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作者埃里希•冯•雷鲁根(前帝国军人):未出版原稿》
在写回忆录时,我,埃里希•冯•雷鲁根就只想说一件事,那就是希望各位读者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我们这群人,曾天真地确信著。
自己等人正是让帝国赢得光荣和平的最大推进力,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这是个错误。
结果惨不忍睹。
因此,这是个失败的故事。
写满著失败者们在失败后的怨言与诉苦。
我最初面临到的挫折,是在义鲁朵雅。
毕竟要是报上雷鲁根之名,义鲁朵雅人至今都还是会摆出一张臭脸。和蔼的笑容会沉下来,为了握手所伸出的手会扑空。
尽管寂寞,但这也是当然的吧。
这当中的理由太过单纯了。
因为对他们来说,我的名字就跟「闯入家中的强盗」同义。
不幸的是,我对于足以让他们如此相信的头绪太多了。在那场大战时,这是迫不得已的必然行为。
必要、必然、义务,用上这些像是藉口的词汇,还真是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尽管想对历史诚实,不过要是有奇特的历史学家对这种杂记感兴趣的话,或许该把焦点放在我笔下的他与她,以及最该注目的部分,也就是我「闭口不谈」的事情上。总之,我身为分家的笨拙居民,免不了披上诈欺师的衣钵。
尽管如此,这边还是仿效我所侍奉的一名帝国军人,让我花言巧语一番吧。
事情的开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是在帝国的胜利渺茫,我开始意识到「破产整理」之后所发生的事。
当时,我身为帝国军参谋本部附属参谋上校,从事著我们称之为「主要计画」,经由义鲁朵雅的停战工作。
只不过,停战工作是对内部的方便称呼。
这虽是我个人的认知,但我想极少数从事此工作的相关人员大半都同样察觉到了。
这就只是无计可施的终战摸索。
只能伴随著自嘲承认这件事,是一份相当凄惨的工作。
向人低头,「恳求议和」。不幸的是,无法交给他人去做的这件事……是一段痛苦的过去。
虽说是要赢得光荣和平,这却跟帝国所渴望的「胜利后的和平」相差甚远。即使强辩和平正是胜利,也无法避免这只是换个说法的批判。
然而军人为什么要外交?也有读者怀著这种明确的疑问吧。
实际上,就是这样。
即使如今在制度上确实是跟过去的莱希有些差异……但军人就是军人。就本质上,不是该把政治与外交作为任务的存在。
这甚至是无法容许的越权。
暴力装置自认为是脑袋,会对国家带来深刻的弊害。会让政治服从军事,引发这种无可救药的逆转现象,让国家的命运犯下错误。
即使是我们,也知道这种程度的事。
尽管如此,社会上却到处充斥著彷佛是帝国军参谋本部在彻头彻尾地主导国家战略般的言论,让身为作者的我不得不感到遗憾。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可怕的杰图亚」这个广泛的战争指导太具传奇性了,所以才会导致这种误解吧。
实际上,大战后期是个极端事例频发的时代。特别是在最后的末期,误解也不是没有原因。
迫于必要,帝国军与帝国在实质上结合为一体。
一步一步地,让军事与政治融合。
与其说是融合,还不如说是私通吧……但要说到参谋本部是否成为了国中之国,就还有讨论的余地。
然而就事实来说,莱希并没有船长。所以作为领航员的参谋本部,确实是不得不担任某方面的舵手,这也是事实。
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担任领航员的「可怕的杰图亚」非常能干。因此在那个破灭的时代,杰图亚阁下就是帝国。
即使很短暂,但我就承认有过这种时代吧。可是……这绝对不是刻意而为的结果。身为当事人的我是知道的。
要向后世留下证言,这正是我活下来的义务吧。
因此,我要断言。阁下从未梦想过军事独裁。他就只是尽到了自己的义务。
就跟在帝国默默无闻的人们一样,他就只是服从著自己的义务。在战争的时代,故乡迫切的必要,追求著作为装置的阁下。
然而,这是在迎来破灭的过程中发生的「例外」。
即使是在战时状况下,直到帝国进行破产宣言为止,帝国军内部大多数的将兵就连想都没想过,我等军事当局才是应该指导外交政策的立场。
主流的见解,一言以蔽之就是:「我们可是军人喔?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也是曾经有过相同看法的人。
军人毕竟是国家的暴力装置。只要是帝国军人,就是莱希的暴力装置。军队与军人是拳头。
从来就没有将自己误解成是脑袋。
我们参谋将校往往也会面对到无端的批评。典型的例子,就是被揶揄成是在绿桌旁不可一世的傲慢者吧。不过……实际情况却是相反。要说是国中之国,参谋本部也太过于理性,太过于谦虚了。
尽管已经提过,但我就承认吧,没错,是有过例外。
这让我被卷入了作为军人参与终战工作的坎坷命运之中。义鲁朵雅人会认为雷鲁根是只蝙蝠,也肯定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好了,前言写得有点太长了。会写得这么长,是因为各位读者想必一直都对「为什么帝国军人会去从事终战的外交工作」这点怀有疑问吧。
虽然啰嗦得不像是名参谋将校,但这是由于我不擅长讲述历史,还请各位见谅。
差不多是该言归正传,详细述说事情的原委吧。
一言以蔽之,是因为没有其他人能做。在帝国这个国家里,有办法拥抱败北的组织,只可能存在于军方的心脏,参谋本部的内部里。
还请回想一下。
直到在那场大战中败北为止,帝国都以常胜不败为荣。尽管不起眼,但作为与现代的决定性隔阂,这个事实束缚著帝国。尽管在个别的会战之中,曾经吞下许许多多在战术、作战层面上应该饮泣的败北,但在「战争」这个大领域上却是未尝败果的超级强国。
这就是过去的莱希。
军事力,而且是压倒性的军事力。
这种帝国的外交,就只会是以帝国的武力、经济力,也就是国力优势作为前提的超级强国外交。
现在的年轻人或许很难想像吧。过往的莱希,跟现在有著很大的差异。
当然,现在的美德正是基于过去的牺牲与反省吧。
活在现代的莱希人民全都拥抱了败北。但反过来说,当时的情况也与现在不同。
在当时。
在那个战争状况下。
帝国从未进行过「承认败北的外交」……甚至没有容许这么做的根基。
就连外交部也不出例外。
总之,没有置身在濒临破灭危机现场,感受到战场有多么残酷的人们,并发了逃避现实与超乐观主义。
就连军人也一样。
就连在战争中执行战争的当事人──军人也一样。要接受败北,需要漫长的时间与令人绝望的内心纠葛。
就连我自己,要是没有战地经验;要是没有率领雷鲁根战斗群转战东部的经验,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当时在我内心的某处,仍然期待著希望。
然而,战争一直都是残酷的物理法则的仆从。关于这件事,有个光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那个令人震撼的光景,是发生在东部的战场上。
当时,我被战斗群的年轻军官(我必须得承认,恐怕是太过年轻的军官。战争让大人们彻底死去,导致在其他时代该称为小孩子的人们担任军官。)带领到一辆刚被击破的联邦军主力战车面前。
我也有看过报告书,知道联邦军战车的装甲很厚。也自认为在看过战斗教训报告书后,有理解到击破有多么困难。
百闻不如一见。
在那瞬间,我的大脑拒绝理解年轻将兵们是如何击破眼前这辆拋锚的钢铁怪物。
宛如人类在挑战神话中的怪物一般,而且还是靠肉搏战。
作为上校阶还很年轻的我,当下也不得不痛感自己脑袋里塞满了陈旧的价值观。
我所知道的战车,顶多就是能用反战车步枪击破的玩具吧。
而我在战场上实际目睹到的,坦白讲,却是连航空魔导师都会感到棘手,不得不动用大口径炮对付的钢铁怪物。
直到被现实压倒为止,我的思想都还很陈旧。
正因为如此,所以对于前线再三表露的危机感,我承认自己曾经感到困惑过。作为亲身经验与钢铁怪物肉搏,经历过这种反战车战斗的他们,与在后方看著报告书的人们,双方置身在不同的世界里。
不知幸还是不幸,我在受到战场的,不对,是在受到困境的洗礼后,稍微成为了现实世界的居民。
……就连站在战场上,都还有许多人无法醒悟。
我试图让后方文官理解到这份迫切感,但这份努力仅得到有限的成功。
对于这些理解我,愿意帮我集结力量的人们,直到现在我都只能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们。就算置身在黑暗的日子里、置身在绝望的深渊里,也还是能为祖国贡献一切的众多人们,他们的功绩实在是让人无法轻易遗忘。
有人就这样默默无名,在战场上作为无名尸体消失了。
有人怀著被称为背叛者的觉悟,回应了义务的要求。
有人为了故乡,贡献了自己的一切。
因为他们与她们的献身活下来的人,该对他们说什么才好啊。如果觉得这听起来像是我们集结了众人的智慧,那是因为你不是当事者。
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诅咒。
能听到宣告破灭来临的脚步声,然而不仅无处可逃,也找不到击退方法的那段日子太过黑暗了。
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就连外交部都认为议和的话题无法在内部保密,判断这对于内外的影响太过危险。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基于当时的杰图亚与卢提鲁德夫两位上将的私下承诺与指示,由军方一小部分的人从事终战工作。
相信这是拯救帝国的唯一道路的,就是这一派。
……而我,也是这少数派的一人。
正因为如此,我至今仍不得不对这些为数不多的理解者们表示感谢之意。
在开始行动时,能获得在帝国这个国家里能干且诚实的外交官协助,在当时算是意外的幸运吧。
我的可敬友人……该称为「战友」的康纳德参事官,他给了即将要在义鲁朵雅进行交涉的我有益的建言。
「雷鲁根上校,我想给你一句,不对,是两句建言。」
康纳德参事官说话的语调一直都很平稳,当时也是如此。那位先生依旧带著战前职业外交官发光发热时的优雅,以非常像是贵族的举止把话说下去。
「所谓的外交,看似灵活自由,却又守旧僵硬。然而,流动性的部分也很大。最后要用正当性与代价的天平让交涉取得平衡,还请你要理解这一点。」
听到这句话,我就像理解似的点了点头。
毕竟对于在外交方面上,就连业余水准都没有的参谋将校来说,没有什么比「过来人」的建言还要让人感谢了。
但我还是得说,接下来的建言到底是让我苦笑了。
「这种时候,卑鄙这个词汇是没意义的,希望你能够理解。」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啊──我一本正经地笑了起来。卑鄙这个词汇?如果是在讲这个词汇的话,已经在必要的命令之下从字典中删除了。
这是当然的吧。
政治性的清廉与纯真……是不可能留在莱希与故乡濒临危机时的参谋将校心中的吧。
在我若无其事地请求第二句建言,康纳德参事官也一脸明白的样子说出秘诀。
「……为了取得平衡,请不择手段。」
在我询问具体来说应该要做到什么程度后,职业外交官大人就毫不害臊地笑著说道:
「卑鄙?欺瞒?伪善?什么都行。能派上用场的手段请全部用上。毕竟所谓的外交……在无中生有这点上跟炼金术很类似呢。」
换句话说,就是杰图亚上将在东部展开的诈欺师诡计吗?──我这样向他询问,却被当场否定了。
「战争是例外,外交是永远的。只要国家还在,我们就不得不与各国进行外交。奇策与谋略是很便利,但就像是调味料。重要的是信用这道食材。」
真是矛盾呢──我笑了起来。
一面特别提出要我不择手段,一面却要我注重信用,这是能并存的事吗?未免太奇怪了吧。
不过,康纳德参事官却非常认真。
「这是优先顺序的问题。正因为信用很重要,所以只要是为了建立信用,就无法奢侈地选择手段。不论是人命还是其他事物,总之就通通丢下锅里煮。」
外交官谈论信用的态度,是把它视为一道食材。
还真是无情的说法,我却点头同意了。
在理解到外交的战斗,是将信用作为武器,靠著信用武装自己后,我就接受了这个论点。心想这如果是武器的话,那就大量准备吧。要是将这说成是在利用信用的话,或许会受到良知的批判,但不幸的是,现实总是在背叛著良知。
而这时能清楚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有著战场经验的我,就只是专心听著康纳德参事官的发言。
毕竟,帝国──现在已灭亡的过去「莱希」,有著大量的男女老幼在战场上马革裹尸。他们甚至不允许在故乡长眠。
祖国啊,吊祭这些无声英雄吧。
只要能阻止错误,我不论什么都会去做,也打算这么做。
正因为如此,我就只是作为一名准备迎战的军官,兴致勃勃地敦促康纳德参事官给予下一句建言。
而答案,非常明瞭。
「正因为有信用,所以才能够对话。此时的原则是正当性与等价交换。或者是,对了,双方都这样『相信』的情况。」
而这边的重点在于──话说到这里,康纳德参事官却在关键的部分缄默下来。
亲爱的康纳德先生应该没有温柔到会顾虑到我的心情,担心我在听完后受到冲击。
因为我们不论是好是坏,都是在暴风雨夜晚共乘同一艘帆船的不幸乘客。是在互相怒吼、咆哮,总之为了避免沉船而在苦苦挣扎的一伙人。
所以,我直到现在才想到。
当时的康纳德参事官,或许是想将坏消息传达给我知道。只是当时的我还经验不足,没办法从他接下来的话语中读出言外之意。
「只能一面以信用为基础,一面将能对交涉派上用场的手段全部用上。而对方也会做同样的事。这当中有的,就只是国家理性。」
关于这点,我想这是让我毫无误解余地的回答。我能理解国家理性会造成的影响。
战争也要有对手才打得起来,我的脑袋里也有著策略。虽是一点自负,但不论是在图上演习,还是在实战上,我都还算是优秀的。
换句话说,终究也只是优秀的程度。
像我这种水准,在过去的帝国就跟废物没两样。
就连比我年轻的参谋将校,都比我还要优秀许多。而最好的例子,就是受到世人称为「可怕的杰图亚」的那位大人。
作为亲眼目睹阁下把「玩具箱」打翻的那一瞬间的人,比起对自身的才能感到自豪,更想向对我们有系统地施行良好教育与规范,曾经存在于那里的那个组织发自内心地说出感谢与怨言。
那位大人的战争指导,让莱希的故乡化为焦土。
根据必要。
是该认同这件事,还是视为一个错误,对我来说……是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难题。
言归正传,在那个时代、那个时候,我将外交官的建言理解成极为单纯的「谈判教学」。
「这不限于义鲁朵雅这个国家。中介人放在天平上衡量的『材料』往往与我们不同。」
「战争也一样。这我早就习惯了。」当我这样回话时,我的答覆就跟康纳德参事官完全是鸡同鸭讲了吧。
看似明白,却又不明白的对话。
就这点来说,康纳德参事官就连对同僚都毫不留情的智力,对上参谋将校也丝毫没在客气。他理解我在想什么吧,摆出就像教授在指导愚笨学生的态度,对我说出详细的补充说明。
「假如战争是究极的现实,外交就是究极的非现实。要仔细观察天平的理论。就算看到的事物相同,解释往往也会不同。」
是这样吗?我总之先像是理解似的点头。
对莱希来说不幸的是,参谋将校这种生物抱持著与生俱来的缺点。在这点上,即使是我也怎样都不可能例外。
在「对事物的看法」这点上,参谋是无可救药的愚蠢。他们被训练成会以军事去理解一切。就连对政治的理解,也是以军事为前提。
不是政治优先,而是政治是为了军事的扭曲观点。我们高级参谋所抱持的这种坏毛病很严重。
这份无可救药的愚蠢,就连康纳德参事官那么辛辣的智力也没能看穿吧。
他一副幸好我能够理解的模样,扬起微笑拍肩激励著我。
「希望你一切顺利。只要军人帮忙建立道路,之后我们就会打进去的。」
「就像装甲冲锋一样呢。」我回应道。
由我们军人化为前锋开路,外交官就像步兵一样的压制,我是这样理解的。对身为军人的我来说,这可说是我非常能够理解的方法。
就跟我在东部实践过的,或是说经由战斗群达成的无数场战斗一样。即使承认战场与外交有所不同,但终究是人类的行为。
总而言之,就是手段都很相似……还记得我当时摆出这种明白的表情。
能毫不迷惑地决定自己的角色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就这点来说,我由衷感谢康纳德参事官可贵的谆谆教导。这是足以匹敌一个师团的有益建言。然而,很可悲的。我需要的是一个军团吧。
因为,神终究只会对拥有较多大队的一方微笑。
只不过,训练良好的将兵有时也能在合理的范围外博得神的微笑。由于我不得不博得神的微笑,所以我也为了将不可能化为可能,一路前往义鲁朵雅。
既然机会难得,我就留下有关当时交通情况的回想吧,这或许能有什么帮助。具体来讲,就是关于前往义鲁朵雅的物理性通道。
……基于不幸的原委,这也是我往返过好几次的一条道路。
主要干道、铁路路线,还有都市之间的连接道路。
不论是好是坏,都维护在良好状态下。四通八达的干道对于脚程快速的装甲师团来说,足以作为理想的进击路线。
只不过,我却很难说是在无条件地享受这趟旅程。
不是物理性的理由。不对,虽然算是物理性的理由……但请原谅我没办法好好表达出来。
那么,该从哪里开始写好呢。在那个时代,两国之间是经由国际铁路连接起来的。只要搭上这班列车,即使再不愿意,也能经由车辆的摇晃程度明白到一件事。
帝国方面的路面崎岖不平,义鲁朵雅方面的路面维护良好,摇晃的程度也很轻微。
能感受到非常露骨的差距。
这是一趟让阴郁心情恶化成黯然情绪的旅程。帝国所引以为傲,在战前胜过义鲁朵雅的铁路网路,如今却是这副德性。就连在路途中,都会让爱国者涌上一股辛酸吧。更何况在越过山岳地带后,所抵达的是……另一个世界了。
那是光。
太过耀眼的光。
要是觉得这种说法很奇怪的话,还请各位读者要理解到一件事。
在当时,义鲁朵雅几乎是战火的局外人。因此在这块土地上,人们依旧还在歌颂著和平,让我感受到这个事实。
太阳,欢乐的人们,明亮的街道色彩。
要是有著充满光明的世界,那就是位于帝国南方的这个国家。
干道没有封锁,就连检查站都没有设置,而且自家车还能自由通行。甚至没有把灯火管制的概念带进来的日常世界。
然而,这份光源却是基于「中立」的立场。
对于当时就彷佛是从帝国这个灰色世界里溜出来的亡者一般的我来说,怎样都难以忍受中立这个词汇。
现在的话,我能老实承认这是在忌妒。
被逼到极限的帝国人要是走进春满花开的世界里,会感到忌妒也是当然的。义鲁朵雅还真是做得太优秀了吧。
就算受到我的称赞,义鲁朵雅的人们也不会高兴。
但实际上,他们做得真的很优秀。
先不论自身的好恶,义鲁朵雅政府对国民的生命与财产所付出的努力与献身,我必须给予正当的评价。
如今很不幸的,有许多人因为自身的不理解而当面痛斥义鲁朵雅政府与义鲁朵雅军。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对于他们在「作战层面」上的失败、愚蠢、能力不足的争论,大都是来自后世单方面的胡乱猜测,我想在此为义鲁朵雅当局人员的名誉辩护。
就算被我辩护,他们也不会高兴……但真相,就该记述下来。
义鲁朵雅人在战场上确实是不适合用万夫莫敌、百战百胜、常胜军团来形容也说不定。但义鲁朵雅人却是预防的天才;而帝国人就只是对症治疗的天才。
预防胜于治疗。
所以帝国才会不断地战争,义鲁朵雅则是享受著和平。
作为清楚指出两国差距的一段小故事,琐碎到我不好意思说,不过我就坦承自己曾对「伴手礼」感到苦恼吧。
虽说是公务上的应酬,在外交上就得伪装成私人的应酬。就这点来讲,义鲁朵雅人的弹药实在是很丰富。
每次造访,他们都会毫不吝啬地招待我嗜好品。总是在夸示著物资的丰富性。当然,这尽管也是个人的善意吧……但在外交现场上,就连一样物品也能充分述说著自己等人的富强,以及要向对方展现的姿势。
即使是虚有其表,但要是帝国的伴手礼太过差劲的话,可是会严重影响国威的。
虚荣。
面子。
总之就是表面上体不体面。
尽管很愚蠢,但国家可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惯犯。到头来,我也做了种种勉强自己的行为,期待能筹措到必要的礼品。
也由于这是完全不同领域的工作,所以我筹措得很不顺利。
毕竟我的交涉对手卡兰德罗上校可是义鲁朵雅中央派系的富裕人士。要找出不会相形见绌的「薄礼」,只会让人想抱头呻吟。
重大提案的使者,就连应该要提去的伴手礼都匮乏。
这听起来很好笑吧,却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并非是预算的问题。如果是用来议和的工作费,能从参谋本部的机密费中无限量地支出。但是关键的礼品,在现状下已经无法用货币买到了。
至于参谋将校用机密费到黑市买东西,不用说也是令人有所顾忌的一件事。要用正当的手段……既然如此,就需要相当的巧思。
我就坦白吧,我当时怀著悲惨的心情,做出了类似强盗的行为。
不晓得各位读者知不知道,在过去的帝国里,存在著宫中社交界。要说到战前的社交界,那可是非常华丽绚烂。
而宫廷与外交部会格外用心地举办宴会。人就是一切,这全是为了培养信用。我相信即使到了现在,这件事在根本上也依旧没变。当外交官为了国家进行交际时,应该要给予他们很大的奖励。
因为比起战争,让外交官喝酒要来得便宜多了。
比起总体战,外交攻势在性价比上较为优秀,我作为一名军人,要在这里明确写下这件事。
就让话题回到当时吧。
对华丽的社交来说,葡萄酒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宫中与外交部都有设置专门的酒窖。经我偷偷调查之后,得知宫中的仓库里还备有战前储备的社交用葡萄酒。
身为参谋将校,在这种时候该怎么做?
连讨论都不用。我坦承自己靠著参谋本部的强权,以几乎抢劫的手法取得了葡萄酒。
我就靠这样保住了相当大的面子。只不过,并非只要有伴手礼就会受到欢迎。
毕竟,义鲁朵雅是中立国。
在各国的注视之下,要是让帝国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的话,会让他们陷入相当麻烦的立场。
因此当列车抵达首都车站后,他们就迅速做出对应。
作为带路人兼监视人等候我下车的,是义鲁朵雅的警官们。我就在这群身穿制服的健壮警官们的带领下,一出车站就很自然地被软禁在饭店里。
当然,整个过程他们都表现得很有礼貌,但态度坚决。
总是将我与外界的接触压到最低限度,做得非常彻底。就连入住登记时的柜台人员都是眼熟的面孔。肯定是义鲁朵雅王国军情报部门之类单位的所属人员吧。
而且还再三要求我使用客房服务。
尽管我来此的目的也不是要在餐厅进行社交活动……但他们相当不希望我外出的心情有传达给我。
话说,我也能无视他们的要求。
我是帝国军人,就形式上是义鲁朵雅的同盟国军人。就算是中立国,也没有法律禁止同盟国军人不能在同盟国内行走。
只不过,既然是处于期待义鲁朵雅释出善意的立场,就难以提出会招惹他们不高兴的为难要求。
顺道一提,可能怕我等得不耐烦跑去逛街吧,卡兰德罗上校总是立刻就赶到我入住的饭店。
我想那一天也是如此。
在午后依照要求办理好入住登记,听到自称是护卫的义鲁朵雅警官通知卡兰德罗上校来访时,我才正要把公事包放到桌面上。
旧识的义鲁朵雅军人在有礼貌地敲门后出现,摆出一张只能说是难看的表情。才一开口,就说出辛辣的话语。
「那位伊格•加斯曼上将可是在害怕唷。说是烦人的家伙又来了。」
开口第一句,就是假装亲切的露骨牵制。可悲的是,我也只能假装没神经,若无其事地朝他走去。
带著满面的微笑,互相握手。
「尽管对加斯曼阁下很不好意思,但暂时……得请各位和我好好相处了。」
坦白讲,虽然就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但我似乎有著进行这种交涉的才能。平心静气,或是说不会把事情闹大的态度。以前曾被教官评论说:「贵官作为参谋将校,很难得有著『平凡的个性』。」虽然不晓得这是好是坏。
至少,有办法让义鲁朵雅军人惊讶吧。
「真是意外。就像在跟外交官对话呢。」
赞赏的一句话。
不过一旦在外交场合,一言一行都会是策略。在称赞的同时进行试探,不过是家常便饭。
「只不过……贵官是军人。而且还是参谋将校。难道不会对进行外交一事感到厌恶吗?」
要是想到以前,这还真是难以置信吧,我点了点头。曾经大言不惭地宣称军人不是外交官,军人就是军人的过去,让我羞愧不已。
「卡兰德罗上校,我是军人。」
「没错。」
「既然如此,这就是祖国的必要所下达的命令吧。」
这种对谈,就像是暖场的一点招呼。
牵制与讽刺。
怎样都让人感到兜圈子。这样觉得的人似乎不只是我。卡兰德罗上校也是军人,喜欢有话直说的类型。
因此,他很快就说出今天的主题。
「……听说您带了重要的条件来。」
我带重大提案过来的主旨,已经由驻帝国义鲁朵雅武官通知过了。不论是好是坏,帝国军参谋本部凡事都喜欢按部就班。
理想的情况,就是照著轨道进行。
只不过,计画会不会照著轨道进行是个大问题。
「下官就直问了,贵方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追问的卡兰德罗上校十分认真,正因为如此,才让我认定这次的提案会成功。
自信满满地……当时的我怀著打出决定性手牌的心情,向卡兰德罗上校提出帝国军参谋本部在部内绞尽脑汁所想出来的条件。
「是无赔偿、无并吞与民族自决的三道主轴。」
这是帝国所能让步的极限。
不对,是极限以上的让步。
是更进一步地跨越极限,怀著坚定决心所做出的让步。
这是就连在部内都被视为危险的求和主义的提案,要是草案在交涉决定之前外流,就很可能会在帝国内部掀起惊涛骇浪的一步危险的棋。
要佯装冷静,不让声音颤抖,意外地很辛苦。
等把话说完时,自己所肩负的重大使命就到此结束了吧──心中甚至涌起这种清爽的心情。
而义鲁朵雅方的反应……看起来也不坏。
在这瞬间,让我感到了希望。
「考虑到贵国的现况,这还真是相当『有勇气』的提案。只不过……恕下官失礼,这是交涉的草案吗?」
卡兰德罗上校脸上充满惊讶。
这是个好徵兆,我当时是这样理解的。因为我无比坦率地将帝国的让步与诚意传达出去,并成功让对方感受到了这一点。
「……这是十分足以让担任中介人的贵国恢复大陆和平的条件吧。」
这是让战争结束的提案。
所梦想的终战,总算能实现了吧。
这次,这一次,总算是能获得帝国所渴望的终战了吧……的这种期待。
然而,很意外的。
对方眼中却愣然地浮现疑问。
「只靠这个条件?这……很难讲吧。说到底,您真的认为没有赔偿就能让事情谈妥吗?」
「我们帝国甘愿接受这个条件。之后也不会提出赔偿要求。」
「恕下官失礼,是我听错了吗?尽管不想认为自己的帝国语有这么差劲……但您是说『接受』吗?」
像是感到动摇似的,卡兰德罗上校缓缓地用帝国官方语言发出确认的话语。
当时,我是这样确信的──看样子「对他来说,我方的提案有这么震撼啊」。
因为……他眼中浮现著毫无虚假的明确情绪。
尽管不明显,但卡兰德罗上校的表情出现动摇。这足以让我确信,他没料到我方会提出这种提案吧。
就是现在吧──我下定决心地用力点头。
这样就能安排议和的程序了吧。我无法自欺欺人地说,心中没怀有这种淡淡的期待。
「您并没有听错。我方已准备好接受了。想进行无赔偿、无并吞,以及民族自决的提案。」
重要的一点。
帝国的失策很简单明瞭吧。
至今为止的外交交涉是即使旷日费时,也要追求「最大限度的果实」。而当沙漏的沙开始滑落时,当时,参谋本部所能选择的就只剩下确实收获「最低限度的果实」。
正因为如此,才会相信这次的交涉会成功。
「恕、恕下官失礼。雷鲁根上校,为了小心起见,请容我整理一下。为了避免误解,这边请容我用迂回的说法表达意见。」
「没问题。」
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伴随著这句开场白,卡兰德罗上校开口说道:
「贵国提出的无赔偿,不是『拒绝支付他国对帝国请求的赔偿』,而是『帝国不会请求他国赔偿』,下官的理解没有错吧?」
虽说是非正式……但这可是明白帝国军枢要意思的参谋将校亲口说出切盼议和的话语。尽管如此,卡兰德罗上校却还是不太能理解的样子。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确实是如此……请等一下。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贵国没有赔偿的意思吧?」
他带著困扰表情的询问,由于太过意外,让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
我想我当时是愣然地回望著他。
从卡兰德罗上校口中说出的这句话的意思,超出我的想像。在大脑彻底理解他的意思之后,在这瞬间,我目不转睛地探头窥视对手的表情低语。
「赔偿?我们吗?」
「……雷鲁根上校。请问贵官,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这种事情假如不是认真的,是不可能提出来的。我作为乞求和平的当事人,是打算进行最大限度的提案。」
我们注视著彼此的脸,应该都从双方的眼瞳中看到了疑问。
有什么,不太对劲。
想吶喊,这不可能。
帝国应该是债权人。掀起战争的是协约联合与共和国。帝国终究只是为了防卫而战,是基于这种认识在追求著胜利。
然而帝国人的观点,义鲁朵雅人却无法理解。
「贵官这句话是认真的吗?难道不是为了免除赔偿,才提出『无赔偿』的交涉条件吗?」
怎么可能,我当场气愤说道:
「我们,可是放弃了请求喔!就连这种程度的妥协,都不足以作为让步吗?」
「……恕下官失礼,那么,你指的无并吞是?」
「当然是解放帝国现有的占领地区。我们有准备好证明莱希并不想要领土!」
简单明瞭。
毫无误解的余地。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双方鸡同鸭讲的对话,甚至让当时的我感到烦躁。
(插图008)
「也就是说……放弃纷争地区呢?贵国在原则上不考虑转让领土?」
「如有必要的话,进行民族自决投票就够了!还有,这就只限于占领地吧!」
不对,我说不定该承认自己在当时是抱持著困惑与恐惧。
尽管试著大喊,却毫无气势。双方鸡同鸭讲。而且,还是在某种致命性的根本部分上。
「……恕下官失礼,贵国在亚雷努之后说这种话?如今在纷争地区,帝国留下了多少分离独立派系的人啊?」
「这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吧。」
「说要民族自决,也就是现状下帝国所占领的地区归属要由当地居民来决定,下官可以这样理解吗?」
「没错,有问题吗?」
我在对话中思考著。这种对话,帝都肯定就连想都没有想过吧。
实际上,没人暗示过我对方可能会有这种反应。
义鲁朵雅人不是会非常高兴地开始中介的手续,就是会带著恶意的背叛我们。可能会有的反应,就只有这两种。
这就是帝国的看法。
但出乎意料的,义鲁朵雅人感到了困惑。
伴随著叹息,卡兰德罗上校随手拿起桌上的水瓶往杯子里倒水,一面嘀咕著什么话,一面把水一饮而尽。在润喉之后,他伸手拿起雪茄,却又中途收了回去。
「雷鲁根上校,我们就放轻松一点吧。彼此都是军人,希望您能稍微敞开心胸,让我们坦率说出自己的意见。」
他在不顾形式,朝我直言不讳地这么说后,同时递来一根军菸。记得是义鲁朵雅军的制式品。
在他的劝菸之下,我也把菸叼起。然后我们就一手拿起打火机,莫名感到很疲惫的两个男人一块抽起菸来。
跟平时抽的外交用高级品有著不同的香味。让熟悉到生厌的香气充分渗入肺腑之中后,带著莫名认真几分的眼神,卡兰德罗上校开口说道:
「我就不作为外交官,而是作为军人之间的私下对谈再请教您一次。」
「这是当然。请您尽管问。」
的确──卡兰德罗上校一面点头,一面抽著菸。
「有种完全在鸡同鸭讲的印象。恕下官失礼,如果有什么挖苦或是比喻的话,还请您直言不讳。」
不知您意下如何?──望来的视线带著试探之意。然而作为参谋将校,我个人也只能表示困惑了。
「以我个人来说,是打算作为军人尽可能地简洁说话。」
我所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话语之中不带有任何言外之意。是简单明瞭,毫无误解余地的提案。在乞求议和的事实之前,帝国军参谋本部尽可能消除了任何会被误解的部分。
「无赔偿、无并吞与民族自决的三道主轴是认真的提案。还希望您能感受到帝国的诚意。」
「对帝国来说这是在不断让步之后的提案,下官能这样理解吗?」
这是当然的吧──我点头同意。就连在部内,这个提案都引起了相当的争执。
「放弃赔偿请求。不取得新领土。而且,帝国不会建立傀儡政府,而是由当地民众的希望来决定取得地区的归属。这就是我们的觉悟。」
不是玩笑,也不是策略。
考虑到目前的抗衡状态,这是彻底让步到无法再奢望更多让步的提案……在那个时代,我们是这样相信的。
「贵国是这样想的啊。」
卡兰德罗上校疲惫的表情变得更加憔悴,说出这句牢骚。他就像在思考该怎么说似的,就这样抬头仰望著天花板。
卡兰德罗上校虽然平时态度柔和,但此时的举止怎样都很粗鲁。不过在我的人生之中,不可能再有比他随后硬挤出来的话语还要让我震惊的事了。
「贵国的提案,会被对方视为挑衅吧。」
我当场反问。
到底是哪里挑衅了。
「拒绝赔偿,拒绝割让领土,最后还点燃民族问题。看在『交战各国』眼中,帝国的提议内容是露骨的挑衅吧。恕下官失礼,雷鲁根上校。您真的没有预想到这一点吗?……」
我难以理解卡兰德罗上校的话语。
不对,是在这之上的问题。
大脑一时之间无法处理这句话的意思。
「恕下官失礼了,雷鲁根上校。从您的表情来看,看得出来您从未想过啊。」
「这是……」我气喘吁吁,只能等待他提出残酷的指摘。
「对帝国来说,这是乞求议和的提案……但看在第三者眼中这完全是傲慢不逊的要求。让人感到隔阂喔。」
我压抑著险些僵硬起来的表情,一面用手指推著眼镜,一面在脑中提出一个假说。难道是我们所看到的世界不同吗?
「……和我们的原理原则不同?」
此时所暴露出来的观念差异,我们帝国直到最后都还是无法消化。
这是不同理论的冲突与摩擦。
是透过不同的镜片看到的世界,是不同次元的典范。
帝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然而,各国也都期望著「受害者的立场」。
对帝国来说这是很矛盾的事。掀起战端的可是他们。是协约联合、是共和国、是联合王国与联邦的这股愤怒。
因此,当时的我大声反驳:
「可是,卡兰德罗上校。贵官也知道吧。帝国就只是在被挑起的战争之中保护自己啊。」
这是帝国方眼中的这次大战。
我愤然吐出的这句话,没有得到同意。
义鲁朵雅人尽管深深点头,却一脸疲惫地一手拿起雪茄苦笑著。这在外交上代表著彬彬有礼的反驳:我能「理解」你说的话,但是无法「同意」。
「如果要谈论正义的问题,请去学校找老师投诉如何?」
「……原来如此。」
得到的答覆是简单明瞭到让人头痛的比喻。
瞬间就让我理解到,即使争论著正义或公正的观念,在交涉上也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当时的我一面受到徒劳感的煎熬,一面询问著:
「该怎样让小孩子们停止吵架?」
帝国到底该支付多少作为议和的代价?
我明白他想要我询问行情观而开口请教,卡兰德罗上校则厌倦地承接下细心的讲师角色。
现在回想起来,上校或许也很尴尬吧……但我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余裕去注意到这一点。
毕竟……我是很拚命的。想要为帝国开出一条活路。不想放开议和的头绪。我凭藉著这一心一意,就像依赖似的期盼著卡兰德罗上校的答覆。
不幸的是,我的交涉对手非常诚实。
他当时的话语,我直到现在都还想得起来。
「直截了当地说,帝国有必要让『战场上的胜利』与『外交上的胜利』进行等价交换。贵国的敌人会要求代价──足以让他们收手的正当性吧。」
等价交换与正当性。
康纳德参事官所说的外交重点,居然会是这么恶心的逻辑。当时的我尽管感到晕眩,也还是按著眼角,继续听著这段有如玩笑般的说明。
「该假设他们会对帝国请求赔偿吧……尽管难以启齿,但也有可能会要求割让领土与军备限制。」
「意思是要交换领土,以及互相减少军备?」
「……会是单方面的义务吧。只有帝国需要执行。」
本打算进行试探射击的询问却钓上了强敌。这别说是要寻找妥协点,甚至只会让人担心这是否能抵达妥协点了。
「明明不是战败,却不仅要支付赔偿,还得单方面地割让领土?这是不是有点偏离等价交换的原则啊?义鲁朵雅王国把这称为公平?」
「当然,作为帝国的同盟国,敝国会不惜努力地争取更好的条件。」
卡兰德罗上校露出满面的笑容。
啊啊──在这瞬间,我几乎要放弃了。
总而言之,就是空泛的空头支票。不对,先拒付支票的是帝国吧。帝国的国库里,已经没有能让战争结束的钥匙了。
还真是让人厌恶不已,只能浑身颤抖。
「……恕我失礼,请容我思考一下。」
开口打断他的发言,我拿起水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水后,随即一饮而尽。精神差点就要崩溃了吧。莫名地感到口乾舌燥。
我曾是憎恨著外交官的军人,常常认为他们没在工作。我必须要承认这是个天大的误会。他们也大半都是明知得不到回报,但依旧履行著职务的爱国者。
就跟我们一样。
即使辛苦过了,也无法保证能获得合乎牺牲的战果。将避免败局放在第一顺位,不断累积著战术上的胜利,拖延战略上的破灭。
而在这段期间内,人命也在战场上不断流失。那些是肩负祖国未来的年轻人们,是光辉的未来与希望的化身。失去的太过庞大,让维持现状的意义变得渺茫。
于是我试著赌上一个可能性──「正因为是军人,所以敌国的人们也跟我们有著相同的观点吧」。
「……基于恢复和平的大义,交战国之间彼此各让一步,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吗?」
这是外行外交官为了寻求退让一步所说出的一句话。
如果是现在的话,这种话我实在是难以启齿。很可悲的,这在国际政治的残酷现实之中是毫无意义。这个提案甚至就跟不知人间疾苦的梦想家口中的妄想相差无几吧。
……而比我熟知外交与政治的义鲁朵雅人,就用那双怜悯的眼睛注视著我。
「雷鲁根上校,您是诚实的军人。下官能基于这一点,跟您说一个……个人见解吗?」
「要是您有意见,还请尽管发表。」
语调、眼神,还有发自肺腑的诚意。这是很可能会逾越职权,基于人道善意的一句话。
所以,他的见解肯定──
诚实善良的卡兰德罗上校的发言,将我想藉由这场交涉摸索和平的构想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帝国得要提出相当的让步……才有进行交涉的基础,还希望您能理解这一点。对方就是如此强硬。」
「这样就只有帝国在单方面的让步吧。」
不对唷──他会对我微笑,是因为温柔吧。
他是个会稍微思考该怎么回答,朝著认为已经失败的对手据实说出一切的诚实交涉对手。
「总而言之,他们想要帝国毁灭。这是对方毫无虚假的希望。」
我愤然回道:
「……对我们来说的大让步,对他们来说是挑衅。所以他们希望我们做的,是死刑犯的下跪求饶啊。」
在这瞬间,卡兰德罗上校就像在说「你误会了」似的摇了摇头。
「没到这种程度。」
他以安抚的语气劝我不要这么急著下判断,希望激动的我能冷静下来。
但是,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啊。
怎么可能,冷静地,接受这份冲击啊!
「但实际上,他们是打算让帝国受到战败国的待遇吧?」
询问后,答案就只有一个。
尽管一副不情愿的态度,但卡兰德罗上校并没有直接否定这句话。事实太过明瞭了。
「义鲁朵雅就只是个中介人……只能说敝国没有自信能靠半吊子的条件进行中介。」
我就像完成一幅拼图似的理解了。只要将一片、一片细小的碎片组合起来,就能完成一幅惊人的景色。
我看出来了。这是一场无法胜利的战斗。
不对,打从战斗方式就是个错误了。
早在军人谈论著外交,向中介人请教「败北的方式」时,就已经无可救药了吧。因为帝国虽然无法成为胜者,依旧自认为是一名光荣的战士。
就连要说是「被打败了」都会感到困惑。
不对,实际上,就连有没有被打败的自觉都很可疑。
而我们可敬的诸位敌手,一点也不打算赐给帝国光荣败北的「荣耀」。
他们已经到了无法用这种程度原谅我们的层级。
而我们还在梦想著用这种程度的事解决一切。
这很滑稽吧。
不在乎不名誉,基于义务的要求……就连陶醉在这些话语之中的我,也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傲慢自大的帝国人。
与现实的遭遇,往往会伴随著非常不愉快的经验。一旦面对到祖国的悲惨命运,泪眼蒙矓还算是可爱的了。
回程路上,等我注意到时,搭乘的国际列车已越过国境。恍惚的我会注意到这件事,是因为列车开始摇晃。
列车的摇晃,听起来就像是国家的嘎吱声。
让人感到寂寞的是,我无法否定这一点。
考虑到当时的情势,能到粮食情况良好的国际铁路餐车上用餐算是一种特权吧……但我什么也吃不下。
隔著车窗眺望到的祖国景色,就彷佛是将沮丧的心情推下悬崖般阴暗。回到帝都时,整座城市的阴暗感无可奈何地刺伤了我的心。
彻底落实灯火管制的市区。
过去的帝都,明明是无比闪耀的光之堡垒。当我踏上车站月台时,我已接受了自己失败的事实。
假如没有义务在身的话,当时的我究竟会变得怎样啊。说不定会就这样突然饮弹自尽吧。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被加工制成了参谋将校。内化的军纪教练与激烈的教育残渣在最后一刻制止了我,将恍惚出神的我带到了参谋本部。
要是觉得我讲得就像事不关己一样,那你一点也没错。
在纪录上,我确实是去报告了。
根据旧识的将校说法,当时的我就像一具故障的发条人偶,踏著无力的脚步徘徊在参谋本部之中,所以我实际上是有把报告带回来,这是事实没有错。
但是我毫无记忆。
「外交没有活路」的报告。
我在进行这段报告时的关键记忆,直到现在都还是暧昧不清。
根据熟人的说法,人脑有时会特意忘却痛苦记忆的样子。或许,我也只是把记忆封印起来了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就是「转捩点」了。因为就在那一天,帝国对经由义鲁朵雅进行交涉的希望变得无限地渺茫。
帝国所梦想的是作为「胜者」的议和。
对如今的读者来说,这是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的观点吧。战后冷静下来,重新读起自己所写文章的我也有同感。
太过于贪婪。
太过于无知。
但也因为这样,当时的我们就只能期待这个结果。
嘶吼著难以接受,进行反抗的结果……就是播下了让我在现代的义鲁朵雅声名狼藉的种子。
在这之后,我奉命参与了一场非我所愿的战役。
作为对义鲁朵雅战争的先锋。从交涉人员突然转职成为侵略者。
不过,我想在此订正一个误解。
我不是打从最初就以外交交涉作为伪装的间谍,这与事实不符。我所进行过的外交交涉,没有一次是以对义鲁朵雅战争作为目的。
我以名誉与义务发誓。
我就只是一心一意地摸索著帝国的退路,然后耗尽心力。
即使假设过对义鲁朵雅战争是「有可能」发生的事,也还是为了避免破局,持续努力到了最后一刻。为此我奉上了一切。
不幸的是,我的努力并没有成果。
而且……我得承认我有责任。
就只能承认了。如果想诚实以对的话,我就只能承认了。
当时的我能确信,除了「外交交涉」之外,参谋本部恐怕还有其他计画吧。甚至有著怀疑「攻击计画」出现徵兆的正当根据。
不过正确来讲,或许该用稍微不同的说法。其实应该说是我能确信「攻击计画」的存在。如果不用奇怪的说法,总而言之,就是我有感受到要是自己失败的话,参谋本部恐怕就会采取其他计画吧。
尽管没有任何人通知我……但能感受得到气氛。简单来说,只要将掉落的拼图碎片组合起来,就能看到事情的全貌。
这听起来像是在自夸吗?
我所做的事就跟偷看文件没两样。只是当时的我有著能察觉到这件事的立场与人脉。
不论是谁,只要处于我当时的立场,就有办法察觉到这件事。
当然,当时的参谋本部在资讯安全上并没有很宽松。
对大多数的同僚们来说,应该就连作梦也没想过要攻打义鲁朵雅。岂止如此,就连经由义鲁朵雅的议和摸索都是个秘密。所以这些动作与其说是参谋本部的组织行为……不如说是卢提鲁德夫阁下、杰图亚阁下,以及自己在不断发挥个人本领之后,作为结果所产生的一种形式。
为了解释这个部分而回顾当时的关联性,也有益于后世吧。还请各位读者稍微原谅我讲一下题外话。
首先是关于我的地位。
就跟前述的一样,我是在义鲁朵雅方面从事议和工作的专员……总而言之,就是我在参谋本部的立场有点暧昧。
我在官方上的地位是参谋本部作战局的高级参谋。
只不过,当然也还担任著外交交涉的业务。我的立场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参谋本部里什么都做的人。
不仅是作战局的机密,就连战斗勤务机密文件都能随便我看。岂止如此,甚至被授予了对战务局里负责铁路时刻表与动员计画的乌卡中校(当时)的有限命令权。虽说是摆好看的,却侵犯了就连参谋总长阁下都得让部下分担的权限。回想起来,打从那个时候起,帝国军参谋本部就大幅偏离了创设当初的构想。
只不过,当时的情势让我们必须得这么做。
而且是迫切地。
在每天忙于工作,埋首处理庞大业务的当时,我甚至不觉得这有哪里奇怪。
……虽然也无法否认,有一半是因为我在逃避现实。
比起权限增加的喜悦,常态性的过劳与精神疲惫甚至摧毁了我的胃。胃炎有多么痛苦,我至今仍能伴随著战时面包的苦涩回想起来。姑且不论逾越制度的对错,但我作为当事者明确断言这没办法成为常态性的理由吧。
会过劳死的。
即使是能撑过严酷野战勤务的参谋将校,也会因为职务的重担与过劳在后方获得光荣的猝死吧。
而这种愚蠢事态的开端,就始于负责如今所说的后方(后勤、物资动员、铁路整体事务等等)的战务局老大,也就是杰图亚副战务参谋长阁下,露骨地遭到帝国最高统帅会议厌恶的情况(在过去的莱希,副战务参谋长就是「战务」的老大)。
他之所以能比较、研究后方与前线的情势,也有受到立场的影响吧。但就算考虑到这一点,指出帝国难以胜利的杰图亚中将(当时)也确实是一名独具慧眼的人才。
如同历史所证明的,该用「可怕」形容的智力自然而然地展现著光芒。
然而,只需看众所皆知的卡珊德拉的故事就好。
那名传说的劝告者,并没有因为她预言的正确性获得赞美。很可悲的,将带来坏消息之人打死是一种普遍性的陋习。人类不想听到坏消息的欲求,往往伴随著对现实的否认。
当然,以正论述说著不愉快话语的杰图亚阁下,其立场急剧恶化。
结果,让杰图亚阁下以「出差」的名目担任东方方面检阅官,但实际上是遭到调动了。
就跟许多读者也知道的一样,作为「作战家」的阁下就在这之后现身了。
然而当时的杰图亚中将可是副战务参谋长。
总而言之,虽然他只是参谋本部的一块重要齿轮,但就因为他很重要,所以让我们底下的人为了补上他的缺口被过度使唤。
这些虽是题外话,但也让我因此能与部下的乌卡中校一起挖掘出关于义鲁朵雅方面的「攻击计画」。
曾有人问过我,难道就无法阻止吗?
很遗憾的,我阻止不了。
与我私下交换情报的乌卡中校有发出警告,通知我作战部署正在一分一秒地进行。在以其他临时业务的名目商议情势之际,他以悲壮的表情向我述说著无法制止的苦境。
「上校,我已经削减到极限了,但还是没剩下多少时间。别说是没有余裕,已经是在读秒阶段了。」
对义鲁朵雅作战?在这种四面环敌的情势之下,再与另一方为敌?只要是有著正常思维的军人,恐怕都会对此举双手投降。
尽管如此,帝国军参谋本部这座军事合理性的神殿,却偏偏亲自以自发性的决心,毅然进行与自己奉行的战争原理原则矛盾的行为。这看在伟大的前辈们眼中,会怎样嗤笑我们的丑态啊。
我与乌卡中校互望著对方的脸,不发一语地抽起菸,然后往日历看去。考虑到路面状况、天候与气象条件的话,真的没有时间了。
「……议和怎么了?」
「价值观的磨合无法如愿。」
「磨合?」
我朝著一脸不可思议的乌卡中校,直截了当地说出我所知道的事实。
「他们希望帝国屈服。」
「恕下官失礼……这种程度的要求,不是早就考虑进去了吗?」
理论终究是理论。
讽刺的是,乌卡中校的疑问,跟我在与卡兰德罗上校对话时所抱持的疑问完全相同。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准备了相当让步的提案。」
想请各位读者们想像一下,当我听到乌卡中校这么说时的内心想法。不知是该嗤笑说这话一点也没错,还是该哭泣,或者是该摇头呢。
到头来,我在那瞬间就只能苦笑。对于我露出暧昧笑容的模样感到困惑,乌卡中校的表情黯淡下来,尽管对他很不好意思──
但我也还留著啊。
即便只是犹豫著该不该说出恶耗的程度,心中也还是留著良心的残骸。理由?因为乌卡中校还是人类,所以会犹豫也是当然的吧。
无论如何都能感受得到,他跟自己是不同的种族。
特别是像我这种沦为参谋将校这个种族的战争机械的齿轮,感觉会与保有人性的正常将校相差很多吧。
尽管如此,义务仍要求我说出恶耗。
「中校,不好意思,在我说话前……你先在椅子上坐稳了。最好确认一下椅背牢不牢固。」
我在告知最坏消息之前先插入这句话。
乌卡中校听懂我的言外之意,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做了一次深呼吸。
两人就这样抽起珍藏的雪茄,当场吞云吐雾起来后,我将在义鲁朵雅与敬爱的卡兰德罗上校进行会谈后所得到的结论,十分简洁地说出口。
硬要说的话,就是尽量不带任何感情。
「乌卡中校,我们认为是让步的条件啊……对我们的敌人来说,是挑衅且高压到不像话的要求唷。」
「……咦?」
「他们是要帝国,是要我们莱希『毁灭』啊。交涉是没得商量。他们的要求很明确,就是要我们下跪求饶。」
此时──
乌卡中校露出的惊愕表情,直到战后过了好几年之后的现在,依旧让我历历在目。我怎么能忘得了啊。
绝望、死心、愤怒,三种感情漂亮混合在一起的苦闷。
因为这张领悟莱希命运的表情,肯定就跟我在卡兰德罗上校面前摆出来的表情一样。
当时的我,当时的我们暗自绝望著。
……在那瞬间,我们确实是就要放弃了。
对于之后的发展,我究竟该怎么说才好啊。该说的事情太多,就连要理出一个头绪都没办法。而且,不能说的事情也太多了。
历史学家会怎样评论我们啊。这是如今已成为老人的我怎样也无法知道的事。
众多优秀的前辈、同行,以及各位战友们先走了一步,让我成为少数的幸存者。
审判的时刻,迟早会来临吧。
雷鲁根回忆录/摘自未出版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