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二月某日──
召唤狂战士后的第八天深夜。
东京杉并区,某清幽住宅区的宁静小巷里。
即使位在都内,这条路也捱著一大片绿色领域。
在住宅区显得突兀,简直大过了头的那片领域,已经能用「森林」来形容了吧。黑森林──即使在新宿的御苑或代代木公园,中野区江古田的森林公园,或台东区的上野公园等大型公园设施附近,这样的景象并不稀罕,但至少地图上的这一带并没有那样的设施,所以这片森林般的阴暗林地肯定是私有地。
换言之,不是闲杂人等可以擅闯的地方。
从周边围绕的铁丝网栅栏,一眼就能看出即使成年男子可以轻松翻越,也充分表示出禁止进入的意图,甚至可以说是过剩。栅栏上应该施放了以驱人为目的的强力魔法,人类只要看见它,接近或入侵的念头就会被减弱。
就某方面而言,真是亲切的设计。
无论是怀著恶意前往这片私有地的人,还是起了冒险心的小孩,或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人,都不会踏入这片以魔术及魔力编设大量死亡陷阱的黑森林。不谙魔术的人都会远离这里,就算是魔术师,也很可能战战兢兢地退避。
真的是──太好了。
金发青年今晚也如此心想。
这座被层层堆砌的死亡结界所覆盖的黑森林,以二十世纪的方式形容,就是比冲突地带的地雷区更危险的地方。是犹如行星地核的液态外核,贴近太阳的宇宙空间,几乎不允许任何生命存在的绝死领域。
『……干嘛用那么地质学或物理的方式形容啊,狂战士?』
(因为我翻了一下你的课本。哎呀,真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那里好像真的很危险耶。』
(对呀。只是,人类都能用太空衣这样的睿智产物在宇宙维持生命了。虽然称不上相同,我也能凭藉我使役者的特性进入这座死亡森林,可惜没有反魔力技能就是了。)
狂战士使用宝具而获得的属性中,耐力甚至高到能在与任一名三骑士正面对战时达到强力防护作用。在神话及传说中不惧暴威的肉体,已在自我改造技能的改变型态下做好最佳准备,应能如数承受所有魔术结界。当然他们都知道,凡事都有极限。
『人类应该开发不出耐得了地核热度的装备喔。』
(总有一天会实现的,人类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无限?』
(就是无限。)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主人。)
青年(狂战士)一面与主人进行不出声的远距离对话──「传心术」,一面冷静思索。就所知范畴,成功入侵死亡森林的使役者含自己共有两骑,如果还有其他,就是在池袋中心不停杀害民众「摄食灵魂」的恶鬼,多半连身为英雄的矜持也丧失的刺客吧。只要使用断绝气息技能,使役者也察觉不到她的气息。若再排除这个可能,这座「森林」便尚未被其他使役者攻击──昨晚那件事不算的话。
狂战士思索著这场圣杯战争的战况。
目前是胶著状态。
虽然东京各地不时发生使役者的会战,但七人七骑应该都还健在,而确定有一名主人和一骑使役者固定镇守的,就只有这座杉并区的「森林」而已。
『那就照原定计画行动吧,狂战士。』
「知道了,巽。」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交叠。
翠绿视线投向「森林」。
黑森林,死亡森林。这片甚为辽阔的住宅地中,这些景物说起来就像是里头那宅邸的后院──正确而言并非森林,是宅邸主人设置的伪装。
也就是通往玲珑馆──暗传将职掌远东魔术世界的名门家系主邸的唯一入口。玲珑馆家土地如今已全是穷凶恶极的魔术工坊,具有前述所言的极致强力结界,只有这明显是陷阱的「森林」一角开了个破绽,可以强行入侵。
这和当初有些不同。
召唤后的第二天,狂战士曾暗中尝试入侵玲珑馆宅院。当时的感觉是,只要做出某种程度的牺牲就能确实突破这里的结界。然而两天后,覆盖整片土地的结界强度提升到高得可怕的境界,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即使他对魔术不那么了解,也知道那需要非常高深的技术。
完全是绝死的领域,行星地核的液态外核,贴近太阳的宇宙空间。
那样的结界与架构,堪称现代魔术师不曾企及的绝技,明显是于神话传说之化身的英灵,且是以最擅长魔术的位阶现世之人,才能有如此手笔。
──总之可以确定的是,工坊经过术之英灵(魔法师)的重建。
玲珑馆邸已化为「神殿」级的魔术要塞。
其实应该在认为可能强行突破的当晚就付诸行动了。不过那时还不能确定玲珑馆家的魔术师加入了圣杯战争,行动本身也没有获得主人认可,所以狂战士很快就撤退了。
(……少为过去的事后悔,是吗……)
狂战士想起主人昨天的话。
据说那是他过世外婆说的话。
在狂战士到头来无法阻止神殿级强力工坊诞生,没能在玲珑馆当家唤出魔法师之前打倒──「杀害」他,又在昨晚遭遇应为剑之英灵(剑兵)的使役者时只能撤退,为挫折懊悔时,巽对他说了那样的话。
那么,就别后悔了。
现在就像他那样,专注于能做的事情上吧。
「──秘密的(Dangerous)罪恶游戏(Game)。」
解放真名的同时,他服下了装在小瓶中的液态宝具。
是时候一决胜负了。
既然剑兵也盯上了玲珑馆邸,事态是分秒必争。
所以他并不犹豫。强烈告诫自己,现在别去想副作用可能招来的危险。
一口飮下。
从口,舌,咽喉,胃腑,宝具瞬时沁透乙太构成的全身各个角落,立即改变他虚假的肉体。
多半是因为属于狂战士位阶吧,他变成的不是生前如此服药后的样貌,也不是以他为样板写成的小说中描述的形象,而是更接近其本质的姿态。
变貌,变化,变身,自我改造。
骨豁抵磨,肌肉暴增,体格厚实,爪牙伸张如剑。
整个人逐渐扩张、变样,黑影似的烟气缠绕全身。
肉体剧变。
意识剧变。
变成抹除所有理性,将狂暴二字具体化的破坏欲之化身。
寻求猎物的贪念显露在前倾的姿势上,杀意与敌意的奔流使瞳眸放出红光。
『■■■■■──』
决心──即使沉淀到灵魂最深处,也依然完整怀藏。
化为狂兽的狂战士咧齿低吼。
彷佛是亟欲嗜尽人血的野兽。
却又渴望成为保卫众生的英雄──
†
同一时刻。
可以远眺玲珑馆邸后方「森林」的公寓空房中,来野巽一手拿著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的饭团,透过平常用来赏鸟的双筒望远镜,观望朋友(狂战士)不知第几次的「袭击」。
他以舍身行动发现玲珑馆邸已成为「堪称神殿的工坊」,是第四天的事。算上巽所不知的第一次入侵未遂,正确来说这次是第六次尝试。最早两次还是「入侵」,后来四次,狂战士和巽都明确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袭击」。
或者──
也可称为「挑战」。
为了打倒君临东京的魔术师,阻止他完成「某种邪恶仪式」。
「……希望他是讲道理的人。」
巽吞下一口鲑鱼饭团,轻声低语。
房里没有任何暖气设备,虽然人在室内,说话还是会呼出白烟,相当寒冷。
外套可不能脱下。这是因为,使自己暴露在寒冷中而造成「多余」的消耗,是愚蠢至极的行为。巽现在能强烈感受到,自己的魔力正透过魔力管道,无止尽地送往狂战士。
而魔力,是由魔术回路转化「生命力」而成。
带来剧烈消耗与疲劳。
平时完全没感觉,直到狂战士使用宝具化为疯狂暴风,发挥使役者真正能力那一刻起,剧烈的消耗与疲劳才席卷而来。老实说,很吃不消。感觉比全力绕全校跑一圈还累,但巽没有怨言。他说不出口,也没那种念头。
他还记得昨晚的事。
狂战士对战剑之英灵剑兵时居下风,一定是因为自己魔术师能力太差劲的缘故。巽充其量也只能用遗传的魔眼,没有提供充足魔力。使役者位阶高居第二的狂之英灵(狂战士),职阶战斗力原本应与三骑士旗鼓相当──即使是不懂魔术、不识神秘,对圣杯战争细节一无所知的巽,也能确实地有此推想。同时,那也是让他感到遗憾的原因之一。
如果我是个魔术回路更优秀的魔术师──
我的朋友就能毫不受限地发挥他的力量了。
「加油,狂战士。今晚不用顾虑我,爱怎么打都行。」
所以才准备了补给品(饭团)。
他花了一大部分父母送来的本月生活费,买了各种高价能量飮料等补给品。这几天下来,巽体会到魔力的消耗近似于体力的消耗,便准备了这么多体力补给圣品,但其实也不晓得有没有用。
消耗的生命力,靠能量飮料或饭团补得回来吗?
朋友姑且回答,不会完全没用。
由于听起来就等于不是完全有用,巽有点失望,不过没有因此放弃。正因为有不愿将东京当作战场,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赤诚,来野巽才会决定竭尽一切所能。
「玲珑馆……」
看著望远镜另一头的黑森林。
巽开始想像住在里头的人。
在杉并区中央设下坚固结界,甚至没有外出的玲珑馆当家。
他的意图一定是──
想将这宅邸当作自己的堡垒,进行笼城战。即使巽的日本史和世界史成绩都不怎么样,这样的推测还难不倒他。的确,既然他们设下朋友以宇宙空间和地核形容的高强度结界,对防守一定有相当的自信,只是在城市中央选择笼城战,实在令人堪虑。
扣除昨晚剑兵与狂战士的冲突,目前还没有同时有多名使役者参与的攻城战。尽管如此,若有哪个魔术师使用大规模魔术,或使役者真名解放了破坏力高强的宝具──电视上时有所见,像东南亚动乱国的照片或影片那样的凄惨画面,就很可能也发生在这个城镇。
绝对要防止这种事──巽打从心底祈求,自己能办到这种事。
「昨天那个女生,今晚……应该不会再跑进森林了吧。」
巽啃著第二个饭团。
回想藉狂战士的「眼」见到的那名小女孩。
不知是因为与生俱来的魔眼还是某种魔术,巽能和变身中的朋友不完全地共享所见。
所以,他看见了。
昨晚那孩子吓傻了的模样──
在狂战士入侵黑森林时,撞见他的那个孩子,肯定是玲珑馆家的人。她看起来就只是个小学中高年级的女生,有头非常漂亮的黑发,感觉乖巧伶俐,真的好可爱。巽不禁想起儿时的妹妹──不,就算没想起也会这么做吧。他不停拚命透过魔力管道,对与他相系的狂战士下令「不准杀她」。
可是,发动狂暴技能的朋友已失去理智,几乎听不进任何言语。
只能等待魔术回路脆弱的巽消耗过度,无法维持变身状态而使得宝具濒临解除边缘,让狂战士本能性地感到危险而撤退──在这几天当中,巽也认识到了这样的事实,所以非动用令咒不可。然而,就在巽下定决心时,他出现了。
剑兵,武器不见形体的英灵。
他并没有自报称号,位阶也是未知。
但巽确信他无疑就是剑兵。那名以精湛身手抵挡狂战士,保护了黑发女孩的使役者,绝对是最适合最高位阶的真英雄。
童话故事的王子。
或是中世纪骑士传说中的高洁骑士。
若要比喻,便是这样的形象──
(如果是他,或许能说得通。)
巽怀起些微期待这么想。
不,不可能的。
朋友曾严肃地再三警告,主人遇上敌方使役者只有死路一条,而巽也懂这是什么道理。参加圣杯战争的七人七骑,基本上都有拥有「宿愿」,并为了将其实现而搏命奋战。使役者遇上敌方主人,肯定是直接就杀过来,以求在距离自身年代遥远的二十世纪现代,实现自己的「宿愿」。
即使是保护了那个女孩的剑兵,也应该不会例外。
英灵是为战而生──凭藉强大力量。
英灵是为争而存──无论身出何处。
这城市、这人群,都将遭受莫大的损害。
如今不仅是池袋,东京各地都有刺客「食魂」的消息传出。
今晚也会有人死在她的手中。
──因此,阻止这一切吧。
无论这是多么不自量力的挑战。
狂战士查到,玲珑馆当家是君临东京黑暗世界的幕后主宰。
对于这个踞而不动,无疑有意将东京推入圣杯战争漩涡的「邪恶魔术师」,巽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坐视不管。
该做的事就在眼前。他已经发现敌人。
为了众人,非这么做不可。
无论处在怎样的劣势,多么拙稚、鲁莽、狼狈也无妨。
使用宝具化为狂兽的狂战士那惊人的破坏力,经过多番尝试也仍然无法到达主邸。在遭遇应能操弄强力魔术的魔法师之前,无从得知其宝具的功效。
尽管如此。
来野巽依然毫不气馁,持续挑战。
今晚也苦撑著令他几乎哀号的间歇性消耗。
今晚一定──
要以自己和朋友──狂战士。
「阻止」圣杯战争。
†
阻止圣杯战争──
说好听,是必须「打倒」敌人。
说得具体一点,就是「杀死」敌人。
某种程度上巽也有预感,自己会需要做这种可怕的事。
为保护东京不受毁坏。
为保护民众不被杀害。
刺客的「食魂」事件迟迟没有进展,摆明表示警察程度的国家权力根本不值得依靠。连续杀人事件。虽然尚未对外界公开,但根据巽和狂战士的调查──新朋友配制了很多方变的灵药──那确实是连续杀人。
有许多成年男性暴毙,死因不明。
死者都是和应是刺客的白衣少女进入宾馆,隔天一早就会发现他的尸体,而房间镜子上一定都会留下口红写的同一句话。
尽管警方怎么就是不肯透露消息,不过「晚上十一点的死亡玛丽(Death Mary)」已经传遍巽就读的高中。奇怪的是,电视上完全没有这类八卦,公共媒体只有深夜广播节目会聊个两句,然后一转眼就在年轻人之间传开了。
据说国中小也流传著类似的故事。
变成前阵子流行的人面犬或裂嘴女那样的都市传说。
「看样子,玲珑馆家对警方施了不少压力。」
几天前,狂战士这么说过。
有关圣杯战争的事都被掩盖了──无论出了多少人命。
「不确定的情报中,还有圣堂教会有所动作的传闻。」
「教会,是用来祈祷或告解的那个教会吗?」
「接近吧,但不是那种。」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巽还是明白这个社会有他无从得知的黑暗面,而圣杯战争与其关系甚密,并在那种力量下运作,没那么容易阻止。冲去派出所或打一一〇报案之类的正常手段,不可能有任何作用。
只能以同样的黑暗行为相抗衡。
即使需要手染鲜血。
可是──
「打倒」敌人?
「杀死」敌人?
想阻止圣杯战争,就只能和进行战争的那些人做一样的事吗?
巽确立自己的想法,是在唤出狂战士的第五天。
在学校听说某个传闻当天,他选择暂缓几乎成为日课的「袭击」玲珑馆邸,前往夜晚的东京──千代田区。确切来说,是JR秋叶原站周边。有个喜欢电脑通讯的男同学说,秋叶原某栋住商大楼每到深夜,都会出现身缠苍白磷光的「幽灵」。有时一个,有时两个──
与必定会死人而广传的「死亡玛丽」相比,是个微不足道的传闻。
震撼力也没有会用口红留言的少女杀人魔那么大。
但巽还是到秋叶原去了。
有时一个,有时两个。
那会不会就是使役者呢──巽有这样的预感。
选定住商大楼后,狂战士在楼顶等待,巽则是在地面游荡,寻找主人的踪迹。狂战士告诫他,只要不使用魔术,他看起来就和普通人一样,所以要记住,无论有任何异状都别去看。一旦看了,敌方主人很可能就会为了隐匿神秘而夺去他的性命。
不可窥视的神秘。
不可妄知的魔术。
狂战士说,魔术师就是那样的生物。从刺客就能十二分地明显看出,他们并不会都重视社会道德伦理之类的观念,唯独崇尚「人目所不及的」神秘学问。原来如此。只是,巽不太懂「神秘的性质,会因为广传而稀薄」是什么意思。
「只要敌方主人认为你什么都没看见,就有可能犹豫该不该处理你,虽然这种可能只有万分之一就是了。」
「机……机率也太低了吧?」
「这是你自己立的计画啊,决心动摇了吗?」
「那倒不会。」
「那就千万『别乱看』。就像东洋武士会做的『半眼』一样,别将焦点定在一处,要把握整体状况,好吗?然后,察觉到异状的时候就叫我过去。用令咒,知道了吧?」
令咒。绝对命令权,圣杯带来的强力魔力。
显现在巽左肩的黑色单翼图纹。
虽知道它只有三划,非常宝贵,但情急时绝不能吝惜。
巽对容易担忧的朋友点点头,开始行动。使役者不一定会出现,其主人也不一定会在街上露面。已逾晚间七点的秋叶原,店家几乎都拉下铁门,大楼不见灯光。别说行人,就连车流都锐减,充斥难以想像是都心邻近城市的浓浓寂静与黑暗──
(……话说,这样不仅是碰运气,根本是玩命嘛。)
计画内容连立案人自己都咋舌。
巽就这么在心里叹著气,漫步在夜晚的秋叶原,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不久──
薄弱的预感神奇地化为现实,出现在巽的眼前。
意外看见了。
纵然狂战士再三交代不能看──话说回来,就算巽做得到「半眼」那种时代小说才见得到的特技,为什么他会想到那种事?难道他以为武士之国的每个男人都办得到那种伎俩吗?搞不懂。虽然不懂,事情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了。不,正确而言应该是──
「发现」了。
停在路边的轿车驾驶座,有个开著窗仰望天空的年轻女性。就是她──巽很确定幸运女神对他微笑了,肯定是比她还早发现──
(成功了!我快了一步!)
精神为之一振。
现在想来,那真是愚蠢的行动,简直蠢得可以。
当然,事后朋友大发雷霆,被他训了好一阵子。因为巽没有遵守他的嘱咐,擅自展开行动。
「……!」
他将意识集中在自己的「右眼」。
发动魔眼──这几天练习下来,发动时间已缩至两秒。感到魔力急剧消耗的同时,巽紧盯那名女性。这比使用宝具好多了。视线。感触。中了。狂战士教导魔眼的发动和使用机制时提到的,对象生物的自发性抵抗似乎是失败了,也就是魔眼顺利奏效。对方的一切动作都会「停止」。
巽奔向应该动弹不得的女性。
隔著开启的车窗,抓住她的右手。
感觉比想像中瘦弱多了。
没有反应,没有动作。她不能动了。
接著──
(怎么办啊,巽?来野巽!你现在要做什么?)
──自己该做什么呢?怎么做才对?这个状况,这个状态──
魔眼的效果,就只是暂时停止生物的动作。
效果应该是很强,但不是决定性的「攻击能力」。换言之,自己的魔眼伤不了──杀不了任何人。
武器──没这种东西。即使新朋友再三交代,一定要找个武器。
空手──魔眼持续时间不长,自己也没练多久空手道,办不到。
而且更重要的是──
最主要的是──
──杀人这种事,我根本「做不到」!
既然如此。
那这是在做什么?
动用魔眼,停止她的动作,这么接近应该是敌人的人。
朋友曾解释过,英灵和魔术师比持有枪枝或炸弹的人类还要危险,而他自己也一样。说起来,现在就像是在战场上赤手空拳抓住敌兵的手。说成触摸武器的末端会比较正确吗?
自己正在做一件蠢事。
怎么办啊,来野巽?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巽得出了答案……伴著决心。
大概,应该是吧。
自信和根据虽然薄弱到非常不可靠,不敢断定。
可是从一开始,这天决定来到秋叶原时──
他就已经想这么做了。
所以巽才会在秋叶原的夜路上,在这一剎那,在这鲁莽的独断行动赌上一切。绝不会错。
「你听我说……」
轻声而镇定。
想著外婆的教诲,巽──对女性开口说话了:
「……我想阻止圣杯战争。」
†
关于圣杯战争的营运。
不用说,圣杯战争当然就是以圣堂教会带来的大小圣杯为中心举行的魔术仪式。
当教会提出「要求」,魔术协会便会顺应。
但是,圣杯战争的营运权绝不是在教会之下。
教会虽会派遣监察者,但那就只是监察,务必别与营运者混淆。
万一圣杯战争还会有第二第三次,说不定──
圣堂教会和魔术协会将召开会议,讨论圣杯战争的营运权究竟是归谁所有。但至少在这场史上第一次仪式,在这东京举行的圣杯战争中,没有明确的营运者。
七人七骑相互厮杀。
争夺圣杯。
这就是圣杯战争的全貌。
本质上,教会和协会都只不过是这场魔术仪式的助理。
隐匿神秘对魔术师而言是绝对的铁则。不过圣杯战争中,从一开始就没有制定更进一步的细则。
总之就是──
相杀相夺,直至最后一人一骑。
要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止圣杯战争的「进行」。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恐怕是这样。
狂战士是打算杀死玲珑馆的当家。
新朋友来到后的第七天夜里,来野巽感受著自身魔力经由魔力管道无止尽地消耗,同时──如此稍作思考。朋友将宝具真名解放而变为战斗姿态后,即使集各种结界的妨碍于一身,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黑森林中进击。巽知道,他虚假的肉体正不停受创,也知道他毫不灰心、退缩,只管向前迈进的决心。
没有盲目闯出森林,是因为他变身前的决心吧。
好惊人的意志力。巽心想。
然而,就只有这么多了。
巽已经明白,使用狂暴技能绝对会丧失理性,不能奢望更多的例外。这几天的经验是这么告诉他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解读狂战士的意图。
失去理性化为狂兽的他只知道追求破坏与杀戮,即使有钢铁意志约束,也顶多只能锁定方向而已。在此状况中,他的目标是玲珑馆主邸。只要一味前进,将路上一切破坏殆尽,连同主邸粉碎当家,作战就成功了。巽认为,狂战士一定是这么想的。
那就是最好的方法。
那就是最佳的手段。
无论是从狂战士这样一个使役者的特性,还是他和巽的条件来看,都不可能有其他可期的发展。
尽管如此。
(──我还是不想杀人。你懂吧,杰奇?)
巽默念著朋友的第二个名字,忍耐魔力消耗的感觉。
并尝试对话。
没错,来野巽明确地思考著。和秋叶原那晚一样。
新朋友教师似的嘱咐,要把魔术师或英灵当作会思考的武器或怪物,而巽也有某种程度的认同。只要透过他的「眼」目睹几次使役者之间的战斗,就知道这句话具有铁一般的正当性。令人不敢相信会发生在现实的力量将激出惊心动魄的火花,巽人生中看过的任何动漫画都无法比拟。
若要打个比方──
对,和战场纪录片很接近。
画面中不是英雄的超人英姿与风采,而是令人感到死亡在即的「某种」恐怖。
无论是几十年前的大战、近年中东爆发的战争,还是东南亚国家动乱的纪录片,无一例外。不管是记录或记述,影像或声音,全都不例外。
巽并不是从以前就对这类战场纪录有此感慨,反倒是经历了这几天才明白的。对于持枪士兵或武器,虽然会有种与儿时天天在看的电视英雄相同的英气。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漠然的迷蒙,而那正是这画面的感觉。
死亡──夺取生命的现象。
与有无觉悟或决心完全无关,无情摧残其途径上任何人的力量。
「我不想这样……我……」
他不可能听见。
朋友,已化作疯狂的凶兽。
「不想指使你杀任何人。你也懂吧,杰奇?玲珑馆当家……说不定真的是一个坏人,还隐瞒了那些命案,可是我们还是不确定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再说……」
即使以传心术直接与意识对话,如今对方的意识一片空白,说什么也听不见。
「你想把玲珑馆的房子……整个毁掉对不对?如果那样,那孩子……」
昨晚,朋友差点杀死的黑发女孩。
正因为她是由于剑兵的存在,才能毫发无伤地得救。倘若那苍银骑士没有出手,朋友的钩爪说不定早已将她开肠破肚。从原先的行动猜想,朋友变异的成兽状,也可能将她的头颅一口咬碎,且机率非常高。
巽无法忍受这种事。
不仅是杀害小女孩。
也不愿因为自己来不及阻止,而使得盼望正义的朋友(狂战士)做出那种事。
「……杀小孩的人,哪有正义可言呢,杰奇?」
其实应该先谈谈的。
在执行第六次「袭击」之前。
可是谈了也没用。对他这般温文儒雅,说话理性得与其狂战士之名难以画上等号的人,拥有丰富知识与经验的人,巽一点都不认为只是个高中生的自己说得动他,所以才下此决定──一个煎熬的决定。
计画不变,照样「袭击」。
只是他暗中决定,要在朋友杀害玲珑馆当家之前──使用令咒。
用这个绝对命令权,阻止狂战士的爪牙。
(如果他冲得到当家那里……应该已经打倒魔法师,森林的结界就没了吧。所以我要赶快下楼跑过去……趁当家在狂战士面前发抖的时候和他沟通。然后……)
这如意算盘打得真是过分。
那是当然。
因为那是建立在每件事都对巽和狂战士有利的状况下。
需要剑兵不像昨晚那样来干扰,在新宿走动的那天深夜遭遇的绝美枪之英灵(枪兵)、在秋叶原攻撃狂战士的弓兵,还有不曾见过的骑兵都不插手,君临黑森林的魔法师也乖乖被狂战士打倒才能实现的事。一切都只顺巽一人的意,简直是痴人说梦。
很天真吗?
巽也觉得很天真,天真过头了。可是──
「……秋叶原那个女人,多少有听进我的话……我觉得她有。」
透过传心术,他一句句地说。
即使化为暴风肆虐的朋友听不见,也不停地说。
尔后,吐出一口白白的气。
不觉得冷,是因为全身都是汗。狂战士的活动在这一刻也仍急剧消耗著他的魔力。朋友终于深入到黑森林中段,巽感到比全速冲刺几公里更重的疲劳。能量飮料都灌了五瓶,现在却连啃饭团的力气也不剩。头有点晕。啊啊……巽深切地感到,再继续下去,稍有差迟真的会危及性命。
挪动右手,碰触左肩。
令咒……该在这时候用了吗?只要留下一划,就有办法在最后的最后「阻止」他,用掉两划也应该无妨。朋友曾经强烈要求,一定要留下一划来防范紧急状况,不过今晚是关键时刻。既然剑兵在昨晚现身,已经可以将玲珑馆邸视为圣杯战争的战场。
「你要用……令咒吗?」
房里有人声响起。
好美的声音。
除巽以外不该有任何人的空房里,此刻传出应是同年女性的声音。
「咦……」
她说什么?她问我什么?
声音。言语。澄净美丽的声音。不对。令咒──她是这么说的。她问我是不是要用令咒。就是这样没错!
巽立刻转身。
或许是因为头晕的关系,这用力一转,使得太阳穴深处一阵剧痛。
别在意。这点痛和新朋友在黑森林不断承受的连锁致命魔术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巽从小就是比较不怕痛的人。不过这是和小时候的妹妹跟要好的同学相比,不能说是什么高人一等的长处。
「……你在做什么?」
声音再度响起。
女孩的声音。
没错,绝对是女孩子──
眼前就是个少女。身穿在这种季节显得太单薄,剪裁贴身的白色连身裙。和声音的感觉一样,年纪与巽相仿,或许再小个几岁。会是错觉吗,总觉得特别妩媚?
明明穿著整齐。
却彷若只穿内衣,单薄脆弱。
裸露的双肩、锁骨,修长的大腿──水润的褐色肌肤。
不自觉地,视线被她吸了过去。
(我……我在想什么啊!)
反应慢了。
一时间不知所措,脑袋一团乱。
快想……快想起来。她问什么?她应该说过某个很重要的词。只是几秒前的事,巽却想不起来,警觉不来。他没注意到,衣服底下汗流浃背的身体、思绪,不只是剧烈消耗魔力而疲惫非常,还被「某种东西」逐渐侵蚀。缓慢弥漫这房间的那东西,几乎没有魔术的感觉,也没有魔力的痕迹,恐怕就连一流魔术师也不会察觉。
换作常人,早在这一刻就沦陷了吧。
少女的姿色,肌肤的光彩,光是站著不动就足以勾走男人的魂魄。
所以,巽还能说出下一句话,已响疋某种奇迹。
也许是因为魔力消耗超过负荷,或是其血脉继承的魔术回路在这种极限状态下引发了某种魔术。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
「没……没什么,这是因为──」
霎时间。
巽以自己的「常识」做出判断。
也就是,猜测这个安静无声地现身的少女,可能「只是人类」。
说不定是隔壁房的人。原本应该没人才对,可能在巽不注意时回到家,听见巽开著窗自言自语的声音才来查看。
那么,很不巧地,自己这副模样一定很可疑。
巽甚至觉得对不起她。
在空房间里,一个陌生男子拿望远镜对著窗外。
完全是变态或罪犯的模样,或两者皆是。不对,不是那样。我有正当目的,需要这样子做才行,完全没有做任何你想像的事──巽试图像这样解释。有时舌头打结,话说得吞吞吐吐,巽判断那应该是紧张的缘故。判断──就连自己为何要做这种判断都不清楚。
在一片混乱的状况下,巽努力对少女解释。
拚命。
急切。
忍耐著魔力消耗,和某种东西的「介入」。
「所……所以……所以,你不要在这里比较好。」
因为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有人会找我麻烦,这里很危险。可以的话,最好是到朋友家暂时避一避。
巽费尽唇舌试图解释──请你当作没看到,先回去吧,尽可能离隔壁房间远一点。现在很危险,说不定会有超乎人类所能理解的怪物跑过来。只要对方发现我在这里,一定会立刻过来的。
「……」
少女轻声微笑。
太好了,她懂了。
「你是……『主人』吧?」
战栗,寒栗,恐惧。
巽仓促地尝试以「右眼」控制她的行动,但没有效果。
是因为魔力耗尽,力量不够强吗?不对,不对。即使残量微薄,巽仍能感到魔术回路正常运作,「右眼」也正试图达成它魔眼的功能。就只是,对眼前这名少女没用而已。在秋叶原晚间束缚了女魔术师的力量,被这名少女抵抗了。就这么简单。
「……使役者!」
朋友一再重复的话,如今又在脑中复苏。
秋叶原那晚之后,他每天都会耳提面命好几次。
必须避开危险。魔术师是敌人,使役者也是,而人类面对后者毫无胜算。一旦遇上了,陷入真正的「紧急状况」,你那种魔眼没有任何用处,一定要用掉一划令咒叫我过去,绝对不能犹豫。
用令咒进行类似瞬间移动的召唤,就能超越距离和时间的限制──
「别过来。」
不可以,不要靠近我。
「别过来。」
不可以,不要再过来了。
「不要逼我用令咒。如果用了……!
我的朋友马上就会过来……然后我的朋友……!一定会杀了你!」
少女已近在眼前。
她褐色的肢体一把就拥抱了巽。流畅而柔软,彷佛要将他拥入怀里。
脸好近。好可爱的女孩……也许该说美丽,抑或两者皆是。
才刚想她的鼻息是不是会吹在自己脸上,她的唇──
「幸好你是个好人。」
温柔,怜爱地。
少女的唇,吻了上来。
几乎同时,有种撩人的东西在口腔里蠢动。
接著是──融化他背脊到脑髓的一切,快速飞窜的残忍陶醉。
炙热,甘甜。
或该称为,影之英灵(刺客)的宝具带来的死亡吹息(Poison Breath)。
「──」
最后一刻,浮现在来野巽脑海里的并不多。
无非是几张侧脸。
新朋友、妹妹、父母、三天只会对他笑一次,总是偷偷想著总有一天一定要向她告白的邻座女同学。
以及──
不晓得为什么。
在杉并住宅区只看过一眼的,「小学女孩」。
那张具有澄澈眼眸,反映阳光闪闪发亮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