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历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三日 帝都柏卢 帝国军参谋本部
发:帝国军东方方面司令部
致:帝国军参谋本部
来袭之联邦军已成功击退。
眼下正在临时推算于东方方面之战果。判断已歼灭含敌正面军在内之复数师团。此外,也正经由追击战扩张战果。
再启
请尽速备妥移交俘虏之手续。
「赢了啊。」
「……是呀,我们赢了。」
足以让岩石与柳树一齐摆出从容态度的程度,帝国军的战果丰硕。就算对东方战线的大规模机动战的结果存有疑问,战果也只要朝挂在墙上的地图看去就能一目了然。
东方战线险些遭到压制的前线确实有一段时期是被迫大幅后退。也不得不承认当中存在着前线部队的混乱、后勤的迷失,还有东方方面军司令部的失能等诸多问题吧。
不过,所达成的结果也如实呈现在地图上。
「……就连莫斯科与南部各都市都能选为进击的目标吧。」
「理论上是,不过,卢提鲁德夫。」
「果然很困难吗?」
这可不是困不困难的问题喔——杰图亚中将带着苦笑,不过深刻警告着可敬友人。
「铁路网的重建让人绝望……就连现状都是处在靠『当地调度物资』掩饰极限的阶段喔?」
机动战——总而言之就是广范围的进攻,需要经常面对后勤极限的问题。
如果是在本国进行内线战略,物资的调度也会落得轻松。在熟悉情况的自国内,受到地方自治团体的支援,就算要全力移动也绝不会是纸上谈兵。
然而,在国外就连最具善意的集团也是像自治议会那样本质上的外人。光是要以这种后方地点作为作战基地,朝露骨释出敌意的敌国领土进攻,等同是后勤上的恶梦。
毕竟确立足以维持大规模进攻的后勤,超出了帝国的国力所及。
「能将敌司令部的后勤仓库尽数缴获真是太好了……能勉强靠自治议会的供给与当地战利品勉强做到当地调度可谓奇迹喔?」
能够一直做到总量平衡的秘诀很简单明了,全多亏了古代兵法书所说的,因粮于敌这种危险的战术。
「中断的话会怎样?」
「就真的得要在当地调度了呢。」
而且对杰图亚中将来说,这是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事态。缴获敌物资还有办法主张是军事作战。但是,「正式的当地调度」这句话与「真正的当地调度」在微妙但核心的界线上可是不同的。
「具体来说是?」
既然他问了,就必须回答。
「就是组织性的掠夺。」
「掠夺?又不是佣兵时代的事,杰图亚,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杰图亚中将朝着卢提鲁德夫中将点头。
「现实让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最起码……也是呢,作为掩饰……表面上会是依循军法的征用吧。不过,在敌地会有多少人愿意接受我军的军币?」
你说得对——苦笑的老友也是知道的。军币就只有微不足道的信用性。如果是在自国还算行得通,但在敌地会信用这种东西的,就只有所置身的立场让他不得不「假装信用」的人吧。
「透过军币强制征用……跟掠夺有何不同?」
「……也就是为了要无中生有的蛮横行为。不过,也不能以补给为由放弃作战吧。」
「我是希望你能放弃呢。」
「难以想象这会是杰图亚中将说的话……我们可是军人喔?」
唉——杰图亚中将叹了口气,卢提鲁德夫中将向他抛出一个直接的问题。
「假设要在现况下发动更进一步的攻势的话,你会采取怎样的后勤措施?」
「……要优先进行以停战为目的的交涉吧。既然是这么丰硕的战果,就算是联邦军应该也很难拒绝交涉。」
「交涉得要先有对象。你难道忘了吗?」
我没忘——杰图亚中将正想插话,就注意到卢提鲁德夫中将的言外之意了。
「……原来如此,有必要考虑联邦方断然拒绝的可能性吗?」
「没错。」
「坦白讲,我很怀疑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虽说雷鲁根上校的报告才刚刚送达……不过根据他的报告,尽管有可能要进行条件谈判,但停战协定的成立大致上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我看过了。是在说那份指出联邦方在摸索停战可能性的报告吗?」
是呀——杰图亚中将点了点头,把话说下去。
经由义鲁朵雅整合的条件非常单纯。全军要以目前的军事边界线为界停战,将现有控制地区视为过渡性的统治,不进行领有权的移交。
不过,要对开战前的帝国实质统治区域放弃一切他国的领有权请求。这会是最终解决方案吧。在合计数十公里的国境上,帝国军设定了安全上的非军事区。如有必要,还留下保障占领的余地。
注:为保障对象国家会实行国际协定,作为担保所进行的占领
此外,还加上了帝国现有的控制地区要由居民进行归属投票的条件。尽管不免是要以在多国观察之下进行为前提,但只要投票获得承认,实际上就等于是成功确保了帝国的周边安全。而且还确保了名义上的赔偿金,几乎可说是全条件达成吧。
「有因为公民投票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是事实。对联邦来说,他们也有着相当讨人厌的自觉吧。反过来说……就是我们的胜利足以让那些家伙不得不暂时放下争议寻求停战喔?」
「这不是联邦的情况吗?」
这我无法否定,但另一方面——杰图亚中将开口打断卢提鲁德夫中将的话。
「这与其说是联邦的意思,更接近是交战敌国群的共同意见不是吗?就算是义鲁朵雅他们,在看到我们的大胜后,也会为了卖我们最低限度的恩情去整合交涉意见吧。」
「反正,一切都是可能性。」
「所以必须要先准备好最坏的剧本?」
「我有说错吗?杰图亚中将。」
的确——杰图亚中将在点头同意卢提鲁德夫中将的话后,随即沉思了片刻。在脑海中展开算式,陈列手中可能的材料,整合当地传来的报告,进行着摸索可能性的思虑。
不过,杰图亚中将就连在进行这种考察时,脑海中都会涌出「如此压倒性的胜利会谈不妥交涉吗?」的疑问,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共和国残党能期待联合王国的助力。
联合王国能期待联邦与合州国的援救。
但是,合州国的舆论并没有达到向往正式参战的层级。合州国至今所伸出的援手就只有保留在租借法案与义勇兵上。当然,不论是哪一项都非常棘手,不过都没有直接参战的联邦军有存在感。
说到底,联邦陆军压倒性的数量,才是支撑各敌国对帝国战意的重大支柱。
而这根支柱,就在东方被帝国军体无完肤地打断;岂止是打断,还带给依靠支柱的全员冲击与恐惧吧。
这样一来,也就有靠外交解决的头绪了。
开始沉醉在这种想法之中的杰图亚中将因为电话铃声猛然回神。透过专线的呼叫,如果是在这种时机的话……
「是的,我是杰图亚中将……遵命。」
「好消息吗?」
喀哒地放下电话的杰图亚中将向一脸好奇地询问的老友点头。
「说是最高统帅会议的紧急会议。」
「喔!最高统帅会议是怎么说的?」
「是要研讨条件的样子。这样就能确定细节了……总算能看到通往结束的道路了。」
再一下子就好。带着这种心情,杰图亚中将喃喃说道:
「播下的种子能开花结果的喜悦。这就是故乡的恩惠吧。」
为了祖国,他们奋战着。背负著名誉,胸怀着荣耀,纵使抛下战友尸骸,也仍然握着枪不放。不论是前人、祖先、还是后代的子子孙孙都一样会彻底守住故乡吧。
正因为如此才有现在,继承着过去。
「干得漂亮,卢提鲁德夫中将。你当上元帅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吧。」
就算要沉醉在「完成这一代的义务了」这种奇妙的感慨之中也不会有人怪罪。正因为如此,杰图亚中将注意到自己无意间向同梯说出了不同以往的多余称赞。
「虽然很高兴能听你这么说,但我就只是个副参谋长。」
「主导者是谁,大家都很清楚吧。这个结果是贵官的成就。帝国可没有病到会去抹煞某人的成果。」
「感谢你这番光荣的评价呢。虽然我还以为你会比我专业……不过这世上是有着所谓的原则在的。」
「是指年资吗?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
算了——杰图亚中将扬起柔和微笑把话说下去。
「朋友,你办到了。就引以为傲吧。」
「我该道谢吗?」
「对我?对将兵?」
能笑着说「这还用说吗?」是因为心情愉快。
「当然是将兵吧。」
「也是呢……你真的干得太好了。」
就像在说「正因为如此」似的,杰图亚中将稍微眯缝起眼,在心中做出小小的决定——无论如何,这次都必须要让战争结束。
这是个幸福的美梦。因为能奢侈地由衷相信着——这样今后的未来就将会是一片光明吧。
就承认吧。
不对,就承认这让自己承认了吧。
这岂止是乐观,根本是大意。
当天午后 帝都柏卢 协调会议室 最高统帅会议
参加最高统帅会议,前往取得战胜后的尔后对策检讨会的会场,提出经由义鲁朵雅进行的交涉原委与谈妥条件的杰图亚中将受到无数双的视线朝自己怒目而视,并因为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僵住。
视线的主人是穿着老旧但作工良好的西装的文官。就跟军务官僚一样,他们也是兼具着知性与知识的国家齿轮……总之就是应该「能够理解」的一群人。
尽管如此。
会议室内却充斥着火药味。
「别开玩笑了!」
不掩情绪地起身拍打桌面的官僚。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说这是优越的条件!贵官是这么说的吗!」
杰图亚中将尽管错愕,也还是明确地肯定。
「恕下官失礼,我是这样说的没错。下官认为这是在现状下最好的条件,并加以支持。」
「杰图亚中将!你这样还算是帝国人吗!」
「当然。」
那为什么——以这种态度发出的怒吼回荡在整间会议室内。对承受着杀气腾腾的凶狠视线的一方来说,是个相当难熬的空间。
「为什么要用这种条件去议和!」
「……就算说是这种条件。」
就像在跟教不会的学生说话般,杰图亚中将抓住对手的语病再次反驳。毕竟这可是在竭尽全力之后所得到的结论。
「这是在现状下,军方所能期待获得的最好条件。今后如果要停战、议和的话,这可说是极为现实且相当有把握的条件吧。」
听好了?——杰图亚中将怒目环顾着会议室,向个个露出不服气表情的文官狠狠说道。
「正因为有将兵的牺牲,我们才有办法将这种条件甩在敌人脸上!下官可是这样理解的。」
「失礼了,杰图亚中将。你说这个……这种内容会是最好的条件?」
当然是最好的——杰图亚中将一副这种态度的微微嗤笑。
停战的可能性,还有为了实现议和的条件谈判。这些全是靠高明行使着岂止是勉强,根本是胡来的军事力硬是扭转情势所获得的成果。以靠战场的胜利硬是让对方接受我方道理的方式赢来的条件会不够?咚的一声,自己敲在桌面上的拳头默默发出声响。
这是无意间的动作。不过,对方是把这看成是在挑衅吧。维持着气愤表情抗议着。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也不说是不会有人懂的!」
不过面对怒气冲冲的对手,杰图亚中将反倒是开始冷静下来了。
就跟战争一样。没道理要激动地站上敌人的舞台、对手的土地。
能够选择,也就意味着握有主导权。就算说是防御,也不等于是要放弃主导权。
研究完战术手法的大脑提出了等待对手疲惫的方案;要是对方兴奋起来,就将他兴奋的能量磨耗掉。
「我应该都说过了吧。」
「……那是杰图亚中将你的意思吧。我们想问的是军方的见解!」
讽刺的是,对方愈是激动,自己就愈是清醒。杰图亚中将虽然有自觉到这是个有点不太好的毛病,不过在跟笨蛋讲话时的自己太过自傲了。
「下官是副战务参谋长。」
懂了吧——不悦地丢下这句话。
「所以呢?」
「这提问还真奇怪。参谋本部的副参谋长提出的见解,难道有这么不足以代表军方的一般见解吗?」
是变成在跟笨蛋说话的语调了吧。就在对方不掩心中的不悦,倏地移开视线时,杰图亚中将忍住了叹息。
「……卢提鲁德夫中将!我想听听同阶级的中将意见。」
「坦白讲,我的意见就跟杰图亚中将所提出的一样吧。」
「……怎么可能!那可是如此出色的胜利喔!」
实际上,是在东方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只要是军人,不论是谁都梦想着能率领众人赢得那样的胜利吧。
不过怒吼的文官难道无法理解吗?参谋本部可是格外理解着胜利的价值……什么也不说是不会有人懂的吧——杰图亚中将勉为其难地开口插话。
「没错。正因为取得了如此出色的胜利,我们才有办法提出这种条件。」
听到这句发言,会议室内纷纷传来「你在开玩笑吧」的视线。要是视线具有物理的力量,身体恐怕会被穿刺过去吧。还真是冰冷带刺的眼神啊!
尽管有预想过会受到某种程度的反对,但这超乎想象呢——杰图亚中将也只能苦笑了。
「你难道不知道帝国的现状吗!」
回想起班门弄斧这句东洋的谚语。有关数字这方面,会比将包括军事机密在内的所有情报都掌握在手中的自己还要清楚的人,毫无疑问是屈指可数。
「帝国军的现状,下官恐怕是了若指掌。」
抽着烟,带着微微苦笑答话。这是杰图亚中将这位专家的夙愿、心声,然后也是悔悟。
要是不清楚的话,就还有办法说出乐观的发言吧。
「有关帝国的物资动员与人力资源等等战时国力的现状,下官自认是有基于在最高统帅会议上提出的资料进行理解。」
后勤的第一人,物资动员计划的战务方负责人,而且还是作战出身者。
总归来讲,就是比这间会议室里的任何人都还要理解现状的自负,让杰图亚中将说出了接下来的这句话。
「还是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机密事项?假如没有,我对质问的回答就不会变。这在现状下就只会是最好的条件。」
「既然你了解状况,事情就简单了。抱歉,请容我订正你的意见。杰图亚中将,恕我失礼,但军方就只有考虑到『现在』。」
「所以?」
「帝国蒙受的损害,丧失的国家财富。太过庞大了。」
「我不懂你想说什么。」
「不懂?你这话还真怪。」
伴随着就像非常傻眼似的叹息,文官们异口同声地滔滔不绝起来。
「必须要在哪里挽回。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要是没有拿到赔偿,帝国就非常……」
就算是将来的事我也很清楚哟——杰图亚中将插话说道。在战争中耗费了庞大的国家财富,所得到的却是微乎其微。而且,男性的年轻劳动人口还彻底灭绝。就连参与物资动员的杰图亚中将每天送往前线的大量炮弹,制造者也全是女性与老人。最后还让学童在工厂制造生活必需品,让俘虏在田地里耕种。
「国家财政会出现破绽对吧。最糟,就连国家机构都会有危险。尽管不胜惶恐,但要下官说的话,就连帝室的安宁也是吧。」
「既然你都知道了!」
就算要我想办法,但这可不是军人的工作。
「恕下官失礼,我可是军人。」
「你想说什么?」
「下官向帝室与国家誓忠,是为了从外敌手中保卫祖国。反过来说,有关内政的事就不是军方该干涉的领域,这是显而易见的吧。」
军队终究是不该越过所规范的权限。这是身为职业军人的杰图亚中将所深信不疑的大原则。
战争在根本的部分上是政治的延伸。让军事凌驾在政治上是不容允许的事。要是容许这么做,只靠着军事战略而不是大战略在运作国家的恶梦就会开始了。帝国军是国家的暴力装置,绝对不能成为国家本身。
「杰图亚中将,我有异议!你不害怕国家财政出现破绽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喔!」
「财政?所以说,这到底又怎么了?太过害怕缓慢地逐渐穷困,所以打算迅速地冲向破产吗?」
「钱钱钱!钱就是一切!你难道不知道甚至可能出现财政破绽的国家实情吗?」
听好——滔滔不绝的是财政部的官员。只要看他们迫切的表情,就很清楚他们不是在说什么玩笑或戏言吧。
「发行的大量债权!没有钱作为担保的纸片,信用可是微乎其微!在这种状况下,你以为有办法偿还战时国债吗!」
他们是认真的吗?要是真的以为国家财政出现破绽比彻底进行战争还要让人担心的话……未免也太蠢了。
「我知道这是谬论,但纸张只要印就好了吧。」
杰图亚中将是军人。营业用具是枪炮,损失的是兵员。总归来讲,就是人。祖国的年轻人正不断死去。
……他不认为有事情的优先顺位会在这之上。
「是呀,是呀,就让财政部铸币局去印吧!我们这是要印几马克的纸币才行啊?」
「纵使有国家因此陷入通货膨胀的案例在,也总比让莱希根本性地信用崩溃来得好吧。我们只需要有尊严地面对通货膨胀就好。」
「不论哪一边都不该选!」
杰图亚中将——如此喊着的他们露出就像在寻求依靠般的眼神。
……这,他们该不会是……是知道的吗?他们所说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说不定他们也不是无法理解——杰图亚中将改变了想法。就连帝室的亲族都有出现战死者。这就是堆积了如此大量的死者也仍然持续下去的这场大战的本质。没有失去亲人的帝国人反倒是例外吧。
不过,正因为如此,杰图亚中将才无法理解。他们是为了不枉费这些牺牲,并知道这会产生更多牺牲才说要继续的吗?
「再赢一次的话,如果条件能变得更好的话,就该要再赢一次!我们必须要拿到能让国家继续经营下去的赔偿!」
「你把军事当成什么了!要是误把国家大事当成是在赌博可就困扰了。」
朝着哑然大叫后,「绝无可能」用鼻子哼了一声的杰图亚,财政官员依旧一副泫然欲泣的扭曲表情大喊着。
「这是基于执行国策的合理请求!你打算让信用受损吗!」
「你知道什么叫做停损吗?」
「所以要让一家老小饿死街头吗!还能赢吧?应该还有机会,能让交涉条件变得比这还要有利!」
平行线。
恐怕怎么吵都不会有结果。
「你是要我们依靠乐观的推论让战争继续下去?下官就作为战务负责人断言,要是你们误会军方还充满余力,可就伤脑筋了。」
「都消耗了这么多的资源了!你这是在说军方是头纸老虎吗!」
就算已化为难以扶养的巨大消费装置的帝国军受到批评,杰图亚中将也仍然是只能微微苦笑。
「只要对方撑不住了,应该就能期待更有利的条件吧!就算是为了重建国家,也无论如何都要打!」
杰图亚中将能冷眼看待这些家伙不断吵杂喧闹的从容就到此为止。他忽然发现,就在若无其事地环顾周遭之后,意识到一件足以让视线动摇的恐怖事实。当文官涨红着脸大叫时,不是就连缄默不语的列席者也有大半像是在表示同意地微微点头了吗!
同意,居然同意?
居然偏偏是对这种谬论有同感!
「……将军尽管知道战争,却不懂得战争经济的样子。有看到占领地吗?那里离联邦的资源地带可是近在咫尺。」
你意下如何?——既然被问到了,就不得不回答。然而,在忽然发现到这件事后,杰图亚中将就陷入一种自己仿佛是在敌地遭到孤立的落伍兵一般的恐惧之中。
「恕下官失礼。你认为只要征服下来就能自给自足了吗?」
「没错。只要进入这种体制,我们也……」
抢先似乎想说「还有希望」的文官一步,杰图亚中将打断他们的发言。毕竟难以忍受他们尽管面不改色地说着抱歉,却要依靠乐观的推论掀起战争的作法。
就承认吧。彼此之间存在着某种巨大的歧异。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做出警告。
「这可是画在纸上的大饼呢。即使再度提出交涉,一旦状况有变,想要再次取得像现在这样的条件……」
「到时候只要不断胜利下去,敌人也会改变态度吧。」
……胜利、胜利、胜利!
这群该死的把胜利当成无所不能的万灵丹的依赖症患者!
克制不住想骂人的情绪,杰图亚中将忍不住呻吟起来。居然事到如今才深刻体会到古人会说出「除了大败北外,没有事比大胜利还要糟糕」这句警句的理由,真叫人深恶痛绝。
他们就这样毫无理由地深信着「还能够赢」吗?这个空间真让人无以复加地想大叫:「你们是认真的吗!」
「失礼了,请允许发言。」
「请说,卢提鲁德夫中将。」
此时介入的是在身旁始终保持沉默的可敬友人。一取得发言权,他就简单整理起状况。
「各位要谴责杰图亚中将是无所谓。不过,这里是需要冷静讨论的场所吧。现在就先一度整理一下状况如何?」
「那么卢提鲁德夫中将,贵官是怎么想的?我想请教身为作战负责人的贵官看法。」
「不论要问什么都行。不过,希望能提出具体的问题。这样我也能回答得比概论还要清楚吧。」
那么——文官在点头后就只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认为帝国军无法期待更多的胜利吗?」
唔——卢提鲁德夫中将一点了点头,就在杰图亚中将的注视中叼起雪茄,大胆无畏地在会议室列席者们凝视之下吞云吐雾。
在不断受到催促说下去的眼神后,卢提鲁德夫中将就吐着烟缓缓说道:
「坦白讲,很难吧。」
可以了吗?——卢提鲁德夫中将重新叼起雪茄,目瞪口呆的文官连忙向他追问起来。
「很难吗?」
「没错。会非常困难吧。」
「不过,你没说这不可能吧?」
些许的动摇。是几乎没有人发现到的动摇。注意到友人就像在说「问了个讨厌的问题呢」般的蹙起眉头的人,就只有杰图亚中将。
对军人来说,没有事物会比刚刚的问题还要讨厌。
「……你这是要军方在这里承认绝对打不赢吗?下官实在是无法向帝室与国民说出这样的言论。」
迂回的拒绝回答。说完这句话后,卢提鲁德夫中将就再度专心抽起雪茄。
不过,只要知道军人这种生物的话,这就是再明确也不过的明确回答。实际上,这就跟承认军方的极限一样。即使是老友,也要靠雪茄掩饰他几乎发出的叹息吧。毕竟到头来,香烟还是保持沉默的最佳道具。
……就这点来讲,远比开战前还要常抽烟的杰图亚中将,非常能理解老友卢提鲁德夫中将的意图。
「真亏你能帮我说到这种地步」。
杰图亚中将忍不住在内心里不惜赞赏起卢提鲁德夫中将的勇气与觉悟。为求胜利付出了众多牺牲的不是别人,正是将兵们。堆起尸山血海在东方摘下的胜利,实际的情况就连参谋本部也十分清楚。不需要文官提醒。帝国军参谋本部这个组织还没有偏离现实到能够无视每天在最前线由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人所堆积起来的尸山血海。
现状仍是难以确定胜败的局面。军人怎么可能不负责任地向人们说自己赢不了啊?迫使大后方承担着军事费、人力资源及众多艰难的军方是不容许害怕战争迷雾,说出「绝对赢不了」这种话的。
……如果醒悟到真的赢不了的话,是能果断地说出「赢不了」吧。不过,还留有赢的可能性。正因为如此,身为作战负责人的卢提鲁德夫中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赢不了」这种蠢话,尽管如此也还是暗示了极限。
「……这样你们懂了吗?」
卢提鲁德夫中将的询问中,带着寻求理解的言外之意。
「卢提鲁德夫中将、杰图亚中将,我们要向二位提出正式的询问。我们能视这为参谋本部的共同意见,并更进一步视为军方的共同意见吗?」
他们提出了能立刻回答的问题。
当然可以——两人以绝佳的默契当场点头。
这样争论就到此结束了吧。怀着这种天真的预想,杰图亚中将微微放松肩膀上的力道。
减轻大后方负担的方法,或是从停战到议和的程序。就算问题还堆积如山……
「……也就是说,尽管艰难,但并不是毫无胜算对吧?」
咦——杰图亚中将就在这时因为这句难以理解的蠢话停止了思考。「尽管艰难,但并不是毫无胜算?」
「我们知道军方对现状的认知了。不过,只要大后方能为了更进一步的胜利采取必要的措施,就还有胜算对吧?」
「请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杰图亚中将,我问你……在透过义鲁朵雅王国进行的交涉过程中,想在这里做出妥协的态度,难道不会有让对方认为我们怕了的可能性吗?」
「……你在说什么啊?」
茫然反问的杰图亚中将受到极为激烈的反驳。
「意思就是说,这样难道不会显得我方太过于急着交涉吗?如果让敌国误以为我们没办法再打下去,就会在交涉条件上暴露出弱点吧。」
某位列席者接着补充说道。记得他好像是内政部的人吧?
「坦白讲。请问将军有掌握到国内的舆论与民心的动向吗?这种条件的停战、议和,实在是难以让人民接受。而且,义鲁朵雅方案的停战是一时性的。就连谈成议和的可能性都很难讲不是吗!」
瞥见到一名身穿著作工良好的西装的男子起身接着说道。他是爱装模作样的外交部的人吗?
「军事上的停战交涉,终究是军方的权限也说不定。但是,一旦进入正式的停战、议和阶段,就是外交的领域。管辖当然是在该以外交部作为主体推动的我们手上。军方在相关案件上独揽大权很明显是越权行为吧?」
为什么就连这种事都无法理解?——在场的众人一副这种态度的不断严加斥责着他。
狠狠瞪向自己的视线竟会如此凶恶!
简直就像是在瞪着敌人——才刚有了这种想法,杰图亚中将就修正了自己的感想。
……这说不定不只是像而已。
「我们也希望恢复和平。不过,得要有正当且可以接受的赔偿。要是无法实现正义……民心是不会接受的。」
「你敢说这是要以恢复和平优先!」
别开玩笑了!——杰图亚中将几乎喊出的话语被无数的视线打断。
「以不正义的和平优先,已是开战前的事了!」
「牺牲要有相对的赔偿!」
「不可能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义鲁朵雅的方案太温和了!」
杰图亚中将准备说出的种种反驳,就像是对国家的背叛一样遭到众人抢先一步谴责。要不是能出席这场最高统帅会议的不是别人,正是帝国的实务者集团的话,这就会是个让人想反驳「这些就只是感情论」然后一笑置之的愚蠢事态。
……不过,正因为是无法一笑置之的事态,所以才严重。
「最高统帅会议就原则上是不会干涉军令。不过,进行大略的国家战略方针要求,是会议的正当权利吧。」
「……意思是?」
就连大叫「请不要再说了」都不被允许的局面。于是杰图亚中将就宛如醒悟到难以避免败北的司令官,不得不正视命运。
「失礼了,但我们想请帝国军赢取更好的条件。」
「……下官该认为这是政府正式的共同意见吗?」
「正确来讲,是基于民意与帝室共同意见所提出的正当要求。想请求军方达成这项目的。」
以制度面来讲,这是正确的作法。有关军事方面,最高统帅会议长久以来就只是个负责追认「参谋本部」决定的单位。然而,决定权毫无疑问是归属在最高统帅会议手上,就算是杰图亚中将也无法反对会议下达的决定。
既然无法反对,也不容许反驳的话,那就沉默吧。
但是,独自保持沉默又能怎样?只能自嘲吧——正当杰图亚中将在内心嘲笑起自己时,一名男人特意开口了。
「……很好。你们要赢是吧?」
住口,卢提鲁德夫!——想朝着他这样大叫。
说不定是该朝着他大叫的。然而,哑口无言的杰图亚中将就连要喊出制止的话语都做不到。
「我就赢给你们看吧……只要你们提供必要的东西,不论是要军方赢几次都行。」
杰图亚中将当下递出的眼神也没能传达给卢提鲁德夫中将。就在满意点头的文官们告知着详细的联络事项,反复进行着琐碎对话当中,杰图亚中将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天 帝国驻义鲁朵雅大使馆
捷报总是会让人感到高兴。尤其是在关键时刻所赢得的胜利。渗入五脏六腑,让身体自然地发热。就熟悉来讲,可说是与酒精这名老友不分轩轾。
就恰如优质的龙舌兰酒或苏格兰威士忌吧?
就在帝国各地因为捷报举国欢腾时,帝国驻义鲁朵雅大使馆也跟全体帝国臣民一样由衷兴奋着。
身为驻义鲁朵雅武官的雷鲁根上校就在这时摇了摇头。如果要说得更正确一点的话,就该修正吧。负责外交交涉的他们是超乎常人的狂喜。要说到大使馆的狂欢模样,就像是大学里的年轻人在豪饮美酒一样。
也不是没有想节制的意思;也理解什么叫做自制。毕竟是具有地位的年长成人。也很清楚在人前喝得酩酊大醉会有多糟糕。
这样的集团一块儿喝得酩酊大醉。
美酒的味道太过甘美。
面对毫不退让的强硬交涉对象,以不以为意地公然脚踏两条船的义鲁朵雅作为仲介人的交涉。对因此身心交瘁的帝国负责人来说,就算想控制在浅酌的程度,但不论是在心理面上还是物理面上都不知不觉地狂饮起来。
他们就是如此地确信天秤已经倾斜的发出祝贺。
「真是,干得太好了」。
雷鲁根上校自己也是由衷发出喝采的一人。
完全只能说是天佑帝国的捷报!
足以让人一不小心就感慨万千到几乎落泪的程度,他们干得太好了。等回过神来时,手已伸向珍藏着陈年老酒的柜子。里头摆放的是姑且不论战前,最近就连在中立国都没办法自由取得的联合王国制的蒸馏酒。
撬开密封的木箱,一拔起软木塞就闻到与陈年老酒相衬的芬芳。
就连从大使馆备有的冰箱里拿出冰块,在义鲁朵雅制的雕花玻璃杯里做着斟酒前的准备,哎呀,都让人雀跃不已吧。
在慎重地斟酒,配着冰块品尝起以四十度酒来说略为柔和的陈年美味后,暖呼呼的活力泉源就缓缓地渗入心头。
「这酒真美味。」
喃喃说出毫不虚假的真心话。就算是敌国的酒,好喝就是好喝。是仿佛遗忘了相当久一段时间的味道。
「能喝得出味道……居然能用喝好酒的方式喝酒,这下可真的没办法把脚朝向友军奋战的方向睡觉了。」
酒一入喉,人就饶舌起来。而且,拿胜利当下酒菜喝的老酒可是格外美味。让雷鲁根上校前所未有地醉了。
不过,这也绝对称不上是烂醉。
平常时的积怨,对将来的不满逐渐散去的轻盈感。渗入体内的酒精就像个老朋友,甚至还很温柔不是吗?喀啷——冰块在玻璃杯中演奏出的沁凉乐音也让人受不了。这就是宛如仰望蓝天的爽快感吧。
最重要的,说到这种气氛啊!
哪怕是在大使馆的武官室内放纵地干上一杯,就唯独今天不会被任何人责骂!
「哎呀,雷鲁根上校。兴趣不错呢。」
搭话的是平常时总是板着一张严肃表情的大使阁下。然而,就唯独今天是带着满面藏不住的喜色。
「这不是大使阁下嘛!阁下的兴趣才好,那瓶酒是?假如下官没记错的话,不是外交部密封的X类外交物资吗!」
就算是遭到海上封锁,要是连礼节都守不住的话可就颜面尽失了。所以驻外机构的工作之一就是采购葡萄酒——当知道这件事时可惊讶了。
「哈哈哈,没错!这可是偷藏在外交背包里,经由中立国好不容易才弄到手,要用来维持颜面的珍贵的酒呢,今天就不吝啬了!尽管拿去喝吧!」
就连应该要发出斥责的大使都兴奋到做出准备庆功宴的指示,将在义鲁朵雅收购要送回本国的外交用葡萄酒砰砰砰地接连开瓶。
「好啦好啦,上校你也请喝。我可想向帝国军的奋战干杯呢!」
「那么,就容下官僭越了。」
一般来说,这可是会以瓶为单位严格控管数量的酒。就唯独今天不用去管什么规则。朝着心存感激接下的玻璃杯中满满注入的鲜红液体还真是丰润。
早就彻底遗忘的真正酒香。
「向友军的奋战与胜利干杯!」
「向牺牲的战友干杯!」
「向祖国的荣耀干杯!」
干杯的呼喊还真是盛大啊。
「神与我们同在。」
说出标准台词的瞬间,雷鲁根上校忽然联想到恩典这个词。毕竟是开拓了祖国的未来。或是说,有了这种想法。就连像他这样的实用主义者都不得不祈祷——但愿神与我们同在。
正因为如此,他也在感激不已的男人当中发自内心地祝贺。
「帝国,万岁!」
「「「万岁!」」」
身穿礼服互相勾肩搭背的男人齐声呐喊Prosit干杯的叫喊声,恐怕会在大使馆外宏亮传开吧。
不,就让他们听吧。
帝国发出的胜利欢呼。向东方的勇者、祖国的守卫、我们的莱希衷心献上的月桂树。要说的话,就是充满欢喜的凯歌。
喊吧,对祖国的爱。
放纵自己陶醉,在异乡之地高声呐喊。
这也是将校不该有的放纵姿态吧。不过,为什么要顾忌啊?
有人能不去恭喜祖国的胜利吗?只要是独当一面的成人,向国家誓忠的军人,都会忍不住地对祖国的喜事献上喝采。
「雷……雷鲁根上校……」
「嗯?喔,是值班人员啊。对各位还真是不好意思。我有叫厨房帮你们适当地准备餐点,有缺什么吗?」
「不是的,那个,在这里说怕隔墙有耳。方便的话,能麻烦上校移驾吗?」
在他诚惶诚恐的态度背后有着不寻常的气息。尽管有点被胜利冲昏了头,但不免是只要恢复冷静的话就不难看出。
「走吧。」
抱歉让你费心了——雷鲁根上校一面道歉,一面带着值班将校来到无人的走廊上。虽说是只有自家人的大使馆,但也还是有着怕被别人听见的事吧。
朝四周瞥了一眼的值班将校显得相当紧张。
「是什么事?」
「是本国参谋本部的通知。」
「……唔?这么说……是最高统帅会议的决定吗!」
「是的,诚如上校所说的。想说这种事还是通知上校会比较好……」
但这种事有打扰长官庆祝会的价值吗?——朝着担心这点的值班将校,雷鲁根上校以衷心的笑容向他保证。
「感谢,这是妥当的判断。」
本国传来的通知。
果然很快呢——在这种会让人佩服的时机适时送达的机密电报,早已让雷鲁根的心情雀跃起来。
「这还是要回房间看会比较妥当吧。我就先告辞了。」
想不到本国会在外交谈判的条件面上如此地当机立断——沉浸在感慨之中的他朝着武官室走去。
要忍住不露出笑容很难,得想办法板着脸才行——正当这么想时,注意到并没有特别规定不能表现出喜色。姑且不论外交交涉的场合,允许自然地流露喜怒哀乐可是理所当然的事。
「……哈哈哈,好久没有了呢。」
像这样自然笑着——雷鲁根上校苦笑着加快脚步。一手拿着盛着老酒的玻璃杯,一手拿着在恐怕已掌握到结束战争的善后策略时机收到的加密电报。
就唯独这个,必须得使用锁在自己房间金库里的密码本来解读。
虽说通讯内容也有经过加密,但考虑到只要遭到监听就早晚会有可能被破解的情况,所以这是得对照只有雷鲁根上校与参谋本部持有的密码表才总算有办法看懂内容的,极为特殊的信文。
还真是期待解读呢——雷鲁根上校就连脚步也轻快起来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随后尽管脸颊因为酒精发烫,也还是从房间金库里取出密码本的瞬间,感到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这种舒适的酩酊感不光是因为酒精。
只要是独当一面的男人,不论是谁都会忍不住热血沸腾。这可是参与拯救国家命运事业的荣耀。既然如此,要怎么样才不会感到兴奋?
「好啦好啦,总之接下来才是关键。要是有确定结束战争的方法就好了……」
意气扬扬地将密码本与电报并排,动起鹅毛笔解读内文后没多久。解读出「在东方的胜利」这一句话,雷鲁根上校就像接下来才是重点似的翻起密码本。
「……?嗯?」
他感到些许困惑,就像是要提神似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再斟一些。
「唉,我也真是的……这是有哪里看错了吧。」
最初所抱持的是「喝太多了呢」的反省。雷鲁根上校朝着手上的玻璃杯苦笑,甩了甩头。看来我似乎是严重看错了。
「这里是这个意思……嗯?不对,可是……」
因为酒精发烫的血管,就仿佛是被野战炮的近弹击中般的收缩起来。
雷鲁根上校就连手上的玻璃杯滑落了都没发现,一脸可怕的表情再次探头看起手上的电文。
「……咦?」
一字一句,就连句读的文意都没放过的仔细阅读过后,他仍然是感到困惑。这难道不是我看错了吗?
就不能是我有哪里看错了吗?
或者,这难道不是我解读错误了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随着祈求般的心念反复重看了无数次内文,不过意思却无情地毫无改变。
经过加密的电文是以作为公文毫无误解余地的模范规格写成。没有看错,没有误解,也没有打错电报。起草的负责人很优秀吧。这个负责人在撰写公文这件事上,毫无疑问是善尽了自己的份内工作。
「考虑到在东方的胜利,应该要再度交涉迫使大幅的让步?」
真希望这是在开玩笑。
即使怀着这种想法,在无意识之间忽然念出了内文,雷鲁根上校的大脑仍然是顽强地拒绝理解。
尽管理解了,却不想理解。
要是理解的话,要是知道的话,这……这……
「考……考虑到在东方的胜利,应该要『再度交涉』迫使『大幅的让步』?」
这不是承认雷鲁根等人煞费苦心谈好的草案的电报。没办法得到本国的承认,这要说起来也确实是个坏消息。
早在启程之前就有做好「或许也会收到这种电报吧」的心理准备。不过,要是跟这通电报一比,怎样!根本不算什么。到头来,最坏的情况总是会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至……至今为止的,至今为止的交涉……」
也不想想这有多么艰难,是经历了多么大的磨合才总算谈成的。
「再……再再……再度交涉?要回归白纸?」
这就是本国的……最高统帅会议的……帝国的意思?就在至今为止拼命摸索出来的妥协点好不容易就要成形的时候?
他从嘴中喃喃漏出了呻吟声。
为什么?
为何?
怎么会?
即使发出了多重不成声的叹息,雷鲁根上校仍旧是怀着黯淡的心情,以充满血丝的眼神重新看起刚送达的电文。
能得到的东西全都拿到手了。
尽管如此,却说不够?
居然说还不够!
「……想不到竟会有这么一天对提古雷查夫中校的心情有同感。」
他并不惊讶会有给予那个好评的一天到来。
那是个优秀的魔导将校。
是作为军官,作为军人,作为富有现代性的知性臻至完美的存在,所以要说的话也是当然的吧。就算那个扭曲了,也无法否定这个事实。
对雷鲁根上校来说,真正让他惊愕的是,与那个共有着相同的「叹息」与「困惑」这个让人焦躁不已的发现。
「……为什么无法宽恕!」
这是悲鸣。
也是叹息。
然后,还是恸哭。
「为什么无法接受这个条件!」
帝国在这次大战中投入了太多的铁与血。就算再继续损耗下去也已经得不到成果了,这恐怕是只要有常识就能明白的事。有太多的宝贵人命与资本不停地在瞬间消失殆尽,就宛如恶梦一般的日子。
……距离解决事态的光芒明明就只剩半步之遥了。
「这种条件,是要我怎样把事情谈好啊!」
解决的头绪就在眼前了。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会从东方的最前线转到中立国的义鲁朵雅赴任,怀着度日如年的心情期盼着捷报啊!
正因为在中立国闻到了本国失去已久的「日常」余香,雷鲁根上校才会尽管对义鲁朵雅王国方过高的佣金心存不满,也仍旧是断言应该要吞下去。
他不容拒绝地知道帝国所面临到的战局究竟有多么异常。榨干国家的一切,撒在掺着泥泞的荒芜大地上?
这样播种究竟有何意义。
为了祖国的故乡而死并不可怕。然而,就为了争夺联邦的泥地,要我将众多的将兵推下万丈深渊?
仿佛大地剧烈摇晃起来似的恶心感。感到晕眩的雷鲁根上校靠在一旁的椅子上。
电报的内容写得很清楚。
我们,帝国军在东方胜利了。胜利了。就在交涉途中,在与联邦军的角逐中取得了震惊世界的战术性、作战性的完美胜利。就以纯军事的发展来讲,甚至能庆贺是战略性的胜利吧。
帝国军如今已能向联邦的主要都市再次快速进击。
所以,现在才要把事情谈好。雷鲁根如此作想的推测,恐怕不限于大使馆,是只要理解帝国军现状的人都能有同感的展望。
只要综观东方整体情势,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那是无法长久的胜利;就算不是有如怪物般的幼女也都知道。
这是简单的算术。
帝国军在东方投入了数百万人也仍旧是人手不足。就试着再继续扩张战线吧。就算要利用像自治议会那样可托付管理部分军政地区的当地治安机构,也会有个限度。
看看地图,这广大的占领地。
这可是广大过头的占领地。
帝国这个国家并没有足以维持的体力,帝国军也没有任何准备与计划。
「参谋本部尽管知道这点,却还是阻止不了吗?」
是最高统帅会议的那群文官吗?还是光只有阶级高的那些贵族军官说出的蠢话吗?不论真相为何都糟透了。
雷鲁根上校不得不撇嘴吐出诅咒的话语。
这是宛如经由在东方的战胜「肥大化」的,某种难以言喻的事物在吵着「应该还能赢吧」的难以理解的文章。
要用这种东西,因为这种东西,要我们再度交涉?
「是杰图亚阁下、卢提鲁德夫阁下两人批准的吗?这种指示?」
是不得不批准的吗?——正确来讲应该要这么说吧。
帝国军赢了。
不,是那两人赌了吧。在这种状况下,靠寻常的手段无法赢得足以让战线大幅东进的胜利。
……要说没有赌,是骗人的。
「哈哈哈……这还真好笑。是赌赢了吗?还是说,赢了比赛却输了胜负吗?」
尽管很不谨慎,但还是这么想了——这样的话,干脆在东方战败还比较好。这绝不是现役军人可以说出口的话吧。
但是——雷鲁根上校还是这么想了——与其变成这样,倒不如输了还比较好。
他不得不茫然紧握住写满蠢话的电文烦闷着。
「我们在东方赢了。明明赢了,但这算什么啊。我们究竟是播下了怎样的种子?」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五月十四日 东方战线 帝国军 沙罗曼达战斗群基地
大河的流动,有时似乎会引人感伤。
对怀抱着战胜、对将来的展望及最重要的光明未来这个希望的谭雅来说,在雄伟的河川前悠哉喝着战利品的咖啡可说是最棒的早晨。
在本国下达其他命令之前原地待命的指示,总而言之就是跟平时的努力构筑阵地是同样的意思。就算环视周遭,也是步兵在挖着散兵坑,工兵在铺设着通讯电缆,手头有空的人在沙袋里填沙的往常光景。
但不知道是怎么了,看起来闪闪动人。
「……名为民族自治的梦想的种子;帝国与联邦的缓冲地带;与我方友好的中立空间。能展望美好的未来吧。」
谭雅喃喃自语,对于将来的推测展露微笑。
从军时还悲观地认为自己别无选择。完全没想过如果能成为战胜国的一员的话……
不对——想到这,谭雅摇了摇头。还没有,还没办法确定。事情还不确定就在打这种如意算盘也太难看了。
不过,尽管如此。
「外交谈判、停战、议和。这些全不是什么难事这点是不会变的吧。不过,这就是如此出色的胜利。在西方胜利了,也在东方胜利的话……」
将会成为两面作战的罕见事例吧——谭雅轻轻笑起。
对主要的反抗国猛烈施加重击,并能够以超乎预期的有利条件强迫议和……感觉并不坏。
这是合理的推论。会照这样发展吧——理性做出了确信。
于是,由于不知道遥远西方的情势……所以谭雅能索性地天真相信着。
因为不知道,所以她怀着希望笑起。
「帝国已播下了种子。哎呀,真期待收割的时候……虽然好像没办法喜欢上原出处,但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幼女战记⑦ Ut sementem feceris, ita metes》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