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疯狂漩涡最深处。
──我硕果仅存的意识,自动重播了我的资讯纪录。
火焰的记忆。
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形容。
布伦希尔德(我)这个体的起始与终结,都与火焰同在。
我一直觉得火焰在捆绑我、箝制我;但是到最后一刻我才发现,它其实是从体内喷涌、盛燃,要烧尽一切的事物。
至少,我刚清醒时,什么都不懂。
身为大神使者的我,在久远神代不断引导勇士的灵魂,时而赐予胜利,时而施舍死亡,将无数灵魂带进那荣耀殿堂以备末日之战。这样的我,在这时候──变成另一种人了。
应该说,被改变了。
我在哥德族的国家帮助年轻战士阿格纳,宣判受到大神祝福且承诺胜利的年老雅姆古纳战败。于是父神冷静地处理我的叛逆,夺走我大半神性,以苍白的束缚符文将我定于近乎死亡的静止状态,封入无人魔境希恩达尔峰顶由火焰群聚而成,焰冠冲天的「火炎殿」之中。
苍白束缚,符文荆棘所造成的假死效果牢不可破。
我就此长眠,在永不熄灭的火焰中。
静待父亲预言的唯一可能,将唤醒我且示爱的命定勇士。
爱,勇士。啊啊,我从不认为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不抱希望。当作自己只能在谁也踏不进一步的火焰中,如尸骸般长眠于此,直到世界在毁灭冰狼与火巨人(Surtr)的暴虐下终结。
可是──
那个人真的来了。
法兰克兰之王齐格蒙,与埃里米王之女修尔迪丝的孩子。
他的所有兄弟,都是力量、头脑、任何技能均高人一等,举世无双的大英雄;而他更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个。不仅是魔术师,就连善用魔法之人都异口同声地赞颂,他才是比任何人都更英勇的高洁战士之王。
使其父王经大神考验(Barnstokkr)而获得的魔剑格拉姆重获新生的剑士。
与无上神马(Sleipnir)的后裔,格拉尼成为毕生挚友的人类。
打败亨丁王的军队,成功为父王复仇的百战猛将。
只身击毙格尼达海德贪婪的闪耀恶龙(Fafnir)的勇士。
吃下龙心而获得无敌力量与众神智慧的至高之人。
世上无人能出其右,比各地历代任何君王都还要高贵,比任何人都严以律己、慷慨好施,从不让敌人有机会从背后偷袭,豪气干云的男子。
同时也是身怀莫大勇气,向我伸手的你。
──齐格鲁德。独一无二的,我的英雄。
你明明知道所有后果,还是来到「火炎殿」了。
你毅然决然地登上希恩达尔峰,一剑劈开神盾叠成的墙,大步踏入「火炎殿」。我都记得,啊啊,我都记得,即使父亲给我的假死使我沉睡不醒。
直到今天,就算到今天,我都清楚记得你那大胆的视线。
注视着躺在熊熊燃烧的殿中央,陷入不醒之眠的我……
你一眼就明白,贴附在我肉体上的秘银甲胄有什么用意。
于是你挥动魔剑。
将我划开。
没有半分犹疑,挥出甚至飘散冻土冰冷气息的一剑。
将只是束缚我肉体的枷锁化为大神最后诅咒,与符文荆棘同化的秘银甲胄巧妙地切开。毫不自负也不紧张,一眨眼就切开秘银,达成了只凭人类技术与膂力恐怕办不到的伟业。
紧接着,我苏醒了。
第一次以肌肤感受空气、炎热、洁净、昏沉,冰与火带来的各种感觉,同时──
完全成为具有真实肉体的人类,不再是女武神的我,在你面前暴露刚出生的模样,并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你──以实际物质的眼第一个见到的人。
「将我从永眠中唤醒的你……是头戴法布尼尔的无敌之盔,手持诛龙剑(格拉姆),从龙心获得无类力量与智慧后……来到这诅咒之地的齐格蒙王之子,齐格鲁德大人吗?」
我那么说。
不是大神之女的降谕。
而是我震动自己的喉咙,以舌编织,以唇发语而说出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我问:「齐格鲁德大人您不是早就知道一旦与我相遇,往后就只有毁灭的未来在等着您吗……」
「我知道。格里皮尔王的预言有提过你。」
「那为什么你不怕?」
「我的征途不需要爱,也不需要情。我只会做我想做的事。」
老实说,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貌如冰雕般英挺的男子。
或表情如诞生自冰河的魔人般冰冷的剑士。
铿锵有力的语气,不知是遗传自齐格蒙王或修尔迪丝,还是受到教育他的邪恶谋士,侏儒铁匠雷金的影响;抑或是更久远的祖先所遗留的气性。我茫然地想着,同时注视那对耿直的双眼。
看得入迷。
为他面对赤身裸体的我也不为所动,落落大方的态度。
为他对每个勇士都一见倾心的女武神肉体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令他说话仍如此理性的坚定精神──眼中不容粗鄙,崇礼尚节的沉稳色彩。
不久,我启齿再问。
原以为那只是一瞬间,但现在想来,或许我注视了一整晚也说不定。
「所以你是想……刻意违抗预言吗?即使救了我,也不爱我。」
修尔迪丝的胞弟埃里米之子,贤者格里皮尔王的预言是这么说的──
齐格鲁德将唤醒沉睡于山巅的女武神。
两人因此相恋,尝到爱情的滋味。
女武神将给予齐格鲁德众多符文知识。
而她──布伦希尔德,也终将夺去齐格鲁德的一切。
大致上就是如此,实际上还有很多详细叙述。贤王格里皮尔的预言总是精确无比,你知道你肯定会因为邂逅我而使得至今的光荣武勋终将消逝如露,遭逢惨痛的结局吗?
尽管如此,你终究来到了这「火炎殿」。啊啊,原来如此。
因为你决心永不爱我──
那么,也难怪。
你当然能表现得这么堂皇大方。
「太好了。」
我松了口气。
同时,因为自己爱上的人要就此告别,双眼像个人类女孩般堆满泪水。
这勇士救了我,却不愿爱我。即使我并没有期待些什么,也知道我们一旦相恋就会招来散布无数悲剧的结果,被他当面说「我不会爱你」却仍落得这副德性。
难道,我一直在肤浅地盼望哪个男人能够强占我?
还是我真的只是看了那么一眼……就爱上他了呢?
在我自问的刹那──
你说: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打算反抗贤者的预言。我相信自己不会只因为在这缠绕永恒之火的殿堂中救出一个少女就爱上她。不过──」
你注视着我的双眼。
向我伸出右手:
「我还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吧。」
以为比秘银甲胄更坚硬的冰霜面孔。
在那一刻,
变得完全不同。
──你一个简单的笑容,就刺穿了我心房的正中央啊,齐格鲁德。
我们恋爱了。
不知父疼母爱,也不识神祇恩宠,不停奋战的你。
依大神旨意而如机器般每天重复相同工作的我。
对爱情一无所知的我们,在这里第一次窥见爱情的面貌。
仿佛全世界的色彩都为之一变。
甚至产生时光在我们恋爱的瞬间忽然倒转──
世间万物都是在那一刻才刚创造出来的错觉。
鸟儿报晨的歌唱,依偎仔鹿的母鹿,茁壮而结果的草木,春日盛开的花朵,聚成涓涓细流的雪水,交锋的战士,等待男人归来的女眷,在高热中捶锻的钢铁,升上天空的太阳,夜空中闪灿烂的群星……我终于明白,是什么构成围绕我的一切。
你说我太夸张。
才不夸张。我一本正经地反驳。
殿内外的火焰已经消失,成了我们不会有旁人打扰的爱巢。
我将原初符文等所有知识都传授给你,希望能帮助你在日后血腥的悲剧宿命中存活下来。早晨上山狩猎,中午扮演教师授课,夜晚交杯饮酒、大口吃肉,且几乎必定般在一天的结尾索求彼此。
我就这么为恋而痴,为爱而狂。
以女武神而言,那是决定性的机能毁损,以人类而言却是成长。
你给了我一切。将各式各样的爱,教给了宛如刚出世的赤子,毫无人类生活经验的我。
尔后──
──我们没有结为连理。
甜蜜时光很快就结束了。
身为英雄的你下山继续旅程,结果──
忘了我的存在。
只因一瓶可怕,可怨,可恨,可恶的魔法药水。
你娶了不是我的女人了。
我也因为那个女人的诡计,嫁给不是你的别的男人(古恩纳尔)。
不要,不要,不要!停下来,我不要想起这些事!那天、那时,你终于回到我身边,而你却以我传授的符文魔法变成古恩纳尔的模样,以冰霜般声音对着在你面前哭泣的我说:
「传说中的女武神布伦希尔德,接受我的求婚吧。」
你不懂我为何泪流。
因为你什么都忘了。
然而我还记得。记得你我相爱的每一天每一刻。即使你以魔术易容,对我来说齐格鲁德就只是齐格鲁德。你以古恩纳尔的面貌向我求婚这般令我无限哀伤的行为,在我眼中就像是那段时日的齐格鲁德对我求爱一样。
不对,不对。
是因为我明白自己和你有缘无分。
因为我确信自己摆脱不了遭到诅咒的命运。
于是我答应了。
「我接受你的求婚,只要你──」
用剑击败我,我就甘愿成为你的妻子──这种话,只是藉口。
我怎么可能战胜身为屠龙勇士,大神后裔,继承了我全身上下所有武艺的你呢?我就这么败给了伪装成古恩纳尔的你,与卑鄙的古恩纳尔步入礼堂。
啊啊,都如同注定的预言。
染血的惨剧──
不,我也只能接受惨剧的到来。
宛如避不了末日之战的阿萨神族与巨人。
──因为我无法忍受,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
逝去的你的爱?
你献给另一个女人的爱?
古恩纳尔对我的爱?
神的疯狂从激烈的感情中爆发出来后,我任凭狂怒泛滥,恣意屠杀。
杀了。
杀了。
杀了。
我的疯狂,头一个就把你斩成了两段。
虽然那好像是我唆使单纯的古托姆下的手,但最后还是得算在我头上。
由于我不知道是谁玩弄了你的记忆,不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就只好把你妻子的族人赶尽杀绝。我尽可能地只挑战士,但说不定还是不小心连女人小孩也一并杀了。
最后,以我心中放射的魔力之火,重新再造了一座「火炎殿」。
而我在火炎中将刀刃刺入自己体内,开口大喊:
「我的爱人就只有齐格鲁德一个,没有第二个人!
除了他以外……任何人,任何人,任何人,任何人都休想碰触我的身体!」
──流着鲜红的泪。
──由火开端由火终结,那就是我炽烈火炎的记忆。
021
†
所谓英灵,即为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中的英雄。
魔术师应有能力事先作足功课,了解自己召唤的英灵是什么样的人物。
但是,有一点必须特别注意。
究竟──
传说有多少可信?
大多情况下,一个英雄不会只有一个传说。
通常会有很多主轴相似,但细节各自不同的版本。
也可能存在与定说完全不同的异说。
且他们可能都不是真实纪录。
大多情况下,英灵实际拥有传说中的经历。
而记忆仅止于所谓的「英灵座」领域中。可见就某方面而言,他们肉身死后,时间就直接停止直到现界的说法的可能性也很高。
解析传说以认识英灵的过去,有助于了解英灵的人格。
但也并非绝对。后人编成佳话的故事,对当事者而言极有可能是悲剧一场,反之亦然。
举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况。
近似直接由某些传说中诞生的英灵,也有可能存在。
在这种假设下的英灵,等同是某种幻想种吧。
假如这种特例实际发生,届时,我们都将面临一个问题。
所谓神话,是能帮助我等窥见神代面貌的不完全纪录,还是哪个人在某个时间点回到过去而塑造的虚构过去呢──
我不得不说,对于绝对无法任意控制时空的我们而言,
这是个等同无法证明的问题。
(摘自某册陈旧笔记)
†
男子──
奈吉尔.萨瓦德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该说是因为他能精确把握状况吗?
时值深夜。
天气晴朗。
前不久的雨仿佛是幻梦一场,现在星星都开始露脸了。在如此的东京天空下,男子伫立在千代田区JR秋叶原站附近的五层住商大楼顶,等待堪称决定性的事象造访,并静默深思。
在意识的深层,整理这屋顶上前不久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应该听命于他的枪兵,布伦希尔德的叛离。
算是失控吗?鉴于她虽然逃脱主从契约及令咒的支配,却不以其宝具秘银巨枪斩杀奈吉尔,或许真该称为失控吧。以能够看透英灵属性与能力的主人之「眼」那一瞥而言,是没有发现失控或精神污染等精神型技能发动的迹象,也没有危机状况(Bad status)的警讯。
但是,她已经整个毁了。
自我──剥离崩溃。
意识──朦胧不定。
感情──无止境地激昂,猛烈燃烧。
正由于奈吉尔长时间钻研人类精神活动的奥秘,才看得出构成枪兵这个人格的核心部位,在那时候就不堪一击地崩溃了。圣杯机制并未将其视为精神型技能或负面状态,是因为认为枪兵随人格崩溃发生的变质为永久性影响,并非暂时的缘故吧。
归咎起来,就是奈吉尔下手太重了。
看准其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而使用的灵药、言语、命令,这些都是。
是因为理论上有破绽,还是计算错误?
都不是。在枪兵于此消失至今的短时间内,奈吉尔已经重复了七次模拟演算,结果都只是证明他的理论与算式无懈可击,至少在魔术观点上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这算是偶发事故吗?
能达成完全掌控的精神操作所导致的完全失控?
(难道,这其实是必然的结果?
布伦希尔德,如此在阴谋与诡计的最后发疯的惨状,就是你想要的吗?)
疑惑、疑念。在回答者不存在的现在,算不上问题。
一语不发地,奈吉尔从上衣内袋掏出一根烟叼上──
擦动火柴点火。
他不会为点火这种小事动用魔术。修过基础元素魔术后,他决定尽可能不使用火系魔术。那是因为相较于其他元素,火焰的二次效果过于强力,并非个人好恶。
毕竟奈吉尔.萨瓦德这个人没有好恶可言。
「……」
灰色的气息,一缕缕地吸入夜空。
每次呼吸,都使得住商大楼顶亮起一点微光──烟的火光。
每吸一口烟,烟头就有一小部分化为灰烬。
此情此景,似乎与枪兵现在的处境相当接近。
枪兵布伦希尔德的原初符文,必须在限制具有广域破坏能力的第二宝具情况下才得以发挥。虽然那说穿了就只是暂时强化她原有的符文魔术技能,但实质上也引出了相当于第三宝具的强大力量。
使用原初符文,让她升华至堪称半神的高度境界。
受到等同解放宝具的制约也是理所当然。
威力与代价都是。
「……只凭我供给的魔力,不可能维持那么庞大的力量。」
奈吉尔吐着灰气,喃喃自语。
那是早在几分钟前导出的结论,无疑是正确答案的推测结果。
挥洒真正力量的布伦希尔德,心里的爱火的确是熊熊燃烧,但那却是会将她自己烧得尸骨无存的死亡之焰。供应原初符文的魔力来源,十之八九是枪兵本身的灵魂与灵核。她是将英灵现界这个因大圣杯的机能而始得成就的伟业、奇迹作为代价,才能够使用应早在远古异地失落的神代力量。
并不令人觉得凄美。
也不觉得空虚。
撑不了几个小时了。
奈吉尔.萨瓦德的头脑与精神只认知到这个重点事实。
烧得越烈,就是越快烧尽。
「那就是你的爱吗……」
低声呢喃。
本该不会有其他人听见这自呓,可是──
──同时,轻飘飘地,有个东西出现在住商大楼顶。
娇美华丽之物。
纯真与无邪的具现。
尽管身为魔术师的他知道妖精事实上只是幻想的聚合物,脑中还是浮现了妖精的形影。并非显现为星之触觉的盖亚一类,而是为幼童之身美化过的善良童话妖精。比谁都更明白现实、幻想与梦想有何差异的他,现在却几乎有此误认。
与巨大错误相衬的东西,正在东京黑夜中显露其身影。
面带微笑。
缭绕万星的祝福,舞于夜中之物。
身穿翠绿色洋装,看起来就像是一名单薄的少女。
「沙条爱歌。」
唇自然地道出其名称。
她是沙条家的后人,长相和名字都在资料上看过。她出生在远东一个尚称名门的黑魔术家系,却拥有超乎家系所能的天赋。部分传闻指出,她是个还没有继承魔术刻印,表现就有如一流魔术师般高超的惊世天才。
奈吉尔霎时认清。
她的深度不是天赋异秉、天才那种肤浅言词可以概括。
原来如此。难怪沙条家参战虽在预料当中,出马的却不是当家而是其子女。
那就是必将到来的决定性事象。将以纤白玉指轻轻推动时钟指针,使奈吉尔所剩时间全部耗尽的人,执行于东京的史上第一次圣杯战争最有力冠军人选。
除枪兵外,目前残存的使役者还有刺客、魔法师和剑兵。
监察者说过,影之英灵与术之英灵的主人都已毙命,那么这少女应是剑之英灵的主人。
「你好啊,枪兵的主人。」
少女说话了。
将接下来约两秒时间用于吸烟而非答覆,并不是因为警戒,单纯是失去了应有的自觉。枪兵失控后,奈吉尔这个人类很难将自己视为正式结下契约的主人。
纵然眼中,具天使羽翼纹样的令咒仍留有一划。
「晚安啊,小姐。找我这个失去使役者的人有什么事?」
他轻声回答。
这句话没什么意义。
既然身上有令咒存在,就能视为他具有主人的权力。想顺利进行圣杯战争的主人,不可能放过这么没戒备地只身在住商大楼顶上抛头露面的他。他是明白会有什么后果,才不返回设有重重结界的室内,如此在这里逗留的。
不过,若只是为了简明陈述事实,他的确没说错。
叛离与失控。
他是真的失去了控制枪兵的能力。
「我有件事想问你。」少女的声音宛如天籁。
「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圣杯要成为愿望机,需要用什么东西来启动吧?」
见少女歪着头这么问──
奈吉尔心中涌起一股错觉,仿佛她问的是菜肴或糕点的制作步骤。
少女的动作、表情、姿态,都是那么地惹人怜惜,怎么看也不像超脱人伦,日夜探究学问的魔术师。啊啊,光是这言行就能让承受不了的人困惑失措,被她抢去主导权吧。
但是,奈吉尔的冷酷面容依然不改。
无论惊愕、哑口无言或呆愣,来源都是感情。除了执着外没有任何感情的奈吉尔当然不受影响,所以能如此冷静地回答:
「……大圣杯无法凭一己之力启动愿望机。需要以凝聚的绝大魔力,具现的奇迹,也就是圣杯召唤的七骑英灵之魂为燃料,才能达成实现愿望的功能。」
换言之──
圣杯战争是建立在一场瞒天大谎上。
召唤为主人武力的英灵都不会有机会实现他们的悲愿。与英灵结定契约的魔术师,每一个──至少有门路接触魔术协会或圣堂教会的,首先会收到关于欺瞒机制的通知。
纵然英灵是神话的重演、超常的具现,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如使役者之名所示,他们是仆从、消耗品,是取名为圣杯战争的远东魔术仪式中的「触媒」。
所以,成为主人的魔术师无论如何都必须保留一划令咒直到最后。
这是因为──
「你说得没错。要把七骑英灵都丢下去烧,真的是很过分呢。居然要在最后的最后用令咒叫自己的使役者自杀,当作仪式的最后一步。」
「英灵原本就不属于现世,若是为了追溯根源,那只是小小的牺牲吧。」
「我不太喜欢你这种想法喔。」
哀伤的语气。
一双俏眉也跟着语气变化皱起。
「无论如何,我需要收集足够的灵魂来代替剑兵的量……不过看样子……说不定需要两骑的份才够呢。你的枪兵都快要烧光了嘛。」
「……什么?」
回答,迟疑了。
虽只是短短一瞬间。
奈吉尔仍不具惊愕、哑口无言或呆愣等任何感情地质问:
「你这是说,你不使用与你定契约的英灵吗?」
「对呀,我不用。」
「就算你不想追溯根源,你也有自己的愿望吧。难道……」
「我的愿望,就是实现剑兵的愿望啊。」
「什么?」
「就是说~」
少女如夜里的飞鸟般大展双手。
昂首仰望星空。
向天启齿。
高歌般说出她的请求。简直是世上最优美的歌声。
──我要超越时间、空间等事物。
──完完整整地找回他失去的古老王国(不列颠)。
「因为那是他最大的心愿。」
少女微笑着啼鸣。
神色甚至透露着腼腆,弥漫娇弱的春花气息。
语调隐约带着骄傲,这是为什么呢?奈吉尔.萨瓦德知道那是什么,且有十二分的把握。因为他在这场圣杯战争中,一直都在枪兵心中培养相同的感情!
「别傻了。」
奈吉尔伴着完全的惊愕与战栗,短促一喊。
不敢置信地摇头。
那是源自完全理解、掌握与认知的彷徨失措。
为了恋,为了爱。
这个更超越天才的稀世之物一直都是这么任感情所往,在圣杯战争中欢舞。面对如此奇异,萨瓦德本该不具感情的肉体竟激荡不已。啊啊,如今已不仅是执着,无数感情的奔流骤然涌上,杂乱得有如大自然般混沌,一发不可收拾。奈吉尔不禁拧抓胸口,但情绪就是停不住,怎么也停不下来。
022
让古老王国重生?
时间。
空间。
事象的固定带(所有的一切)。
听了即将成为圣杯战争胜利者的她如此的心声,谁还能当个没有感情的人偶。因为,啊啊,那是因为!这个具有少女形体的「东西」说的话,无疑是──
「你想破坏人理的奠基吗?」
「对呀。」
「……只因为剑兵的心愿,你……就要毁灭世界吗……?」
「对呀,不然呢?」
张口就说,不带一丝踌躇。
「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他了嘛。」
答案极为直接。
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可笑得不能再可笑。而且──
也是完完全全地如同神话诸神般纯粹、无邪,唯有力量足以将这星球(世界)操之在手的人物才会有的傲慢。在急涨的恐惧与敬畏等有生以来首度爆发的感情冲击中,奈吉尔不禁呻吟。
同时,发觉真相。
巧得是,状况与枪兵将少女唤为恶龙时恰好相同。
尽管被自己也无法掌控的感情淹没,他仅存的自我、意识的碎片,终生追寻智慧的魔术师精神之片断,使他做出冷静至极的结论。
枪兵布伦希尔德失控的真正缘由。
取回大神之女的能力般,恣意放肆的原因。
「就是你啊……!」
就是这名少女。
要为世界带来毁灭的恐怖威胁。
对追溯根源不屑一顾,为达目的,不惜献祭世界万物──
比传说邪龙(Fafnir)更加贪婪,意欲吞食(Potnia)一切的恋心(Theron)!
枪兵一定是因为她才会失控。
会是北欧大神为了消灭这个即将赢得圣杯战争的人物或阻止她的行动,而干预了因果法则吗?或者,这就是世界本身的抑制力──防止世界毁灭的机制所展现的部分力量,要阻断众多魔术师踏循真理的路途吗?
无论如何,奈吉尔的遮光眼镜下已有了答案。
任此生首度的恼怒,随着感情之流现于表情。
「那好吧。」
点着头,在脑中瞬时构筑所有战斗动作。
很遗憾,能用的术式并不多。
毕竟,他不是对战斗有深入研究的魔术师。虽学过一式基本格斗术,他也只当那是人体的有效操作方法,且缺乏实战经验,只为了确认其精制的人造人性能而和他们对过几手。
伤不了眼前那胜于天才之物的一分一毫。
尽管如此。
「哎呀?真的吗?你应该没必要对我动手吧?」
「的确。可是我实在──」
奈吉尔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明明是无谓之举。
前不久还静静地等待最后一段时间耗尽,在夜空下从容迎接堪称命运的事象──死亡的那一刻来临,现在却完全相反。怒涛般奔流其全身的无数感情,刺激着唯一持续在他心中盘旋的执着。
「无法接受你把我的枪兵消耗在那种愿望上。」
「你是不是搞错什么啦?不过,这个嘛,她现在应该……」
「闭嘴!」
奈吉尔握实了拳。
跨开大步,沉腰压低重心。
循记忆摆出正确架势。
第一次的愤怒,使全身充斥暴力的预感。
或许,那其实是另一种感情的发显也说不定。
†
炎与风,在东京夜空中激撞。
不必多说,炎就是我,现界为枪兵的布伦希尔德。
风则是你。
尊贵光荣的骑士,挥舞着在久远神代铸于此星球内海的荣耀之剑(愿望的具现)。甚至将联系世界这薄膜内外的光纳为枪矛,满身神代炽烈余晖的古不列颠之王。
剑兵,剑之英灵。
身负苍银双色之铠,骋空而行的你,被我藉符文飞行力的猛攻耍得晕头转向。
「呵呵。」
我对你──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你尽情欢笑。
对我心爱的人。
对我们(女武神)应以慈悲引领的灵魂。
尽管我不再是父神的机器,早已沦为凡人──凡人,脆弱虚幻却又尊贵的东西。为了谁?父亲?不,我不是那样。我因为背叛大神而失去力量沦为凡人,等待命定的勇士带着魔剑来救我。魔剑。魔剑?
不,你手握的不是魔剑。
而是闪耀的黄金圣剑。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
你的剑为什么换成了那种东西?
我的齐格鲁德啊。齐格鲁德怎么会忘了自己重铸的魔剑格拉姆呢?
体魄也不太一样了,和当时不同。双眸仿佛蒙上琉璃,也看不见尝食龙心而获得的智慧结晶,简直是另外一个人。
不应该有这种事啊。
因为我是那么地爱你。
能让我爱得那么深那么强烈的人,就只有你一个啊,齐格鲁德。
齐格鲁德,齐格鲁德,齐格鲁德。
「你错乱了!我是杀过龙,但不是你说的人!我是──」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逾五千公斤的秘银枪头,已经成长到仅是一扫就能在夜空中留下巨大焰弧的地步。看呀!快看嘛,齐格鲁德!我的爱已经变得这么大了,所以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让我杀了你!
切成两半!
和那时候不一样,这次我会亲手杀死你!
不要飞来飞去。
乖乖站好不要乱动,这样我才能把你的上半身砍到月亮上去。
「你去死!你去,死!去死,死,死,去死──────!」
「枪兵!」
「怎样~」
「你不是在骑兵的神殿,说过要和我进行一场荣誉的对决吗?」
唉,都忘了那件事。
在出现于东京湾的巨大神殿构造体决战时,我目睹剑兵与弓兵竭尽死力的同时攻击而感到大神的启示,同时有股令人难以自持的激昂。不是因为我是英灵,而是女武神的性质一时猛烈显现,为其神武赞叹不已。
在倒地而半死不活的你身边,我没有下杀手。
我怎么能对一个救了那么多人的大英雄下手呢?
那是天理不容的劣行。
伟大英雄就该有个英雄式的结局,绝不能像你那样死在阴谋诡计造成的疯狂里啊,齐格鲁德。如果能够,我是多么希望所有成就世上伟大战役的英雄,都能像地中海古老传说中,受尽奥林帕斯众神祝福的勇者柏修斯那样──圆满地结束一生。
可是,既然命运注定你必须战到最后。
至少……
要死在灌注全心全力的光荣对决里。
──所以你懂了吗?我现在就是要为此杀了你,齐格鲁德。
光的轨迹。圣剑数度挥扫。
应能将魔兽之流一剑毙命的剑势向我的身体连连逼来,但全是徒劳,那种攻击碰不到我。总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你,对我还有所顾忌吗?
你在空中一蹬,第七次向我猛冲。
我知道你在晴海码头斩杀神兽时用过相同招式,亲眼看见,所以你吓不了我。魔力放射造成的猛冲,方向绝不一定只有直线。可是没关系,我心里已经有底,知道怎么应付。
发动原初符文。
在灵魂削减的感觉中,缠带烈火的雄伟岩块遮蔽了月光。
「金星(Flare)。」
伟大的母亲啊。
赐给我这父亲的女儿力量吧。
我要用这小小的碎片,以压死祝福我所爱的你。
「来吧,齐格鲁德。」
我对你低语。
到此为止了。我──早已疯狂至极的我,将自动完成这一切。
即使无缘亲手拯救世界。齐格鲁德,我是多么地希望守护你,以及你拯救的众生所生活的这片大地。可是我办不到,我已经疯了,疯了!只能依从世界的引导,杀死剑兵了。
因为,疯狂已经在我体内构成了某种回路。
那个少女应该拥有某种特殊能力,只要是与人相关的事,哪怕是英灵还是神灵都无法违抗。我实在无法违抗她。还是说,奈吉尔那一剂在我全身流动的灵药已经被她变质了呢?
我无法违抗重新设定的命运。
虽然你一直在犹豫是否该杀了我,我也对自己必须否定你的高贵情操感到万分遗憾,但我还是会死在你的剑下。
与神王和狂兽那时没有任何不同。
我只要继续将符文用到最后──
尽管不至于消灭整个东京。
这一晚,这一刻的冲击,也将夺去数万条无辜生命吧。
「我要动手了,我要动手了。
我要把他们都杀掉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剑兵?」
──答覆是,无言的刺击。
──连同灵核贯穿我正中央的,竭力一剑。
刹那间,在月下聚形的万死岩块全化为无数魔力粒子,消失无踪。
恭喜。沉睡于东京之夜的数万民众都在这一刻得救了。
「……刺得好……」
为维护你的名誉,我在此发誓。
我,完完全全,没有留情也没有寻死。
我以一个凋敝神灵的全力与你相搏而败战了。无论全能的少女对我说什么,也停不了我天生的战斗本能。
我做的,就只是让你使出全力罢了。
最强的圣剑士。
我相信,你能为了人民诛杀任何邪恶。
和我所爱的齐格鲁德一模一样。
你就像可悲地不知情爱、幸福,凡人的喜悦,仿佛名叫英雄的救世机械挥舞魔剑的他一样。只是你挥的是圣剑。虽然疯了的我不知道在时序上是谁先谁后。
剑兵。啊啊,好心人啊。
我……
最后,我胸口刺着你的剑,选择我该说的话。
虽然发声器官逐渐失效,不过父亲应该会施舍我这一点点宽容吧。
「不能让……潜藏……在……
那个……里面的东西,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我注视着你的瞳眸。
满映月光而闪耀的目光,感觉平静得出奇。
「别让世界……」
就这么灭亡。
请救救这个世界。
──虚幻尊贵,我比谁都更爱的英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