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好希望,那只是场梦。
好希望,能当它是梦。
只不过,那并不是梦。
夜晚,已经消失踪影。
广大的玲珑馆宅院,满是早晨的气息。
又是一个安宁的早晨。
柔和阳光所带来,和平常无异的早晨。
空气仍有些寒意。严冬的刺骨低温已经和缓不少,让人感到下个季节的脚步正在逼近。抚过皮肤的冷气中,隐约有一丝丝温暖。
少女吐著白气,到处走动。
出了寝室,穿过走廊,看看几个客厅、几个客房、几个书房、父亲的房间、母亲的房间、宽敞的餐厅、厨房,甚至父亲和祖父的魔术工坊。
整栋房子见不到一个人影。
魔法师和他的人造人,全都消失了。
房子里,就只有少女一个人。
──说得更明白点,只有玲珑馆美沙夜一个活人。
没错,她还活著。
美沙夜并未丧命。
她仍记得昨晚,口口声声胡言乱语的父亲所挥起,并刺进她小小胸口的那把匕首,想忘也不可能忘得得了。所以,当她一从迷蒙中睁眼清醒,就立刻查看自己的胸口。
但是,「什么异状也没有」。
应该深深破膛而入的利刃,与因此而生的伤口都不见了。
只有睡衣上的破洞,表示昨晚发生的事与现在的关联性。
美沙夜就这么穿著睡衣走了又走,几乎小跑步地在屋里到处巡视。最后,她从正门出来往后绕没多久,就在中庭的位置见到了「那个」──保持吼叫的表情,血从布满全身的粗大血管流乾,僵硬不动的──父亲。
父亲跪在铺石上,没有倒下,而是仰向天空。
父亲的时间,已经停止。
父亲的体温,已然消失。
一道乾涸的血泪,从翻白的眼球划过脸庞。
「父亲大人?」
美沙夜轻声叫唤,伸出右手。
触摸他的脸颊。
好冷。
冷得吓人。
即使不以魔术强化双眼,也能轻易看出。
父亲,已经死了。
这是美沙夜第二次接触死去的亲人。第一次是祖父,但他就像睡著了似的表情祥和,和父亲完全不同。
一脸痛苦吶喊的神情。
一身至极绝望的姿势。
和祖父都不一样。
死亡,不是应该更──
没错。或许美沙夜到这一刻之前都还下意识地以为,那将使生物全身充满庄严肃穆的气息,甚至令人在如此寒天中感到温暖的围绕。即使在修习降灵术、黑魔术时,见过了众多生物的死亡,但那从来无法撼动她面对祖父遗体时的感觉。
但是,在这瞬间。
注视、接触父亲的尸骸。
美沙夜才真正认识到什么是痛苦的死亡,绝望的死亡。
他满映恐惧而静止的眼球是多么混浊。
──尽管如此,玲珑馆美沙夜一滴眼泪也没流。
她一定还有其他选择。
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叫得像个悲伤的少女;接收父亲的痛苦、绝望与恐惧,啜泣呜咽地求救──在这时候,她还有这最后的选择。
然而,美沙夜没有哭。
不对。
不对。
是流不了泪。
她不知道,心里究竟伤不伤悲。
甚至不知情绪有无波动。
那是君临古代世界之王都认同的王者资质所致?
抑或是生为统治者而非忍受者的缘故?
美沙夜对于如此宣告她失去幸福人生的现实,精神没有半点动摇。说不定,这一刻才是她真正欠缺的最后一片拼图。一身统治者才气,足以十二分地支配凡人与弱者的幼小女王,在这时仍能保持令人战栗的「冷静」。
她不抖、不哭也不叫,只是注视著现实。
看著那彷佛将某种低级兴趣具体化,成为一座雕像的父亲,和他脸上的血泪乾痕,美沙夜默默地明白一件事。
昨晚的事「不是一场梦」。
满额是血,两眼也溢出同样颜色,不停吼叫的父亲。
那是现实,不是梦。
这也表示,自己的身体──
「真是太可惜了。
他不仅无法成就大愿,就连达成个人的小小愿望也没机会了。」
是认识的声音。
镇静得可怕的语气,反而显得「怪异」。
美沙夜慢慢回过头。
见到的,是高瘦的魔法师。
彷佛抹上露水的乌亮长发。
与父亲天差地远,过分平淡的表情。
为什么?
首先涌现的不是讶异,而是疑问。
无论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的血总归是已经乾涸。主人都死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为什么还能维持形体?
一旦主人提供的魔力断绝,使役者就无法保持现界状态。
父亲死了。
他却活著。
换言之,若不是拥有某种相关特殊技能,就一定是得到了其他魔力来源。而除了摄食人类灵魂之外的手段,没错,就是认其他人作新主人,重定契约。
「难道你……」
背叛了──
我的父亲?
「对,你猜得没错,我现在换了新主人。结果就是令尊丧命,而可怜的你,身上留下了致死的诅咒。」
「你骗人。」
自然地。
美沙夜吐出声音。
「我没有骗你。」
「冯‧霍恩海姆,你不是……」
父亲的朋友吗?
那时,你明明是那么说。
美沙夜只能可悲地茫然注视魔法师。
此刻心情,无法言喻。
高瘦的黑发男子,贴近不带任何表情的端整脸庞向她接近,窥视似的将唇凑到她的耳边──
「听好了,小千金,年轻的魔术师,仍然拙稚的女王啊……」
这么说道。
就像是冰。
那声音极为透明、寒冷。
所以,美沙夜联想到冰。
冰魔。不具表情或感情的诡异物体。
冷得无法以火焚烧。现代世上,不会有哪个人的魔术能将这精通任何元素变换魔素的四大──不,五大尊者帕拉塞尔苏斯烧成灰烬吧。
美沙夜心里并不混乱,只是默默地听他说话。
唇也没抖。
泪也没流。
对这样的美沙夜,他张开了唇。
在死状有如雕像的美沙夜之父的混浊眼球注视下,冯‧霍恩海姆‧帕拉塞尔苏斯,指正爱徒的小缺失般继续说话。
如清晨气息那样平和。
如亲昵好友那般私密。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他轻轻地──
「到现代也是一样。」
触摸美沙夜的脸颊──
「──魔术师,不会有『真正的朋友』。」
以沙哑的声音,淡淡耳语──
†
很久以前,有一个善良的魔术师。
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
应该是很爱吧。
可是他不只是个父亲,更是个魔术师。
所以,他无法违背体内血液要他成就大愿的使命。
所以,他对女儿下了一个诅咒。
要她继承仪式成就大愿,否则就会腐朽而死的诅咒。
同时,还有一个很邪恶很邪恶的魔术师。
他的心里,原本也充满了爱。
也是个好人。
可是他不只是个人,更是个魔术师。
所以,他背叛他的主人,那个善良的魔术师,服侍了其他人。
所以,他不见了。
临走之前,对魔术师的女儿说:魔术师不会有真正的朋友。
女儿,就这么变成孤儿。
还被下了致命的诅咒。
谁也没办法帮她。
因为她也是魔术师。
总有一天,会出现打倒一切可怕事物的王子。
并且,对她展露微笑──
这样的人,一定就在世上某个角落。
女儿见过这样的人。
他和故事书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骑士,既优雅又亲切。
他一定就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拯救某个人、某个公主。
可是。
可是。
至少这样的王子──
没有「来到我身边」。
(摘自某册陈旧「手册」)
†
「目前战况,可说是对吾主相当有利。
出现在东京湾那雄伟的复合神殿已经消失无踪,胜利是我们的了。这虽然全是吾主领导有方,但若没有你的圣剑,也打不了这么漂亮的胜仗。毕竟那座神殿──固有结界,就是那么强大。」
平静地。
轻松地。
长发男子(魔法师)对躺在床上的青年如此说道。
即使魔法师的声音动听得足以和报早的鸟儿合鸣,青年也不看他一眼。睡醒至今,青年那碧蓝的视线就只是对著窗外,不看男子的脸。
东京都杉并区,沙条公馆──
主人作为据点的这宅邸一室中,魔法师无视青年的冷淡态度,继续说他的话。
彷佛在告诉青年,他怎么反应都无所谓。
只有自己所说的话才有意义。
「你(剑兵)的圣剑所带来的万丈光芒、灿烂星辉,能感到其中蕴含莫大的魔力;但我也就见过那么一次,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我想问你,那是否就是真乙太的威光,或者──」
「……我是不会让你看第二次的,魔法师。」
「我想也是。」
听了青年的话,男子点点头。
魔法师与青年的唯一主人沙条爱歌,在圣杯战争这史上首度的魔术仪式中,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成就这名青年的悲愿。
构造上,圣杯战争只能有一组魔术师(主人)和英灵(使役者)胜出。
那么,即使他们现在像这样侍奉同一位主人,也将有一骑无缘迎接最后那一刻而丧命。不是主人使用令咒要求自戮,就是主人亲手毁灭灵核,或是遭另一名使役者刺客所杀。
「爱歌大人不太可能会为了杀我,就要你再挥圣剑。」
因此,若想再次见识圣剑解放的模样,就必须另谋他法。
太遗憾了。
魔法师虽叹息著这么说,但他并没有表示放弃之意。
「这件事,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现在该注重的是你本身。爱歌大人命令我,把你昨晚长时间战斗所受的伤完全治好。」
「我已经都好了。」
「看来是这样没错,不愧是爱歌大人。」
话还没说完,魔法师已启动魔术视觉。
真令人赞叹。主人所用的治疗魔术已将这青年在复合神殿的决死之战中深受损伤的暂时肉体成功地完全治愈。当时的他正面遭受彷佛重现太古神威的「大电球」惊天雷击,而造成深至灵核的重伤,如今竟已了无痕迹。
「太神奇了。」
魔法师以纤长的手指,抚触青年的肩膀。
见青年不予反应,他摸得更加直接,并说:
「爱歌大人亲征的奥多摩那一族损伤惨重,至少在这场圣杯战争中是不可能东风再起了。这部分,刺客可说是功劳匪浅。」
「是啊。」
「这是值得你高兴的事啊,剑兵,剩下的敌对使役者就只有那么一骑了。爱歌大人已开始『准备』地下大圣杯,只需要拿为厮杀而在现代现界的我们英灵,以及大量远东人民的性命献祭就行了。你的愿望,可说是近在眼前。」
「……是啊。」
魔法师对青年问道。
高洁的英灵啊。
苍银的骑士啊。
挥舞传说圣剑的不列颠之王,亚瑟‧潘德拉冈啊。
你心中在这一刻也仍持续接近的愿望,是什么呢?
「不必隐瞒,爱歌大人已经向我提过了。我现在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平生仁民爱物,却受我奸恶反逆之惠,即将把无数生命献作祭品的你,抱的是什么愿望而已。」
答覆,没有立刻来到。
片刻之间,只听得见房间窗外的鸟啭。
一秒。
两秒。
三秒后,青年回答了。
──拯救故国。
「我明白了。」
魔法师点点头。
脸上漫著「从这一答懂了很多」的轻松表情。
他平静地注视这挥舞光明圣剑的骑士,以使役者位阶第一阶剑兵之姿现界的青年,微笑著说:
「你……」
身在此处的你──
并不能除尽世上一切邪恶。
反击世上所有邪欲。
开拓世上每个人的明天。
即使穿梭悠久时光来到现代,你也仍是个亡国之王。
因此──
「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大逆不道的我,在你这高洁的骑士面前,脑袋还能摆在身体上。从奥兹曼迪亚斯的暴虐中拯救极东之城,甚至替敌对主人之女挡下狂战士凶刃的你,为什么……」
男子的脸蒙著阴影。
是因为,照入窗口的晨光角度逐渐变换的缘故?
在终于看向男子的青年眼中,那阴影彷佛血泪之痕。
「为什么不杀了我,用那把圣剑讨伐根源女王(Potnia Theron)呢?」
──亡国的骑士啊。
──那一定是因为,你并不是「正义的一方」吧。
这么说之后。
魔法师帕拉塞尔苏斯,再度微微地浅笑。
†
关于使役者的愿望。
因圣杯之力而现界的英灵们,大部分都心怀宿愿。曾有人以此逆推,认为只有壮志未酬而死于非命的英灵,才会参加圣杯战争这进行于东京的大规模魔术仪式。
可想而知,魔术师主人的愿望绝大多数都是大愿。
即为抵达根源。
那也是我们所有魔术师之悲愿、大愿。
但相反地,并不是每一个魔术师都愿意祈求圣杯成就大愿。
据说圣堂教会所召来的圣杯,是个万能的愿望机。此一说法受圣堂枢机主教,整座圣堂,以其信奉的唯一真主之名所保证。
面对愿望机而将私愿先于大愿的主人,一定有可能出现。
因此,每个主人都必须及早摸清使役者的愿望。
如前所述,假如主人与使役者的愿望彼此抵触,必然招致悲惨的结果,务必谨记。
大多数受召而现界的使役者,部分特质、气性会与主人神似,但并非绝对。
表面上气性相似,心愿却相反──
这样的使役者才最该当心。
倘若过目这本笔记之人,是我族血脉的后人。
愿你与使役者并肩作战,屡战屡胜,杀尽敌手,实现己愿。
就连使役者的愿望,也要有效利用。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玲珑馆美沙夜(我)很快就了解了自己身上的致死诅咒。
即使没有自觉症状,我的生命也确实被埋下了剧毒的种子。这个与我魔术刻印紧密交缠的诅咒,总量还不只能杀死一个人。若只是想杀我,应该不需要下这么强的诅咒。
我想,我多半会死得很痛苦。
只要我得不到圣杯──
父亲挥起的那把,刺进我胸口的刀。
究竟是什么呢?
那应该确实刺穿了我的胸口,但醒来时毫发无伤。
那把刀──
它是何形状,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想得起父亲的话,父亲的面目,父亲的视线。全都是那些。
关于那把刀,到头来查到的并不多。我当然也试过以魔术手段探查,但不管怎么试,就是无法明确重组碎得七零八落的记忆。
合理推测,那恐怕是完成致命诅咒最后一步所需的礼装,但是──
我到现在都找不到任何证据。
在那之后,圣杯战争很快就结束了。
和玲珑馆家一样,在东京土地扎根的魔术师家系沙条家,据说长女不负其魔术师阶级第一级炽天使之名,以各种精彩手段将剩余的使役者和主人一一击破。
尽管如此,圣杯也没有落入沙条家手中。
当胜利就在眼前时,沙条家长女因某个缘故突然丧命,沙条家当家也在那时候死了。
「很遗憾,看来是使役者背叛了他们。」
圣堂教会从圣堂骑士团派出的「监察者」──一位感觉像爬虫类的高瘦神父前来宣告圣杯战争结束时,是这么告诉成为玲珑馆家代理当家的我。
啊啊,「果然」是那么回事。
我这么想。
因为我还算接受这个结果。
后来──
母亲从别墅回来,办完父亲的葬礼后,我将父亲死去的过程、圣杯战争的结局,以及父亲对我下的致命诅咒都告诉了她。
母亲声泪俱下地抱紧我,我却一滴泪也没流。
因为,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刚上国中的那年冬天,母亲卧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
就这样,我成了孤单一人。
仔细想想,从那个早晨之后,我就一直孤单到现在了吧。
玲珑馆美沙夜总是孤伶伶。
没有家人。
也没有朋友。
可是,我认为那是种幸福。
对这样的我来说,那是一种「新发现」。
孤单一人就了无牵挂,不管做什么都有利。
对,不管做什么。
锻炼魔术技术,在所需场合舞弄玲珑馆当家的权势,感觉都比受父母呵护的年幼时期更加「得心应手」──
无论身为魔术师。
还是支配者。
我玲珑馆美沙夜将这八年岁月的每分每秒,都充分活用于自我成长。
假如成功统驭古代世界的「那个男人」见到了这一切,一定会大笑著说:「这就是王者风范。」
对我来说,那是非常简单的事。
只要独自过活就行了。
不必拘束,也不必多想,作一个感到应该保持孤单的自己──
──只要作一个「女王」就行了。
我可以很自然地扮演君临世俗社会与魔术世界双方的玲珑馆美沙夜。即使玲珑馆家的名号与权力的确给了我不小帮助,但就算没有那些帮助,我还是能演好我的角色。
我成了支配者。
以自己的能力与选择,以及行动的结果。
我,支配群众。
我,庇护群众。
如从前幼小的我般软弱、庸俗、无辜的群众。
我就施舍幸福吧。
为了那些脆弱不堪的群众。
在这名为东京的土地布展我的支配网之余,我悄悄地明白一件事。
现有的自我,是我改变世界的武器。
那就是真实,那就是一切。
我不会再犯年幼无知时犯下的错误。
虽然我付出了相当巨大的代价,但没错,我也学到了教训,并耐心等待。同时,我也仅盯著自己将有的成就,掌控我放眼所见的世界。
如今,父亲死后八年。
西元一九九九年。
我的「后颈」,浮现了六翼令咒──
那一刻终于到了。
要解除致命诅咒,这是我最初且最后的机会。
完成大愿前往根源,最初且最后的机会。
圣杯再临。
英灵现界。
弥漫令人作恶的呛鼻血腥味的杀戮生活。
能驱使所有自身气性与能力的酷烈终末。
令咒显现于这副肉体的那一刻──
终于到来了。
在诅咒将我肉体与生命破坏殆尽之前。
──一如父亲死前所言。
†
西元一九九九年二一月某日。
东京,玲珑馆邸。
清晨冷冽中,使枪的男子(枪兵)正确地捕捉主人的位置。
她就在宽得不知所以的中庭正中央。
一名女子正在那儿喂食改造成近似某种魔兽的猎犬。就是她,那就是男子的主人。
绚烂华丽的女人。
年纪轻轻即精熟众多魔术的女人。
堪称绝世天才的支配者。
事实上,将她视为东京这极东之都的女王也无所谓。每天都有担纲国政的老人们请示这女子的意愿,说她是这国家真正的统治者也不为过。
一身与年龄相符的冰肌玉骨,怎么看都是个豆蔻少女;但那不凡气质,即使闭上双眼也丝毫不减的威严,完全是王者之物。
他见过这种女人。
在男子「生前」,这种女人也极为稀有。那是称作女杰都嫌失礼,将世界趋势玩弄在那纤细指掌之间的真正女王,对其余自称王者之徒不屑一顾的支配者们。且不仅是见过──男子波澜壮阔的人生也与那些女人深有关连。决定男子死期的……没错,就是她们其中之一。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啊。)
男子默默怀想。
昨天在主邸其中一间书房,为打发时间而读的哲理书中的字句一一浮现。
同时,他望著主人。
这名黑发女子:玲珑馆美沙夜,眉头也不皱一下地满手抓起替魔犬准备的生肉、内脏,喂给它们。会同时感到诡异、某种性感或冷艳,是因为她个人特质使然吗?
还是因为这奇异的现况呢?
男子在主人一小段距离外找个地台坐下,叼菸点火。现代的嗜好品,有意思,味道也真不坏。尤其是这种兴致一来就能点一根的纸卷,实在是好东西。
吐一口青烟──
男子视线转向中庭喷泉,稍加思索。
圣杯战争已经开始。
争夺万能愿望机──圣杯的七名主人都出现之后,都过了七天。
身为使役者位阶第四阶枪之英灵(枪兵)的男子,在美沙夜命令下与三骑英灵交战至今,不再有任何动作。
因为没有命令。
现在,美沙夜并不打算袭击其他主人。
因此这男子才会闲到解除灵体化,跑到书房看书。尽管再怎么样也不会远离主人,美沙夜仍准许他在整座宅院中任意走动,只有寝室除外。也就是说,绝不准未经允许擅闯寝室。
(……我这主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呢?)
男子并无不满。
只是有些许的不信任。
他刻意将「这样」的情绪注入视线,注视美沙夜。
随后──
很快就有了反应。
不愧是远东的女王,连这一点点情绪也感觉得到啊。
「你对我的方针不太满意吧?」
美沙夜说道。
口吻悠然,缭绕超龄的性感。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让你用原来的武器打吧?到现在都不解除宝具封印,是不是怕你背叛,对吧?」
「啊?」
男子被意想不到的答覆吓了一跳。
在明白自己想法的男子听来,她完全说错了。
他实在不认为,这女人会分不清不满和不信任的差异。所以,对了,那是她的反击吧。男子心想,因为自己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她才会故意说那样的话。
「不是,我哪会那样啊。只是少了Gáe Bolg,感觉不太对而已。当然,不用它也有不用它的打法。」
男子耸耸肩继续说:
「身为主人,你这是正确的判断。
想静观到其他主人全部揭晓,我是没话说,可是──」
男子稍微含糊其词。
他现界的那一刻,美沙夜就将自己的「问题」告诉了他。
也就是她的大限之时。
这名叫玲珑馆美沙夜的女人和其他主人不同,没有时间。那是只有赢得圣杯才能解除的致命诅咒,无论她再怎么有才能,也没本钱故作高雅,矫情卖弄。
若有必要,更应该与其他主人(桑奎德)联手,积极进取。
因此,使枪的男子才会开口。
说「可是」。
「没关系。」
美沙夜微微一笑──
「我的性命和我的信念是两回事,放在一起衡量就太不识相了。」
至少,在还能悠哉的时候仍是如此。
说完,女主人刻意转向男子。
她白皙手指所抓的鲜红内脏晃了一晃,一旁的魔犬投来渴望的视线,但她视若无睹。男子正面承受美沙夜的视线,无奈地垂下肩。
(又和一个强势的女人对上了呢。)
不过,感觉并不坏。
只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赢下去,事情就结束了。
话说回来,这女人还真是似曾相识。从美貌这方面来说,说不定跟「那个人」很接近,但这烫手的个性,还是让男子联想到他从前的师父(斯卡哈)。
傲骨嶙嶙,不向任何人低头。
活脱脱是天生的支配者。
才华洋溢,没人比她更清楚凡人与自己的差距。
且不仅能看清自己,甚至是他人的素直与气性──
「你知道被召唤为使役者的英雄,其实有共通点吗?」
突然间,美沙夜这样问。
男子拉回没入陈年记忆的意识,反问道:
「啊?什么共通点?」
「虽然不是每个使役者都这样,但据说回应圣杯呼唤的英灵,几乎是生前死于非命的人喔。」
女主人「嘻嘻」一声,愉快地吊起嘴角。
男子大可将这番话当作嘲笑他生前威猛过人,以英雄之称扬名天下,最后却沦为被人类欲望所束缚的英灵,然而事实又是如何呢?
真受不了。
男子叹口气回答:
「你是说不管怎样的家伙,都会有所遗憾?
真是无聊。很可惜,这个话题跟我没关系。」
「看来是这样。我还满喜欢那些想对圣杯许愿的可悲使役者。很可惜,你和我的兴趣完全对不上呢。」
「那你就睁大眼睛选嘛。」
如果想要个怨气深的奴隶,其他有得是吧。
如此回话后,男子耸著肩站起,与女主人的抬杠就此结束。既然现在的工作和看门狗没两样,好歹得保持随时能消灭入侵者的警戒状态吧。
这时,
当男子站起,就要灵体化的那一剎那──
「我想要个死在女人手上的英灵。」
一句话嗫嗫地响起。
表面上是回答男子。
但感觉上,玲珑馆美沙夜是说给自己听。
这是真心话。
没错,男子──枪兵如此断定。
而他自有他的理由。美沙夜的声音、言语,都确实含带她的感情。这名年仅十来岁就坐掌远东生杀大权,极尽魔术之修炼钻研而光耀长才的女人,无疑地,「对使役者」有某种强烈的情感。
目标不是使枪男子个人。
是对英雄。
英灵。
使役者。
这多半是无意间显露的情感。而它的色彩,没错──
(是复仇,还是报复?)
男子想起某个曾经存在,不时受人赞为「女神」的女子。
的确。这名绚烂少女气质神似「影之国」君主斯卡哈,表情动作却不一样,像极了「那个人」──被称为王权、邪恶与疯狂之神的康诺特的女王梅薇(Maeve)。
任盛燃的复仇之心恣意蹂躏大地,逼死这男子(库丘林)的女人。
现界以来,男子还是首度如此肯定。
因为不只外观,就连内在都令人感到她是斯卡哈的翻版。
但同一时刻。
枪兵库丘林,也在玲珑馆美沙夜脸上清楚见到梅薇的侧脸。
少女转过头来,看著男子沉默不语地注视著她。那双半垂的媚眼,完全──
缓缓张开的唇瓣。
织出声音、言语的舌尖。
都完全──
「因为啊,这么一来,他就会晓得女人的恐怖了吧?」
呢喃之语。
带著妖艳的微笑。
性感、冰冷、平静,隐约有种欢愉。
每一项都完全和梅薇女王如出一辙,同时兼具斯卡哈和梅薇的特质啊……
(……这家伙又来了。)
这次换男子无意地暴露自身想法。
他打从心底无奈地垂下肩膀。
「你这女人还真了不起。」
由衷地如此赞赏。
没有半分虚假。
「如果你想挖苦我,这还满──」
「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喔。我敢用我的枪保证,你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过呢,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小心交不到朋友喔──」
「那有什么关系。」
「啊?」
「我无所谓,你不懂吗?」
我是不懂。
对这诚实已告的男子,女主人是这么回答。
轻轻地。
冷冷地。
伴著无可动摇的决心与「实感」。
「──我不需要什么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