦……?咦,为什么要握手……?」
「其实我也恨死蘑菇了。讨厌到不认为那能当作食物。」
「咦咦……?那为什么要让我吃……?」
果然是某种刁难吗……?里艾菈更加疑神疑鬼。
不只饮食方面的喜好,早上和晚上的里艾菈与我的距离感理所当然截然不同。
「嘿,嘿,搭档!嘿!耶~!」
晚上的里艾菈会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内容零分的话。此时的她在我背后举起双手,摆出击掌的姿势,让我怀疑究竟发生了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但是──
「没有,才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咧。本大爷只是突然想跟你击掌而已。耶~!」
啪!晚上的里艾菈硬是举起我的手,啪地一声击掌。
不论是物理距离还是精神距离,她和我的距离感都近到令人困惑……
真难应付……
「话说回来,搭档。我说你想要多少酬劳?」
「咦……?不是,给我原本委托书上写的金额就可以了……」
「喂喂喂,你怎么这么无欲无求啊?你既然帮我回到故乡,多跟我要一点也没关系啊?」
「多跟你要一点……?」
「酬劳多少钱啊?」
究竟是多少钱呢?我抽出口袋里的纸看了一眼。
「差不多这么多。」一枚金币。就载人三天来说,还算是丰厚的酬劳。
「我多出一倍。」
「我跟你应该能当好朋友呢。」
就像这样。
我常常和晚上的里艾菈并肩坐在扫帚上,闲聊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是相较之下,早上的里艾菈根本不坐扫帚。
「机会难得,我们就请商人载我们一程吧,伊蕾娜小姐。」
沃特国遗址虽说是秘境,路途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村落与旅行商人。早上的里艾菈似乎喜欢摇摇晃晃地跟商人的货物一起搭车,与她一起时,基本上都是搭马车移动,只有在快要偏离前往沃特国遗址的路时,才会切换成徒步行走。
「你不骑扫帚吗?」
我这么问,她便点头回答:「我比较喜欢走路。」
物理距离比较遥远,我和早上的里艾菈的距离感也比较远。虽然纯粹是因为晚上的里艾菈会说「耶~!」在太靠近的距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罢了。
话虽如此,早上的里艾菈也绝不是沉默寡言的人。
在两人一起走路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很多过去的回忆。
早上的里艾菈也极为乾脆地告诉了我她与被诅咒的刀──晚上的里艾菈的邂逅。
她先说了一句「这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才开始娓娓道来。
「两年前,我的工作非常不顺利,跟朋友越来越疏远,和家人越来越不睦,各种细小的坏事堆叠在一起。碰巧就在这个时候,我厌倦了一切。」
「嗯。」
「在那段日子里,她──这把刀就放在我碰巧走进的骨董店里。」
里艾菈边说,边触碰自己的刀。
她说自己对刀一见钟情。
「美丽的外表立刻吸引了我。从在店里第一眼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就被非得买下这把刀的使命感给俘虏了。」
说不定,我从那一瞬间就被诅咒了呢──里艾菈笑著说。
在那之后,里艾菈顺利买下刀。
然后她遭到诅咒,下午过后的时间就因为刀的诅咒而遭到剥夺。
「一天之中,有一半的时间才能当我,日常生活非常不方便,所以必须尽早解除诅咒。」
尽早解除吗?
「话是这么说,你却徒步旅行呢。」
看到我狠狠地眯起眼睛,里艾菈高雅地轻笑几声。
「因为我喜欢走路。」
不过,下午过后,她就突然开始讨厌走路。
晚上的里艾菈十分讨厌麻烦。
「喔喔,搭档。早上的那家伙八成跟你用走的吧?」不愧是共享一副身体,里艾菈的身体要是有异常,晚上的里艾菈马上就感觉得出来。
喂喂喂,搭档。
这是怎样啦,搭档。
本大爷累得要死啊,搭档。
本大爷的脚硬得跟铁条一样啊,搭档。
晚上的里艾菈重复说著这种话,唠唠叨叨地抗议。
就算你这么说。
「……我可是叫你不要勉强自己喔。」
「什么?所以是早上的那家伙勉强自己走路的吗?」真的假的?晚上的里艾菈怀疑地眯起眼睛。
接著她拿出笔记本翻了开来。
随后点头表达理解。
「啊,真的耶。」
上面这样写的──晚上的里艾菈说。
她说,和这个里艾菈说话时,她偶尔会拿出来看的小笔记本,是共用一个身体的两人的交换日记。上头记录了早上发生了什么事,晚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说自己在失去身体主导权的时候,无从得知另一个自己在做什么。共享的只有身体,并没有共有记忆。
接近却又显得遥远的两人没有直接说过话,也不曾看著彼此的双眼。
所以,两人才为了彼此留下笔记。
「顺便一问,早上的里艾菈写了什么?」
「她说自己从早上一直走到下午。」
「是没有别的事情好写了吗……」
「虽然有点早,不过本大爷就来写个回话吧。」
「你打算写什么?」
「今天累死了所以提早睡觉。」
「是在讽刺她呢。」
「希望她能看得懂。」
那么,说到隔天早上里艾菈的模样如何。
「…………」
吃早餐的时候,里艾菈总是一脸认真,却又著略显不满地看著笔记本。由此可见,她大致理解晚上的她是抱著何种意图写下那句话的。
「唔嗯……」
可是她仍完全不在乎似地阖起笔记本,若无其事地吃完早餐,在三点之前还是搭马车或不停走路。
「我喜欢走路。」
嗯呵呵,早上的里艾菈笑著说。
「这样吗……你不是在忍耐吗?」
「完全不是喔。」
「这样啊……」顺带一提,她从日出就一直走到现在的说。「……可是,你果然还是有点累吧?」
「不会,我完全不累。」
嗯呵呵,里艾菈的心情愉快地笑了。
「这样吗……」
早上的里艾菈似乎是个内心比想像之中还要坚强的人。
但是里艾菈交换人格的下午三点一到,晚上的里艾菈就会喊著「哇啊啊啊本大爷的脚啊啊啊啊!」或是「内心明明这么有精神,身体却累得要死!」之类的怨言在地上打滚。
「呜呜呜呜……搭档……背人家……」
她常常这样哭丧著脸,所以我猜早上的里艾菈一定非常能够忍耐。
因此,隔天我有点在意,又问了一次早上的里艾菈「……你其实真的稍微在忍耐吧?」但是她却顽固地死不承认。
「没有,我完全没有忍耐。」她嗯呵呵地露出满面的笑容。
「不是,可是其实──」
「我没有忍耐。」
「但是──」
「没有忍耐。」
「…………」
好固执……
原以为早上的里艾菈是懦弱又内向自卑的女生,和她相处了几天,熟悉了彼此之后,我发现她出乎意料地是名坚强的女性。
「啊,伊蕾娜小姐。明天早上我想吃吐司。」
她的要求也挺多的。
「好好好。」
我语带叹息地点头,与上午和早上的里艾菈一起行动。
每天时间一到三点,她就会伴随「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本大爷的脚啊啊啊啊啊!」这一声夸张的惨叫,和晚上的里艾菈交换。
里艾菈在地上不停打滚。
「……哇~」
我低头看著那一幕。
基本上,我和里艾菈都没有特别意识下午三点切换人格的时间,我开始把她的惨叫当成和下午三点的报时差不多的通知。
时间不断流逝。
即使不特地看时钟,今天的下午仍旧到来。
「嘎啊啊啊!」里艾菈又难看地在地上打滚。我蹲在她旁边,一如往常地微笑。
「下午三点了呢。要吃点心吗?」
「我说你,那是对在地上打滚的搭档说的话吗?」
然后我和抱怨的里艾菈两人一起吃了点东西,一起骑上扫帚返回旅途之中。
〇
「大幅偏离预定了呢。」
如果骑著扫帚笔直朝目的地飞去,应该早就抵达沃特国遗址了才对;但是受到早上的里艾菈无比悠闲的步调影响,我们的旅途在平原上迎接第五天的夜晚。
今天露宿郊外。
里艾菈躺在我身边,仰望帐篷的篷顶深深叹了一口气,宛如沉浸在刚刚吃完晚餐的余韵中。
我也学她仰望篷顶,却只看到被布块遮蔽的单调景色。
即便如此,晚上的里艾菈依然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本大爷的旅途也快要结束了吗?」
我们的旅途已经来到距离沃特国遗址不远处了。也许是领悟旅程即将结束,里艾菈转向我说:
「到今天为止受你照顾了,搭档。」她一如往常地发挥超近的距离感。
「想道谢还早。明天才是这趟旅程的最后一天。」
「可是明天可能会没有机会道谢。」
「只要依照这个步调前进,应该会在傍晚抵达沃特国遗址。」
还有机会喔──我说。
「……或许吧。」
在昏暗的视野之中,她似乎露出浅浅的微笑。
就寝前毫无防备的瞬间最适合吐露平时隐藏的真心,她的态度似乎比平常还要柔和许多。
难道是因为近乡情怯吗?
「……沃特国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只知道那里是远离人烟的秘境,还有很久之前毁灭了而已。那么,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那是个位在深山里,断崖绝壁另一头的小国家。」
晚上的里艾菈低声回答:「沃特国的人为了避免被别国攻打,将国家建立在高耸的岩山上。即使规模不大,仍在深山里发展开来。国内的居民就这样过著安静的生活。」
然而,国家却毁灭了。
里艾菈接著和我说了国家的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
「沃特国遭到传染病肆虐。」
里艾菈说,那是个恐怖的疾病。
只要感染就会双眼流血失去自我,精神错乱胡乱攻击他人,并感染攻击的对象。
宛如诅咒的疾病在国内爆发。
疾病的来源,疑似是当时生长在国家境内、美丽的淡绿色花朵。花的外观长得跟以前就在国内栽培的药草相同,唯一不同的是那种花在黑暗之中会发出绿光。
受到风的吹拂在阴天下如萤火虫般飘出细小光点的花朵美丽非凡,国内的人们相信那一定是特别的药草。
特别的绿花和其他药草一同收割,当天之内献给了国王。看到即使被割了下来依然发出绿光的鲜花,国王大悦。
药草晒乾之后,做成了国王独享的花草茶。
国王开心不已地喝下花草茶。
隔天。
国王驾崩了。
「那恐怕是突变种吧。国王双眼流血,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到死为止都没有人怀疑淡绿色的药草有毒。大家早就习惯外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植物了。」
「……疾病是从国王开始蔓延的吗?」
里艾菈点了点头。
「一转眼就结束了。耗费漫长时间建造的历史,眨眼间就消失在血泊之中。」
就这样,伫立在岩山上的国家只剩下一具具尸体。
国家毁灭之后,究竟过了多久没有人知道真相的时间?现在沃特国还被视为因为内乱而毁灭。
然而──
「真亏你知道国家毁灭的事情呢。」
即使来自沃特国,若能如此钜细靡遗地细说内情,她恐怕见证过国家毁灭的那一瞬间。
「那不是废话吗?」晚上的里艾菈──被诅咒的刀理所当然地点头。「因为本大爷是在国家毁灭后才被带出来的啊。」
伫立在岩山上的国家成为沃特国遗址后过了几年,为了寻宝而造访的商人偶然间拿起了现在和我说话的被诅咒的刀。
「在那之后,本大爷在外面的世界流浪了很久很久。虽然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但是好几名使用者拿起了本大爷,我也换了好几任主人。」
「你从在沃特国的时候就是被诅咒的刀了吗?」
「嘿嘿嘿,算是啦。」晚上的里艾菈一脸得意地点头。「不是我自夸,本大爷一时还以只要拿到就再也不可能脱手,麻烦透顶的诅咒武器在一部分领域红极一时喔!」
「是喔……」
「可是啊,当了这么久被诅咒的刀也会腻。」
「是这样吗?」
「本大爷差不多想回到乡下,慢慢生活了。」
「听起来就跟年纪大了以后圆滑许多的小混混呢。」
「还好啦。」
她轻声一笑,我也被她影响笑了出来。接著我们在狭窄的帐篷中畅谈了一阵子无关紧要的话题。
隔天,早上的里艾菈一脸讶异地看著笔记本。
「上面写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嗯?没有,平常反而会写奇怪的事情才对──」
顺带一提,这几天都只写了「今天累死了所以提早睡觉。」「今天也累死了所以提早睡觉!」「真的有够累的说!」「嘿,嘿,你看得到吗~?」等等,自暴自弃的笔记。
今天最后一天,却写了不一样的话。
「到今天为止谢谢你。」
上头只写了这么一句话。
仅此而已。
「我才是。」早上的里艾菈对笔记本嘀咕。
然后我和她吃完简单的早餐,便动身前往沃特国遗址。
就如同过去几天,最后一天她依然以徒步行走。
我和她也一如往常,边走边闲聊无关紧要的话题。
即使身在前往沃特国遗址与之连接的森林之中,果然也是说著无聊的对话。
「明天开始会很寂寞呢。」
「就是说呀──」里艾菈对我点头说:「感觉真不可思议。下午三点之前是我,在那之后到晚上是她。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变成家常便饭了。」
「要是过上两年这种生活,当然会习以为常呢。」
「是呀,我已经习惯了。」
明天开始,又得习惯别的日常生活了呢──她略显遗憾地叹息。
我说:
「我想你应该马上就会习惯了。」
我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边望向前方。
岩山上的国家遗迹。
沃特国遗址已然近在眼前。
〇
人烟罕至的深山。
穿越险峻的森林,爬上岩山,沃特国过去确实隐密地存在于此。
「…………」
自从国家毁灭以来,是真的很久没有人造访这座遗迹了。放眼望去,岩山上被一整片绿意团团包围。沃特国的民宅也许是由石头堆砌而成,但是曾经的屋舍历经漫长的岁月,被藤蔓与苔癣等植被覆盖,大多数房屋都已经崩毁、倾倒、腐朽。
甚至难以想像这里曾是什么样的国家。
繁荣的影子已不复见。
国内的大街上开著许多鲜花。漂亮的淡绿色花朵在微风中摆头,随风摇曳。
由于这里没有人,街道全都开满了鲜花。
我拿出手表。
「距离下午三点还剩下一分钟。」
跟我一样看著手表的里艾菈这么说,慢慢走向花园。
她把刀连同刀鞘插进地面。
随后晚上的里艾菈在花田之中现身。
「…………」
对她来说,这片风景肯定不怎么美丽。
阴天之下。
淹没街道的淡绿色花朵发出绿色的光芒,支配这个国家的道路。萤火虫般的细小光点在我与她之间摇曳。
若是对大方绽放的花朵其实是毁灭国家的元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光看这个景色或许可说是美丽又充满幻想。
在充斥著美丽毒素的景色之中,我看著里艾菈。
下午三点了。
「我们到了。」
听到我的声音,她回过头来。
「看来是啊。」
在光点的围绕之下,她像是觉得有些刺眼,又像是被吵醒般眯起双眼。
晚上的里艾菈气氛和平时不同,她接著说「至今为止承蒙照顾了。」对我轻轻点头致意。
我摇了摇头。
「哪里哪里。」我只要能收下酬劳就完全没有问题──我谦虚地回答,接著问:「不过看起来,诅咒似乎没有解除呢?要怎么做才能让里艾菈恢复原状?」
本来说,只要回到沃特国遗址,诅咒就会解除吧?我侧著头问。
「…………」
她不晓得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唯有回以沉默。看样子,她似乎被眼前插在地面上的刀吸引了。
「里艾菈?」
我又问了一次。
「…………」
良久,她终于看向我。
只是她手里握著刀。
「……?」
究竟为什么?
我这么想,想立刻问她。然而,在我眨眼的瞬间,她的身影就从花田里消失了。
她原本所在的地方,只留下细小的光点往天空延伸。
然后──
发现每一粒光点都是花瓣的时候,顺著光点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终于理解自己身处何种状况之中。
里艾菈从空中朝我飞落。
「──抱歉啦。」
她不带感情地低语,挥下手中的利刃。那一闪划出优美的弧线,尽管我在她著地之前翻身躲避,挥刀的她依然紧盯著我不放。
没有命中目标的一刀,就这样切下几朵花瓣。
光点再次舞上空中。
「……你在做什么?」
我取出魔杖,这么问她。
「不愧是搭档,居然躲过了。」
里艾菈看著我说,确认锋利度似地挥刀,又切下几片花瓣。看来她终于愿意回话了。
「抱歉啦,搭档。我瞒著你一件事。」
眼前的她不是平时聒噪的她。也许是因为平常都跟她开心地闲聊,害感觉变得迟钝,我差点忘了她并不是人类。
不是人,也不是物品。她是被诅咒的刀。
「光是来到这种地方,还没办法解除本大爷的诅咒。」
即使回到诞生的故乡,一到下午后,被诅咒的刀依然夺走里艾菈的身体。
追根究柢。
将被诅咒的武器归还原本出现的地点,真的是解除诅咒的方法吗?
不对不对。
应该有更单纯的办法才对。
真要说起来,我从知道她是被诅咒的武器的那一瞬间开始,就隐约有所预感了。
简而言之,就是。
被诅咒的刀说:
「想解除本大爷的诅咒,得把本大爷折断才行。」
〇
「等──」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我们稍微商量商量啊。
我还来不及开口,她就拉近距离,朝我挥下利刃。我一蹬地面避开,她便用横扫追击,斩下无数花瓣。
我边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一次又一次攻击,边朝她发射魔力块牵制──但愿能打乱她的平衡。
「哼。」
她不当一回事地将逼近的魔力块一刀两断,魔力撞上她后方的花瓣发出闪光。
「咦咦……」
居然被砍成两半……
看到困惑的我,里艾菈说:
「来,折吧。折断本大爷吧。否则你会小命不保喔。」
她笑了。这不是应该笑著说的话才对;但我就算对她说出这种话,她依然朝我挥刀。
她一次又一次地对我挥舞利刃。
我躲开每一刀,时而以魔法牵制。
每次攻击却都被斩击化解。
「不商量一下吗……?」
我边躲边提议。用不著突然砍人吧?
「怎样?你愿意折断本大爷吗?」
「折断你会发生什么事?」
「本大爷只要断了,诅咒就会消失了吧?不过是再也不会夺走那个丫头的夜晚罢了。」
「可是你的存在会消失吧?」
「就是这样吧。」
「那我拒绝。里艾菈的委托里并不包含杀人。」
「我想也是。」
她笑了笑,举刀再次朝我挥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必须这么做。这丫头虚弱的身体可折不断本大爷啊──」
我一面闪躲逼近的她,一面施展风魔法。强风吹拂花海,撕裂花瓣伴随绿光席卷里艾菈。
但是她却轻轻松松地躲开,再次与我拉近距离。
同样的事情重复了好几次。
她举刀朝我砍来,我使出魔法她闪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国王双眼流血死去的瞬间,本大爷的国家就完蛋了。」
在没完没了的战斗中,她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终于耐不住沉默,又或者只是纯粹聒噪,边说边朝我挥砍。
那是这个国家迈向毁灭时的故事。
「接在国王之后死去的,是负责治疗的御医。接著是御医的家人,然后是御医家人的朋友、熟人。等发现时,疾病已经蔓延全国了。」
她说,当时的国家宛如人间炼狱,仍不停朝我劈砍。
「有人双眼流血,边求救边殴打邻居。有人上吊时血流如注。有人一面自焚一面流下血泪。被疾病传染,陷入错乱状态的国民们,就像这样残害自己与他人的生命不断死去。」
「……为什么?」
「罹患没有治疗方法马上就会痛苦死去的疾病,能保持精神状态正常的人反而比较少吧。」
「…………」
「可是在混乱的国家中,还是有一个人保持冷静。」她挥刀说:「那就是本大爷的主人。」
她说。
晚上的里艾菈原本的主人──国王的亲卫剑客在宛如阿鼻地狱的国内依然勉强保持自我。
他同时领悟自己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他心想既然如此,拔刀出鞘。
为了起码缩短同胞的痛苦,他决心斩杀每一个国民。一个又一个,他劈砍每一个流血的人。
生命在他的手中消逝。
「为什么……?」「你这杀人魔!」「竟敢杀了我的妻子!我要杀了你!」「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
生命在他的手中消逝。
剑客仔细确实地杀死每一个受尽折磨的国民。
没有人感谢他,还有人反抗,朝他刀刃相向,也有人尽全力抵抗。
「我诅咒你!」
剑客一次又一次听见这句话,继续杀到剩下最后一人。
终于,民众全部命丧黄泉。
剑客原本想自我了断。
但这时他才终于发现。
「剑客的身体早就已经死了。」
低头一看,好几把长枪利剑刺进他的身体,血早就流乾,这副身体毫无疑问早已断气。
那么身体又为什么能够移动?
勉强移动剑客身体的真面目。
「就是本大爷。」
被诅咒的刀──晚上的里艾菈说自己就是如此诞生的。
「…………」
不知不觉间,她停止攻击,在绿色的光点中气喘吁吁地仰望天空。
天色依旧昏暗。
望向天空的她,表情和天色一样阴沉。
「然后本大爷被偶然间造访这个国家的商人捡走,离开了这个国家。本大爷被诅咒了。不晓得离开国家究竟过了几十年。」
勉为其难记得的,就只有被必须杀害眼前所有事物的使命诅咒,不停地易主。
不论何时她都活在血泊之中。
即使换了个国家,换了个主人,她始终生活在腥风血雨之中。
「本大爷是在两年前,碰巧遇见这个丫头的时候才恢复理智的。那时本大爷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洗刷不去的鲜血了。」
「…………」
「所以本大爷决定马上死去。藉由死亡来抹杀自己在世上的存在。」
「…………」
「死后,本大爷要去跟过去杀死的人道歉──」
所以请你杀了本大爷。晚上的里艾菈朝我伸出刀来。
她肯定是希望我用魔法还是什么把刀折断吧。
「我不要。」
「…………」刀另一头的里艾菈双眼变得空虚。「搭档,要我说几次你才懂?你还想跟我交手吗?」
还要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同的事情吗?
晚上的里艾菈半不耐烦地回答。
但是,不是不是。我不是想说那种事情。
「我是说,就算折断那把刀你也不会死,所以我才不要。」我语带叹息地说。
我看著她想交给我的刀。
她在阴天之下肯定没看清楚吧。
「那把刀哪里是被诅咒的刀了?」
「──啥?」
她想交给我的刀,越看越像是全新的便宜货。看起来就像是路边商人卖的钝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再次注视晚上的里艾菈。
她是名气质非常不可思议的女性。
年龄大约二十岁左右,美丽的桃子色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马尾,随风飘逸。苍蓝色的眼眸犹如凛冬的天空般清澈,身上穿著红色的长袍。
那副身影和里艾菈如出一辙。
但是外表却和里艾菈稍有不同。
比如说,她的头发比真的里艾菈还长一点,颜色虽然是桃子色,却带有一抹鲜红。年龄看起来也稍微比我认识的真的里艾菈还要年长一点点。
两人站在一起,看起来甚至会像是姊妹。
即使外表相似,她们仍是不同的人与物。
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就像是我和扫帚。
「你好。」
气质柔和悠哉的女性站到晚上的里艾菈面前。
她的名字是里艾菈。
我方便上称为早上的里艾菈的人。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呢。」
她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现出自己的表──显示正确时间的表。
下午两点三十分。
距离下午三点还有三十分钟。
〇
「我想抵达沃特国遗址后,她恐怕会请你折断她。」
和里艾菈一同旅行的途中。
早晨,两人并肩行走的时候,她对我这么说:「她身为被诅咒的刀,一定想消灭自己到受不了。」
一离开国家,早上的里艾菈就对我说了两年前的事情。
她第一次被夺走夜晚时的事情。
『本大爷是夺走你夜晚的人,被诅咒的刀。』
经历了几天下午后没有记忆这不可思议的症状,终于觉得自己的脑袋有问题的某一天早晨,里艾菈在枕边发现了留给自己的讯息。
『本大爷偷走了你的夜晚。想从本大爷手中抢回你的夜晚,就必须把本大爷带回故乡。给我帮忙。』
晚上的里艾菈只知道自己出生的故乡叫做沃特国而已。就连那个国家位在何方、毁灭后过了几年,她都一无所知。
「总而言之,我们离开了原本住的国家。」
她们两人漫无目的地造访各国,寻找沃特国的所在。被诅咒的刀一到下午就会夺走里艾菈的身体,她自己则是在上午不停打听消息。
里艾菈说感觉起来非常奇妙。
「身体明明应该被夺走,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那种感觉。其实我从以前开始就很内向,不太说得出真正想说的话。直到两年前,在职场、在家里都受到不怎么好的对待。」
不是周围的人排挤她,但是不太向周遭的人表达自我的里艾菈,常常被周围的大人们颐指气使。
被迫处理不喜欢的工作。
否则就是被冷言冷语。
就算表现良好也被当成理所当然。
当时的里艾菈就身在那种凄惨的处境中。
想不到。
被诅咒的刀第一次夺走她的身体时。
发现自己没有晚上的记忆时,她同时发现周遭的人对自己的态度不一样了。
原本爱骂她「像你这种没用的家伙快点辞职吧。」的上司,居然开始对里艾菈鞠躬哈腰。原本酗酒仰赖暴力的父亲,不知不觉间被赶出了家里。
她身边的恶劣环境,从她获得被诅咒的刀起就消失了。
帮助她的人非常明显。
『你身边的人都烂得跟大便一样耶。』
因为笔记本上写下这句怨言。
之后她听别的人说。
喜欢把工作推给里艾菈,藉机骚扰的上司,似乎被里艾菈自己彻底修理了一顿;但她自己却没有记忆。
里艾菈酗酒的父亲则是晚上被她亲手扫出家门;但是她自己却没有记忆。
寄宿在被诅咒的刀中的另一个人格,就像这样用和里艾菈原本个性大相径庭的方法,轻而易举地替她排除了障碍。
要是留在国内,她肯定会因为白天跟晚上的个性不同而备受瞩目。说不定,晚上的里艾菈还得超出必要地大闹一场。
结果,里艾菈决定离开国家。
只要不去沃特国遗址,她的夜晚就永远不会回来。
所以她避免和特定的人认识,旅行前往被诅咒的刀的故乡。
「可是,老实说,我并不希望被诅咒的刀消失。」
哪怕自己的夜晚会就此消失,和被诅咒的刀一起相处的时间对她来说仍意义非凡。
「所以,我觉得自己得和她说一次话──」
里艾菈说。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那天的事情。
我在国内,看到互相帮助团体布告栏上的委托,遇见了晚上的里艾菈。我的确决定,要是酬劳很好就愿意接受她的委托。
不过还有一个最具决定性的因素。
因为我认为,这是只有我才做得到的事情。
她的委托上写著这一项条件。
『我在寻找能用魔法把物品变成人类的人。』
〇
握起和自己长得很像、晚上的里艾菈的手,早上的里艾菈笑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呢。」
终于见到你了──她说。
里艾菈把手表的时间调快了一个小时。实际上,现在是下午两点三十分,还不到人格交换的时间。
「我知道你身为被诅咒的刀,希望自己能够消失,能被折断。」
早上的里艾菈在抵达这里之前做了某个决定。
「如果解除诅咒的方法是把你折断的话,我希望能阻止你。如果你这把被诅咒的刀希望为了我而消失,我也想阻止你。」
不论如何。
早上的里艾菈都必须和她交谈。
所以在来到这里的旅途中,我都在教早上的里艾菈魔法──将物品变成人的魔法。
虽然因此多花了很多时间,但是既然能像这样让两人见面,就算了吧。
「这里就是本大爷的葬身之地,小丫头你懂吗?」
「我不懂。」
「本大爷非得在这里死去不可。」
「我还不希望你死掉。」早上的里艾菈加强语调说:「为什么你非死不可?因为你伤害了很多人吗?」
「…………」
「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就两个人一起去道歉吧。请你不要在这里结束生命。」
「…………」
「请不要用死来逃避。」
「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是你的一部分了。你也是我的一部分。所以要道歉的话,我要跟你一起去。」
「…………」
「而且别看我这样,我还挺喜欢跟你一起分享时间的日子喔。」
自从遭人怨恨诅咒而诞生以来,晚上的里艾菈就不停诅咒自己非得一死,活到现在。
明明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
「跟我一起活下去吧。」
早上的里艾菈说。
这一定是她一直以来都想说的话。
不是用文字,而是想直接当著面说的话。
在教她把物品变成人的魔法时,里艾菈曾经告诉过我好几次。
「──我明明有好多话想跟她说,我们却一次也没见过面。」
说不定,她对改变里艾菈的人生抱有责任感。
说不定,晚上的里艾菈深信能靠结束自己的生命负起责任。
但是,早上的里艾菈完全不希望她那么做。
我对晚上的里艾菈说。
那是我在教魔法时一直听到里艾菈说的话。
「里艾菈好像想一直跟你两人一起走下去喔。」
她那么喜欢走路。
一定是想跟喜欢的人并肩漫步吧。
「我怎么没听你说。」
晚上的里艾菈对长得和自己很像的她笑了笑。
早上的里艾菈也随即笑了。
然后她朝晚上的里艾菈伸手,说:
「因为我们今天不是第一次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