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的两天里非常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以齐格的立场来说,关在家里不要出门可以避免无谓的麻烦,所以想要在藏身处浪费生命打滚——边思考些事情。
但他的使役者可不允许他这么做。
「好,出去玩吧!」
「喂,你在说什么——?」
就这样,只要骑兵出面,圣女的制止根本毫无意义。「黑」骑兵〈阿斯托尔弗〉随心所欲地带着他到处走。
去镇上逛街买吃的;去观光景点;尽管路上行人都一脸疑惑,仍不死心地不断跟人说话微笑,偶尔遇上麻烦的时候交由骑兵和裁决者处理。根本是天衣无缝化身的骑兵只消一开口,无论怎样的凶神恶煞都会露出苦笑,而抱持恶意接近的人则会在裁决者的声音和话语劝诫下黯然离去。
齐格感觉自己好像被台风跟天使拖着走,虽然非常安全,但是非常累人。
不过也只是累人,而这样的疲倦令人舒畅。
「——开心吗?」
骑兵出人意表地问,而裁决者似乎也不知为何在一旁注视着齐格,等待少年回应。
齐格回话:
「当然开心。」
虽然自己的焦躁之心确实被稍稍搧动起来,对未来感到不安、前方是一片乌云笼罩。他当然不可能什么都忘记,虽然不可能——
阳光闪耀、天空蔚蓝,路上行人充满活力。
只是在这种地方散步,心情就会好上许多。
齐格笑了,骑兵和裁决者满足地点头。
理由不明,就算问他俩为何笑,他们也只是面对面嘻嘻笑着不予回复……齐格心想:应该是好事吧。
——到了晚上,齐格开始思考。
因为比方人类的善性、恶意、本能这类没有答案的困难问题而歪头。被即使阅读书本、向两人请教也找不出的答案烧脑。
然后也思考起关于天草四郎时贞。
「……他为什么会想要拯救人类啊?」
齐格一边在客厅的沙发上读书,忽然嘀咕出声。
「嗯?不是因为对那家伙来说,人类是罪恶深重的存在吗?」
骑兵答得一副理所当然。
虽然单纯,但这答案令人觉得正确。人类自出生以来便罪恶深重,所以才要救赎全人类。尽管不知道他将如何使用大圣杯实现愿望——总之,他身上充满着必须拯救罪恶深重人类的使命感。
「那么,天草四郎讨厌人类吗?」
「应该讨厌吧?」
骑兵躺在另一张沙发上打滚,指了指齐格手中正在阅读,写了天草四郎相关事迹的书籍。这是齐格认为应该有些帮助而从千界城堡带出来的书。其他使役者有圣杯给予相关知识,但齐格若没主动学习,他就完全不知道敌方首脑的相关情报。
……若只是想要交战,不知道也无所谓。只要能变身为大英雄齐格菲,天草四郎时贞也就只是一介东方圣人,应该能够一招收拾。
但齐格就是觉得这样不行,无论是将要打败他,或是为他所败,齐格都认为起码要了解一下对手。即使无法理解、无法接受,也必须知道他是怎样的存在,从客观角度得知他的一生。
齐格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在不明白对手任何相关情报的状况下,为了攻击某个目标而扣下扳机。
因此,尽管不精确,但他稍微理解了天草四郎时贞这个人,而阅读了愈多有关他的事迹,就愈是搞不懂他。
基本上,他被当成使役者召唤而出这点可以理解。而若要论及是否能召唤成为裁决者,也因为在东方执行召唤所以没问题吧。
照千界树的魔术师调查到的情报,第三次的圣杯战争似乎相当惨烈。
原本应同盟的军队各自暗中采取行动,加上魔术师介入其中——待一回神,状况已经发展成没人能够控制的残杀局面。
第一段人生亲眼见到波及三万七千人的残杀案,第二段人生则见证了魔术师和军队带来的丑陋斗争。
「应该不可能会喜欢人类吧——?」
「……我觉得不尽然。」
和齐格、骑兵坐在不同沙发上的裁决者突然说道,两人于是看过去。裁决者并不像要说给谁听,而是自言自语般嘀咕:
「身为一个英雄,或者圣人而活,自然会看尽人类的丑陋与美好面相。人类的恶性、善性,或者超越善恶的事物,无论看了多少丑陋的一面,也仍想相信他们美丽。正因为『希望能继续喜欢人类』,才想拯救他们——他或许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
齐格认为这想法非常合理,但骑兵「咦——」了一声在沙发上踢着脚反驳:
「可是啊——如果是这样会想拯救人类吗?嗯——……就是说,应该会变成想许下把坏人全部消灭,只留下好人就好的愿望一类不是吗?」
「这样就不是拯救,而是选定了。无论怎样的圣人或英雄,都没有权力选择该救的人类与该舍弃的人类。」
裁决者这番话让齐格歪头。
「可是,你过去应该是为了守护祖国、打倒敌人而一路征战过来,这难道不是选定该拯救的人吗?」
「……嗯,确实,我不曾认为这样是错的。然而,即使没有错,我的行为仍是一种『罪』,我不曾认为自己是圣人过,只是个听得见神之叹息的平凡女子。」
因此这不是选定,而是选择。决定要拯救「这方」,讨伐「那方」。所谓人类拯救人类,就是这样的行为。
绝对不是高高在上地区分该拯救与不该拯救的人。
「我想言峰四郎——天草四郎时贞也很理解这点,他并不是拯救该拯救的人,而是为了拯救所有人类才夺得大圣杯。说起来,这件事本身就是过错,所以我才在这里。」
「过错……吗?那么,如果不是过错,你也会选择那样的拯救吗?」
齐格的问题让裁决者僵住,手中拿着的咖啡杯略略颤抖。
「……裁决者?」
面对齐格表示疑惑的呼唤,裁决者急忙摇头。
「啊,不,没什么……这个嘛,如果那样的救赎很完善,我觉得我会考虑,但这不可能。」
「就是啊——不可能啦——!要是真的有这种方法,古代那些最聪明的人们早就这么做啦——!生物这种存在,不能总是等着被救啦!」
「……那么,获得你帮助的我也很没用吗?」
骑兵气呼呼地瞪了这么说的齐格。
「哎哟!不是啦!你不是获救,『只是自救』!我只是稍稍帮了你一把罢了!我反问你,要是你知道自己迟早会获救,还会想办法自己一个人逃脱吗?」
齐格语塞。
……如果知道确实会获得帮助,自己究竟会不会那样拼命呢?
如果知道只要等待,就会获救——
「——没错,齐格小弟受到『黑』骑兵〈阿斯托尔弗〉帮助是不争的事实,不过,若从达到这样结果的过程来看,一开始拯救了齐格小弟的是你自己,轻忽这个部分不是好现象。」
裁决者的话让齐格产生一股难以言状的情感,那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有点内心痒痒的,带着开心与羞耻的情绪。齐格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这种情绪叫作「害臊」。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啦——」
骑兵说着拿起一块烤饼干。
「喔,草莓口味,好耶。」
「唔,骑兵,你从刚刚是不是就一直只吃草莓口味,吃了很多?」
裁决者瞪过去,她为了搭配咖啡一起买来的烤饼干,因为骑兵非常挑食的吃法,导致草莓口味少了很多。
「我只是随手乱拿啊……喔,又是草莓口味。」
「已、已经没了?骑兵,你喔!贪心是大罪!」
「没、没关系啦!巧克力口味也很好吃啊!我要睡了,晚安!」
骑兵大概也感觉到状况不利,突然化为灵体逃跑了。
「真是的……」
齐格看着两人互动,拿起一块巧克力口味饼干,驱使所有迟钝的味觉,勉强感受到巧克力的味道。
「我认为这很好吃。」
「好吧……」
接着将烤饼干丢给失落的少女,裁决者吃了一口,马上幸福地放松嘴角。
「啊,差点要堕落了……」
「……我觉得你在饮食层面已经澈底堕落了。不,抱歉,我说溜嘴了。」
齐格反射性指摘,裁决者鼓起了脸。
「毕竟我的召唤方式特殊,这也是没办法的,而且因为热量消耗大,也不用担心她会发福。」
「她……?啊,是名为蕾蒂希雅的少女啊。」
裁决者——贞德·达鲁克现在是以名为蕾蒂希雅的少女为核心完成召唤。
「是,她是一个好女孩。」
话题一转到蕾蒂希雅身上,裁决者的脸就笑开了。
「我想也是,虽然她不用作战,但愿意在这个状况下跟随你,想必非常有胆识。」
「嗯,那孩子似乎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裁决者开心地咯咯笑着。别的东西……确实,圣杯大战、魔术,以及更重要的使役者这般非现实幻想的种种,全都是充分足够吸引一般人兴趣的存在吧。
「啊,我懂,齐格小弟一定误解了。」
「……你难道可以看出我内心的想法?」
齐格歪头,裁决者笑得更是开心了。
「嗯,因为吸引她的不是别的,而是——?」
说到这里,裁决者突然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怎么了?」
「没、没有,没什么。话说齐格小弟,你有没有兴趣跟蕾蒂希雅说说话?毕竟现在状况并不算紧急。」
面对裁决者的问题,齐格歪了歪头。虽说是要说说话,但实际上两人是初次见面。
「我记得一开始相遇的时候,她好像对我敬而远之,这样没问题吗?」
齐格虽然不介意被讨厌,但也不觉得需要让讨厌自己的人特地出面聊天——齐格这样顾虑着蕾蒂希雅的心情。
「没问题!」
——裁决者突然大叫着站起来。齐格愣住,裁决者则捂着嘴角露出惊讶的表情。
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裁决者才无力地坐回沙发。
「……你该不会就是『蕾蒂希雅』?」
齐格战战兢兢地问道,她原本有气无力地想摇头——但还是点了点头。
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可靠,无法平静的感觉。从她不安地握拳的样子来看,确实是一位随处可见的少女。
「呃,是的,没错,我……是蕾蒂希雅。」
「我们算是初次见面吗?」
齐格这么说,蕾蒂希雅微笑着颔首。齐格觉得这个笑略显寂寞。
「是的,齐格先生,初次见面,你好。能与你交流真是太好了,因为至今我都只能旁观。」
「这样啊,那个……你觉得我可以吗?抱歉,这问法太暧昧了,呃……」
面对齐格不清不楚的提问,蕾蒂希雅轻声笑着点头。
「嗯,没问题,之前那个该说……我只是紧张,但现在已经没问题了,毕竟我一直看着齐格先生。」
少女露出与裁决者略不相同的柔和笑容——尽管脸孔一模一样,但氛围明显不同。
「那就好……不过,你真的受到很严峻的状况牵连呢。」
毕竟某天突然让圣女附身在一个正当过活的人身上,而且还牵扯上争夺圣杯的战争,甚至必须看到平常根本无法承受的残酷现状。
尽管只是在内部使意识沉睡,但还是有可能一个不注意就看到不想看的吧。
「圣女〈贞德〉大人非常爱护我,而且说实话,我觉得有点雀跃也是事实。」
「雀……跃?」
齐格歪头,蕾蒂希雅点了点头。
「那个,其实我也觉得这样不太妥当——不过,过去的我不知道魔术,真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若没有圣女降临我身,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
少女仿佛祈祷般双手交握说: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也与只有在神话或传说中存在的英雄们相遇。无论他们是敌人、是伙伴,对平凡的我来说都是宝贵的体验。还有就是,呃,也跟齐格先生……相遇了。」
「……确实,人工生命体应该很罕见吧。」
过了半拍,齐格理解似的嘀咕——但蕾蒂希雅闻言垂下眼。
「不是因为你是人工生命体,而是因为你是齐格先生。」
「……嗯。」
齐格歪过头。看他那甚至可用纯朴来形容的反应,便可得知他的确搞不清楚。
蕾蒂希雅心想。
这个人以冷酷到可怕的态度计算着「自身」的价值。身为主人,同时是「黑」剑兵〈齐格菲〉使役者,懂得使用魔术的人工生命体。然后,他肯定认为自己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对别人温柔的态度、不输英雄的勇气等一切的一切——都当作不存在,认为这些应该每个人都具备。
这让蕾蒂希雅觉得非常难过。
「……呃,裁决者……不对,蕾蒂希雅。」
垂着头的蕾蒂希雅听到呼唤抬起头,发现齐格以认真的眼神看着她。他挺直身体,直勾勾地凝视着少女。
「我是否做了什么失礼的事?」
「咦?请问,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不,因为你很悲伤地看着我。如果我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裁决者恐怕会纠正我或者教训我吧,但现在你是蕾蒂希雅,说不定会表现出悲伤。我误解了吗?」
蕾蒂希雅理解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虽然又觉得悲伤,但也立刻体悟。
结果,如果不明确地用言语表达,就无法传达给他。齐格并没有找出每个人都能自然体悟或者在心底觉得自豪的这些。
这说不定是绝佳机会。
蕾蒂希雅振奋自己,拿出勇气来。
如果这时候不说,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机会说了——蕾蒂希雅心想,她不要这样。
「不是的,我……这个嘛,只是希望齐格先生不要瞧不起自己。那个,我只说一次喔。」
「好。」
蕾蒂希雅深呼吸,挺出身子对齐格说。
「齐格先生,即使你不是主人、不是使役者、不会使用魔术,但只要你是『你』,就是一个很棒的人。」
齐格听了这番话,好一会儿一脸茫然。蕾蒂希雅满足地点点头,静静闭上眼——
「——齐格小弟,我也这样认为,然后期望你自己也可以这样认为。」
裁决者轻轻拍了少年的手,傻眼的齐格以有些暧昧的动作点了点头。裁决者认为若少女〈蕾蒂希雅〉的话语能成为契机,然后齐格可以渐渐理解就好了。
「我——」
齐格的话没有继续下去。
少年询问有关世界、询问有关人类、询问有关善恶,然而他还没有问过有关「自己」。若是一直维持着空荡荡的状态,不断询问有关世界上的事物——他迟早有一天会认定自己是毫无价值的存在吧。
活着的价值并非由他人决定,而是自己决定,而自我认定自身价值的时候,应该会连上齐格该走的道路。
裁决者想相信这点,想守护他。即使无法一同前行,但起码能帮他走上道路——
「……!」
一阵晕眩般的头疼闪过,有人嗤笑着说她没资格提梦想什么的。
是你把他带来这里的——是你「顺从意志」,一派自然地把这个人工生命体引导上战场。
「裁决者,怎么了?」
听到齐格显得疑惑的声音,裁决者急忙摇头。
她回「没什么」之后,齐格再次陷入沉思。裁决者看着这样的他,重新思考。
——确实是我把他带来这里。
目前不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是自己有责任。当时没有推开他让他退下的责任就在裁决者身上。
只要这个责任还在,即使赌上性命……自己仍会持续保护他。
这般誓言浮上心头后,裁决者安心下来。她可以为了他赌上性命,这样的自己令她安心。
但她没发现一件事情……这样使她的情绪煎熬,绝非仅只罪恶感。
少女〈蕾蒂希雅〉觉得这很可悲,即使诉诸言语,圣女也不会认同吧。然后,当她认同这点的时候,应该是一切都已经太迟的时候了。
就这样,所有人都平安度过的最后一晚结束。
——夜更深了。
「黑」弓兵〈凯隆〉握拳朝向星空。
他不认为对手是过去的学生,敌人是绝世大英雄,是走过特洛伊战争的最强战士阿基里斯——
情绪高昂,同时也有觉悟,即使准备万全与阿基里斯对峙,仍无法保证能获胜。冷静思考就可得知状况是七比三,弓兵这方不利。阿基里斯的枪确实神速,即使完全掌握他在战斗中的进退安排,处理情报的速度追不上他的可能性仍非常高。
而且,这还是假设能取消脚下地形不利,以及对手不使用战车的情况下。
如果要让事态发展成这么理想,就必须有相当程度的幸运与策略。
不过弓兵认定「就是因为这样」才非赢不可,因为获胜才是能传授给主人的最后教学。
弓兵笑了,心想真是不可思议,没想到会以这么平静的心情迎接最后一夜。原本在圣杯战争之中,只会有一组人马获胜。
在抱憾而逝乃理所当然的情况下,却能遇到如此的好伙伴,运气真的好——甚至太好了。
务必要获胜。
「黑」弓兵伴随着内心高涨的情绪,品味着这样简洁的结论。
——夜更深了。
「黑」骑兵〈阿斯托尔弗〉睡着,基本上骑兵虽然是纯正使役者,但他还是睡了,进行了不需要的睡眠行为,然后作梦。
理所当然,是主人的梦。
……虽是这么说,但齐格的人生真的只有压缩后的短暂光亮,他出生后没多久,第一个遇到的对象不是别人,就是「黑」骑兵。
所以骑兵看着齐格的过去,与自己〈骑兵〉相遇。
透过这种方法用心感受少年的想法,当时自己出现——实际感受自己宣告会拯救他的时候,齐格有多么开心。
啊啊,想保护他、保护他、保护他,让他幸福啊!
心情雀跃,骑兵已经忘了别离存在……更应该说,他特地将之从思考中切割。他知道,别离一定很难过、很悲伤。
即使能道成肉身,也很难让他幸福吧。这牵扯到有没有取回大圣杯,以及愿望究竟是什么。
只是他茫然地确定——八成没办法,自己的直觉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准。
所以现在想想快乐的事吧。骑兵发誓,身为使役者,要尽可能做到能做的一切。
内心火热,无法成形的思绪在脑海不断打转,所以他理解自己正无比兴奋。
为了主人赌命而战,这让他高兴到不能自已。
「黑」骑兵继续睡着,稍稍放松嘴角。
——夜更深了。
这是深夜发生的事情,卡雷斯睡不着,正茫然地从窗户望着中庭。凭人类的视力,顶多看出一些朦胧的轮廓,但仍能看出目前尚未清理的瓦砾轮廓。
卡雷斯常常从这里看着自己的使役者〈狂战士〉,大抵来说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她,唯一会独自采取的行动就是来中庭摘花。
他讨厌明明只是几天前的事情,却感到有些怀念的自己。
与此同时,也惊讶于各式各样景象浮现。在少有的对话之中,卡雷斯曾经询问过「黑」狂战士〈弗兰肯斯坦〉。
『我还以为你讨厌花朵。』
她歪着头,一副不懂卡雷斯在说什么的样子。卡雷斯苦笑——也难怪,丢掉花的桥段只是电影内的创作罢了。
卡雷斯说「抱歉,忘了吧」后,狂战士点点头,再次投入花瓣占卜之中。她用双手捧起摘下的花瓣,接着起身,将之高高举向天空。
花瓣随着和缓的风一举洒落。
仅仅一瞬间——然而是如此鲜明的光景。伫立在洒落花瓣中的少女,看起来是那么的虚幻。
如果能再多聊聊就好了,聊什么都好,彼此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若能不害怕尴尬地什么都摊开来说就好了。即使言语不通,也会基于不通的前提之下有所收获。
但是她已经不在了,卡雷斯以几乎是亲手杀了她一般的行为害死了她。
插在花圃上的瓦砾看起来就像墓碑,思绪简直要这样往坏的方向转落下去。
「够了,别这样。」
他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现在根本没有余力沉浸于感伤之中。一切将在明晚结束,在那个时候自己究竟能否存活都是问题。
但是——自己身上还有身为主人的责任。尽管令咒消失、失去使役者,卡雷斯仍基于自身意志想参加圣杯大战,基于自身意志投入作战。
那么,尽可能希望能看到最后,这是卡雷斯给自己设下的限制。
「……睡吧。」
卡雷斯决定即使勉强自己也要睡下去,当然他备有清醒的药草或术式一类,但这些都是为了紧急状况或者研究进展顺利的时候所用。如果能睡,尽量多睡点比较好,遑论他没多久前才移植了魔术刻印,因为身体发热与疼痛的关系没办法好好睡觉。
好了,魔术师当然也备有除去恶梦的术式及药品,该拿出来用吗——卡雷斯烦恼了一下,决定不用。
无论那是过去,或是即将到来的将来,都不该逃避地接受这些恶梦。虽然他认为这样的行为极其独善,但起码要好好面对这些。
卡雷斯睡了,祈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是姐姐〈菲欧蕾〉能克服明天的障碍。
——夜更深了。
与弟弟不同,菲欧蕾决定不睡了。
当然有一部分是她觉得自己根本睡不着,但她也害怕会作恶梦。自己的决心说穿了就是一种柔软的布丁——会因为一点点冲击就烂掉。
弓兵很难得地实体化了。
「我有些事情想在保有身体的状况下思考。」
因为这不会造成多大负担,因此菲欧蕾欣喜地同意了。他恐怕是想在离这里不远的城堡瞭望台上想事情吧。
菲欧蕾思考起这样的弓兵。明明隔天就将面对一辈子的离别,但她却出奇地冷静。
只不过,面对这种珍重的事物一点一滴远离的感受,怀抱着难以言喻的些许无常观感。这究竟是明天之后将失去魔术的自己造成?或者是与弓兵的别离造成?或者两者皆是——菲欧蕾茫然思考着。
移植魔术刻印之前,她觉得这样就好。
刚移植完,她后悔着自己是否做了很糟糕的事情。
而到了现在,像个钟摆般小小地晃着。
她想过找弓兵商量,说自己说不定后悔了,但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觉得这不是该在这样的状况下提及的事项,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的使役者一定会面不改色地听取她诉说烦恼。
——要自己努力。
虽然这让人不安,但很重要。人生就是反复后悔,但这仍是自己选择的路,所以这样的后悔情绪也会一点一滴融入日常之中吧。
说穿了,即使如此,后悔之情仍会在之后到访。忘记它们,将之盖住,不断欺骗自己活下去——啊,这样实在很有自己的风格。
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决定不要后悔的事情有三样。
第一个就是疼爱了那条狗。帮它洗去身上脏污时不耐烦的表情、用吹风机吹干它时的放松表情、摸它时摇尾巴的举动——无论它的下场多凄惨,这些都是宝贵的回忆。
第二个,以「黑」弓兵身份召唤出凯隆、与他相遇。在自己的人生之中,是无论各种方面都能抬头挺胸说成功的少数事迹之一。
第三个,学习魔术……当然不至于一点也不快乐、很忧郁,而且全部白费了。当术式确实发动时的快乐,至今仍烙印心中。
只要有这些,就足够让她抬头挺胸活下去。
即使为了失去的事物悔恨,但仍获得了更加贵重的事物。
「啊,不过很可能明天就会死去呢。」
菲欧蕾如此自言自语,嘻嘻笑了。若死了当然会后悔——不过,即使只能向前一步,她也觉得这很值得夸耀。
菲欧蕾没有入睡,静静等待明天来临。
§§§
——夜更深了。
「红」剑兵〈莫德雷德〉随着狮子劫界离离开布加勒斯特,往离此约三百公里的米哈伊尔·科格尔尼恰努空军基地前去。
因为他们透过魔术协会要求的东西送达了,所以他们不打算回布加勒斯特,直接转往战场——也就是空中花园前去。
狮子劫负责驾驶,他和坐在前座的「红」剑兵没有交谈,只是让车子不断前行。车上的音响设备播放着阴沉的乡村音乐,却没有因为沉默而尴尬,剑兵觉得这很神奇。
活着的时候,她从没有跟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像这样两人相处,却保持着沉默。要不是对方逃走,或者自己离开,再不然就是相互憎恨到要互相厮杀的前一步,大致上都不出这些情况。
她完全不信任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信任她。她认为所谓人生、所谓骑士、所谓自己这般存在〈莫德雷德〉就是这么回事了。
「……我说啊。」
「啊?怎么?」
尽管说话态度粗鲁直接,剑兵也不太生气。开在路上的车辆稀少,原本应显得喧嚣的音乐,甚至都变成用来强调寂静的存在。
「……喂,你怎么啦?」
狮子劫发出疑惑的声音——话说她只是起了个头,却什么也没问。好了,她到底想问啥呢?
「啊——……我忘了我想说什么。」
又沉默了一会儿,狮子劫歪头问道:
「……虽然这在人类身上常发生,但使役者也会这样吗?」
「也会吧,毕竟都说这是第二段人生啊。虽说不需要进食与睡觉就是了。」
「虽然不需要,但你可是很会吃啊——」
「吵死了。那不是我饿了,只是我对口味好奇罢了。」
「不愧是生在美食沙漠岛国的人啊。」
「主人,不要说出这种无法反驳的批评啦。」
尽管觉得这话题无聊到爆炸,还是持续聊着。剑兵觉得很愉快,甚至愉快到认为如果有酒可以喝会更愉快吧。
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人抬杠过呢——这还用说,因为父亲从不这么做。打算继承父亲的自己,绝对不做父亲不做的事。
不过,父亲不做的事竟是如此愉快。
父亲是否因为谈话愉快而从不与人谈话呢?或者因为不愉快才不与人谈话?再或者是他认为这不需要呢?
可能以上皆是,因为父亲看得太远,为了打造和平国度,他不惜奉献一切劳力。
当然,属下的骑士们也都奉献了劳力,然而他们又太短视近利。要打造一座城堡,必须从基础开始建设,但他们连这点都不懂,只想着要一座城堡。
或者刚好相反,完全不懂自己当下付出的劳力是为了什么。
让领地的村庄无法生活下去是无情、残忍的行为……无法从这个点上跨出一步,也看不到在这之后的胜利。想也是如此,让领地不至于无法维持下去就会导致失败,只是一种假设性的未来罢了。
当然,她有听取说明。也听到王说为了胜利,必须牺牲那座村庄吧,不过——
——说不定、说不定,有可以不牺牲村庄获胜的方法呢?
一旦这么想,对王不信任的情绪毫无疑问会深植人心……毕竟不是别人,而是反叛骑士〈自己〉这样教唆他们的啊。
王为孤傲、王乃孤独——这是理所当然的不争事实。
然而……若能彼此交谈,或许比较好。
若能敞开胸怀、更深刻了解彼此,说不定能开拓出新的道路——
「怎么,突然不说话?」
「吵死了,成王者抱有不为人知的烦恼啦。」
「好啦好啦,宫廷魔术师还是闭嘴喽。」
狮子劫这么说完,「红」剑兵突然联想起——身披强调了可疑性的长袍,像个老人那样弯着背的狮子劫界离。
然后大爆笑。
「不适合!主人真的不行!你应该要把那张脸砍掉重练才行。」
「喂,你喔,怎么可以随便批评别人的长相,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介意自己长得这么凶恶耶!」
这句话令「红」剑兵稍稍吃惊——然后又知道了,虽然只是小事,但她又多知道了一件关于狮子劫界离这个人的事。
只是一起相处了几天,就能知道关于某个人的许多事情。若自己生前能与他人好好交流,是否就能多多理解他人呢?
若能与王交流——是否就能理解王呢?
明明已是留在遥远彼端的过去,却仍怀着遗憾不禁思考。
「……还没到吗?」
「快了。你可能会觉得无聊——」
「不,不无聊。主人,我们多聊一些,多说一点无聊透顶的事情吧。」
听到剑兵催促般的语气,狮子劫苦笑。
实际上路途还很长,如果她无聊,狮子劫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但若能靠聊天排解就再好不过了。
「拿你没办法耶,那么,这是有关在某个战场相遇的男子——」
狮子劫〈主人〉说起无聊话题,「红」剑兵〈使役者〉听他说着这些无聊话题大笑,并揭露了骑士时期的少数愚蠢经历。
「红」剑兵心想:这可能是最后能够欢笑的时光了。
她不怕死,即使无法实现愿望也不会感到绝望,只会轻轻叹个气耸耸肩,心想事情就是这样喽。
若一切都很幸运,安排出完美战术,也顺利发挥出十成本事获取了圣杯,但离别总是会到来。
「……我说主人啊,离别很寂寞吗?」
些许软弱生出,让少女不禁开口问道。少女期待着他说,离别并不寂寞,人只要有回忆就能够活下去。
狮子劫当然说出了背叛她期待的答案:
「当然寂寞啊,若是永远的离别更不在话下。剑兵,听好了,离别代表再也无法交流,无法交流就代表永远失去了互相理解的机会。无论连结得多么强固的对象——只要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回忆也会渐渐衰退。」
「那与他人相遇只是无用吗?」
「完全无用。如果是完美的存在,原本不需要与任何人相遇。与他人相遇、交流是因为自己有所欠缺,并为了填补这些欠缺才需要。但很伤心的是,我们离完美实在太过遥远,所以才必须与他人相遇,借此填补会感到寂寞的情绪。也就是说——相遇是奢侈的。一旦这么想,不管遇到多讨厌的人都可以忍受啦。」
「……这道理听起来超别扭耶。」
听到剑兵傻眼的声音,狮子劫豪爽地笑了。确实,他说的也没错,没有任何发展性的垃圾话题,真是毫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行为。
但这同时是多么奢侈、宝贵的时间啊——
若身为使役者就更是如此。本来应该是作战、作战,就是作战,然后一切就会结束了。
「所以啦,趁现在享受这份奢侈吧。好了,故事的后续啊——」
狮子劫开始说——少女闭上眼,专心聆听他说的无聊故事。
——夜更深了。
「红」弓兵〈阿塔兰塔〉跟「黑」骑兵〈阿斯托尔弗〉或「红」术士〈莎士比亚〉一样,不喜欢化为灵体存在,因为她喜欢亲自感受大地的触感以及气味。
虽然空中花园里几乎没有她不喜爱的金属气味,但也无法闻到森林或大地的气味,而且更重要的是,听不见孩子们的笑声。
有史以来,世界上受到最多压榨的就是小孩,究竟有多少小孩无法欢笑,只能哭着死亡呢?
每次想到这些,就有一股绝望令弓兵想要抓扯胸膛。那明明应该是很简单的世界,只要大人稍稍顾虑一些事情,并出手援助,就能创造孩子们得以欢笑的世界啊。
对诞生于世的自我半身施以蹂躏、虐待,不表达爱。
过去身为同样存在的弓兵非常能够理解,那是多么严酷、艰辛的事。然后——有人握住为了求救而伸出的手,是多么令人感动。
「——没错,所以我不会拒绝你们。我会接受你们、爱你们,我是真的爱你们。」
弓兵看着染黑的右手臂微笑,怨灵们持续低语。
『杀、杀、杀,杀了大家,杀了所有人。』
……这很异常,低级怨灵只是反复生前欲望的存在罢了。若说想回去,就是不断追求归处,无论过了一百年还是上千年,只要以幽灵形式存在,都不会改变。
但附在弓兵右手臂上的怨灵们改变了愿望,这究竟是从「红」弓兵的欲求中产生的呢?或是怨灵真的理解了弓兵的爱与憎恨了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确定一件事。
自己的愿望非常正当,并牵涉世上孩子们的命运,不可以败退。假使——将变成会使看到的人内心冻僵的「禽兽」也一样。
没错,自己拥有力量,不是指身为英雄的力量,而是作为神派遣的惩罚魔兽之力——如果能帮上这些孩子,她很乐意成为禽兽。
『所以,你们再等等。别担心,我乐意成为你们的基石。』
她仿佛抱着右手般低声说。
右手以微小的一声「谢谢」回应弓兵的话语,至少她是这样「听见」了。
啊,只要有这个声音,我就能战、能杀,践踏所有障碍,消灭所有恶。
即使自己将被当成怪物讨伐,也能笑着被讨灭吧——
——夜更深了。
「红」骑兵〈阿基里斯〉提着枪,摆出「毒蛇」架势。这是手持枪柄中段,能使出迅猛的突刺,并利于化解敌方招式的有效架势。他打算在这个状态下,锁定对手〈凯隆〉的心窝。
但这理所当然被对方一个侧步后扭身闪开了。
对方早就看穿自己的动作,在摆出这个架势的瞬间就理解打算攻向哪个部位了吧。
——身体前倾的自己将做何反应?戒备对手的反击,能在往左右两侧躲开的情况下使出的应该是拳脚招式,有八成机率会是回旋踢。若在扭身的同时顺势出招,这将是非常合理的选项,所以对方将会瞄准自己身体前倾状态下的侧头部。如何挡下这腿?收枪再次突刺……来不及,低头躲下……但这样会更失去平衡。
中断〈Cut〉,重来〈Retry〉。
索性一鼓作气,从开场的跳跃投射来安排——重来。
扫堂腿接上段突刺——重来。
中段横扫,被防下来后回身补上一扫,接着瞄准膝盖下段突刺——不行,重来。
「可恶,有够不顺的。」
「红」骑兵睁开双眼叹气,手掌冒出汗水、脖子发冷,全身上下像是真的被殴打、踹过那样发疼。
骑兵刚刚正在设想若战场转移到没有什么障碍的平坦地形上,与「黑」弓兵〈凯隆〉一对一时的状况。
结果……交手五次,五次都判断错误。只要自己使用他教导的枪术迎战,不仅各种排列组合都会被看穿,加上弓兵拥有几近于未来视的眼力,即使想出奇招,也会被看穿而受到反击。
当然,状况不会这么糟糕,骑兵的枪法正所谓神速,即使能够看穿,也不见得能招招躲开。刚才的模拟状况是将速度因素排除在外的结果。
但也不能断定真的不会这样,因为「黑」弓兵的实力深不见底,他真的在各方面都可谓万能,所以英雄们才都受教于他。而且,使役者会召唤出全盛时期的模样,虽然外表看起来是人类,但那是这个叫作凯隆的人最充沛时期的参数。
若要评估无视寄托在这场战斗上的想法与因缘际会,只是纯粹比较彼此力量的结果,「黑」弓兵是「红」骑兵最不想面对的对手。因此,他必须总是考虑最糟糕的状况来作战——然后持续战败。
「……感觉好像从一开始就错了。」
既然对手拥有比自己更强大的战力,一开始走错将会致命。既然彼此几乎都已经熟知对方的一切,胜败的关键说穿了就是在这里。
因为双方都会采取合理的行动,失误的一方就会失败。
话虽如此,以现况来说落入这些状况的可能性并不高。「黑」阵营那边只有同是骑兵的鹰马能与自己的战车抗衡,假想中的对手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飞翔空中。
除非发生很夸张的事情,不然这个条件基本上无法颠覆。
但相对的,对方应该也会拼命想颠覆这点,有可能祭出自己想象不到的奇招。
若是这样,对手毫无疑问会锁定自己,他明白,如果自己处于同样立场,也一定会这样做。
那是因为只有继承诸神血缘者才能伤及自己——而对方阵营之中,只有他继承了神之血脉。
……不,这理由不重要。
他知道。颤抖的肌肉、嘎吱作响的骨头、沸腾的细胞低语着。
——「要与那个男人交手的是你」。
——「只有你有资格与那个男人交战」。
他不是想杀了对方,也并不憎恨对方,这只是单纯的力量比试,若战败了也不后悔、被杀了也不恨对方。
只是想战、只是想挥动紧握的拳头、使出踢腿、以枪刺穿对方。
想让过去打从心底敬爱的老师看看自己变得多强大。生前所有人都称赞自己是英雄,但他终究没能让从未再见过的老师,看看这样的自己。
他想夸耀。
跟海克力斯和伊阿宋之类的英雄一样,作为受教于凯隆的学生之一,令他觉得无比光荣。然而,为师的总是稳重地微笑而已,他并不会因为授与英雄们智慧与力量而夸耀自身,也不羡慕被称赞为英雄的他们。
『这是当然,即使他们没有我,总有一天也应当会理所当然地成为英雄吧,我只是稍稍推了他们一把。不过呢,阿基里斯,我觉得……这个稍稍推了一把的动作,让我无比光荣——』
过去,凯隆对幼小的阿基里斯这么说过,或许这就是当时突然产生的想法,也可能是在学习之中一直有的念头——
阿基里斯认为持续教导他人的凯隆或许从未拿出一切本领与人交手过吧。
同时也这样想,想让伟大的老师————使出所有能力。
圣杯大战真是令人惊奇的奇迹。
或许因为状况影响,导致彼此都无法拿出十成功力。
但这样的状况会到来,「一定会来」,骑兵打算把剩下的这一天都拿来训练。
夜更深了,太阳即将回归,但骑兵仍闭着双眼,持续蹬着黑暗的彼端。
错误〈Error〉、重来〈Retry〉、失误〈Miss〉、重来〈Retry〉。
「红」骑兵为了打倒「黑」弓兵,不断重复几百、几千场战斗——
——夜更深了。
飞行空中的空中花园里四处可见小型涌泉,「红」枪兵〈迦尔纳〉习惯在泉水中沐浴。当然,使役者不需沐浴,只是生前的习惯实在很难改掉。
迦尔纳看着泉水从下往上流的这种不可思议现象,默默地清洗身体。
名为迦尔纳的男子尽管身穿华丽铠甲、手握绚烂长枪,但他本人却与这些相反,过得非常朴实。
说起来,铠甲和长枪都不是他主动想要的。铠甲是他母亲向神祈求,而长枪则是代替铠甲赐予他的产物。
他很感谢,也认为这超过他应得的光荣。
遭到母亲舍弃的他之所以能活下来,基本上靠的就是父亲赐予他的力量,以及母亲给他的铠甲。
活着,绝对不能脏了父亲的威严。
这方针直到现在获得第二段人生仍不改变。当然,作为使役者,他必须听从主人命令,但「红」枪兵会拒绝一切脏了父亲威严的行为。
但在召唤之前主人就已经受到控制的话,就不是可以说该怎么做的状况了。
主人眼神空泛地持续作梦,彼此无法对话沟通。只是可以从主人反复的发言里得知,主人误认自己已经获得圣杯。
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获得圣杯,实现主人的愿望……当然他也明白这非常困难。
恐怕无法实现。圣杯虽然近在眼前,但现在的状况无法轻松夺下它,更重要的——「红」枪兵的主人现在已经被改成了持有圣杯的天草四郎时贞了。
虽然他不事二主,但他也无法反抗天草,无计可施。
说起来这种状况对施予的英雄〈迦尔纳〉来说,可是司空见惯了,他既不恨前任主人,也不憎现在的主人〈四郎〉。
他只会做到可行范围的事。
只是尽可能给予对方所求事物。
并严肃地接受这一切结果。
——不,并非一切。
「红」枪兵想起一件自己一直拘泥的事情。
世上有着唯一一位,持续扰乱迦尔纳内心的英雄。
名为阿周那,他是拥有「有冠者〈Kirīṭin〉」、「胜利者〈Vijaya〉」、「胜财〈Dhanañjaya〉」——等各式别名,受许多人所爱的男子。
若说迦尔纳是因获得铠甲与长枪而失去一切的男子。
阿周那就是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而获得一切的男子。
迦尔纳对阿周那抱持的是嫉妒心吗?还是除了嫉妒之外的其他情绪?
迦尔纳直到最后都不知道,毕竟扰乱他那从未嫉妒过任何事物内心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他无法明确地给予名称。
……这场圣杯大战开始后没多久,他有一次机会可以理解这样的情绪。
「黑」剑兵〈齐格菲〉——那个人身上有阿周那的影子,之后从言峰四郎口中得知其真名时,迦尔纳便理解了。
继承王族血脉,获得财富、名誉等一切的悲剧英雄——齐格菲。
但他与阿周那不同,最终的下场极其悲惨。
最后落得被暗算而死的结果,甚至没有余力使用屠龙剑,尽管无敌,却被锁定全身上下唯一弱点丧命。
迦尔纳认为参加了这场圣杯大战的英灵都是难得的存在,无论是处于我方立场协助彼此的伙伴,还是处于敌对立场的难得强者。在这样的意义上,迦尔纳应该比任何人都深刻地「理解」英灵们吧。
但是他个人只对「黑」剑兵抱持关心,尽管彼此交谈的话语不多,但既然彼此以手中武器交手了千百回合,自然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尽管与阿周那相近,却仍显得饥渴的男子。
对自己惨死的结果并不遗憾,而追求着某些新事物的男子。
然后——任谁都能明白看出的真正英雄。自己希望能与这样的他再度交手,并且认定他为应打倒的敌人,这是身为战士的最高荣誉与喜悦所在。
那场战斗、那段约定,究竟有多么令他沸腾。他感谢人们的交流与温暖的对话,但这与「私欲」相去甚远,并非自己的欲望、让自身兴奋的喜悦。
不过战场上却拥有这些。仔细想想,对迦尔纳来说,喜悦只能上战场寻找,将自身一切集中在枪的尖端,从自身身世、伙伴们的想法中解放,可以毫无保留地展现「原本的自己」的一瞬间。
剑招的火光对迦尔纳来说才是闪耀之星,能够以最原本的自己回招,并要对方使出全力的劲敌。尽管不逊,但他甚至认为自己的人生就是为了享受那一瞬间的喜悦而存在。所以当他消失的瞬间,就等于一切都消失在空中,令他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遗憾。
「黑」剑兵消失了。
然而——「他还没死」。虽然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促成,但他现在仍存在于这世界。
那么……当时的约定依然有效。
当然,迦尔纳知道他跟「黑」剑兵是相差甚远的存在。也理解他是一个在一切都被抢走的状况下诞生,即使如此仍挣扎着求生存,程度甚至超过自己的存在。
然而,约定就是约定,绝对不能毁约。当时迦尔纳与齐格菲赌上彼此性命,以必杀架势交手,并延后了结果。
——两人说好了一定会再交手,并要赌上彼此之名克尽全力。那是以生命为前提的信赖,如果毁约,就等于侮辱了那个男人的人生。
他一定将这些留给了那个成为「黑」剑兵的某人。迦尔纳相信看清这点就会连结到彼此的约定上。
因此,「红」枪兵还活着。
直到战争最后仍保护好主人,为了实践与「黑」剑兵之间的诺言。
§§§
——没有夜晚的感觉。
冰冷的空气化为烦躁的热气,灼烧皮肤。
『——又是这里?』
以手摸索粗糙的岩石,我到底要与「邪龙〈法布尼尔〉」相遇几次呢?无论挥剑多少次,都无法砍进那皮肤里,但这边必须一直在危急时刻避开攻击,一旦失误一次就将惨死。
这里并没有华丽的英雄故事。
无论怎样不像样、怎样滑稽,仍不得不为求生存专心一致挥剑的地狱喜剧。
自己知道敌不过它,自己没有累积的经验、灵光闪现的点子,只有披上英雄外壳,内部仍只是柔软的废物〈人工生命体〉。
然而现在的自己是「屠龙者〈齐格菲〉」,必须再次挑战这绝望的局面。
邪龙大开口,闪现蓝白色光芒。
爆炎卷起,判断无法闪避,于是解放幻想大剑〈巴尔蒙克〉的力量,上前挡下直击——!
龙之吐息是具备高热、强大冲击力以及透过热压造成的强劲爆炸风。要是一般人挨了这招,不是化为尘埃,就是肺脏因为风压挤压而「从口中」泄出,瞬间死亡。
……即使如此,我〈齐格〉还活着。
打算呼出气息而咳嗽。
因为外壳的顽强与发动幻想大剑〈巴尔蒙克〉形成的剑气冲撞,才得以勉强存活。只要披着这外壳,就能忍受巨大的痛苦与呼吸困难。
不过——
双手动弹不得,明明全身像是泼了滚烫的油那般火热,身体却因恐惧而冻僵。赢不了,即使身为英雄,「我〈齐格〉」无论怎样挣扎都不可能办到。
该怎么办?
不可能知道,无论战斗、逃亡、交涉都不可能,没有除了放弃之外的选项。
——怎么可以放弃。
即使这样激励自己,但根本想不到什么方法。龙或许也察觉到这点,为了让自己害怕而缓缓进逼。
接着张开大口一举扑过来,我只能放空脑袋用剑砍过去。
如果能砍进口中,或许会比表皮柔软……
这样的微小期待也极其理所当然地幻灭。
「什……么……?」
如果只是期待幻灭那还好说,但龙锁定的目标不是自身,而是方才挡下龙息的大剑——巴尔蒙克。
以硬度远超钢铁的龙牙咬住剑,顺势咬碎了剑身。
从雾之一族〈尼伯龙根〉手中获得的传说之剑,能释放黄昏剑气,既是圣剑也是魔剑——
如果这样的剑不是英雄,而是握在人工生命体手中,竟会如此简单地粉碎。
我……果然不是齐格菲,即使陷入这样状况,仍能打开局面者才是英雄。
然而,我能做的就是做好没什么用的觉悟。会死,虽然不知道现实如何,但这个自己将被龙牙撕碎。
这场战斗必然失败,只是运气不佳。
很想用这样的话带过一切。自己现在在这里、有这样的结果——都只是因为运气太差。
这是当然,你以为自己是什么?
人工生命体,以魔术打造的人工生命,而且是量产品,只是仰赖偶然与抓紧了慈爱才得以生存下来吧。
——灵魂无瑕、纯正,因此「能随意塑形」。
突如其来的天启打断自虐思考,但在理解这是什么之前,龙已经衔起了我的身体。
利牙猛地插入,因无法惨叫的痛楚扭着身子,放开剑柄,以双手无力地捶打着龙。
自己将被活活咬死,这有着超乎想象的痛苦与恐怖,一挣扎就与龙对上眼——龙勾嘴嘲笑。
啊,这条龙应该吃过上千、上万个人吧,这些人应该都充分体会了绝望与恐怖吧。
明明是处于幻想顶点的龙种,但这家伙却非常贪心,不断收集钱财,不断吞噬作为祭品被送上的人。
捶打、捶打,凭人类双手不仅无法伤及分毫,邪龙甚至可能没有察觉。
利牙缓缓连同铠甲压溃身体,这身铠甲的坚固程度绝非一般,但面对龙牙也跟纸糊的没两样。
想要利牙。
为了作战,想要利牙;为了获胜,想要利牙;为了不败,想要利牙。
想要这条龙的利牙。
龙的上颚就在眼前,它张着口,如同饥饿的狼咬紧自己。
惨叫——龙一副无法置信般惊愕。
我也无法置信。
察觉。
笑了。
方向就这样定下来了。
舍弃原本就不知道有没有的其他选项,开创道路。
左手握有掌管破灭的「龙告令咒〈Shapeshifter〉」,已经不需要计数死亡,无论令咒有几道都一样,既然决定参加这场战争就「一定会归零」。
不过,已经觉悟了一切。
我扯碎上颚,摘下龙牙。
————然后睁开双眼,意识鲜明,没有痛感。
从床上看向窗户,外头天色虽然还是暗的,但天空已经开始带了些蓝。
再过不久就天亮了,齐格认为自己已经无法再睡,于是起床。
§§§
——天亮了。
裁决者隔着窗户,看向瞬息万变的天空,完全不觉厌倦。她已经完成早晨祷告,考虑蕾蒂希雅的身体状况,或许睡一下比较好——但觉得实在睡不着。
内心骚动的理由有二。一是有关天草四郎时贞……他想执行的人类救赎。
确实,自己〈裁决者〉之所以被召唤而出,表面上看来是为了阻止他执行救赎,但现况是对手握有大圣杯,这样下去根本无法阻止。
难道至目前为止,自己在无意识之中扮演了对对方有利的角色吗?
……不行。她开始思考起命运之线。命运之线错综复杂,一旦开始考虑,疑问便会不断浮现,没完没了。
天草四郎所宣告的人类救赎只是疯子的疯话,他的救赎肯定会招致破灭——所以自己才被召唤而出。就是因为裁决者这么想,才明确地与他为敌,也刻意忽视几度闪过脑海的疑问。
『如果他的愿望真的正确呢?』
真的有办法说像他这样的英雄花了六十年才得出的答案是错吗?
不会伤害任何人,不用流下一滴血,便得以拯救人类的方法绝对不存在——自己真的这样认为吗?
所有的人,应该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实现。
为什么能说天草四郎一定实现不了?
当他的愿望正确时。
当他的话语为真时。
贞德·达鲁克该选择什么?
还有一点。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或许是更重要的问题。
她一直思考着「他」在这场圣杯大战中该扮演的角色——
「你睡不着吗?」
听到这声音,裁决者压抑内心动摇回头,穿着简朴睡衣的齐格就在那里。
「嗯,夜晚快结束了,我想今天就是最后了。为了阻止天草四郎时贞,我们将前往空中花园作战。」
「是啊,必须阻止他。」
「……最后,我可以再确认一件事情吗?」
裁决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僵。齐格点了点头,她才犹豫地询问。
「齐格小弟,你在『这边』真的好吗?」
这是她问过好几次的问题。这边,作战的一方,杀与被杀的一方——齐格心想她真是仔细并首肯。
「嗯,当然。」
他不犹豫,所以裁决者才重复般问道:
「……过去骑兵曾对你说过,『现在的你什么都做得到』对吧?这是真的,现在的你哪里都去得了、什么都做得到,最需要担心的人工生命体们也打算踏出崭新人生。然而,为何你非作战不可呢?齐格小弟不用战,『不用投入作战』。」
齐格感受到一股仿佛心脏被掐住的沉重压力。
不用作战,没有这个必要——
这是他在内心某处追求的甜美话语、温柔的声音。他仿佛要甩开温暖的诱惑,摇了摇头。
「我有……身为主人,以及身为使役者的义务。」
不仅成为主人,甚至可以变身为使役者,自己这般力量一定有其意义存在——
「齐格小弟,顺从意义并非人生的一切啊。」
裁决者的口气之中带有一些自责,令齐格觉得这番话无比沉重。
「裁决者……」
「确实,齐格小弟获得了力量,而那是必要的力量,所以你才会在这里也说不定。但是,你可以是基于自身意志在这里,但不可以是因为顺从命运。所以——所以,齐格小弟可以逃避的。」
她的颤抖看起来是因为正在忍受某种激动之情。
被命运引导至此,因为必要所以留下——这样究竟哪里错了呢?
齐格开始思考,裁决者用手捧着他的脸,露出悲伤的笑容看着他。
「……对不起,让你更混乱了。请放心,齐格小弟不会有问题的。」
她低语着——没问题,然后再次看向窗外,已经有些许光亮洒了进来。
结束的早晨终于造访。
所有夜晚结束,天空渐渐出现黎明之光。
争夺圣杯征战的结果,并不会导致世界毁灭。
然而世界是否变革的选择已迫近。
天草四郎时贞将「正确地」救赎人类。
贞德·达鲁克将「正确地」否定这点。
彼此抱有属于彼此的正义,及无法退让的一条线。这场战争中没有邪恶存在,只有正义与信念。
但许多战争可能都是这样的。双方抱有足以与对方交战的名分,梦想着自己与朋友们得以幸福的世界,人们于是投入作战。
说到底,这场圣杯大战也是一样。
不是因为正确才获胜,而是「获胜的一方才是正确」。
两方阵营的裁决者都理解这点,因此他们不弹劾,只能互相厮杀。
如果要使这场战争之后不用流下更多血便可结束,那么只有其中一方理解另一方的主张为「正确」才可能。
但这九成九是不可能发生的状况,为了理解已经流了太多血了。
即使如此,有一方阵营仍抱着天真的想望——说不定还有机会好好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