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二月某日──
东京湾上神殿决战两天前。
杉并区立冢山公园。
寂然座落于东京都内某闲静住宅区的公园,已成了某种异界。
园中恍如森林的茂密常绿树群,仿佛围绕古老神社的社林。或许有些人能从树中看出神秘的迹象,但这座公园内还有其他奇异的具现化神秘,而且比树明确多了。
仔细看吧。
弥漫夜晚特有静谧的无人公园中央──
二十世纪末的大都会中心地带,居然出现了这么一栋仿照上古人类所居住的半穴式屋舍,于树林边缘搭建而成的全新复原屋。落成至今只满三年,称作新房也不为过。
新建的上古房屋,种下没几年的树林,宛如新品的电灯。
内行人一看,便能立刻了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吧。这区立公园的时间概念受到了扭曲,但不是出于恶意。人类甚至有能力重建古代景观。原因可能是该地有古代遗迹实际存在而重新再造,或单纯为了教育下一代,或两者皆是。
无论如何,古代风情又在这名为东京的土地复活了。
假如正好有这么一个魔术师之类与古老神秘相关的人见到这地方,会说些什么呢?会觉得深感兴趣而亮眼,还是会觉得现代文明真是傲慢得恶心至极而转身就走,还是断言这里没有值得瞩目的幻想碎片呢?
至少──悄然现身此地的女子,反应并非任何一种。
只是,沉默。
只是,瞑目。
「……」
即使颤动着长长的睫毛,睁开闭上的眼。
显露她紫水晶般的瞳眸。
心里还是对那遍布周围的人造古代场景一点感想也没有。
她根本没兴趣。对这些不属于现代的古代景物,考古学者和超常魔术师都追求的事物,现称神代的失落时代那梦幻绮丽的过往,她是十二分地了解。
因为她本身就是幻想。
神秘构成的形体。
诞生于神话,以传说为食粮才得以成立的美丽生物之重现。
与夜晚寂静天造地设,如今也敞身于夜色中的女子。
她将远超乎自己身高的巨大金属块──长枪,轻巧地单手操弄。
「狂战士,你……」
并双唇略张,为今晚殒命的狂兽寄予幽思。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
†
啊啊,到了白天,一定会有很多小孩在这园子玩耍吧。
好舒服、温暖的地方。
若是从前的自己──
一定会眯着眼,疼惜地注视那灿烂的画面。
解除灵体化的同时,持枪女子(枪兵)缓缓张开闭合的眼睛。
怀着那样的感慨。
对于脚下深处应仍存在的遗迹或一旁的复原屋,她没有任何关注。
在她眼中唯一有意义的,就只有那些个游乐器材。圣杯自动赋予她的知识告诉她,在阳光撒落林间,而非如此阴影弥漫的时刻,那周围一定是充满了活泼的欢笑。
女子──
枪兵,脸上浮出那么一点点微笑。
想像着连照亮黑夜的路灯都无须作用的白昼公园。
紧接着──
表情随即满是空虚与哀伤,叹一口深深的气。
表情变换得有点快。
012
「……」
再叹一声。
这次回想的,是前不久发生于杉并区一角的死斗。
应为术之英灵主人的玲珑馆家当家所坐镇,等待其他使役者自投罗网的玲珑馆家领地中,发生了多达五骑的混战厮杀。狂兽同时对抗包含枪兵在内的三骑英灵也依然屹立,直到骑兵驾着远远凌驾音速的太阳船骋空而来,才在其降下的光雨中毁灭。
乏味的结局?不。
无谓的下场?不。
那是绞尽全力拚死奋战的结果,尊贵勇士的生命光辉。
即使遭看不见的利剑刺穿等同灵核的心脏,背后捱了她足以将其躯体斩成两段的一枪,全身刺满无数魔力箭,狂兽也仍然高声咆哮,不停挥舞比千锻之刃更强韧的钩爪。
那正是狂战士(Berserker),神之战士应有的雄姿,没有其他可能。
就认同你是个可敬的对手吧,拥有与那个埃里克NOTE同等的灵魂。
(注:Eirikr Haraldsson。挪威九世纪时的国王,绰号血斧王。初登场自《Fate/Grand Order》。职位亦为狂战士)
假如自己不是英灵,还是父亲的女儿、姊妹之一,肯定会无视圣杯战争的局势,先将狂兽的灵魂引领到应属的地方。
那是自己这样的角色所能做的最大赞许。
多半连主人都早已丧命的那头狂兽,绝对配得上勇士之称。
从现代魔术师的观点,那或许还会被归类为反英雄,不过那跟我无关。再说,我和那头狂兽……唉,究竟又有多少差别呢?
「应该没有吧。」
轻声地,枪兵在无人的公园自问。
没错,哪里会有差别。
虽有适合度之分,一旦以狂战士位阶受召来此,就会被强行植入疯狂。其他位阶也当然都会有强制赋予技能的状况,然而狂战士的狂暴技能是最为残酷的吧。沉眠于东京某处的大圣杯,必将完全夺去狂战士的理性,而自己完全没受到圣杯任何强迫就……唉,对──
打从一开始就疯了。
疯得彻底。尽管技能上与疯狂没有任何关联,心里却有团疯狂盛燃的熊熊火焰。
「好心人。」
你看,都裂了。
下意识地,言词溜过舌尖,流出唇缝。
唉,唉,我真的是疯了。
见到那可悲狂兽的结局,即使身处压倒性的不利局势也同样战得有如狂风暴雨,若是往昔的我,一定会为那灵魂的尊贵与荣耀激动落泪,为自己又找到一个宿命的勇士而欢喜。生来就该如此的我,现在却完全是另一个样。不期盼也不质疑,连一滴该为狂兽凄惨下场哀悼的泪都流不出来。
这副神铁之甲所包覆的女性乳房最深处,最底部。
我的灵魂、火焰不准我那么做。在胸口底下熏烤的火焰毫不节制地渴求那份唯一。热流入侵意识,烧裂我的心,将我脑中浮现的身影锁定于那唯一。那就是──
使役者位阶第一阶。
苍银骑士(好心人)。
剑兵。
「……你真的,太好心了。」
声音,染上媚色。
其实我根本不想变成这样。
我明明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里,心思却仍然被他填满。我不想这样。尽管完全不愿想他,该想的是狂兽的终末……唉,唉,我却完全无法克制!
不必闭眼,那张侧脸就能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对那狂兽竭力咆哮的敌方使役者,也愿意出手相救的骑士。
当然,他不是真的伸出右手。而是将看不见的剑,那个肯定是掩藏了真身的极强力宝具伸向了狂兽。对于一个沦为野兽的反英雄而言,期望死在堂堂正正的对决中的狂兽而言,那是多大的福音啊。无疑是圣徒的慈悲之手吧。
剑的慈悲?
假如我说这世上真有那种东西,伟大的父亲会怎么回答呢?
「这个东京,真的聚集了好多好心人呢。」
呢喃,低语。
枪兵银发一摇,转向背后:
「你也是吧,弓兵?」
紫色的视线。
尽可能,尽可能地摒除杀气。
以避免胸中之火窜上那一瞥的意外发生。
绽放超常神秘的视线,注视的是一名壮硕的男性。遭圣杯强迫成为超常英灵(使役者)而服侍魔术师主人的七骑之一。鉴于狂兽已在今晚丧命,所以该说是六骑之一吧。他手上看不见原来的武装──那把鲜红大弓。
啊啊……果然,果然。
这男子也很善良。大圣杯究竟要捉弄我到什么时候才甘心呢?
在这胸中沸腾的心,只有一个啊。
非得只能是一个,却还这样。
──这么多强悍又好心的男人,居然像大餐一样排在我面前。
「慢着,我可不想动手。」
褐色皮肤。那经过长期锻炼的肉体一定很坚韧。
惹人喜欢的表情,与沉稳中带有爽朗的声音,相信曾让无数民众为他醉心,无数姑娘为他倾倒吧。勇士,真是个勇士。应已舍弃在久远昔日的本能正如此叫喊。这里⋯⋯唉,有太多勇士的灵魂了!
「今晚打得够多了。不好对付的狂战士已经倒下,如果再想让一骑英灵退出战线,对光荣战死的人来说是一种亵渎吧。」
弓兵从复原屋旁露出些许身影。
那房子还真怪──现在才在意识一角这么想的枪兵凝视着弓兵。
距离,相当接近。
但弓兵没有更加接近的意思。
不随便接近擅长贴身白刃战的枪兵,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这也不是他最佳的战斗间距吧。就几天前偶遇时的观察来看,这个弓之英灵的攻击范围恐怕涵盖整个东京,甚至更多。虽不知他仍然不明的宝具有何能耐,但若他比乘坐太阳船的骑兵更早一步将东京化为焦土,也没什么好奇怪。
然而,他绝不会那么做──只要自己首战时的感觉没错的话。
「所以呢?」
「我想和你谈谈,这件事对你来说应该也不坏。怎么样,想听吗?当然,我可不能白白告诉你,不过现在可以算你便宜一点。」
「啊……」
我不禁微笑。
他说的话和我想的都一样。
感受到他不带一丝杀气的柔和视线、声音,真令人──
「你果然也是那样。」
「啊?」
「没什么……」
要忍耐,克制。不可以让感情爆发出来。
等他说话吧。
不自觉地,枪兵用力再用力地紧握枪型宝具。完全无视业已超过二百公斤的超常重量,轻轻地,在掌中翻弄。
忍耐着胸中炽热,克制着高昂的情绪,小心不让火焰外溢。
顺着感觉,说出不掺任何虚伪的话:
「这里有这么多好心人,真教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
关于交涉或合作。
在七人七骑相互厮杀的圣杯战争中,各阵营基本上很难建立合作关系。
但凡事都有例外。
如自己以外的两个以上阵营已发展合作体制的情况。
当某方阵营的英灵明显过强的情况。
在这些情况下,与其他阵营交涉或合作的成功率就会提高很多。
暂时互不侵犯,暂时合作。
若条件谈得妥,要建立如此的互利关系也不无可能。
如前所述,这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既然圣杯战争最后的胜利者只会有一人一骑,我能在此断言,不会有任何阵营能维持永久的合作状态。
因此,务必铭记。
无论是自己还是其他阵营提出协议。
就算愿意与他人合作,也要随时假设对方会背后暗算,小心行事。
被别人从背后捅一刀。
还是捅别人背后一刀。
何者为上,我想不必多言。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枪兵还记得那黏稠液体滑落咽喉的感觉。
那是五天前,发生于池袋的事。
与JR池袋站有段距离的超高层大楼底下,首都高速公路旁,在景色开阔得像公园的广场中,第一次与苍银骑士对阵时。双方出手皆以牵制为主,但无疑是全力以赴。为夺命而挥舞的刃交锋几个回合后,枪兵毫不迟疑地执行了主命。
主命,不是父亲的谕令。
在这个远离神代的西元一九九一年的现代,哪里还听得见父亲的话语?
身为英灵──不,身为使役者的枪兵,就只是遵从主人的要求而已。
因为感受到他就是自己宿命中的对手,深明他拥有赢得圣杯战争的实力与精神。
这个英灵的使役者位阶恐怕是──
「不愧是第一阶的使役者。」
第一阶,意即使剑的最优秀英灵。
挥舞隐形之剑的苍银骑士。
在从前的生涯中,除「那个人」外,再无他者的可怕刚剑。
而且精确无比。
「想必,是个赫赫有名的勇士。」
枪兵手持巨大长枪如此说道。
见到剑兵将双手握持的剑藏于背后,采取对付枪的「架势」时,那毫不犹豫的一举一动中隐含的意义,甚至使枪兵不禁颤抖。
「你的巨枪也很了不起啊。第四阶的使役者,枪兵。」
「哎呀,被你发现了。」
「因为你的武器和我不同,好认多了。」
「就是说啊。真可惜,你好像不太想让我看你的武器呢。」
枪兵淡淡一笑,为对话持续这么久感到奇怪。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取而代之的是对方带来的更甜美的时光。使出浑身解数的激斗,以爆炸性威力挥扫的剑与枪。藉由膂力与魔力放射的组合连击,精彩避开枪兵的「手」,或者说「爪」──间歇突袭的五连枪击。这样的勇士,就连在维京霸者中也没有见过。
枪兵的枪击,甚至曾被比喻为毁灭冰狼(Fenrir)狰狞至极的獠牙。
这不是训练,而是单纯的杀戮,但剑兵却能时而闪躲,时而抵御。
以各种方式回避巨枪的连续攻击,回头就是反击的一剑。
太精彩了。不仅能与人形物体战斗,他肯定也十分了解如何对付非人之物。光是想像他走过的是怎样的路途,是多么残酷的战斗生活就教人沸腾、激昂;打从心底深深地,深深地亢奋。
仅是忍着不发出声音都非常吃力。
尽管如此,她仍直接道出心中所想,毫不矫饰地将赞叹送入夜风¨
「……真是难缠呢。」
「这不算什么吧。你持续那么单调的攻击,我当然缠得起。」
「哎呀,又被你发现了。好心人,瞄准我的心脏是因为你慈悲为怀,打算让我一命呜呼吗?」
「不敢当。」
剑兵再度架持看不见的剑。
应该有办法在弥补枪剑长度差距的同时,缩短间距吧。
他还没有掀开任何底牌,不过枪兵也一样。因为光是会舞弄巨大化超重长枪的女人,并不足以成为名留人类史的英灵。
她当然也有藏招。
譬如──
「好心人,好心的使役者,你对我这么好,我可是会──」
像这样。
从某个地方,掏出怎么看都是魔术器物的小瓶子。
「很困扰的。」
静静地,将视线投向骑士。
静静地,将心念投向骑士。
把充满小瓶的血红色液体──灵药,一口饮尽。
抚过舌头,流过咽喉,仿佛一路沁入存在于自身中心的火焰。
灌注名为情思的燃料而引发的那感觉,那恍惚,那罪恶感。
使得身为使役者的枪兵,竟像个有血有肉的年轻女孩般悸动。
悸动,颤抖。
自己为何忘得掉──此刻也如此不停沸腾的感觉呢?
接下来这五天,枪兵无时无刻不浸淫在这感觉里。
†
我──
奈吉尔.萨瓦德的生命,应该时日无多了。
利用自身起源──「执着」的特性所构筑出的独门魔术和魔术基盘制作灵药,导出了值得特书的成果。对于专营控制人类感情的灵药,我也有造出了颠峰产品的自负。我敢肯定,就连在故乡英国也没有任何人在操纵、支配人类上的成就能够超越我。
但是,我也明白自己这门技术的唯一性、独特性实在太高。在钟塔里,有时能视为终极荣誉的「封印指定」处置,相信已经不远。换句话说,下一代继承不了我的研究成果。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事实上,我并没有能继承我研究的有能子女。况且,只凭我家系血脉中漂流的魔术回路和魔术刻印,并不足以继承我所造就的魔术基盘。我,创造了只有我能创造的东西。
不过我仍未放弃。
据说沉睡于远东都市的大圣杯,在我右眼赐予了三画令咒。
我不会尽信圣堂教会那些人的说词,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也有了藉愿望机抵达根源的可能。在圣杯战争这个魔术仪式结束之前,钟塔也拿我没辙。
以结果论,虽然不长,但我总归是获得了一段时间。
就让我彻彻底底地利用它吧。
我要在这里,远东都市东京完成属于我自己的研究。
人必将受到感情的支配,因此我的研究所带来的技术,等于能操纵人的命运。发展到最后,甚至能直接插手人类史的走向,抵达宏大命运漩涡──多数魔术师定义为根源漩涡之物的──尽头或源头。
等着瞧吧。
我一定会抵达命运、根源的漩涡。
真是件讽刺至极的事,不是吗?
没错,即使是誉为「心理支配者」的我,也不曾真正认识或理解这份执着以外的感情。我虽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自由操纵他人感情,自己却没有执着以外的感情,无法体会他人的感觉具体上是怎么回事,只能一味地不停计算、执着、预测,简直像个机器。而这样的我,获得了前往宏大命运之极的机会。
我没有一点点喜悦的感觉,不过那应该──
可说是充满诙谐意识的状态吧?
†
「主人,我回来了。」
声音回响。
原来如此,在摆设少到几近无机质的室内说话,声音似乎就是会这么回响。尽管没有多少实际走进现代建筑的经验,枪兵仍有这样的感觉。她踏入主人准备的据点之一,东京千代田区JR秋叶原站附近的住商大楼四楼,以解除灵体化而获得的虚假舌唇发声说话,并稍作思考。
玲珑馆宅邸,夜晚的公园。
两者皆堪称是位于东京城区,但常人所看不见的异界。
而这里也是。一个不具正常物理法则,不时受魔术或英灵本身存在即构成的超常法则支配的空间。若有普通人不幸擅闯,性命与肉体都必定会当场消灭,而对方就连一点怜悯或感慨都不会有。
「在玲珑馆的战斗中,只有一骑使役者退出战线。」
简短的报告。
即使同样内容已透过可以不经声音隔空对话的魔术呈报过一次,枪兵仍刻意口述:
「在狂战士消灭的同时,骑兵对我等三骑宣战。另外,魔法师到最后都没有现身。」
那并不是术之英灵没有参战的意思,正好相反。
结界的存在对狂战士造成了明显的阻碍,感觉像在援护骑兵。
「战斗结束后,我接受了弓兵暂时合作的提议。」
「是吗……」
回答的,是性质和这房间近似的声音。
主人的声音。
他藏身于以「半废墟」形容也绝不为过的大楼内,坐在这楼层唯一的家具真皮沙发上,交叠着双腿深思。枪兵对现代魔术界了解不多,只看得出这名以碳化的古屋碎片为触媒,成功将枪兵召唤至现代的魔术师应该非常优秀。
支配着这光源微弱,只以油灯照亮的空间。
必须在圣杯战争中与枪兵合力作战的主人。
静静地,开口问话了。戴着浓色的遮光眼镜(Sunglass)。
013
「枪兵,你有什么感觉?」
「……」
没有回答。
因为无论怎么说,枪兵也说不出他要的答案。
「我可以用令咒逼你说。」
唉,如此没有任何温度的话语,仿若寒冰的视线。
冰冷慧黠一词,简直像是为他而生。
他的坐姿虽然完完全全是个人,枪兵却无法从哪里感到任何感情。从剑兵或弓兵这般并非人类的英灵,甚至狂战士身上都感觉不到的诡异气息充斥着他的全身。
这男子真的是人类吗?可以当他是人类吗?
奈吉尔.萨瓦德。
至少名字和人类没有不同。
他是英国魔术组织钟塔的魔术师。
在钟塔的位阶是典位(Pride),圣杯战争中的主人阶级是第二级。
「好的,请主人自便。」
「开玩笑的。」
「……好的。」
听起来不像玩笑。
据说他已经三十来岁,但一时间难以置信。
在枪兵的感觉中,这样的冰冷和人类特有的热情相差甚钜。
假如魔术师在追求真理的途中会逐渐失去人性,那么他算是魔术师的典范吗?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居于天才领域的超一流魔术师。
据说他主修的是炼金术。
不过,他更以现有魔术系统中的炼金术为基础,利用来自自身起源的特性而成立了独门魔术──魔术基盘。藉此调配出的灵药,甚至能对非人之身,由乙太构成的枪兵产生效用。这样的技术,真的能以笼统的炼金术来概括吗?
同样能使用魔术,但系统完全不同的枪兵受到召唤至今这么多天,仍然无从判断。
无论交谈多少次,经过多少时间──
还是不懂。
因为他已经不是人了吗?
抑或是,出身特殊的枪兵对人类的了解不够深呢?
──不对,不对。过去的我所接触过的每个人,都有着真确的感情。
所以,「那个人」才会遭遇悲惨的结局。
甚至枪兵自己也是。
「我就直接问了。灵药有发挥应有的效果吗?」
主人再度质问。
在枪兵的意识飞向想忘也忘不了,火一般的生前往事时,话语是刻意算准似的刺得不偏不倚,就像在说没有他允许,不准任意回顾自己的感觉──这应该是错觉吧?
「有。」枪兵轻轻点头。
「那就好。这样子,你的宝具就能发挥最高限度的效果。」
「是。」枪兵闭眼颔首。
「很好。」
主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地点点头。
枪兵也多少明白,他说的话大半是自言自语。
「假如传说中的器物会成为宝具,那我的灵药也直逼宝具了吧。」
「……是的。」
凭人类的力量,造不出真正的宝具。
可若说「直逼」,倒也没有否定的必要。
事实上,枪兵现在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压迫。
光是稍稍回想池袋那一夜,只有交锋与交谈的剑兵侧脸,她的疯狂就会加速到魔力放射的火焰恐怕要烧掉整栋住商大楼的地步。第一天还不至于,可是第二,第三天,思念和火焰与日俱增,完全无法控制。
压迫。
扭曲。
火焰无止境地升温。
再继续下去,这胸中的滚滚火焰势必要超越如日中天的烈阳,而这并非比喻。
──唉,看啊。我现在也是那么无措,裂痕越来越大。
「……主人,请给我下一个命令。」
「我没什么好命令的了。你在那天,那一夜,已经在你认定的最强英灵面前喝了灵药。既然那是你的判断,剑兵无疑有能力战到最后,成为最后一骑。」
不给我……命令?
那我就只能等着自己由内崩溃吗?
枪兵再度睁眼,查看那穿过遮光眼镜直刺而来的冰寒视线。
「在那之前,你就尽量培养你的感情吧。」
「是。」
──唉……唉,人类啊,冠上魔术师之名的人类亚种啊。
我就照你的话去做吧。
为此而受召现世的我,也只有这种用途而已。
像个机械,如同人偶,忍受着胸中火焰。
我就什么也不多想,在这阴暗的房间里,暂且答应你的要求吧。
†
关于使用令咒。
所谓令咒,即是圣杯给予魔术师的绝对命令权,共有三划。
蕴含绝大魔力,作用无关使役者能力──
甚至能达成空间跳跃等近似魔法的行为。
本项说明,仅限于令咒的使用法。
关于大圣杯与令咒的关系与机能性,请参考他页。
令咒的使用法大致可分为两类。
第一是绝对命令。
甚至能强迫拥有个人思想的使役者执行其认为是禁忌的行为。
譬如,可强迫视杀人为禁忌的英灵杀人。
第二是强化能力。
效果虽为暂时,但能极大幅度提升使役者的能力。
甚至可能一举消灭凭原来属性打不倒的对象。
后者的使用时机,单纯是战术考量。
而前者有无必要,则得视战略观点而定。
譬如,在英灵与魔术师的行为准则大相歧异的情况。
便十二分地可能不得不藉令咒强迫其行动。
但如前所述,强迫行动很容易造成双方关系恶化。
以下建议并不鼓励使用,仅供参考──
与其冒关键局面使用令咒而造成关系恶化的风险,不如在圣杯战争序盘或召唤时就耗用一划决定整体行为准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尤其是主从个性明显不合的情况。
此种作法,与前述要点之构筑良好关系完全是不同方向。
而且,所需令咒划数将随主从不合、乖离的程度而变。
因此再次强调,此作法并不鼓励使用。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狂兽于玲珑馆退出战线的两天后──
枪兵长长的绢发随风飘摇。
在弥漫独特臭气的地方。
成群摩天大楼拉出的雄伟阴影,宛如天上宫阙。
现代人生活在久远神代走到最后而诞生的消费文明中,带来的便是如此海洋、大气的污染。假如那无所不知,英明睿智的伟大父亲知道这就是人类的未来,究竟会怎么说呢?
然而这疑问,在哪里都找不到解答。
身上已不是天鹅般的礼装,全以古老符文替代的枪兵,不可能听见父亲的声音。因此,她只是听着海浪来去的声响。
大洋的一部分在水泥制的大地撞碎的声音。
东京湾上神殿决战当天。
能在海平线望见那庄严巨大复合神殿的东京临海地区(Water Front)。
枪濒伫立海滨,举目凝视。
绵延十数公里,耸立于东京湾的神殿群,仿佛悠远尊贵的异邦(埃及)诸神之威光化为了实体。枪兵也见过伟大父亲等众多神祇的祭坛,但这景象仍异质无比。复数超巨大建筑复杂交错的模样,实在一言难尽。或许会有人认为是渎神吧,枪兵甚至在那其中依稀见到不可撼动的光辉。那么这样的形态,会是常人难以理解的骑兵──奥兹曼迪亚斯的骄傲,与其对诸神的观念所构成的吗?
枪兵凝视视野中心的金字塔形主神殿,眯起双眼。
即使无法直接看见,远超乎她原有的感应范围。
她也知道,无奈地知道,他绝对就在那里。
令她胸中激奋、沸腾、炽热燃烧的人──
014
「…………」
出不了声,说不了话。
虚假的名字,只是在枪兵舌上空打转。
剑兵。使役者位阶第一阶。
在这圣杯战争中,第一次见到就认定其身分的人物。
他肯定已经先所有人一步,踏上那全是固有结界的神殿体。
「你看到那个了吗?」
身旁传来声音。
来自解除灵体化而现出实体的弓兵。
枪兵虽有戒心,但不带杀意,单手提着的五百公斤巨枪尖头也没指向他。在主人奈吉尔的允许下,枪兵答应弓之英灵提出的协议,暂时合作,以打倒过强的奥兹曼迪亚斯。
「骑兵那家伙,轰掉了几艘横须贺那边的军舰啊。」
腰挂系船索的弓兵也望着同一方向。
他的视觉似乎拥有远超过一般英灵的能力。先前的剧烈发光、魔力光放射,应是对城宝具在真名解放后造成的某种攻击行为,但枪兵从没想过目标会是现代的人类军队。
不禁哑口无言。
为那暴力威光的无情,行事的果决。
必须隐匿神秘是圣杯战争的大前提,却被他如此轻易就──
「他应该有他的理由吧。那个伟大的太阳王虽然对纳尔纳人很苛刻,但也不至于以屠杀他们为乐。再怎么样,他也不会一时兴起就信口说出烧毁东京这种狂言。」
「你真了解他。」
「我和他是同一个世代的人嘛。」
弓兵不假掩饰地说。
极其自然的口吻,使枪兵不禁一阵激动。
有种酥麻的感觉窜过背脊。不是面对强大自信而造成的寒颤或战栗,而是种恍惚、愉悦。只是暂时合作的对手,在决战之际毫不忌讳地说出自己真名的线索,让枪兵确信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勇士,造成了身属幽暗冥界的她的快感。
「后来,剑兵好像就跑到那里去了。怎么会直接往死地里闯呢?」
「是啊。」
「如果目的真的是赢得圣杯战争,我们应该等剑兵和骑兵两大英灵打累了,再过去一网打尽吧?」
「是啊。」
──可是,你不会那么做吧?
枪兵忍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问题。
不说出口,是因为没必要。毕竟会在这里面对东京湾上的神殿,只为圣杯战争奔向神殿体的人,除了他们以外也不会有别人了。魔法师和刺客根本不会到那里去。
那是敌阵,死地。
就某方面而言,会刻意直闯的人,简直愚蠢至极。
「……你知道他(剑兵)为什么要只身赴会吗?」
「知道。真是教人头痛呢。」
枪兵短暂颔首。
对于自己这七天来朝思暮想的对手,她了若指掌。
或许那全是妄想,不过枪兵不那么认为,且是全心全意地相信。
因为──
「他想拯救这东京的无辜百姓,无关圣杯。
他就是那种人……」
拯救东京。
没错,那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行动吧。
这弓兵也是同一种人。两天前丧命的狂兽,好像也有个说过那种话的主人。人们如何,东京如何什么的。虽然当时枪兵没有深刻感到勇士灵魂的存在,只当他是个被卷入残酷的圣杯战争,满嘴童言童语的孩子。
这城市原来聚集了那么多有志之士啊。
啊啊,唉……不对!
这之中有个根本性的重大错误!
对了,说不定这才是圣杯战争。感到这场使得从前拯救人命的英灵们,在这魔术仪式中为私欲互相厮杀,简直如同从光辉殿堂堕落的灵魂般卑贱至极后,直到这一刻,她都是淡然地如此相信。可是──
──不对,不对,一定不是那样。
怎么会卑贱?
这正是人们口中的尊贵或荣耀吧。
──堕落的,只有我一个才对。
不被世界认为是反英雄,也完全称不上为人民牺牲奉献的勇士的这么一个我。而他们是什么样子呢?明知不可能也绝不放弃,为达成某个目标而奋战到底的一骑与一人;甘冒揭露部分底牌的风险也要求合作的一骑;以及单枪匹马,挑战神殿体那可怕要塞的苍银骑士!
「啊啊……」
以救人为己任的英灵们。
无数人民所企盼的荣耀与正直。
那不正是自己从前不断追求的光辉,勇士的灵魂吗?
啊啊,那是何其美丽,又何其虚幻──
「英雄,为什么都这么令人怜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