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是堪称清晨的时间。
对于在晚间饱吸冷冽的走廊空气,与嘴里吐出的白烟,少女一点也不在意。映入大玻璃窗的朝阳让她感到相当温暖,而且她也明白,到中午这段时间,气温将逐渐上升;但最主要的是,现在根本不是在乎寒冷的时候。
少女──玲珑馆美沙夜仍清晰记得不久前,早餐上发生的事。
「请问,『那一位』的真名怎么称呼?」
当美沙夜如此轻声提问时,坐在长餐桌另一端的父亲随即回答。
──那不是我该回答的事。
──你必须亲自问他,请他告诉你。
「我知道了,父亲大人。」
美沙夜毫无异议地听从了父亲的话。
父亲的意思,是要她与那名男子──
与伴随举行于这东京,名为圣杯战争的大规模魔术仪式而现界的七骑英灵之一,阶级为魔法师的我玲珑馆之使役者,直接当面对话。
男子。没错,直觉告诉她,那是男性。
昨晚首度见到他时,他的身形受魔术所隐蔽。
对于他的模样,只记得是个诡异的「人影」。
当时心里一团混乱,满是疑惑──被他所震慑。这部分的记忆正确无误。
美沙夜是第一次体验眼前有人存在却无法辨识,六神无主的感觉。这十年的人生虽然不长,但她也面对过几次神秘或魔术师等,实际上不算人类的人物,且没有一次被对方吓住。
当父亲以降灵术召来的恶灵就出现在眼前时,与渴望鲜血的魔兽在鼻息互触的近距离互瞪时,拜访欧洲魔术协会而与年迈魔术师交谈时,美沙夜都能毫不畏惧地毅然以对。
那全都不是刻意的行动。
在她观念中,那不过是当然之举。
然而昨晚,她却陷入混乱。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
该如何解释这事实,美沙夜心中仍没有答案。
(……我一定要用我这双眼,看清他是什么人。)
穿过走廊的美沙夜,在心中再度反刍父亲早餐时的话。
英灵,超乎人知的英雄豪杰。是若非遭逢这个「特殊事件」,绝非魔术师所能操纵的强力幻想,可怕的具体神话。
那自称魔法师的人影……没错,就是那样的英灵吧。
事到如今,这点已无需怀疑。
那么,英灵是如何存在的呢?他又是什么人?真的是将为玲珑馆家赢得圣杯,值得让父亲对他那般恭敬的人吗?
既然得到了父亲的允准,实际行动就对了,根本不必迟疑。
美沙夜抬头挺胸地踏过走廊,一次次无视烘烤皮肤般的刺痛而穿过数道结界的阻挡,抵达玲珑馆宅邸一楼北侧走廊最深处,供那个人作个人使用的房间。
站到一扇高大的红门前。
平时,美沙夜鲜少进入这个区域。
这一区从前是祖父的工坊,听说父亲继承当家职位后,就将具有魔术价值的所有物品都搬进了他的地下工坊。所以美沙夜明白,这一带早已失去实质上的作用,就只是广大屋宅中数间没人使用的房间,没人居住的地方。
(父亲大人告诉我圣杯战争的事之后,曾经拿这里当库房就是了。)
几个月前,美沙夜曾见到专门买卖古董艺术品的业者,送来几件包装慎重的大型家具。由于不能直接送进地下工坊,她便猜想那应该是暂时搁置在这个无人区域,事后再由使魔另行搬运。若猜测正确,没有搬进地下的东西,或是老旧家具等祖父遗物中不具魔术价值的物品,都还静静地安置在这房间里。
美沙夜如此对即将进入眼中的景象稍作想像之余,注视著门扉。
不将手握上门把,是因为门已经开了一条缝。
(他是个不注重门户安全的人吧。)
在心里将那人的评价降低一阶后,美沙夜悄悄凑近门缝。
并战战兢兢地窥视房中动静──
「是美沙夜吧。来,请进。」
是别人的声音。
和昨天那不具感情的声音不同。
身影也不一样,不是那难以捉摸的黑色「人影」。
身材高瘦,这部分没变。
线条细长,这也和昨晚一样。
他站在朝阳探入窗帘间隙的房间里,似乎在进行某种实验。左手拿著装有蓝色液体的烧瓶,右手指捏著滴管,停下注入银色液体的动作,转过头来。
他已不再使用隐身魔术,即使房间窗帘半掩而稍感阴暗,也能看清他的模样。
──是个俊美的男子。
──好美的一个人。应该不是女性,是男性没错。
身穿白色长袍的男性。
从那高瘦身形来看无疑是个男性,却能感到女性的阴柔气质,这或许是那头乌亮长发的缘故。
黑发,感觉很适合他。
仅是见到他的外观,才刚降级的评价就要回升了。
「说『欢迎』似乎不太妥当,毕竟这是你和令尊的房子。来,美沙夜,走廊上很冷吧?别顾忌,快请进。」
「……好。」
美沙夜微微点头。
怀著身体略显僵硬的自知之明,她进入房间。
紧接著,房中摆设就夺去了她的目光。
门后是标准得叹为观止的「魔术师的房间」。
木桌上堆积许多厚重魔术书籍和羊皮纸卷,书柜亦是如此。烧瓶与烧杯盛装著各种色彩鲜艳的液体,无数试管成列架设。看似某种机械装置的铜制物体另一端,连接漂浮青白肉块的水槽。橱柜与墙上到处陈列诡异的魔术触媒──形似爬虫类的生物乾尸,难以想像来自寻常生物的心脏或爪牙,黑曜石匕首,金色骷髅等挤满各个角落,散发各自的存在感。墙壁、地面、天花板随处可见看似匆匆抄记的魔法阵或魔术式。
「哇……」
美沙夜实在没想到,在她想像中充其量就是间仓库的地方,居然会摇身一变成充满神秘的藏宝阁。
还以为会是个堆满灰尘的阴暗空间呢。
结果竟是如此鲜活,彷佛整间房都在发光。
「好厉害,才一个晚上就变得这么──」
心中感想脱口而出。
赞叹不由得化为文字,流出唇间。
插图009
对一个仍怀有年幼好奇心的少女而言,这房间简直处处惊奇。
圣杯战争期间,美沙夜不能离开工坊,也就是玲珑馆府邸的领域。母亲与所有佣人都移居到伊豆的别墅,只有美沙夜在父亲建议与自身学习欲驱使下,选择留在杉并区的主邸。
结果,这段时间她几乎都待在自己房里,连上学也被禁止。
美沙夜认为自己并不在乎这样的限制,父亲一有空就会对她讲解圣杯战争的规则与系统,这让她无比满足。
但事实上,她早就闷得发慌了。
此刻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新奇,感觉与强拗父亲和祖父让她参观他们的工坊时一样,甚至更加兴奋!
「那个……」高涨的好奇心轻易冲垮了踌躇。「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那当然。教导他人是一件快乐的事,你尽管问吧。」
语气斯文而平顺。
表情也是如此,还有种令人安心的柔和。
「你和令尊在我看来,都一样是承我教习之莘莘学子的后人。只要你愿意求知,我有问必答。」
见他微笑著这么说,美沙夜再也按捺不住。
她张开小小的唇,构想问题。眼前这个乾尸原本是哪种生物?那个心脏、牙齿和尖爪呢?黑曜石匕首是哪个时代的器物?金色骷髅又是什么魔术的触媒?
「我想问的是这房里的东西,好多东西我从来都没看过……例如,呃……这是什么?」
美沙夜指著看似爬虫类的乾燥尸骸这么说。
「啊,那个啊……」他微笑著回答:「那是火蜥蜴的木乃伊。」
他答得不假思索。
这让美沙夜想起她小学的老师。当班上女同学问老师汉字读法时,老师便理所当然地提供知识般,平素地回答。
火蜥蜴──
那是幻想种。某些学说认为,那是掌管四元素之一的精灵。很难想像,那般若真实存在也极为贵重的东西,就这么赤裸裸地存放在这里。
听美沙夜那么说之后,他不改微笑地点点头:
「你说得没错。别说现代,就连在我那个时代,这种幻想种也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若发现这样的遗物,成为研究或实践的对象是很正常的事。它作为元素魔术的触媒,可以预期极为有效的成果;作为炼金术的触媒也非常优秀。假如用对方法,甚至能够让它返回生前的模样。」
「可以召唤吗?」
「可以。我会把它用来作提炼元素的材料。」
如此果决。
他一样说得理所当然。
「一般认为,火元素的转换是一种没有技术可言的魔术;而我认为一旦技术纯精,说不定能达到太阳之焰的程度。」
「当然这只是一种比喻,但这样的想像……不也挺浪漫的吗?」
浪漫──美沙夜不曾以这种观点看待魔术。
美沙夜曾考量效果优劣、效率高低等实质利益,但不认为魔术师该抱有白日梦般的感慨。那不是来自祖父或父亲的教诲,单纯是她自己从现实角度导出的答案。她想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听见「浪漫」一词。
她并不感到钦佩,更没有同意。
就只是惊讶。
这一问一答的时间,
持续了将近三十分钟。
「那么,那么那么,那边那个瓶子里的是什么?」
「那是人造人(Homunculus)的幼体。我用特殊溶剂将他们依不同成长时期封存起来,以便观察每个时期间的细微变化。他们每一个的寿命都相当短暂,只耍能找出原因为何,应该就能克服短命的缺点了。」
对于美沙夜的问题,他总是耐心听完──
并一个接一个地──
仔细解答。
「那是什么?」「那又是什么?」美沙夜这么问之后,他立刻毫无窒碍地告诉她:那些晶体不是结晶,其实是五大元素其中四样的萃取物。而最后一个,则是设法赋予无形的乙太形体后,所得之乙太固结物的「碎片」。
他表示,房中物品绝大多数都是美沙夜的父亲召唤使役者之际,为他这个魔法师而准备的用具。美沙夜到这里总算明白,那些古董艺术品的运送业者究竟搬来了怎样的东西。
不过,人造人相关产物和元素或乙太的「碎片」,以及看似蕴含强大魔力的几个「宝石」,都是他一晚就制作出来的东西。这部分让美沙夜一时间难以理解。那每一样都是需要长时间,甚至得耗费数年才能完成的东西。能办到这种事,是因为他使用了父亲日前提到的使役者「技能」,还是他生前所学的古代魔术有如此神奇的效果?
「我认为,穷极乙太的奥秘,也许能带领我揭开失传神代秘仪的神秘面纱。我想亲手拥有上古时期,迦勒底智者(注:迦勒底指迦勒底王朝,即新巴比伦王国)所触及的纯正星辉。那是在整个宇宙间闪烁的穷极之光,同时也是这星球散发的光吧。」
尽管那听来有些狂言妄语(Bombastus)。
但男子一次次真挚的回答,仍足以搏得美沙夜的好感。也许是看美沙夜年纪尚浅,他几乎不曾提及具体的魔术施行方式。然而就他短时间所回答的概要而言,已让美沙夜感到超乎所需。
其中,只有一项缺憾。
他仍未透露自己的真名。
「……看你的表情,好像还不满足呢。我懂了,是我不好,请见谅。」
「怎么了?」
「既然你已经是个魔术师,想必是无法满足于这么粗浅的答覆。很好,那我就每天拨两小时出来,替你上课吧。」
这是──
能够获得未知魔术知识的机会,美沙夜当然高兴。
可是,她更不希望替父亲办事的使役者,将本该投注于圣杯战争的时间耗费在旁务上。没错,美沙夜转向男子,决然答道:
「不了,我必须拒绝。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您是──」
「我怎么样?」
那俊美端正的容貌就在面前。
斯文柔和,不怎么像个魔术师,感觉很年轻。
甚至让美沙夜怀疑自己昨晚怎么会觉得诡异。
长黑发的男子,自称魔法师的人物。明明来这一趟,是为了确认他是不是配得上父亲的英灵。从昨晚见到那一面到今晨还一直胡思乱想,几乎没阖过眼。
所谓的英灵,都像他一样亲切吗?
男子在美沙夜心中的评价早已不知提升了多少阶,停也停不住。
美沙夜不偏不倚地承受他的视线,稍作思考后开口说:
「……您是父亲大人的使役者,所以我想,您的力量和时间都该用在圣杯战争,用在帮助父亲大人上。」
「你果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美沙夜。」
男子深深颔首。
接著离开所坐的椅子,屈身至与美沙夜的视线同高,身体自然呈现高跪的姿态: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这是我的坏习惯,我很容易忘了自己身在何种场面,一心只想著传授我的知识,为人指点迷津。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是个现界成魔法师的使役者;所以我当然不该耽搁自身义务,得尽全力成就令尊的大愿才对。」
他诚挚的目光,笔直地灌注在美沙夜眼中。
和昨夜全然不同。
这真的与她邂逅诡异人影时,那透明冰冷,彷佛冰块的感觉不同。现在美沙夜怎么想都认为,那副身体和自己一样,具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格。
但是,为什么呢?
现在自己心中,明明找不到任何混乱或困惑。
却在这瞬间,感到自己因为他而「不知所措」。
「美沙夜,你是个聪明又可爱的孩子。多亏有你的提醒,给了我一个重新审视自身定位的机会。」
「我只是说了应该说的话而已。」
美沙夜没有移开视线。
不闪不躲地面对,回答他。
接著,他再度微笑著说:
「就让我送个礼物给你吧,美沙夜。」
「不,这怎么好意思。」
自己的好奇心已经占用他不少宝贵的时间。
不能再接受他的馈赠──美沙夜坦率地说出心中的话。
「若不这样,我会过意不去。」
但男子执意坚决。
断然否定她的婉拒。
「所以,我要把这个送给你。」
随后──
他手上多了把不知从何处取来的短剑。
美沙夜当然知道,那是现代多数魔术师都曾一度握在手中,师父在弟子能够独当一面时赠予的信物。其余时候,是施行魔术时具增幅功能的礼装,魔术仪礼所用的一种「法杖」。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剑形。
堪称是魔术师之间无人不知的剑。
「Azoth剑(注:剑柄圆珠刻有azoth,A是所有字母的开头Z、O、TH各是拉丁、希腊、希伯来文的最后字母)……」
喃喃地,美沙夜念出它的名字。
「看来你知道这是什么。那由来呢?」
「我也知道。那是冯‧霍恩海姆──在表面历史也极为著名的炼金术师兼魔术师,帕拉塞尔苏斯──」
美沙夜这么说著转向他,就没再说下去。
因为那俊美的男子将一指抵在唇上,作「安静」的手势。
美沙夜连忙双手捂住嘴。
难道……
该不会……
这个人就是──
这把剑「真正意义上」的制作者及所有者──!
「要保密喔。」
他分享秘密似的凑到美沙夜耳边,语气平静地这么说。
并补上「当然,令尊已经知道了」。
美沙夜一连点了好几次头,表示她绝不会泄漏,对谁都一样。
每次点头,都能感到胸口深处的亢奋随之涌上。兴奋、昂扬都不太对,该怎么形容心中如此强烈、鲜明的感觉呢?
惊愕,不对。感动,也不对。欢喜,还是不对。
这是──荣耀。
他自认其亲手打造的工坊是铜墙铁壁的神秘要塞,只要身在其中,对美沙夜说什么都无所谓──无论怎么想都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毕竟父亲甚至将它称为神代的神殿,而不是魔术师们创建的工坊。尽管如此,就算如此,他透露了他的真名仍是不争的事实。
即表示──
美沙夜在他心中的评价是「深值信赖」,足以将命运交托给她。
(……这个人,真的这么看重我?)
美沙夜仰望笑容温柔的他,坚定地接受他的视线。
并重新握紧手中短剑。
「帕拉塞尔苏斯之剑」──
昨晚见面时明明握过了手。
美沙夜却有种现在才真正与他握手的错觉。
†
使役者,圣杯战争举行之际唤出的英灵。
具体的神秘,重现的传说。
而他们拥有的「宝具」,更是使其遥遥凌驾于现代魔术或武器等力量的英灵,真正堪称「最强」的重点要素。
有时是历史留名的武装。
有时是千锤百炼的绝技。
象徵英灵们所构筑的传说,有形的奇迹。
在圣杯战争中,「宝具」等同于争斗时的杀著。
因此──
务必隐匿自身英灵的真名。
务必取得他人英灵的真名。
英灵之名,将毫不保留地揭露其传说。
若有真名的桥接,便能轻易推知杀著「宝具」的能力。
切记。
真名的隐匿与取得,将大幅牵动圣杯战争之胜负。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同日下午。
很难得地,玲珑馆来了位「访客」。
是名男子。
身穿黑色服装。
暴露大片褐色肌肤。
与阳光同色的眼瞳有如火焰高燃,彷佛将空中那闪耀的太阳嵌入眼中。
男子悠然立于门前,环视玲珑馆府邸。
「这点水准就敢自诩为万全城塞吗:魔术师们?」
──并以不当回事的口吻如是说。
男子并非人类。
是以实体化状态只身造访玲珑馆府邸的英灵(使役者)。
位阶为骑兵,那是他理所当然般主动报上的。
他自称是受潜伏于东京西部某工坊不出的魔术师(主人)之命,以使者身分前来传达,他们愿意与远东地区寥寥可数的魔术师中,「极有可能已经参加圣杯战争」的玲珑馆家「结盟」。
这么突然的事,让美沙夜惊讶不已。
她立刻偷偷派出使魔──圣杯战争开始后,她自发性地每天派遣使魔巡视屋内状况,在狂战士嚎天哮地地袭来时,还比父亲更早察觉──到迎入访客的会客室窗边窥视,观察那自称使役者的使者的一举一动,但美沙夜看不出任何能说服她的证据。
不过。
那个人──魔法师确实曾对父亲这么说:
「确实是使役者,那名男子有我们特有的气息。」
既然他这么说,那就不会错。
圣堂教会所提供的圣杯战争基本须知中,提到使役者具有在一定距离之内感应彼此存在的能力,美沙夜和她父亲都知道这点。
然而这名使者──骑兵,却大摇大摆地露脸。
昨晚,美沙夜曾听父亲提到,他已藉使魔与其他主人商议了一段时间,要结成某种「同盟」关系;但万万想不到,使役者竟然会这么大方地主动现身。
美沙夜继续屏气凝神,透过小鸟使魔的眼睛观察会客室的动静。
「真是间无聊的宅子,亏余还期望你们能拿点称头的东西出来呢。」
「你在门前报上名号之后,我就改动术式,让这里的种种结界接受你的存在了。假如你有兴趣,要我恢复原来设定也无所谓,骑兵。」
「区区魔术算得上什么余兴?」
父亲的话,被使者(骑兵)肩一耸地就打回票。
他似乎还是对自报位阶有所排斥,略显不满;但他的言行并没有对同盟造成阻碍,条件谈得相当顺利。父亲在写满条文的羊皮纸上签名并捺上血指印,应该是成立某种契约魔术的所需步骤吧。
「话说,即使使役者再怎么神通广大,我也没想到你会在实体化状态下孤身来访。」
父亲的表情与平时无异,字句间透露著错愕之情;而那个人(魔术师)不同,看不出是何反应。
他几乎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注视使者。
「用不著你多心。」
骑兵一手拎著茶杯笑道。
且一副自己才是这间宅邸的主人般,翘著长长的腿。
插图010
都暴露自身位阶与部分能力了,却丝毫没有警戒动作。至少,以主人身分参加圣杯战争的父亲所获得的「眼」,能一眼就看出使役者的部分能力。父亲的使役者魔法师,也能藉传心术直接提供相关资讯。
尽管如此,男子除了略有不满,明显是悠然自在。
不像是虚张声势。
美沙夜的直觉也说,他脸上的浅笑并非刻意。
他的情绪就写在脸上。
在昨晚父亲甚至称作「神殿」,原本与他为敌的魔法师所打造的工坊──魔术师必定能发挥最大力量的虎口之中,骑兵是真的认为自己游刃有余。没有隐藏,也没有欺瞒。
「虽然远远算不上余兴,不过余无所谓,就把那些结界都启动看看。想要余的脑袋就来吧。胆敢拿刀指著余的狂妄之徒,很快就会知道冒犯天上太阳的罪孽是多么深重。」
「看样子,你对自己的力量很有把握呢。」
魔法师轻声说道。
美沙夜的使魔在他后方,看不见表情。
「那当然。你又如何呢,魔术师?」
「我还差得远呢。」
「原来如此,觉得自己不成材啊?」骑兵笑道。
笑了一会儿后──
「的确,这里都是些不成材的东西。」
那金黄色的视线就「直接转向窗边的使魔」。
「不过,余倒是和其中一个『看对眼』了。就是那个意思。」
男子加深笑意。
且滔滔不绝地说话并站起身来,夸张地横展双手:
「余对凡人的权谋术数之类小家子气的把戏没什么兴趣,但这真的有点意思。好吧!小东西,你年纪轻轻,就能在自家领地满怀骄傲与尊严睁大双眼,一刻也没闭上。为了对这女王风范表示敬意──」
「余就准了这场同盟,庆祝吧。」
气氛随之凝冻。
骑兵的话中之意,极为单纯。
他对契约魔法和自己主人的意愿根本不屑一顾,纯粹想凭自身意愿下判断。而且是身处敌阵,在魔法师所设计的强力工坊中心一手拎著茶杯,思考对方是否值得合作。
从容?可不是这样一个词就能形容。
直到最后一刻,男子心中都在斟酌──
战,还是不战。
杀,还是不杀。
并抱持自己必将凯旋的「绝对信心」。
「真是可怕的人物。倘若最后没有改变心意,你会怎么做呢?」
听了魔法师的问题,男子哈哈大笑──
「那还用说吗?
这间宅子和破魔术,早就在转眼间夷为平地。」
†
仅是坚守意识不昏倒──
就用尽力气。
人在自己房间的美沙夜,透过使魔的视觉与骑兵四目相交。
背脊不由自主地直打哆嗦。
「唔……唔,唔啊……啊……!」
一阵呕意袭来。强烈得不能称为晕眩的感觉在脑壳中盘旋,让她一时分不清上下左右。剎那间,全身还热得像发了高烧。
那名男子的外表,明明和一般人类没什么不同。
但只是透过使魔「与他对看」,就令人狼狈成这副德性。
美沙夜是在明知使者是个使役者,且作好心理准备的状况下试图监视到底,甚至预想了他可能具有单凭视线就能杀人的能力。
尽管如此,她到现在还是全身颤抖不已。
就仅仅是对看而已。
绝对不能别开视线!一个近似决心的直觉,让美沙夜死命地承受那金黄色的目光。他的视线,强得令人产生中了魔术或诅咒的错觉。不过很明显地,他并没施放任何术式。因为父亲和魔法师不可能没有发现。
「……!」
美沙夜双手捂嘴,强忍呕意。
呜咽难耐。
泪水、哀号,都被她拚命忍在心里。
究竟是错在哪里呢?
是被魔法师透露真名的自负冲昏了头,忘了自己有几两重吗?
苍银的碎片
──不过是人类之躯。
──不过是远不及父亲的幼稚魔术师,就妄想窥探那怪物的破绽。
不仅没发现自己多么幼稚,而且不减反增。
可是──
可是。
可是。
无论再怎么幼稚。
她的视线。
如今仍坚定地与他对视,分毫也不愿移开。
†
英灵并非人类。
不要只是因为具有人形,就被他们的外表所蒙骗。
所谓英灵,原本就不是能以人力掌握的灵体。
他们是神话的再临,具体的传说,是甚至能扼杀物理法则,拥有神奇力量的幻想。
就连正面战斗力「相对低劣」而列为最下阶的刺客,人类也完全不是对手。即使是精于战斗的魔术师,或持有丰富现代武器的连队,对上任何英灵都是死路一条。
别忘了梦想。
人类无法击倒使役者。
无论是如何顶尖的魔术师也不可能。
务必视为没有例外。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月光下──
他,静静地走过玲珑馆邸前院。
冯‧霍恩海姆。
以「帕拉塞尔苏斯」之名广为人知,留下诸多传说的魔术师。
圣杯战争中,他是获得魔法师位阶而现界的一骑使役者。
他一面巡视以主人所建工坊为基础,利用自身技能「设置阵地」更进一步强化的玲珑馆魔术工坊成果,一面独自思量目前战况。
在七骑使役者都被召来东京的此刻,圣杯战争已经开始。
目前能确认的是,这场战争已由剑兵与枪兵之战揭开序幕,而这宅院也有狂战士入侵未遂的痕迹。那是发生于他被召唤之前的事,即表示至今已有多名主人将此处视为主人之一的据点。现在,这里又明显至极地化为一座强力魔术要塞,答案已明摆在眼前。
被人知道据点位置不是件好事。
不过战况本身并不坏。
今天下午与拥有骑兵的「东京西部的主人」结盟,就像是一张保证能打入战争终局的门票。虽不知骑兵真名,但他无疑是个非常强力的英灵。
「……我实在不怎么喜欢争斗。」
呢喃的他,身旁飘浮著红色与蓝色。
那是红色宝石与蓝色宝石。他随口应和不停以无声之语向他回报的元素石之余,到处巡视邸内结界。确定邸中四处魔力炉运转无虞后,魔法师下意识地望向夜空。
星空,比他所知的时代更加稀薄、污浊。
几件事在他心里打转。
元素、炼金术、魔术基础。
视作第五元素的乙太,充斥于神代的真乙太。
以及,灿烂耀眼的「星光」。
如今说来,那都是古早的事了。然而,他仍能像昨天才刚发生般忆起。感觉很怀念,也有痛心之处。
「……这是何苦呢?我的时代,早就已经结束了。」
主人爱女美沙夜的侧脸浮现脑海。
直到现在,魔术师依然是脉脉相承。
承我教习之莘莘学子的后人,的确就存在于这世界上。
「不过,没想到她会有那种王者风范。」
玲珑馆美沙夜。
她丰富的魔术天分自是不在话下,更不得了的是,还具备如此王者风范。虽然是透过使魔,但居然承受得住骑兵如此杀气猛烈的视线,并与其对视──
若不是她有那样的表现,也不会有现在的战略优势吧。
「虽然在每个时代,王都是种碍事的东西,但看样子,我是该稍微改观了。在这世上,也存在著看得出王者的王。」
魔法师对红色与蓝色宝石说道。
宝石闪烁几下,以无声之语回话后,他微笑著说:
「魔术师能看透他人的魔术资质,王也能看出他人的王者资质吧。不过,若对方是大魔术师(梅林)水准的人物,或许会有例外就是了。」
竟被骑兵先一步看透美沙夜潜藏的资质,令人不禁唏嘘。
魔法师浅浅微笑。
那孩子……美沙夜,一定能长成一名优秀的魔术师,优秀的当家。
说不定,还能达成自己所不能的伟业。
「……嗯?」
当下状况,不必竖耳聆听也能轻易掌握。
远处传来吼叫声。试图硬闯这经过特别强化的魔术工坊──玲珑馆宅邸的入侵者正高声咆哮。今晚也不知好歹地来了,还真是不辱狂战士之名。
一旦这里的宝具真名解放之后,应该能轻松料理掉吧。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即使魔法师对自身宝具的威力抱有「绝对的自信」,但至少得用在一次对上两骑使役者的时候。主人当然也同意他这个想法。虽期盼其他阵营的人会被狂战士的蛮勇引出来,但那么直接的野兽行径,似乎引不了任何人上钩。
就在他转过身,准备回屋时──
脚步突然停下。
「什么?」
并小声惊呼。
因为他一转身,就看见了另一个入侵者。
──那是一名少女。
「你好啊,魔术师先生。你就是魔法师吗?」
「你好,小姐。」
魔法师镇静回话。
却暗自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
人都进入这间工坊,自己的魔术领域中,我这魔法师居然全无感觉?
这里有数十道结界和诅咒保护,主人还亲自在各方角都部属大批人造魔兽,魔法师也在空中各设置一颗等同自己分身的元素石。不仅驱敌功效十分完备,任何一项启动,他也会同时察知。假如这名少女是出现在为诱敌而刻意弱化结界的后院树林也就罢了,但她人就在离主邸没几步路的前院里。
魔法师瞬时列举几种可能性。是断绝气息,还是转移空间?前者是刺客的固有技能,区区人类──眼前的少女并没有使役者特有的气息,绝对学不来。然而她也不太可能实际穿过这里的重重致命障碍。就算真是后者,现代魔术师岂能轻易使用这种踏入魔法领域的能力?但现实就是如此,少女就在这里。
满映月光的翠绿色洋装和白金色发丝闪闪发光。
插图011
只要魔法师动个念头,就能立刻将她烧成灰烬,可是这名少女──
──让他深感兴趣。
这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连狂战士都无法进入这化作自己工坊的魔术要塞,只能在后院森林的边缘怒吼。
而她却如斯轻易地出现在等同要塞核心的宅邸边。
少女没对心中猜疑的魔法师多说话,脚下浮现三道「暗影」。是使魔吗?应该不会有自己以外的英灵以魔法师阶级现世。那么,能这样令使魔实体化的少女会是什么人?
魔术师吗?
这是「很合理」的推测。
「嗯。」
魔法师稍稍伸出右手。
在实体化途中,先对看似使魔的「暗影」击出元素魔术。
不至于动用宝具,也不必启动施予工坊的种种特效吧──魔术师如此思考的同时,从飘浮空中的双色宝石抽取魔力,进行高速吟唱。惯用的「一般魔术」就能收拾这三道「暗影」。他一眼就看出目标弱点元素,依暗影变换魔力属性,同时发射。
不消零点几秒的时间。
火焚、水覆、风削。
「暗影」在如此大魔术级的威力下毫无招架之力,霎时烟消云散。
魔法师细心地控制魔术范围,以免伤及少女。
「哎呀?」
眼前这立即失去使魔的少女,微微侧起头说:
「呵呵,你用的魔术有点特别耶。好好玩喔!」
这么说之后──
散发一身光辉的她──
「可是啊……」
沐浴在月光之下──
「我的宠物,已经把事情办好了。」
愉快地微笑著──
「我就特别优待你,当你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