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Beautiful Mind ACT-4

一九九一年二月某天。

奥多摩深山地下,由重重结界守护的大规模魔术工坊。

宛如迷宫的工坊。

这是集结多达二位数的魔术师倾力打造的「守护」要塞,即使是英灵程度的强力神秘也难以入侵。就算想用魔术一层层破解结界,魔术陷阱早已在施术的期间抹杀那愚蠢的术士。物理防御方面,工坊内的天花板和墙壁也装设了无数机枪座,准备粉碎所有入侵者。

固若金汤。

用上魔术、枪炮和电子仪器的不落要塞。

彷佛是掌管这工坊的「氏族」,对圣杯战争所略的体现。

相形之下,其运用神秘的手腕终究不如现界的魔法师所筑起的「神殿」高明,空间不至于化为异界,也没能设置地核高热或宇宙真空那般轰轰烈烈的陷阱。尽管难以消灭左右圣杯战争的使役者,但在阻挡外人入侵这点上并不逊色。无论对方是人类的军队、魔术师集团还是英灵都一样。

这一切,都是用来守护参加圣杯战争的一族之长。

而他,就是在魔术工坊最深处的阴暗厅室中,镇坐于有如古王「宝座」的华椅,企图夺得圣杯的蒙面老翁──伊势三宗族族长伊势三玄莉。为了保护他,工坊布置了所有可能使用的武装。

「把圣杯抢下来。」

阴暗中,玄莉老翁的声音隔著面具响起。

其中含带经过深深积压的情感。

恼怒?愤慨?也许是自尊的表现。

伊势三一族虽与现代社会达成某种程度的「共生」,获得长足兴旺与发展,但魔术师家门的声望却远逊于其他家系。尤其是不仅叱咤关东,更有远东最高名门之称的玲珑馆家──

且事实上,伊势三之名在魔术家系中还逐年下坠。以遥远英国的「钟塔」为中心的魔术学会,甚至侮辱他们是落后家系,唯一认同的就只有誉为远东第一名门的玲珑馆家,这教人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说起来,伊势三一族的历史之久远,其他家系根本望尘莫及,怎能被短短几世纪前才来到这片土地的西洋魔术家系像这样踩在头上?

「……如果再让圣杯这万能的愿望机落入玲珑馆家手中,我伊势三之名就真的要扫地了。岂有此理,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接连响起的声音,震颤面具。

不具表情的面具,象徵著现在的伊势三一族。

为了填补血脉交叠而衰退的魔术回路,他打造了这个礼装──具有夺取他人魔力,转化给配戴者的能力。那是伊势三一族撷取数百年前来到日本的西洋魔术一小部分,与「现代科学」融合而成的独门技术。他们利用分布在东京各地,自己所营运的综合医院吸取住院患者的生命力,在这个刚成功召唤极为强大的使役者的当下,也不断补给其现界所需。

魔力来自生命力。若无止境地强取豪夺,势必会闹出人命。

但玄莉老翁管不了这么多。

无论害死多少无辜民众也不介意,身为魔术中人却妄用等同禁忌的科学力量,才是他真正后悔的事。此时此刻有多少人为生命受侵蚀而受苦,他根本不屑一顾,只忧心著自己非得以接触禁忌来延续族人命脉的无力状况。

对于尊崇远古魔术的魔术师血族而言,科学之类的词──

光是提起都教人作呕。

但现在非忍不可,非继续奋战不可。

「一定要把藏在东京的圣杯抢下来。到时候,失去古传的『伊势之巳(蛇)』恩宠,接触西洋魔术,甚至贪婪地染指科学的我族罪孽才能洗清──」

绝对得藉此机会成就魔术师千年大愿,让他们看看伊势三一族不仅是远东之首,更是天下第一的家系。替背负「对科学下手的魔术师之耻」汗名,甚至被讥为弱小泡沫化家系的伊势三一族夺回光耀和荣誉。

威严地,老翁继续说道:

「所以我在此下令。由我仪式唤来此地的英灵啊,你无论如何都要夺得圣杯。」

话中每一个字,都深藏著其氏族的侮恨及悲愿。

然而──

「简直小器透顶,真无趣。」

他却丢下这么一句话。

犹如来自天庭,庄严绝对的宣告。

彷若直出冥府,冷酷无情的唾弃。

那是兀立在玄莉老翁视线彼端,一身眩目王者霸气──拥有太阳之瞳的男子道出的声音。若说污蔑,是有些许不同。在这名褐肤白衣的男子,以黄金为饰的人物眼中,任何人都不能与之比邻,全都是一介「子民」。

即使面对座椅形如王座的蒙面老翁也毫无改变。

「真是愚蠢,而且──对,可笑无比。」

叱骂之余,男子──

如今降临于世的骑之英灵(骑兵)短暂思考。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总有些不变的事物。

千万子民当中,难免有些愚蠢至极之徒。

即使过了几千年,遍布大地的人们恐怕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现存的,仅只连他都难以约束的狭小器度。有著光辉可言,值得一看的东西则是一个也没有。

无论庶民、兵将,甚至不在法老之位却胆敢统治人民的诸国小王,也没有多大差异。

正因如此──

人的凡俗之举,并不会勾起他这名法老的怒火。

可是。啊啊,可是──

只要人不自量力触犯天威,那么他身为太阳、人神,与阿蒙及穆特并列之尊,就有必要对渺小的凡人降下刑罚。而刑罚,就是死。

对他这个人间之神不敬不逊的人,全都罪该万死。

「极东之地的魔术师,你在召唤余之际用了某种触媒吧?

从实招来,你用的是什么触媒?是余与西台王决战时用的弓矢或战车残片,与西台缔约的碑文,还是向天借胆,抢了余的木乃伊?」

他列举的一切,都是历史古老而蕴藏大量神秘的物品。

尤其是目前所知世界最古老合约──由两大国王亲自拟定的「和平条约」;或盼望呼唤神界与现世合一的人间之神,尊为法老之人的遗骸,都富有深不可测的巨大力量,魔术师无不垂涎。

对于男子近似斥责和非议的言论,玄莉老翁脸上因为面具看不见表情。

这老翁只是摇头而已。

在奥多摩深山地下唤出骑兵所用的触媒,当然都不是那些神秘。

他可是充满神秘的古埃及最大英灵,能让他以圣杯战争使役者身分现世的触媒,就只有与其宠妃相关的遗物。

「……伟大的法老啊,您猜得没错。我们召唤你的触媒是娜芙塔莉最后配戴的首饰。」

「是吗……」

沉默过后──

「哈哈!你对余调查得可真是仔细!的确没错,不会是余自身的东西。能将余引来的,肯定是受余之太阳永远照耀的美丽娜芙塔莉的香气!」

哈哈大笑──

转瞬间,男子双眸放出尖锐光辉。

极度庞大的杀意视线直轰宝座。

同时迸发万丈光芒,只有船头显限于地下空间的太阳船(Meseketet)──货真价实的宝具尖端放射炽热闪光(Uraeus),不费吹灰之力地瞬时刨除玄莉老翁宝座周围的空间。

造成剧烈光线与爆裂声。

召唤强大英灵前设下的四重魔术结界,俨然不具意义。

结界应声崩溃,隔开老翁与骑兵的透明防弹玻璃灰飞烟灭,施了魔术防御的厚墙也连同钢铁外壳粉碎殆尽。尽管这地下工坊也是为预防东西冷战爆发核子冲突而设计的避难所,但只要太阳船发挥其正真威力,肯定是不堪一击。

跌落宝座的老翁,只能呆情地看著。

看那一步步走来他面前的──光耀之人。

看那化作人「形」的绝对死亡──盛怒之王。

老人能保住性命,不是因为族中魔术师设下的结界防御奏效,也不是幸运造成的巧合。不过是骑兵认为直接消灭他不足为罚,玄莉老翁才捡回一条命。

「凡夫俗子。」

冰冷,却又满盈光辉。

骑兵对他怒叱:

「既然有胆玷污余最爱妃子的陵寝,想必你也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吧?给你两个选择:喂神兽的肚子,或是让全族陪你消失在这地表之上……对了,可别妄想使用令咒。远在你下令之前,余之神光就会将这里烧成灰烬。」

「你……你要……放弃对圣杯许愿的机会吗……!

「与其受不敬之徒指使,余『宁愿』除之而后快。快,做出你的决定。」

二选一。两条路最后都是死。

避无可避的赐死宣告。

承受著透过物理冲击般的视线滚滚而来的杀意洪流──不,玄莉老翁根本无法承受,在三秒内就昏厥了两次。面对杀意与暴威的恐惧,那脆弱的模样是如此滑稽,如此愚劣,如此无力。但在这样的状况下,恐怕也怪不得他。生来便不具王性的人,一个区区的魔术师,绝对抵挡不了骑兵所放射的王者之风。

尽管如此──

老翁那个赋予他魔力的礼装的自动功能还是让他苏醒了两次。陷入第三次昏厥之前,他自己用魔术保住了意识。

「哦?以魔术师来说,你还挺有骨气的。

是打算保持清醒,仔细品尝死亡的滋味吗?」

「……不。」

急喘之余,玄莉老翁简短表述。

不是请求原谅他的不敬。

他已经作好受死的准备。

以成就全魔术师之大愿。

彰显伊势三一族之权势。

因为有此渴望,才会斗胆召唤既如蒙图亦如阿蒙的神王──

「这样啊……」

骑兵从听了老翁的话到回答,仅有短短两秒。

堪称伊势三一族侥幸至极的两秒时间。

稍露考虑之色后,光辉之人使飘在空中的宝具太阳船凭空消失。接著大动作一甩白篷,以冷冰的低垂视线射穿面具,直视面孔紧绷的伊势三玄莉双眼,高声宣告:

「余乃光辉,余乃苍天,余宽大为怀。

你的小命,余就暂且留下。余要亲眼看看,你的野心、你的渴望,究竟够不够格作余的主人,你那个氏族有没有存在的价值。」

──但是,只要余觉得乏味。

──余之光辉就要把你和你全族上下烧得尸骨无存。

关于圣杯战争中的笼城战。

这里的笼城,指的是魔术师镇守工坊,完全不对外露面的战略。由于英灵力量甚为强大,深居工坊不出而避开会战自有其道理可言。

即使使役者赢得再怎么漂亮,主人死了也没用。

保障自身生命安全,确实是首要之务。

然而,除魔法师位阶外的使役者,都不适合笼城战。

一旦工坊的位置曝光,敌营很快就会蜂涌而至。

若非神殿级的强力工坊,恐怕撑不到最后。

再者,想单凭英灵在外作战,期望他在没有魔术师的魔术奥援或令咒强化下战胜其他使役者,击溃敌方阵营──虽并非不可能,但在本质上就处于不利了。

即使能藉宝具赢得一胜。

往后,在宝具资讯及英灵性质泄漏的情况下继续只身过关斩将,风险将大幅增加。

就以上事实而言。

笼城战是唯独适合魔法师阵营的战略。

唯一的例外──

就是召唤出的使役者「极度强大」的状况。

例如不一定需要魔术师辅助,便能同时以一敌多,战力也毫不受影响的大英雄。就算宝具资讯众所皆知,也能以压倒性威力粉碎敌人。

那么魔术师自然大可将自己关在工坊里保命,将战斗全部交给英灵──

这样的战略感觉也颇为现实。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那的确是个宛如迷宫的地下工坊。

灯光意外地充足,让钢筋水泥构筑的地下空间有绝大部分看不到黑暗,或许只有刚才的召唤室堪称暗处吧。就这点上,印象勉强还算好。对骑兵而言,光辉乃不可或缺之物。万一他也将这地下工坊定为自己的「基地」,里头要是到处暗得像黑夜,未免太不搭调。

「可是灯都这么亮了,怎么还弄成这副德性?」

死气沉沉的建筑物,令人联想到墓穴内部。

换作他那时代的法老或许还会美言几句,但在他眼里就只会造成反效果。

生前,他对自己的王陵并不特别重视。

他希冀天上与人间合而为一,自定义法老为永远君临天地的神,对王陵这类「死后的家」不关心也没兴趣,还感到某方面的厌恶──

「就像故意想惹余不高兴一样。」

明亮是很好。

但刻意自缚在墓穴般的地方,实在教人浑身不自在。

然而君王一言九鼎,既然说过要亲眼评断再说,若一个不顺眼就把这里毁灭殆尽便是食言了。身为人间之神(法老),待人自然得公正严明,所以骑兵耐著性子给他多宽限一点时间,在地下工坊内走动。

路上经过的人并不多,而这些地下工坊里的伊势三族人,全都穿著多见于这二十世纪学者或医师的白袍。圣杯所赋予的「基本知识」虽包含现代社会的面貌,但没有告诉他魔术师这些追求体现神秘的人,竟也会穿著修习文明尖端知识的学者或医师的服装。无论用乙太构成的虚假头脑怎么想,都想不到相关的只字片语。

「──哼。」

骑兵看著第十二个人向他恭敬鞠躬,稍侧著首打量第七个大房间。

原来如此──

他怀著几分信服点点头。

各种大型计算器(Computer)塞满了他窥视的房间。

不是以炼金术之流建构的仪式器材或礼装,完完全全是现代文明造就的机械。根据他自动获得的知识,那几个吱吱喳喳地运转的大型磁带型记录媒体,应是所谓的超级电脑。

其他房间也大同小异,有些还有怎么看都是以现代机械组成的人造人培养槽。

「面具老头说得没错呢。」

看来这支氏族的确是魔术师中极为稀有的一群,与现代科学的适应性相当高,或者说──他们就是企图以魔术师原本避讳的现代科学,提升如今已看不出进步空间的术理。

这也是十分可笑。

尝试融合现代科学与魔术,并成功实现──

说起来是很好听,但在骑兵的观点却只有悲哀可言。两者岂有可能融合,这根本只是欲以机械弥补神秘的不足,反而使得神秘更为「瓦解」,却又继续以机械弥补的「恶性循环」罢了。

「真丑陋。」

他本来就不认为魔术师有哪里称得上美。

这种人在他生前就已经存在。也有臣子懂得使用魔术,但绝大多数都是存于世间却背世而活的一群弃世之人。就连必须对法老五体投地的百姓觉得理所当然的技能都不懂,分不清是非黑白的愚者,在那些人之中并不少见。当然,古埃及的魔术师血脉不一定能流传到现代,但即使经过再长时间,那些人的习性恐怕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而在这样的前提上,伊势三一族的模样还是令人感到特别丑陋。

在灭亡前不断做些无济于事的挣扎,简直──

就像是临死之际「悲叹死亡的自己」。

「烧了吧。」

就在骑兵跟从自己的呢喃,想实际行动的一刻──

他踏进了某个房间。

白色的房间。在整个被白得过头的现代萤光灯照得通亮的地下工坊中,也显得充满强光。骑兵稍微眯起眼仔细观察房间内容。

明明才刚烦躁地打算烧个精光。

却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将前一秒的念头和情绪都摆到了一边。

他眼中注目的──

是一个躺在床上,矮小的人。

身上插满管线,与大小机械相连的幼童。

该不会是受了虐待吧?骑兵只瞥一眼,就看出他大半身体都有残缺。不仅四肢,还包含内脏。他看向堆积在机械装置中的纪录器,检视它们的资讯。看来,这孩子是生来就饱受病魔削蚀。

年龄难以辨识。

四或五岁吧?看他这副惨状,很难想像他的身体还能正常成长,实际年龄和外表是否相符很令人怀疑。话说回来,在几个主要脏器几乎没有作用的情况下还能存活,已经很不可思议了。看得出来,他是靠伊势三一族胡乱凑合魔术与科学的技术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很不幸地,他应该也拥有魔术回路。

以这样代代凋零的魔术家系而言,一旦从父母继承了魔术回路,父母就会不计一切代价让他们活下去,以继续传承魔术回路。纵使病魔在他每次心跳,每次呼吸都以难以承受的痛苦磨这幼小的身躯。

「…………」

骑兵注视男孩的眼。

男孩也睁开眼睛,以色素浅薄的眼眸回望太阳的光辉。

没有说话。

然而说也奇怪,骑兵不觉得不敬。

「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回答。

只有痛苦的幼小呼吸声,穿过塑胶呼吸导管响起。

骑兵有些不悦,但没有处罚之类的意思。若纪录器的资料正确,男孩在这一刻也承受著莫大的负担。虽不知那是苦还是痛,仍能看得出肯定很不好受。

因此,骑兵对他感兴趣了。

受病魔摧残这么深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余是伟大的法老。只要你臣服余,有愿望想向余这片天祈求,余也愿意听听你的愿望,赏你一点慈悲。」

轻轻地,骑兵对男孩这么说。

意思是,只要他愿意,现在就能结束他的性命。

当然,骑兵不认为死了就能安宁,不过──

「……我有……一个……愿望。」

颤抖的声音,透过呼吸器响起:

「希望世界上……」

虚弱到难以置信的声音。

「每个人,都可以……很幸福……」

「什么?」

男孩的话使骑兵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同时,他对深怀致死病魔却仍奋力说话的孩子有种特别的感觉。

是气息。不是魔术师特有的气息。会是魔力、魔术回路或魔术刻印吗?不,那不是来自实际存在的器官或力量等类,是一种不明确、更难辨识,却又是骑兵比什么都更能明确感受到的东西。

王者风范?不。

战士气质?不。

魔术才能?不。绝不是那么卑贱的东西!

这感觉,这气息,这份高洁。

以及……啊啊,就在刚才他说的话──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当然,远在以英灵身分被召唤到这二十世纪现代以前。

还拥有实际肉体灵魂(Ka)(注:古埃及将灵魂视作于人体中的小人,称作Ka。)时,与父亲赛提并立法老之列前几年的事。以少年之身成为太子而获地神盖布宝座,受任在欧西里斯神复活之地建造阿拜多斯神殿,在努比亚担任摄政王以累积政治经验的那时候。

在清澈的尼罗大河畔。

余暂时忘却军政之务,与此生最爱的两人相视微笑。

「不知道我们三个有多久没这样聚一聚了呢。」

腼腆笑著这么说的,是余最疼爱的少女。

将在数年后迎作王妃的美丽女孩娜芙塔莉。

也是拥有四妃六嫔,数百爱妾,生下众多子女的余人生中真正最爱,敬爱不渝的对象。天下最美丽,无疑最完美的女人。

余如今仍能犹在眼前似的忆起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简直是女神下凡。

她婀娜的舞姿与的美妙的歌声,肯定是恋爱女神哈索尔在人间的化身──

稳重、可爱,且心地善良。

余还记得,自己知道她与埃及头号宿敌西台国的王妃蒲杜海芭有文字往来时,吓了一大跳;也记得她说,她和蒲杜海芭都很高兴两国可以签下和平条约。她不仅表现足以踏上战场般的勇气,同时也满怀慈爱,甚至以花朵般的心地照亮了大地。

「很高兴见到你们都平安无恙。能再一次一起聊聊天,我也觉得很幸福。」

接下来。

轻声说话的男性,是余最爱的朋友。

这名少年是余美丽且慈悲为怀的母后从尼罗河畔拾回的纳尔纳人,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是举世无双,才能与人格都与及将成为法老统治人间的余并驾齐驱的兄弟。

和余的褐色肌肤不同,拥有纳尔纳人特有的白肤。

若不是弃儿,是由母后所产,若非有著如此白皙的肌肤,赛提王无疑会将太子的地神宝座交给这位兄弟。余或许会多少有点嫉妒,但也会决心成为一个战绩彪炳的将军,辅佐他这位兄弟吧。

余就是这么爱这位兄弟,甚至能打从心底这么想。

「但愿天下百姓都能过著幸福的日子。」

这句话,就像是这位少年兄弟的口头禅一样。

即使在那天也是如此。

三人为重逢高兴时,少年是这么说的。

「希望和平降临人间。天上诸神、法老,以及纳尔纳人信奉的神只,一定也有同样的愿望吧。」

「哦?你不是法老,也懂法老和众神的心吗?」

而余是如此回答这为爱幻想的兄弟。

即使每个人都说他比谁都更贤明,事实上余却十分明白这位兄弟的见识比自己更长。因此,即使语气有些揶揄,余并没有任何恶意。「既然你那样说,事情或许真是那样」的想法至少也占了一半。

「不要那样挖苦人家嘛,拉美斯。」娜芙塔莉微笑著说。

「你说什么,这种话哪算得上挖苦呢?」说对了,至少有一半。

「次任法老无疑就是你啊,拉美斯。即将与诸神──不,甚至与阿蒙神并列的你,一定会成为历代法老中最伟大的一个……你这个法老的心思,我当然多少懂一些。」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么说之后,啊啊,余也微笑了。

的确。余的知己除了娜芙塔莉之外,就只有你一个了。

而这位与余为兄弟的少年这么说──

再过不久,埃及王国就会有个伟大的法老。

要为这片大地的所有人带来安宁、和平与喜乐,还有幸福。

「如果是你,一定也能给铁剑之民(Hittite)带来幸福。」

「太奢望了吧。如果是打仗,余倒还有自信……」

「你可以的。因为是你,我才敢这么说。要记住,你一定会为众生带来幸福,成为众人崇爱的万王之王。」

「你还不晓得战争的可怕,所以才敢这样说。」

「不对喔,拉美斯。说也奇怪,我也有同样的看法。」

「娜芙塔莉,连你也开始幻想啦?你们两个究竟把余当成什么了?」

「你就是你啊。」少女又微笑了。

「对啊,因为你就是你,我才会那么说。」少年也同样微笑。

那天,那时──

在心爱少女身旁,听心爱兄弟那么说的余──

心中涌上了许多情绪。

是自豪,是敬意,是喜悦。

这是余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个当余真正登基为法老后与余断义而别的兄弟,命运要他率领众多纳尔纳人分开大海前往应许之地的少年身上,感到并非法老的「神性」。

余绝不会忘记。

纵然对立而分道扬镳,结束仅有一次的生命后的现在,余也能清楚想起。

这个为天下苍生祈求幸福的少年的侧脸和声音──

「即使度过悠悠岁月,这个时代也有你这样的人啊。」

骑兵低语道。

在地下魔术工坊一角,被皓皓白光照亮的房内,对一个全身与仪器相接而不弹的幼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著。

「想不到时隔三千又数百年的时光,余还能听见同样的话。

庆贺吧,被束缚的孩子。因为有你的存在,余准许伊势三一族可以继续留存。」

没有反应。

男孩似乎是在痛苦侵袭前就昏迷了。

恐怕在梦中,这个渺小的人也会受著折磨,捱著痛苦,思念著自己刚说的话吧。

──就和骑兵最爱的朋友一样。

关于与英灵沟通想法。

如过去所述,主人与使役者之间建立良好的关系相当重要。

因圣杯机能受到召唤的英灵,都有自己的心愿。

主人与使役者,基本上虽是在联系「要赢得圣杯战争」这一点之上,但从各有愿望的角度来看,其实是件很危险的事。

魔术师会因为圣杯的机能,获得蕴含庞大魔力的令咒。

令咒是主人对使役者的绝对命令权,不过最好把重点放在从战略、战术方面,以令咒提升使役者的能力上。

由于彼此不和而使用令咒「强迫行动」的行为相当危险。

如同我多次强调,那是下下之策,千万谨记。

一旦那么做,双方关系将彻底断绝。

一定要将令咒用在强化英灵上。

单纯就可能性而言,这里举一个例子──

假如无法与使役者建立圆润的关系,可以考虑利用他人的影响力。

就算双方严重不和,只要主人身边的人与使役者结下良好关系,断然反叛的机率就会大减。

当然,这是纸上谈兵。

在圣杯战争中,让他人──尤其是家系中人留在主人身边的风险非常高,绝不鼓励。

再次强调。

绝不能在子女还在身边的情况下投入圣杯战争。

若情况不允许使用前述的笼城战。

绝不能将其纳入考量。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不知哪处的黑暗中。

有人正在对话。

绚烂的少女,和文静的贤者。

两人所处的黑暗是何面貌,现在无法说清。

能说明的就只是──

那里位在东京地下深处,有一口巨大的「杯」。

不,那真的是「杯」吗?

有如黑暗底部开始蠕动的那东西,会不会是一个「大锅」呢?

「爱歌大人。

抱歉打扰,有要您禀报。」

「什么事呢,魔法师?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从日前攻击您与剑兵的幻想种身上,查出了一些东西。」

「那只猫啊?真是不怎么可爱的猫。」

「它是──一头『神兽』。在古埃及是象徵天空之神荷鲁斯的化身,烈火与狂风的具体形象,人面狮身兽(Sphinx)。当然,这部分您当然是知道的。」

「人面狮身兽怎么了吗?」

「操纵它的骑兵,真实身分十之八九是古埃及的法老。」

「嗯~」

「我接下来要说的只是万一。假如骑兵的真名如我所想,您或许还无所谓,但是对剑兵来说就有点不利。若是刺客就更不用说了,多半动都不能动就被他消灭了吧。」

「哎呀,我的剑兵不会有事啦。

他的圣剑是星辉,是众人的祈愿,不管是哪个神还是恶魔都赢不了他。」

「……如果他『挥得了』圣剑,应该是这样没错。」

「嗯?」

「我已经拟好对策了,请您单纯当它是一个保险。这是一个对抗光辉的法老,即使他是『神王』也有必胜之机的──最妥善且最有效的办法。」

「嗯~好啊,那就交给你去办。」

「遵命。」

贤者向少女深深鞠躬。

那姿态,恭敬得彷佛是「世界之王」的奴仆。

尔后──

骑兵现界第六天。

在玲珑馆邸上空以闪光轰炸消灭狂之英灵(狂战士)的两天后。

一个雄伟庄严的庞然大物,现身在夜晚的东京湾。

超大型复合神殿体。

放射无数光华,犹如从夜空坠落海面的星海。

这条名为东京湾AQUA LINE的大型海底工程,预计在六年后的一九九七年完工启用。从神奈川县川崎市直通千叶县木更津市的跨海公路上,当时仍在建造当中,俗称「海萤」的木更津人工岛──海底隧道与跨海大桥的连接点,成了神殿体出现时的牺牲品。

全长达数千公尺复合神殿的「边缘」,破坏了尚未完工的人工岛。

且奇迹般地无人死亡。

不,不造成无辜民众死亡这点姑且也在「考量之中」。神殿体真正的拥有者、支配者,那光辉之人(骑兵)达成了如此的慈悲之举。

没错,这空前的神殿体,正是骑兵的心相与生前王威的具体形象。

这是他最大的神威。

这是他最强的宝具。

甚至能自由改写现实,令人叹为观止的「固有结界」。

将丹德拉神殿、卡纳克神殿等「由复数神殿构成的复合神殿体」更进一步多重混合,加上阿布辛贝神殿、拉美西姆等巨大神殿或灵庙所构成,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异形巨大复合神殿体。

连并非他生前所建的神殿都囊括在内的特异形态,代表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神殿都是为他而存在,完完全全地宣示其天威。

成为骑兵前的他,仍是法老的他,对神官口中的传说故事不屑一顾,以自己的视角解读整个世界、神话、诸神,以自己的方式崇拜。

彷佛世上万物都是他的所有,繁荣与幸福也专属于他。

可是──

他也有「实现不了」的愿望。

「……在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人临死之前的悲叹比余更沉重了。」

复合神殿体最深处,主神殿「王座」上──

伊势三一族孑然置于地下暗室的座椅丝毫与之不及。比什么都更耀眼、崇高,货真价实的王座上,骑兵闭目而语:

「余至高无上,完美无缺,独一无二,必须永远存在。有限的寿命,是余唯一的悲剧。害余不得不如同法老,无力地幻想自己能在遥远的时光尽头重获新生,踏上成神之途。」

一旁,没有任何听众。

正确而言,骑兵这话是对神所说,对自己所说。

「因此,余要对所谓的圣杯要求永恒的生命。余是这世界真正的主人,非站在世界的顶点不可……问题是,这个世界究竟值不值得余统治?」

这世界有乐趣可言吗?

至少就战斗而言还算不坏。

弓兵、枪兵和剑兵。不愧有著魔术协会特封的三骑士之称,全是非常强力的英灵。拥有无数胜仗经验的骑兵,肯定自己也能从他们身上得到在黎凡特一带与西台军队对阵的激昂。

但是,那没有多大意义。

战斗很好,他很喜欢。

他甚至考虑过不用宝具,只拿他爱用的两刃短剑与那些英雄交手,不过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只满足于战斗了。再怎么说,他最爱的娜芙塔莉都不在这里了。

战斗有意义吗?

这所谓二十世纪的时代、世界,值得自己再续前生,重执王权吗?这几天,骑兵心中有如此的些许动摇。

最后──

「余就认了吧。」

他露出召唤至今的第三次微笑。

第一次,是在地下工坊一室,听见幼子圣人心肠的话语。

第二次,是在玲珑馆家宅邸,感到少女王者风范的存在。

「时至今日,圣人和王者也依然存在!」

同时有所预感,「与众生为敌之人」的苍银骑士即将和他决一死战。

且哄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吧!余承认!余还是要!

这世界一样是余以往统治的世界,余对它还是有所执著!

余要这世界!不为其他,因为这世界注定要接受余的统治!」

伴随高声宣告。

看似魔术回路的数道光带,从王座、主神殿最深处的地面、墙面、顶部接连窜流而出,魔力光瞬时填满阴暗的主神殿。这一刻,这瞬间,骑兵最强大的宝具「光辉大复合神殿(Ramesseum Tentyris)」才真正启动。无数内部神殿群展开相应于其祀神的各种结界,岩雕的狮身兽(Sphinx)苏醒,巨大的「丹德拉大电球」化作天空之怒,开始鸣动。

「不是别人──

就是余这万王之王,奥兹曼迪亚斯!」

骑兵骄傲地呼喊自己的真名,放声大笑。

奥兹曼迪亚斯──

意即至高神(拉),神之子,天空神(荷鲁斯),阿蒙之子,穆特之子,胜利公牛,玛特的最爱,埃及的守护者,外国的征服者,连绵多年的伟大胜利,上下埃及之王,森罗万象的主宰,拉美西斯,阿蒙的最爱,拉强大的力量,拉的选民。

西元前一千多年,君临古埃及世界的最大最强神王(法老)之名。

当他道出真名,世上所有人都得在这光辉下伏首称臣。

那也是他过去、现在及未来都不会改变的自负。

光辉染遍了东京湾。

宣告决战时刻似的闪耀及鸣动──

「军神(Set)和战争女神(Anat),尽管降临在余之双臂吧!

丰饶女神(Astarte)就随余胜利之荣光,为染满鲜血的战地祝祷吧!

余是拉,是荷鲁斯!要以此一役重获新生,为世界谋福!

余最爱的娜芙塔莉,用你哈索尔的力量祝福奥兹曼迪亚斯光辉的再临吧!」

世界必须由我来统治。

这是唯一真理。

拯救世界之大任,舍我其谁。

哪怕要降下灭世天光,将这极东之都归为尘土。

动手与否,全看有没有人能踏上这神殿了。假如他们要以无辜群众为盾,藏匿于都市之中避战,骑兵奥兹曼迪亚斯就要将魔力注入大电球,击出神殿体主炮「光雷」,要一如字面地将整座城市连同他们夷为平地。

说不定,已经太迟了。

就算要跨海而来的人出现,也只需将炮门对准他而已!

「这即是一场救世之战!

余要烧尽所有阻碍,接掌世界,拯救天下苍生!」

──快来吧。

受苍银骑士护卫的蚀世女神(Portnia Theron)。

──看本神王现在就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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