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
灯火早已全部熄灭。然而,仍有强光不时迸发。
铺设砖形地砖的混凝土地面凭空破裂。
尖锐的金属撞击声紧接在后。
同时,凶恶得难以用「风」形容的冲击扫荡四周,轰碎路树。绿叶纷飞,木片迸散,街灯爆裂。
黑压压的商业区一角。
目击此情此景的人──并不存在。
纵使有哪个人凑巧经过,常人视觉也难以掌握这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距JR池袋站一小段距离的摩天大楼群畔,深夜的都市阴影中,居然有两道不知是否映入眼中的人影──以常人的脑袋无法正确认知的超高速连连交锋。
就算能够看见,也几乎不会有人相信。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不愧是第一阶的使役者。」
有声音响起。
有一方人影忽然停下脚步。
现出身形,呢喃低语。
将应该长过其身高不少的长形金属块,轻轻地单手架持──
「真是高强的剑术。而且挥得又快又准确,一点破绽也没有。」
持枪者(Lancer)如此说道。
没错,那是一把「枪」。
长得惊人,大得夸张。
那尖端形状如宽刃般延展的金属块,在二十世纪的现在,唯有透过书籍或影片等记录媒介,或是上博物馆才见得到这种武器。它跨越西元前到近代的悠久岁月,在人类的争斗中拥有重要定位。有许多勇士将生命寄托于它,它长久以来也夺去了无数勇士的生命。那就是长柄的刃器,战场之花──「枪」。
「想必……」
好一幅诡异的画面。
就在池袋最大规模的超高层大楼Sunshine City 60旁边。
才刚有几辆汽车经过的首都高速公路高架桥下。
一名身披钢甲的女子,手持如此长绝巨甚的「枪」。
「想必,是个赫赫有名的勇士。」
──甚至还微笑著这么说。这有谁会相信呢?
†
原来如此,是枪。
想不到会见到如此壮观的枪。
圣杯会自动赋予使役者们大致上的前提知识,告诉他们运用英灵七骑所进行的圣杯战争是怎么样的东西。魔术师的魔力冲突,英灵间巨大力量的对决,英雄谭传颂的奇迹与绝技的实现。那是扭曲物理法则的旷世奇观,也是将对这世界造成某种摧残的神话重演。
眼前的女子,正轻松地单手握持巨枪,行云流水地旋舞著。
尽管那动作轻巧得会令人误以为只是把纸枪,但他已亲身体验,这把枪尖大得有如塔盾的枪究竟有多么沉重。
真是重得可怕的枪,超乎人知。
恐怕,少说也有一百公斤。
就算是连柄也由钢铁打造的大型枪也不会那么重。这么说来,这把尺寸与重量都极为异常的枪,并不是在物理规则下所制。确实是不负枪之英灵名号的武器。
「我明白了。」
内心的感叹──随声而出。
以身著银色与苍色的甲胄之姿。
他──剑兵,收退右足,将自身「剑」尖向后引。
那是他的常用「架势」之一。在现代战场上,早已失去用武之地──没错,应与枪同样属于过去的「剑」,被他如此双手握持,「摆定」架势。
为了战斗。
为了交锋,与阻挡眼前的持枪之敌一决胜负。
就在以标高近二四〇公尺为傲的摩天大楼群畔。脚下是几层和缓的阶梯,不利立足。乍看之下,他人在一座状似中型公园,以假砖铺设而成的广场正中央。
与立于数阶前的台阶上,俯视著他的敌人对峙。
是个与寂静夜晚相当匹配的女性。
留了一头在战场上只会造成负担的长发,展现她的自信与实力。
用枪的女人。修业时期,他也有个女枪兵朋友,但战法完全不同;就连铠甲装扮也与他想得起来的形象迥异。表示女人是异国的英灵,并非来自不列颠。
「你的巨枪也很了不起啊。第四阶的使役者,枪兵。」
「哎呀,被你发现了。」
「因为你的武器和我不同,好认多了。」
「就是说啊。真可惜,你好像不太想让我看你的武器呢。」
女子淡淡一笑。
没错,女子的确看不见他的剑。
隐形之剑。聚集、封阻于其周围的大量风,空气操控光线曲折方向,隐藏了剑的真面目。因此持枪的英灵──枪兵,就如同与使用不明透明武器的战士交战一般。
「看不见的武器,还真是棘手呢。」
「我随时都接受你的投降。身为骑士,本来就不该对淑女刀剑相向。」
「你人真好。」
女子笑容不改:
「对我这么好,我可是会──」
女子动身了。不,是战士动身了。性别之分,在哪里会造成差异?又有怎样的差异?都没有。对方可是个英灵,是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历经时间考验也依然留名于历史夹缝间的实体传说。对于这样的人物,性别没有一丁点意义。他们只会凭藉这般现界所带来的惊人神威,违抗物理法则,进行压倒性的破坏!
看清楚吧。
以超高速接近的枪兵,她柔韧的指尖上可有那金属块?有那巨大的枪?
在出招前一刻都被她在手上轻松耍弄的钜重之枪已不见踪影。是用了和剑兵相同的风之「魔力」,还是其他魔术,抑或是超自然的传说效果?都不是,那只是速度所致。再快、再快,一再地加快。巨枪在枪兵指尖与手掌引导下高速回转,彷佛比飘散空中的鸟羽更轻盈,进入肉眼看不见的领域。就只是这样而已。
「很困扰的。」
话声与攻击同时释放。
就体感而言,几乎是同时发动五次攻击。
回转速度提升至比极限更快的巨枪,五度袭来。
紧接著是五次金属声。枪兵同时击出的五连次枪,被剑兵以佩剑正面挡下。真正无法目视的剑身,将以超高速营造拟似隐形的五连击尽数弹开。如此超高速与超重量的即时对应,等同接连挡下连发枪弹的反物理行为,就是英灵──为求圣杯而战的使役者战斗的方式。
高速相击的钢刃与钢刃。
几乎同时在两者周围造成了冲击波。
轰散虚有其表的砖地。
勉强幸存的街灯也接连破碎。
「接得好。」
她的声音中,仍有微笑的残屑。
剑兵默不答声地后退。随后,五连击袭向他刚刚站著的地点,在坚硬的混凝土地面留下深深爪痕。爪,没错,就是爪。如今,枪兵挥击的枪已化作一只「手」。那看不见的巨「手」从她灵巧身腥之后暴伸而出,指尖带著一条条锐利的钢铁钩爪,袭击苍银剑士──假如有他人在场目睹,应该会有这种错觉吧。
断续的巨「手」猛攻,断续的五连刺枪。
剑兵时而闪躲,时而持剑格挡。整体上是向后移动。
回避、防御,每个动作都极为完美。冲击波就只是小小的余波,不必闪躲。
然而他没有攻击的动作。长柄武器攻击范围长,用的又是这种超高速连续攻击,攻击距离居劣势的剑自然难以反击。
但是,在闪过合计第七次五连击的那一瞬间──
「────!」
剑兵转守为攻。
同时五连击确实是惊人的招示,但太过单调,太过「松散」。
他先以毫厘之差钻过看不见的「手」,并就此回转包覆银甲的身躯,挥剑一扫,水平横斩。缠著风的剑刃并未在至今的双手握持下推送,而是以单手击出。横转身躯的侧身单手挥扫,攻击距离较双手时远远长上一截,直往一直处在巨枪攻击范围保护下的枪兵那细瘦的身躯斩去!
就在刃锋应声贯穿那看似以魔力锻造的胸甲的──前一刻。
火焰飞窜。
覆满剑兵的视野。
他没有畏缩,反而更用力握紧剑柄,刺出剑刃。
同时更向前推进,要一举贯穿敌人的心脏,但觉得手感薄弱。
定睛一看,枪兵的身影已大幅远离。
不是挥剑能及的距离,需要再次缩短间距。
「……真是难缠呢。」
枪兵声音中的笑意终于消失。
「这不算什么吧。你持续那么单调的攻击,我当然缠得起。」
「哎呀,又被你发现了。好心人,瞄准我的心脏是因为你慈悲为怀,打算让我一命呜呼吗?」
「不敢当。」
剑兵重新架起隐形之剑。
缩短间距的手段还有几种。
剑兵目前尚未展现的招数还多得是,不过那名持枪女子想必也是如此。毕竟只是能操纵重量异常的巨枪,并不足以使她成为英灵。暗藏了其他招式的可能性非常高。
譬如──
「好心人,好心的使役者,你对我这么好,我可是会──」
像这样。
从某个地方,掏出怎么看都是魔术器物的小瓶子。
「很困扰的。」
充满小瓶子的血红色液体,被枪兵头一昂就全部饮尽。
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剑兵分毫。
†
丰岛区池袋,林立于Sunshine City 60附近的住商大楼之一。
应该不会有人的屋顶上。
时间已逾深夜,称作凌晨较为合适。一楼塞满各种商业设施的大楼,每一层都空无一人,屋顶也理应如此。但是,那里却有一道少女的身影。
堪称是某种──怪异的画面吧。
不应存在的东西理所当然地存在,就某方面而言,和前不久那个持枪者类似,但气息浑然不同。之前那人,怪异在具有将任何接近之物斩成碎片的强烈攻击性,而这名少女──
该怎么形容呢。
至少这一刻,剑兵找不到适合比喻的词。
他来到「这个」事先约定的地点,注视少女的满面笑容。
「爱歌。」
并短短地呼唤少女的名字。
沙条爱歌。
他这使役者的主人,魔术师。
为取得圣杯而与他一同投身圣杯战争,独一无二的主人。
爱歌像在等剑兵过来般,秀气地坐在铺于屋顶一角的室外垫布上,身旁有个大篮子和保温瓶。
「刚刚好准时。你好厉害喔,剑兵。」
她从保温瓶倒出白烟袅袅的红茶。
「我刚好也准备好了。来,坐下好吗?」
并带著灿烂的满面笑容对剑兵这么说。简直像个决定要尽情玩上整个假期,来到大公园约会的青春少女。
不,说不定爱歌真的就是那种情绪。
都铺了地垫,还这样递上热饮。
「其实我很反对你跑到外面来,还冒著那种危险。」爱歌稍歪著头,微笑道:「可是,现在知道这样『等你』也很快乐以后,我反而开始害怕了。」
「害怕?」
「因为,我觉得我会想再多出来几次嘛。」
「……那真的不太好。」
剑兵答出并无虚伪的感想。
尽管寒夜不足以打颤我身,一杯热红茶仍令人备感温暖。含一口润喉之余,我静静地思考该怎么劝戒言语如此荒唐的主人,且一时间开不了口。因为日前我亲身体会到,自己的话不一定能进入这位令人怜爱的主人心里。
──他抱著如此心情。
「你还没吃晚餐吧?」爱歌打开身旁的野餐篮,将她准备的餐点摆上地垫。有夹了许多馅料的面包,以及用盐调味的球形米食。
「三明治和饭团,你喜欢那一种?」
老实说,剑兵两样都没尝过。
那都是现代的料理吧,在故乡没听过也没见过。
「你听说过三明治伯爵吗?据说在未来的不列颠……不对,从现在来看已经是过去了,总之是不列颠的贵族发明的。那个伯爵啊,喜欢玩游戏到舍不得停下来吃饭,所以就想出了可以边玩边吃的东西,真是个怪人呢。」爱歌微笑著递出面包:「所以,这个很适合在战争(游戏)里吃喔。」
「这样啊。」
剑兵接过面包,大咬一口。好吃。
这是以两面都烤得微焦的土司,夹起其他馅料所组成的料理。最中央是烤鸡和起司,裹上莴苣与番茄,再以土司夹起。多汁的新鲜番茄与肉和起司非常对味。确实有种所有食材融为一体的感觉。
在他仍在世的时代,生菜是相当贵重的食物。
不过,在这个西元一九九一年的都市中,据说任谁都尝得到。
「……好吃吗?」
「好吃。」剑兵边嚼边点头。
用面包夹菜吃的习惯,早在罗马时代就已存在,也传入了不列颠,只是没加上伯爵之名罢了。于是剑兵坦率地点头。像这样吃面包,他从以前──
「我很喜欢。」
从以前就很喜欢。
这同样是毫无虚伪的话。虽是王者之身,却从不讳言自己是骑士的剑兵,几乎不曾说谎。现在,他也只是述说事实而已。
「你……你这样……」奇怪,爱歌突然在慌张些什么?
「嗯?」咀嚼。嘴里塞满三明治的剑兵,不解地看著她。
「你……你这样,实在有点……」爱歌说得双颊泛红。
「嗯?」咀嚼。出声的同时,剑兵开始想尝尝旁边的米饭球。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想太多了。」
爱歌的脸颊还是红通通的。
这样的她比较好。是的,他这么想。
像前不久。她对父亲报告今晚「作战计画」时的冷酷态度,极不适合这个年纪的少女。能够保持这样子就好了。如此健康的红润脸颊,散发著花朵的明媚与妖精的光辉,和她非常相衬。
「你好奸诈喔,剑兵。」
说完,爱歌闹别扭般鼓起腮帮子。
还噘起了嘴。
──真是可爱的少女。没错,剑兵由衷地这么想。
正因如此,更有需要让她明白投入惨烈的圣杯战争将有怎样的危险。
即使此时此刻,这一瞬间,也是如此。
圣杯战争早已开始。这是「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魔术争斗,不是操纵神秘的魔术师们彼此厮杀,就是强大得连物理法则都要屈从的英灵们战得你死我活。然而,她却若无其事地说要独自外出,证明她的能力等,这样的行为实在过于危险。
更令人担忧的,是她对剑兵这使役者「过度保护」。
直到最后,爱歌都反对让剑兵外出。
日前,她父亲为她说明战略与战术在圣杯战争中的必要性,以及使役者才是真正的战斗力来源,也是所有行动的主干。而爱歌不愿接受父亲的想法,拒绝让剑兵暴露于危险之中,顽固地表示:
『我会一个人想办法。』
这么做,不可能活到最后。
一般的魔术师,连半天也存活不了吧。
可是她很特别。
『对了。』
『剑兵,我想到一个好点子!』
爱歌嘻嘻一笑,突然改变心意,提议今晚出外哨戒。
说穿了,就是监测其他主人与使役者深夜时的城区活动。爱歌与剑兵个别行动搜集情资,相约于凌晨在此会合。
剑兵当然反对这提议,但爱歌完全听不进去。
「我刚刚遇到一骑使役者,恐怕──」
剑兵咽下三明治,简短回报。
先前的战斗,胜杯战争首战的过程。
遭遇使役者职阶第四阶的枪兵,与其交手数回合后,她服用了某种药剂就毫不恋栈地当场撤退。当时的小瓶子,不知是否为宝具。
「哼~~」
爱歌不感兴趣,只是点点头。
主人不该离开使役者单独行动,假如今晚立场对调,你已经身陷危机──剑兵如此委婉地劝告爱歌,她却一派轻松地说:
「呵呵,你担心我吗?」
「那当然。」
「剑兵你真爱穷操心。喔,不,应该是因为你很温柔。不过你尽管放心,要是有人接近,我马上就会知道。」
没什么好担心啦──爱歌又轻声笑著这么说。
的确,剑兵也知道这栋建筑物设下了魔法结界。他对魔术虽不敏锐,但使役者是依靠魔力得以维持形体,不难感应出自身所在地是否受魔力影响。这里有结界,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简单结界,而是与拥有七翼令咒的第一级魔术师相衬的强力结界。
一般人或普通魔术师,别说到达屋顶,就连二楼也上不了。
可是使役者与魔术师不同,全都是强力英灵。
现代魔术师的结界,不知能对他们起多少作用?
而且张设魔界,就等于昭告所有人「这里有个魔术师」。
其实枪兵会现身,就是因为其主人感测到,爱歌在这栋大楼张设结界的缘故吧。
「不行,太危险了。例如……对,要是那个魔术师的使役者是刺客──」
「刺客的话就更不是问题了。刚才,我已经解决了。」
「嗯?」解决了?
「不是消灭掉了的意思。总之,她已经不是敌人了。」
「不是敌人?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处理好了。」
轻描淡写地──
爱歌仍以花朵盛开般的灿烂表情这么说。
剎那间,剑兵暗自反刍她的话。
魔术师凭一己之身,解决了身为英灵的使役者?
今晚感觉不到使役者特有的气息。圣杯给予的前提知识中──没错,剑兵脑中也灌输了对战使役者所需的常识。倘若与枪兵对战时感到的独特压迫感就是使役者特有的气息,那么剑兵敢肯定说,他没感觉到今晚这商业区里有其他枪兵以外的英灵存在。当然,具有「断绝气息」技能的刺客仍能主动消除气息,在他不知不觉中接近爱歌,而他就是担忧这点。
想不到魔术师只身遭遇使役者,居然能平安无事。
真教人一时难以置信。
不过──
「这里很安全,周围三公里以内都没有魔术师或使役者。」
爱歌的眼神与言词中,感觉不到一丝虚假。
多么澄澈的瞳眸。
多么清澄的声音。
她的笑容可爱又惹人疼惜,并且──
「吶,剑兵……」
还有某种──热情。
「既然我一个人处理掉一骑使役者,可不可以──」
妖精的光辉。
娇花的明媚。
但妖精或花,都不会这样接近过来吧。
距离好近。
一回神,少女微染嫣红的脸已近在剑兵眼前。
「给我奖励。」
爱歌以充满期待的口吻,试著这么说。
双眼,静静直视剑兵。
†
「你……你……你好奸诈喔,真的很奸诈。怎么这样……」
很小声地,爱歌不知在嘴里嘟哝著些什么。
从这反应来看,实在难以辨别这「奖励」好不好。
面对手搭上肩凑来的爱歌,剑兵所选择的行动是吻。亲吻。
轻轻地,在额头上。
「那个,其实我也觉得……一开始就嘴对嘴实在太快了,可是额头……不是啦,我很高兴,很高兴这样肌肤相亲,可是……可是我……这个……」
害羞、欢喜,面红耳赤而慌乱的少女。
就一名年少淑女而言,这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符合她的年纪。
──她应该是个纯真的孩子。
──这点无庸置疑。
剑兵忽然想到某种颜色。
那是白色。
仍未沾染任何色彩,无暇的白。未经玷污的白。
抑或是──
足以抹去世间万象的,绝对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