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我、虚脱、断了联系。
底片随处遭到剪断,场景转瞬间改变。
胸腔有着强烈痛楚,全身有着难以抗拒的无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做了些什么」?抢在这些思考之前,必须最优先处理的状况——就是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所必要的乃治疗行为——必须堵住伤口。但每过一秒就有剧烈的疼痛袭来,甚至无法在脑里勾勒治愈魔术的术式。
因苦闷而呻吟,将手抚上胸口。
枪弹贯入心脏——每次送出血液,贯入的枪弹便带来鲜明痛觉,所以首先要取出在体内翻搅的枪弹。
因无法使用治愈魔术,总之先透过产出魔力的方式强行促进新陈代谢,必须把自己的意识拉到可以正常勾勒术式的层级。
有害的雾气也是不安的因素之一,它会加快原本就渐渐低落的体能消耗的速度吧。
明明刻不容缓,情绪倒是相对冷静。魔力,需要魔力,透过呼吸获取魔力吧。虽然肺部可能会溃烂,但现况并无法介意这个。
现在的重点就是尽可能收集魔力。仿佛头骨裂开的痛楚袭来,甚至削减了想惨叫的气力。
还要、还要更多魔力,不要紧,完全没问题。这心脏流有龙血,我中了三发子弹?放心吧,这点小意思怎么会死——!
「唔……!」
心肌发出嘎吱声响排除异物,魔术回路活化,致使体内循环加速的魔力慢慢开始修补身体。
内心某处有个声音问道: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先不论齐格菲的心脏本身非常强健。
也不论尽管承受如此痛楚,还能勉强维系住快要断绝的意识。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也一样,这恢复能力太过「异常」了。虽说破坏力当然无法相比,但现在这个状况和被「红」剑兵〈莫德雷德〉斩杀时极为相似。
当时,尽管拥有这个心脏,自己还是死了一次。
那么为何这次可以避免一死呢?
『——现在别想这么多。』
反复呼吸,积存魔力。好,只能站起来,敌人并没有像变魔术把戏一样消失,也没有认为杀死了自己而大意。
因为对方正以蛇一般冷酷的目光——看着反复吐血与呼吸的自己。
§§§
四处传来痛苦惨叫,因为包围整座托利法斯的雾气导致镇上陷入一片混乱。
尽管穿上铠甲的裁决者急忙追着不听制止冲出去的齐格,却因为雾气妨碍视野,导致她很快就跟丢了。
接着听到某种类似敲打的清脆声音,虽然与过去听过的大炮声有些接近,但没有那么沉重。
「枪声……!」
裁决者很确定「黑」刺客〈开膛手杰克〉一定躲藏在这雾气中的某处,但是,现在她更担心齐格的安危。
对裁决者来说,「黑」刺客放出的雾气除了影响她的视野之外,无法造成其他效果。她甚至连敏捷的层级都没有降低,是因为拥有超越常识的反魔力吧。
「齐格小弟!」
「救……救我……」
回应呼唤的不是齐格,而是一个小孩。裁决者毫不犹豫地打算前往小孩身边。
但——裁决者透过知觉发现「黑」刺客就在附近,所以她丝毫不敢大意,手握旗帜,探索声音传来的位置。
裁决者在朦胧的视野中摸索,立刻发现了小孩所在。小孩用头顶着墙壁,痛苦地按着胸膛,脸上——看不见表情。
裁决者犹豫了一下,刺客的真名是「开膛手杰克〈Jack the Ripper〉」,是过往曾在英国声名大噪的杀人魔——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年幼的少女呢?不过,实际上也没有人知道开膛手杰克的长相和真实身份。
难不成——裁决者并没有抛下些许的可能性,慎重地碰了少女的肩膀。
……突然窜过一股安心与被逼急的情绪,裁决者一接触就得知少女不是灵体〈使役者〉,而是拥有肉体的活生生人类。
「妈……妈……」
「不用担心,我马上带你去找妈妈。」
裁决者这么说,用召唤出来的圣骸布包住少女。只要裹在这块可以保护其中物品的布里,就暂时不会有事。
幸好少女看起来没有受伤……
「咦————?」
「看起来没有受伤」。
这状况不会太不可思议了吗?虽说人工生命体相对比较虚弱,但这是可以导致他们不消十分钟就会死去或昏倒的雾气,这样普通的弱小孩子却可以平安活下来?
运气不好会立刻死亡,运气好也应该无法避免重症。
「那个,你……没事吗?」
「……嗯,已经不痛了。」
少女如此回答裁决者的问题,感觉好像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你原本有哪里痛吗?」
少女默默伸出脚,膝盖的部分有粗暴的撕裂伤痕。那是跌倒受的伤……不对,而且当然也不是雾气造成的伤害。
那是——被某种东西切开的伤痕,所以她才痛得尖叫。
恶寒贯穿全身,一股「杀意」扑了上来。
而且——
这是——
不是一般的杀意,就像黏稠的沥青、烧到发白的五寸钉、发生突变的杀人病毒之类的东西,是强大又压倒性的杀意。
而更恶质的是那股杀意不只针对裁决者——
『要是敢逃跑就杀了小孩。』
甚至针对了裁决者手中抱着的小孩。「黑」刺客似乎对下一击抱持压倒性的自信。
「好啊。」
裁决者发誓保护怀中少女,无论下一击如何,只要手中握着这柄旗帜,裁决者绝对不会倒下。
若要说裁决者误判了什么——
就是她在这一瞬间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即将袭击而来的「黑」刺客——她认定怀中的少女是该保护的对象。
少女张口——并将手伸进去,取出收在胃部的手术刀。
§§§
为了杀害真面目不明的使役者,「黑」刺客想尽各式各样的手段。让自己的主人〈妈妈〉六导玲霞去处置应是主人的少年。
但即使如此,这位使役者仍完全没有陷入混乱,准备迎战刺客。对方使役者可能拥有「单独行动」技能,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个主人。
即使如此也没问题。「黑」刺客毫不犹豫与留情,解放了自身宝具。
「此处为地狱,『我们』是火、雨、力——」
次元扭曲,「杀人案」开始运转。受害者为女性,在「雾中」徘徊的「女性」会在「夜晚」被斩杀。
以上,三项条件皆已具备。少女〈刺客〉的一击乃「解体圣母〈Maria the Ripper〉」,可以杀害几乎所有「雌性」的绝对性宝具。
然后,现在在这里,杀人事件〈宝具〉将会成立。
开膛手杰克至少杀害了五名娼妇——或许如此。
开膛手杰克拥有高水准医疗知识——或许如此。
开膛手杰克或许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
过去的历史明明不会改变,但开膛手杰克就是如此「不明确」。
没有人知道真面目,没有人理解真面目,无论警察、侦探、诗人、教师、医生、杀人魔〈同类〉、灵媒、科学家,甚至——连神也或许如此。
对于开膛手杰克,只知道一件事情。
开膛手杰克专杀雌性。
牺牲者〈女人〉的腹部将会爆裂。在启用宝具的瞬间,所有状况都会结束。
这是即使圣剑挥出的一刀、神枪的连刺都无法做到的——重现杀人现场。
牺牲者将死亡——遭到肢解、内脏被夺,失去血液,「最终」死亡。
「杀人」首先抵达,接着才是「死亡」,最后「道理」才姗姗来迟地完备,完全不容分说,无论迎战、回避、抵抗都毫无意义。
「黑」刺客确定。
得手了。毫无疑问杀害了这个使役者,同时打算扯出使役者的心脏。
使役者拥有庞大魔力,尤其作为灵核存在的心脏或脑部更不用说。「黑」刺客将透过吞噬少女魂魄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若要说「黑」刺客误判了什么——
就是认为少女只是「一般的」使役者。确实,「解体圣母」是一击必杀的无比强大宝具,且条件也完美齐备——「夜晚」、「雾里」、「女性」。
然而,即使能扭曲因果关系强行让状况成立,也必须有使之得以成立的基础,必须有原料。
以这个状况来说,「解体圣母」的本质是「诅咒」——几千、几万胎儿的怨气才是这项可怕宝具的真面目。
因此,能对抗此一宝具的不是幸运或耐力,而是必须拥有能抵抗纯然诅咒的抗性。
然后,身为对象的这名少女——裁决者,贞德·达鲁克毫无疑问是聚集了世上信仰于一身的圣女,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抵抗诅咒的使役者,遑论对「黑」刺客来说,还有非常致命的一点。
她的手中握着圣旗。
§§§
六导玲霞直直地看着自己扣下扳机的左轮手枪。这是一把枪管非常短,叫作犀牛的意大利制手枪,但其实玲霞不知道这把枪的名称。杰克「吃掉」的罗马尼亚黑帮坐拥成山成海的枪枝,而她只是选了其中看起来最轻、最小的罢了。
她心想:好神奇喔。这玩意儿明明只有自己的巴掌大,却可以动一根手指就夺去人命。
生命难道不该是更宝贵、更坚强吗?应该要是这样吧。但即使过了一百年,人类还是会因为小小的铅弹贯穿脑部或心脏而死去。
即使是魔术师,当然也不例外。
六导玲霞低头看着尸体——对方看起来比自己年轻。但如果是魔术师,有可能用了返老还童之术。不过,他确实是想要帮助自己。
「可怜,真的很可怜。」
玲霞几度袭击了魔术师当作自家的场所,已经大致掌握到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所谓的家,会表现出居住者的内心。比方有洁癖的人,很多家里都意外地脏乱,这显示了他们能够容许自己脏乱,却无法容忍他人脏乱。
而魔术师的家里大多都非常简单朴素,这恐怕意味着他们并不重视身为人类的日常生活吧。
玲霞知道有一种人也是类似的情况,就是工作狂……家只是用来睡觉、洗澡的地方,只要具备这些功能就够了的类型。是那些没有嗜好,只将人生一切都献给工作的人用来休息的地方。
另一方面,魔术师通常会在地下或隐藏房间里设置发挥个别巧思的工坊。看到那些工坊,玲霞有种理解魔术师本质的感觉。那里充满他们的热情与人生,有怨愤和希望,同时也有绝望。
玲霞透过审问魔术师了解了他们的生存之道。为了穷究魔术的深奥,花上几代又几代的时间延续自家血缘、反复累积,尽管深知永远无法触及——仍献上人生一切。
玲霞认为这样的生存之道实在太空虚了,但也就是这样吧。
只不过,对六导玲霞来说眼前的对手只是妨碍,她心里只有怜悯,没有感伤。好了,事情如果顺利,就能一口气收拾掉主人和使役者。
只要杰克所说为真,在那战场死亡的使役者约有两到三位。
「来日方长呢。」
玲霞叹口气,打算悠哉地漫步在雾里——
「哎呀。」
马上停下脚步回头,看到不仅胸口流血,嘴巴也吐着血的少年正在挣扎。他似乎还活着。
心脏应该直接挨了三发子弹,正常人类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存活。
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魔术师。六导玲霞看到对方还活着,并未表现出惊吓或慌张,只是接受了「啊啊,原来如此」这般事实罢了。
她以流畅的手法旋开犀牛左轮手枪的弹巢〈Cylinder〉,舍弃三发空弹壳,再次重新装填。
她的动作冷静得可怕,丝毫没有混乱与踌躇……甚至能以一句异常形容。
确实有不少人能冷酷地击发子弹,但看到应该已经杀害的人还活着仍可保持冷静的人就不多了。
遑论玲霞并不是什么受过专业训练的专家,在来到罗马尼亚之前甚至连碰都没碰过手枪。尽管如此,为了女儿〈杰克〉,她仍能平静地扣下扳机——她能平静地杀害任何人。
「朝头部开枪可以致命吗?」
玲霞走近挣扎的少年,在离不到一公尺的位置举枪,心想这样应该不至于打不中。
少年仍垂着脸,用手按着疼痛的胸口,呼吸急促,甚至没能理解玲霞正举枪对着自己。
拜托,快点死吧。
玲霞心中如此祈祷,开枪。
手指力量从扳机传递到击锤,击锤打在雷管上促使火药爆发,枪弹伴随着强大威力射出。那是要破坏人体头盖绰绰有余的能量。面对急冲而至的子弹,这位少年确实非常无力。
不……照理来说,应该很无力。
「理导〈Straße〉/开通〈Gehen〉。」
才觉得蓝白色光芒闪过,就看到少年挥舞手臂仿佛要保护头部,接着响起「砰」一声某种东西爆开的尖锐声音。
「……哎呀。」
原本应贯穿头部的枪弹不知消失到何处。正确来说不是消失,而是破裂了。
玲霞毫不犹豫地再次扣下扳机——少年重复了一次方才那句话,在以手掌弹开子弹的同时使之消散。
「这样子……行不通呢。」
少年渐渐调匀呼吸,原本跪着趴在地上的他以左手撑起身体,右脚扎实地踏在大地上。因为身处雾气之中,看起来的确有承受相应损伤——但似乎也构成不了太大障碍。
「你就是『黑』刺客的主人吗?」
少年压低声音问道。
玲霞退后一步,心想——好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
裁决者颈部稍稍淌血,眼神空虚的少女正以手术刀抵着她的脖子。少女的力量软弱,手术刀也并非蕴含强大魔力,但少女的手臂却变成了令人不忍卒睹的黑色。
死灵附身——这是低级灵附身时常见的现象。驱赶死灵其实并非太困难的工作,而少女使出的攻击正常来说虽是一种奇袭,但应该也能轻易化解。
然而裁决者不仅抱着这位少女,同时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来袭的「黑」刺客身上。
所以这太出乎意料的攻击让她的思考停止了片刻,而停下思考的短暂时间才是「黑」刺客真正想要的结果——
『要来了……!』
『去吧……!』
「黑」刺客〈开膛手杰克〉——启用宝具「解体圣母」。
裁决者——启用宝具「吾神降临此地〈Luminosite Eternelle〉」。
开膛手杰克安排的所有布局都非常完美。她准备了能最大限度活用自身宝具的状况,并利用诱饵促使奇袭完全成立。
因此,「黑」刺客快了一步。
裁决者的宝具慢了一点点。
但即使如此,这些怨念仍无法伤及裁决者。
杀来的黑色怨念打算附在裁决者身上,同时将她开膛剖肚——但裁决者的宝具在那前一秒启动了。
「唔……!」
强烈的冲击闪过圣旗,再怎么样也无法吸收所有诅咒〈疼痛〉,麻痹感窜过全身。这与「红」狂战士〈斯巴达克斯〉单纯的能量洪水般的一招不同,是遵循某种法则的咒术式宝具。
若对象是一般使役者,则足以轻易将其肢解〈杀害〉。
裁决者发出苦闷的声音,咳出变成一团黑的血。然而她甚至连单脚都没有跪地,勉强撑住了。
「这——————!」
发出惊叹的是落地的「黑」刺客。她在万全的态势下启用了毫无疑问是一击必杀的宝具,却连致命伤都没有造成。
「『黑』刺客……你能操控恶灵吗?」
裁决者用单手制住躁动的少女,并碰了她的额头使之昏厥,接着拿出口袋中的圣水洒在她身上,立刻驱除了附身的幽灵。染成一片黑的手臂随即恢复原样——凶恶的面孔也变回原本稳重的少女模样。
「你为什么……没死?」
刺客的声音听来有些奇怪,感觉像好几个人同时发出声音,似乎有杂音混在其中。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看起来就像个年幼的少女。少女使役者本身就已经非常罕见,更遑论还是震惊全英国的连续杀人魔开膛手杰克,真是非常出乎意料。
裁决者没有表露内心的惊讶,回应她:
「很不巧,我对诅咒拥有抗性。」
「……是那面旗子,对吧?」
「黑」刺客理解似的点点头。那面旗子就像避雷针,吸收了「黑」刺客的一击。但是在镇上掳获的小孩身上加诸的恶灵附身也并非毫无意义,确实奏效,致使她启用宝具的时机慢了点。
而代价就是诅咒确实侵蚀了眼前的使役者——但她还活着。
「……姐姐,你的职阶是枪兵……?应该不是,因为这样数目就对不起来了。是剑兵吗?」
「不,都不是。我是裁决者,是这场圣杯大战的裁判。」
「黑」刺客睁圆了眼。
「哦,裁决者……原来还有这种存在啊。」
刺客嘀咕:「我都不知道。」裁决者瞥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少女。如果让她就那样持续被恶灵附身,灵魂迟早会被污染,变成如同活尸的存在吧。
裁决者挺出圣旗,威风凛凛的模样让刺客被震慑般退了一步。
「刺客,所谓的圣杯战争,原本应该是七个主人和使役者之间互相争夺圣杯。像你这样连累毫无罪过的小孩是最糟糕的,我不会放过你。」
「……哦,是这样啊。」
裁决者这番话似乎触动了「黑」刺客的某些部分,只见她瞥了躺在地上的少女一眼,并朝她掷出手术刀。
裁决者以长柄击落手术刀——无法理解,这样的行动毫无意义可言,裁决者只觉得这是一种迁怒。不,若这真的是迁怒——
「刺客……你该不会——」
「小孩子什么的,『随便捡都有一大把』。如果这样你还想保护他们……就请你加油了。」
刺客用手指夹住八把手术刀——微微露出笑容。
§§§
「红」弓兵〈阿塔兰塔〉在托利法斯的市政府屋顶上,愕然看着眼前惨状。
「这是——」
托利法斯被雾气包围。尽管这是一座小市镇,但整座城镇都充满雾气还是太疯狂了。如果是深夜,路上就不会有太多人烟,但现在可是太阳刚下山的傍晚时分,应该会连累许多准备返家的人潮。
实际上,城镇四处传来哀号。一开始是困惑,接着是惨叫,而惨叫之后只剩下干哑的求助声。
……无计可施。
……更重要的是不想做些什么。
「你们运气太差。」
「红」弓兵平淡地低声说。居民应该已经感受到这座城镇的异常状况,但在这种情况下还决定在晚上出门的也是他们。
虽然死亡事件的确与「黑」刺客有关,但害死自己的责任在居民身上,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运气背到极点。
……这种事情很常见。弱者因为运气不好被强者吞噬,就连强者都会被「某事物」捉住。因此,「红」弓兵并不打算出手相助。
虽然视野完全遭到遮蔽,但利用听觉和感应使役者的气息,仍可掌握各个使役者的大概位置。只有「黑」刺客无论如何都因为不清不楚而难以捉摸气息,但裁决者的气息很清楚。不管在怎样深沉的黑夜里,都是一道清廉闪耀的光之漩涡。
「红」弓兵知道「黑」骑兵〈阿斯托尔弗〉和弓兵都在寻找自己,但他们似乎还没能掌握到气息,目前恐怕只有裁决者感应到自己了。
但裁决者现在在雾里狂奔,正与「黑」刺客交手。也就是说,她没有余力注意「红」弓兵的动向。
「话说回来……怎会连个刺客都拿不下?」
「红」弓兵歪过头。所谓刺客是正如其名,专长「暗杀」的职阶。对他们来说,直接面对面交手的做法只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而面对这样的刺客竟然拿不下,若非裁决者是个太过弱小的使役者,就是这场雾为刺客带来非常有利的状况——
无论如何,差不多到了「红」弓兵该下决定的时间。
要冲进雾里呢?还是要像这样继续观望?
持续观望虽是比较理想的战术,但有一个问题……「黑」骑兵从刚刚就一直招摇地从空中侦察。「红」弓兵有自信脚程不会输给「红」骑兵〈阿基里斯〉,但还是想避免被鹰马跟踪。
鹰马是狮鹫与马所产下,能飞翔空中的幻兽。不管自己能在大地上以多快的速度奔驰,只要从空中还是可以很容易看见。
若一举冲进雾里,好处就是可以逮到机会收拾裁决者。「红」弓兵已经认定言峰四郎是主人,她不清楚他的「手段」是否正确,但是他的话语确实带有真实感。
真实到会想相信。「红」弓兵心里怀抱着一项比任何事物都要优先的愿望。
拯救世上所有小孩,且毫无例外地让他们得到爱——能够幸福的世界。恶意嘲笑着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实现,世界是以彼此吞食残杀构成。「红」弓兵其实也理解这点。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她仍不得不祈愿……阿塔兰塔才刚出生就被丢弃在山里。
『不需要女孩。』
父亲这么说,将她丢弃在山中。月女神〈阿缇蜜思〉见状可怜她,于是差遣母熊前去养育她。
她在熊的守护下,于山林中成长。
除她之外,也有很多婴孩被抛弃在山里,他们不是被野兽吃掉就是饿死,这是大多数弃婴会走上的结局。即使偶然存活下来,思考能力也只跟「野兽」同等,是被世界隔绝的无意义之生与无意义之死。
阿塔兰塔多亏有母熊养育才得以存活下来,后来被猎人抱走了。
……她记得。
被抛弃时的状况,她记得很清楚。自己不断挥舞双手,拼命恳求父母——但母亲不在场,父亲仍舍弃了自己。
她记得自己希望得救、希望有人来握住自己的手。
愿望无法实现,只是不断往恐惧之海沉潜——只能嚎啕大哭着一直伸出手。
被抛弃的心伤无法痊愈。
尽管她长大后出落得亭亭玉立,甚至成为出名的弓箭手——她仍维持孤独之身。
她当然有朋友,有一群一起搭乘阿尔戈号、经历了许多冒险的伙伴。但是,她没有遇到即使赌上自己的人生也愿意去爱的人,也没打算去找这样的对象。
在卡利敦狩猎之际,因为自己而引起纷争之后,她变得更是孤僻。
但是——或许因为冒险致使她出名了,她姣好的外貌为众人所知,甚至传到了父亲耳里。
父亲与阿塔兰塔再会,告诉欣喜的她:
『谁都好,去结婚生下子嗣吧。』
对父亲来说,与阿塔兰塔再会值得高兴,但那完全是基于她长成美女,可以用来当作结婚的筹码。
……结果,从一开始到最后,父亲从没爱过这个女儿。
在那之后,她虽设下条件得以逃避婚姻,却因被计略陷害而嫁给了希波墨尼斯。
——她只是想被爱。
她只是想知道无关肉体欲望、名誉和权力欲望的无偿之爱是什么。
甚至如果能认为爱根本不存在就好。这个世界是地狱,是一个父母食子、子食父母的罗刹世界——如果能这么想该有多好。
不是。
世界上还是有疼爱孩子的父母,那就是无偿、伟大的爱。有父母会为了孩子牺牲性命;有父母会为了孩子,让自己的人生过得苦不堪言却仍能一笑置之。
另一方面,也有虐待孩子、把自己生下的孩子当成废弃物〈破铜烂铁〉对待的父母。
阿塔兰塔认为这样是错的。
阿塔兰塔认为这个状况必须纠正。
她明明理解自然的残酷,却仍祈愿着。
之所以参加圣杯战争,是因为她心里怀抱着微小的期待:说不定圣杯可以实现这个愿望。
那是被「红」刺客〈塞弥拉弥斯〉说过「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她自己也明白,这或许是超越圣杯可实现范畴的愿望。
但言峰四郎打开了这条路,那个少年让她看到了希望,找出了利用圣杯拯救世界、拯救孩子们的方法。
那么,即使对方是裁决者,只要会构成妨碍就必须予以排除。
她非常清楚冲进雾里的危险性,尽管非常清楚——
「为了他们〈孩子〉,我在所不惜。」
「红」弓兵〈阿塔兰塔〉从市政府的屋顶往下一跃,冲进雾里。
§§§
每呼吸一次就会产生剧痛,丑陋的伤痕扩散在染满了血的胸膛上。枪弹的痕迹,三发子弹挖开胸肌,命中心脏。如果对方瞄准脑门,毫无疑问会致命。
但目前也绝对算不上是脱离险境——因为齐格被枪口指着。
只要命中脑袋就完了,然后眼前这位母亲正以俐落的手法更换子弹。她的动作极为冷静,完全没有慌张的感觉。齐格推测……她应该习于杀人。
不用几秒,这个女人就会朝齐格的脑袋开枪吧。
于是齐格为了不让她得逞,令魔术回路运转——将魔力集中在手掌上——他已经取得刚刚命中自己的枪弹情报——之后再想自己移动手臂的速度究竟能不能赶上枪弹的速度,并在接触的瞬间使之粉碎——咏唱咒文——!
「喔喔喔喔喔喔喔!」
枪弹弹飞。
对方开了两枪,他也弹开了两发子弹。
右手臂嘎吱作响……骨头毫无疑问出现异常,但他忍住,咬紧牙根瞪着对方。
寻求协助的母亲、与女儿一同欢笑的母亲,你究竟是谁?
是主人吗?还是不同的某人?无论是谁,都不是可以放着不管的人。然而虽然齐格下定决心,女子却没有继续扣下扳机,突然一个转身甩动大衣逃跑了。
「慢……慢着!」
齐格没想到对方会逃走,急忙准备追上去。这时巨大的破碎声响传来,下一秒,两道影子冲了出来。
来者之一是裁决者,另一人则是穿着皮制紧身衣的纤细少女。裁决者以足以破坏石地板的气势奔驰,一只手抱着一位人类少女。而紧身皮衣的少女则以明显超乎人类的速度贴着建筑物的墙壁移动。
「齐格小弟?」
「啊……!」
少女看见齐格的脸之后,眼睛稍稍睁大,露出惊讶的神色。
裁决者立刻挥舞旗帜——尖锐的声音响起,扭曲的手术刀被旗帜击落。
看来少女瞄准齐格射出手术刀,而刀子被裁决者打了下来。
「……你居然没死,吓我一跳。」
「刺客……你似乎跟他有点关系,但现在你的对手是我。」
看样子那个少女就是「黑」刺客——也就是开膛手杰克。
「这玩笑真恶质。」
听到齐格这么嘀咕,裁决者同意般叹气,手中仍抱着失去意识的小孩。
「那孩子——记得是那位母亲的女儿吧。」
「是的。是说齐格小弟,你找到母亲了吗?」
裁决者架起旗帜,慎重地观察刺客的动静并问。刺客仍紧贴着墙壁,手中握着两把手术刀,一动也不动。齐格心想:这样真像蜘蛛。
「……看来,那位母亲是主人。」
「咦?你为什么知道?」
齐格将手按在胸前不发一语,让裁决者看到染满胸膛的血迹。
「我被她开枪打了。」
「原来如此,被开枪打了啊…………你、你、你、你没事吗,齐格小弟?」
其实心脏中弹了根本不是说什么有没有事的状况——但至少现在没有太剧烈的痛楚与障碍。
「没问题。比起这个,裁决者,为了能确实在这里收拾掉『黑』刺客,我打算去追主人。」
「……不,别这样比较好。」
裁决者这么说完立刻挥舞旗帜——在齐格反问之前,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遭到粉碎的手术刀散落在齐格周围。
「我不会让你对主人〈妈妈〉出手。」
刺客看起来毫无情感的脸上浮现杀意,齐格于是马上理解如果自己离开裁决者身边,她将毫无疑问攻过来。
当然裁决者会采取行动防止此事,但毕竟刺客在敏捷这方面甚至不输属于正统英雄的三骑士或骑兵。万一刺客的动作抢先裁决者,她就会干脆地杀掉齐格吧。
「抱歉,看来我成了扯后腿的。」
「不要紧……齐格小弟,没问题,你不需要变,因为再等一下援军就会抵达了。」
援军。
……理解状况的齐格于是改为澈底观望的态势。他原已下定决心,若要对峙就变身为剑兵,不过现在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一旦变身,就等于践踏了裁决者等人的好意,而对齐格来说,这个部分更是重要。
齐格从配在腰际的剑鞘抽出以魔力创造出的细剑,这是以前「黑」骑兵〈阿斯托尔弗〉亲手交给他的东西。使役者的武器是以灵体的形式存在,照理说若不是骑兵便无法以魔力创造出来。
但大概是因为骑兵出于自身意志将此剑交给齐格,再加上齐格本人是一种极为接近使役者的存在,所以可以借由与活化魔术回路同样的方法让这把剑实际现形。
「我觉得你不要那样做比较好喔。」
浅浅笑着的「黑」刺客吹了个口哨,周遭传来无数「喀、喀」的脚步声——裁决者的脸色瞬间发白。
「刺客,你该不会……!」
裁决者迫切的声音让齐格戒备,环顾周遭。在一片大雾中朦胧浮现的,是无数手中握着手术刀的小孩,其中甚至能看到依稀有些印象的身影——是白天在镇上玩耍的那些孩子。
孩子们带着空虚的表情张着嘴,全身痉挛抽搐,握着手术刀的手臂变成可怕的黑色……「黑」刺客是怨灵集合体,那些怨灵似乎附在孩子身上了。虽然都是只要身为圣女的裁决者吟唱圣言就能轻松超渡的存在,但刺客并非把他们当成战力,而是当成会动的人质看待。就因为裁决者是圣女,不可能不出面保护孩子……刺客是这样判断的。
「嗯,那么裁决者,还有那边的……主人?『记得要每个都保护好喔』。」
「齐格小弟!」
不用她说,齐格已经采取行动。他弹开射过来的手术刀,同时想办法放倒扑上来的小孩们。小孩们并非出于自身意志攻击齐格,基本上都是被附身的怨灵操控。但因为原本就已失去意识,就算打昏也没有意义,只能借由放倒这个方式争取时间。
不过,刺客的手术刀会看准齐格努力应付小孩的时机射来,而且还毫不留情地都瞄准这些孩子。
「唔……!」
射过来的手术刀刺中齐格的左手臂。要一边拨开扑过来的小孩,一边防范不知何时会射来的手术刀,实在超过齐格的能力负荷。
尽管裁决者可以击落手术刀,却无法接近只要她上前一步就往后退开一步的刺客。要是大意一举贴近,刺客应该会毫不留情地以手术刀招呼小孩们吧。
裁决者瞬间闪过使用令咒的念头,但一心想逃离的刺客主人将是问题关键。从刺客的态度来看,她与主人之间的关系比起主从,更像母女,因此主人也不会有因为状况而不愿使用令咒的想法吧。如果裁决者用令咒对刺客下令自残或进行干扰,很有可能会被主人立刻用令咒取消。
目前陷入澈底的胶着状态,但齐格的损耗正渐渐加快,等于要跟时间赛跑。不知究竟是骑兵冲进雾里发现他们,投入作战的速度比较快,还是刺客收拾掉齐格的速度比较快了。
刺客认为即使处理不了裁决者,也能轻易收拾齐格。虽然目前已是几乎不可能奇袭的状况,仍能轻松找出他的破绽。
刺客掷出手术刀,开始拆散裁决者与齐格。说是这样说,其实只要把齐格逼到裁决者跨出一步也无法接触的距离便可。
利用怨灵操控小孩,慢慢拆散裁决者与齐格。刺客一边投掷手术刀,一边移动到可以一击收拾齐格的位置。
裁决者接连净化被怨灵附身的小孩。
但小孩人数实在太多,而且即使净化了附身的怨灵,这些小孩仍没有失去作为人质的功用,只是变得比较容易保护而已。
就在这样的的状况下,裁决者发现了。
「齐格小弟!回来这边!」
听到这声音,齐格也总算发现自己因为来袭的孩子而与裁决者完全分开了。
即使裁决者想防范刺客的攻击保护齐格,一旦有十个以上的小孩形成人墙挡在两人之间,裁决者就无法在转瞬间保护齐格。
「太慢了——————!」
刺客一蹬墙壁,朝齐格直冲而去,双手握着切肉刀,准备取下齐格的首级。
确定自己绝对会胜利。
带来绝望性败北的音色。
但是,还有一样东西比齐格下定决心变身;比刺客取下齐格的首级更快速。
神级弓兵——「黑」弓兵〈凯隆〉射出的箭有如凶猛的鲨鱼,撕开覆盖整座城镇的雾气。
等察觉时已经太迟了。灌注魔力的箭如榴弹爆炸,威力大得连齐格都被余波炸飞。承受直击的刺客身体有一大块被「挖穿」了。
「呜、唔呜呜呜呜呜……!」
刺客痛苦地呻吟,但仍高高跃起,从建筑物跳上另外的建筑物,打算逃跑。
然后——
「——休想逃!」
裁决者势如流星飞来。
或许因为刺客一心一意想逃跑,于是裁决者看准小孩们的动作变单调,朝在墙壁上急驰的「黑」刺客〈开膛手杰克〉挥舞圣旗。
尽管「黑」刺客勉强以双手的切肉刀挡下直击,但毕竟圣旗并没有开锋。那是以金属长柄化解攻击,并以此殴打对手的武器。
遑论圣女贞德的旗帜总是与她同在战场,现在更是已经成为她的象征的宝物。
开膛手杰克的小刀是恐怖的象征——尽管如此,仍无法胜过在战场上声名远播的圣旗。
「黑」刺客失败了。足以在石板地上挖出一个坑的强大攻击,使她几乎陷入无法战斗的状态。
暗杀者〈刺客〉这个职阶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她根本没有能与三骑士或裁决者正面抗衡的耐力。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
尽管如此,「黑」刺客还是动着身体想逃跑。裁决者瞥了齐格一眼,原本被怨灵附身的小孩们几乎都像失了魂那样接连倒地。
裁决者认为孩子们会这样应该是「黑」刺客受伤之故,而她也没有判断错误,因为「黑」刺客已经虚弱得不得不把附在孩子身上的怨灵召回。
作为她宝具的雾气也慢慢散去。
「妈〈主〉……妈〈人〉……妈妈〈主人〉、妈妈〈主人〉……!」
「黑」刺客趴在地上,以双手匍匐打算逃跑,嘴里呼喊着母亲。裁决者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
若要说她究竟是加害人还是被害人,她毫无疑问是加害人。但她之所以成为加害人,应该也是因为她是被害人。
看看她的模样、听听她的声音,就能猜测到。
但是——即使如此,她仍是邪恶的。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冠上「开膛手杰克」之名的现象将会无法控制在使役者这样的框架内。
那是特异、异常,存在于领域之外的怪物。
裁决者打算以洗礼咏唱超渡,于是来到「黑」刺客跟前,将手抚上她的脸。
『主原谅一切不义、一切灾厄。并自墓穴拯救其命,给予慈悲、怜悯——』
刺客或许察觉了什么,冰蓝色的双眼因恐惧而睁大。
「不、要……」
裁决者没有回应这句话,继续吟唱。
「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住口!住口、住口、住口!妈妈〈主人〉……!妈妈〈主人〉,救我……!」
咬紧牙根,打算继续吟唱的裁决者突然察觉到庞大魔力。
「这是——令咒?」
「妈妈————————————————————————————!」
「黑」刺客瞬间消失,是主人察觉到使役者的危机而使用了令咒吗?主人似乎就躲在某处监视刺客的状况。或许没有隐蔽自身的犯案行为根本不配当一个魔术师,但看来对方非常理解圣杯战争的系统。
裁决者稍稍感受到「黑」刺客的气息,应该还躲在这座城镇中的某处吧。既然现在雾气已经散去,应该很容易搜索,不能在这个时间点放过她们。
「齐格小弟,我们追!」
齐格点点头,追在裁决者身后跑了起来。
§§§
六导玲霞之所以使用令咒,是因为她发现雾气散去了。雾气散去就代表她〈杰克〉的力量明显衰退,不难想象应该陷入非常危急的状况。
「妈……妈……」
玲霞轻松抱起因痛楚而蜷缩着的「黑」刺客。虽然刺客是使役者,但也只有符合她少女外形的体重。玲霞甚至觉得刺客非常轻,简直像身体是空心的。
「对不……」
「你不用说话喔。好了,睡吧。」
玲霞说完迅速迈开脚步。现在只能撤退了,幸好藏身处离这里不远。
「妈妈〈主人〉……之后该怎么办……」
「先治好伤势再想吧,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
玲霞这么说着并思考,虽然想获得圣杯,但在获得圣杯的路上他们是障碍,而且今后将会更难排除。或许该认定这会是一场长期抗战,并先撤出托利法斯比较好。
幸运的是,只要有魔术师,要获得情报并非难事。无论圣杯在世界的哪里,一定有办法追踪到。
「……欸欸,妈妈〈主人〉,我还想听你弹钢琴……」
玲霞听到刺客突然脱口而出的孩子气要求,不禁嘻嘻笑了。伤势明明应该很痛,她却微笑着说出可爱的任性要求。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弹给你听。」
比起考虑战略,对玲霞来说实现她的要求更是重要。
看到杰克尽管痛苦仍能露出笑容,让玲霞安心了不少。雾气如字面所述,早已烟消雾散,动作若不快点又会被发现——
玲霞快步走在只能让一辆车通过的狭小路上,虽然随处可见倒在地上的人,但她完全无视他们。她不觉得心痛,只认定这些人运气太差,更重要的是,现在必须优先让背着的女儿静养才是。
重新点亮的路灯光芒忽地照亮了面向街道的店面窗户玻璃。
反射的光线让玲霞偶然看到了「那个」。一道身上穿着明显与现代不同风格奇装异服的人影,正拉着弓瞄准了这边——那毫无疑问是敌人,而对方的目标就是背上背着的杰克和自己。
玲霞被迫做出选择。如果就这样下去,那枝箭无疑会贯穿自己与杰克。先不论杰克会有什么下场,但自己毫无疑问会当场死亡吧,无法祈祷会出现什么幸运的结果。
无法逃走,也很难出面交战,更不可能期望对方产生慈悲之心。
也就是说,没有手段可以抗衡。所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嗯,真的别无他法了。」
虽然或许真的没有意义,但六导玲霞认为自己必须这么做。
上述思考在转瞬之间结束。
玲霞一个转身回头,双手放开杰克,杰克自然一屁股跌在石板地上。突然被丢下的少女一脸茫然地看着玲霞——整个人僵住。
「妈〈主〉、妈〈人〉……?」
刺痛的感觉一瞬闪过,即使如此还是能靠直觉掌握。
「自己没救了」。
——原本就是没什么胜算的战斗。刺客的特性就是要在求生战中才能发挥最大价值,因此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堂堂正正地挑战并得胜。
就算想杀害主人,但只要对方躲在城堡里面不出来就很难得手。再加上主人玲霞并不是魔术师,无法从她身上补充使役者力量来源的魔力。
更重要的,是她们的起跑点就输给了别人一大截。如果知道营运这场大战的人是谁,甚至是会想冲去抗议的程度。
不过,玲霞压根不在乎这些。
她也不在乎杀人。虽然杀了一些罪恶深重的人,也杀了一些完全无辜的人,即使如此她仍不觉得煎熬——虽然多少有些同情,但也仅只如此。
重要的点只有两个。
开膛手杰克救了六导玲霞,并实现了她想活下去的愿望。
然后,相处的时间虽短暂,但与她同在的日子是那么快乐。
无论多么血腥、多么残酷——
六导玲霞仍打从心底觉得快乐。
——妈妈〈主人〉。
有一位少女会以纯真的声音呼唤自己,无论她的真面目是什么都无所谓。只是这样就值得高兴,只是这样就能度过美妙的每一天。
快乐的梦境要结束了。
虽然有很多遗憾——但懊悔这些遗憾也无济于事。
这是一场快乐的梦。
趁着思考还没朦胧之前,玲霞迅速在脑中编织文章。
杰克急忙靠近仰躺倒下的玲霞。
「妈妈〈主人〉……!」
伸手抚摸脸颊——还有余力做到这个。微笑——勉强做得到。道别——这没办法,比起道别,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打算送给她的话有两句。
「我以两道令咒命令你。『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会有事』……杰克。」
握有这种东西也只是浪费。
尽管玲霞依然不懂魔术,她还是消耗了最后两道令咒,稍微提高杰克的存活机率。
就是因为不懂,才把这个当成一种祝福。就像母亲为了让害怕的女儿安心那样,玲霞使用了令咒。
「不、不行,妈妈〈主人〉,不可以!不行、不行、不行……!」
玲霞心想,她是个聪明的孩子。
意识渐渐远离,感觉正要离开世界——闭上双眼,连听觉也变得不灵光,甚至无法回握那握着自己的手。
已经再也无法感受、思考了。
六导玲霞只是不经意地露出了符合现状的表情……微笑了。
§§§
「红」弓兵〈阿塔兰塔〉收拾了「黑」刺客〈开膛手杰克〉的主人。虽说放着不管也无所谓,甚至该说刺客阵营若能助长局面混乱会更好。他们是杀人魔,他们的行为太过脱离圣杯大战规范,会觉得头痛的是那些魔术师。对「红」弓兵来说,并没有任何影响。
不过——「黑」刺客连累了孩子们。
在这个时间点,对「红」弓兵来说,刺客与其主人便成为了敌人,尤其她根本不打算原谅主人。刺客虽然是小孩,但主人是成人——主人默许了自己的使役者连累无辜的孩子们。
原本她搭起箭,打算连同刺客一起收拾掉,但令人惊讶的是刺客的主人不知是否为了保护刺客,竟回头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偶然交会。
那主人看起来不像狠毒的魔术师,只是个穿着现代风格服装——随处可见的女性。
女性露出虚渺忧愁的笑容,毫无抵抗地等着弓兵放箭。不,不是这样,看样子她似乎想保护刺客。
——那明明就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红」弓兵不会犹豫,如果能让她好好瞄准,那是更好。她心态中庸,完全不带任何情绪地放箭。
这一箭要杀害一个人类绰绰有余。射出的箭贯穿女子胸膛,这样的手感让「红」弓兵确实感受到自己收拾了「黑」刺客的主人。
「妈妈〈主人〉……!妈妈〈主人〉、妈妈〈主人〉、妈妈〈主人〉……!」
刺客的主人将手抚在拼命呼喊的少女脸上,低声说了些什么之后就断气了。
虽然一股类似罪恶感的感伤揪了一下心,但弓兵并未因此所动。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刺客是使役者,使役者就是为了在圣杯战争中取胜而被召唤出来的存在。
即使外观是小孩的样子,那也只是这个使役者全盛时期的姿态罢了。
……虽然有些奇特,但就是这么回事吧。
「黑」刺客只是茫然地看着主人的尸体。虽然这样放着,她也迟早会消失,但不能保证其他主人不会出现。
弓兵心想还是收拾干净点,于是又搭起了箭。刺客仍然蹲在尸体旁边动也不动,或许甚至没有理解弓兵即将放箭吧。
弓兵心想:这样就好,就这样丢下一切吧。无论遗憾、希望、绝望,只要消失之后都没有影响了。
这一箭贯穿心脏。刺客只做出了抽搐一下的反应,甚至没有发出惨叫。
「红」弓兵疑惑地接近过去。箭应当确实破坏了「黑」刺客的灵核,但她对此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没有表现痛楚,也没有消失,这景象有些异常,刺客只是仰望着天空。空虚的表情明确地让人知道,她早已不是能够作战的存在。
尽管如此,「红」弓兵仍觉得背后窜过一阵寒气,感觉自己开始害怕了起来。
英灵必须克服各式各样恐怖成为勇者后才能成为英灵。阿塔兰塔既然已身为英灵,她当然很了解这件事情。
她不怕漆黑的森林、不怕神所释放出来的巨大神猪。
即使身处瞬间大意便会招致死亡的战场,她也能笑着克服。即使在圣杯大战之中,这一点也理应不会改变。
现状无须恐惧。她已杀死了敌人,即使没有杀害,对方也已经濒临死亡。这里虽然是敌方阵地之中,但她有自信凭自己的脚程能够顺利逃脱。就算所有事情都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最终导致自己死在这里,她虽会觉得有些悔恨,但仍能接受。
这就是面对战争时所需背负的业。身为英灵,每个人理应都有这般觉悟。
然而……
「红」弓兵退后了一步。现在面对的这份恐惧与那些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一切都将结束」的感觉。
有什么值得这么害怕?「黑」刺客已经无法反击了啊。
主人已死,无法使用宝具的使役者究竟有什么威胁可言?
她应该无法构成威胁才对——
「黑」刺客的头像玩偶般一举转了过来,面向「红」弓兵。那空虚的双眼让弓兵觉得有如蓝水晶般美丽。
「黑」刺客开口。
「为什么?」
只说了这句话的「黑」刺客口中喷出土石流般的漆黑团块。
「红」弓兵急忙往后退开,但以她来说这反应却致命地慢了。
「这是……?」
作为刺客被召唤出来的开膛手杰克是怨灵的集合体,只是在白教堂被抛弃的大量胎儿以少女的形体暂时现形罢了。
就在刚刚,「红」弓兵的箭将她从「开膛手杰克」这个框架解放了。
如浓雾的怨灵们扑向附近活人〈弓兵〉——立即包围她。
——这一瞬间,「红」弓兵看到了地狱。
问:地狱是什么?
答:永远持续的拷打。
答:永远反复的杀戮。
答:永不停止的绝望。
原来如此,确实上述都很符合地狱的残酷。
但是,这世界上其实有很多种地狱。
雾都〈伦敦〉白教堂——对特定的人来说,这里毫无疑问是地狱。只是要活着都无比困难,遑论是带着尊严的人生更是不可能。
一个九岁少女必须卖身的世界哪有什么尊严可言,揉皮工厂和肉类处理场的恶臭无时无刻飘散,老鼠、蟑螂活得可快活了。这里没有强者,只有凄惨的弱者、可悲的受害人与残忍的加害人。
没错,地狱。
这里是地狱,「这才是」地狱。小孩,有小孩,有很多小孩。
眼神死的小孩,理解这世界上没有爱的小孩。不,不是这样,世界上有爱,确实存在,即使如此却无法呼唤她们,想出手帮助,想帮助你们,身体却动弹不得。
小孩们一齐看向她。
——我救你们!我会救你们!我以前曾经像你们这样差点堕落,但我获救了!希望这样的喜悦、这样的欢欣可以让你们也——
即使说不出话,「红」弓兵〈阿塔兰塔〉仍不断用心倾诉。小孩们则默默地走近这样的她。
小孩们身上没有喜悦、悲伤与憎恨,空泛的双眼像鲨鱼那样。
足以令人发毛的可怖让「红」弓兵不禁想退后,但一个小孩就在此时抓住了她的手臂。
小孩们一同开口。
「陪我们。」
接着「窜进」皮肤内。另外一个小孩抓住她的脚——一样钻进她的血管。一个钻进神经、一个钻进骨头、一个钻进内脏、一个钻进肌肉、一个钻进脑髓。
「红」弓兵惨叫。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她们的绝望澈底伤透了她的心——
§§§
打算追踪「黑」刺客〈开膛手杰克〉的齐格和裁决者也被「那个」连累了。
两人跑在马路上,突然一阵黑雾扑了过来,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整个扯了进去。全身被泥巴般的东西缠上,感官仿佛要睡着那样被截断。
回过神来,齐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奇妙的地方。
「这里是……」
那是一座格外寒冷、充满着雾气的城镇。四周散发着恶心的臭气,感觉是肉的臭味、内脏的臭味和呕吐物的臭味……
齐格判断这里并非托利法斯,因为建物的建造工法完全不同,而且路上看得到行人。雾气虽然带着些许呛鼻的气味,却不至于招致痛苦。
他发现自己全身的感觉都有些迟钝,以及走在路上的行人全都无视自己的存在。
他迈步而出,感觉不到双脚踩在大地上的回馈,简直就像薄薄的塑胶袋那样,非常危险。
齐格判断自己——身处幻觉,而且是恶梦内部。
问题在于这是谁的恶梦。这不是齐格的梦境,他完全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色;应该也不是裁决者,因为齐格已经知道她的真名,无论怎么想,都不觉得眼前景象和她生存的时代相符。
刺骨的寒风吹着,皱成一团的报纸飘落齐格脚边。
他看了看上头的文字——理解了状况。
『来自地狱〈from hell〉』——『开膛手杰克』。
这里似乎是开膛手杰克……也就是「黑」刺客的恶梦之中,但关键的刺客人在哪里?她……不,他吗?哪一边呢?好奇怪,应该不至于忘记这个……
「可恶,情报又被消除了吗?」
无论怎么追、怎么查,都可以钻过空档顺利逃脱的结果反而令人钦佩,但这次绝对不会再让刺客逃走了。
齐格为了追踪开膛手杰克而踏出脚步——这时视野突然扭曲,场景瞬间切换。
——直到这个时候为止,齐格仍不否认自己对人类抱持着幻想。
——他的自我意志是在短短几天前觉醒,尽管拥有知识却没有任何经验的他,实在很难说理解人类的恶行有多么严重。
——更重要的是,他很幸运,身边的人都是英灵、英雄,也带来很大影响。
——世界很美丽。为了说出这句话,人们究竟牺牲了多少?齐格还没有理解到这一点。
笑啊、笑啊、笑吧。
这里是世界最底层,除了地狱深处〈悲叹河〉之外什么也不是。当然,没人知地道狱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地狱是不是存在都不得而知。
参观者只会知道一件事,就是「这里毫无疑问是地狱」。雾都〈伦敦〉/白教堂,伟大的人体处理场,一旦落入就绝对不可能逃脱的女蜘蛛巢穴。
除了希望以外,这里装满了潘朵拉盒子的一切。各式各样灾难、各式各样绝望流入、集约,如污泥不断洒落。
无论内外都有如怪物的娼妇们贩卖自己的性,并利用贩卖性获得的金钱,掐死因为这样的行为而诞生的生命。
捏烂捏碎。
反复重复。
捏烂捏碎。
处理处理。
血肉流入河川,反正工厂也在排放废水,就算再多增加一点蛋白质也无所谓吧。
确实无所谓,完全没问题。从世界这条大河的角度来看,这点东西不过是些许污泥罢了。
而怪物就从这堆污泥之中伸出手,于焉诞生。
所以这里是地狱、炼狱,是非人的禽兽所居住的恶德都市〈巴比伦〉。
齐格亲眼看到了。
看到未成年少女为了生存而被毛茸茸大汉侵犯的样子。看到为了抢夺那个少女手中的面包,于是拿棍棒殴打少女的少年。看到少年赌命抢来的面包又被使用恶劣手段的大人抢走,最后那面包到了毫无意义的人手中。
看到胎儿,看到在无节操性交下产下的生命遭到世界废弃的样子。
在这地狱里,小孩不是被杀害,是被消费掉。
就这样,小孩们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世界就像丝绸那样缠绕住他们,让他们动弹不得地被蛇吞下。
丑陋。
太丑陋了。
如果有邪恶的存在那还好说,若有一个超级大坏蛋——并且是由他支配这一切,那么齐格还能够投身于幻想之中。然而,这是「系统」,是人类打造城镇、加以发展的途中产生的不良债权,或者可说是脓疡。
没有人能弹劾这一点,没有人能拯救他们。不,根本不可能出手拯救,系统本身并没有认知到拯救这个行为的存在。
「住手。」
齐格发抖蜷缩着。至今虽然几度面临死亡,但那些都是肉体的死。眼前的景象正在残杀齐格的心灵。
「住手……拜托,算我求你了,住手啊!」
幻想遭到污染,原本应该美丽的光景渐渐褪色。
「——对,就是这样。」
当他回神,发现景象又改变了。雾气变浓,月光无法照亮地面……是一个略显寒冷的夜晚。刚刚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呢——齐格看了看周围,发现了。
他自己孤单地站在一条马路上。
「……什么『就是这样』?」
齐格明确地出声,接着看到小巷里一道影子蠢动,他于是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
一个穿着褴褛的少女伫立在死巷里。
齐格不经意地理解——她就是开膛手杰克。
「我再问一次,什么『就是这样』?」
少女以奇特的诡异声音回答:
「世界很丑陋。」
齐格听到「沙沙」一声回头——眼前也是一位穿着褴褛的少女。少女开口道:
「所以,才想回去。」
「……想回到哪里?」
再次传来声音,这次是从头上传来——是一个衣着破烂、泰然走在墙壁上的少女。
「回到妈妈的肚子里。」
又出现了。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她们以空荡荡的双眼看着齐格。
「想回去。」
「想回去啊。」
「只是想回去妈妈的肚子里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欺负我?」
「只是希望能得救而已,为什么没人救我?」
「是我们不好吗?」
「是讨厌我们吗?」
齐格无法针对这些问题给出理想答案,想活下去这个前提并不存在于她们身上。
少女们抓住齐格的手臂,脸上带着又哭又笑的表情溶解,渗透到齐格体内。
「世界——非常丑陋,『我们』知道这点。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活下去吗?」
这句话在仍不理解世界的少年心中,划出难以抹灭的致命伤痕。
§§§
裁决者也被少女们〈杰克〉的恶梦缠上,她走在充满生物腐败般臭气的大马路上。
「这里是……英国吗?」
方才还在的托利法斯建筑物虽然保留了中世纪风格,街道仍维持着干净卫生,不过这里完全相反。建筑物虽然有着蕾蒂希雅记忆中所熟悉的近代样式,却带着难以言喻的不祥感与不卫生。
这是开膛手杰克诞生的都市,有着冷到足以令人冻僵的雾与黑漆漆的夜晚。裁决者在马路上迈开脚步。
这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褪下了铠甲,应该握在手中的圣旗也不见了。但是,她跟内心不踏实这种情绪无缘,光明正大地直直向前走。
裁决者大致上猜测得到这片幻影是什么,也知道该怎么样逃离这里——不,应该说该怎么做才能打倒对手。
……这是一件可悲的事。即使结局是幸福的,仍必须有人背负起过程中的痛苦。
无罪的人们、无罪的小孩,有如无瑕〈Innocence〉结晶般的存在。
「——即使如此,若不将之打倒,就什么也没得商量。」
独自嘀咕着的裁决者眼神充满强大的意志,如刀刃般锐利、如钢铁般坚固的意志。
小巷里面有小孩,用充满绝望的双眼瞪着圣女贞德·达鲁克。来自弱者的杀意——不过裁决者没有怯懦,瞪了回去。这样的杀意不该由身为英雄的人投射到一个身为绝望被害人的小孩身上。
小孩惊讶地退后一步,裁决者以冷漠的语气问道:
「怎么了,『黑』刺客〈开膛手杰克〉……不,应该说原为『黑』刺客的少女,拥有了开膛手杰克名号的无名少女,你想逃吗?」
「……你为什么不怕?」
「怕?我为什么要觉得你们可怕呢?你们明明只是可悲的牺牲者啊。」
这句话说完,无数小孩立刻窜出,她们的长相虽然天差地远,却有着某种统一的感觉。每个人身上都脏兮兮,眼神充满昏沉的黯淡光芒。
这才毫无疑问是人间地狱,她们体现了所谓人间地狱为何。
无论怎样无情的人,被丢到这里都会感到困惑、恐惧、战栗吧,这才是作为开膛手杰克起点的内在世界〈Inner Space〉。是临死之际的她让人所见,充满人类丑陋一面的漆黑箱庭。
「圣女。」
「天使。」
「拯救可怜、无比可怜的我们〈杰克〉吧。拯救、拯救、救救我们,握起我们的手,拜托、拜托、拜托——」
包围裁决者的孩子们带着拼死的表情抓住她。
圣女一定会拯救她们,如果是圣女一定可以给予她们救赎。不,现在这个状况即使不是圣女,只要是正常的人也一定会有所感受。
然而被包围在中央的她却不为所动——甚至脸上完全不见丝毫动摇、同情与怜悯。
圣女严厉地宣告:
「——我做不到。我可以拯救迷途的孩子们,也可以借由祈祷净化有所遗憾的灵魂,但是,『只有开膛手杰克无法拯救』。」
孩子们僵住了。
「你们已经被嵌入『他』的传说之中,名为开膛手杰克的杀人魔已经变成『是任何人也不是任何人了』。你们能确定你们所杀害的人就是开膛手杰克的牺牲者吗?你们不知道对方的姓名、长相,只是因为想追求母亲的影子就杀害了对方,不是吗?」
开膛手杰克至少杀害了五位娼妇——
开膛手杰克挖出了受害者的内脏——
开膛手杰克寄信到报社——
开膛手杰克是医生。
开膛手杰克是皇室成员。
开膛手杰克是画家。
开膛手杰克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类。
全部是谎言,也全部是真相。各式各样八卦、传闻、推理错综复杂的现在,要掌握他,不,她的真面目是困难到超乎想象的行为。
谁也是,谁也不是。谁也不是,谁也是。
问题在——可能性几乎是无限地存在。一旦事情变成这样,身为反英灵的开膛手杰克就会包含了这世界上的所有可能性。
圣杯恐怕也是打算召唤出各式各样型态的「开膛手杰克」吧。
「没错,你们被『开膛手杰克』吸收了,或许是被吸收了……所以变成即使能够打倒你们,也无法拯救你们了。」
「——怎么会?」
「不要啊——」
「我们、我们是——」
孩子们出现动摇之情。尽管寻求救赎,却将来到此处的人类悉数污染的他们,果然属于恶灵之类。尽管不明确,但他们也多少理解了自身会走上的结局为何。
圣女的祈祷并非救赎——
「……你们应该明白吧,我会从现在开始消灭你们。」
那是完全消灭其存在的洗礼咏唱。
『主的恩惠无比深,慈悲永不灭。』
「为什么……怎么这样,为什么……?」
「因为这是自然的道理……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因为膨胀的憎恨与杀害掉的人们的绝望让你们变质了。现在你们所有人,都无法摆脱『开膛手杰克』这个概念了。」
『你住在无人荒野,不知前往生存之处的道路。』
他们以群体的形式形成单一个体的「开膛手杰克」。
每个个体甚至没有名字,世界并没有认知他们为独立存在的个体。
『饥饿、口渴,灵魂衰弱。』
「不是!不是这样,我们、我们是——!」
「那么,你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吗?」
小孩们停止呼吸。这是禁忌的问题,在胎儿状态遭到抛弃的他们没有名字。即使人类可以拥有名字,但不会给细胞取名字的。
『唱颂其名,获得救赎吧。唱颂引导你至生存之处者之名。』
「那么——」
裁决者缓缓伸出右手,这时一道呐喊从某处传来。
「住手……裁决者,你住手啊……!」
「『红』弓兵〈阿塔兰塔〉……?」
「红」弓兵拉弓搭箭,瞪着惊愕的裁决者。弓兵的右手已经染黑,明显遭到恶灵附身了。
「弓兵,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的右手——」
弓兵仿佛要打断裁决者的话般放箭。
「闭嘴!你才是想做什么?『他们只是孩子啊』!他们是孩子,只是无害的灵体,『甚至不属于恶』!他们是牺牲者,是被世界的架构〈系统〉捏碎的可怜灵魂啊!你为什么忍心灭了他们?」
恶灵们对「红」弓兵的话做出反应,一举绕到她的身后,应该是感受到她会庇护自己的强烈意识吧。
裁决者手中没有武器,而且这里本来就是幻影世界,无论怎样交战都不会有结果,弓兵搭在弓上的箭也没有效力。
……那副弓箭代表「红」弓兵的意志,如果你想杀了这些孩子们,那我就会杀了你的报复意志。
裁决者心里应该是有些同情地瞪了过去——被弓兵瞪回来。
「弓兵,你也是英灵,应该是理解的吧。『那些孩子没救了』。所谓他们活着,就只是增加自身的同伴而已。说起来,让这些孩子——灵魂回归安宁之处才是慈悲啊。」
「红」弓兵毫不犹豫地再次放箭,钢铁箭镞贯穿石地板。直截了当到甚至可悲,错得要命。
「这是哪门子慈悲!『拯救才是你圣女的职责』!奥尔良的圣女,你是为何在战场不拔剑,只管挥舞旗帜呢?不就是因为不想杀人嘛!为了不让你的双手染血——」
「——『红』弓兵,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裁决者以冷漠的声音告知。那是甚至能让经历许多战乱的猎人都瞬间被压制,如刀刃般锐利的声音。
「因为没有用剑,所以我的双手是干净的?『怎么可能』——我投入了那场战争,决定作战,从那个瞬间开始我的双手就等于染满了鲜血。你不要太瞧不起我,我对于要灭了她们可是没有丝毫犹豫!」
这句话让「红」弓兵打从心底愤怒,咬牙切齿吼道:
「那么、那么,你根本不是圣女……!」
「『红』弓兵,你说得没错,正是如此。每个人都称我为圣女,但『只有我自己』从来不这样认为。」
「红」弓兵脸上浮现愕然的表情。或许她认为如果裁决者是圣女,就有可能拯救她们吧。
「这里是她们记忆中的世界,只是残留思念生出的幻影,你打算让她们永远在这暧昧的世界里承受痛苦吗?好了,快退开。」
「红」弓兵尽管苦闷,仍坚持阻挡在前。
「……!……我……拒绝……!如果、如果我舍弃了这些孩子,还有谁会爱她们?裁决者,你刚说要让她们的灵魂回归吧?那是一种升华,只是单纯的杀害吧!我——」
弓兵和裁决者都停止了说话,一个躲在弓兵背后的少女来到裁决者跟前,脸上带着茫然的表情——裁决者心想,简直就像被丢到荒郊野外的小狗。
「欸。」
裁决者回应对方呼唤,用手撑着膝盖,将视线拉到与对方齐高的程度。无论怎么说,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都毫无疑问是一种「罪」,所以起码不该视而不见。
「嗯,有什么事呢?」
「你……即使杀了我们,也觉得无所谓吗?」
这句话化为利剑刺进裁决者胸膛,她咬着牙——忍耐。
如果救得了早就出手拯救了,如果能帮助早就出手帮助了。但是,她办不到,裁决者很清楚,那就是办不到的事情。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得继续向前迈进。」
咬紧的嘴唇流出鲜血。看到这个的瞬间,「开膛手杰克〈小孩们〉」的动摇和恐惧消失了。
「别……别,别去……你们别去啊……!」
躲在「红」弓兵身后的小孩们接连来到裁决者跟前,「红」弓兵虽想拉回她们——但孩子们拒绝般从她的臂弯钻了出来。
「——这也没办法呢。」
「嗯,这没办法。愿你们得到安宁。」
他们就像体悟结束到来的猫那样,没有逃跑,接纳了裁决者的手。「红」弓兵理解到已经「无计可施」了。她们必然会死,这是无法颠覆的事实。
更重要的是孩子们拒绝了她——所以她不行动。在这幻影的世界里,只能以第三者身份旁观一切发展。
『填满干渴的灵魂,以良品满足饥饿的灵魂。』
咏唱非常庄严,且迅速地消灭他们的存在。这并非反复的死亡,而是如字面所述的消灭。他们将排除于轮回之外,无论是怎样的圣杯战争,都不会再以「开膛手杰克」的身份召唤出来。
这看起来很像救赎,但其实并非救赎。成为使役者,即代表获得第二人生,但这样的第二人生对他们来说等于是第一段人生。
他们很自然地牵起彼此的手,直直地看向裁决者。
『拯救在深邃的黑暗之中,受痛苦与铁束缚者吧。』
消失而去。那不是升天,也不是堕入黑暗,只是像雾气那样溶解于世界之中。
「啊啊——」
在这之间,裁决者完全不改严肃的神色。如果她哭了,孩子们就会知道她因自身之死而悲伤,因此留下遗憾于世。所以,裁决者像钢铁般伫立当场。
『现在,打破枷锁,由深邃黑暗中拯救出。』
「真不想死呢——」
差点要因为孩子的低语而跪地——但不可以倒下,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动摇,只是淡漠地持续「处理」他们。
『给予为罪行所困、因不义烦恼者救赎。』
小孩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的同时,恶梦般的雾都〈伦敦〉也渐渐消失。这是基于他们的记忆重现的场所,一旦他们消失,自然不容许继续存在。
就这样,在黑暗之中,只留下最后一位少女。她以纯洁的双眼凝视着圣女。
「我们会消失吗?」
「嗯,因为这是自然的道理。」
「这样啊,果然是这样。我们哪里也回不去,哪里也去不了呢。只能一直绕圈、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哪里也抵达不了。」
这么低语完,少女笑着问道:
「——伤心吗?」
「……不会,你们只是往该去的地方去而已,这并非值得悲伤的事情。」
圣女以僵硬的声音回应。
「所以你才不哭啊。」
圣女不哭泣。她以厚重的壳覆盖自己的心,冷酷地践踏孩子们,所以没有权利悲伤。不是制裁罪恶,只是无法容许孩子们存在的她——自然不被允许悼念他们。
『给正义之士欢喜之歌,给不义之士沉默。』
圣言持续纺织。
少女没有笑、没有伤悲,只是以空虚的眼接纳这一切。
『————愿逝去灵魂得到安息〈Pax exeuntibus〉。』
「……你真可怜。」
最后少女留下怜悯圣女的话语消灭——雾气于是散去。不屈膝、不颓丧、不哭泣、不呜咽,她绝对不怜悯这些连出生都不被允许的孩子们。
同情只会招来牺牲者,一旦被缠上,一切都将徒劳无功。
她亲手消灭了哭着表示只想回家的牺牲者,这是没人可怪罪、无人能弹劾,只是犯下罪过的杀人行为。
咬紧的嘴唇淌出了血。
裁决者现在亲身体验了何谓人类造的孽。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她仍不受挫。裁决者并未大意地盯着「红」弓兵〈阿塔兰塔〉。虽然她也担心跟自己一样被带进那个世界的齐格安危——但她相信,只要稍微没有注意弓兵,就会陷入致命的状况之中。
回归现实的「红」弓兵蜷缩着身体颤抖着,裁决者觉得她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无论怎么看,她都确实丧失了自我理智。
……目前还没有确定她是敌人。当时在我方离开之后,「红」弓兵、枪兵、骑兵到底选择了「哪边」,确实还没有确认。
但是,从刚刚的样子来看——
「裁决者……你杀了她们对吧?」
空虚的声音回荡在夜路上。听到这声音,裁决者理解了。
「对,杀了她们的确实是我。」
她是敌人,绝对无法与自己相容——
摇摇晃晃站起身的她因杀意而不断颤抖着怒吼。
「是吗,你也是切割的那一方啊?那些孩子只是想活下去,而你也是践踏她们的那一方吗?」
泪水伴随深沉杀意从眼里渗出,嘴唇激动得几乎要淌血了。
虽然只有几句,但裁决者跟她在战场上对话过——现在完全看不到当时她那悠然的态度。
并非因为敌我之间的立场,而是裁决者伤害了几乎等于她灵魂的事物。
英雄都有不可触及的伤。对「红」弓兵来说,那就是孩子们。既然没有拯救孩子们〈开膛手杰克〉,那么对「红」弓兵来说,裁决者就澈底是敌人了。
即使他们是绝对无法得救的存在,「红」弓兵也会挣扎着想救他们吧,无论经历怎样的苦闷与绝望也绝不放弃。
「……『红』弓兵,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接受吧。」
「——她们是可以获救的。」
「无法,不管怎样那些孩子们都是恶灵,那些孩子没有获救的概念,所以不管她们怎样追求温暖——一定会『毁了』给予她们温暖的对象。」
「红」弓兵一拳捶在旁边的石造建筑物上,墙壁伴随剧烈的破碎声无力地崩塌。
「你闭嘴!可以救……可以救的!即使我的力量办不到,『圣杯的力量』也应该可以救助她们!」
她说了圣杯的力量,那就是要让圣杯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现在圣杯应该处于言峰四郎的支配之下。
「红」弓兵仿佛表态无须废话般,对仍想发问的裁决者拉起弓。但是,因为雾气散去而得以看见两人的「黑」弓兵〈凯隆〉稍稍抢先了一步,在建筑物上瞄准了「红」〈阿塔兰塔〉。
「——其凶猛如神之铁锤〈αστραπηχ ειμων〉。」
射出的箭有三支,每一支都灌注了满满的魔力大放送。如果是骑兵或剑兵还不好说,但「红」弓兵身上可没有能防范如此强大破坏力箭支的庇佑,一旦命中,几乎毫无疑问会当场死亡吧。
但是,重点在于要能——命中。
石地板破裂,挖出一个大坑。但如同猛兽般怒吼一声的「红」弓兵,以骇人的敏捷动作悉数躲开三支箭。那以四肢活动的猛兽般动作,令「黑」弓兵一脸苦闷地不得不佩服她不愧是在野外生长的猎人。
但是,「红」弓兵完全不在乎方才的扫射,也没看「黑」弓兵的方向一眼,像只野兽般呼出锐利吐息——她对着裁决者,仿佛吐血般吐露怨愤并怒吼:
「——绝不饶你!裁决者!我绝对不原谅你那充满欺骗的人生!虚伪的圣女啊,没有拯救孩子,而选择杀害他们的你——我绝不宽容!如果想要圣杯就来抢啊,我阿塔兰塔会一个也不留地射穿你们所有人!」
「红」弓兵苦闷地喘着气,瞪着敌人〈裁决者〉,迅速后退。
生前,为阿塔兰塔美貌吸引的男人们必须通过一项考验,就是跟她赛跑并胜过她,而跑输的人只能死。即使如此,仍有不死心的男人陆续挑战这项考验——然后每个都失败了。
能够跟她比脚程的人,大概只有「红」骑兵〈阿基里斯〉吧。即使是希腊的大贤者凯隆,在单纯较量奔跑能力上也绝对追不到她。
「——『红』弓兵,你想逃吗?」
「黑」弓兵以为刺激「红」弓兵的自尊心,她就会转而迎战,于是抛出了这番话。但「红」弓兵连看都不看「黑」弓兵一眼,迅速逃进黑夜之中。
「……看样子是追不上了。」
裁决者也能察觉。她在转瞬间脱离战斗区域,接着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就会冲出这座城镇了吧。她恐怕是来担任斥候,因此尽管机会难得,但会为了收拾「黑」刺客〈开膛手杰克〉而行动,仍属特例。
她应该是想拯救那些孩子,但她的箭却释放了「黑」刺客身上的某些东西。原本应当会破坏灵核——或者因为主人死亡,切断使役者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最终消失。
但事情没有这样发展,以结果来说,「黑」刺客重现了那个地狱……
裁决者摇摇头,先抛开这该思考的事情。既然已确保了这块区域的安全,那就该找出齐格——
「齐格小弟!」
裁决者喝叱纠结惨叫的内心,开始寻找周围。齐格应该也一起被扯进那片雾里,虽说自己承受住了,但内心只能用纯洁无暇形容的那个少年受得了吗——?
之后,裁决者发现如胎儿蜷缩着的齐格。她抱起他并呼唤:
「振作……齐格小弟,你振作点啊!」
齐格虚弱地颤抖着醒来,裁决者还来不及安心,他就揪住裁决者的胸口问道:
「裁决者,那是什么?」
「齐格小弟……请你冷静下来。」
但齐格却以被逼到极限、混乱无比的表情逼问裁决者:
「那是『普通』人类吗?不是魔术师,而是普通的人类也会弄出那样的地狱吗?」
齐格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使役者因为拥有超乎规格的力量,才会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魔术师尽管是人类,却偏离了人类常理。
而除了人工生命体,他遇见过的人类屈指可数,只有逃跑抵达的村庄里的老人,和今天在镇上遇到的人类而已吧。
当然,他也没有要在人类身上追求完全的善。
但是——他应该相信人类并非恶,应该认为人类不会主动想要打造出这般地狱。
该怎么告诉现在快哭出来的他呢?该说他们也不是想搞出这样的地狱吗?还是该说人类的生存本能就是能容许恶的存在?不对,他想相信「人类是善良的存在」。
不过裁决者知道这是错的。
「……我想我也看到了你看到的东西。」
齐格惊讶地看向裁决者。
「齐格小弟,你听好了,你的问题连我都无法回答。利用各式各样借口掩饰无可容许的残忍行径,这样纯粹的残酷确实存在于人类心中。」
贞德·达鲁克本人就体验过,遭到背叛、生命与尊严被以各种手段蹂躏,那当然不可能不邪恶。然后,做出那些蹂躏行为的并非打从出生以来就是坏人,也不是被当成恶徒养大,只是与贞德·达鲁克处于敌对立场的平凡人类。
而贞德本身也是这样,为了拯救故国,不让主继续叹息——她相信这点,作恶。
因此,圣女理解人类不是堕落为恶,而是本身就会作恶。
即使单一个体为善,但她知道整体来说就是邪恶的。
尽管如此——
裁决者抓住齐格双手紧紧握住并垂下脸,不让他看见表情。
「尽管如此,还是请你不要放弃。拜托、拜托你……」
请不要放弃人类。
请别当成这就是这么回事而死心。要放弃人类很简单,要憎恨人类更简单,但要持续爱着人类却很困难。
「你——」
齐格开口。裁决者没有抬头,只是听他说话。
「你还没放弃吗?」
不承认人性本恶。
不承认人类是丑陋又邪恶的存在吗?
即使在「尽管如此」——之后抱持着无法接续任何话语的失望,也一样吗?
圣女〈你〉仍爱着人类吗?
抬起头,少女的笑容充满崇高之气。
「嗯,我不放弃。」
这自豪般的话语在危急之际压制了齐格的混乱与厌恶,因为齐格也很清楚圣女贞德的过去。
即使那样惨死的少女都说了还不放弃,那么,像自己这样的小菜鸟更不可以放弃。
自己还没看遍这个世界,下结论还太早了。
当然,光是回想起那光景就厌恶得想吐。虽然裁决者说还没放弃……也就是说,让这个裁决者必须打定主意仍不放弃地——
世上充满着不定形的恶。
齐格压下阴郁的情感,勉强站了起来。
「看来结束了。」
齐格回过头,看到「黑」弓兵〈凯隆〉优雅地从空中落下,以羽毛般轻巧的身段安静无声地落地。
「嗯,需要治疗被连累的人们吗?我多少也可以——」
「昏倒的人们虽然都受了重伤,但不至于致命。主人已经都安排好了。」
「那么小孩们——」
见裁决者一脸不安,「黑」弓兵为了使她放心而露出笑容。
「似乎是刻意被排除在『雾气』外了,应该只在两位交手之际受到一点擦伤吧。」
「这样啊,太好了……」
少女抚着胸口放下心。「黑」弓兵报告完毕后立刻化为灵体,准备回到主人身边。
「这样就结束了吗?」
「嗯,至少跟『黑』刺客有关的问题已经解决……一切都结束了。」
齐格茫然地回想起在雾里瞥见的那景象——说得正确点,是想起那些声音。
充满杀意弹劾的「红」弓兵〈阿塔兰塔〉,还有以冷酷声色应对的裁决者。
「红」弓兵逼问了裁决者好几次,说「你是不是杀害了孩子们」。倒在地上的齐格原本愕然地以为是我方从「黑」刺客手中保护下来的小孩,但看来「红」弓兵指的是那些在幻影世界中出现的孩子。
先不论一般常识如何,齐格原则上理解那些小孩是怎样的存在。
为了让使役者「黑」刺客得以成立的孩子们……也就是说,是成为「开膛手杰克」基础的存在,当然早已死亡。
话虽如此,若放着不管很可能会附到无力的人类身上。这么一来,「获得人类肉体」的「开膛手杰克」就有很大可能性现身了。
当然,那是低级的恶灵,顶多因为兴趣嗜好杀人,并不会持有任何魔术方面的力量吧。
即使如此,仍无疑会出现牺牲者,所以裁决者才杀了那些孩子——利用洗礼咏唱的术式净化他们。齐格能判断这样做是正确的,毫无疑问可以用正义之举来称呼。
然而,为何「红」弓兵要责怪裁决者呢?而为何裁决者又认同了这一点呢?
这不合理,这太不合理了。明明是生前缔造了许多成果的英灵,难道不觉得这样太没道理吗?
齐格询问裁决者,只见她眉宇之间带着淡淡的忧愁低声说:
「——恐怕是『红』弓兵没有看过那样的邪恶吧。」
「没有……看过?」
「地狱有着各式各样的面貌,阿塔兰塔可能看过被魔性的存在屠杀的村庄,也可能看过残忍无比的国王施行的暴政。」
但是那样的地狱跟这些都不同,有着致命性的差异。在那白教堂里没有正义可言,正义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但是——「也并非邪恶」。无论女王、医生、警官、罪犯、娼妇、孤儿,全都并非邪恶,也非正义。只是天空很沉重,那片太过沉重的灰色天空仿佛要把他们全都压扁。
没错,「开膛手杰克」算是邪恶吧,但她却是因那些遭到舍弃的孩子——只是想要回归安息之处的渺小愿望而生。
「……所以你才致歉吗?」
「对。齐格小弟,请你记得。」
回头——那是一个受到朦胧的瓦斯灯照耀的虚幻笑容。
「正义与邪恶的立场非常复杂,而且可以随意切换。至少对『红』弓兵来说,我毫无疑问是明确的『恶』。」
「你是恶……?」
「是的,诚如『红』弓兵所说,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我——根本不是圣女。」
裁决者说自己不是圣女。
那等于是否定自己,也是欺骗了仰慕她的所有人。齐格甚是惊讶地凝视着少女——裁决者别开了目光。
「好了,齐格小弟,我们回去吧。若继续在这里磨蹭,你的使役者又要生气了。」
裁决者闪烁其辞般笑着迈开脚步,齐格则乖乖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回想起那由平凡人类打造出来的邪恶地狱。
他相信自己今后会几次想起那光景,也相信每次都会让自己动摇,会让自己无法相信人类这种生物。
他或许能够喜欢个别的人,但或许那只是被压倒性的恶给压迫、随波逐流的小小善性罢了——
齐格思考起人类与人类所交织出的世界。
总有一天,自己能得出结论吗?
人性本善/人性本恶。
或者将是两者皆非,以未知的概念来认定人类呢?齐格不确定。对于刚出生没多久的人工生命体来说,这负担太沉重了。
刚诞生的感情产生的混乱、状况过于异常带来的混乱、至今仍看不见的自身将来。
脑海中一片混乱,能够相信的大概只剩下自己的使役者,还有她〈裁决者〉的笑容了——
『我根本不是圣女。』
齐格认为方才的告白非常重要,是绝对不可以忘记的事情。但是,他不懂这番话的意义。
他搞不清楚所有人都认同的圣女竟然自嘲说自己是恶,甚至还说自己不是圣女的理由到底在哪里。
如果质问她,她会回答吗?
「……不,不能这样。」
齐格立刻舍弃自己的念头。不可以碰到事情就询问,不可以不管什么事情都想借此获得答案。必须自己思考、自己去理解才行。
即使那可能是永远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或者答案其实埋藏于黑暗之中——也不能停止寻找这些答案的行为。
§§§
「红」弓兵抵达收纳大圣杯的神殿宝具「虚荣的空中花园〈Hanging gardens of Babylon〉」,平静地对主人四郎报告已经打倒「黑」刺客〈开膛手杰克〉一事。
「如果可以,是希望『黑』刺客能多在后方扰乱对方一下的。」
悠然地坐在王座上的「红」刺客〈塞弥拉弥斯〉一副觉得很无趣的样子说道:
「无所谓吧。无论如何,那些家伙毫无疑问会追踪咱们,既然将演变成全面对抗,有小渣滓额外搞事反而麻烦。」
「是这样没错……啊啊,弓兵,话说你知道『黑』刺客究竟是什么人吗?」
「红」弓兵显得有气无力,觉得很无聊似的回话:
「都已经灭了的对象不重要吧。」
「……嗯,确实,你说得没错。」
四郎的目光显得有些疑惑,「红」弓兵一脸觉得麻烦的表情没有搭理。比起这个,她满脑子都是现在该思考的事情——那个该憎恨的对象。
「我累了……就报告到这里。」
她这么说完,就退出了谒见厅。身为主人的四郎歪头,似乎觉得看到奇怪的现象。
「主人,怎么着?」
「……不,就有些在意『红』弓兵的状况。」
「吾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啊。」
「红」弓兵基本上属于冷淡的类型。虽然不到漠不关心的程度,但即使有人死在她眼前,她应该也不为所动吧。
因为她遵循极为严苛的自然界道理生存下来,所以她在面对生死时,抱持着非常冷酷的的清晰思绪——即使在面对自身的生死时也是一样。
因此不管杀害的对象是谁都无法改变已死的事实,所以无所谓。
确实,如果从这个层面去思考,她的态度跟以往没什么差别。但是,四郎却感受到一种难以抹去的不协调。
……然后才发现她说「我累了」。堂堂阿塔兰塔,怎么可能会因为执行斥候任务就疲劳呢?
在转身过去之前,四郎看到了「红」弓兵〈阿塔兰塔〉的侧脸。
受到许多男人追求的那张美丽脸庞上充满着无法隐瞒、针对某人的憎恨与愤怒。
「红」弓兵默默走在花园里,她踏着急促脚步,仿佛想要甩掉刻在记忆之中的那光景。这时一位男子出现在她面前。
「……术士,滚。」
弓兵不悦地瞥了术士一眼,但术士则露出一如往常,给人感觉像海底般深沉混浊的笑容说道:
「『白天的好事开始萎靡,打瞌睡〈Good things of day begin to droop and drowse;〉;黑夜的黑爪牙起来要扑食生物了〈While night’s black agents to their preys do rouse.〉』……拥有尊绝飞毛腿的猎人啊,你是否被黑夜囚禁了呢?」
弓兵一副厌烦术士的态度揪起他的衣领——一把推去墙壁。
「我累了,非常疲倦,所以给我闭嘴,小丑。」
但是小丑〈术士〉并没有安静下来。
「只是执行斥候任务,你怎么可能疲倦呢!因此你不是疲倦,而是胆怯了吧?就跟听到幽灵城堡的故事而无法以睡眠逃避的小孩一样!」
「闭嘴!」
弓兵的目光泛出杀意,正以双眼宣告「你要是再鬼扯,我就会杀了你」。尽管如此——术士仍带着笑容问她:
「——你看到了什么?你察觉到了什么?愚蠢。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那早已『仅是过去的残渣』。我们是过去的亡灵,一旦亡灵悔恨过去,就只会变成单纯的怨灵了。」
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丑发言正深深地掏出弓兵的心底。
「你这家伙……!」
突然,术士的肉体泄了气。转眼之间,弓兵揪住的男人就变成了一尊木偶。
这是身为作家的术士使用的魔术……与其这么说,更像是因为他的超高知名度与神秘的经历所产生的奇术一类。
「——为了委身于未知的世界之中,我们本来就不得不活在未来。弓兵,你想看看对吧?『想看看所有小孩都能受到疼爱的世界』!」
术士不知何时来到弓兵身后。听到自己的愿望被抖出来,她原本想要再次揪住术士,但是停手了,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他应该也只是一尊人偶。
「红」术士〈莎士比亚〉轻轻地笑,闭上一只眼。
「因此,我等无论如何都得启动大圣杯。」
「……你真的相信愿望可以实现吗?」
「你听我等的主人说过了吧?那大圣杯确实可以实现主人和你的愿望。」
这答案让「红」弓兵的脸上堆满了苦涩,因为这句话就是恶魔的呢喃。
「我——不知道,确实若是他的愿望,或许有机会连同我的愿望一同实现。但是……但是,这样真的好吗?那样的愿望真的……是正确的吗?」
「这个嘛,吾辈也不知道。不,这么说吧,如果没有保证,你就无法下定决心吗?『生存还是毁灭〈to be or not to be〉』——那么,小丑就只能笑了!」
弓兵瞪了术士一会儿——眼中恢复些许生气,默默地离开他。
术士对着弓兵的背影说道:
「话说弓兵阁下,结果你看到了什么样的地狱?」
弓兵维持背对着他的状态低语:
「……世界机制的一环。那里没有神、英雄、魔兽、恶王,什么都『没有』。」
如果有魔性存在作恶,将之打退便可。
若有神失控狂暴,就想想该怎么安抚。
但世界机制不属于这些。就是因为彼此配合的程度甚至堪称完美,所以世界机制才会完全齐备了把弱者当成食物的系统。
要打破这样系统的手段,只剩下一个。
就是启动大圣杯,实现愿望。这就是现在弓兵的希望。
「凭我的力量无法拯救那些……那个女人或许能够做到,但她切割了。」
拳头因愤怒而颤抖——「红」术士尽管理解这个问题是地雷,却无法压抑好奇心而问道:
「『那个女人』?」
因这问题而回过头的「红」弓兵眼中充满着让人甚至害怕的喜悦。
「贞德·达鲁克,我会杀了那个女人。会用箭射死她,若无法射死就用利爪撕裂她,若利爪无用就用尖牙将她扯至粉碎。」
「哎呀,靠你的美丽爪子和牙齿可以办到吗?」
眼中依然充满疯狂的「红」弓兵打从心底愉快地笑了:
「当然可能。如果是为了杀死那个女人,『我可以变成怪物』。」
术士目送弓兵离去,而「红」骑兵〈阿基里斯〉在不知不觉中站在目送的术士身后。
「嘴巴太会胡扯也真是难搞。」
这尖酸的声音让术士回头——接着笑了出来。
「哈哈哈,毕竟说到吾辈的武器,大概就只有这锐利的话锋〈Speak Daggers〉了啊!」
骑兵压根不认为这个男人会基于亲切给烦恼的弓兵建议,术士的说词明显话中有话,问题在于他无法得知那些背后的含意到底是什么。
说得极端一点,只是单纯觉得利用话语迷惑他人很好玩……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话说,骑兵阁下你才是,去安慰一下弓兵阁下如何?」
术士说得对,确实现在去安抚有些危险的「红」弓兵很重要,但还有一件事情必须更优先处理。就是关于眼前这个术士。
「哼,我回头会去安慰大姐,倒是我介意的是——」
「我们究竟在等什么,是吗?」
「没错,不是说要准备吗?到底是在准备什么……『黑』那帮家伙迟早会杀来,目前看起来也没有安排对应的策略啊。」
「当然。说起来,这准备应该是刺客——女王阁下该负责处理吧。」
「想也知道啊。」
这座空中花园是宝具,而主人是那个很不讨喜的「红」刺客〈塞弥拉弥斯〉。
应对袭击的策略八成早就安排好了。那么,这个应该连魔术都不太会用的「红」术士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尽管不会魔术,但身为术士的吾辈拥有纺织『奇迹』的招式,而现在就是正在准备那个。」
「奇迹啊——」
这应该就是指宝具了吧。跟这座空中花园一样,不是所需物品还没齐聚,或者就是要花时间。
无论如何,骑兵推测那应该不是用在战斗上,而是可以打破现状的玩意儿。
「那么吾辈就此告辞————喔,请稍等,话说骑兵阁下,据说『黑』弓兵〈凯隆〉是你的师父凯隆是吗?」
「……那又怎样呢?」
「不,只是在想虽说成为了使役者,但落入必须与过往师父交手的状况,你会怎么打算。」
「你想知道?」
术士点点头说「请务必」。「红」骑兵毫不犹豫立刻变出爱枪抵向术士。
「你一百年也不会懂。」
严厉的目光明显透露出敌意,「红」骑兵绝对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无论现况如何,要是再继续消遣下去,术士恐怕小命不保吧。
然后不知道有没有认知现况,术士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
「这样吗?原来如此,高尚战士的荣耀与灵魂并非该以言语道出。你的意思就是这之中充满与高手交战的欢喜与悲哀,无论如何都无法用一句话表达吧!」
「你根本没在听人说话吧!」
——而且可恨的是,若要以言语来形容这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感情,反而会变得单纯明快。
「可恶,搞不过。」
骑兵烦躁地搔了搔头发,收起了枪,接着转身背对术士,想说去找枪兵抱怨一下吧——结果又被搭话。
「有朝一日也写下你的故事吧。这边有个问题,你希望写成悲剧还是喜剧呢?」
骑兵大概觉得再拿枪威吓他也麻烦,于是干脆地回答。
「我经历过的是我的人生,随你爱怎样解释都行。不过呢——」
瞬间,过去经历闪现骑兵心中。为英雄与女神所生,小时候与母亲离别、学习、战斗、爱上人、憎恨人,然后战死。
这些应该都能用言语表达吧。透过莎士比亚写下的各种话语,甚至能代言骑兵的内心情绪,将这一切都表露出来吧。
然而,这样依然只不过是一段故事。
无论怎样用精确的言语表现,自己的人生都是属于自己,所以无论是喜剧或悲剧,其实都是一样的。
这么一来,就剩下骑兵的个人喜好问题。
「写成喜剧吧,写成读了这篇故事的人会笑着说这故事有够蠢的那种。实际上,只有脚跟还维持人类的状态,然后被一箭射穿致命,真的是智障到爆炸啊!」
骑兵爽快地笑看自己的人生。术士见他如此,敛起笑容,深深鞠躬。
「遵命。」
尽管有发生一些问题,但骑兵相信自己是幸运的。
至少这第二段人生不全都是坏事,过去想要超越的那道背影出现在眼前,身为许多英雄的师长,拥有各式各样武艺、各式各样智慧的大贤者。
有一位英雄想过:投入战斗,总有一天可以超越他吧。
而在置身战场之后,曾几何时遗忘了这个愿望。但是——现在实现了。既然实现了,就当作这是一种幸运吧。
不过——「红」骑兵至今仍犹豫,无法确定天草四郎时贞〈言峰四郎〉的愿望究竟是否足够拯救世界。
道理确实说得通,甚至可以说完美无缺。非常理解人类业障的骑兵,现在仍认为他提出来的方案确实足以让自己放下枪。
然而……他还是会犹豫,那个方案基本上就是对人类这样的物种提出革命,根本无法预测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他至少是相信主人的。这是他花了几十年岁月得出的结论,应该早就已经评估过骑兵想得到的疑虑点了吧。
这是一个连英灵都无法判断究竟是做得太慢,还是根本已经来不及的问题。
……天草四郎时贞应该看到了地狱,他确实看过了各式各样的人被残杀的光景。然后即使如此,他仍冀望着拯救全人类。
所以「红」骑兵才决心可以认他作为主人。
他认为这判断没有错。虽然没错——
还是留下了些许犹豫。而骑兵也确定直到他自己确认这想法能确实拯救人类为止,这样的犹豫都不会消失。
§§§
「红」阵营的各个使役者在「虚荣的空中花园」拥有各自的房间。当然,只要灵体化就没有问题,但喜欢持续实体化的使役者还是占多数。遑论目前没有魔力供应方面的问题,就更是明显了。
话虽如此,这些房间的装潢都很简素。对不需要进食与睡觉的使役者来说,自己的房间只具有保护自身隐私的意义存在。而所谓的隐私,从他们被召唤到这个世界后所必须担任的角色来看,也几乎是无用的长物吧。
不过,对现在的「红」弓兵〈阿塔兰塔〉来说,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坐在床上,脱下皮制护手——看着变色的右手臂,上面缠绕了许多黑蛇般的瘀青。
这些瘀青不会痛,也没有任何不良现象。但弓兵知道,这些是非常纯正的「诅咒」,应该是在杀害「黑」刺客〈开膛手杰克〉的主人时缠上自己的「那些东西」。
那是「黑」刺客骇人的过往,是大量小孩、胎儿的怨念,应该是在「黑」刺客死亡后扩散之前,缠到自己身上的吧。
当然,要切割掉是很容易。尽管弓兵不懂解除诅咒的方法,但我方可是有持有术士能力的刺客,不然也还有身为主人同时是使役者的言峰四郎在。
只要请两人帮忙,这条右手臂应该可以轻易恢复吧。
不过——弓兵无论如何都无法选择这么做。她理所当然不想借助刺客的力量,就算开玩笑也不可能让那个女人抓到自己的把柄。
言峰四郎原本就是刺客的主人,所以弓兵也当然会有些抗拒要去依赖他。
……不,弓兵知道,这些全都是借口,自己必须承受这些诅咒。这些诅咒,是她比什么都更加疼爱的孩子们发出的怨叹。
幸好那都是些低级灵,因此不会给她带来多大痛苦。
即使这些诅咒会给自己带来毁灭也无妨,这是报应,是她必须接受的报应。
她用绷带缠起散发腐臭的右手臂,就这样不管了。
但弓兵没有发现一件事。附在她右手臂上的确实是低级怨灵,并不会给她本人造成任何影响,因为她毕竟算是能成为使役者的最强英雄分灵。
说起来弓兵其实可以拒绝被附身,当她被缠上的时候,甚至可以不冒任何危险地将那些怨灵吞噬,作为自身养分。
然而,她却没有这么做,也就是说「她们」期望保有自身意志。当然,那些怨灵没有什么高等智能,她们只会持续不断地低语着自身的愿望。
『想回去、想回去、想回去啊。想回去妈妈的肚子里。』
这些是只能细语、几乎完全无害的怨灵。但这样的细语却让「红」弓兵觉得羞愧,起了怜悯之心。
那是对于只会高声诉说最终愿望的怨灵所不该抱持的感情,怜悯会扰乱情绪,接着变成憎恨起明明可以拯救怨灵却舍弃了她们的圣女。
「我才不管。」
但「红」弓兵毫不犹豫地接纳了这份憎恨,瞬时且破灭的这份情感让她觉得无比可贵。
愈是憎恨自己、憎恨那个女人——就愈能够证明自身的爱。
所以现在为了杀害圣女,「红」弓兵只需磨尖利牙,持续养育自身的憎恨情绪。
§§§
「红」术士〈莎士比亚〉目送骑兵离去,转向自己的书房。术士使役者拥有职阶技能「设置阵地」。阵地可因术士的能力、由来或者职业变更层级。如果是有名的魔术师,甚至可以形成超越工坊的神殿。
另一方面,不是魔术师……比方像作家这类人就不需要神殿或工坊,只需要可以写作的书房便可。
「红」术士建构的书房里面有堆积如山的书本,打字机(已经被他丢去一边了),还有四郎帮他准备的一套个人电脑(这也被他丢去一边了)——书桌上放了纸笔。
这里看起来跟「术士」这个职阶名相去甚远,真的澈澈底底就是一间书房。当然,若考虑堆在垃圾桶里面的大量纸屑全都是「莎士比亚的新作品」,这里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间魔法房间就是了。
「红」术士从书架取出一本书,书名是《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喜剧、历史剧和悲剧》——也就是俗称「第一对开本〈First Folio〉」的剧本合集。
……说是这么说,但这本书并非莎士比亚自己出版,而是他朋友在他死后整理了他的作品出版罢了。说起来,里面并不存在他亲手写下的原稿。
术士收起这本书,接着取出旁边的厚重皮革精装书。这本书不仅没有书名,上面甚至没有作者的名字。
现在他手中的这本书与前一本书不同,这才是他真正的著作。但——这本书只写到一半,尚未完成。
他的手指怜惜地滑过写到一半的文章。
「——好了,到这边为止,毫无疑问已走上杰作道路。」
主角必须经历许多苦难。如果是从开始到结束都顺利度过的人生,交给随便一个凡人就好了。作品里面必须有戏剧化的发展,无论那是悲剧、喜剧,或者除此之外的任何剧,特别的人都有其相应的人生要过。
在这样的意义上,言峰四郎非常接近他〈术士〉的理想。无论四郎的愿望实现与否,他在最后都能导出相当有看头的结局吧。
这里收容了所有跟这场圣杯大战相关人士的书籍。
包括已经失败消失的人,以及遭到随意杀害的所有人。当然,也有那个村姑——贞德·达鲁克的书。术士觉得自己生前把她当成英国之敌而澈底鄙视的态度其实不对,稍稍反省了。
她不是什么可怜又疯狂的村姑,「可怜又疯狂的村姑还比较好」。她是理解自身罪过,尽管如此仍不停止扮演一位圣女——是一位与绝望搏斗的少女。
「如果要分类什么样的人才是圣人,那些拯救他人,并且不是为了个人愿望,而是与邪恶的的世间绝望一战的人应该算是圣人吧。那么,无论结果如何,那两个人都毫无疑问是圣人。」
为了拯救民众、为了拯救祖国,无论规模大小,他们都挺身而出了。
「但是两人却走上了不同道路。为了拯救全人类而采取行动的我等主人,与为了阻止他而行动的圣杯守护者。善意竟是彼此恶意的反面,真是悲剧一场啊!『光荣的路子是很狭窄的,只能容一个人前进〈honour travels in a strait so narrow Where one but goes abreast.〉』。」
两人的对立无可避免,而这样的构图实在太诱人。尽管两人都希望能够拯救世人,却是「不得不互相残杀」的对手。
「虽然希望最终是这两人对峙——」
他阖上书,抽出另一本书。这本书与方才的豪华装订书本不同,是一本白而简约粗糙的产物。
这是那位人工生命体的书。他应该幼小、拙劣且平凡。不,现在也尚未脱离平凡的领域,但他之所以特异,纯粹是因为他被赋予的力量。只是周遭的选择强行让他变得特异。
不过……不过呢——
尽管如此,他仍在这场圣杯大战中持续存活了下来。尽管生命短暂,仍选择继续战斗并挣扎求生。在称之为人生显得太过短暂的日子里过得极为充实。当然,所谓人工生命体是一出生就会得到一定程度的知识——应该说,其实怀抱着知识诞生的人工生命体之中,绝大多数都是无趣且大致相同的量产型〈没意思〉。
所以才能说,这个人工生命体的异常性格外显著。
他并不无趣,也不是与其他个体大致相同。只不过使役者的异常性远超过他,所以他在这场圣杯大战并未如此醒目——仍相当夸张。
他不是英雄,但也不是平凡存在,虽然是个受到命运摆布的可悲少年,却又不把这样的状况当成己身苦难。
那么,他在这场圣杯大战的任务为何?
是成为圣女的慰劳吗?作为一个主人或使役者的战力吗?或者是说——他才是该与这场战争的中心人物言峰四郎——也就是天草四郎时贞对峙的存在呢?
「……嗯,这应该是不太可能吧。」
能与天草四郎时贞并列的是圣女贞德·达鲁克,这样的认知不会改变,恐怕到了决战之际,他俩又会再次对峙。
这之间没有人工生命体能介入的余地……不,或许有可能将他视为战力投入战场,但他应该不可能介入这场大战的骨干部分。
但是,这样的可能性也快要消灭了。
主人再过不久就要开始救赎人类。言峰四郎是否真能成为救世主?抑或是——会成为再次于拯救世人之前挫折的可悲小丑呢?无论如何,无论是悲剧、是喜剧,对术士来说都是无比愉快的故事。
§§§
「红」枪兵〈迦尔纳〉在五位「前」主人——洛特威尔·贝金斯钦、琴·兰姆、潘泰尔兄弟、费恩德·沃·赛伯伦等人休憩的房里。
五人以等距绕着圆桌坐着,虽然他们并没有被捆绑,但仍只是仰望着天花板,一脸呆滞地对话。
「话说,据我听到的消息指出,阿特拉斯院似乎发生政变——」
「看,写在这张卷轴上的术式多么精密。虽然价格昂贵,但应该有其价值吧——」
「嗯,是啊。是,嗯,没错——」
「啊啊,我等不及去拍卖会场了,飞机到底要让我等多久啊——」
「差不多开始依序继承刻印了,但我儿子实在不成,缺乏身为魔术师的霸气。」
五人的话题已经没有对在一起,这是正常与疯狂的双重构造。如果他们全都还正常,也都处于同样状况之下,一定会出现相同反应,说出同样的话吧。
但是,这里是给他们使用的一间房,在召唤使役者之前服下「红」刺客〈塞弥拉弥斯〉准备的毒药,在正常的状态下被带入疯狂的世界。
他们习得的精神防御在「红」刺客看来,根本就是纸糊的装甲。不杀害这些人——但也不给他们自由,只是让他们在这里继续活下去。
「——阁下又到这里来了啊?」
「红」刺客朦胧浮现,但这骗不过枪兵双眼,她只是将意念传送给枪兵罢了,眼前伫立的她不过是幻影。
「言峰四郎的命令是保护这座花园,不过现阶段没有敌人要来袭的感觉,推测应该是明天晚上才会攻来。在那之前若没有收到前任主人的其他命令,我就会待在这里。」
「红」枪兵这番话让女王不悦地绷起脸。
三位使役者之中,只有这个「红」枪兵没有认同四郎为主人。当骑兵和弓兵都看破主人手脚并与其切割的这个状况下,只有枪兵仍以「是主人召唤自己出来」为由保护着他们。
这其实无所谓,无论如何以结果来论,「红」枪兵也是我方阵营手中的一个棋子。
但是,问题在于这五位主人。服下毒药的他们精神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徘徊——但他们的精神还是正常的。为了不让使役者们察觉到主人的异常并推进事态,四郎并没有直接做出任何加害他们行为。
即使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暗杀者塞弥拉弥斯,在条件这样不利的状况下也是很难做出令人满意的成果。也就是说,目前无法确定这些主人们何时会清醒。
骑兵和弓兵不可能到了这步田地还吃回头草,但枪兵就难说了。
他从未与主人交谈过,甚至到了现在这个主人权已经让渡给他人的状况下,他仍持续担任一位忠实的使役者。
也难怪「红」刺客会愈发不信任枪兵。如果他的主人清醒过来,并下达指示,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之下,枪兵都会毫无疑问地背叛吧。
于是,「红」刺客从某个时间点就开始盘算要收拾掉目前已经没有人在乎的这五个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顶多就是把脏乱的垃圾清扫干净的程度罢了。
但这个枪兵就在此时介入了。
「随你们高兴要怎样看待他们,但既然我的主人在此,就不许乱来。」
他淡淡地表态要守护这五人。在那之后,尽管他接受保护空中花园这项极其无聊的任务,也依然持续阻碍着「红」刺客的盘算。
当然,要强行突破很简单,在这座空中花园里,「红」刺客正是所谓的绝对权威,她甚至只需要用上一只手就能压制「红」枪兵,并且杀了这五人。但是,这样就不算是背地里暗杀,而只是单纯的战斗行为了。
……也就是说,很可能被主人或其他使役者发现。虽说这不是太严重的事,但也不是能让人撞见的光景。因此每当枪兵出面阻挠,「红」刺客就只能不情不愿地退下。
而一旦这样的状况反复太多次,「红」刺客大概也是觉得不耐烦了,因此说道:
「枪兵,你还是死心吧。他们不会在这场战争期间清醒过来,你也不可能有机会听到他们下达命令吧。」
她的声音里面充满了尖刺。骑兵、弓兵两人比较好理解,他们就是典型的英雄,高调地炫耀自身的力量、技术以及夸张的名誉和荣耀到令人不悦、无法忍受的程度,驰骋沙场的愚蠢勇者们。
但是——「红」枪兵迦尔纳跟他们有所区别。无论出身、经历等一切都理应是完美英雄的他,却与塞弥拉弥斯所知的许多英雄们有着一线之隔。
「主人和使役者之间的关系不是讲道理,而是一种契约与羁绊。刺客啊,你也不是基于道理才协助言峰四郎吧。」
「正是,吾与那家伙之间也是缔结了主人与使役者间的契约。但是枪兵啊,你的主人是四郎,并不是这家伙。」
刺客这么说,指了指原本应为「红」枪兵主人的男子。
她发出了隐含了嘲弄,如果是一般英雄别说绝对无法忍受,甚至会怒火中烧扑上来的笑来挑衅对方。但枪兵没有表现出因这样的笑而不快的态度,只是以严肃,或者应该说无比认真的态度点头同意。
「刺客,你说得确实没错。在我方阵营里面,只有你们拥有再正当不过的主人与使役者关系。主人利用你,你也利用主人,但那之中有着彼此的奉献与信赖。你无法背叛他,顶多就是在想象中背叛他吧。」
「——」
枪兵这番话让刺客哑口无言,这个英灵是不是一派轻松地点出了自己〈塞弥拉弥斯〉内心最深处的「某事物」啊?
沉默片刻之后,「红」刺客才缓缓开口。
「……你、刚刚、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你无法背叛主人,而你的主人也信任你,所以我的意图是称赞你俩是理想的主人和使役者。」
「红」刺客瞪了枪兵一眼,枪兵则一副觉得冤枉的态度歪了歪头。他确实在称赞,应该说他「认为」这是称赞吧,只不过——
「你……说什么傻话?」
「这不是傻话,从主人和使役者的关系来看非常理想。主人也不会背叛你,并不是因为你会祭出最严厉的惩罚报复叛徒,而是他知道作为一种最理想的手段,不背叛有多么重要。」
——他不会背叛。
不禁让人觉得这句话有多么崇高。
枪兵也不管刺客多么动摇,继续说道:
「所以刺客,我不要求你理解,但能不能请你接受呢?弱肉强食乃世界真理——话虽如此,我们并非兽类,心里应该有可以压过本能的伦理道德观。而只要有一百个人,就会有一百种伦理存在……我的伦理使我不会背叛主人,我就是这样『成形』的。」
枪兵澈底理解「红」刺客那甚至不需要的警戒,以及「红」弓兵〈阿塔兰塔〉那太过冷酷的论调,这么说:
「我会在这里保护他们,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刺客的幻影仿佛反应了在王座上的本尊所受到的冲击般摇晃了一下。
「……这样啊,好吧,随你高兴。」
「刺客,感谢你。」
幻影在即将消失的前一秒回过头询问枪兵:
「——哎,阁下真的认为吾不会背叛?」
「……傻问题。刺客,难道你是会想杀害爱慕对象的偏执狂〈Paranoia〉吗?」
这句话让幻影极其慌乱地消失了。
「红」枪兵〈迦尔纳〉「嗯哼」地哼了一声安下心,这么一来刺客八成不会再想加害他们了。
「——看来,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主人,虽然无法与你交谈,但祝你幸运。」
「听好了?咖啡好喝的秘诀在于……」
枪兵以眼睛对看着别处与虚构的人物交谈的主人示意行礼后,化为灵体消失了。
而「红」刺客〈塞弥拉弥斯〉则独自在王座上发呆。
——「你无法背叛他」,顶多就是在想象中背叛他吧。
说什么傻话,迟来的愤怒情感直到现在才在体内翻搅。
血液仿佛要沸腾般炙热。
「说吾无法背叛?吾塞弥拉弥斯——」
太可笑了。之所以没有背叛,仅只是因为目的相同罢了。那家伙想拯救人类,自己〈塞弥拉弥斯〉则能成为统领受到救赎人类的存在。
登上王位的只有一个人,其他全是她的「家畜」。她并不打算欺凌这些人,只会进行管理与支配。只要能够道成肉身,这个愿望就能轻易实现,而且只要大圣杯还在这座花园里,就不必考虑魔力用尽的问题。
剩下就是跟「黑」那帮家伙轻松做个了断。待一切结束之后,她就很有可能背叛主人了。
臭枪兵,不要笑死人了。背叛什么的当然做得到,只是不需要背叛罢了。
不然现在就立刻背叛也行,消除那男人的意志,剥夺他的主人权力,将之变成傀儡可是很简单的。
没错,没必要顺着那个少年〈小孩〉耍任性,夺走就是了。一如既往、如同做过好几次那样,利用话语和指尖的甜美毒药让一切成为吾囊中之物吧——
想象一下遭到背叛的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或许会惊讶到如同呆滞,渐渐理解事实之后,接着将因愤怒而扭曲吧。然后就这样悲伤地哭泣怨叹——
「……不,不对,那家伙不会像这样表露悲伤。」
大概只会因为惊讶而稍稍瞪大眼睛吧,然后他〈主人〉——一定会笑着说。
「没办法这么顺利,自己白费了六十年」。
然而,他并不会因此后悔,因为言峰四郎已经把后悔留在四百年前了。在他原谅一切、发誓要拯救一切的那个时候起,他就放下了一切。
他不会因为背叛而愤怒,只会认为需要对应背叛行为,加以处理。
这是一种很悲哀的生存之道。背叛总会伴随嘲笑,每当他遭到一次背叛,他就会被嘲笑,至今累积的事物被一脚踢飞。但即使这种事情反复发生,少年只会重新从头开始累积一切吧。
就算背叛了,遭到背叛的那方也无动于衷。早已舍弃绝望的少年,将抛下叛徒,径自向前。
从背后捅刀的暗杀者〈刺客〉,绝对追不上他。
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没有悲伤、悔恨这类激情——只会怀抱着如薄云般暧昧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