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生下自己的双亲。
回想脑中最古老的记忆,我想到的是充满潮水香味的海边废墟。断裂的木材、满是沙粒的床铺、紧贴在地上的衣服、只剩下骨架的民宅、埋没在沙中的洋娃娃。眼界所及的一切遍布沙砾,我倒在彷佛拼图一般支离破碎的景色中。
听说,这是人类生活全部被大水冲走,分崩离析后的景色。
也是我现已不存在的故乡的身影。孤儿院老师悲伤地垂眼告诉我,我是断垣残壁中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唯一幸存者。我问她为什么那么难过,她就露出更悲伤的表情抱住我。我想自己一定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从此再也没有问起这件事。
在孤儿院的生活对我来说枯燥乏味。
在固定时间起床、吃饭、玩耍。等到了中午又吃饭,稍微睡个午觉继续玩耍,顺便学点读写以及外面世界的知识。晚上吃完饭就洗澡,大家一起上床睡觉。
隔天、后天也重复相同的事情。
我不记得自己在孤儿院过了几年的岁月。
不知不觉,我就八岁了。
在受困于狭小微缩世界里的无聊日常之中,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每天描述世界多么宽广美丽。
「──我们人类之中,有人能自由自在地使用称为魔力的有趣力量,他们就叫做魔法师。只要能用魔法,就可以像这样在手中做出有趣的事情喔。」
老师挥舞魔杖,让我们看见耀眼夺目的星星。光粒子闪闪发亮地围绕在我们身边,接著消失无踪。老师说,这就是魔法师能够使用,名为魔力的力量。
看见室内漂亮的风景,孩子们都开心鼓掌。
我想拍手是正常反应,也随后静静拍手。
终于,老师说我们之中可能有魔法师,轮流把魔杖交给我们。她说,只要用力握著魔杖,发出苍白色光芒的人就是魔法师。
只有我让魔杖发出苍白色的光芒,令我获得惊喜与疑惑参半的掌声。
孤儿院老师说将来或许有用处,教了我最基础的魔法,例如操控魔力的方法,以及如何骑扫帚飞翔。
「以后会有用处吗?」
我问。
老师莞尔一笑回答:
「离开这里的时候,一定会有用喔。」
离开这里的时候。
虽然不晓得那是什么时候,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宛如遥不可及的将来。
偶而会有陌生的大人造访孤儿院。老师说只要有大人来就要打招呼,所以我每次看到有人到访,都彬彬有礼地鞠躬问好。
大人看到我都开心地说「会打招呼好乖喔。」只要打招呼似乎就会被夸奖。大人来拜访之后,一定会有某个小孩离开。
我没有跟任何人特别要好,不论是谁消失都没有失落感,顶多只对人突然不见感到疑惑。
他去哪里了?我曾经这么问。
老师听了,彷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地别开眼回答:
「他被大人带去外面的世界了。」
「外面的世界?」
「没错。」老师垂下眉毛摸摸我的头。「不用担心,也会有人带你离开的。因为你是个乖孩子。」
「乖孩子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吗?」
我看著孤儿院的大门。
大人总是打开那扇巨大的门扉进来,外头耀眼的阳光自门上的圆形小窗照了进来。
今天似乎没有人来。
「是呀……只要乖乖地等,就一定会有人找到你。」
老师摸摸我的头。
我不认识生下自己的双亲。
也不知道自己的故乡位在何方。门外的世界我全都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乖孩子是什么。
我一无所有。
只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会这么想的我,肯定不是普通的小孩。
困在狭窄的世界中懵懂无知地生活,让我有种随波逐流困在水底一般的窒息感。
时间过得越久,窗外看见的光景似乎就离我越遥远。
「……真无聊。」
无趣痛苦的每一天侵蚀我的内心。
「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只要乖乖地等,迟早会有大人带我离开。老师说的话将我束缚在孤儿院。
「每天都好无聊……」
我想,自己原本一定是个坏孩子。
「我受够了──」
十岁的时候。
我独自一人溜出了孤儿院。
我并非讨厌孤儿院才离开。我的生活没有不自由,只要什么也不想就能在孤儿院里生活。
我只是对现况不满而已。
不可以自己一个人离开孤儿院。小时候常听到这句叮咛,不过自己漫步在外面的世界自由、宽敞又舒服。
「你想出国吗?」
一离开孤儿院,我立即前往国门。
我有种预感,只要待在国内就一定会被老师带回孤儿院。
「我要出国。」
我点了点头,挡在门前的士兵先生就扶著下巴面露难色。
那个表情和常来孤儿院的大人们在远方看著我,和老师说话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虽然我不晓得大人们在说我的什么。
但是当时的我仍然理解,那不是正面情感会有的表情。
为了避免让我发现那个感情,大人们一和我四目交接,马上就在我面前装出虚伪的笑容。
「小妹妹,你的爸爸妈妈在附近吗?」
卫兵蹲了下来,这么问我。
我摇了摇头。
「唔,这样啊……」他露出比刚才还要夸张的表情说:「很可惜,小妹妹。你年纪太小,没有爸爸妈妈的同意不能出国。你先回家,跟家里讲好再回来吧。」
「…………」
我陷入沉默。
「知道了吗?」
「…………」
我取出扫帚,让扫帚轻飘飘地浮起,一屁股坐在上面。等姿势稳定了,就深呼吸一口气,轻轻一蹬地面让身体飘离大地。
「……嗯?小妹妹,你在做什么?有听见叔叔说的话吗?」
「…………」
我将魔力注入扫帚。
「……小妹妹?」
「我要出国。」
随后。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骑著扫帚飞上天空。
「啊,喂!等一下!站住!不可以啦!站住────────────!」
叫喊声从我背后传来。
回过头来,我看见卫兵大叔跑著追了上来。
我骑著扫帚不停飞行,他的声音就越来越远,直到终于听不见。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乘著扫帚翱翔。
在充满自由的世界中。
○
我的旅途只因为不想待在狭窄的世界中这任性的好奇心而展开。
我最初造访的,是一座小小的村落。
「哎呀哎呀,真是个可爱的小旅人。」
在森林中静静生活的村民们看见难得的访客,热情地欢迎我。十岁的小孩自己一个人旅行绝不寻常,肯定有什么隐情。
但是他们什么也没说,接纳了我。
村子里没有旅馆,于是我借住在老奶奶的家里。她一看就知道我没有换洗衣物也没有行李,说「现在的年轻人穿可能有点老气。」拿了几件衣服和一个背包给我。
「……真的可以给我吗?」
我什么也没办法报答她。
「没关系,反正我这种老太婆也用不著。」
除了衣服之外,她还送了像是魔法师的长袍给我。那是件华丽的白色长袍,似乎在衣柜里放了很久很久,穿在身上有树木的香味。虽然尺寸太大松松垮垮的,不过老奶奶帮我调整成合身的尺寸。
她怀念地看著换好衣服的我,和我说了住在村子里的居民的事。
住在森林中村落的他们,似乎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忍耐和他人一起生活,无奈只好离乡背井。
因为相同的理由在外面世界流浪的人们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彼此帮助形成了这个村落。
「所以就算你一个人来这里,也没有人会问问题。」
老奶奶帮我准备晚饭。
住在森林中的村民们最喜欢吃蘑菇。有蘑菇奶油面与蘑菇汤。餐点虽然朴实无华,但对自给自足的村民们而言却是丰盛的美食。
晚餐饭后,老奶奶说我可以住在村子里。
也说其他伙伴都欢迎我。
真是群善良的人。
「谢谢您,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
隔天我马上离开了村落。
他们送了我一点食物与金钱作为饯别礼。
真是群善良无比的人。
但我一定不是普通人。
温柔的村民们不指出我不普通的地方,我不能继续依赖他们的好意。于是,我和村民们深深鞠躬,再次骑上扫帚。
绝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蘑菇。
○
离开村子骑著扫帚飞了两天左右,我在平原正中央遇到行商车队。
两台马车旁,三个小孩和一对年轻男女正在谈笑。著迷地看著悠哉的光景,他们的视线就捕捉到我。
「喂~!旅行的魔女小妹妹!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扫帚自然而然地降落在他们旁边。追根究柢,我就连这附近,我扫帚飞行的方向有没有国家都不晓得。
于是我一开口就问:「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国家?」
「这附近有没有国家……?没有,不在附近──」看似车队领袖的男子听见我的问题困惑地回答,「你难道不知道自己骑著扫帚要飞去哪里吗……?」
「是。」
「你还真奇怪呢……」
我知道。
「姊姊迷路了吗?」
看似车队领袖的男子背后,一个小孩这么问道。他是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迷路了。
追根究柢,迷路是什么意思?
我连这个词的定义都不明白。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说说你的事?」
看似车队领袖的男子对哑口无言的我温柔地微笑。
他们也是一群善良的好人。
一问才知道,他们好像是家庭经营的商队。他们说自己在辽阔的世界中一面旅行,一面四处经商。
领袖男子是一家之主,也是商队长。副队长是他的妻子,三个小孩则是主要帮忙做生意。
「我希望小孩能从小理解世界的宽广──所以才会带著全家从事这个工作。」
听了我的故事之后,商队长稍微表达同情,兴致勃勃地和我分享他建立商队的契机。
坐在隔壁的妻子说「孩子们很幸福。」摸摸孩子们的头。
长男七岁,长女五岁,次子三岁。
「小时候获得的特别经验,绝对会成为未来的资产。」
他和我说了创造商队的来龙去脉,眉飞色舞彷佛作梦的天真小孩。看著他灿烂的双眸,我回想起在孤儿院时和我一同生活的小孩。
他们说,想抵达最近的国家,就算骑扫帚恐怕也得花上三天才到得了。
亲切的一家人说我可以暂时和商队一起行动。
我决定接受他们的好意。
和他们的旅程持续了约一周左右。
那段日子非常悠闲。我每天都和小孩子一起欢笑,偶而一起用功念书。副队长好像会用一点魔法,从基础教导就连最基本的魔法都不太会用的我。
那段日子的我每天都依赖别人的亲切。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情?」
我这么问商队长,他就笑著说:
「小孩子只要玩耍就是帮我们的忙了。」他笑了笑。「跟年纪比较大的姊姊一起玩也是名为经验的宝贵财产之一啊。」
他说:
「尝试各种事情,接触各式各样的事物,与形形色色的人们交流做朋友。只要累积很多经验,就会成为人生的基础。」
过了一周之后,我们抵达某个国家。
我在那里和他们道别。
「我们预定去更远一点的国家做生意──这里是绕路来的。」
商队长说,替我担保身分,并帮我支付入境的费用。
他们还送我一点钱做为饯别礼。
我明明没做什么能收钱的事情──我摇头拒绝,他就笑著摸摸孩子们的头。
我的旅途受到许多善良之人的帮助。
我朝离开国家,越变越小的车队不停挥手。
同时在内心宣誓,一定要在这个国家累积很多经验。
○
在那之后过了一周。
「……怎么会?」
我身无分文。
走在路上的我肚子咕噜咕噜叫,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的脑袋反应不及。从巷子里望向大街,国家的士兵与可疑的男子们正四处寻找我的踪迹,不停询问往来的行人有没有看见灰色头发的小女孩。
「怎么会这样……」
入境时明明没有任何问题。
光靠收下的钱,顶多只能生活一周左右。不论是住的地方、吃的食物,还是穿的衣服,生活需要花很多钱。
首先得找到工作才行。
咖啡厅、餐厅、旅馆、服饰店、书店……大街上排列著许多店家。要在哪里工作才能获得好的经验?哪里愿意雇用十岁的魔法师?
我走在路上,脑中反覆思考著。
「欸,欸,那边的小妹妹。」
这时,某人对我搭话。转向声音的方向,我看见一名男子在摊贩旁的小巷子里对我招手。
「我说你是不是在找工作?我有好工作喔!」
哎呀!他难道会读心吗?那时的我非常惊讶,如同被吸引似地走向男子所在的昏暗小巷。
「什么好工作?」
马上就能累积宝贵的经验,让我有点兴奋。
「把这些发给路上的人就可以了。」
男子给我一个小小的篮子,里面装了许多糖果。
他说,他在街角开了一家糖果店,预计在一周之后开幕,因此他希望我能在街上发糖果帮他宣传。
我想找工作,男子则是正在找宣传人手,我们利害关系一致。我二话不说,接下装满糖果的笼子回到大街上。
在那之后的几天,我天天把篮子里的糖果发给路上的行人。
「糖果店即将开幕!请务必光临!」
我每天都这么大喊卖力工作。
男子心地善良,每天都帮我准备饭菜。对于光是住在旅馆金钱就每天减少的我来说,能够不必担心餐费令人不胜感激。
随著一周后开店的日子越来越近,男子跟我分享了他的梦想。自己开店之前究竟多么辛苦,能开糖果店他到底多么开心。
然而一周后。
糖果店终于如愿以偿地开张,第一个推开店门的却是群凶神恶煞般的可疑男子。
「喂,你这家伙!没忘了欠我们的钱吧?在开这种店之前,不是应该先还债才对吗?」
凶神恶煞逼近店老板。
他似乎跟恶煞借了钱。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没有钱──可是等店经营起来,我一定会还!再给我一点时间──」
「谁会等你啊!现在就给我还钱!」
其中一名恶煞揪住老板的胸口,气冲冲地说如果还不出来,就要把他的内脏挖去卖。
这时我想到男子跟我说的辛苦故事。
我想他身上没有钱,肯定是因为他每天付薪水给我,又替我准备饭菜。我的心一阵刺痛,一回过神来,就已经挡在恶煞面前了。
「请、请等一下!要钱的话,要钱的话我来付!」
就这样,我把身上所有的财产交给了恶煞。
我变得身无分文。
可是不要紧。在进入这个国家之前,展开旅行的时候,我也是身无分文。这一定也算是经验──
「喂喂喂,你在小看我们啊,小妹妹?这点小钱怎么够啊!」
…………
咦?不够?
恶煞把我所有的财产胡乱塞进口袋,打量似地看著我。
「小妹妹,仔细一看你长得满漂亮的啊?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
我有不好的预感。
「要是还不出钱来,把这家伙给我们搞不好也可以。」
我有股非常不好的预感。
在诡谲的气氛中,我向老板投以求助的眼神。
「…………」
老板马上把眼睛别开。
接著他说:
「对不起,你们把她拿去卖吧。」
此时我确定他是个人渣。
我一这么想就即刻采取行动。我马上取出扫帚,逃出糖果店。跟离开故乡的时候一样全力逃走。
「啊,给我站住!喂,你们几个!给我追!绝对别让她跑了!」
在大街上骑扫帚飞行非常显眼,我混入人群之后马上收起扫帚徒步逃跑。
跑了一阵子,我看到这个国家的士兵在跟路人说话。
对了,就跟士兵求助吧。
「士兵先生!请救救我!有坏人在追我!」
我抓住士兵说。
「唔?这样啊……」士兵说到一半,看到我突然出现略显讶异地皱起眉头,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些坏人在哪里?」
「那个……」
我回头四处张望。
或许是拚了命逃跑成功了,到处都看不见那群恶煞。
究竟该怎么解释现在的状况才好?那时幼小的我这么思考。
「不过太好了,其实我刚好在找你。你是一周前开始就在路上发糖果的小女孩吧?」
「?咦?啊,是……是我没错。」
「你知道你发的糖果的成分吗?」
「……什么?」
「调查成分之后,我们发现你发的是具有成瘾性成分,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糖果。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从哪里取得那些糖果的,可以告诉我们──」
原来如此这下不行。
我拔腿就跑。
「啊,站住!等一下──────!」
就像这样,我不仅身无分文,还同时被士兵与凶神恶煞双方追捕。
不晓得是运气不好,还是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前太幸运了,我眨眼间失去了一切,偷偷摸摸地在巷子里逃窜。
我甚至思考,在他们忘了我之前,得一直过与垃圾为伍的生活。
然而虽说能使用魔法,十岁少女的思考仍被轻而易举地识破。
凶神恶煞和士兵们简直就跟说好了一样搜寻到巷子里,我马上就被他们抓了起来。
不幸中的大幸是,恶煞和士兵并非共谋一起追捕我。
「喂,官兵大人有什么事?这个小丫头是我们重要的商品,别想出手!」
在恶煞们心中,我已经被当成商品了。
「你们才是在做什么?我们只是想问她问题而已。有很多人投诉她制造可疑糖果,得让她负起责任才行!」
在士兵们心中,我已经是制造糖果的坏人了。
啊啊,真是太糟糕了。
「那个、那个,我不是──」
究竟该怎么解释才好?
我被大人团团包围,惊慌失措又害怕。虽说是魔法师,十岁小孩顶多只有这点程度。一旦发生事情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眶泛泪呆站原地。
然而,要是大人们在大街上围著一个小女孩大声争论,和普通相去甚远的光景自然而然会吸引群众的注意。
而劝谏他们的人现身,也可说是非常自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名白发晶莹剔透的女性介入争夺我的士兵与恶煞之间。
她的长袍和头发一样洁白,胸口别著星辰造型的胸针。
年龄看起来介于三十五岁与四十岁之间。
「大白天的一群大人为了抢小女孩吵架吗?」
尽管语气沉稳,魔法师的话仍带有一股不容否决的气势。士兵们退后一步立正站好,恶煞们则是垂头丧气地退后。
其中一名士兵对突然现身的魔法师开口,大概是想解释现况。
但是在士兵说出口前,魔法师就摇著头回答:
「不管有什么事,你们的做法都错了。她都吓成这样了。」
你们退下──魔法师对士兵们说。
她由我来负责──她赶跑恶煞。
就这样,把我身旁的可怕大人全部赶走之后,魔法师低头看著我说: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看来非常复杂呢。」
跟我来,她牵起我的手说。
硬是带我离开现场的她,自称白之魔女。
○
白之魔女说自己是在这个国家生活的魔女。
我是第一次看见名为魔女的存在。她们似乎是魔法师的实力受到承认,从师父手中获得胸针的人。
她请我来到自己的宅邸。
「你可以用魔法给我看看吗?」
她给我一支魔杖这么问。宅邸的会客室几乎没有陈列任何摆饰,只有最基本的矮桌、沙发与书架;但就连我这种孤陋寡闻的人都知道家具品质相当优异,明显看得出她的生活十分优渥。
于是我小心不碰到任何东西,慎重地将魔力注入魔杖。
魔杖前端发出光芒。
「原来如此。」
可以了。她摇了摇头,接著说:「那么,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
「……要从哪里开始说?」
她应该是想知道我被凶神恶煞与士兵追捕的来龙去脉,但是究竟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她对犹豫的我微笑。
「从哪里开始说都没关系。」
只要时间允许,你可以说到满意为止──白之魔女这么说,表示可能要说很久,端来几个装了饼乾与马卡龙的盘子,还有一壶红茶。
然后我娓娓道来。
我说出来到这里之前的一切。
最古老的记忆是倒在海边废墟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就在孤儿院里生活的事情。在孤儿院的生活令人窒息,枯燥乏味又难受,我觉得自己不普通而逃了出来的事情。第一次在旅行途中造访亲切村落的事情。接著在平原飞了几天后,遇见行商车队,请他们带我来到这里的事情。
「来到这里之前,我受到许多好人的帮助。」因为旅途中在村落遇见的老奶奶,还有车队的一家人都对我很好。「我想亲切对待遇到困难的人很普通。」
我说自己在旅途中想,普通人一定都是做好事生活。就跟他们对我很好一样,我也想善待他人。
白之魔女问我:
「你是因为想变普通才旅行的吗?」
「…………」我答不出来。「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普通。」
这个世界充满我未知的事物。
我以为只要跟温柔对待我的人们一样,亲切地对待他人,就是普通的生活方式。
但是就结果来说,入境这个国家的一周之后,我被男人们骗走了所有的财产。
「眼前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亲切地对待他们,难道不是普通吗?」
我问白之魔女。
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普通,但是从你的话听来,这次的处理方式毫无疑问称不上聪明。」她用柔和的语调,教导似地说:「不理会那个人为何困扰,纯粹为了亲切对待他人就伸出援手是不可以的。你应该多想想帮助他人的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亲切是替他人著想而做出的行动,不可以为了让自己快乐。
她这么对我说。
那就是所谓的普通吗?
我边听她认真地说边这么想,白之魔女却似乎看穿了我所有的想法。
她再度开口。
「你所说的普通,应该能用常识代替。而常识这种东西没有明确的形体,而是因人而异。」
用盘子来比喻吧。她拿起一片饼乾说。
桌上的盘子形状看起来都一样,不过上面的花纹稍有不同。她说常识就好比是盘子,看起来一样,但是每个人都略有差异。
「比如说,用漂亮的盘子装饼乾和马卡龙,看起来很好吃吧?可是盘子如果又脏又扭曲,看起来会一样好吃吗?」
我想像了一下,马上摇了摇头。
「……不会。」
「没错。」
白之魔女颔首肯定。
人的知识与经验建立在常识之上,常识不同,对于知识与经验的看法自然也会不同。她挥舞魔杖,让所有饼乾飘到空中说:
「非常可惜的是,哪种盘子比较漂亮,哪种盘子又难看又扭曲,并没有正确答案。」
「…………」
我垂下视线。
至少留在桌上的盘子,不论在谁眼中看来都很漂亮。
「我在造访这个国家之前遇到的都是好人。」
在小村落生活的老奶奶也好,家庭经营的旅行商队也罢,都温柔地对待陌生的我。我想只要和他们一样,一定能变成普通人。
「是这样吗?我不那么认为。」
白之魔女乾脆地摇头。「比如说,你真的知道送你现在身上这件长袍的老妇人是什么人吗?」
「……?」
「过去附近的国家有一名杀害自己丈夫的魔法师。她被捕之后在牢里过了十年的岁月。尽管出狱后她回归社会,杀害丈夫的事实仍使她遭到社会排挤,失去了容身之处,因而逃离自己的国家。你现在穿的,就是那个魔法师在犯案当下穿的长袍。」
「……咦?」
「你在旅行途中好像还遇见了家庭经营的旅行商队呢。在你眼中,他们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困惑的我欲言又止,只能挤出最起码的回答。「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这样吗?话说回来,他们以前来过这个国家,但因为虐待儿童遭受这个国家的人民强烈批判。居民们说,他们剥夺小孩受教育的机会,从小逼他们工作太可怜了。」
她又说,行商车队受不了居民们的批评,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国家。
「……可是──」至少,他们亲切对待陌生的我,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
她对垂下头来的我点头。
「你眼中的好人,从别的角度看来也有可能是坏人,仅此而已。」
她说,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人公认的常识与普通。「听你说来,你还没有明确的常识,只是一味地模仿眼前看似有常识之人的言行举止,扮演有常识之人来应付眼前的场面而已。」
说完白之魔女收起魔杖。
飘浮在空中的饼乾全都掉回桌上,粉碎开来。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做才能获得她所说的常识?「我要怎么做才能变得普通?」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知道,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我攀住一缕希望问,她就简单地摇头,回答:「天晓得?这我也不知道。」
然后她柔和、温柔地微笑,接著说:
「所以你就和我一起学习吧?」
○
白之魔女想必是个相当奇怪的人。
虽然她用盘子比喻漂亮盘子的定义会因人而异,但若是依照她的比喻,她的盘子在大多数人眼中恐怕奇形怪状。
她将毫无血缘关系又不认识的我收为徒弟教导魔法,说自己一人住在太大的宅邸里太可惜了,给我一间房间,还从基础教我所有魔法知识。
「我想你一定很想马上回去旅行,但是不可以。对坏人来说,你这种自己旅行的年轻小女生是最好骗的肥羊。要是放著你不管,你一定又会受骗上当。」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
我侧著头问,她又说这也很简单。
「你要成为魔女。」
你要证明自己是具有高度知识与技术的魔法师,并持有与之相符的能力。
所以在你成为魔女之前,不准回去旅行,她说。
她是个严格又温柔的魔女。
不只使用魔法的方法,还每天教我旅行的诀窍,以及称为一般常识的知识。
魔女在这个国家似乎很有地位。
每天都有人来到宅邸,敲门请她解决各种问题。是否回应求助由酬劳决定。太便宜的话她就不接受,太高的话她也不接受。
我问她为什么,她就说:
「想花小钱借助魔法师力量的都不是好人。而出价太高的人,委托时大多都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不可以相信这种人。」
所以她说她只接受用恰到好处金额,委托她做恰到好处事情的人。
「那就是老师的普通吗?」
「对呀。」
白之魔女点头说。
修练的日子开花结果,历经了五年的岁月,我成功考上魔女见习生。
在十五岁生日,我别上了桔梗的胸花。
自成为魔女见习生的那一天起,我正式展开魔法特训。
若是想以旅行维生,就必须学会各式各样击退危险的魔法──白之魔女说,传授我各种魔法。
自从十五岁成为魔女见习生,我也开始帮她处理各种工作。
调配魔药、驱逐害兽、寻物寻人、制造物品、破坏物品等等。
她为了世人使用魔法。
可是,她和我收到的却不只有感谢。因为帮助别人的魔法,同时也会妨碍他人。
我和她一起受到认同,时而受人轻蔑,在那个国家钻研魔法。
「您为什么要教我魔法?」
十八岁的时候,白之魔女终于承认我独当一面。
「差不多该让你当上魔女了吧。」
在生日那天,我获得身为魔女的认可。「恭喜你,终于做好去旅行的准备了呢。」
白之魔女彷佛认识当天一般柔和地笑道。
我穿上担任她的助手时买来在旅行中穿的黑长袍,她便在长袍的胸口处别上星辰造型的胸针。
胸口感受得到轻轻的重量。
「幸好能和您相遇。」
平常说不出口的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可能是因为新的生活让我心情亢奋。
「那是我该说的话。」她也和我一样。「你的存在让我稍微获救了。」
我摇了摇头。
「我还没成为得以拯救您的魔法师。」
听了我的话,她也摇头。
「哪里哪里,在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得救了……因为我终于明白,奇怪的人不只我一个。」
「…………」
「所以这几年在我心中还算充实。」
这时我想到。
她总是只接受与报酬相符的工作。
要是对方提出的酬劳太高或太低,她都不感兴趣。她总是只接受和自己的价值观符合之人的委托。
只要自己的付出与收获不对等,她就绝对不会帮助对方。
和她相遇一同度过的日子,对我来说十分幸福。
对她而言或许也是如此。
「你想取什么魔女名?」
她问,我便侧了侧脑袋。
「取哪种名字比较好?」
说到底,我当时最熟悉的魔女只有她一个。我不曾见过其他魔女,不知道该取什么魔女名比较合适。
时至今日,我再次问她什么才是普通。
她直接了当地回答:
「在这个国家,通常会用头发的颜色帮人取名字。」
「原来如此。」
我看著她。她有著一头美丽的白发,所以才叫白之魔女。虽然感觉起来有点随便──
「那也用发色帮我取名吧。」
我说,鞠了一躬。
她点头说,就这么办吧。
就这样,她帮我取了魔女名。
那是个与发色相关,稍嫌随便的名字。
「灰之魔女。」
○
在那之后,我以灰之魔女的身分旅行了很久很久。
偶而偏离路径,偶而做些善事,偶而做些坏事,乘著扫帚在世界四处飞翔。
这个世界充斥著形形色色的普通。
每天都充实无比。
开始旅行几年后,我收了两个徒弟,在旅途中将两人培育成魔法师。
后来两人成为魔女,踏上各自的道路,我又变回孤身一人时。
「欢迎光临敝国!请问是观光吗?」
我造访某个偏僻的国家。那是个又小又和平,没有观光名胜的平凡国家。
或许是因为鲜少有观光客造访,卫兵动作僵硬地对我行礼。
我摇了摇头。
「是返乡。」
「?您说返乡吗?」卫兵瞪大眼睛,放下敬礼的手。「不好意思,请问大名?」
「我是灰之魔女。」
「请稍等一下!我去确认出境纪录!」
既然是返乡,就得先出国。看样子必须从过去的纪录调查以前出国时的事情。
我是第一次返乡,所以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找不到出国纪录──」
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我还不是灰之魔女,当然不可能找得到。
追根究柢,我根本没有正式出境,就更不用说了。
「你用薇多利加的名字查看看。」
我说纪录应该在十几年前。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出为了自己不普通而烦恼,擅自逃离孤儿院还硬闯国门,未经世事魔法师的名字。
只要指定具体年分,就轻松找到出国纪录了。
卫兵一看,皱起眉头。
「……上面写非法出境。」
「所以我回来缴罚金。」我点头问:「可以让我入境吗?」
「不入境可没办法缴交罚金喔。」
卫兵侧身让开,请我进门。令人怀念的和平光景自门后映入眼中。
「欢迎归国,魔女大人。」
接著我对朝我敬礼的卫兵行了一礼,走进国门。
和平国罗贝塔。
旅途最后造访的国家,是我长大的故乡。
(插图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