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Dear My Hero ACT-1

一九九一年,二月某日──

东京湾上神殿决战八天前。

秋叶原车站昭和路出口附近的小居酒屋一角,坐了对男女。

他们畅饮着啤酒热络对谈,已近一个小时。

男方年纪少说也有二十多岁,身材结实。明眼人一看,肯定会对他那身千锤百炼的体格赞叹不已。国籍不明,要说日本人是有点像,立体的五官与看似太阳晒出的略黑皮肤也有中东或南美的感觉。

女性则是年约二十左右的年轻白人,眉间仍留有浓烈的少女气息。鲜艳红发与蕾丝发带十分搭调。若换套衣服,被误认为十七八岁也不无可能。那张有着绿色大眼的童颜,经常带着笑容。

「干杯!」女子吆喝着举起大啤酒杯。这是第二杯了。

「好!」男子回答,并与女子叩杯。

两者的外表都给人年轻的印象。

抓十个人来问,这十个都会猜测他们是「大学生的年纪」。若一起走在市中心,任谁第一眼都会认为是留学生情侣吧。其实,在这间居酒屋外场打了半年工的女大学生对他们的第一印象也是感情很好的恋人,即使不经意听见他们对话的只字片语也没有改变。

009

在这条街上,年轻的外国人并不稀罕。

因为这里是秋叶原电器街。

常有外国人为购买免税商品而来到此地,最近来逛电脑产品的年轻人也变多了。外国观光客虽不太会特地造访与电器街夹着车站并列的昭和路,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所以这是常见的画面。

会觉得有点特别,会是他们气氛的缘故吗?

「日本的酒还真有意思。流过喉咙的感觉……真不错。」

「皮尔森的啤酒其实是欧洲品牌,不是日本的啦。还有,那种感觉叫作『喉感』,要记住喔。」

女子笑呵呵地说。

男子带着清澈眼神点了点头:

「这样啊,这喉感真棒。」

一饮而尽。

随着空酒杯增加,点的菜也越来越多。

两人表情是同样地生气蓬勃,十分耀眼。

居酒屋老板对这对男女印象特别深刻。这晚之后,每有机会就和其他客人聊起,说他们明明那么年轻,却能那么明白及时行乐的道理般享受人生,一定是某种天分,或说最近那些看起来要死不活的年轻人应该像他们看齐等等,变成醉汉常用的训话题材──

总而言之。

他们就是那么热情,神采飞扬。

一对散发丰沛阳光气息,受众人喜爱的男女。

「话说,这城市还真大,房子多人也多,而且还很有趣。第一次坐铁箱子旅行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不过越看越有意思。还有那个。」

「哪个?」女子歪起头,发丝摇晃。

「铁龙。」

男子表情认真地说。

一瞬之间。

若是仔细观察这对男女的人,多半会发现她们之间出现一段怪异的空白,不过打工小妹和老板的注意力正好都在其他地方。毕竟晚上客人多,忙得很。

「你是说电车吧?」女子保持微笑。

「就是电车,那也很有意思。叫作车站的房子,就像龙巢一样。」

「啊哈哈,你的比喻真有趣。不过,龙巢不会有人来来去去吧?」

「那倒是。」

男子也笑了。那是个会让人觉得他个性朴实正直,讨人喜欢的笑容。

「比起法利敦王那朝代作乱的那条邪龙(Azh Dahak),现代的铁龙实在温和多了。肚子装了人也不会消化掉,还会吐回来。」

「对呀,电车才不会吃人呢。」

女子应声点头,将刚起锅的炸鸡块一口塞进嘴里。

小声赞叹说「好吃」后,拿大啤酒杯猛灌一口,两口。

「噗哈!话说,地上地下都有各种路线的铁路,或许就是东京的特征喔。」

「你的国家不是吗?」

「看地方吧。我那边有城市捷运,但没有这么四通八达。」

说着,女子翠绿的视线稍微从男子移开,再稍微往上。她是想起了过去,从前生活过的某个地方吧。

「……不过这个秋叶原还满让我惊讶的。」

「是吗?」

「是呀。」女子点点头:「明明车站还算有点规模,站前的餐厅却这么少。」

「好像真是这样。」

「电器的免税店那么多,结果啤酒屋之类的一间也没有,又不是要皇家啤酒屋那种等级的。」

女子稍微做出不满的表情。

真的只有一点点,是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真怒气的假嘟嘴。

「有什么关系,我们最后还是找到能大口喝酒的地方了啊。」

「也对啦。」

「啤酒真好喝,喉感也痛快。」男子笑道。

「小菜也好吃。居酒屋真是太棒了!」女子也笑了。

真是一对笑得多,吃喝也多的男女。

他们──

「艾尔莎,很高兴你是我的主人。」

「嘴那么甜,是想多讨一杯啤酒吗,弓兵?」

「我不否认。」

「啊,小姐,我要加点。大啤酒两杯!」

「……真佩服你。在战争当中也能这么豪放不羁,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不是情侣。

也不是留学生。

来到日本不是因为相爱,也不是为了学习。

而是以英灵(使役者)身分,魔术师身分──

为与其他六人六骑厮杀而远渡到东京。

「第三杯喽,干杯!」

这名爱笑爱喝酒的红发女子。

艾尔莎.西条是德日混血。

经常被误认为二十出头,但其实早过了二十五岁,接近三十。

国藉是日本与西德皆有。啊,西德这词在一九九一年的现在已经不具意义了。因为大约五个月前,也就是去年十月,她的祖国德国完成了东西合璧的历史伟业。

「噗哈!」

到第二杯还只是正常地喝,这次却一口气灌了将近半杯。

那高强酒力是遗传自她的德国人父亲,还是受到在日本东北米乡长大的母亲影响?无论何者,那都是她双亲送给她的礼物。

与魔术基盘和微乎其微的魔术刻印一并继承自双亲的东西。

「喜欢吃煎蛋卷吗?要不要再来一盘?」

「太好吃了,拜托拜托。」

「好~……小姐,我要再叫一盘煎蛋卷!」

举手唤了唤打工服务生之余,艾尔莎脑袋一隅想着另一件事。

感觉好像。

这间居酒屋的格局和德国皇家啤酒屋的一楼很接近,酒和菜色都不错。醉客的喧嚣和伤脑筋的地方,好吧,也是挺像的。不同的就只有大小和音乐。再怎么说,居酒屋也不会有乐团演奏干杯之歌。

(嗯,真的很像。)

每个城市都一样。

每个国家都一样。

艾尔莎认识到,这世界并没有完全的异乡。

说是亲身体验也行。以摄影记者作表面身分的她曾经游历过许多国家,目睹许多事物。巴勒斯坦、爱尔兰、中南美各国、柬埔寨,穿梭在各式各样的人群中,曾见过无数孩童,也眼睁睁看着无数生命消逝。其父亲等魔术师所说的「根源」漩涡所孕育出的万物,都包容在这独一无二的世界之中。人们总是为美食美酒喜悦、大笑,与朋友欢谈,可爱的孩子到处跑跑跳跳。

同时,每一个人身边的咫尺之处──

都有个张着血盆大口,满口尖牙的地狱在等待他们的危险世界。

举世皆然。

像这样对饮的自己身边的五吋之处,五分钟之后,就有地狱存在。

刺肉声,撕肉声,枪声,爆炸,怒骂,短刀,柴刀,憎恨,嫉妒。任何人都可能遭地狱吞噬,任何人都可能被残酷野兽嚼食着,却漠视包含自己在内的许多人。

这里与地狱的差别──就只有位置、座标的微小差别。

仅仅五吋、五分钟的些许不同。

几乎无异,到哪都一样。

「…………」

艾尔莎绽放光彩的瞳眸微微蒙上一层阴霾。

因为不禁联想了的关系吧。

几件平时克制着不回想的事。她告诫自己,在这个称作弓兵的男人面前要尤其注意,结果还是疏忽了。

(受不了,我真是个笨蛋。)

活泼乐观、开朗。

希望随时都能维持这样的印象,成为这样的人。

提醒自己,保持笑容。

平常,只要自然地举手投足,笑容就会自动浮现。对于这个身边大多数人,有时第一次见的人也几乎都觉得很和善的表情,艾尔莎相当自豪。或许有点接近自我意识过剩或过度自信,但这自我意识也是被自己最爱的人夸赞出来。从某个角度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唔~他应该有发现吧?)

艾尔莎偷瞄桌子对面那个褐肤壮汉(弓兵)一眼。

结果四目相交。

没有一片阴霾的黑瞳眸正注视着她。不偏不倚。

「……干嘛?」她战战兢兢地问。大概真的发现了吧。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也好想看看你见过的世界而已。」

「啊哈哈,什么意思啊?」

「你说呢?」弓兵将第三杯啤酒灌下一半,耸耸肩。

完全被他看穿了。

视线和表情都这么说。他是体贴才不提的吧。

真是个机伶得教人生气的使役者。其实也不怎么气,反而还觉得感激,甚至抱着感激之情说的话已经占了大半。

「你就是那种明明还很年轻,就已经见过很多黑暗的人吧,艾尔莎?」

她也有此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在全世界看过太多不该看的事物。

了解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人性光辉。

在修练魔术的同时──即使有这样的正当名义,飞遍世界各地的经验并不会总是有益。尽管获得很多,例如如何在险境中取得有利位置、掌握实际的现代战况,以她自傲的笑容培养出的人脉等,但失去的也不遑多让。

不,不对,不能这么说吧。

若将负面经验也同样视为有用的积蓄,便什么损失也没有。

艾尔莎感受着双颊开始微升的温度,转过头去。

(也对,错的不是世界。)

也许只是观点变了。

而且不一定是环游世界所致。

在祖国、故乡。

失去比什么都更重要的唯一,那才教人──

「……讨厌啦,你什么都看得透吧,弓兵?」

「是吗?」

「就是啊。如果不是,你刚刚就不会说那种话了。」

感觉还是很讨厌,太不公平了。

这边只是单纯的人类,或者说,能用一点魔术的女人,而这个猛男却是个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的英雄。而且不是一般的英雄,是实实在在的大英雄,古波斯神话中的传说弓手。

(虽然以人生经验来说,我应该累积得比他多一点才对。)

思绪不禁开了岔。

生前时间的用法或生存方式那方面,他应该运用得紧凑得多了。

尽管论年纪应该是自己在上,不过三千多年前,才二十出头就结束一生的他,感觉却比自己成熟多了。

而且,就连一点醉相也没有。

明明喝得一样多,自己的脸颊都有点发红了。

使役者不会喝醉吗?

啊,不是。他在那方面更不一样。

「就算是众神喝的酒也醉不倒我。」

「我又还没醉,还没喝到影响战斗的程度。」

「我想也是。」他点点头,喝完剩下的半杯。

他和他的相貌一样可靠。假如自己还是不到二十岁的纯情少女,可能看见他充满男子气概的喝法就已经爱上他了吧──想到这里,艾尔莎整理思绪。如此末节的感慨或反应,都只是放在意识或思考的角落里。艾尔莎.西条这个主体,时时都戒备着可能发生的战斗。

像这样把酒言欢。

开怀大笑。

回想世界的真实面貌或回想从前,全都只是附带。

东京是战场,而自己是战士。无论心里有多么感伤的事也不会让它成为主体,占据自己的中心。

搭机前往羽田机场的前几天,或半个月前为召唤弓兵而取得触媒的瞬间,圣杯战争一直都在艾尔莎的中心点。

「真佩服你」

他挑起一眉说。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赞叹,不过意思和第一次有点不同。

「在我的记忆里,西方魔术师都是一群不知变通的老顽固呢。这国家的魔术师也大多是承袭西方的宗派吧?」

「除了古老的结社之外,想和钟塔打好关系的人,大多是那样吧。」

「你家不是吗?」

「我家在德国耶。」

艾尔莎笑着这么说,将剩余的第一盘煎蛋卷一口塞进嘴里。

「不过,我觉得应该跟这国家的魔术师差不多吧。毕竟我家不是什么名门贵族,我还是个坏学生呢。」

──想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成为参加圣杯战争的主人。

接着这么说之余,艾尔莎思绪中接近中心的领域想着──

这个谎,应该也会被他轻易看破吧。

可是,还不能说。

还嫌太早。

即使他的瞳眸看透得再多,英灵的神秘能让他办到那种事,艾尔莎仍想对他详实说明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件事。希望以对待人的方式,回应当自己是人的他。

因此。

艾尔莎如实地亲口告诉他自己的过去,是两天后的事。

现界的英灵们,全都具有称作技能的超常能力。

技能分为两种:职业技能与固有技能。

职业技能一如其名,是什么位阶就会获得什么技能。

弓兵有反魔力与单独行动。

魔法师则是设置阵地与制作道具。

尽管英灵本身不具有反魔力技能,只要被召唤为弓兵,就会从职业技能获得反魔力。

只是,所有技能都深受英雄出身的影响。

至于固有技能,则接近英灵原有的能力。

在传说中有何表现,生前有怎样的技术。

固有技能将由此决定,并深受其影响。

相较于总共就那么多的职业技能,固有技能种类非常多样。

说有多少英灵就有多少种也不为过。

他们所拥有的神秘与招式,都将以实际形象展现。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再见喽。」

那对男女──弓兵与艾尔莎离开了先前的居酒屋,有如亲昵的情侣或朋友,在住商大楼高矮林立的秋叶原车站昭和路出口前挥手道别。经过讨论,他们决定今晚暂时个别行动。

「虽然到这边都没人上钩,还是要小心喔。」

「好。」

「接下来,这场打猎就交给你了。如果遇到了,不要追太远喔。」

「我知道,这是我的专长。」

「也对。」艾尔莎往邻站JR御茶水站附近,临时歇脚的旅馆移动。

「交给我吧。」弓兵开始搜索周边区域,寻找敌方使役者。

接着转过身举起一手,挥了几下。

走进秋叶原阴暗的夜里。

两人当然都很清楚,个别行动本身会对双方带来不小的风险。若主人只身遭遇敌方使役者,别想有赢的念头。单凭魔术师之力,几乎不可能杀死强大神秘凝聚而成的英灵,因此主人与使役者不该轻易分离。

可是,也不是任何情况都是如此。

就侦查行动而言,没有主人跟随有时效率更好。此外,与拥有一般魔术根本追不上的超高速或广域攻击等影响能力的敌方使役者战斗时,主人在身边反而甚为不利。

所以现在要个别行动。

原因是前者──侦查。毕竟召唤至今只是第二天。

「如果钓到剑兵那种的就好玩了。」

唇角大胆一吊。

男子──弓兵的姿态在街角暗影中发生变化。

由魔力编造而成的轻甲胄,不足两秒就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是很喜欢艾尔莎(主人)为他挑选的连帽外套和衬衫等现代服装,但要随心所欲地活动,还是这身战服舒适。弓兵自然地感觉、认知到,自己正从一个非人之人转变成为战斗而存在的一介兵器。

身穿铠甲,手持鲜红大弓。

这还称不上宝具,只是由特殊的道具制作技能造出的弓。

生前要利用各种器材、原料,耗费时间与精力才能完成的东西,现在只需一眨眼的功夫便完成。

(……这就是英灵啊。)

到现在,弓兵才实际感受到──

自己真的不是人类的事实。

三千多年前,那个服侍伟大的西亚神代世界最后君王──马努切赫尔的最强勇士,与英雄伏魔传说背后神秘直接相关的战士,为解救波斯与图兰两国人民而射出绝世一箭的英雄,已经不复存在。那都是自己,却也不是自己。

因为,生前的自己早就死了。

站在这里的自己──

「好,上工吧。」

是英灵、使役者。

主人为夺取圣杯而召唤的武器。

那么,就老实以武器的方式行动吧。弓兵如此冷静地省视自己。

首先从秋叶原电器街出口后方越过JR车站,跳上几无人烟──虽然晚间八点后,这条街的人影早就寥寥无几的大型停脚踏车场楼顶,接着是住商大楼楼顶后的,再一个楼顶。

藉着连续的超跳跃力,在秋叶原空中高速移动。

尽管是超乎常人所能的行动,以这种程度而言,和生前并无多大差异。

(我还是以我的样子返回世上了啊,真是奇妙。)

怀着各种感慨,弓兵在高速的跳跃式移动中观察秋叶原的构造。

主意识仍是搜敌,只有一小部分朝向自己的内面,像艾尔莎那样。

见不到敌踪──城市变了很多,夜空也是。

感不到杀气──但是,人本身却没怎么变。

嗅不到魔力──一定和天上眨眼的星星是相同道理。

仿佛被夹在星海之间。

天上夜空的星光,与地下东京的灯火。

「也不错。」

弓兵将呢喃留在当前空间,间歇地跳跃,飞越东京的天空。

并不是盲目移动。

不,要说是盲目移动也不是不行。

这是场狩猎。既然要等待猎物上钩,也算是钓鱼吧?

──这时,尖牙逼近诱饵的预感滚滚涌上。

猎物来了。敌人来了。

比预想早很多。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在这一带巡逻吗?

弓兵第一次感到使役者特有的气息。

「和杀气跟魔力都不一样呢。」

弓兵领会地点着头,维持时速一百公里以上的高速跳跃,姿势丝毫不变地凌空抽箭上弓,射击。一箭,再一箭。他将几乎在感到气息的同时,出现于后方三百公尺处的人影断定为敌方使役者,开始远程攻击。跳跃,射击。跳跃。射击,射击,射击。

两者双双高速移动,越过一个又一个楼顶。

进行在反覆连续跳跃之中的远程战。

弓兵的攻击节奏没有些许减缓。

由魔力半自动形成的必杀箭矢,一枝又一枝地消失在东京的黑夜中。

(厉害,挡得真好。)

吹起赞叹的口哨。

这连续远攻,有阻止敌方使役者接近吗?

就某一面来看,的确有。然而换个角度却又有些不同。敌人没有接近是事实,也可说是从一开始就单方面采取守势──但别说致命伤,就连小小的擦伤也没有。

毫发无伤地紧追在后。

配合着弓兵跳跃移动的速度。

原以为成功诱出了敌方使役者,不过看样子,对方似乎具有自动化解远程攻击的手段。不是被躲开吧,每枝箭都是在命中前就遭到消灭了。

正确说来,是燃烧殆尽了。这是某种魔术或技能吗?

这么一来,弓兵持续的便不是攻击,顶多是不让位阶不明的敌人轻易接近的牵制。

(要认真点吗?)

脑里忽然闪过这念头,却又立刻否定。

不会动真本事,没有必要。

不必事先准备大量箭矢,只要有效运用制造弓箭技能,弓兵就能瞬时重现他生前的绝活。能掩盖天空的万千箭矢一旦击发,等于是亲手夺去夜里仍留在秋叶原的所有人性命。

一箭箭地消灭,与一次消灭万箭所需的力量毕竟不同。

只要力道拿捏稍有差错,就会使秋叶原这城市毁于一旦,令无辜百姓遇害。

(啊……我懂了。)

刹那间,弓兵有所领悟。

010

啊啊,经过三千余年时光而不变的──不只是人和星空。

在这胸怀里燃烧的斗志,也确实和生前一模一样。

看来,自己──

(还是我自己吧。)

只好暂时自制卯起来射箭就会造成的地毯式远程攻击了。

是为了艾尔莎所说的隐匿神秘?

不,是更根本的问题。最好的情况,顶多是在不太会有人的地方,譬如以山野为战场从超远距离狙击吧。虽不知有没有福气碰上这种机会或状况,总之现在不适合那种战法。

那么该怎么办呢?故意让对方追上吗?

「也好。」

任刻意的自答乘风而去后,弓兵中止高速移动。

将最后一次跳跃的落地冲击从脚底分散至全身,无声无息地落在八楼高的住商大楼顶。他知道没有任何魔力介入的物理能量,对自己这副使役者的肉体影响极为薄弱,不过若不分散冲击,恐怕会瞬时摧毁无辜人民的财产(楼房)。

弓兵缓缓站直,转过身去。

不必寻找紧追的敌方使役者气息,人就在视线彼端。

距离约三十公尺,相邻的六层大楼上。

那是个身披银甲的人。

好美。美得教人目不转睛的夜行生物就在那里。

弓兵很自然地有那种感觉。

那个人,不是活在阳光下的人。

不是将她当成幻想种之流的怪物,纯粹只是觉得她与夜晚的黑与静十分契合──是个属于阴影及黑夜的女人。身穿烘托女性曲线美的单薄银甲,手持大得难以置信,舞起来却轻如鸿毛的巨枪。

脸上只有一种表情。

忧郁。就只有忧郁。

将明媚、爽朗、乐观等情绪全部主动放弃的女人。

可说是和艾尔莎正好相反。

这女人和见过多种地狱也依然保有笑容的她完全一样,却也完全不同──弓兵看得出,看得见,看得穿。使役者身分赋予他双眼的能力,让他有这种本事。

「……你是第三阶的使役者吧?」

女人的声音传来。

应该不是想对话,只是作确认。

可是──

「那你是第四阶的枪兵吧?以你一个女人来说,那把枪真是大得吓人啊。可以当那是宝具吗?」

弓兵还是回答了。自发性地。

明知她多半不会回答。

「可以。」

啊啊,她不只是忧郁。

表情变了。

才刚结束一段短暂的厮杀,女人却浅浅地──微笑了。

普通男性都会被她迷倒吧。好一个美艳女子的凄美微笑。

但是弓兵并非普通男性,有双卓越的眼睛。即使看出那微笑是悲哀与忧郁导致的结果,也能判断该不该安慰她。现在,当然是不该。

「我想,我和你这一场,应该是圣杯战争的第一战吧?」

「对。」

「我们都是才刚知道英灵交起手来是什么感觉吧?」

「对。」

她应该懂。

这点程度只是小试身手,不会决定什么。

别说彼此根本没出招,就连认真的厮杀都算不上。

但尽管如此,他们使出的力量已足以消灭所有生活在这城里的人。就算东京的军队驻地派出大批钢铁战车等现代兵器也伤不了自己(使役者)分毫;而城市、人民和武器却会被自己单方面地粉碎。只要不管箭的去向,就很容易发生那种事。

使役者──是不该存在于这世界的临时过客,也是绝对的破坏者。

自己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就是圣杯战争。

利用七骑英灵这超规格神秘所进行的空前大规模魔术仪式。

这感觉不是来自圣杯灌输的知识,而是弓兵来到这里后的深刻感受。伫立在眼前的那名女子也一样吧。英灵与英灵巨大力量的对撞,英雄故事中传颂的奇迹与绝技的具象。甚至能扭曲物理法则,对世界造成某种蹂躏的神话重现──

全以这远东都市东京为舞台。

往后几天,自己这些使役者就要单纯为自己的宿愿与欲望,进行那样的战斗。

技能是极为强力的神秘,但并非绝对。

堪称绝对的另有他者。

那就是宝具。

宝具才是会对圣杯战争趋势造成决定性影响的重大要素。

它们的形象大多是来自其英灵传说中歌颂的装备,拥有无庸置疑的绝大力量。

Noble Phantasm。

因众人之幻想而成形的穷极之力。

主要以攻击为目的的器具,便很可能成为宝具,但不是必定。

无论如何,它们都肯定会严重影响战局。

与具有限定功能的魔术礼装之流相同──

宝具一旦揭露真名,灌注魔力,便会真正发动。

届时的威力,同样是巨大无比。

只要是攻击型的宝具,肯定能将敌人摧毁得灰飞烟灭。

无论对方是英灵、魔术师或与魔术世界无关的普通人都一样。

切记。

圣杯战争中,有诸多事项必须时时注重。

想取得最后胜利,宝具的运用方式始终是最需要注重的一项。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渴望圣杯实现的愿望、欲望。

艾尔莎.西条也同样有那些焚心之思。

契机,说起来相当单纯。

因见过地狱才怀藏的──愿望。

因恐惧地狱才酿成的──欲望。

简单明了地说,就是怕了吧。

艾尔莎去年受友人之托而以摄影师身分前往某国时,不幸目睹执政者下令的大屠杀──无数骨骸,不分老幼地堆积如山的尸体,伦理与常识完全崩溃、破坏、蹂躏。从前称为绿洲的乐园已找不到任何残迹。只因残忍的暴力,强迫的饥饿,或人种、知识分子等原因,人们便以百万、两百万、三百万的数量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恐惧──简而言之,艾尔莎崩溃了。

因为那勾起她的回忆。

从前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封锁于心底最深最深处的惨痛往事。在她面对异国土地上突然出现的人间炼狱时,全爆发出来了。艾尔莎完全无法抵挡,只能任其崩溃。

再也不想见到这种景象。

不愿想起。

死亡、丧失,失去真爱的悲剧就在自己左右。

于是她祈祷、祈求,肝肠寸断。

最后,沉眠于远东的圣杯回应了她。

藉由在其右乳上缘显现令咒的方式。要她许愿,要她欲求。

艾尔莎顺从了圣杯,以愿望为光,欲望为友而重新站起。即使只是个怎么也算不上名门,逐年凋敝的魔术师家系继承人,也大胆表明参加由魔术世界中心钟塔协办的最高层次魔术仪式──圣杯战争。

尔后,她用尽所有手段取得西亚传说中大英雄的触媒,拿出本该随家系衰微,一同腐朽的秘藏魔术礼装。

甚至背叛了比魔术师这类人更接近正常人得多,投注大量关爱养育她的父母,尽可能地准备与神秘无关,应该避讳的现代科学武器──手枪、手榴弹等类。

只为实现那椎心的愿望。

只为抚平眼见地狱以来,完全回想起来的事实──在她胸中不断抽痛的心伤。

最后,她成功召唤了最强的力量,具体的神秘。

圣杯战争中的王牌。

使役者弓兵。

他──

没错。应是英灵,并非人类的他,比事先猜想得更像人。

这让艾尔莎大吃一惊,但也很高兴。弓兵将逐渐变成一个许愿机器的她当成一个人,一个女人来面对面地诚心对待,给予她极大的宽慰与安宁。

他们很快就打成一片,能无所顾忌地对话。

可是……

可是……

他拥有A级的千里眼。那乌黑的瞳眸,肯定能看穿潜藏在那张笑容底下的私欲,无法负荷的深沉伤痛。

这个伤,这心伤,简单而可笑地──

将艾尔莎.西条这个人格的核心刺穿、翻搅、破坏殆尽。

──所以,我才会变成这样吧。

弓兵与枪兵为圣杯战争揭开序幕的五天后。

东京湾上神殿决战的三天前。

在午后的奥多摩山区,艾尔莎独自遭遇了决定性的那一刻。

前往充斥冰冷空气的冬季山区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情报指出,有个巢穴设在奥多摩某处的魔术师一族,从圣杯战争开始前就几乎断绝与外界的接触。艾尔莎立刻断定该族──即伊势三家的某人已成为拥有令咒的主人,然后与弓兵开始行动,袭击据点。

没几个小时,他们就有所斩获。

但不是据点。

可能是伊势三的使役者,或者是和自己一样,为寻找伊势三一族的巢穴而入山的其他使役者。而且正好是单独行动,周围看不见主人的踪迹。

「给他点颜色吧,弓兵。」

这绿意深浓的险峻山林正是他的猎场,没问题。艾尔莎如此笃信。

「好。你自己小心那边的主人。」

「那当然。」

防御礼装与攻击手段都准备充足。就算遇上色位(Brand)阶级的强力钟塔魔术师也能撑个几分钟;即使自己能力当然远不及完美,也尽可能拟出了各种对策。

若有几分钟时间,应该是逃得掉。

艾尔莎很清楚自己不是超一流的魔术师。

专注于怎么存活就好。要是死了,有再大的宏愿也没用。这是她订下飞往东京的机票当时就坚决订定的方针之一。

只是逃不逃得了,全看对方主人的本事。

用风元素转换魔法看看情况吧──

『……我想阻止圣杯战争。』

第二天,在秋叶原路上遭遇的魔眼少年闪过脑海,被艾尔莎立刻甩开。

她不能阻止圣杯战争。

她是为了实现愿望才来到这里。

不会再有迟疑。要是再见到那名少年,无论他再善良,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没错。我不能再犹豫了,要这样想才行。

零点一秒的犹豫。

本该只能以思绪末梢进行,无关战斗的感慨般的想法,在那时进入了艾尔莎的思考与意识的中心。从那一刻起,某种近似命运的定数或许就已经敲定。

为战斗重整意识后,行动开始。

「澄澈无极。」

准备魔术战,对双眼施放强化视觉的魔术。

尽管与弓兵的千里眼相比形同儿戏,但也无法奢求。

再说,那在这状况下应该已经足够。敌方使役者尚未发觉弓兵的存在,在对方进行远程攻击前,这边肯定有先发制人的机会。漫无目的地警戒四周,在山中移动的敌人,与认定有明确敌人存在而搜山的自己并不一样。

将意识集中于视觉,进行搜敌。无论如何都要找出来!

一分钟过去。

两分钟过去。

弓兵在远离主人三公里之处开战的那一刹那,艾尔莎清楚找到了魔术师,敌方的主人──在对方察觉之前。

(咦?女孩子?)

那个人──没错,具有清纯少女的形体。

端庄美丽,纯真无邪。

年龄完全不同。

与更幼小更稚嫩的那孩子,看起来完全不同。

艾尔莎却凝视着她的步伐,听着她哼的歌,与她四目相对。窥见她眼底深处某种东西的那一刻,艾尔莎的视觉强化魔术完全粉碎了。

取而代之的是──

强行在浮现在她眼前的画面。

『妈妈,我爱你。』

到无照营业的保育设施接他,牵手回家的那一天。

『妈妈,我爱你。』

注视他抱着足球,笑得好开心好可爱的那一天。

『妈妈,我爱你。』

尽管出声都很痛苦,却仍那么说了的最后一天。

「啊……」

应已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笑容。目睹地狱那天想起,却决定在圣杯战争当中封锁的重要记忆的,最爱的人。那孩子。绝对不会遗忘,心中伤口再深也不可能会遗忘,我比谁都更疼爱的孩子。

011

总是说「妈妈,我爱你」,「妈妈笑起来好漂亮」。

不足五岁便早夭的那孩子。

「啊,啊……啊啊……路卡……」

心伤。

那正是艾尔莎愿望与欲望的根源。

孩子。在遥远过往痛失的爱。所以,她在那国家也克制不了,于是疯狂恳求、祈祷。拜托上苍、乞求上苍,救赎所有的母子吧!

「路卡──!」

那是,确凿的伤口。

那是,无疑的破绽。

由于有这伤口,这破绽,这当下──艾尔莎才会严重误认。认知倒错,意识与思想完全扭曲,将疯狂的妄想视为应当。在她的视线中,那翩翩漫步的可人少女使用了某种力量,也是造成这结果的部分原因吧。

总之,艾尔莎的圣杯战争就此结束了。

她看着那少女模样的敌方主人,是这么想的──

啊啊,太可怜了。

那一定是个无辜卷入圣杯战争,自己必须呵护的女孩。

──对不起,弓兵。请你……原谅我。我──

正常意识的仅存碎片。

使她背倚瘦木,呜咽啜泣。

泪滴从翠绿瞳眸滚滚零落──

名为艾尔莎.西条的女人,从这一刻起,落入了少女面貌的恶魔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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