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二月某天正午。
东京都新宿区──
JR新宿站东口附近,俗称的ALTA前。
来野巽刚出站门就被近在右手边的派出所吓出一身冷汗,最后发现是自己空紧张一场。也许因为这里是新宿,或正值中午时间,即使是完完全全的平日,东门周边也满满都是人。
在巽看来,新宿的人潮基本上是二十余岁的男女占大多数,不过他其实很不会猜别人的年纪。像昨晚,他的答案就与新朋友的年纪差了一大截。话说回来,这里的大学生,或与他年纪相仿的男性还是很多。
这么一来,自己和另一个人──新朋友就不会太显眼。
他是个外表整洁清爽的外国人,还有副端正的五官,假如带到教室里,保证会引来女同学一阵尖叫。然而不知为何,神态沉稳的他似乎很能「融入」人群。
站在人群中的样子,感觉就是很自然。
他心血来潮地仰望高耸的ALTA大楼,一面点著头轻声赞叹,一面继续走。
真的很融入。
尽管如此,他终究是个有张英俊脸庞,温柔的翠绿眼眸的人。
一旦注意到他的存在,目光就会受到吸引。瞧,现在就有几个与他擦身而过的年轻女性,一副「要不是有事要忙,真想整天盯著他看」的模样,遗憾地转进JR铁路边,墙上贴了一大堆手绘电影海报,通往西新宿的小路。
「虽然脑袋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实际看还是很惊人呢。」
啊,他说话了。
巽停下茫然追随那些女性的视线,转向他。
「对啊,嗯。都是这样,外国人本来就很引人注意。」
「我是指这个景象。」
「啊。」
真糟糕。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亏外婆以前还经常叮咛我,要平心静气听人把话说完。
「就是啊。你那个年代,路上还没有影音看板,就连电视都还没有吧……咦,那个,你不是说该有的现代知识你大致上都有吗?」
「我刚才不是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啊,对不起。」
又来了。
完全在恍神。
道歉之余,巽咒骂起自己的坏习惯。
「不用放在心上啦,巽。我知道那真的不太好分辨。」
「真的很抱歉……话说,呃……就是……新宿,你说你想来人多的地方嘛,那现在有什么感想?」
「嗯,很值得参考。虽然外观实在变了很多,不过人本身还是没变。」
「嗯?」
他在说什么啊?
看起来明明和自己同辈,顶多二十出头。
这个新朋友说的话,真的都很奇怪。
不过,那也是当然的吧。
因为他──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主人』。」
不是人类。
也不是活在现代的人。
而是来野巽召唤的──使役者。
†
在此补充几点关于使役者的知识。
如同过去所述,圣杯会在英灵受到召唤的那一刻,自动赋予何谓圣杯战争等大致前提知识。
自己是因为有魔术师召唤而现界。
英灵共有七骑,魔术师共有七人。三划令咒。
成为最后的一骑一人,夺得圣杯,就能完成自己的愿望。
以及自己的本质已与原来不同,是以属性、技能以及位阶构成,被召唤到现世的魔法物质。其他还有英灵能感到彼此的独特气息等──
他们也了解,构成自己一部分的圣杯战争是什么样的架构(规则)。
万一主人方出了某些差错,在几乎或完全没有前提知识的状况下偶然获得令咒唤出英灵,只要使役者正确了解状况,应该就能对自己的主人解释何谓圣杯战争。
另一方面──
圣杯也会赋予英灵「现代知识」。
并自动灌输召开圣杯战争的东京所用的语言与一般常识。
因此,魔术师不必调查或学习异地英雄的母语。
也不需施用能够同步翻译的魔术。
即使是学习难度较高的日语,使役者也能说得像母语一样流利。
据监察者表示,这是为了促进圣杯战争顺利进行。
如此一来,英灵就不会因为见闻现代与自己生前年代的巨大变迁而陷入混乱,专心为目的而战。
但有一点必须谨记。
即使「知道」,那也不是自己的「经验」。
使役者对现代事物产生极高兴趣之类的事,是十二分地可能发生。
务必摸透自身英灵的性质。
绝不能让他们的心离开圣杯战争。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来野巽是个平凡的少年。
正要从少年转变为青年,世谷田某都立高中二年级生。
成绩是中等中的中等。
体能也是中等中的中等。
喜欢的女生,是三天才会对他笑一次的邻座女同学。
兴趣是赏鸟和阅读。
没错。即使没能反映在成绩上,他也自负读了不少书。
话虽如此,书上也读不到「世界的真实面貌」。
什么都很平凡。
没有值得一提的长处。
顶多就是被他用双筒望远镜或单眼相机的取景窗锁定的动物,不知为何时常会长时间停止不动,次数多到能让他仔细观察动物或拍出好相片的程度。
可是,一九九一年二月某天。
像这样和新朋友漫步在新宿街头的现在数来两天前──
来野巽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
应该说「发现」才对。
就在他见到印有全国模拟考成绩的表单上,自己的偏差值正好位居中间,感到自己实在不怎么特别的时候,双亲将去年底过世的外公家分送的遗物寄到了他手上。
没错,若问巽和班上同学有哪里不同,就只有今年春天,他开始在世田谷的小公寓独居罢了。父亲受泡沫经济崩溃牵连之类的原因调到外地,母亲和妹妹跟著搬过去,只有准备考试的他留在东京。
他对寄来的遗物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期待。
也不曾幻想里头说不定会有什么证据,指出他是日本史课本上留名的伟人子嗣,或天价美术品。现在已经完全不看动漫画的他,如果早个几年收到这些东西,或许真会作起自己因为继承了神话传说中的宝剑或宝石,辗转开始了冒险犯难的生活──之类的白日梦吧。
都是些陈年照片、旧书、断墨的老钢笔、记录第二次世界大战从军点滴的小册子什么的。巽就这么咀嚼著回忆,一个个检视外公留下的这点东西。
「这是什么?」
除了平淡记录残酷战争的小册子之外,还有一本黑色笔记。
其中罗列著奇妙的文字。
会觉得那是某种咒语,是因为一时兴起,看过几本关于超自然力量的书吗?现在想起来,也有可能是他与生俱来的某种遗传性特质。总之,巽将那长长的字句念了出口。
纵然连「魔法阵」也没有。
那些言语,仍确实发挥了「魔术」的功效。
他看见了光。那和电灯、火焰、星月太阳的光都不同。一时还想到科学杂志核技术特辑介绍的相干光,但除了都是蓝色以外,巽有某种程度的信心,确定它们并不相同。
接著,他出现了。
新朋友。
一个年纪看来比他略长的外国男性,有双颜色迷人的瞳眸。
他可不是打开公寓门走进来的。光线浮现在三坪房间的半空中,描绘出几何纹路──后来他才知道,那应该是某种拟似魔法阵。然后,犹如沸腾似的涌上,蓝色光点团团凝聚,化为实体。
巽紧接著的反应相当平凡,没有什么好描述。
姑且说来就是──
惊愕地扯开喉咙大叫。见到对方示意安静的手势,才总算镇定下来。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巽。听他说「不用紧张」,便老实地相信他。
思考著他算不算是客人。对他说「等我一下」,就拿「茶壶」泡了茶。
不懂魔术,不知神秘,不谙暴虐,不识死地,在平稳生活中长大的巽,或许顶多就只能有这样的反应。就结果而言,选择和这名突然出现的入侵者「对话」,应该也是正确答案之一吧。
「所以,呃……」
接下来这段时间──
巽念出的「咒语」,将外公遗物中的某样东西作为触媒,引起本来不可能发生的异常现象;这个现象,使他出现在世田谷区一角的小公寓。他的名字……
「等等。」隔著茶几听完他说明后,巽将第二杯热茶送入咽喉,尽力保持冷静,想著外婆的叮嘱开口问:
「狂战士?杰奇?海德?我该怎么叫你才对?」
「狂战士。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这样啊。」
──但他感觉一点也不像狂战士(Berserker)。
这就是巽对那不速之客的印象。
的确,狂战士原先应该是北欧古战士的别称。巽庆幸起自己看过的书中,有很多排满了和课业几乎无关的知识。不知道班上同学有几成听得懂这个词。
在这一点上,或许自己并不平凡吧。
「你必须尽全力隐瞒我的真名,我们不知道哪里会有其他魔术师的耳目。无论你愿不愿意,隐瞒我的身分都是为了你好。」
「这样子啊。」
「是啊。」
他──狂战士,看来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
和其他外国人一样,不太习惯直接席地而坐,但还是确实按照巽的指示在榻榻米盘腿坐下,直视他的眼睛回话,有问就有答。
巽很确定,他不是坚持某种特殊癖好的强盗之流。
毕竟闯入一眼就看得出口袋空空的高中生独居住处,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
不像是在说谎。
并非因为他拿外公的遗物当证明,而是巽直觉地想起了去年过世的外公的清澄眼神。两者之间有点神似。那不是怀藏某种意图,想诱导对方的语言,纯粹是说明自己所见的平静眼神。
「真名啊……」
──真名是杰奇,或反英雄海德。
狂战士将他的两个本名都告诉了巽。
而巽当然也听过,那是一本国外久远小说里主角的名字。记得是描述一名善良学者,藉特殊药物使藏在心中「恶徒」的部分失控的故事。
学者名叫杰奇,而服药出现的「恶徒」人格自称海德。
严格来说,两个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那是在性质特殊的小说角色身上才会发生的事,且现实中,一般人不会同时有两个名字。
尽管如此,巽还是不认为他在说谎。
所以是真的喽?
「一个是本名,另一个是根据本名取的,平常用的假名?」
「两个都是我的真名。」
「这样啊。」
搞不太懂。
感觉和他之间有著平行线。
这场对话缺少某种决定性的东西。
「我问你喔,狂战士。这很重要,所以我希望你诚实回答我。」
「什么事?」
「……你是……人类没错吧?」
「不是喔。」
「嗯?」
原来如此。
两者之间的确有种决定性的「歧异」。不过──
「你真的有一双好『眼睛』,巽。」
「嗯?眼睛?」
「你的预感没错,我并不是人类,而是要和你一起赢得圣杯的使役者。」
就这样──
巽从明显「具有理智」的他口中,得知了「圣杯战争」的存在。
万能的愿望机──圣杯。
神话的重现者──英灵。
神秘的行使者──魔术师。
无疑存在于世的诸多魔术,不为人知的魔术世界。
自己的「右眼」,是能够使用某种魔术的「魔眼」。母方宗族可能是魔术师家系的后裔,但就连口传的继承也没有,表示这段历史可能刻意被人埋没,不过巽自己还是因为隔代遗传而继承了这项特质。
以及,巽获选为有资格参加圣杯战争的魔术师之一。
「圣杯战争啊……所以东京要发生那种事?」
「就是这样。不,可以说……已经开始了。」
「原来如此。」
老实说。
巽也明白自己只是一知半解。
魔术世界?圣杯?英灵?
魔术师?自己?
净是些别说理解,就连相信都要耗费大量心神的东西。
不过,还是认真看待自称狂战士的他说的「每一句话」吧。
巽已经如此决定。在认识他至今的短短时间内,便决定了这么一件事。
并不是因为目睹有人凭空出现这种超自然现象。感觉上,那种事靠障眼法也办得到。
确定听他说话的原因──
应该还是因为他的眼睛。
真的很像巽最后见到的,外公那双清澈的眼神。
†
由圣杯庞大力量召唤的英灵,都是英雄。
至少圣堂教会的人对魔术协会是这么说明。
就片面而言,这是事实没错,但也有特例存在。
那便是「反英雄」。
拥有邪恶性质,也被定义为英雄。
所谓的「反英雄」就是这种人物。字面上即是神圣之杯的圣杯,原本不会召唤归类于邪恶之徒。
这里并不是想论述善恶这种观念性的定义。
但至少,假如圣堂教会口中的「善魂」即是英灵,便与事实有所矛盾。
有几个可能原因。
例如那是本质正直善良,但包藏邪恶的特殊英灵。
倘若善恶真的只是观念上的问题,这种说法恐怕有些勉强。
若要提其他可能。
那就是,圣杯不是只会引导「善魂」的假设。
这么一来,正义的英雄中掺杂「反英雄」,也就合理了。
圣堂教会的人坚决反对这项假设。
在此,我引述他们的说词:
「圣杯乃全善至善。」
说得斩钉截铁。
因此,万一圣杯战争出现了「反英雄」,肯定就是前者假设正确。他们是对我们魔术师这么说的──
他们对其信奉的神立下的誓言,是不容侵犯的最高信条。
所以在这一点上唯有相信他们一途。然而──
我心中有种怪异的躁动。
不是因为用占星术预见了什么,就只是──
难以言喻的「不安」,如今仍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新宿夜间,京王百货楼顶。
他说想看天空,巽便带他来到这里。
巽还记得小时候,还没上国中时,曾经和还住在东京的父母跟年幼的妹妹来过这里。没错,他记得很清楚。
搬来彷佛连夜晚都消失了的东京之后,说也奇怪,变得不太会抬头看夜空了──曾对巽这么说的,应该是母亲。母亲的故乡,外公居住的乡村是个绿意盎然的山间小聚落,每到晚上都会有望不完的满天星斗,当年年纪小的巽总是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是这个缘故吧,来到更接近天空的百货楼顶上之后,年幼的巽立刻情不自禁地仰望天空,而现在也是如此。
虽然少,但还是看得见星星。
不及外公住的乡村那么美,但还是散发著璀灿的光辉。
「……冬季大三角是哪个呢?」
巽吐著白气呢喃。
视线从天空降下后,见到的是令人非常怀念的景物──附设于百货楼顶的京王天空游乐场。这里像个小游乐园,摆了几样供儿童乘坐的游乐器材。由于五点就打烊,门已经关了。
看不见几个人。
巽自个儿挑了张围篱边的长椅坐下。而他──狂战士清冷的眼睛则是一直望著星光寥寥的夜空。他在想什么呢?在他的故乡,或者生前居住英国首都伦敦见到的星空,和这里也不一样吗?还是说,星空只有南半球和北半球的差异呢?
「两天前,我认识你那晚也说过了吧。」
「嗯。」
「我的确是被人写成小说的故事人物。更正确地说,是以那个角色为『样板』构成的人……不,是那个人死后化为英灵,再根据圣杯和你的引导成为使役者的人。」
两天前那晚,的确听他那么说过。
而巽的感觉也和当时相同,那就是──
「真复杂……」
「抱歉,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生前是个矢志广纳学问,时时自惕必须客观的人,而现在面对的,就是一个切确至极的客观事实。因为我不再是人类,是一名使役者,才能肯定地这么说。」
「好啦,我相信你。你是一个叫作使役者的角色,不是人类,是为了和我一起参加圣杯战争而来的吧?」
「对。」
他仰望星空的脸转向巽,颔首。
真是个美男子。
虽然小说里的杰奇年纪好像还要再大一点,不过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他们(使役者)不一定会以死亡当时的模样现界。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是上个世纪……十九世纪的人。」
「你有说过。」
「对啊,我说过。所以我很想看看二十世纪的人是怎么生活,城市是什么样子。即使圣杯给我的知识,已经让我大致掌握一九九一年的东京是怎样的社会,有什么风俗。」
「这你也说过。」
「对耶,说过了。然后今天我明白到,人终究是『不会变』的。城市也是如此,就是一个人们群聚,歌颂其生命的地方。」
不知为何,狂战士说完面露微笑。
好柔和亲切的表情。
不只是ALTA前,从中午到日落都不断有女性与他错身时回头多看几眼,窃窃私语。如果是那些女性见到这个微笑,一定会心花怒放吧。巽恍然地想,在这种天色已晚,几乎没人的百货楼顶上只对他一个人笑,好像太浪费了点。这个跨越时空而来──自称与小说主角是同一人物的新朋友,究竟是为何而笑呢?
「所以……你满意了吗?满意的话,那个……我也很高兴,不枉我专程翘一天课带你来这里了。」
「真的很谢谢你,巽。」
「没啦,我不是要你向我道谢的意思啦。」
「我是真的很感激你,就让我说吧。」
怎么突然这么郑重。
接著,狂战士又对心里纳闷,实际上也歪著头的巽继续说下去。
语气不变,维持斯文印象,但依稀有种赤诚──
不,那一定是因为下了决心。
「直到今天,我都还在后悔。虽然我内在的『恶(海德)』,是我用『灵药』作实验引发出来的,但我穷尽一生都无法阻止他。等到我以性命为代价才终于阻止他的时候,已经牺牲太多人命了。」
真挚、诚恳。
音调一点也不激动,却哀痛得有如吶喊。
不是可以随便插嘴的时候。
所以,巽默默承受他的视线和自白。
「我是个无力的使役者。只要不服用化作宝具的灵药来狂暴化──说兽化或许比较贴切,也就是不表现出反英雄海德的性质,我和一般人几乎没两样。没有英灵特有的气息,相对也不能使用任何能力,发挥不了圣杯赋予我的属性。」
说到这里,他暂时停歇。
他昨晚也对巽说过这些话。
因此,保持现界状态外出,也不会被敌人察觉等。
「我真的很无力,在狂暴以前就连拿出一点力量都很难。我这样的个体,一定很不适合这个应该得不断试探对方底细,同时生死厮杀的圣杯战争。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自量力地期盼,可以在这个和我过去生活的时间地点一样,有许多人生活的城市,弥补至今仍萦绕我心的『遗憾』。」
「……那应该,和你今天说想出来看看有关系吧?」
巽终于开口了。
希望自己没误会,并怀著某种小小的愿望。
于是,拥有三个名字的他(使役者狂战士)回答:
「对。虽然圣杯战争注定是一场随魔术师性质变化的暗斗,不过英灵的力量更是巨大。他们是重现于凡间的骁勇神话、传说,战力说不定和你外公经历的大战同等。战况一旦激烈起来,东京就会沦为名副其实的战场,无数人将因此牺牲吧。所以我──」
他再度微笑。
眼神依然真挚、诚恳。
只有面色变得更加温柔。
然后他,是这么说的──
「这一次,我要从一开始就站在『正义的一方』。」
†
过去,巽也曾是正义的一方。
会变身或搭乘巨大机器人,以他具备的正义之力对抗危害社会,使众人陷入恐慌的邪恶怪人或组织,保卫家园及人们和平──和其他同年龄男孩一样。
在年幼的每一天。
一个劲儿地保护世界的──过去。
说起来,正好就是在这京王天空游乐场纯真嬉戏的那时候。
小学中年级以前,巽都是这样。如今那已是遥远的旧时回忆,不仅回想起来感觉不怎么切实,还觉得很害臊而不愿特地去想。
不过,自己的确曾是正义的一方。
将自己当作电视上的蒙面英雄,把附近的朋友当成邪恶怪人或组织的尖兵。当然,自己轮流扮演恶势力阻挠英雄的次数应该也差不多。对小孩子的「英雄」游戏没什么兴趣,却还是因为「想跟哥哥一起玩」而跟来的妹妹,主要都是充当人质,大家一起在日暮西山以前拯救世界或侵略世界。
很快乐吗?
说真的,记不太清楚了。
那和巽心中其他的儿时记忆,一起淡然归类在「大家一起玩耍的快乐过去」,没有整理到把英雄游戏独树一类,分出好不好玩那么仔细。
但是有一件事。
跨越羞赧而清楚想起的事,是有那么一件。
「哥哥,我跟你说喔。」
对──
就是妹妹和他说话时的事。
事情发生在两人难得跑远一点玩,沿著丸子山川走路回家的途中。那时候的家还是离现在这栋公寓很近的二楼独户。两人肩并著肩,手牵著手。
妹妹的个子比同年纪的女生还矮小──但现在已经长得很高,还很得意地放话说:「明年说不定会超过哥哥」。大多时候巽上哪里玩,她都会跟去。
回程时总是手牵著手。
不仅父母都是这样要求他们,即使巽不伸出手,妹妹也会主动牵住他的手,自然就成习惯了。
由于当时的妹妹话并不多,无论来回,说话的大多是巽,妹妹只负责点头应和。因此,当时妹妹那些话让他现在仍记忆犹新,能清晰地回想起。
「刚刚,阿德当坏人的时候……」
细节已经忘了。
只记得是和同班同学德光玩完以后的事。
德光当坏人,是侵袭东京的恶势力尖兵。
而巽是正义的一方,对抗邪恶的改造人之类的角色。
妹妹和平常一样扮演人质。
「我有点怕怕的。」
巽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让妹妹说这些话。他想不起当时游戏的具体内容,只记得德光算是演技派,比较入戏,演起坏人总会用令人佩服的音量邪恶地哈哈大笑,还会搭配各种和电视上的反派简直一个样的口白,时常被附近大人抗议:「不要吵!」
所以妹妹她应该很害怕吧。
被德光那感觉最透了的言语和声音吓著了。
「只有一点点喔。」
这么说的妹妹,手微微地,真的微微地──
发著抖。
「可是,因为有哥哥在,我就不怕了。」
什么嘛。
结果你不怕啊?
还记得自己这么说,然后对妹妹笑了笑。
†
「……正义的一方啊。」
京王百货夜晚的楼顶上,巽喃喃地反刍新朋友的话。
来野巽是个平凡的少年。
成绩是中等中的中等。
体能也是中等中的中等。
兴趣是赏鸟和阅读。
无从得知「世界的真实面貌」究竟是什么样。
不知魔术,不明神秘,不识何谓恐惧。
和同年代的男孩子完全一个样,在某个古代的占星术师所预言的一九九九年(Armageddon)之前,即使偶尔会聊到「假如预言是真的怎么办」,也只是照样各忙各的,各玩各的,度过一九九一年而已。
各方面都很平凡。
就连小时候和朋友玩英雄游戏的过去都想不起来。
可是──
(东京会沦为战场?)
圣杯战争。
巽知道这名称指的是某种魔术仪式,也对既然称作战争,就会攸关生死这点有模糊的认知。然而老实说,感觉很不真实。别说他人的生死,就连对这个自身性命陷入危险的状况都没有具体的感想。突然告诉他那些事,实在难以自处。
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以近似平常的态度听狂战士说话,像这样带他来到新宿街头。觉得事不关己,或许是最接近他的心境。
可是现在──
听到表示东京会沦为战场这番话──
触动了他的思绪。
以及感觉。
东京,是这国家的都市名称。
货真价实的首都,自己所居住的地方。
在父亲调职之际,巽会选择独自留在住惯了的东京世谷田区,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准备考试,没有其他考量。
尽管如此。
他还是对此地有所思虑。
有所感触。
这样啊,原来来野巽这个人,将东京视为「自己的城市」。
东京。在小学或国中不幸结识损友就再也摆脱不掉的──这个城市。
东京。早上,总是有个老人会在倒垃圾时亲切问候的──这个城市。
东京。夜晚,放学回家时会和便利商店店员聊两句的──这个城市。
东京。上学时搭乘的私铁站前,行人总是匆忙来去的──这个城市。
──有每三天才会对他笑一次的邻座女同学在的──这个名叫东京的城市。
「正义的一方啊……」
再一次,巽不自觉地重复呢喃同样的话。
「觉得可笑就笑吧,我无所谓。」
「我哪会笑你。」
简短的回答。
语气粗鲁,但发自内心。
「我对魔术那方面的事什么都不懂,像这个右眼,在你告诉我之前,也从来不觉得有那么厉害,就连能不能顺利『使用』也不知道。」
「我会教你。虽然我生前不是魔术师,但是钻研药学到最后,也接触了一部分炼金术,可以教你一定程度的基础。」
「这样就能赢吗?魔术师和英灵不都是一些怪物?」
「我也不晓得。」
「哈哈,是怎样,太诚实了吧?」
巽浅浅一笑。
这一定也是缺乏真实感的缘故。
「别逗我了。」
耸了耸肩,巽又仰望夜空。
星星好少。
不知怎地,巽很肯定回娘家整理遗物的妈妈和妹妹也正看著这片夜空。应该还在外地新职场忙碌,时下称作「企业战士」的爸爸一定也是。
(这样应该不算不孝吧,我是被牵连进来的。)
他想到从自己身上浮现,像瘀青一样的痕迹。
令咒。对自身使役者的绝对命令权,断然显示圣杯战争参战者身分,由圣杯所赐的黑色翼纹。从魔法师能力越优秀,翼数就越多来看,自己应该是最低阶。
不管怎么想,自己都很不利。
如果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定是脑袋秀逗了。
即使曾体验魔术带来的惊愕,英灵们舞弄的绝大力量,巽还是较为冷静地有此认知。
自己所不知的世界。
操纵魔术的神秘人们呼风唤雨的世界。
根据狂战士这两晚所言,魔术师之中,有人可以以肉身与警队或军队抗衡。换作英灵,甚至战斗机或战车都像纸扎的一样。先不说信不信,那已是非常惊人的怪物。
就常识而言,平凡的自己根本就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受过严格训练的警察或军人都不足为敌了,更何况是我呢?空手道教室上半年就放弃,顶多只有在童年的英雄游戏里拯救过世界的高二男生,可以做什么?
太可笑了。对,因为理性明确地这么告诉巽,所以他笑了。
的确是世界级的可笑。
昨晚听说的这个狂战士的「性质」,根本就不适合圣杯战争这种事。结果居然跟我说,要在这种状况下打倒六人六骑?
可是,尽管如此。
「……既然逃不掉,就只能硬拚了。」
就在这瞬间──
来野巽下定决心。
对于认识战场真面目的人,晓得实际魔术世界的人,那种想法才算不上决心。真要说起来,就只是随著状况走而已。巽也觉得他这份觉悟、决心也只是那样的感觉。
但「尽管如此」──
巽还是确信那就是他自己的答案。
要保护自己的城镇。
既然找上了他,就得克尽人事。
再来就是照著比外公更早走的慈祥外婆所说。
保持平常心,专注在该做的事情上。
「好吧,狂战士。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正义的一方,不过我想保护会对我笑的人,还有他们所在的这个东京。如果圣杯战争会毁灭东京,牺牲无辜性命,那么我──想『阻止』这种事。」
薄弱。
平凡。
但巽仍确实握持自己的意志,对眼前的非人之人那么说。
「……谢谢你。就在这一刻,我的愿望实现了。」
「嗯?」
「因为在前一段生命中,堕入了邪恶的疯狂和诱惑而成为『反英雄』的我,发自肺腑的愿望,就只有成就正义而已。
所以巽,我想我多半在被你召唤出来的那一刻──」
──要对圣杯许的愿,就已经实现了。
说完这样的话以后。
背著夜空的他向巽伸出手。
拥有三个名字的新朋友,伸出了右手。表情平静,但仍然诚恳而真挚。
「你阻止圣杯战争,极救东京的愿望不需要靠圣杯来实现,只能靠你自己来达成,我的主人。」
「只要是我能够做的事,我都会去做。要是喜欢的女生在情人节之前就死了,我死也不会瞑目。」
巽刻意开个玩笑,也伸出右手。
那是──
星空下的誓约。
与正常主人和使役者之间的誓约有些不同。
──是一对新朋友之间,决心与觉悟的誓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