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自从出生以来的二十年间,雪伦与所谓的「恋爱」一词无缘。
对异性没有兴趣,不如说她找不到对异性感兴趣的机会来得正确。更别提将意识集中于妹妹身上的二十年间,她不只不曾与异性交际,甚至连一次单恋都没有经历过。
即便如此,雪伦还是依稀感受得到,名为拉拉‧艾丝薇琳的女性对名为山城凑这位男性怀抱的爱情,或是与爱情类似的情感。
啊……她应该是喜欢上他了吧——这样。
虽说没有根据,但雪伦几乎能这么笃定。
会有这种感觉的契机,是在击退巨人型隶从者袭击的十五分钟后。
确认没有其他追兵,山城凑申请绕道。
「我想去B7地区送个东西,不会花太多时间。」
内容并没什么特别的,艾丝薇琳脸上却不知为何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她抱著那个神秘的保冷箱,像是忘了要怎么说话,嘴巴如同缺氧的金鱼般开阖了一阵。
山城凑瞥了她一眼,带著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
「你说自己要吃是骗我的吧?前辈最近不是吃素吗?」
「凑……」
此时她的表情正是脸红心跳一词的最佳代表。她那时一定是心动了。就算对于男女关系再怎么迟钝,连雪伦也看得出来她对他抱有强烈的爱慕之情。应该。
不过真的算不上什么。
这点小事跟方才与异形们的战斗相比的确无关紧要。
但是,这并不代表雪伦对恋爱丝毫没有兴趣。
证据就是她十来岁时非常重视外表。
她喜欢打扮,去美容院时也会尽量说出自己理想中的印象,出门前不忘照照镜子……她至少有这么点程度的爱美之心。
更重要的是——
她从以前就对自己平坦的胸部感到烦恼。
因此,当小牧提案要她「脱光光」的时候,雪伦的脸微微皱了起来。
「希望各位能在抵达地上前换好衣服喔。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在那之后,艾丝薇琳送完她的东西,矿车继续朝内陆前进。再过十分钟,应该就能离开日本自治区区域内的最后一站。
事到如今不脱也不行了。
她稍微反抗了一下。
「你是说真的吗?我不要,我不懂为什么非脱不可。」
这是只有货台的矿车,不可能会有什么更衣室。幸好JD坐在驾驶座上,位在隔板的死角,但是山城凑就坐在旁边。她不可能就这样脱个精光。
听了这句话,小牧的藉口是:
「接下来我们得潜入首都藏身喔。雪伦少尉,难不成你想穿著潜水服趴趴走吗?太显眼了讨厌啦〜」
「伤脑筋,有道理。」
雪伦现在还穿著海中作战用的潜水服。当然,她身上不可能穿什么内衣之类的衣物。她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在直升机上借衣服穿了。不对,再怎么说,为什么小牧不趁凑申请绕路停车的时候说呢?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没错,只要请他们现在停车就好——就在雪伦这么想的时候。
「快点快点,乌苏拉也是。那种迷彩服太显眼了,快点换上这边的工作服。」
「收到是也。」
少女乾乾脆脆地脱了又乾乾脆脆地换上衣服。
「…………」
突然说不出话来的雪伦闭上了嘴。身为军人,乌苏拉的行动压倒性地正确。
对军人而言,依照状况,作战行动中在无法区别男女的空间换衣服也绝不少见。受到羞耻心驱使,在这种事情上耍任性本来就不正常。
雪伦若无其事地观察凑的动向。
抬起一边膝盖坐著的他将步枪架在肩上,看似正在冥想。他闭著眼睛,现在的确是个好机会。
此时小牧「啊」了一声。
「难不成少尉会在乎男生的眼光吗?」
「假使会,你为什么要刻意说出口?」
「这下失礼了。小牧就职业上来说尽管被异性看到裸体也不会特别排斥,好像已经感觉麻痹了喔。可是可是〜我觉得这种女孩子的感性非常重要喔?所以说,嘿〜凑!」
「我不会看。」
他闭著眼开口。
「如果不相信我可以回头,这样就好了吧?」
他说到做到,转身面向驾驶座的方向,背对雪伦。接著他还刻意将辅助视觉的领界一并隔绝。
小牧脸上浮现满面的笑容,把工作服、T恤跟短裤交给雪伦。
「来吧少尉,请你心无罣碍地换衣服吧。」
「…………」
这绝对会是她一生中最羞耻的回忆。
凑一定打从一开始就不想看她的裸体,万一看到也一定毫无反应。没有比自我意识过剩更可笑的事情了。
这里所有人都是为了打倒隶从者这共同的敌人而聚集于此。
雪伦也是,稍早才打从心底宣誓要投身吊念妹妹的战争。
事到如今,女性的一面只会碍事而已。
雪伦取回了过去的感情,却因为情感的缺点而烦恼。
至今为止的自暴自弃或许才是军人应有的样子也说不定。
◇◆◇◆
艾丝薇琳一脸同情地看著有点害臊地脱下潜水服的她,最后却将心中的感动化为叹息。
雪伦露出的肢体十分美丽。
在幽暗的地下铁路中,即使使用领界也看不出肤质等细节,但是身为军人的她身体历经锻炼,紧实的轮廓楚楚可怜,甚至能夺去同性的目光。绝非布满肌肉,应该以毫无赘肉形容,健康而洗炼的身形跟名为写真女星的人种相比,具有完全不同的肉体美。
吼……艾丝薇琳不禁看傻了眼,雪伦的身体却马上藏了起来。
雪伦穿上胸口印著「微笑油漆公司」毫不性感的工作服,带著些许愤慨的表情重新在矿车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么,我们稍微来聊个天吧?」
亚麻色头发的女性慢条斯理地说。她好像叫做小牧,是个从相见到现在开朗笑容不断,却因此有点假惺惺的女人。
凑对她的话起了反应。
先前他还背对著她们,一旦发现雪伦换完了衣服,就回过身来用锐利的眼神瞪著开口的小牧。
「……你是能开口的人吗?」
「是的〜我是某国谍报组织鹅妈妈Mother Goose亚洲支局的干部小牧。这个呢,先从简单的来龙去脉开始说起吧。」
接著她解释了自己是过去应该消灭的英国军事情报局的人,还有自己身处否定生物武器存在的立场。
最后,她诉说了一连串事件的幕后黑手潜藏于联邦政府机关的可能性。
——幕后黑手是政府关系人?
「蛤?不是,等一下。」
自然而然浮现的疑问使艾丝薇琳不禁插嘴。
「这是怎样?这样犯人不就是在危害自己的国家了吗?」
难以轻言相信。
一年前大量隶从者登陆的「登陆日」之际,亚洲联邦确实遭受到损失三成国力的巨大灾情。如果小牧所言不假,犯人是联邦关系人的话,这只不过是自伤而已,令人难以理解。
然而,小牧却露出柔和的微笑,把头倒向一边说:
「应该说,在生物武器实验初期阶段攻击别国不是更冒险吗?」
「什么意思?」
「比如说,大海另一头的美洲联邦要是出现生物武器,他们一定会卯起来探明事件的真相吧。如此一来便是某种战争,对犯人来说不过是多此一举徒增风险罢了。可是如果能将隶从者引发的事件留在联邦领土之内,外国即使能扮演援助复兴的角色,也难以直接介入处理。因此,你不觉得生物武器的运用实验在自己国内进行再合适不过了吗?」
这么听来还算是合理。
「可是这样……也做过头了吧?你以为登陆日的时候死了多少人啊?」
「当时小牧也吓了一跳喔,不过鹅妈妈持续调查后得到了结论。那个登陆日其实是增设牧场的藉口喔。」
「牧场?」
「可以说是适合进行隶从者研究的空间吧。现在亚洲大陆的沿岸因为空袭变成了废墟,隶从者们的根据地又在海中。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会有一般市民轻易接近大海吗?」
「应该没有吧。可是我还是不懂你想说什么。」
「藏树于林——的相反喔。犯人投入大量隶从者,诱导联邦军空袭。只要将沿岸变成无人地带,犯人也容易掌握靠近海岸线的人。如此一来不但易于管理,还得到了广大的自由空间喔。」
「…………」
艾丝薇琳闭上嘴。
她听懂小牧的意思,可是只要一想到为了这么点理由就引起阿鼻地狱般的惨剧,她就恶心作呕到说不出话来。
因实验失控而引发隶从者大规模爆发或许还比较能接受。她的故乡印度地区也包含在登陆日遭受毁灭的区域之中。幸好双亲逃到了西藏,但她还是失去了不少熟面孔。听到这一切有可能都是某些人们自私的想法所造成,她的胃就渐渐因不快而翻搅。
小牧继续说道:
「接下来虽然只是臆测,可是能这样让隶从者浮上台面,他们的计画应该也已经进行了百分之五十以上吧。不知道抵达百分之百时会发生什么事,不过简单想想应该就是征服世界了呢。但是即使达成了这项野心,人类应该也会慢慢灭亡才对。这么一来,就连幕后黑手们——」
也会迎向凄惨的未来。小牧一脸满不在乎地说。
早知道别听还比较好,艾丝薇琳低语:
「人类灭亡……你说的还挺肯定的嘛。」
「这不是预言喔。就先跟各位说,鹅妈妈实施的隶从者运用模拟结果强烈判断最后会失控吧。虽然不知道他们觉得自己有多少能妥善管理的信心,只要有人类灭亡的可能,我们就不能坐以待毙喔。」
有可能会毁灭世界,所以应该阻止——以动机而言极为有道理。与善恶等概念无关,排除可以预期的威胁对人类来说是理所当然。
然而,当下的他们无法确定先前的那一番话究竟是真是假。
艾丝薇琳下意识地从小牧身上别开视线。
她像是在寻求安全感般看向凑,但他依旧面无表情,贯彻沉默瞪著小牧。他最近变得十分阴沉,不过她跟以前一样还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艾丝薇琳不禁不安地问:
「凑,你觉得刚刚的话怎样?」
「嗯。」
她的声音将些许人性唤回凑的眼中。
若是放任不管,他似乎会消失在黑暗之中。
「假使你说的是事实,你要怎么阻止他们的计画?有想法的话告诉我。」
「好的,接下来才是重点喔。」
微笑的女人眯起双眼,像是在享受与他的对话。
「工程大致可以区分为两项。第一项是抹去所有关于隶从者的研究资料,另一项则是讨伐某个『起源种』。这之中,我们希望委托雪伦少尉跟凑合作达成的是后者。」
「……起源种?」
「是的,作为研究始祖的个体。在鹅妈妈中以《First》称呼。」
小牧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了。
看到她的表情,艾丝薇琳不安地扭动身体。
「我们绝对要破坏她,请把这视为小牧的使命。」
至少方才这一瞬间,她的话语中不包含任何诡辩。
只是语中仍微微浮现了一丝违和感。
此时艾丝薇琳并无法察觉违和感的真身。
但就算发现,也无从改变他们的命运——
◇◆◇◆
矿车穿越日本自治区,终于接近内陆地区郊外。
接下来的路线不是遭到严重掩埋,就是受到完全封锁,无法以地下铁废线前进。
二一四七年的现在,想从外部进入联邦首都——乌兰巴托的方法有限。
登陆日产生了大量的难民,也是政府防止治理混乱,设置居住限制最大的原因。现在只有获选的市民才有资格在安全的首都内安居。
当然,也有明知违法仍试图偷渡的难民。只不过一旦被宪兵发现,就会立刻强制送进收容所。收容设施位在海边,而且还附有受到隶从者袭击时,以职员的避难为第一优先,无法保证收容者安全的确定条约。既然如此,避难区尽管警备人力薄弱,还是离大海较远、较安全。结果就是这一年来,潜入首都的非法偷渡客总检举数停留在五十人左右。
纵使没有巨大的高墙围绕,滞留在戒备森严的乌兰巴托内依然伴随著偌大的危险。
不过,重要的是难处在于「滞留」,纯粹想要潜入并不在此限。
对一部分的人来说,重复潜入现在物资还算充足的乌兰巴托可说是家常便饭。
金钱与人脉。
只要有这两点就不成问题。
雪伦一行人舍弃矿车与武器,从地下铁爬上地面。
这里是最邻近首都的B2避难区周边。
一台卡车停在掩人耳目的位置,手臂上刺著刺青、看起来颇不好惹的白人男性在驾驶座上一脸无聊地抽著菸。
「六个人喔,到保母大道的库伦大厦。」
「了解。」
小牧像是在叫计程车似地跟他说完目的地后,给了他一叠钞票。接著,后方的货舱立刻打开,雪伦他们每个人都坐了上去。
货舱中堆积著大量食物及生活消耗品。联邦招标雇用的民间业者超过数十间,其中不乏以黑道的方法赚取副收入的公司。而就连在士兵管理的一部分管制站,只要以金钱交涉就能得到车辆通行证。
这部分在同样身为军人的雪伦眼中看来十分无奈,但是仔细想想,如此贪污渎职会不被放在眼里也不无道理。
真正可怕的存在是名为隶从者的异形。
基层士兵对于放几个人过去并不以为意,一定是觉得之后再让里面负责巡逻的宪兵逮捕就好。
而且,还有一眼就能看出非法偷渡客的系统。
「我趁现在确认一下,有人没带卡吗?」
这里说的「卡」指的是认证居住权的居民身分证。若是在首都内没有随身携带,用宪兵所持有的监视望远镜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这是排除非法偷渡客最大的屏障。
顺带一提,身为军人的雪伦有配给专用卡,但现在不在身上。
「我到刚刚为止都还全裸喔?怎么可能会有。」
「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
结果没带卡的只有雪伦跟艾丝薇琳两人。
英国间谍三人组当然有带,山城凑好像也有放在身上。
「总共两张呢。太好了,要是再多一张就麻烦了呢。」
一行人移动了三十分钟。
通过管制站进到首都地区的偷渡卡车停了下来。
走下货舱环顾周遭景色,雪伦发现这里好像是某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里头停著不少显眼的高级车,应该是颇为高级的大楼吧。
接著一个菁英商社风的中年男性从远方的电梯中现身,直直地走向雪伦他们。
小牧比出「耶」的手势。
「两张。」
男子点头,从西装里拿出两张卡交给她。
她不知道这是伪造还是非法变卖,不过两项都是重大犯罪。这次她没有交钱,因此有可能是同一组织的人。这种方法绝对不值得鼓励,但至少现在不必担心会被宪兵检举。
时间逼近黄昏。
来到这里,小牧的笑容终于透漏了一点疲态。
「……接下来,我为各位准备了休息的地方,请各位先养精蓄锐吧。小牧要离开一阵子,今晚就会回来,详细的讨论请留到那时再进行吧。」
「唔?小牧大人要去哪里是也?」
「张罗装备还有确认分队的进度,没办法交给乌苏拉的工作可是多得很喔。」
「唔……不好意思,辛苦您了是也。」
「不会〜适材适用嘛。可能性虽然不高,但是如果敌人出现在这里,请你保护少尉他们喔。」
此时。
「我也要离开一下。」
凑的一句话让小牧不解地歪头。
「哎呀?想去哪里呢?」
「我的家人住在附近,机会难得,我想去见他们一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是呢,敌方组织可是认得你的脸喔,随便行动不是很危险吗?」
「我知道才这么说的,没有招惹麻烦的意思。」
「小牧知道啰,就尊重你的意思吧。只是能请你也尊重小牧,带JD或是乌苏拉一起去吗?就当作是护卫与监视。」
「嗯啊,没问题。」
「嗯,那么我就负责跟凑大人一起——」
热衷工作的乌苏拉自告奋勇。
「……不。」
可是凑却马上打断了她的话。
他难得改变表情,脸上可见苦涩的心境。
「女生很麻烦。JD,麻烦你跟我跑一趟。」
「了解。」
说法这么直接,害乌苏拉的表情因伤心微微掩上了一层阴影。
◇◆◇◆
于是,凑、JD还有小牧三人各别行动。
另一方面,雪伦、乌苏拉和艾丝薇琳,所属各个不同的三名女性被留在同一栋大楼里。
乌苏拉从身穿西装的男人手中接下钥匙,三人搭乘电梯前往二十楼。
接著她突然嘀咕:
「难不成,凑大人也是同志吗?」
「——蛤啊!?」
唐突而直接的疑问害艾丝薇琳不禁发出讶异的一声惊叹。
光一句话就让她如此动摇。她瞪大双眼,嘴巴一张一阖,俯视娇小的少女。
说到此时的雪伦有何反应,她唯有静观其变的念头而已。这么说来,沉没前的旧英国对同性恋爱好像相当开放,她只能如此漠然回想以前看过的电影内容。话说刚才乌苏拉说的是「凑大人『也』」吗。不,就先别追问吧。
电梯抵达二十楼,她们右转走进一连串看似证券公司及保险公司办公室的走廊,尽头出现一个挂著「微笑油漆公司」招牌的事务所。乌苏拉把钥匙插进那里的门。
走进门后,她们来到一间看似普通的办公室,里头办公桌密集排列,却没有员工的身影。
到了这里艾丝薇琳才终于成功将回答化成言语。
「哪哪哪哪……哪有可能!那家伙是异性恋啦!」
声音破音得相当严重。
乌苏拉回过头来,睁大一双大眼。
「喔喔,那就不用担心了是也。」
「咦,担心什么?」
「不,JD是同性恋,姑且也算是已婚人士是也。万一在这里搞起婚外情或是三角关系的话,我个人很不擅长应付这种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所以有点担心而已。」
「啊啊,是喔……的确是你想太多了。那个啊,刚才凑会没有选你是因为那家伙的妹妹那个,个性有点难搞。绝对不是乌苏拉的问题,你放心吧。」
「是这样吗,什么是有点难搞的个性是也?」
「说穿了就是刁难的小姑……这么说好像有点过分,可是只要看到凑身边有别的女性就会启动。你如果一起跟去,我想应该也会受到充满敌意的讯问吧。」
「喔喔……也就是俗称的『兄控』吗?」
「不是。」
此时她的表情确实掩上了一层愁云惨雾。
「小祭她现在应该还没从星野的打击中……」
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小声。
下一瞬间她露出苦笑,改变了话题。
「反正她也有她的难处,只要有女生在场就会突然很不高兴。不过她是个好孩子,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会帮我倒茶。虽然会取而代之用眼神杀死我……」
「嗯,听起来有点复杂是也。」
「就是这样。话说回来,那个叫小牧的人要我们在这里休息,代表这些椅子可以随便坐吗?」
「唔?想坐也可以,可是里面有较完善的休息室,现在就为各位带路。」
她们跟著乌苏拉走,少女打开区经理办公室的门,摸了摸桌上摆设的水壶。随后「喀嚓」一声响起某个锁解开的声音,她一推后方厚重的书架,书架就轻轻松松地滑了开来。现实中跟间谍电影一样的设计让雪伦不禁感叹。
密室出现在眼前。
房间并不宽敞,大约有商务旅馆两间客房的大小,大通铺顶多只能睡十个人。房内整体的摆设相当简单朴素,就连床都没有,不过地上铺著软垫。除此之外她还看见沙发、桌子跟冰箱。
最后还有一个高高的铁柜。
里头装的东西可想而知,是各种枪械。离开地下铁后就将手枪以外的武器丢弃的乌苏拉欣喜雀跃地扑了上去,满脸喜悦地抱著海中战使用的大型反器材狙击枪。对她来说,这说不定是一种疗愈。
「来吧,两位。现在请先忘了任务好好休息是也。」
就算她这么说,只要一想到现在身处的状况,任谁都难以放松。
雪伦说了声没办法,垂下肩膀。
无论如何,只要小牧他们还没回来,事态就不会有所进展。考量到接下来的情况,她有必要趁现在养精蓄锐。不只如此,她还是中途放弃军队任务的人,没有办法随意行动。
抬头一看,艾丝薇琳已经在翻找冰箱了。
「我们可以喝里面的饮料吗?」
「请随意是也。」
「谢啦。嗯……有茶、咖啡、柳橙汁、汽水、矿泉水、啤酒……还是算了。欸,奈特莉,刚刚我说的那些,你想喝点什么吗?」
「咦?」
突然被这么一问,雪伦顿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么一说,现在的她口乾舌燥,就接受这份好意吧。
「那么,请给我柳橙汁。」
两人自然而然地在同一张沙发上坐下。
手上分别拿著罐装果汁跟罐装咖啡。雪伦扳开拉环,一口气灌了半瓶,仰望白色的天花板想:「唉,真尴尬。」
前训练教官艾丝薇琳跟山城凑一样,是雪伦训练生时期就认识的人,但由于不是她的专任教官,因此两人并没有深交,顶多只有说过几次话而已。
除此之外,她还是「大阪事件」的生还者之一。
当时的媒体严厉批判两人对训练生们见死不救,雪伦也对此深信不疑,一时之间对两人怀抱猛烈的恨意。
直到小牧向她表明,那是自己招来的结果。
那应该是事实……若是如此,艾丝薇琳便也是那个事件的受害者。
所以现在她的心情相当复杂。
坐在她旁边,雪伦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
「对不起。」
突然,艾丝薇琳开口道歉。
雪伦的表情越来越紧绷。
「我知道无论说几次对不起都不够,可是真的很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的妹妹。凑那个时候努力到自己全身是伤,他一点都没有错……是我。全部都是因为我在最关键的时候迷路,结果甚至没办法陪在他们身边……」
「…………」
就是你们的错。
——瞬间会令她这么思考的阴暗情感确实也盘据在雪伦心中。
如果她跟凑有好好保护……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拯救妹妹就好了。像这样,没有道理、无可奈何的心情占据她的心头。
这份纠葛一定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到临死之前都还无法放下。
但是雪伦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立场。
而她知道,艾丝薇琳也跟自己站在相同的立场。
「你如果需要赎罪,我愿意原谅你。」
她觉得这是一次好机会。
把话说清楚一定能缔造更确实的结果。
「如果这样能减轻艾丝教官的负担,我原谅你。因此,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消灭隶从者为妹妹报仇——这是我现在的愿望。」
平淡的语调中隐含著她的热情。
艾丝薇琳看著雪伦的表情好一阵子,最后才微笑点头。
「嗯——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会背叛你。」
雪伦也回以笑容。
「那就太可靠了。」
与他人交流难免使情感陷入混乱。
她所需要的唯有以强烈的意志戒律自己,并成就应该达成的愿望。
待命时间一开始,乌苏拉便热衷地做起某件事。
她把就连身为军人的雪伦也没看过的大型狙击枪仔细拆解后,拿起每一个零件细细端详。检查与整备。她这么做或许是担心使用上会有问题,又或者纯粹是在消磨时间。
在没有电视或广播的房间里虽然摆了一台电脑,但她没有心情碰。
话虽如此,雪伦也不想倒在软垫上睡觉。至少在小牧跟凑回来前,她还不想休息。
「那边那把大把的狙击枪是乌苏拉的东西吗?」
她试著跟娇小的少女搭话,少女就像松鼠一样转过头来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搭档是也。不过,这个型号已经接近大炮了,所以在陆战时胡乱开枪我也会跟著摔倒,基本上只能在海中战使用是也。在水中的话,我就能使用领界的移动控制抵销后座力是也。」
「这么说来,你在海中也能开枪呢。一般来说,子弹在水里飞不起来才对。是跟你的能力有关吗?」
「正是我的扩张能力是也。」
少女像是为了用全身表示肯定般展开了领界。
领界的颜色跟她的发色很像,发出明亮的橘子色光芒。
「属性是秩序独裁型。我能在任意范围中,形成将空间中的物理作用『伪装』成处于空气中状态的领域是也。原本是适合救助水中遇难者等的非战斗能力,但我全都拿来保存子弹动能是也。」
「这很厉害吧?我知道有能将领界『征服深海』的性质赋予他人的能力,可是听你这么一说,应该不只能在深海,甚至在宇宙空间中都能维持生命了吗?」
「嗯,或许有可能是也……欸嘿。」
雪伦说出直率的赞赏,乌苏拉就难为情地笑著低下了头。她嘴角上扬,不经意地玩弄著浏海,也许意外是个很害羞的人。
「可是我没办法使温度变化和敌人的领界无效,所以比如遇到火灾还是会烧死,也无法夺去隶从者的浮力,让它们沉到海底是也。最重要的是,像现在在空气中,这个能力就等于没有意义是也。」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万能,可是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这么一来,对雪伦来说就姑且没有能力不明的人了。若是从今以后要以这个成员行动,最好还是得先了解己方的能力。区别各自做得到的事情、做不到的事情,在战斗时也有利于拟定行动。
「我跟乌苏拉是秩序独裁,艾丝教官跟小牧是限定活动,JD是领界特化,最后山城是知觉特化……很平衡呢。能力的个性与目的十分分散,这么一来人数虽然不多,也不会输给CHAF的一线部队。」
「我完全同意是也!」
看样子是打开了某个奇怪的开关,乌苏拉把整备中的狙击枪放在报纸上,单膝跪地握起拳头说:
「以少尉大人为首,在得到凑大人跟艾丝薇琳大人助力的现在,我完全不觉得我们会输是也!嗯!我们一定要击溃联邦不法的野心是也!」
「啊……等一下喔,等等。」
说到这里,靠在沙发扶手上的艾丝薇琳举手发言。
她的表情充满诧异。
「抱歉我泼个冷水,可是只有六个人总会有极限吧?你们叫鹅妈妈对不对?我们当然可以期待那个机关给我们支援跟协助吧?」
「唔嗯……」
乌苏拉突然陷入沉默,艾丝薇琳猛然坐起身。
「喂喂〜?……到底怎样?」
「那个,其实我不确定是也。我们有收到物资补给,但是与鹅妈妈的直接联系完全由小牧大人负责执掌。我自己也是因一年前去世的祖父的遗言,受命辅佐小牧大人,一次也没有遇过其他干部……真的万分抱歉是也。」
「啊,对不起……我不是在责备乌苏拉,不要这么难过。」
「结果。」
雪伦嘀咕道:
「我们今后也全看小牧行事吗。」
也就是说,她是高唱与联邦全面对立的鹅妈妈的代理人。
要是说对此完全没有不满,便明显是句谎话。
乌苏拉与JD就算了,她的内心深处警告她,完全相信那个女人就一定会有危险。雪伦下意识地觉得她隐瞒了某种重要的事实,虽然这只是「女人的直觉」这种程度的疑惑罢了。
拥有秘密本身并无所谓,只要能提供达成目的所需的情报与物资,她觉得就已相当足够。
只怕小牧的隐瞒或谎言对雪伦他们足以致命——她担心的只有这点。
跟不存在其他任何背景的艾丝薇琳不同,雪伦对小牧不抱有「同伴意识」的原因便是在此。
顶多只有合作关系。
艾丝薇琳说的没错。因为对方不是能以个人挑战的敌人,所以他们只能期待原则上与他们利害关系一致的组织给予援助。
思考到一半,她听见艾丝薇琳的声音。
「也就是乌苏拉是听祖父的话才当间谍的吗?」
「说是缘由的确如此。对我来说祖父的话值得我全盘的信任是也。」
开朗的笑容上看不见一丝阴影。
充满她打从心底对祖父的爱。
「我不认识百年前沉没的英国,祖父也是一样。要忘记过去的国家或许非常简单,可是祖父说『忘记过往的自由并没有错,不过也有不遗忘、持续奋斗这个选项——别忘了自己能够选择』。所以我不想选择令敬爱的祖父奋斗的意义白费的生活方式是也。身为高傲英国人的一份子,我绝对不允许他人摧残世界是也!」
就如同雪伦不停追寻妹妹的影子一般。
对少女而言,这应该就是她战斗的理由。
回忆有时不堪回首。
甚至令人想让它在心中沉埋。
但正因过于珍爱,才令人不舍遗忘。
◇◆◇◆
最后一次确认时间应该是深夜。
就在稍早,漫长的七月七日结束了。
艾丝薇琳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
她做了个梦。
世界毁灭不久之前的梦。一如往常的梦。
她的梦中有凑,还有他的青梅竹马星野夏香,和艾丝薇琳的学生梅花‧李。她们是两年前死去的少女们。当然,这个梦是她们死去时可恨记忆的复制品、期望时光机存在的艾丝薇琳回溯时间前往的终点、她一天也无法遗忘的人生分歧点。
梦中的景色是一片阴暗的大阪海底,诡异的设施耸立其中。隐藏于被海水淹没而遭受破坏的工业区,圆顶建筑现出全貌。
那正是隶从者的研究所,绝对不能窥视、世界的黑暗。
不知道研究所真面目的凑一行人开始讨论是否折返。
「……不行,不能去!」
艾丝薇琳在梦中拚命地诉说,但是她的声音却传不进他们耳中。在记忆产生的幻影中没有她的位子。她没有改变过去的能力。
一个接著一个,他们消失在潜伏著异形的黑暗中。艾丝薇琳伸出了手,却握不住他们的手,甚至追不上他们。最后,只听见让人想盖住耳朵的尖叫,鲜血涌进视野,将眼前染成一片血红。
看著她并不讨厌的开心日常生活遭到大口大口啃食的光景,艾丝薇琳终于在海底抱住膝盖,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拜托,不要,原谅我。不要、不要去……全都是我不好……我代替你们去……我代替你们去死……回来啦……拜托……对不起……不要……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
就连自己的声音也逐渐沙哑消失。
梦境每次都在这里,以凑、夏香还有梅花被吃掉的场景结束。
可是这次的内容有点不一样。
不知为何,仅有一个人留在艾丝薇琳身边。是个拥有一头漂亮金发,带著有点骄纵的表情,十分娇小的少女。
少女高高在上地俯视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艾丝薇琳,对她嗤之以鼻。
「受不了,真是没用的教官呢。」
啊啊……
依照克洛伊的个性,她一定会这么说,梦中的她这么想。能干又高傲,不把教官放在眼里,却是凑无比疼爱的学生。
或许是因为在学院时代两人几乎没有交集的缘故,一般来说她并不会出现在梦中。可是唯有今晚,强烈的记忆化为形体,嘲笑著艾丝薇琳。
她想,应该是因为她再次遇到了雪伦‧奈特莉。
自从那天以来过了两年,说不定现在终于发生了什么变化。
某人的手指轻抚她的眼角。
这个感觉让艾丝薇琳醒了过来。
房间中的白光穿透眼睑,刺进视野中。她一发现自己睡著了,羞耻心就突然涌上心头。自己神经大条的程度真是令人傻眼。
她张开双眼,从沙发上坐起身,却没看见睡前雪伦的身影,取而代之坐在她身边的是凑,害她的心脏缩了起来。
他好像马上就发现她醒了,用非常冷静的表情开口说:
「前辈,早啊。」
「你看到……我的睡脸了吗?」艾丝薇琳马上这么问。
他面不改色把头倒向一旁。
「看到了啊?前辈没有流口水,请放心。」
听到这句话,艾丝薇琳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不过她在意的事还是堆积如山,无法取得详细感想的她最后还是「呜!」地叫了一声。
太失败了。不小心睡著是自作自受。
她再次环顾室内,看到状况改变了不少。
这应该算是一种「和乐融融」的气氛吧。
「——好吃!哎呀,真是太好吃了!我超级感动是也!相较之下,小牧大人做的料理简直就跟监狱里的牢饭一样!」
「我捶爆你喔?可是真的好好吃呢。明明是现成的食材,调味感觉起来却十分纤细,跟小牧做的料理究竟差在哪呢?」
「真要我说,你煮的东西调味料放得太多,舌头都麻了。」
小牧跟JD回到事务所,加上乌苏拉三人围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吃著饭。
然后三人身旁,穿著围裙的雪伦‧奈特莉端著托盘,一脸既困扰又不好意思的模样,脸上浮现十分复杂的表情。
「……你们太夸张了。真的只是随便做的而已。」
发生了什么事?
还没清醒的艾丝薇琳开口问一旁同样坐在沙发上旁观的凑。
「现在几点了?」
「半夜两点。叫做乌苏拉的女孩子喊肚子饿,奈特莉就在事务所的厨房里做了宵夜。前辈也吃吧?你从中午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对吧?」
「凑你自己不也是。」
「我在我妹那里吃过了,不用担心。」
「……真的吗?」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就是这样。
就连没有必要怀疑的部分她也会不禁起疑。
方才的梦境还留在脑海之中。
自从那个事件以来,她就没看过他跟别人一起吃饭。把鱼钓起来后放到烂掉,对以前的他来说根本难以想像。看似冷静实则异常。或许是因为不管吃什么都会马上吐出来,他的房里到处都是携带口粮跟营养食品。不过他的食量确实变小了。两年过去,他还是没有取回身为人类的正常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像是刻意与欢乐的餐桌保持距离。
她能理解他还无法相信今天才刚遇见的人——但这应该是更根深蒂固的问题。
她的心揪了起来。
雪伦为了替妹妹报仇,乌苏拉则是为了守护祖父的荣耀——两人各自宣言自己具有战斗的理由。
艾丝薇琳也希望自己能取回凑幸福的日常生活。
她希望他能跟以前一样欢笑、跟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
哪怕这个想法是她的自以为是。
哪怕那当中没有自己……
叹息声响起。
「前辈怎么又哭了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
他一脸无奈地沉默了一阵后,像是在安慰她一般,轻轻捏了捏艾丝薇琳的脸颊。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真的,让人傻眼。情绪不安定到连自己都嫌自己麻烦。明明年纪比他还大、明明是他的前辈,却这么没用。克洛伊说的没错,自己太没出息了。坏掉了。
这两年来她不断倾斜。
她也一样,还没取回原来的自己。
大家都吃完饭后,正经的雪伦收拾餐具,还用热水帮大家泡了咖啡,透露自己能干体贴的一面。她的动作自然到不像是在讨好小牧他们,应该是下意识做出的行动。她一定是一生下来就受到很会照顾人的教育吧……个性跟顾家大相径庭的艾丝薇琳用羡慕的眼神看著她。自己是受美国影响的印度人一家的么子。
填饱肚子的小牧两手捧著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发出感到些许幸福的叹息。
随后——
「事发突然,不过我希望后天能以现在的成员潜入敌方研究所。」
毫无预警地暗示全面战争。
和乐的气氛骤然改变,雪伦的眼神理所当然眯了起来,就连与小牧相同部队的乌苏拉也目瞪口呆地看向自己的同伴。
凑则是……面不改色。艾丝薇琳最先回话。
「……再怎么突然也该有个限度吧?」
「没错,就是这样〜」
真实年龄不详的特务露出可爱到没有必要的笑容。
「本来呢,原本希望各位能跟著我们参加暗地里的调查活动,顺便一点一滴慢慢构筑信赖关系的。不过既然找到了无法忽视的情报,逼不得已只能变更预定计画。所以这不过是行动的提案,并不强迫各位参加喔。我想把支持或反对交给大家判断——在那之前请先听仔细喔。」
看来小牧在刚才个别行动时,从鹅妈妈的情报员听到了「敌人」有所行动的报告。
而且还是足以让她采取强硬措施的重要情报。
「在海底研究所受到管理的《First》今后将会移往别处。」
半天前才听到First这个词汇。
触发世上异形研究的始祖个体。
鹅妈妈似乎已经掌握了这个隶从者的所在位置。
「移送原因恐怕是因为警备上的担忧吧。设施规模不大又很旧,虽然不知道移送目的地是陆地还是海底,不过确实会是个警备更为森严的地方。这同时代表小牧这边至今为止拟定的First讨伐计画得全部重来喔。所以,即使准备不算万全,我也想强制执行讨伐计画喔。」
听到这里,只有雪伦一个人点了头。
「我能理解你的动机。」
她穿著围裙,单手拿著托盘,模样就跟服务生一样,但表情与语气却是备受训练的军队士官拥有的面貌。
「我也赞成在情势很有可能转为对我们不利之前打击目标。可是问题应该是讨伐First的利益是否与行动上所发生的风险相符。如果只是抱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觉悟进行自杀攻击,就一点讨论的价值也没有。」
「我能断言只要成功,就能让超过百分之九十的隶从者研究停摆。」
听到高得出乎所料的数字,连冷静的雪伦也不禁挑眉。
「这么说来,小牧还没跟各位解释隶从者是怎么诞生的呢。使它们变异为生物的重要材料主要有三项。」
事到如今,艾丝薇琳也开始察觉到小牧这个人的不自然之处。
她在说严肃的话题时也一派轻松,从表情看不出她内心的感情。就连现在的她,也是用喝到一半的咖啡杯抵著下巴,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项是作为基础的动植物,第二项是水使者诞生时也需要的《索拉里斯矿》,最后一项则是从First采取而来的血液组织。她和其他隶从者不同,并非为了战斗,纯粹是为了研究而存在的隶从者。」
艾丝薇琳咽下一口口水。
「也就是说,只要打倒那家伙,隶从者就再也不能繁殖了吗?」
「有一滴点不一样呢。我们已经确认到比她还下级的隶从者具备繁殖能力了。只不过,从有无繁殖机能开始,First正是左右新产生的怪物们『获取性质』的起源种。」
「换句话说。」
这次换雪伦插话。
「就跟可以更新的样板一样对不对?」
「嗯,这个比喻非常精确。」
小牧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不停玩弄的杯子。
「敌方的研究也还在发展当中,为了产生作为生物武器更为理想的隶从者,First的存在不可或缺。她对研究人员而言可说是等同于神的存在喔。」
简而言之,只要能毁灭First,就能使他们的研究大幅衰退——原来如此。艾丝薇琳终于理解了行动背后的意义。
只不过心中的忐忑不安却还没解除。
雪伦也依旧眉头深锁。
她再次开口问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成功率大约有多少?不会是零吧?」
「五成。」
小牧张开一只手。
「这还是较为悲观的预测,请各位觉得现状也有一半的机率可以成功。」
硬币的正反面。
这个数字的确比艾丝薇琳预想的还高。
但是,如果行动失败等同于「死亡」,这就不是能轻易妄下判断的机率。只要是人,在听到这个成功率的瞬间仍会确实产生疑虑。
「原本呢,我是希望能准备到接近百分之百的……不过在今天同时遇见雪伦少尉跟凑还真是命运的指引呢。我务必希望两人能够协助我。」
两人之中,雪伦歪了歪头。
「什么意思?」
「我想委托少尉摧毁目标。只要First的生命力不明确,使用《华伦海特之枪》把她烧到连灰都不剩是最确实的方法。虽说攻击范围限定单体,你的能力还是具有核武等级的破坏力呢。」
「你要我杀了『元凶』吗?」
雪伦张大眼,像是凝结似地瞠目结舌。
接著她终于露出薄薄的笑容垂下肩膀。
「我……求之不得。」
这是代表她接受的一语。
「然后,我想拜托凑帮忙节省行动时间。具体来说就是对研究所的系统动点小手脚。」
说完,小牧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般看了他一眼。
凑也看向负责解释的她,两人自然而然地四目交接。
但是他没有开口的样子,默默地催促她继续。
小牧「呼」地一声,耸了耸肩。
「当然,光靠凑属于知觉特化型的能力也不可能直接介入设施的电子系统。不过,只要藉由某样道具……啊,请稍等一下喔,我现在就拿实物出来。」
说完,她拿起放在桌子旁,样式平凡无奇的公事包。
一支黑色的短棒立刻出现。
乍看之下跟市售的随身碟很像。而实际上,在小牧拔开前端的盖子后,上面也附有特殊的金属接头。
「锵锵〜这就是在民间试作开发的《领界扫描器》,能以领界作为媒介将水使者的脑内资讯转换为电子信号的装置。」
「啊,那我知道。」
听到名字后,艾丝薇琳也想了起来。
应该是凑刚当上教官时,她的确曾经透过校长接受委托,担任这项产品的实验组,离开人工岛前来乌兰巴托出差。
当时技术负责人确实用了「心象风景」这个词汇。水使者的领界会受到使用者情绪强烈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如果能将其抽出,化为电子讯号加以应用,从身分认证到测谎器等,说不定能活用于各式各样的领域。她还记得对方热切冗长地这么说明。
然后,说到终于插上电脑,她所抽出的心象风景是……说穿了难以形容。印出来的东西,跟用一堆不同颜色的蜡笔在画纸上乱涂一通画成的画一样。她还记得自己莫名为此大受打击。
不过会印出这种图画似乎并非艾丝薇琳的精神构造有问题。
人类的心象风景瞬息万变,就连本人也无法掌握。
将其转换为遵循一定法则的电子讯号本身就困难无比。
现在小牧想利用的便是这种技术。
「这原本是非常难用,甚至无法实用化的产品,但是这跟凑所持有的领界契合度高得不得了呢。」
「啊……的确。」
他的能力是彻底管理脑中的资讯。
跟其他人不同,他连心象风景都能控制自如。
「所以说,你想让凑用这个做什么?」
「非常简单喔。其实我们已经有情报员潜入设施中了。这个是根据设施内紧急用电子钥匙的规格制作的。好啰,我在这里问大家一个问题。生物武器的研究组织有可能连设施中的器材都从零开始,由自家公司手工生产吗?」
她好像很喜欢这样考人。
艾丝薇琳尽管稍有不满,却还是老实地回答:
「那当然不可能啊。」
「没错,不可能。就连保全程式也几乎是使用现成的商品拼装而成。因此只要事先种下强制解锁用的bug,就能硬把门撬开。也就是说,只要让凑使用这个,就跟芝麻开门一样喔,讨厌啦好厉害〜」
她像是手握魔法手杖的少女般将随身碟高高举起。
艾丝薇琳听不太懂专门术语,但是最后那一部分姑且算是理解。
「潜入路径准备完毕,我们也从警备体制掌握了First的位置。只不过有少部分事实没有办法确认,更重要的是几乎是直接上场,所以依照上述种种原因,我推测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是要赞成还是反对,就请各位慢慢思考吧。」
这代表并非绝不可能。
同时意指绝对有可能失败。
小牧要他们在这种任务赌上性命。
「我会明天再请各位回答,详细的内容也请那个时候再讨论喔。」
若是五成成功率属实,First的存在也是事实的话,大家的回答应该相当明确。
问题纯粹在于小牧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这一点。
然而,艾丝薇琳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思考这个问题。
因为她一定会选凑选择的选项。
哪怕前方是地狱,她也会对心中的不安和害怕视而不见。
一切与他,命运与共——
◇◆◇◆
话听到一半,雪伦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愿意相信五成的成功率。
这个机率高到她求之不得……不,她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小牧,因此实际或许应该低于百分之五十,但即使扣除这项因素,可能性也非常充足。
比起风险,她更重视机会。
如果错失了这次机会,她就可能再也无法抵达可恨的敌人眼前……只要这么想,心中就浮现能为不确定的未来赌上性命的觉悟。
她从没赌博过,打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是无神论者。
不过,就算她对这是自己的任性有所自觉,她也只能把运气交给上天。
——唯有这次,她希望能想尽方法取胜。
她打算拚命一搏。
隔天早晨。
结果,行动在全员同意下决定了。
目标位在避难区沿岸十海里处,潜藏于太平洋海底的敌方生物武器研究所。
行动日是明天早上。
作战会议自今天上午开始,逐一确认从移动到当地的手段、潜入设施到离开时的细节。光是作战会议似乎就会耗费今天大多数的时间。
昨晚保持一贯沉默的凑今天早上也点头同意。
看来他有意全面支持小牧的行动计画,这让雪伦放心不少。由于他和自己持有相同的动机,所以她至少不必怀疑他。
只是,此时的雪伦也开始注意到了某件事。
看样子,自己被山城凑讨厌了。
「……嗯。」
应该没错。毕竟两人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待在库伦大厦内事务所的密室,在狭小的空间内,使怀疑转为确定的尝试并不困难。
首先,他不愿对上雪伦的眼睛。
她试著在午餐时间看著他十五分钟,但他完全不看自己。而在那段时间内,乌苏拉喊他「凑大人!」的时候他却跟少女对上了眼。
因此她又尝试与他交谈。
最刚开始她若无其事地问他要不要喝咖啡,他挥了挥手表示「不用」,仍然不肯看她。随后艾丝薇琳又问他「至少喝一点水吧?」的时候,他却回答「前辈才是,这里有啤酒喔」。即便艾丝薇琳愤慨地回说「谁会从中午开始喝啊?」,两人间的对话还是持续了三个来回。这时雪伦才下定决心问出「山城也会喝酒吗?」这种多管闲事的问题。
他挥挥手表示「不会」——依旧完全不与她四目交接。
之后离开密室的雪伦退到事务所深处,用手刀敲了好几下桌子。咚、咚、咚。一共敲了五下。
接著她自我反省。
「是我不对呢……」
两年前,她不只不承认隶从者的存在,还因为妹妹的事情对他口吐恶言。
会被讨厌也无可奈何。她也知道事到如今,不可能会有全部付诸流水、建构良好的关系这种好事。
她虽然知道,但仍觉得不能放任这个问题不管。
明天两人就要在同一个小队内行动,现在这种状况她不知道能不能安心将背后交给彼此。如果只是她个人被讨厌的话就算了。
只是她认为有必要好好确认与他的合作关系。
——好。
面对面还是很可怕,就先找艾丝薇琳商量吧。
「也就是说凑在躲著你的意思吗?其实我也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
被约到隔壁事务所的艾丝薇琳听了她的话,脸上浮现苦笑。
一脸失落的雪伦摩娑著双手,说出自己的主张。
「全部都是我不好,可是我现在希望大家能以自己的精神安定为最优先,所以请你跟山城说我非常相信他。还有,我希望明天一天能跟他一起加油。」
「这自己说不是比较好吗?」
「我无话可说。真伤脑筋……」
仔细想想,她也自暴自弃了一年,人际关系的空窗期太长了。
和尴尬的对象面对面交谈,说不定比与隶从者群对峙还需要更多觉悟。如果错在自己就更是如此了。
然而艾丝薇琳在此却说出令她意外的事实。
「可是啊,我可以确定凑并不讨厌奈特莉,这点你可以放心。因为我大致上能想像凑闪避你的原因。」
「是有什么原因吗?」
「嗯。那个,奈特莉你啊……长得果然跟克洛伊很像。」
她这么一说,雪伦瞪大双眼。
「这是我跟妹妹很相似的意思吗?」
虽然她有所自觉,但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姊妹两人没有共通认识的人,保母对雪伦两姊妹又爱理不理。就连唯一的亲人,两人的父亲也没这么说过。
听到两人很像让她很高兴。
另一方面,她也为此感到寂寞——她希望能两人都在场时听到这句话。听了这句话,妹妹不知道会浮现什么表情?
不过,她想像不到这是凑采取那种态度的原因。
「那家伙大概是痛苦到下意识地在闪避你吧。凑是克洛伊的专任教官,又那么疼她,她看起来也只愿意跟他要好。」
雪伦再次感到惊讶。
「要好……你说她?跟人类要好?」
听起来像是在讲野生动物,但是雪伦比任何人都清楚克洛伊不好惹的个性。基本上妹妹总是高高在上,丝毫没有谦虚的影子,还具有不把孤独当孤独的厚脸皮。
而艾丝薇琳好像也了解她的个性,眨了一只眼睛,耸了耸肩。
「我也吓了一跳。虽然在姊姊面前不好意思说这种话,不过克洛伊在学院里面是个出了名的问题学生。可是啊,他们两个关系良好却也是事实。」
「那个……」
雪伦凑上前说:
「能再跟我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每次回想就更加痛苦,可是她不能不听。
雪伦对在学院中生活的妹妹一无所知。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然而,艾丝薇琳却摇了摇头。
接著立刻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种事才应该直接问凑才对——这也是为了他好。」
◇◆◇◆
夜晚降临。
明天就要潜入敌人的研究所,展开重大的决战。没有能够存活的保证,本应用来写遗书的夜晚,对雪伦来说却没有必要。CHAF行动前写的遗书已经交给军方保管了,只要Fox小队全灭的消息公诸于世,遗书应该很快就会送到父亲手中。就社会上而言,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事到如今她没有东西可已失去。
但她还是会害怕。
人居然能在短短两天之内改变。
她害怕毫无意义地死去。她发现这么一来像是在否定克洛伊死亡的意义。
让敌人后悔、拯救世界——这些都无所谓。哪怕只有一件事情也好,她想要以妹妹的死为动机改变现状。现在的她打从心底如此希望。
所以雪伦大口深呼吸。
为了毫无遗憾地迎战明天。
「山城,可以稍微借一点时间吗?」
『不行喔〜』
第一句话就被天之声否决。
他们吃完了简单的晚餐之后,在密室中宛如不存在的凑起身消失在隔壁的事务所中。有话对他说的雪伦觉得这是个好时机,朝著他的背影搭话。
他默默地回过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传进耳中的却是小牧的声音。
「为什么不行?简单跟我解释一下。」
「因为是小牧先约他的啊。」
天之声切换成真人的声音。
身穿兔宝宝睡衣的女间谍笑脸盈盈地从事务所中现身。
「稍微有点东西想确认喔,不会花太久时间,请少尉排队喔。」
「看来我得道歉了呢。对不起。」
生来就容易吵输的雪伦向后退了一步。
这次好像是小牧找他来事务所的。
她原本想暂时离席,不过小牧说可以在旁边等,她只好叉手呆站原地。
小牧的右手拿著那个领界扫描器,左手拿著一张CD片,把两样东西交给依约而来的凑。
「我在上面插了USB转接头,这样就能把资料传进电脑了,可以请你现在先试用看看吗?不好意思喔,这么赶。」
「我知道了。」
事务所内的桌上型电脑开机后,他在插槽里插进领界扫描器,将双手放在两侧扩张领界。
小牧趁这段时间启动预先准备的软体,问:
「可以吗?」
接下来他陷入沉默,集中精神约三分钟。
终于,明确地点头。
「可以,没问题。这比用手还轻松。」
「OK喔。那么下一步,直接送进引起bug的电子信号会被保全软体拦截,请你直接把bug写进门锁基础的程式里。门锁模拟器应该马上就会启动了。」
「了解。」
他完全没碰键盘滑鼠,电脑画面就一一切换。
接著,萤幕上出现了大大的红色「LOCK」字样,下半部则是溢出大量程式语言。小牧在凑身旁用略为严肃的表情看著他。
下一瞬间,叮咚一声音效响起,「LOCK」的字样变成了「CLEAR」。
成功了。这种事就连在不是专家的雪伦眼中也一目了然。
「一秒半……嗯,做得好呢。」
小牧心满意足地取回微笑。
之后他又重复了模拟程式大概十次,结果都没有问题。
如同小牧所说,明天的确认作业一下就结束了。
「哎呀哎呀,只要有存取方法就一跃成为优秀的电脑骇客了呢。总而言之,至少明天不必担心会被锁在门外了。凑,真是辛苦你了。」
原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
「机会难得,我也想跟你确认一件事情。」
突然,电脑画面产生变化。
播放影片的程式自动启动,播放出某个影片。
影片中是片不可思议的光景。萤幕中又出现了另一台萤幕,某个人的手正在敲打键盘……简直就像是直接将「某人的视野」映像化一般。
此时小牧略显讶异地噘起嘴。
「咦?这个影片……难道是大阪设施吗?」
凑点头。
「这是我那时见到的其中一段光景。」
「这是记忆资料化对不对?讨厌〜怎么越来越方便了呢?」
「问题不在这里,我有个在意的资料。就是这个,你看。」
管理编号——不明。
——起源种。
管辖——第七机关。委托资料传送——不可。所在地——确认中。
属性——不明。优先度——特别指定。武器阶级——非战斗种。
附注——详细不明。方便上以「夏娃」称呼。
参考图片——有。
「你说的《First》就是这个?」
照片中,具有墨绿色身体的女性宛如正在沉睡般漂浮在水槽中。
它很明显不是人类,但却是比任何异形都要接近人形的隶从者。它的上半身描绘出女性特有的曲线,下半身则像是植物的根一般分成数个枝干,无法以一张图片显示的全貌诡异又不失美丽。
吞口水的声音响起。
是小牧。她著迷似地对著萤幕瞪大双眼。
这是遇见她以来,她第一次明确地露出动摇的气息。
「……啊哈。」
终于,她用拇指揉了揉太阳穴,低声笑了。
「这个能力真是方便呢……是,完全没错,她就是First。碰巧雪伦少尉也在,请你好好记住她的样子。」
不必提醒,这副景象她似乎暂时忘不了。
这就是First,使隶从者诞生,为此世带来悲剧的元凶。
「……我只要杀了它就可以吧?」
「是的,这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这应该算是好消息。
敌人化为肉眼可见的形体,使雪伦感受到斗志在自己心中高涨。
更别说,如果她当天才突然直视这个长得像人的怪物,很有可能会犹豫是否该下手攻击。能够事先确认有益无害。
「凑,那个档案稍后能借我影印吗?我想拿给乌苏拉他们看。」
「没问题。」
「那么,小牧就先离开啰。接下来少尉要是有话就请跟他慢慢谈吧。」
说完,她转身朝休息用的密室迈步。
途中她「啊」了一声,回头看向雪伦两人。
她好像有话忘了说。
脸上挂著讨人厌的笑脸。
「对了对了,明天要早起,所以不能做会消耗体力的事情喔?」
笨蛋。
「低级又失礼……」
雪伦的脸红了起来。真是令人讨厌的女人。
她在熄灯后幽暗的事务所内跟山城凑两人独处。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
都怪小牧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害雪伦脸上浮现了闷闷不乐的表情。
如果他真的说出「明天说不定会死,最后想跟女人睡」该怎么办?这种想法一瞬间闪过她脑中,却马上被自己否定。都有艾丝薇琳跟小牧这两个丰胸女子了,没有必要特别委托自己这种「棒子」。不对可是,她的思考再度复活,回想起也有男性喜欢贫乳女生的都市传说。若真是如此她该怎么回应才好?断然拒绝让他明天失去动力反而会对任务造成影响,但即使如此,丝毫没有经验的她也不能轻言接受。若是让他失望,结果不是一样吗?
最后——
「我是处女,想上床的话还需要努力。」
她偶而会痛恨自己的愚蠢。
凑坐的椅子喀哒响了一声,好像是难得吓了一跳。
她终于和他使人敬而远之的表情——对上了。
「没有,我不是想上床……」
「是吗。这么说也是,我相信你。就往不是上床的方向继续吧。」
「啊,嗯……结果,有什么事?」
终于能与他面对面交谈了,现在的凑脸上却彻底浮现了疑惑的表情。这让她有些郁闷,不过事到如今就只能坦白了。
「在那之前我有个简单的问题。山城,那个扫描器能把你看到的东西全变成影片跟照片吗?」
他点了点头。
「嗯,你可以这么想。」
「那么,我想请山城让我看看你认识的克洛伊。」
「…………」
他的表情一僵,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是当然的,这个要求十分残酷。
「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也很痛苦。」
「……没关系,就给你看吧。坐。」
他帮雪伦拉开身旁的椅子,自己则是再次面对电脑。
他的侧脸渗透出一丝逡巡,那是纠葛与悲哀等情绪在内心交战的表情。
「因为你有权利。」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萤幕上的影像动了起来,在雪伦的照看之下,他展开痛苦的追忆。
『——我无法接受。』
和他初次相遇时,克洛伊‧奈特莉是个反抗心很强的女孩子。
『因为我没有反省,又不喜欢撒谎。』
身为入学不过第一年的训练生,她是个以压倒性的能力为傲的秩序独裁型水使者天才少女。为此,她还充满无法无天的自信与自恋,想靠自己完成一切。不仰赖他人、视孤独为无物的性格也使她完全无法与他人相容。万能、优秀又不善谦虚的她,也因此常做出轻视他人的言行。
个性上的缺点实在太多,反而常掩盖了她其实拥有的优点。
这些关于克洛伊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在记忆中的影像里。
『如果星野学姐想参加的话就应该让她参加才对。』
实际上,山城凑与克洛伊的契合度是真的很好。
当时的凑多话到现在难以想像,看似柔和却非常强硬,就算被克洛伊奚落也当作耳边风。在相当重视训练生自主性的学院这个养成机关里,他可以说是有点脱序的教官。而他也充分利用这个立场,随心所欲地将少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妹妹无论对他说多么过分的话,他都面不改色。不与她保持距离、也不给予特殊待遇。她一定气得要死。克洛伊也一直以全力面对可恨的山城凑。
——那段时间她一定非常快乐。
那孩子的笑容自然而然地增加了。
『……教官你真的很过分。』
终于,雪伦确定了。
她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怀疑——但是影像中的妹妹是真的。
这不可能伪造。只有那孩子打从心底接受的人才知道的表情浮现眼前。既开心又愉快,却无法对自己坦白,感觉有点困扰的苦笑。这是雪伦最喜爱的,妹妹的笑容。
同时她也知道了。
眼前的山城凑,是妹妹的初恋——
回过神来,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时间。
「——接下来我不想让你看。」
远征演习中的游艇遭受人形海怪袭击,一行人正要潜入海底设施,寻找行踪不明的艾丝薇琳。
停下影片的他重新对雪伦坦白。
「我明明是教官,却把她带进危险的地方,还没有好好保护她,害她丧命。这就是一切。是我害死了她……」
「……是吗……嗯。」
雪伦抹抹眼角,深深垂头。
的确,她并不该看。
她熟知被隶从者袭击的人下场如何。大多并非人道、漂亮的死法。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妹妹的死状是否还能抱持冷静。为了明天著想,现在还是别看比较好。
而且,她也已经充分了解克洛伊与他的关系了。
要说感想的话,只有一个。
「我跟你道歉过一次,不过我想要更正。」
「没关系……我也觉得你该这么做。这样比较好。你恨我是理所当然的,不必跟我道歉。」
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他的氛围都如同行尸走肉。
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毫无热意,隐藏于心中的领悟溢于言表,简直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获得原谅」这个选择。
但是雪伦把头一歪,由衷露出微笑。
她更正了自己说过的话,并加上了一句。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只跟你道歉不够,我还得向你道谢。」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凑像触电一样转向她。
他错愕的眼神和平常宛如野兽般的眼神不同。现在他的眼中确实摇曳著人类的情感。
「道谢?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教会她我一辈子都没办法给她的东西。」
克洛伊并非喜爱孤独。
只是,她在聪明的同时也很笨拙,所以在那之前,她一定没有想像过与他人接触的重要性,并体会随之而来的喜悦。
在她生命的最后,雪伦无法陪伴在她身边。
只是她身边确实有人能代替她。
「就结果而言,她被卷入了不幸的事件中……可是跟你度过的两个月对克洛伊来说,绝对是她最宝贵的时间。我知道。我能肯定。因为我是她的姊姊。」
深深的叹息响起。
在雪伦眼前,她身边的凑在桌上抱著头。
「你……好厉害啊。我……办不到。我没办法这么想。我的判断可是夺走了她的一切啊……」
凑像是要隐藏自己突然扭曲的表情般,用手掌扶住额头。
他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
「对克洛伊来说是最宝贵的时间?开什么玩笑!不遇见我,她的命运就能改变了。克洛伊就还有可能活著……」
这句话让雪伦瞪大眼。
「你这么说,克洛伊一定会伤心。」
「那又…………那又怎样!」
他大吼。
「那又怎样!」
他心中的怒气表露无遗,任凭激昂的情绪将桌上的文件架扫落地板,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是雪伦第一次目睹他失去理智的模样。
发红的眼神射向雪伦。
「就算被克洛伊恨,就算被你恨,我也只是希望她……希望她们能活下来而已!」
「山城。」
「克洛伊应该要活下来,应该要幸福的才对……她就是那种女孩子。死掉一切就都结束了!没有任何藉口、什么也无法挽回、永远不可能获得原谅,我犯的就是这种错!不管你怎么想,她只要没有活下来就没有意义!」
「!——山城!」
雪伦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下一瞬间她把手臂绕过凑的脖子,紧紧将他搂进怀里。
「你不是……你不是还活著吗?」
她看不下去了。
这段短短的时间内,她完全了解了。她知道了。
山城凑丝毫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他人原谅。
再怎么说,连他都无法原谅自己。这两年间,他一定生活在难以想像的后悔与罪恶感中。那是无处可逃、无边无际的苛责。如果没有复仇的对象,他可能早已自绝性命。
「我很后悔责备你的事,山城你也应该原谅自己才对。」
雪伦虽然只持有部分的资讯,但她几乎已经相信大阪事件是由生物武器造成的事实了。既然如此,真正该称为元凶的是隶从者,还有制造隶从者的家伙。这么一来,凑应该也能在自己心中获得宽慰才对。
原因是怪物,并非自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此,即使不受世界承认,至少能让自己得到安慰,然而他却连这也选择放弃。
名为山城凑的青年一定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痛恨自己。
的确,在那个事件中他或许真的有所失误、说不定没能尽力而为。但是,有比这还严厉的惩罚吗?
她觉得没有。
「再这样下去,我怕你会在中途被压垮。你不是想让隶从者从世界上灭绝吗?如果要责备自己,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也不迟。等一切都解决后,我会跟你一起承担——现在就先原谅自己吧。」
「…………」
「我说克洛伊会伤心,是真的……别看她那个样子,她其实很爱操心。我就算假装作没事也一定会被看穿。可是啊,我还是会有想一个人烦恼的时候。我一这么说,她就会闹脾气。所以,她如果看到现在的山城的话……的话……」
一瞬间,声音卡在喉咙里。
一滴斗大的泪珠滑下雪伦的脸颊。
揪心的心情足以让她哽咽。
「她如果看到现在的山城,一定会受伤。她很珍惜你,山城也该珍惜自己才对……不要伤害自己。」
好想她。
只要一次就好、时间多短都无所谓,她想再见妹妹一次。这份心情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已经发生的过去无从改变,无论是多么难以接受的现实,偶而也会不问是非地到来。
结果非常凄惨。
即使如此,她也不认为妹妹人生的一切都该遭到否定。
她跟山城凑在一起的时候确实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山城……谢谢你为了克洛伊苦恼、为了她奋斗——谢谢你和她相遇。」
她就这样抱著他哭了一阵子。
「…………抱歉,我失态了。」
终于,道歉的凑像是暗示拥抱结束了一般温柔地拍了拍雪伦的肩膀。
身体分离后再次映入眼中的他,表情是尴尬的歪嘴。
「明明是你比较难过,反而是我被你安慰,我也挺没用的。」
雪伦用手拭去泪痕,以微笑回应他所说的话。
「我才是,要你回想过去的事,对不起。不过太好了,托你的福,我才能好好整理心情。」
「你——」
沉默。
「嗯?」
对话中出现空白,雪伦一愣,把头歪向一边。
凑拉开椅子,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此时的他回归了原本冷静的表情。
「没有,你长得跟她很像,可是个性却完全相反,让我觉得有点好笑。」
「——啊。」
他好像是在拿她跟克洛伊比较。不过,嗯,她也有两人截然不同的自觉。
站著的雪伦叉起手,浮现苦笑。
「吵架的时候每次都是我输。没有办法,两个人的个性都这么极端的话,家早就变成废墟了。」
「原来如此,有道理。」
凑理解似地点头,应该是微笑了。
虽然是容易忽视的变化,但他一定笑了。
「山城。」
把这视为好兆头的雪伦再次将另一个重点传达给他。
「明天,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要扭转情势,取得胜利。一定要。」
今晚凑让她看了他的「记忆」,她感受到心中这份决心越来越坚定。
敌人不得原谅。妹妹的人生等待她证明。
绝对不能输。
「我把你当作伙伴信任,所以也请你相信我。」
「啊啊——嗯。」
他带著确实的表情点头。
「我会达成我的任务,也会相信你。」
「那就交给你了。我想说的只有这些而已,抱歉拖到这么晚。」
「没关系,不要紧。」
夜色已深,考虑到明天的作战,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
「——啊,还有。」
最后一件事,雪伦开口说。
看著他的记忆时,其实她心中还有另一个感想。
「我也觉得,影片中的山城很帅,所以打起精神吧。」
妹妹暗恋时的他。
这句话绝对是画蛇添足,但是她就是不禁这么说出口。
这是她直率、朴素而率真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