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银的骑士保护了我。
击退咆哮的黑色异形。
阻绝紧逼的绝对杀意。
在黑森林中,流泄于云缝间的月光下,挥斩看不见的利刃。
他拯救了我,
打倒可怕的敌人,
并温柔地对我微笑。
理性而论──
我明知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但我就是阻止不了这滚滚而出,白日梦似的不理性愚思。
孩童般的妄想。
就连小学班上同学作的梦,都比这现实一点。
没错,那只不过是我在胡思乱想。
但是,为什么?
如此亲眼目睹的光景,竟不像现实中圣杯战争的场面,感觉根本就是很久以前,母亲替我读的图画故事书中的一幕。
我不禁想起,
不禁思考。
重视名誉的骑士,不会伤害淑女或孩童。
所以,即使他是侍奉敌方魔术师的英灵,也一定不会向我投注杀意──
「你还好吗?」
看,骑士对我说话了。
插图012
和故事书一样。
如同童话中的骑士一般温文和善。
试著平复不停发抖,站著发愣的我。
「他是凭『自己的意愿』故意发疯,你赶快逃。」
我想对骑士点头,
但身体还是动不了。
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发生在眼前的骑士与异形的战斗,使我看得入迷,脚忘了怎么动。
那是经魔术强化的视觉也难以追上的高速战斗。
骑士的武功多彩而精湛。
即使身在魔法师的结界中,他也似乎没受到任何影响。
有如置身于风中,不停战斗。
其实,结界对入侵者下了很重的限制。像异形那边,就能感到结界确实地发生作用,动作极不顺畅。
不谙物理战斗技术的我,也能看出骑士明显占上风。
因劣势而气喘吁吁地挥抓钩爪的异形苦战到最后,灵体化而消失。
留下不甘的晦哮。
月光之下。
黑森林中,只有我和骑士。
尔后──
就那么一次,无剑骑士的碧蓝眼眸朝我看来。
「幸好你没事。」
并这么说。
温柔而清爽。
实在是太──
接著,他对我微笑。
美丽的眼眸,映照满轮月光。
†
──邂逅骑士,遭遇异形。
时钟的指针,由此稍微倒转一点点。
那是发生于黑森林的事。
那是发生于深夜的事。
风,徐徐地吹著。
与黑暗夜空同色调的树木随之喧噪。
这是一个厚云遮掩月色,应该满天闪烁的星光也稀稀疏疏,充满黑色的夜。
黑森林。还是这样称呼这个地方最合适。即使时值寒气未散的季节,蓊郁针叶树也生机盎然。假如半夜醒来的第一眼就见到这般景象,一定会以为那是「真正的森林」吧。
有如森林的空间。
深邃阴暗。
那是建构成魔术要塞的玲珑馆邸土地的一部分。
若要分类,应属于后院。
但以后院二字而言又太过广大。那个容得下数座小学校舍与操场还有余的地方,邻近居民都果不其然地管它叫「森林」。玲珑馆的黑森林,黑暗庭园。
森林中,有道娇小的人影。
是一名少女。
她不惧黑暗地在林中行走。
连手电筒等照明都没有,也走得像白天一样。
其实,白天或黑夜对她并无太大差异。
以魔术灌注魔力的双眼能轻易看清黑夜,就像某种初阶的魔眼──说成这样或许有些夸张,但无论如何,黑夜带来的暗影,绝大部分对少女而言不成障碍。
少女──
玲珑馆美沙夜,在黑森林中静静地走著。
以单纯在自家土地内行走而言,脸上略显紧张之色。
因为,她发现了。
在家里土地到处派遣使魔巡视的美沙夜,发现在魔法师所构筑,称作完美也不为过的坚固结界中,这后院的一小部分有著绝无仅有的「破绽」。这让她明白,为何明知这里有魔法师镇守,也不断有使役者企图入侵。
当然,入侵一次也没成功。
尽管站在森林边缘就是件难事,但这里总归允许对方深入到了一定程度,全都是因为这个「破绽」。
且还是只有夜间才会产生的「破绽」。
(……能创造完整度这么高的结界,应该不会犯这种错才对啊。)
美沙夜心想。
正常而言,她会认为应该立刻通报。
父亲和魔法师都到处忙得不可开交。像前不久以使魔偷看父亲所在的房间时,就看到他和魔法师一脸严肃地谈话。
那么,自己就来帮这个忙吧。
偷偷将这「破绽」弥补起来。
没错,美沙夜就是这么打算。
虽明知应该先报告并取得许可,但她有自己做了合理判断的自信,认为这样至少比较有效率。
这同时也是她拙稚的功名心使然,只是年幼的美沙夜不会有这种自觉──尽管日前的英灵才让她深深知道自己是多么粗浅。
(没关系,马上就要结束了。)
只是一点小小的破绽,自己应该补得起。
位置在派出使魔时就已经掌握,很快就能补好。
美沙夜片刻不离身的短剑──魔法师赠送的这把Azoth剑,性能遥遥高过祖父遗世的众多魔术礼装。有了它,即使比不上父亲或魔法师,自己应也能使出一流以上魔术师的力量。
「……找到了。」
在黑暗中,美沙夜走了一段时间。
按照父亲事前的吩咐,在这稍有误触就会遭受致命伤,充满可怕死亡陷阱的黑森林中,她走了又走,走了又走。
踏入森林领域至今,约过二十分钟时──
美沙夜找到了那个「破绽」。
结构美得令人心醉神迷的魔力城墙有如张了嘴似的,开了一个人类勉强钻得过的洞。
彷佛是「故意」为之。
「啊……」美沙夜倒抽一小口气。
对,就是这样。
不会错。美沙夜立刻理解到,那虽看似自然形成,但这的确是故意制造的「破绽」。是为了引诱愚蠢的入侵者,准备以设于结界内的元素石等各式强力魔术陷阱予以痛击──
『■■■■■■■■■──!』
突然间,一道吼声响彻森林。
是野兽般的咆哮。
藉强力魔术建构至无法破坏之境界的重重结界「破绽」处──不,应该说「入口」,有道异形的身影。敏锐地发现入口存在并试图入侵的异形,距离美沙夜只有短短几公尺。好近,太近了。
狂啸的异形暗影。敌人。
本该落入陷阱的猎物。
然而这瞬间──
其间多了个「不该在此的东西」。
名为美沙夜的异物──
「……!」
想立刻派出留在主邸的使魔通知魔法师和父亲。
但是太迟了。她清楚感到,自己的判断力减弱不少。
异形暗影的视线已和她对上。
飘浮暗夜之中的赭色光辉。赭色的眼球。血红双目。杀意。
那恐怕不是人类会有的情绪。
那是压倒性的破坏欲,杀戮冲动的化身。
异样的人形。
怪人。
狂兽。
几种形容词闪过脑海,但每一项都似是而非,感觉怪异无比。他挤过魔力墙的「入口」,保持前倾的驼背姿势注视美沙夜,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常人。
肉体外观难以辨识。
好黑,他的躯体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这让美沙夜想到第一次见到魔法师时的隐身魔术。两者虽然类似,但某方面截然不同。当时的她,还觉得诡异、疑惑。
但这强烈至极的存在感。
黑色身躯与深红眼瞳。
准备啃食猎物般大张的嘴、利齿、黑色钩爪。
都无疑地远在「人类之上」。
英灵(使役者)──
锐不可当。
慑魂摄魄。
身为小小人类的自己怎么也无法匹敌的凶恶。
虽具有误认为魔兽之流也不奇怪的外观,却能清楚明白──
那是散布恐惧的神秘结晶。
是传说的显现。甚至能在人间重演神话的破坏力之凝聚。
英灵。正常而言,人类魔术师绝不可能使役的超常化身之一。
会被他杀掉──当这怪物心念一动时,自己注定会死。
不过,尽管如此。
这样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美沙夜在日前骑兵来访时感到的,比这瞬间所有感觉的总和还要凌驾数倍。
因此她还能思考。想必,也能够行动。
几乎被恐惧掩埋的意识一角,在这瞬间拚命地思考自己该怎么做。
操纵使魔通知危机。
操纵身体开始逃命。
就是这两样行动。没问题,应该办得到。即使双脚打起颤,愣在原处。虽不知是否能逃过眼前这异形的追杀,但既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美沙夜下定决心,将想法付诸实行──
『■■■■■■■■■■■■■■■■!』
异形再次咆哮。
杀意,害意,敌意,恶意。
付诸一吼的种种排外负面情绪撞击美沙夜全身,震撼她的精神,麻痹她的思考,停止她准备动作的肉体。
动弹不得。
无论身心,都如此轻易地僵住了。
就连声音,也出不了哆嗦的唇间。
只有大睁的双眼,仍一味地注视异形。
颤动的视野中,缓缓地,异形的身躯开始移动。钩爪将接触到的沿路树木全搅成碎片,逼到美沙夜眼前。
美沙也仍动也不动,呆视著他。
深红的眼。
与人类完全不同。
打量自己将咬碎的猎物般眯细。
啊啊,这是表示……这个异形使役者要把我吃了吧。
「……!」
一语不发地,美沙夜倾注她的视线。
她没有流泪。
只是毅然仰望那破坏化身的赭瞳。
她并没有察觉,现在的她,无疑是个遏阻踏入其领地之入侵者的小小王者。
异形歪著头,伸出长满锐爪的手。
美沙夜连尖叫的想法都没有,目光也丝毫不移动。虽然逃不了也无法求救,她依然用力紧闭双唇,笔直瞪视对方。
死亡张开了嘴。
死亡挥出了爪。
不可能抵抗。
紧接著──
就在那张嘴将咬碎美沙夜的头颅,那锐爪将破开胸口挖出心脏的前一刻──
一道苍蓝与白银的身影──
安静无声地,落在美沙夜与异形之间。
厚云缝隙间流泄的月光所照亮的「人影」。
苍蓝与白银。
一身欧洲中世纪骑士般装扮的人影,貌似青年。
金色的发丝随风摇曳。
尽管手上看起来什么也没拿,却明确地以握持武器的架势,威武俊逸地立于异形面前,抑制其所有动作。
与他对峙的异形,即使沐浴月光也一身昏暗。黑色的歪曲躯体保持前倾姿势,向突如其来的苍银骑士放声高吼。
那是这嗜血野兽的威吓与愤怒。
对阻挠他吞噬眼前猎物的妨碍者,发布死亡宣告。
『■■■■■■■■■■■■■■■■!』
第三次的咆哮。
反射性地,美沙夜全身紧绷。
在这么近的距离听见这巨吼,却能不为所动的人应该不存在。
因此,美沙夜认为这青年一定「不是人类」。
苍银骑士就在正面承受咆哮的同时开始战斗。
看不见的武器,与利牙钩爪连连交击。
踏起将所触一切均粉碎的死亡之舞。
破坏力足以轻易扫碎大树,甚至凌驾枪炮扫射的黑色钩爪挥了又挥却一无所获。青年骑士轻快地避开异形的连番攻击,不时挥扫看不见的武器。
不可能是人类。
两者都不是。
无庸置疑地,那是两名使役者。
想必他们都是为「破绽」而来,在此不期而遇。美沙夜运转从麻痹状态中缓缓平复的大脑,如此认定,并且──
恍惚地,
半下意识地想像。
说不定──
正常情况下,她绝不会有这种感觉。
所以,这感慨也是一种异常事态。
一定是这样没错。
丑陋的异形。
带来绝对的死。
危急中,出现了披著一身月光的骑士。
手挥隐形武器的英灵。
说不定,这么「如诗如画」的人。
并不想入侵这宅院。
也不是与异形偶遇。
其实──
──说不定……是专程来救我的。
自然而然地,
美沙夜不禁这么想。
†
如同过去所述。
圣杯所唤出的英灵,具有人格。
这是非常稀有的案例。
一般现界的英灵,并不具自我意识。
极少现界的他们是自主活动的纯粹力量,其中不存在任何的人格或感情,可视为一种箝制。
从协会记录的几件案例,可以明确得出这个结论。
过去也不曾出现人与英灵成功对话的案例。
自动战斗机器──
从前,有人这么称呼他们。
但是,圣杯战争中的英灵却是例外,将伴随人格现界。
至今详细原因仍然不明。
该将这视为展现圣杯惊人力量的绝佳例证呢?
抑或是魔术师(主人)的某种枷锁?
大部分情况,这种英灵具有生前的人格。
因此,研究自身所属英灵的故事与生平是一件重要的事。
要尽可能地收集各种纪录、事迹、传说,认识他的一切。
如前所述,必须用心与英灵构筑良好关系。
某些情况下,他们的人格可能发生质变。
能以狂化技能发疯的狂战士就是一例。
在此例中,主从关系极难构筑。
但若懂得转换观点──
也能将他当作一颗不会被人格左右,能轻易交付残忍行动的棋子。
务必理解自己英灵的人格。
无论关系好坏,那都将影响圣杯战争的趋势。
譬如──
当英灵生前的人格,将杀害孩童视为禁忌的情况。
若强迫此英灵与具有少年少女长相的主人交战,毋庸置疑,可能招致不必要的嫌隙。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这是与平时──
不太相同的晨间光景。
单独一人的早餐。
正确而言,餐厅里虽有数量略多的侍女服年轻女性,但严格定义起来,这宽敞的餐厅还是只有美沙夜一个「人类」。
玲珑馆邸中内外佣人,全都在圣杯战争一开始时就随母亲移居伊豆别墅,一个人用早餐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她十分明白父亲和魔法师的时间有多么宝贵。
于是,美沙夜老实地独自用餐。
孤伶伶地坐在长桌一端。
感受著探入窗口的含蓄阳光所带来的温暖。
除了鸟儿们的报早之歌,以及掺杂其间的刀叉碰盘声,没有其他声响。
也没有母亲说「不可以碰出声音」的委婉告诫。
周围待命的女性们一语未发。
没有指令,就没有反应。
这是当然。
因为她们「并非人类」。
这一个个,都是魔法师所创造的女性型人造人(Homunculus)──
她们全是用来替代移居伊豆别墅的佣人,同时应也兼任某种程度的护卫工作。美沙夜昨晚离开主邸到后院森林时就有几个跟了过来,劝她回去。
她们的性能十分优异。
或者该说,这是拜魔法师的高强魔术所赐。
昨晚美沙夜的行动,似乎是转瞬间就在她们之间「自动」传开了。
没有经过传话,单纯是共享知觉。
魔术师即时获得使魔的知觉资讯,并不是特殊到值得一提的事;但魔法师所为远超乎这个境界,能与总数逾十具的人造人同时共享知觉。虽不是飞鸟时代的某传说人物,他也理所当然地办到了。
据说,她们每一个的知觉也彼此相连。
也就是看似复数,实为单一群体。
完全不是一般魔术师所能创造的人造人。
「……这就是等级的差距吧。」
美沙夜轻声呢喃。
英灵与人类。
经过这几天,她清楚体会到两者差异。
遭遇两名使役者而平安返家后,等待她的是一副头疼样的魔法师,以及难得脸色巨变的父亲。她从没见过父亲那样的表情。
以远东顶尖魔术师之称闻名天下的父亲。
伟大的魔术师。
就连钟塔的魔术师们也不敢轻忽的玲珑馆当家。
这样的父亲,竟一脸惨白──
听美沙夜说她只见到英灵,没看到魔术师(主人)后,父亲才露出安心的表情。
父亲为何如此警戒主人,现在的她仍不甚明白。
「……」
不经意地,视线转向一旁的人造人。
她一面叉起以餐刀切开的炒蛋送进嘴里,一面注视她们的白色皮肤。并非人类,但与人类极为相像的她们整体颜色浅薄,带来人偶般的印象。
比父亲昨晚的脸色还要白。
几乎不眨眼的无机双眸,让美沙夜感到难以言喻的排斥。
她们做的餐点美味得无话可说,且个性温顺。也许会服从任何命令的机械性态度,甚至惹人怜惜。
假如她们突然亲口要求自由,美沙夜认为自己一定会同意。绝不会像以前在祖父的书房读的欧美小说那样,一感到人造物可能叛乱就将她们赶尽杀绝。
若她们希望帮助,就给她们吧。
就和对待这城市的每个人一样。
尽管如此。
排斥感却怎么也抹不掉。
比如说……对了,不会选她们作谈论私事的对象,也不会想和她们当朋友。
因为她们是人造物?
因为像人偶?
不。至少,那不是美沙夜的原因。
所以只能说「难以言喻」。
(虽然我对跨空间连结的那么多人工脑如何思考还满有兴趣。)
无论怎么找怎么翻,翻出来的都只是对新事物的好奇。
源自与他人人格共鸣的相互关系──例如友情等,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产生。
不发一语地,美沙夜继续用餐。
刀叉声再次响起,伴著鸟鸣。
几分钟后──
早餐将近尾声。
开动至今,父亲都没进过餐厅。
魔法师也没露脸。
对了,使役者需要饮食吗?理论上,只要主人提供魔力的管道保持联系,他们就不需要摄取额外营养。明知如此,美沙夜还是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个人喜好而吃点什么。
这几天下来,从没见过他食用任何东西。
和父亲一起出现在餐厅时,也什么都没吃。
父亲当然会用餐。
尤其早餐时,都会和美沙夜一起──
(……这是早餐耶。)
父亲难得不在。
昨晚晚餐上也没见到父亲。
不过单独吃晚餐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美沙夜当时并不放在心上。
「请问,父亲大人现在在哪里?」
「在房里。」人造人的答覆与昨晚一样。
「是喔。」
美沙夜点点头。
插图013
将剩余的牛奶送进喉中。
†
这天,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那是在挑高的二楼走廊走上一段就会抵达的父亲的房间之一。在美沙夜的印象中,里头有张舒适的沙发。那房间前,美沙夜正好见到他开门出来。
个子高高的他。
有一头乌亮滑顺,反映朝阳的长发。
使役者魔法师。
他一见到美沙夜,就一如往常地对她微笑:
「早安,美沙夜。有睡好吗?」
「……有。」
美沙夜没有移开视线。
只是回答晚了一拍。
美沙夜心中,当然对自己昨晚的愚蠢行径仍有羞愧。
自己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只要一发现有异状时便立刻检视,就会发现那道「破绽」是他刻意留下,什么问题都不会发生。美沙夜十分明白,是自己的冲动蒙蔽了判断能力。
绝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那简直是低龄稚子才会有的行为。
这想法更加深她的羞愧,恨不得立刻逃走。
但是──
有些话,昨晚还来不及对父亲和魔法师说。
如在那道「破绽」周边见到的一切。
虽然魔法师很可能早已藉著设于宅院上空的多颗元素石或各种魔术监视网,取得了相同资讯,但美沙夜昨晚学习到,即时提出疑虑以及共享资讯是多么重要的事。
于是美沙夜道出她亲眼所见。
所有当时发生的「事实」。
咆哮的异形。
苍银的骑士。
两名英灵的激战。
至于童稚的妄想,当然是放在心里。
静静地,默默地,魔法师聆听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并且──
「谢谢你,美沙夜。
我当然也收到了一定程度的资讯,但你的回报包含了亲身体验,也相当宝贵。那个疑似狂战士的个体咆哮时造成的麻痹效果,可能要距离够近才会有效。这也是很重要的情资。」
这么说之后,意想不到地鞠了躬。
一时之间,美沙夜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那不是西欧人常见的点头致谢,而是日式鞠躬,表示深厚谢意。
「魔法师……?」
「很抱歉。原本我才是该救你的人,这责任却被那名使役者替我扛下了。假如那名骑士不是品格那么高洁的英灵,你说不定已经丧命了。」
「快请起啊,魔法师。」
声音震颤,是滚滚强烈的自责使然。
这实在令人难堪──
昨晚的一切,全是自己幼稚所招来的结果。
美沙夜深有自知之明,知道那绝不是他或父亲的责任。
若前往两名使役者试图入侵的现场不是为了击倒他们,而是为了救人,认为风险太大也无可厚非。
「这都是我的错。所以魔法师,请你真的不要这样。」
「……你真是个好孩子,美沙夜。难道说,你还不明白自己的安危对令尊而言有多么重要吗?」
「这……」
魔法师终于平身。美沙夜看著他的眼,回答又迟了。
这明显是有所省思的反应,骗不了人。
他平时静如止水的语气,微微起了变化,有种「劝诫」的意味。这当然有他的理由,而美沙夜也晓得那是什么。
魔术师的家系,血脉。
比起凡人,魔术师失去后继者将造成更严重的问题。
经年累月的伟业将毁于一旦。
由世代血脉反覆锤炼的独家魔术刻印就此断绝。
对于连绵不断的钻研、修练、苦斗而言,这可说是最残酷的结局。
这应该就是他话中的含意。
然而,不知为何──
他接下来的话,与美沙夜的预想有些不同。
「这场圣杯争夺战的确具有重大意义。触及『根源的漩涡』是任何魔术师绝对的悲愿。但失去你,对他也是绝对的悲剧。美沙夜,你可是吾主的光芒啊。」
「光芒……」
「你是与照亮从前那真世界的满天星光一样尊贵,独一无二的明辉。
即使在圣杯战争中,你也不容侵犯。他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悲愿……没错,他不会这样就放弃他亲爱子女的未来。这一点,无论你们是不是魔术师都不会改变──」
他的手,抚上美沙夜的脸颊。
有如父亲。
也像母亲。
轻柔。
温暖。
尽管那体温极低的手冰冰凉凉,美沙夜也有那样的感受。
对他的话也是如此。
「请你千万别忘记,
遍布这大地的每一个可爱孩子,都是尊贵的星辉。
玲珑馆美沙夜这个人,在令尊心中,可是比他的性命还要宝贵。」
他的言语。
他的视线。
每一样,美沙夜都真切地收进心里。
虽然,那听起来真的有点像是狂言妄语(Bombastus)。
但也觉得,他的心意的确传到了自己心底。
所以──
这次,美沙夜能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知道。
简短而明确。
†
我──
我注视了自己一段时间。
映在镜中的自己。
与八年前不同。
我已是活在现在这一九九九年,名叫玲珑馆美沙夜的女人。
从一个幼小孩童,长成如此女性化的躯体。
无论如何强烈的视线向我投来,当然,我都会以同样的视线回敬。
我对镜子另一边问。
喂,小姐。
喂,美沙夜。
第二次圣杯战争总算开始了,你觉得怎么样?
没有解决掉那个女生拿下首胜,算是失败吗?
应该还有扳回一城的余地吧?
还是说──
我又会像「那时候」一样,犯下年幼无知的──
「我再也……」
我短短地低语。
声音被流泄的水声打散。
热水淋上肌肤而滑落的响声吞噬我的话,卷入排水口。
另建单人淋浴间,或许是建对了。
虽然我不常自言自语,但那种时候,水声能轻易掩盖我的声音,感觉还不坏。
我注视著我自己。
刺出锐利的视线。
接著,我将手伸往后颈──触摸刻于颈后的令咒。
插图014
忽然间,动作停了。
说到令咒──
八年前,第一场圣杯战争。
身为主人的父亲,究竟是在哪里发现令咒的呢?
印象中,不是在这个位置。
从来没看过,一次也没有。
只听父亲说过那是几翼的令咒,但到最后都不曾亲眼目睹。
对,没错。
到最后都没有。
如果问了,父亲会告诉我吗?
会吧,还会让我看吧。
因为他对我「期待」非常高。
我──
当时的我,一定会高兴无比。
还会天真地为自己高兴说:「父亲大人把重要的令咒给我看了耶。」
笑得很开心。
什么都不懂的我,一定会笑著这么说吧。
殊不知那个时刻就要来临,一脸幸福孩子的表情。
但现在,我已不是当年的我。
不再是那个小女孩。
父亲不在了。
母亲也不在了。
这玲珑馆,现在由我当家。
参与第二次圣杯战争,与其他六人六骑厮杀的也是我──玲珑馆美沙夜。
不是其他任何人。
我只要凭藉我现在所有,专注于圣杯战争即可。
「──父亲大人。」
没人应声,
只有──
淋浴声不断作响。
响了很久很久。
彷佛飘浮在空中的大眼睛,不断流落眼泪的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