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羞,化为了实体。
或许会有人以纯洁,无邪,妖精或花朵比喻她吧。
若有诗人知道幻想隐没前的世界,肯定会投注千思万绪,费尽毕生技巧,以各种生动的神秘形容这位比地上庭园斗艳的百花更美,没有艳到使人疯狂,只会温柔地填满人心的高贵佳丽。
与整座大宅相比之下略显窄小的浴室中,那泡在浴缸里的少女,明显地散发著光辉,全身满是思念。
只要见到她染上粉色的面颊,任谁都会明白。
这里有「恋爱」。
并不是打满白色肥皂泡的热水升高了她的体温。
因为少女知道──
她的所爱,就在自己附近。
「吶,剑兵,你听得到吗?」
镶上毛玻璃的门板另一边──冷飕飕的更衣间。
他就在那里。
因为这个缘故,少女羞红了脸。双眸飘摇,如清池般闪耀。
纯真地,少女思念著他。
无邪地,少女倾慕著他。
观察结果显示,那是毋庸置疑的真实、事实。
少女是为他而活。
知道他最深切的愿望后,决定将「一切」献给他,助他如愿。
相信世上最棒的剧作家(Shakespeare)会说,这无疑就是恋爱。
而世上最棒的童话作家(Andersen)会说,世界将因此而成,也将因此而毁。
因为思念他,倾慕他,恋著他──
少女才能「达成任何事」──就是任何事。
魔术奥秘与奇迹交错,使这一九九一年的东京,出现一群超常且最强的英灵。即使他们全都阻碍她的去路,出现啸月的狂兽,支配五大元素的魔术师,全身是致死之毒的少女,遥远东方的大英雄,操使超大型怪异长枪的女子,将天空与大地占为己有的神王都一样。
她也不会害怕。
不会退缩。
哪怕全世界都来阻碍她,也不会有一丝犹疑吧。
那就是她的恋爱,而世界应该也不会对她张牙舞爪。
只是──
她也会为自己的傻行为后悔。
例子是有,而且就是现在。
「……剑兵?」
少女小声重复刚喊的名字。
两天前,尽管立定重重策略,用尽手段,要求最好中的最好,他的肉体还是在东京湾的决战中受了很严重的伤。虽然经过她倾力治疗,伤口已全数愈合──当初见到那么深的伤,她也一时慌了手脚,露出原本不会有的表隋。
「你还在外面吧,我的王子?不,我的骑士。」
少女再次对门外说话。
呼唤不回话的坏心眼骑士王。
一秒,两秒过去。还是没回答。
就客观事实而言,剑兵曾经说过,即使隔著一扇门,骑士的礼仪也不允许他那么接近入浴中的女性。那么,当明显是赤裸一身白肤的少女呼唤他时,他同样也会避讳吧。
少女不知懂不懂如此骑士的矜持,在这时稍微闹了点脾气。
可爱地噘起嘴。
「不可以喔,怎么能随便走开呢?还不晓得会有多么可怕的使役者打过来呢。」
依然没人应声。
于是,少女更不高兴了。
就是这样的情绪,会害得她自己出糗。
因为即使具有造就万象的「机能」,少女仍──
不看自己的未来。
无论如何。
绝对不看。
那是她给自己下的唯一限制。
「那好吧……」
少女这次嗤嗤微笑。
她不再闹脾气。那使坏的微笑,代表她决定乾脆卯起来调侃她那清白廉洁,心爱的骑士。不知该当那是这年龄常见的淘气,还是比年龄低了有点多的天真。
总之──
「如果你要这样欺负人家,我也有我的反撃。那个啊,我看你就不要待在那里了,乾脆直接……」
那挑逗的音色。
「和我一起……」
妖姬(Morgan)般态度的话。
「进浴缸──」
很遗憾,简直是自残行为。
这就是证据,自己看吧。
「…………!」
与其说她是发现自己说错话,反而更接近是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感到惊讶。在一段彷佛察觉自己犯下某种失误的沉默后,少女的脸逐渐沾满明亮的玫瑰色。那已经不是能以粉红称呼的颜色了。
转眼间,连耳根子都红了。
「我……我……我什么都没说。真的……没说什么。」
少女自己都越说越羞愧。这不是自残或自掘坟墓,还会是什么呢?少女说著「我真是个小笨蛋」后沉进浴缸的模样,与世上满地都是的爱上恋爱感觉的纯真少女毫无二致。
咕噜咕噜咕噜。
咕噜。
咕噜。
连头都沉下去了。
白色泡泡堆里,浮出更多泡泡。
†
关于灵体化。
现界的英灵所自动具备的特徵中,有一项便是解除实体,化为灵体的能力。事实上,那不该称为能力,视为现界的副产物比较正确。
一方面,受到召唤的他们具有乙太构成的实体,虚假的肉体。
在现世活动用的实体。
即使虚假,由物质组成的这点上仍与我们无异,遭遇物理障碍时,还是得破坏掉才能前进。
同时,他们总归还是不存在于这世界的灵体。
除非在特殊状况下「获得血肉」,他们全都既是存在于现世,但又不存在于现世。
因此──
他们才会得到灵体化这么一个近似能力的特质。
化为灵体后,他们就不再是物质,不会受物理干涉,可以任意穿越墙壁等物理性障碍。
另外,可能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存在于现世,一旦解除虚假肉体化为灵体,维持现界所需的魔力就会有显著下降。
就算是必须消耗大量魔力的强力英灵,只要进入灵体状态,就能够大幅减轻魔术师的负担。
但是。
在灵体状态下,使役者无法对任何人或物造成物理影响。
因此,使役者的使用方式一般大多是「平时灵体化,战时实体化」。
但这会受到使役者本身的特性高度影响。
保持实体化,对某些使役者可能具有特殊意义。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一九九一年二月某天,傍晚。
东京都杉并区,沙条邸。
谁会知道,这个小宅院竟一次聚齐了三骑使役者。
谁会想像这种事?枢机主教所率领的圣堂教会、圣堂骑士团、海外魔术协会众领主,不知名的远东魔术结社成员,谁都预料不到吧。一个魔术师女孩,与一骑英灵缔结契约之外,还有两骑甘愿归顺她──
「……」
少女呼出一小口白气。
能感到虚假的肺浅浅地呼吸。
静谧伫立的少女──刺客,以她褐色的肌肤感受著夜晚的冰冷空气。解除灵体化,以实体站在这里并没有特别原因,不是因为主人比谁都爱的他(剑兵)保持实体化的时间长得不自然而起了竞争心理。应该不是。那可能是主人的要求。
真要说起来,可能是想用实体的眼睛看看眼前的东西吧。墙和天花板全是玻璃,有如艺术品──称作植物园的庭园。
圣杯赋予的知识虽不包含深入的园艺技术,但她还是能一眼看出那是个不简单的庭园。
甚至觉得到了夜晚,在如此星光之下才能真正凸显它的美。
她没见过植物园白天的面貌。
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
就只是注视著它。
在延伸自本邸的道路尽头,没有开门,站在门前。
没有擅自闯入,只是隔著玻璃默默地看。
「结界吗……」
不进去。
进不去。
门上设了防御魔法。
是某种预定的守护对象进入时,会变得特别牢固的结界吧,还经过诅咒类魔术强化,真是有趣。即使是使役者,也能有效抵挡一阵子吧。尤其是没有任何抗魔能力的刺客,更是自然地认为自己不该再往前走。
若有使役者执意进入这里,想必一定有他的目的──
例如在圣杯战争中,要追杀敌对主人的使役者。
「你是谁?」
柔嫩的声音。
听来似乎没有防备,又隐约有点戒心。
不是敌人,无疑是人类。很幼小,很脆弱。
从幼童喉中发出的声音,和主人不一样。
刺客不是没察觉他人接近,只是认为主人的亲人不必警戒,决定继续欣赏这庭园而已。就这么简单。
又吐出一口白气后──
刺客以「变装技能」改变面貌,转过头去。
幸好服装已经变成平时的连身裙。这是因为,她认为既然要在家中实体化,不适合保持使役者原来的服装才那么做。往后,或许必须更加留意自己的外表。
「打扰了。」
「呃,你是爸爸的……客人吗?」
「对。」
刺客不假思索地撒了谎。
她很习惯撒谎。
生前即是如此,经过死亡到现界的这一刻也没有改变。没有正式与主人重定契约的她为了维持肉体、补给魔力,每晚还是会上闹区猎食男性的生命,不停吞噬灵魂和魔力。
撒谎是家常便饭。
以假表情微笑,以假话勾引,以假动作使男人为她疯狂。
今晚,她也会那么做吧。在新宿或中野、荻洼一带的街角。
「呃,那个……」
小女孩似乎耐不住沉默,又开口问:
「你该不会是姊姊的朋友吧?」
「对。」
又撒谎了。
她立刻察觉这样和先前的回答有点矛盾,于是──
「我和沙条广树先生认识,也是爱歌小姐的朋友。」简单地补上这么一句。
「这样啊。」
「对。」
「喔……」
或许是因为提到家人的名字,语气变得有些含糊。
她起疑了吗?
是也无所谓,刺客很惯于潜入。在生前,她多次出入与教团作对的有权人士,玷污圣地的西方骑士或将领的据点,有过几次意外遭遇小孩的经验。就算是顽固的骑士或卫兵,她也能不留痕迹地打发掉。
再者,她并不讨厌小孩。
若问喜欢还是讨厌,那当然是喜欢。
不能怀孕也不能分娩的她,觉得小孩特别可爱。
他们是慈爱中成长的纯洁,自己永远没机会以那双手拥抱的对象。
「你是绫香小姐吧?沙条绫香小姐?」
「嗯,对。」
「我是──」
该用什么名字呢。
哈山‧萨瓦哈并不是只属于她的名字。
要成为这世上唯一的哈山,自己还有太多缺点。尽管手下亡魂不计其数,她还是无论怎么想都不认为这渴望与他人接触的脆弱之身,己完美地达成教团盟主的使命。唯一能让她自豪地说自己也是历代哈山之一的事,就只有死在「那位大人」手里。
即使圣杯战争发生奇迹,圣杯落入她手中──
会不会太无耻了呢?
这样的人也敢冠上哈山之名。
「请叫我吉儿。」
「吉儿?」
「在我的故乡,那是影子的意思。」
虚假的影子还比较合适。
刺客发觉自嘲的笑意不自禁地浮上唇角,克制住了。
那样的笑,不是该让孩子看见的东西。
「吉儿,你喜欢植物园吗?」
「……对。因为它很美,我忍不住就停下来看了。」
「这样啊。」
喃喃地,孩子回答。
接著──
轻轻柔柔地微笑了。
剎那间,刺客用尽所有能耐抑制席卷而来的冲动。
那是多么可爱。若她是夜影,主人沙条爱歌是月光,这孩子的笑容便是温暖的阳光。
这样形容会太夸张吗?
不,绝对不会。
尽管性质不同,那也是高高在上,刺客不可企及的笑容。
单就遥不可及的光辉而言,虽然远不及主人那么灿烂,但光还是光。
而且和主人不同,是不可接触的光。
她能碰主人。
却不能碰这孩子。
就只有这么微小,却又绝对的差别。
「这里是我用功的地方。」孩子有点腼腆地说。
「您都在这里用功啊?」
「只是我不能说是做什么……」
「没关系。」
应该是这家系的黑魔术吧。
若是看得见的人,马上就能发现庭园一角有那样的设施。
「我原本以为这其实是要盖给姊姊的,可是现在是我在用。」
「这个……或许也是吧。」
「嗯?」
「没什么,我太僭越了,请您忘了吧。」
主人应该不需要这个设施。
作为钻研魔术恐怕也没有意义。不用藉魔法师的想法,刺客自己也明白了这样的「事实」。任何魔术系统,无论东方或西洋魔术,都对主人没有值得一提的差别。因为主人正是这个世界的──
「呃……如果你想参观,我可以带你进去逛一下。」
轻轻地。
她向刺客伸来。
啊啊,这是何等纯真,何等善良啊!
不可以。只要碰一下这副身体,你就会立刻痛苦缠身而死。
因此,刺客避开了孩子伸来的手,自然得让她以为是碰巧误判距离,没有碰到。白皙的手指,没有接触褐色的手指。
「咦?」
「请恕我拒绝,绫香小姐。」
咫尺千里。
搭不上的两只手。
「像我这样卑贱的人,您不应该乱碰。」
没错,静谧的哈山到最后一刻都不会发现。
通往另一种未来的路,在这里断了。
光明崇高,「萌生细芽的希望」,绝不会为她所有。而是将在几天后,降临在苍银骑士身上──
因为没发现。
所以她没有打开这扇玻璃门。
就只是站在一小步前。
与旁人伸来的手──保持距离。
†
「原来如此……」
沙条家,原作为客房使用的一室中。
轻轻地,男子表述感想。
那是个有著乌亮长发的男子。那深富魅力的容貌,只要是看得见他的人,大多都会赞赏个一两句吧。深邃的眼神兼具优美与稳重,唇形俊美的嘴边浮著能安抚他人心神的微笑。
沙条家工坊内,加倍工坊化的客房里,男子──魔法师点了点头。
他刚刚深深明白一件事。
关于不能作自己的无主使役者。
不是拥有圣剑,却不曾将它用于原本用途的骑士。毕竟那个骑士还有主人,这里说的是另一骑英灵。
和魔法师相同,没定契约也仍服侍爱歌的使役者。位阶是刺客,真名为静证的哈山,或哈山‧萨瓦哈。
真是个可悲的女人。
虽然对她过去所知不多,但可想而知,应该有段悲惨的人生。
然而看在魔法师眼里,她现在的模样扭曲得有点过了头。甚至让人怀疑,她究竟懂不懂自己真正的心愿是什么。
相反地。
魔法师早已深深明白。
「那就是你追求的东西吗,刺客?」
话声慢慢在寂静的房间里融化。
「……你一点也不卑贱,反而很尊贵。」
他的话,是种宣告。
来自某种告发,或某种判决。
「可是正因如此,
你现在有必要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会招来怎样的结果。」
视向房内一角。
人造人的培内,有个「东西」漂浮在药液之中。
原本评为没有用处的东西,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用途呢?
†
关于英灵的兴趣、嗜好。
如同过去所述,应召唤而现界的英灵具有明确的人格,自然也必定具有原本的个性与嗜好。应其个性建立圆润关系的重要性,应已不需赘述。
这里要具体说明。
兴趣与嗜好,在怎样的状况下会显得特别重要。
若要求使役者只在战斗时实体化,平时极力保持灵体化,将严重压缩他们与人接触的次数。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预测,他们也不会有接触兴趣、嗜好的余地。
然而,假如有某些原因──
使魔术师或使役者经常自发性地接触彼此,或有特殊需求而不适合灵体化。像这种状况,两者接触彼此兴趣或嗜好的机会就会大增。
我所知的一例,是关于进食。
某骑英灵对进食有明确的特定癖好。
是因为不灵体化,持续保持实体,才会有高度食欲吗?
抑或是,进食行为本身能提供辅助性的魔力补给?
事实上,魔力的确与生命力相连,补充营养和休息,对维持身体的生命机能是有其助益的。
不过能否将其明确认定为补充魔力的辅助行为,仍有待商榷。
但是,万一该行为中补给的意思并不高。
若能明确认定为兴趣或嗜好,就不该忽视。
若自身能力或技术允许,满足他们的需求绝不会对圣杯战争造成负面影响。
只是──
前提是不得违反隐蔽神秘这条魔术师的铁则。
事情不是盲目满足他们就好那么简单。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能听见惹人怜惜的声音。
他(剑兵)很快就明白那是少女奏响的无言旋律(Humming)。
妖精的歌声。
令人想起在故乡不列颠密林中,听见妖精歌唱的那段遥远时光。
现代魔术师称为幻想种的各种生物,他曾实际目睹。时而听闻他们的声音,时而与其接触对话;若是向人民逞凶的巨人或魔兽,也曾斩于剑下。现在,如此在傍晚的餐桌边就座的他听见的,正是与那时的妖精合唱极为相近的美丽曲调。
世上第一次圣杯战争中,成为他主人的少女。
沙条爱歌。
她哼出的歌曲是如此娇柔、清丽。
如同她的身影带来的想像。
那位大魔术师梅林,肯定会将她比喻为花朵吧。即使是不擅诗歌,总是伴著战火在不列颠驰骋的他,也觉得像朵花。
和邂逅她那时一样──
想到斑斓绽放,沾染朝露的硕大花朵。
「对不起喔,你肚子大概都饿扁了,还让你等那么久。」
泡完澡后,少女做出了一整桌的晚餐。
菜色丰盛得简直像把全世界都搬上了桌。主菜是「来自英国」,塞满香料的烤鸡,以及外皮焦香内里半生,拿捏得恰到妙处的烤牛肉。汤品有藉由大量红椒粉炖出深奥滋味的两种奥地利式匈牙利牛肉汤,法式沙拉和各种前菜,彷佛是出自特别细腻的艺术家手笔。
大致上,上菜到这里告一段落。
不过这样还算小意思吧。少女如是说。
「但你是超越人类的使役者,而且我已经知道你很会吃了……所以比赛现在才要开始喔。」
如花蕊般微笑。
如星辰般闪耀。
少女跳舞似的到处打转,将宽阔的餐桌越摆越满。
俄国的鲜艳罗宋汤,近东的俄国水饺和卡博烤肉串,中国的烧卖和刀削面,日本的小锅饭,形状大大小小的面包则全是德式。后面还有很多很多,琳琅满目──
「来,剑兵。尽管吃吧♪」
「还真是壮观啊──」
见到成堆菜肴,剑兵睁圆了眼。
少女虽一一为他介绍,但听到一半就记不住了。那个黑黑圆圆的蛋是什么?虽然像鸡蛋,可是从来没见过那么黑的蛋白。是不认识的动物吗?还是魔兽或幻兽的蛋啊?
(真的什么都难不倒你呢,爱歌。)
就连专业厨师也比不上。
少女的手艺,变得比先前更加完美。
「尽量吃,不用客气。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喔。
然后……可以的话,要告诉我哪个最好吃喔。」
「好。」
剑兵点点头。
想了想,开口问:
「我一个人吃行吗?」
「当然行。就算我把整个世界搬上来,你也一定能吃光。」
那可就难说了。
话到嘴边,剑兵又悄悄收回咽喉里去。
因为不该让少女真心的笑容蒙上阴影。
这个少女──
就是该笑。自然地,带著正面的光采。
「你想再多吃也有……不过,千万别太勉强喔。」
这么地惹人怜爱。清新脱俗、活泼体贴。真的就是个少女。
没有任何忧愁,也没有虚假。
剑兵深深感受到,那不是伪装的微笑。
拥有近乎「全能」的能力,神代魔术师都望尘莫及的惊人神秘天赋,有时舞弄著宛若妖姬摩根的残酷──竟能笑得这么可爱。微微地,腼腆地。好了,就尝尝少女挥汗烹制的菜肴吧。
其中的滋味会是邪恶的吗?不,绝不是。
的确只是想抚慰、犒赏在战斗中负伤的他而已。
这么一来──
如果是能亲手创造这滋味的少女──
他忍不住怀起一缕希望。
才想张嘴的剑兵,无意间想起日前的事。
那是,使用超常绝技而自毁的勇者(弓兵)之语。
『骑士之王啊,带著荣耀挥舞光辉之剑的人啊。』
『──你要对圣杯许什么愿望?』
更多记忆苏醒。
那是,带著坚定自信散布神威的神王(骑兵)之语。
『余知道那种光。』
『余见过那么一次。就在余的好朋友、好兄弟背余而去的那一天。』
『那么,你一定是──』
每个都是令人敬佩的强者。
每个都是值得激赏的战士。
为愿望赌上性命的圣杯战争中,他们都是耀眼的英雄。
那么,我算什么?
剑兵自问之余,回想眼前少女的父亲谈起她时说的话。
†
『那东西──
爱歌是在召唤出你以后,才开始会那样子笑。』
那是几天前的对话。
到东京湾上奔赴决战之前。
沙条家当家沙条广树将剑兵叫进他房里,对他说了这些话。
『以前的那东西,与其说是人类……』
当家房里没有其他人。
没有现在来到这宅子里的魔法师或刺客。
参加圣杯战争的爱歌也不在,她正在做菜。
『……总之,爱歌在召唤之后有明确的改变。
行为开始像她的年纪,像一个纯真的少女了。』
沙条广树的态度很冷静。
保持单纯叙述事实的语气,淡淡地说。
『那么……』剑兵发问了。
召唤我以前的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女孩?喔,也对。她外表是那样没错,可是她从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是个好像能看穿一切的人。感觉上,她有时甚至能见到自己的结局。』
结局──
追问具体事例前,沙条广树说了下去:
『只是,从某个时间点之后,那种感觉就不见了。对魔术的天才还是一样高超,但至少,看透自己未来的那种感觉都没了。相对地,她几乎失去了所有表情。那时候,我内人已经离世,我给绫香请了一个奶妈。她跟我说过,姊姊爱歌就像是个活著的鬼魂。』
那你对她是什么感觉?
剑兵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她和绫香多少有点互动,可是……
说实在的,我很怀疑爱歌到底懂不懂绫香是她的谁。』
好残酷的话。
对于沙条绫香这么一个小女孩。
对于沙条爱歌这么一个少女。
没错,那对姊妹俩都很──
『然后现在,召唤出你以后,爱歌有了很丰富的表情,不过──』
话说到最后。
变得不像对话,接近自言自语。
『……不管怎么想,
我都不敢说那是值得高兴的事。』
†
「爱歌。」
对话发生在用餐途中。
那或许是个不该在餐桌上谈的话题。
剑兵的直觉和自觉告诉他,假如少女能微笑得像个少女,最好就是让她继续。但看见她那样微笑,得到这样的抚慰,又使他决定说出口。两者在那瞬间极力相抵。
结果是后者赢了。
于是剑兵下定决心,开了口。
其实这样的动作,他已经做过好多次。
「……现在,已经可以说圣杯战争大势底定了,对不对?」
「嗯?」
沙条爱歌保持笑容转过身来。
「对啊,剑兵。已经跟赢了一样。」
在他开口前,舀一匙汤添进他盘里,兴高采烈地说。
表情──仍像个善良的妖精。
言语──仍是开朗无邪。
「──马上就能把六人六骑都杀光了。」
全部。
都一样。
和听见剑兵对菜肴滋味表达感想而开心时没有两样。
和获得他称赞好吃而乐不可支时没有两样。
和第一次告诉她杀人不是好事,她可爱地歪头反问「为什么」那时也完全如出一辙。
「狂战士比想像中简单好多喔。你说无论如何都要和他打的时候,我还担心了一下,不过你本来就不会输给他啊。嗯,结束以后,才发现他的主人也是很简单就杀掉了。」
『匈牙利汤比想像中简单好多喔。我想你一定对那种菜很陌生,所以还担心了一下,不过你本来就很喜欢细致的调味嘛。嗯,做好以后,才发现味道真的既清爽又纤细。』
原来如此。
是这么回事啊。
「骑兵虽然很棘手,不过到最后还是成功了。你也知道,弓兵帮了我们一把对吧?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王,也要从圣杯战争落败了。」
『俄国水饺虽然很棘手,不过到最后还是成功了。你也知道,那就像普通水饺一样对吧?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也都是包馅的面皮。』
两者之间──
「魔法师和刺客都不会有问题。他们都是好孩子,不会反抗我。」
『烤鸡一定不会有问题。之前就做过一次,已经掌握到诀窍了。』
没有差异。
事到如今──剑兵才逐渐明白。
她听不懂我的话?
不对……不对!
她听得懂。可以肯定,少女能理解我的话。
她是在这个前提下做出那些回答。也就是说──
战争的趋势和烹饪的话题,对她完全没有差别。
杀人的事实和烹饪的话题,她看不出任何分别。
「……呃,对不起喔。如果害你不高兴了,我道歉。我明明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很善良,无论如何都想救人,很贪心的人。」
视线飘摇。
眼睛,甚至感觉湿了些。
少女的表情蒙上浓浓阴影。
「我明知道你不喜欢那种事,还忍不住一直说……对不起喔,剑兵,我以后会更小心。你讨厌的事……」
真挚。
诚恳。
带著真情流露的清澈眼神,少女是这么说的。
「我以后『尽量不说』。」
「爱歌。」
「没关系,我不要紧。只要是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也知道你谁都不想杀,所以──」
她话暂且说到这里。
用甜美无比的微笑。
用比谁都更可爱的注视。
纯洁秀丽的少女,对苍银骑士说:
「你的愿望(遗憾),我来替你实现。」
──伴著妖精的光辉。
「你很善良,也很残酷。
为了让你绝对不会讨厌自己……」
──伴著花朵的明媚。
「我来代替你,把『大家』都杀掉。」
──比什么都更通透的可人瞳眸。
「这样就好了吧?对不对,剑兵?
我一定会努力救回你的祖国(不列颠)。」
──足以抹去世间万象。
──仍未沾染任何色彩的绝对的白,的确就在那里。
剑兵闭上一度张开的唇。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为劝诫她而准备的每一句话都烟消云散。
亡国的骑士王,必须接受她每一句话。
全如少女所说。
为了唯一的心愿。
因为他和所有现界在这极东之地的英灵一样,有需要借圣杯威能实现的绝对宿愿。因为他早已决意,即使以高洁清白著称的自己双手被污血染红染黑,也要拯救遥远从前的故国。
以及──
因为身为苍银骑士的他。
尚未遇见让他明白自己铸下大错的希望之芽。
他没有抗拒少女那绚烂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