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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男高中生兼当红轻小说作家的我,正被年纪比我小且从事声优工作的女同学掐住脖子。
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
她——
似鸟绘里持续地用冰冷的双手从两侧勒住我的颈动脉。
透过脖子左右两侧,可以感受到似鸟的手真的很冰冷。
我仰躺在地,似鸟则跨坐在我身上。出现在我视野中的,只有她的上半身。
也就是伸向我脖子的那双手、她的脸庞,以及宛如布帘般从脸庞两侧垂下的黑色长发。
她那张哭泣的脸背对灯光,显得有些昏暗,而且看起来很悲伤。
哭过头而堆在眼镜内侧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缓缓落下的泪滴持续打湿我的脸颊各处。
为了说些什么,似鸟慢慢地张开口。吸完气后,她说:
「为——」
听起来很慢很慢。
「什——」
但实际上应该很快吧。
「么——」
只不过在我耳里,
「呢?」
听起来还是相当地缓慢。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走马灯,在我的眼前持续不断。
❉❉❉
五月八日,星期四。
我在当地车站搭乘平常坐的那班特快车,坐在老位置。
这天是黄金周结束的隔天,乘客明显比上周来得少。虽然也可以说,只是恢复原状就是了。
天气晴朗,但风势从一早就很强劲。
站在月台上等车时,身体随着风势摇得很厉害。据说现在要前往的关东地区也刮起了强风,但愿班车不会因此误点。
听着出发前的车内广播——
我想起了上周的配音情况。
上周五,在动画「VICE VERSA」第五话的配音现场。
跟之前一样身穿易于活动的朴素服装,远比我和责编早抵达录音室的似鸟,正在反覆地问候前辈声优们。
接着,配音开始进行。
在动画第五话中——
《VICE VERSA》第一集的最后一战终于开始了。
在名为「A段」的动画前半段中,真得知辛的内心纠结。
辛只会在妹妹艾玛面前展现出温柔的一面。事实上,辛虽然憎恨战争,但也明白只有善战的自己才能拯救祖国。
无意中得知此事的真,为了不让辛的祖国「战败」,决定担任辛的替身。
真假扮成辛,故意遭到普鲁托的军队俘虏。
在敌军大本营驻扎的古城内,真被押送到普鲁托面前——轻易被揭穿他是冒充者一事。
「我们抓到辛了!」部下兴高采烈地把真带过来,普鲁托随即回答:
「蠢材!他是长相很像的冒充者!这家伙的眼神看起来像个一国之君吗?」
真也点头说:
「就是说啊。」
普鲁托站在真面前,从容地微笑说:
「嗯,我很赏识你敢独自潜入此处的勇气。」
「谢、谢谢夸奖!我可以回去了吗?」
「那么,我来帮你一把。」
普鲁托就这样亲自施展精湛的剑技将真斩杀。
尸体支离破碎。
在此进广告。
动画的配音流程为——
在录每一大段前都会先彩排(基本上是两次,如果使用录音室的预定录音时间不够的话,则进行一次)、正式配音、检查剩余部分与错误、录预告。
我不清楚其他动画的配音流程,但「VICE VERSA」就是这样。
A段录完后的休息时间即将结束。
立刻就要开始录「B段」。
在B段开头,蜜可首度确实开口说话。
这位在教室内坐在我后面、昨天在车上也坐在我旁边,超爱吃生马片的眼镜美少女——
手上拿着剧本,站在厚实隔音玻璃对面的麦克风前。
站在她身旁的是,饰演真的知名男声优,不仅长相帅气,演技也非常棒,在A段中几乎没有出现NG。
我——
以及在场的所有人,大概都有发现似鸟的剧本抖得很厉害。
由纸张与墨水组成的剧本当然不会擅自抖动。
似鸟的左手轻微抖动着。
那只手的抖动幅度虽小,但剧本前端却抖得相当厉害。
似鸟微微开口,好像在嘀咕些什么。
连高性能麦克风也捕捉不到声音,所以她应该只是在脑中默念吧。这状况持续着。
她的手在颤抖,嘴巴有如咏唱咒文般动着。
似鸟究竟有多紧张——
我身在只隔着一片玻璃的安全地带,完全无法体会。
自己饰演的第一个有名字的角色。
该角色首次开口的场景。
在录音室内,最想「开溜」的人——
肯定是我。
不管我怎么想,各处的萤幕上还是将动画影像播放出来。
动画「VICEVERSA」的制作情况似乎很顺利,大部分的动画影像已能媲美正式播出时的品质(但还没加入声音)。
听责编说,这种情况似乎很罕见。
大部分的动画在进行配音时,所播放的影像——
据说只是尚未上色的角色动作,或是由分镜直接制成的手翻漫画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会透过角色名称与记号等方式来表示声优们的开口时机。
根据我在杂志上看过的文章,对参与动画演出的声优来说,若动画已全部制作完成,能依照角色的表情来配音,肯定会轻松不少。
B段——
一开始的场景是,蜜可用手推车搬运被砍成破碎尸体的真。
地点是在毫无人烟且昏暗的城堡地下室。
蜜可听从主人命令,默默地推着手推车去丢弃尸体。
她把真的破碎尸体丢进用来代替下水道的地下水脉,发出好几声「扑通」的声音。
完成任务后打算返回的蜜可,听到背后的啪唰水声,一转身便看到复活的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蜜可的第一句台词就是很长很长的尖叫声。
在小说的叙述部分中,我是这样写的:
『她的尖叫声,让构成地下通道的所有石头都为之震动。』
我喜欢看各类动画,并把声优视为明星。
因此,到场观看配音情况的这五周,让我开心到忘了是在工作,尽情欣赏声优们的表演。
知名声优们的演技真的很棒,能够亲眼目睹他们的表演,让我每周都很感动。
那么——
至于那位年纪比我小的菜鸟声优,且紧张到手一直发抖的少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演技没有让地下的石头震动,而是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
我不太记得,似鸟的手是何时停止抖动的。
剧本的抖动声不能被录进去,所以她应该是在开始录音前恢复正常的。
我完全被她在我眼前所展现的声音演技给吸引住。
原本应该是破碎尸体的真,在水中将身体黏合后复活,从水中冒了出来。
『为什么那么慢才复活呢?』在文库本中,读者曾这样吐槽。我优先考虑的是表现手法,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部分。
由于被大卸八块时,身上的衣服全都脱落了,所以画面中的真是全裸的。
一丝不挂的真全身湿透地站在她眼前。
「……」
蜜可尖叫过后,当场瘫坐在地不发一语。
在小说中只要使用多个删节号即可——
但在动画中,声优会使用气声来表现出角色不发一语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蜜可所感受到的只有恐惧。
我听到了似鸟因恐惧而颤抖时所发出的呼吸声。
「啊啊啊!好冷!快冻僵了!」
为了不让这位战战兢兢地仰望自己的少女(虽然是何蒙库鲁兹)感到害怕,真刻意说出很夸张的话。
「那个,抱歉!吓到你了——咦,哇!」
接着,真才终于发现自己是全裸的,但附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掩身体。
「好冷啊。」
真背对着蜜可,用双手摩擦身体。
看到目前为止,真的胯下都巧妙地被蜜可的身体或墙上的火把遮住了——
看来露屁屁似乎没关系。
接着,蜜可询问那样的真:
「你、你……不杀我吗?」
只回过头的真带着愣住的表情反问:
「咦——为什么?」
「我是你的敌人……我打算杀你。」
蜜可一边慢慢地站起身来把话说完。
「啊……嗯。不过……没关系。当你想杀我时,请别客气喔。不过,那样做只会徒劳无功,所以我不太建议你那么做……」
「……?」
「在这个世界,我是……不死之身……你也看到了吧?」
蜜可望着真好一会儿。画面中出现美丽异色瞳的特写,一眼为酒红色,另一眼为黄色。
接着,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蜜可说:
「要是我也不会死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能永远永远为守护主人而战……」
「人只要诞生在世上,就肯定会死。我也一样。不过身在此处的期间是例外……我刚从别的世界来到这里不久……完全不晓得要怎样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听到真悲伤地回答后,蜜可的语气变得更加激动。
「我连人类都不是!」
「……?」
真歪着头。
接下来,蜜可连续说了一长串台词。
蜜可露出笑容。不过,那并非开心的笑容,而是悲伤的笑容。
「我是何蒙库鲁兹,是人工生命体——不是人类!」
「…………」
「请看看这双眼睛!左右颜色不同的双眼!这就是何蒙库鲁兹的证明……你应该不知道吧!制作我们的材料是从尸体身上收集而来的,我们被制作出来时,只有一只眼睛。接着,会被带到主人身边……在那里被镶上宝石。那就是另一只眼睛。宝石眼是忠诚的证明,也是非人类的象征!」
当她说出一长串台词时,画面中播放的是非常可怕的「镶眼仪式」的情况——
如果直接演出来的话,果然还是太吓人了,所以动画是透过剪影模糊处理的方式来呈现。
「我是何蒙库鲁兹,只为主人而活的人偶……」
蜜可的独白。
她一边嘀咕,一边慢慢将双手伸到腰后。两把她惯用的短剑交叉地收在该处的刀鞘内。
画面中闪现蜜可的过去。
在画面中,其他人对她投以好奇的眼光,将她当成骇人怪物看待。在城下町,她被周遭的人毫不留情地鄙视,偶尔还会受到无理的暴力对待。
这部分的设定——
连我自己也觉得「真黑暗啊」。
《VICE VERSA》中的何蒙库鲁兹们往往都很不幸。
他们生来就是奴才命,需对主人言听计从。因为异色瞳的缘故,周遭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且不把他们当人看待。
何蒙库鲁兹们的运动能力远比人类出色,只要有那个意思,就能轻易地趁其不备杀掉主人吧,但他们无法那么做。这是因为,他们的心中被灌输了「要绝对服从主人」的命令。
运用这个特性,成为何蒙库鲁兹主人的人,往往都会将其当「只是有意识的人偶」对待。
只不过,我姑且是把普鲁托与蜜可之间(这跟普鲁托其实是女性也有关)描写成美丽的主仆关系。
普鲁托的个性残酷无情,不管是何蒙库鲁兹还是人类,她对部下都一视同仁。
也就是说,她会平等地尽情使唤部下,部下们也会全力完成使命。
一直用屁股对着蜜可的真听完她的话后,转过身子。
由于真无论如何都想告诉她,所以他忘了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一脸认真地说:
「请不要为了与其他『人』比较而烦恼。你——就是你喔。」
蜜可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手上什么都没拿。
「…………」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当「人」看的蜜可,呆呆地睁大颜色不同的双眼。
「呜,好冷啊……」
为了和普鲁托一决胜负,真丢下她,独自带着冻僵的身体往前走。
在真与辛所制定的作战计划中,总之真就是要大闹一场,然后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让敌军大本营陷入混乱。明明是主角,做的事却像僵尸或恐怖电影中的大魔王。
真为了达成任务而前进。
「等一下!」
蜜可用严肃的语气叫住他。由于事情很突然,蜜可和之前不同,没有用敬语。这是蜜可第一次不用敬语说话。
「…………」
果然还是免不了一战吗?真悲伤地转过身,却看到蜜可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一边递给他一边说:
「请用……这个……」
「咦?」
真犹豫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
「嗯!」
真用双手收下围巾,原本打算缠在腰上——
「果然还是要这样做才对。」
最后还是围在脖子上。
主角——
全裸地围着一条围巾。
我当然是刻意这样写的——
实际变成动画影像后,看起来相当好笑,可说是不折不扣的变态。
音控室发出了些许笑声。
「谢谢你,好温暖喔。」
真笑着对蜜可说。
「接下来,我想要裤子啊……」
真一边这样嘀咕,一边跑了起来。
「…………」
我放走了主人的敌人。不过,我已完成「丢弃尸体」这项命令,而且主人没有命令我之后该怎么做。可是,那个人是主人的敌人。但是那个人把我当人看待。不过——
「…………」
内心开始动摇的蜜可呼了一口白色的气,目送他离去。
位于视线前方的是,摇晃的臀部。
在彩排中,似鸟的台词完全没有出错。
虽然音响总监做了各种指示,但我这个门外汉根本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经过一阵指示后,音响总监问我:
「老师,蜜可的部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我立刻回答。
接着,大家又做了一次彩排,然后开始正式配音——
至于我,只是一边看,一边单纯地受到感动,在心中大喊「哇,好厉害好厉害」而已。
如果当时,她在朗读时我有转过头的话,应该也能看到这样的似鸟吧,不过工作与上课毕竟还是不同——
我一边那样想,一边观赏专业声优的演出。
这天还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时间是在,配音工作顺利结束后。
当时我和动画制作人与责编聊了一会儿,所以晚了几分钟才离开音控室。
我一走到录音室的大厅,便看到饰演真的男声优与似鸟两人站在墙边说话。
在这幅前辈声优对晚辈说些什么的景象中,似鸟稍低着头,看起来好像不太起劲。
虽然措词不太恰当,但我脑中浮现了「帅哥声优向女高中生搭讪」这个标题。
之前这位男声优确定要饰演真时,我一上网搜寻——
「长相俊俏,与许多女声优传过绯闻。」
便找到汇整了这类传言的网站,并看了所有文章。
网站上写了很多事迹,但我不知道真实性如何。再说,我已决定不轻信网路传言(要是相信的话,我的真实身分就会变成「用其他笔名来写作,超爱BL作品的三十多岁资深女性作家」了)。
我个人并不讨厌这名男声优。
我觉得他的声音和演技都很棒,很适合饰演一开始虽然胆怯,但不久后就逐渐变得坚强的真。
不过,只要看到他开心地与似鸟交谈——
这名男声优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想把似鸟带到我不知道的其他世界的邪恶魔法师。
话虽如此,这从来就不是我能说三道四的问题,所以此事没有问题。
「先告辞了。」
我和责编说了这句在任何时间和场合都能使用的方便招呼语,正打算通过他们身旁时。
「啊,老师!请等一下!」
那位男声优非常直率地向我搭话。由于声音和真完全一样,所以我误以为自己进入了《VICE VERSA》的世界。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后,他便问我:
「喂!你觉得她的表现如何?」
她,当然是指似鸟。表现如何,当然是指演技。
我很惊讶,但似鸟好像更惊讶。
「…………」
她将那双大眼睛睁得比平常更大更圆,让人觉得眼睛宛如要从镜框中飞出来似的。
我只瞥了似鸟那样的脸庞一眼,立刻就将视线移到男声优的端正脸孔上。
「表现得可圈可点。」
我非常坦白地,清楚把话说完。
那位男声优不是镜子,所以我不晓得自己当时露出了什么表情。
而且,我也不明白那位男声优为何会忽然露出微笑。
「我就说吧?我刚才也在跟似鸟小妹说这件事。」
只不过,当男声优如此说:
「我记得老师你才十七岁对吧?」
我深深点头后,他就用手掌比着似鸟说:
「据说她十六岁喔。真令人难以置信,你们两人都太年轻了吧。」
接着又突然感慨地说:
「从今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
不,等等啊。这个人应该才二十五岁而已。
当我来不及理解他的话,呆呆地愣在那儿时。
「似鸟小妹,这位老师今后还会写出能够改编成动画的作品喔。透过气味,我就知道老师拥有那种眼光。我这个人耳朵特别灵,长相也不错就是了。也就是说,今后也许还会受到老师关照,所以你最好趁现在先跟老师握手,以增加往来的机会。」
男声优说出不知该怎么吐槽才好的话,同时催似鸟伸出右手。
似鸟慢慢伸出纤细的手臂。
「我是新人,今后也会努力饰演蜜可,请多指教。」
「…………」
我好不容易才伸手握住她的手。
毕竟我这辈子还没跟女孩子握过手。
「谢、谢谢你。」
我一边那样说,一边触碰到的似鸟那只手——
非常非常——
冰冷。
我正沉浸在回想中。
「呀喝。」
因此,当似鸟不知不觉坐在我身旁,并以能感受到呼吸的超近距离对我打招呼时,我相当惊讶。
「哈呀呜!」
我边发出怪异叫声,边扭动身体,导致背部撞到窗框。似鸟笑着问我:
「这是哪一国话啊?」
「…………」
在速度渐渐增快的车内——
刚才回想中的上周那个似鸟,与现在人在我眼前的似鸟,这两者的反差让我感到很苦恼。
不,我知道两者都是似鸟绘里。
我明白往返于不同世界的人其实是我。
「老师,你露出了遥望远方的眼神。你在想些什么呢?是下部作品的剧情吗?」
「嗯,算是吧。」
我立刻回答,虽是谎话却说得很顺。不,这也不算谎话。我可以坚持说,我想的全都与下部作品的剧情有关。只要我去写以「同班同学是声优」为题材的轻小说就好。
「喔,真帅气,好像作家喔。」
「…………」
「耶?惯例的回答呢?」
「……我就是作家啊。」
「很好很好。」
比起拘谨地使用敬语的似鸟,我比较喜欢那个笑着把装有洋芋片的超商购物袋递给我——
「拿着!这是今天的猪排盖饭。」
那样对我说话的似鸟。
哎呀,这里说的「喜欢」指的终究是比较两者时所用的词。
我一面从袋子中取出海苔盐口味的洋芋片与瓶装茶,一面听似鸟说:
「我想到了许多想要问的事,所以我就先把那些问题记下来了。」
「好像杂志的访谈喔。老实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之前很烦恼今天该说什么才好。」
「哎呀哎呀,多谢夸奖。」
似鸟取出小记事本,并打开来。
匆匆瞥到的那一页,写满了漂亮的字。
「啊!」
大概是因为不能先透露问题吧,所以似鸟不给我看。
到了这时间,果然就会肚子饿,所以我心怀感谢地吃洋芋片、喝茶。
我姑且也有问似鸟要不要吃,但她跟之前一样,一片都不想吃。
因为,那毕竟是要请我吃的谢礼?还是她觉得在列车上吃东西不好看,所以婉拒?还是说——她在上车前已经先吃了一包?
虽然不清楚她的本意(最后那个假设大概不用考虑),但我也不能硬是逼她吃。我津津有味地吃了约三分之一包后,就将洋芋片袋子卷起来,然后也喝了茶。
「那么——请发问吧。」
接着,在顶着强风前进的列车内,我如此说道。
距离目的地还有将近三小时,应该能进行相当长的访谈。
「首先……我不晓得这件事能不能问……」
似鸟罕见地支吾其词。
「咦?嗯……」
为了应付突如其来的发问,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似鸟带着很不好意思的语气继续说:
「呃,本来我是觉得……这种事不该问。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好奇。」
似鸟到底想要知道我的什么事呢?我感到害怕,打了几个寒颤——
「啊。」
我立刻想到最有可能的事。若是那件事的话,应该不用担心。我内心松了一口气。
然后,为了先确认此事,我问她:
「该不会是——关于收入的事吧?」
「你是超能力者吗……?」
愣住的似鸟如此回答。
「不,我是作家。」
我先是那样回答,接着又补充一句:「不是吗?」
似鸟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答对了……就是钱的事情……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没有礼貌。」
接着,她对我露出坚定的神情。
「不过!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知道此事的人,如果对方同意,我就会想问。因为,我甚至觉得,在今后的人生中,能够让我问这种事的人大概不会再出现了。」
面对展现出强烈意志的似鸟,我很干脆地回答:
「嗯,可以啊。」
询问他人的收入,这的确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这种事连我这个高中生都懂。
以下这件事完全是题外话——
在牧羊业很有名的国家纽西兰,绝对不可以问牧场主人养了多少羊。这是因为,人们似乎只要透过主人饲养的羊只数量,就能计算出收入。
这是我在某本杂学书上看过的知识,不晓得是真是假。只不过,如果要去那个地方旅行,就可能会问这类事情,所以我觉得还是先注意一下比较好。
言归正传。
我知道,询问他人的收入是件很没礼貌的行为。
不过,我也很清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的确会想要了解特殊职业工作者的收入。
我也从小就想知道作家的收入。所谓的「靠版税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还有,要缴多少税金。
当自己实际当上作家,拿到版税,有过报税的经验之后,才逐渐了解这些事。
关于收入——
我当然不能和不知道我是作家的人聊这种话题;若是对方知道我是作家,我觉得我能够正常地将它当成话题。
母亲当然不用说。到目前为止,我也曾在编辑部、开完会后的聚餐、前年与去年的尾牙等场合上遇到前辈作家,与他们直言不讳地谈论这类话题。
我们当然不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当我的书开始畅销时,前辈作家们告诉我关于「节税」的事。
其中几人当场就告诉我他们的年收入(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超畅销作家的年收入特别与众不同)。
我不会把他们的年收入告诉其他人。同时,我不认为似鸟会口若悬河地把我告诉她的事情说出去。
再说,我也完全不认为,似鸟接近我的目的是为了钱财。
或者我该说,虽然只是猜想——
我甚至觉得似鸟她家应该很有钱。
听到我答应后,戴着眼镜的似鸟一脸担忧地反问:
「真的可以问吗?关于钱的事情……」
「嗯,没问题。不过,基本上要保——」
「我不会说出去!我发誓!」
我话都还没说完,她就如此回答。
决定要告诉似鸟后,为了慎重起见,我先起身环视车内。
今天车上相当空,只有两个人坐在很前面的位子。
作家的收入。
如同一般入所知道的,作家的收入主要来自于书籍的版税。
此外,似乎还有刊登在杂志或报纸上的「稿费」、演讲时的「演讲费」、漫画化或影像化时的「原作使用费」或「权利金」,但我还没拿过。
由于动画还没制作完成,所以我尚未收到这部分的相关费用。
「所以,说明范围只限于文库的版税。或者我该说,我只能说明版税的事。」
「嗯嗯。」
「那么,在说明能拿到多少版税前——我要先说明版税的定义。」
「就是著作权的使用费对吧?由于出版社会利用老师拥有的著作权来出书,所以这笔钱就是支付给老师的『权利使用费』。」
「答对了,真有你的。」
「其实,在设计问题时,我有先稍微在网路上查过资料。当时我也查过这笔收入为何会叫做『版税』!实际上并非税金对吧?」
如同似鸟所说的,版税并非税金。
以前在出版书籍时,会在最后面的「版权页」贴上一种盖上作者印章,名为「检印纸」的小纸片(有的会直接在书上盖上印章)。出版社会依照使用的检印纸数量,支付金额给作者。
由于这种体系与「印花税」很像(有如缴纳税金给作者),所以被称为印花税(注:原文为「印纸税」),然后又被简称为「版税」(注:原文为「印税」)。
顺便一提,印花税指的是——出版社在制作书籍时必需缴纳的税金。书籍制作者的纳税方法为,购买相应价格的「印花税票」,将其贴在书籍上。
最后,人们放弃这种麻烦的方法,不再使用检印纸,所以此制度遭到废除。
在比较旧的书籍中,书的最后面会印上「检印制度已废除」这句话。我也曾在古书店内看过。
「哎呀,就算不知道那种历史也……总之,出版社会支付名为『版税』的权利使用金给作家——金额会依照版税率来计算。」
「嗯嗯,那大约是多少呢?」
「一般常见的版税率为10%。我的情况也一样,不含消费税的文库本售价的10%会成为版税。」
「一直不变吗?」
「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变。我当然希望能够增加。虽然我曾听说过,超畅销作家的版税率会提高,但我并不晓得实际情况如何。」
「我懂了,那我就用10%来记。也就是说,书一旦卖出去,定价的10%基本上就会成为老师的收入对吧?」
似鸟为了确认而发问,我则摇头说:
「不,不对。」
「咦?」
不是「一旦卖出去」。
而是「一旦印出来」才对。
书首先会被印出来,意思等同于「被制作成商品」。
「版税金额会取决于书籍的印量。」
「那么,我举个极端的例子——」
我知道似鸟想表达什么,所以我继续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假设有本书印了十万本。因为出版社估计该书大约能卖那么多——但是,开卖后书却完全卖不出去,实际销售量为五本。」
「真的很极端!那就表示,只有他和他的家人买了那本书对吧?」
尽管似鸟一脸笑嘻嘻地说,但我自己说出那些话后,却感到有点心痛。那位作家会是什么心情呢?就算是我,也可能会变成那样。
哎呀,由于我的书实际上很畅销,所以暂且不提这个。我继续说:
「不过,该书作者能够拿到十万本书的版税。假设文库本一本卖五百日圆,10%就是五十日圆,再乘以十万,就会变成五百万日圆。」
「是喔……我之前都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依照销售量来计算。」
「我先说明一下,其实那种体系也是存在的,我有听说过。而电击文库是依照印量来计算。」
那么,假设我能拿到书籍售价10%的版税。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电击文库出版的是文库本。若要说明何谓文库本的话,时间又会拉长,所以我决定省略——总之,就是小本的书。
文库本的售价一般介于五百到七百日圆之间。售价取决于各种要素,最容易理解的要素就是——
「书的厚度?页数?」
「是的,基本上,页数越多,单价越高。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项会决定售价的重要因素……其实就是印量。」
「怎么说呢?」
「只要一次制作大量相同的物品,该物品的售价就会下降……可以说是以量制价吧?」
「那么,如果有两本书页数完全相同,价格却不同的书——」
「较便宜的书会印制比较多本——也就是畅销作品。」
「原来如此……」
「我当然也不知道价格与页数、印量之间的详细数字关系。我去问责编售价的决定方式,责编是这么告诉我的。」
「售价不是由老师,也就是作者来决定的吗?」
我摇头说:
「是由编辑部决定的……或者应该说是出版社。只不过,如同我一开始说的那样,书的厚度越薄,就会越便宜。以《VICE VERSA》系列来说,售价大致上在六百日圆左右。其实我是想让书变得更薄更便宜的……」
「咦?——为什么?」
似鸟着实地吓了一跳。
会感到意外也不奇怪。毕竟,书卖得比较贵时,作家的收入也会相对地增加。
即使如此,我还是说出了我的想法。
「这是因为……轻小说的主要读者群介于国中生到高中生之间,年纪更小的小学生也会看。我认为,读者基本上是拿零用钱来买书的,所以即使只便宜十日圆,也会让读者感到开心。」
「啊……这么说来,的确是呢。越是喜欢这种书,就会越想要看其他作品吧。」
较厚的书,内容当然也会相对地充实。就算是作者,也会觉得值得一写。
「我存下零用钱后,终于能买新书了!」
即使如此,当我收到年纪比我小的书迷寄来的这类感想时——
我还是会觉得,就算便宜十日圆也好。
我当然也希望,用较低的售价来吸引更多人买书,使最后的销售量(与版税收入)提升。
我之前说过,会为了提升易懂性而增加换行次数。包含这些行为在内,我总是感到左右为难。
我继续说明关于版税的事。
「书的定价取决于各种因素。版税率为10%。要算出版税金额的话,还差一项要素——」
「印量!」
「答对了。」
「不过,印量是如何决定的呢……?」
只要一谈到印量,就是在谈收入的事了。
对作家来说,累计印量=至今所获得的版税。宛如纽西兰的羊只数量一样。
当我打算说明此事时,车掌来了。今天的车掌是男性。
我们跟平常一样,出示车票让他盖章。
说明暂时中断,我歇了一会儿,并喝了茶。
车掌离去后,也没有新的乘客坐在我们附近。
我心想,关于印量的事,该从何说起呢——
结果我发现,还没有好好说明何谓印量。
「那个……我从刚才就一直提到『印量』这个词……」
「嗯。」
「印量可以分成『首刷印量』、『再版印量』,以及『累计印量』。」
「嗯?」
似鸟一脸不解地皱起眉头。
「依序简单说明——」
首刷印量是指,书籍第一次印出来的本数。若是有一定销路的作品,像是系列作的续集等,首刷印量就会比较多。
再版印量是指,因为印出来的书很畅销而追加印制的本数。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累计印量是指,首刷印量加上到目前为止的再版印量。不过,累计印量也会分成「该书的累计印量」、「该系列的累计印量」,以及「该作者的累计印量」。
「原来如此。我经常在新闻中听到『某超畅销小说的累计印量达到百万本,首刷印量却只有数千本』这类报导。」
「那种书一开始并非话题之作,等到窜红后一再地再版,结果就变成那样。再版印量也可能会一下子达到几万本。」
「那么,也就是说,首刷印量与再版印量都没有固定的数字对吧?」
「没错。首刷印量取决于各种要素,如果是知名作家的畅销系列,印量当然会变多。」
对作家来说,首刷印量越多越令人开心。
理由有两个。第一——
「当首刷印量越多,就能一口气在书店内摆放越多书,使书容易被买走。」
「一开始就容易买到的书,本来就比较容易窜红啊。」
另一个原因是,版税会增加(当然是指用印量来计算的情况)。
「因此作家们每天都会努力祈祷首刷印量能够增加。」
「祈祷是很重要的对吧,毕竟心诚则灵嘛——那么,老师的《VICE VERSA》第一集的首刷印量究竟是多少呢?」
先不管再版印量——
我说出了自己这部作品的首刷印量。
「《VICE VERSA》第一集的首刷印量为两万七千本。」
「那样……算多吗?还是算少呢?」
似鸟问道。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问题。
若是不熟悉出版业,就会对这个数字完全没有概念。话说回来,责编当初告诉我这个数字时,我也战战兢兢地问过同样的问题。
责编回答我:
『大致上与电击小说大赏的得奖出道作相同喔!虽然你没有得奖,但起跑速度是相同的!』
似鸟高兴地大声说:
「好厉害!算是很不错耶!」
「就是说啊。老实说,我非常开心。」
虽然我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但我从其他出版社旗下的作家口中得知,两万七千本这个数字其实「相当多」。因为是电击文库,所以才能印那么多本。
那位作家说,他的出道作的首刷印量在两万本以下。他说,这种差距还是得归功于业界规模最大的电击文库的力量。这些事我当然没有告诉似鸟。
出书之后能让销售量提升的因素,当然还是作者本身的能力。他让我了解到「只要写出真正有趣的作品,就会受欢迎」这个重要的道理。
先不提这个,我继续说明自己的事。
「然后,两万七千本的版税终于进到我的口袋。第一集的售价是五百九十日圆。」
「也就是说……」
身旁的似鸟开始思考,我则老实地仰赖文明的利器。我的脑袋没有好到能用心算算出这笔数字。
我从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输入密码解除锁定画面后,启动计算机软体。
接着迅速地输入数字。
算式为「590×0.1×27000」,所以答案是一百五十九万三千(日圆)。
就在我打算念出这个数字的瞬间。
「是一百五十九万三千日圆对吧。」
似鸟很干脆地说。
「咦?」
我一边发出惊讶声,一边往右转头。
「嗯?不是吗?」
似鸟若无其事地问。
「不……没有错。」
似鸟手上没有拿手机,记事本也没有翻开。
就算她想窥视我的智慧型手机画面,也办不到。由于我经常会在电车上记录创作灵感,所以我在萤幕上贴了防止窥视的保护贴。
如此一来,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你是用……心算吗?」
「嗯。」
「怎么算的……?」
「先乘以三万,就能算出一百七十七,然后再减掉一成。」
「啊,嗯,原来如此……」
听她这么一说,算式的确没有那么复杂——
不,还是一点都不简单。
她用心算算出答案所花费的时间,和使用计算机的我相同吗?似鸟到底是有多聪明啊?
「真厉害啊……」
我发自内心地赞叹,并如此嘀咕。
「嗯,我也深有同感。」
接着,似鸟一边上下摆动脸部与眼镜,一边笑着回答。
「什么?」
「因为,一百五十万可是一笔巨款喔。」
「啊,你是指那个啊……」
「嗯?」
列车顶着强风顺利地往前奔驰。
除了列车的噪音以外,偶尔也会听到风鸣声。到目前为止,列车并没有误点。
哎呀,比起翻车,误点还算好的,反正只要能在今晚抵达东京就行了。
「就是说啊……一百五十万日圆是一笔巨款啊……」
我暂时忘掉自己与似鸟之间的「重重误解」,老实地说出感想。
对高一的我来说,一百五十万日圆的确是一笔高额巨款。这么说来,我想起来了。我当时也同样自己计算过,并被那笔感觉很不真实的数字吓到头晕。
「多到可以买车了耶!」
我独自在房间内那样大叫着。
我明明连驾照都没有。
在继续说明下去前,我想起一件忘了说的事。虽然那是一件非常琐碎的小事,我还是决定姑且先说出来。
「抱歉,有件事我说错了。事实上,我拿到的不是两万七千本的版税。」
「咦?」
似鸟比想象中来得惊讶,于是我赶紧说:
「啊,不……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啦。大致上是将近两万七千本没错!说得更正确一点……我拿到的是『两万六千九百五十本』的版税。」
「那么……那五十本跑去哪了?献给天使的礼物?」
「不……又不是酒。」
虽然我不晓得似鸟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或是没什么差别,但我还是稍微吐槽了一下。「献给天使的礼物」是指,用木桶来酿酒时,挥发消失掉的部分。
「不过,两者也许很像。」
「怎么说?」
「那五十本是被当成样书使用。可以想成是,只有那些书无法销售出去,所以也不会产生版税。当然,我不知道其他编辑部是否采用相同制度。」
「原来如此。天使是编辑部啊!」
「不过,哎呀……由于计算很麻烦,所以我想,就用两万七千本算出来的约一百五十万日圆版税继续说明吧。」
「了解。」
因此我人生中的第一笔版税就是这样计算出来的,至于我是在何时、如何拿到这笔钱的——
「当然是透过银行汇款。责编向我询问我的户头帐号。我一说我没有户头,责编便说『那么,你就去开个户吧』。于是我就到大银行最近的分行开户。当时,柜台的大姐姐教了我许多事,还问我说『你开始打工了对吧』。」
当我说到这边,似鸟的眼神变得很锐利,并突然转换语气说:
「喂喂,才不是什么打工咧。这个人可是在电击文库出道的职业作家哦?被尊称为老师的作家耶?」
如果似鸟陪我一起去开户的话,她真的会那样说吗?光是想象那种画面,就觉得很有趣。
「啊哈哈——不行不行,怎么可以泄漏我的身分呢。」
「啊哈哈——然后呢?」
不寻常的金额忽然汇到只存了一千日圆的户头内,时间是在——
第一集发售那个月的隔月,也就是九月底。
在那时的稍早前,我曾收到一张ASCII MEDIA WORKS寄来的明信片。
翻开贴住的部分后,我发现内侧部分是一张「付款明细表」。
上面记载了「书名」、「版数」、「会计科目(版税或稿费等)」、「摘要(本数、金额、版税率等)」等各种资料。
当然也包含了金额。
「是刚才的金额对吧?」
「不,比那个来得少。」
「为什么?」
「因为要扣除税金。」
一旦详细说明,时间就会拉长,所以我只简单地告诉她我收到的汇款金额。
钱(版税)在汇到我的帐户前,会先扣掉「所得税」。这叫做「预扣所得税」,是国家为了防止纳税人逃漏税而采用的预先扣税制度。
由于预扣额会根据收入多寡有所不同,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这是因为,「税率」会随着收入金额多寡而改变。收入越高,税率也会变得越高。这就是名为「累进税率」的制度。
「难懂的事先摆一边,版税会先扣掉税金后再汇给我。因此,我每年都必须很努力地向国家要回溢缴的税金……这件事就等到之后再说。」
我心想,还得记得说明「这件事」才行——
我暂且继续说明关于作家的收入。
「扣掉税金后,第一集首刷部分的版税顺利汇到我的户头内,我感到很开心。」
「恭喜你!」
「谢、谢谢。不过,托你的福,《VICE VERSA》卖得很好,当时已经再版了。」
「如同你刚才说的,是指追加印制更多本的意思对吧?」
「没错。读者会购买陈列在书店内的首刷书。书籍很畅销时,书店就会跟『经销商』说『这本书请再多进一些』。」
「『经销商』是指?」
「那个……正式名称是『出版经销商』,指的是协助书籍在出版社与书店之间流通的业者。」
「是喔。」
「经销商收到书店的订单后,就会向出版社调书。如此一来,出版社就会将仓库里领出来的书交给经销商,经销商再送到书店。」
「原来如此……出版社保有某种程度的库存对吧。说得也是,毕竟书无法一下子就印出来嘛。」
「没错。当订单增加,库存减少时,出版社就会说『好,再版吧』。」
「嗯嗯。」
「判断是否要再版的人,当然不会是作者,应该也不是编辑部,我猜大概是业务部吧。」
「是这样啊,原来如此。」
「至于再版印量——大多会介于两千到三千本之间。我的经验是这样,从其他作家口中听来的也是这样。」
「两千到三千本啊。如此一来,老师会拿到的版税——就会介于十一万八千到十七万七千日圆之间。」
又是心算啊,我深深地了解到,我的脑袋与似鸟的脑袋构造完全不同。
我觉得就算现在夸她,也无法达成共识,所以我继续说:
「什么都没做就能拿到那么多钱,真是令人感激。」
「就是说啊。毕竟完成一项工作后,该工作的报酬又变多了嘛。」
我点点头。拿到那笔钱后,我觉得「不劳而获」这句话说得真好。
「如果人气飙高,销路大幅成长,供不应求的话,就会再加印数千本,不对,是数万本。哎呀,那个,我也……」
「哇!」
「嗯,先别管那种『未来的事』了——」
我用双手做了一个从大腿上把行李搬到窗外的手势后,似鸟便朝着窗外挥手说:
「暂时搁在这里啊……再见……」
我的首部再版作品是《VICE VERSA》第一集,印量为三千本。
时间是八月某日,正处于一般人所谓的盂兰盆节假期。
母亲从事护士工作,盂兰盆节与年末都没放假。独自待在家中的我,趁着暑假从早到晚写小说。
责编就在那时候打电话过来。
「要二刷了喔!恭喜你!」
第一次的再版会特别称为「二刷」。
我不清楚这算快还是慢。
「谢谢!」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很高兴(后来责编告诉我,虽然有更快进入二刷的作品,即使如此,我还是算快的)。
当沉浸在喜悦中的我打算挂掉电话时,责编说:
「所以,如果有误植需要订正的地方,最晚请在明天联络我。」
我反问:
「啊?那是什么?」
关于误植的订正——
「虽然有点偏离收入的事,不过以连贯性来说,现在这个时机最适合……我可以说明吗?」
「当然啰,请说。」
误植原本指的是「排字」时出现错误。
也就是,活字印刷的排版工人(负责排列、组合活字的人)出现失误,负责检查是否有错误的工作就是校正。
人们现在当然已经不使用活字印刷术了。因此,在现代社会中,一说到误植,指的就是一般的「错字」。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我上周曾说过,身为作者的我在写作中要进行检查,接着交给责编与校阅人员检查,最后我要再检查一次——
即使如此,还是会出现误植。
基本上,这是我的疏忽(而且没有任何人发现)。
责编也可能会罕见地发生失误(而且没有任何人发现)。目录部分与故事概要等处的误植就属于这一类。
「蒙混过好几双眼睛而问世的误植——会在二刷,也就是第一次再版中被修正。因此,责编告诉我决定二刷时,也会同时请我尽快把修正好的部分寄过去。这是因为,出版社想要赶紧再版,以免商品缺货,错过销售时机。」
「原来如此……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书籍的修正是这么一回事啊。」
似鸟一脸佩服地点头说。这种事我也是当时才知道。
「在那之后,老师你?」
「毕生第一部作品的出版让我感到非常开心,接着我为了撰写下一集而重看了第一集,但我没有发现误植的地方。于是,我又再次一字一句地检查——」
「没有找到?」
「找到了五个错误……」
在《VICE VERSA》的首刷第一集中,目前已掌握到的错误有五个。
有一处漏掉了句号。
有一处「裾(注:发音为SUSO,意思为下摆)」的注音假名写成了「sode(注:汉字为「袖」,意思为袖子)」。
应该采用「わたし」来自称的艾玛,在某一处用的却是「私」。(注:两者意思都是「我」,但前者为平假名,后者为汉字)
原本要打的是「征服世界」,却打成了「制服世界」。(注:「征服」与「制服」的发音相同)
另外,有一个地方,真与辛的标示完全颠倒。
「关于最后的失误……我在写作时,心想『绝对不能犯这种错』……所以当我找到错误时相当沮丧。」
由于真与辛的发音相同,所以汉字变换错误很常发生。话说回来,每次都要一一更改汉字变换选项,实在很麻烦。
自从我发现那个失误后,我便开始利用「把词汇登录在日文输入词典中」这项功能。我只要输入「し」,变换选项中就会出现「辛」。也就是说:
しんはいつた。
变换→真开口说。
しはいつた。
变换→辛开口说。
しんはしのむなぐらをつかんだが、しは、だまつてしんをにらみかえすだけだつた。
变换→真揪住辛的衣领,辛却只是默默地回瞪着真。
不限于《VICE VERSA》,据说几乎所有书籍的首刷都会出现某些误植。超畅销作品的首刷书之所以会被人以高价收购,应该也跟这方面的趣味有关吧。
话虽如此,由于我想要尽量写出没有错误的书,所以首刷书总是让我感到害怕。
在后来发行的八集中,虽然我事前拼命地检查——但正式出版后,还是会找到某些误植。
「不过,我还没出现过传说级的误植。」
「『传说级的误植』?有这种东西吗?」
似鸟讶异地问。
「有啊,在历史上留名的误植还挺多的。」
我坦然回答。
「什……什么样的?」
尽管我觉得又会再次偏离主题——
由于我很喜欢误植这个话题,所以我还是说了。反正距离终点站还有一些时间。
出版的历史也可说是误植的历史,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的力量虽微不足道,现在也持续地刻划着这段历史。
其中特别耀眼,且号称世界第一的误植,就是名为「奸淫圣经」的圣经。
在这本圣经中,摩西十诫中的「汝等不可奸淫」一文,偏偏因为误植而漏掉了用来表示否定的「not」。
也就是说,意思变成了「汝等应当奸淫」。
在人类历史中,出现比这更夸张的误植的可能性——
我想应该是零。
「…………」
听完后,似鸟目瞪口呆,也就是愣住了。
虽然她一脸狐疑地觉得这世上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但事实上就是发生了,我也无可奈何。
在日本的历史上,也出现过传说级的误植。
即使归咎于误植,但那种虫的名称大概已经永远改变了。
那种虫就是相当知名的蟑螂。
据说它原本的名字是「御器啮」(注:发音为gokikaburi)。但在出版于明治十七年的日本首本生物学用语集中,其注音假名却被拼成了「gokiburi」。
由于该书只有发行首刷,无法进行修正。后来的书籍都参考该辞典,「gokiburi」这个名称变得广为流通,也就这样固定下来。
「喂……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你……不会是在编故事吧?这是老师所创作的小说桥段?」
似鸟的眼镜底下流露出怀疑的目光。
「我没有在编故事。」
我摇着手回答。
「哎呀,这类误植话题就暂且告一段落——」
我用双手做了一个从大腿上把行李搬到窗外的手势,把关于误植的话题丢到窗外。
「告一段落——那个,我说到哪个部分来着……?」
过多的题外话让我搞清楚正题说到哪。
「说到《VICE VERSA》第一集首刷为两万七千本,立刻又再版三千本……这个部分。」
似鸟帮我订正。
《VICE VERSA》真的很畅销。
第二集在十月出版时,第一集已经再版三次了,累计发行量超过四万本。
第二集的首刷印量同样也是两万七千本,没有比上一集来得少似乎是很了不起的事。第二集也同样在发售当月就再版了。第一集仍持续再版中。
到了十一月时,包含第一、二集的系列累计发行量达到约八万本。
于是年底时,我的户头内的存款金额——
约有四百万日圆。
「四百万日圆……真厉害……」
似鸟惊讶地睁大眼睛说。我当时的惊讶程度也差不多,或许比她更惊讶。
「我做梦也想不到,在出道那一年,作品就能卖得这么好,赚到那么多钱……」
这根本不是什么自谦,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想。
说来惭愧,第一集发行时,我曾预测过销售量,打好了如意算盘。
假设第一集的收入为一百五十万日圆,第二集的首刷印量会减少,所以用一百万日圆左右来算好了。我今年能赚到的,大约是两百五十万日圆,对我来说是非常高额的巨款。
「想得太天真了对吧。」
似鸟露出坏人般的窃笑。虽然知道那是在演戏,但我还是吓了一跳。
「算、算是吧……」
如果要我实际把四百万日圆此等巨款拿在手上,我甚至会感到害怕。幸好钱是汇到银行帐户。要是整叠钞票出现在我眼前,我可能会失去理智。
「可以随意使用那么一大笔钱……当然会害怕啊。真的很害怕。我当然是很开心啦,但这种愉悦总是伴随着恐惧。虽然拿到钱了,但我会告诉自己,不能任意花用。」
「事实上,你没有使用那些钱对吧?扣掉税金后,你几乎都存起来了。」
「老实说,我不需要花大钱。」
「喂,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老师的母亲对于你赚那么多钱有什么想法。那个……她有说什么吗?」
这个问题是我能够回答的,所以我便如此回覆。
「我的母亲只说了两件事。」
「什么事?」
「第一件事,『钱要用在自己身上』。也就是说,我完全不需要负担房租、伙食费等家庭开销。我本来是打算出钱的……」
「被母亲断然拒绝了对吧。我好像能够理解,因为那是家长的责任。」
「嗯,或许是吧……」
关于此事,今后的情况会稍微改变——不过我想,现在不说也无妨。
「另一件事呢?」
「嗯——『不要乱花钱!』」
「啊哈哈。任何人都会被那样叮嘱的。」
「就是说啊。因此,我想了几个花钱守则,印出来贴在书桌前。」
「是喔,什么守则?」
内容很简单:
·基本上,可以买工作用品(工具、资料)。
·不过,买之前要稍微考虑一下。不要冲动性购物。先查过价钱之后再买。
·有了存款,就不用担心将来的生活!
·平常不要随身携带巨款!
·别告诉任何人自己很有钱!
大致上就是这些。
「原来如此。严以律己啊,真厉害。」
「即使如此,我还是买了很多东西喔。」
我将戴在左手上的手表出示给似鸟看。
「这就是我用第一笔版税买的东西。《VICE VERSA》的回忆。出道那年的十月,从编辑部回家路上,我毅然决然下定决心买了。花了三万日圆。」
价值三万日圆的手表,也许还算是便宜的。
不过,我之前戴的是国中时代得到的手表,价值三千日圆,价值一口气就变成了十倍。顺便一提,那只手表的表带已经快要碎掉了,我怕会弄丢,所以将它当成怀表。现在则悬挂在盥洗室内。
「在今后的人生中,无论我买得起多贵的手表,我都不打算丢掉这只表。就算坏掉了,无法修理,我也会将它装饰在房间内。」
「宛如蜜可的围巾似的……」
似鸟开心地笑着说,嗯,没错,我也觉得很像。
真很珍惜蜜可在第一集送给他的围巾,天气寒冷时,总是会将它围在脖子上。
「另外,还有我之前说过的小笔电。」
我指着自己头顶上的架子。
背包内装有目前最实用的工作用品。事实上,用来装那些东西的背包也是后来用版税收入买的。
「此外还有这个,虽然一开始是母亲出的钱。」
我从口袋中拿出刚才用来计算使用的智慧型手机。
「责编对我说:『虽然不能强人所难,不过你有办手机实在是帮了我大忙。虽然不能强人所难,不过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说了两次!」
「哎呀,既然要在东京的饭店过夜,有手机还是比较好啊……高一时,我曾为了开会多次前往东京,我觉得手机是必要的,于是就办了。人生第一只手机就是当时最先进的智慧型手机。虽然价格很贵让我犹豫了,不过只要有了它,既能显示地图,也能查资料,还能透过『网路分享(Tethering)』功能,让笔电能够在任何地方上网,很方便喔!」
我很兴奋地聊起高一时终于到手的手机。
「哎呀,不过我之前倒是没有那么想要手机。」
这是事实。
我上高中时,母亲似乎打算买给我。老实说,我并没有那么想要。这是因为——
「我几乎不觉得手机是必要的。反正我没有能够通电话的朋友。只要有网路功能,我也许就不需要通话功能了!」
我爽快地把话说完。
「啊哈哈……」
似鸟姑且还是笑了。
「那么,你现在有好好地将它作为电话来使用吗?」
我一边看着手中的智慧型手机,一边回答:
「有在用啊,电话簿中的号码也增加了。」
「是什么人?」
「除了母亲以外,全都是工作上相关的人。」
「明明是高中生!」
似鸟开心地说。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并不寻常,但我不在意。我反倒觉得,电话簿中增加了这么多号码,是件很棒的事情。
「那么,我也算是『工作上相关的人』吗?」
似鸟问道,我则深深点头回答:
「当然啰。」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蜜可的声优。
动画与小说不同,必需集结众人之力才能够完成。他们既是重要工作上相关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伙伴」。
「那么——」
似鸟才一开口。
「所以说——」
就被我的话盖掉了。
「啊,请说。」
似鸟让我先说,于是我有些过意不去地继续说道。
话虽如此,要一直看着似鸟的脸说话,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因此,我望着前方座位的椅背,老实说出内心的想法。
「我真的很感谢所有参与动画制作的人员与声优。」
「…………」
「只要能力所及,我想要尽量帮忙。」
「…………」
「如果参与动画的所有人员都能感到幸福的话,我真的会很开心。」
说完想说的话后,我朝右侧瞥了一眼。
「…………」
这是为什么呢?
似鸟的表情好像有些落寞。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理由,但我知道这个话题不太妥当。
我把智慧型手机收进口袋。
「那个,我说到哪里来着……?」
我把过度离题的话题拉回正题。
「对了!既然聊到了收入,就得提到『报税』的事才行。」
我话一说完,似鸟就宛如要说「我知道!」似的竖起右手食指。
「我好像有听过!像是蓝色申报、红色申报之类的。」
「没错——不过,并没有什么红色申报喔,只有蓝色申报与白色申报。」
「咦?是这样啊。我以为帐目亏损时会是红色申报。」
似鸟一本正经地说。
我完全不晓得她是真的误会了,还是在开玩笑。
也就是说,我无法判断那是不吉之兆,还是演技——
这件事还是别对似鸟说。
我继续说明。
「第一年当作家就赚了四百万日圆的我,必须要在隔年的二月到三月之间报税。」
「我是有听过报税这个词,但具体上要做些什么?话说回来,报税是什么意思?」
我一开始也是一无所知。这项义务迫使我透过书籍与网路一一调查清楚。
「简单地说,就是指『确认自己赚了多少钱,并向国家申报』的行为。」
「原来如此,所以报税……不过,目的为何?」
「那个,答案有两个。国家为何要让人民报税,以及我为何要报税。」
「那么……先回答国家那部分。」
「这是因为,国家要收取税金。如果人民不照实申报的话,国家就不知道那个人赚了多少钱,该跟他收多少税金。」
「原来如此……那老师的目的是?」
「为了取回税金。」
「嗯?」
我刚才没有说明。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所得税与「所得」有关。
所得是指,赚到的钱(「销售额」)扣掉工作上所需的花费(「经费」)后所得到的金额。
「我有说过,版税在汇给我之前,会先扣掉所得税对吧?」
「嗯。」
「那是直接从销售额中扣除,与经费无关。」
「啊,原来如此……」
「因此,我会向国家申报,说明『由于我用了这么多的经费,所得为这个金额,我被扣了过多的预扣所得税』,请国家退还我溢缴的所得税。这就是我要报税的理由。」
「原来如此……那么,作家的经费包含什么内容呢?」
「首先是写作时所需的用品。以前的话,应该就是笔和稿纸吧,现在则是电脑与印表机等。」
「其他呢?」
「我觉得比较有名的应该算是资料吧。书籍费。由于看电影也算资料,所以DVD费也算在内。如果想要参考作品中出现的某样东西的实物,这个东西也会成为资料。另外还有……电话与网路之类的通讯费。前往编辑部时所需的交通费。如果有进行取材旅行的话分该费用——」
我一一列举出想到的事项,似鸟则持续透过点头来回应。
「房租与水电瓦斯费(注:主要为电费与瓦斯费)也算在内。不过,若平常生活也会用到的话,就无法全额补助,必需说明工作部分用了几成,只申报该部分。我就是那样做的。」
虽然还有许多例子,但我决定只说到这边。
「在报税时,我会在申报表中填写我当成经费来使用的金额,然后提交出去。」
正在听我说明的似鸟露出非常认真的表情。我曾在书上看过「若学生很优秀,老师就会教得很起劲」这句话,现在我实际体会到了。
优秀的学生发问:
「老师,在计算与证明该经费有多少时,必须要准备『收据』对吧?」
「没错。因此我在买东西时,不管怎样都会索取收据,并保留下来。」
「文字工作者要索取收据!」——以前在散文中得知此事的我,从投稿那天起,只要买了东西,就会保留收据。我会先把收据放进钱包,等回到房间后,再把收据扔进大型透明盒内。
不过,采用此方法时,一旦实际开始进行计算工作,就必须将大量收据进行分类才行。
也就是说,要依照资料、交通费等项目来分类。这项工作非常麻烦。
因此,我现在会使用多层式资料抽屉柜。事先在每一层抽屉写上会计科目,从钱包中取出收据时,就能分别放进各层抽屉内做分类。
我在网路上查过报税的方法。
并得知方法有两种。
一种是手续很简单的「白色申报」。
另一种则是「蓝色申报」。虽然手续比较复杂,但可享受相应的优惠措施,取回较多税金。
我听说,金额不太大时,采用简单的白色申报即可,所以我便那样做。
需要准备的资料为,依照会计科目分别计算收据的金额表。也就是用来说明「我用了这么多钱」的表格。
我使用电脑的电子试算表软体来制作这玩意。虽然说起来很简单,但分类收据与输入数字需花费相当多时间。
我带着这份资料、整叠收据、ASCII MEDIA WORKS提供的付款记录(我会在此时收到上个年度的全年汇整资料)与印章,前往税务署。
「很难吗?」
「实际上,也没有那么难。只要依照大叔职员说的填写资料,一下子就完成了。」
「后来……结果如何?」
「对方认定『我支付了过多的预扣所得税』,将名为『退税』的税金退还给我。日后,那笔不小的金额被汇到我的帐户内。」
「原来如此。」
「正因为是现在,我才能说得那么轻松。实际上,所有事都是我独自摸索出来的,所以真的很辛苦……老实说,这是我当了作家后,觉得最麻烦的事情。」
「不过,由于那是去年的二月,所以今年也已经报过税了吧?去年的年收入——」
我点了点头。
「我不会问金额……应该一直持续在增加吧?」
正是如此。
我去年的收入——惊人地超过了一千八百万。
第一二集的再版部分,加上第三到第七集的首刷与再版印量,合计约有三十万本。
「我不会问金额」,我开始思考似鸟说的这句话的含意。
那是指「再问下去就没有礼貌了,所以我不会问,你不回答也没关系」,还是「我刻意先不问,所以请你主动告诉我吧」呢?
我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茶,一边苦思。
虽然也可以告诉她,但我不希望她认为我在炫耀。
话虽如此,我已经说出第一年的年收入,她应该能够想象得到,收入会远比第一年来得多吧。
怎么办怎么办。
正当我在烦恼时,我听见似鸟的声音。
「举例来说,假设收入为一千八百万日圆……」
「咦?」
「税金会变成多少呢?税率也会大幅上升对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
「咦?知道什么?」
「咦?年收入……」
「啊,啊啊!我猜中了?」
似鸟既开心又有点害羞地说。
「完全命中……我还在想,你是怎么计算的啊……」
「这个嘛……动画化的消息是在今年一月公布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当时,在许多媒体上都公布了『累计发行量突破四十五万册的人气系列作!』这个消息对吧?」
我点头。
「第一年为八万册,当时则是四十五万册,减掉后就是三十七万册。不过,在广告界,那样的数字——」
「没错,会取概数。」
「『概数』?」
「嗯,意思是指,发表时会使用略大的数字来发表,让人比较容易理解——」
「就是那个!所以,我就用三十五万册来计算,算出一千八百万。」
「原来如此。」
这番出色推理虽令我感到惊讶,但也消除了我的烦恼,她确实帮了我大忙。
「没错,大约赚了这么多钱的我,面临了第二次报税。」
那是仅仅三个月前的事——
虽然我面临人生第二次报税,但我不想耗费一整天去计算。如果有那种时间,我想拿来写小说。
我明明快要复学了,能够运用一整天时间的日子也即将结束。
因此,我将此事交给专家处理。
「专家是指?」
「会计师。」
「啊啊。」
「去年的第一次与今年的第二次之间,其实有两项差异。」
「一项是聘请会计师,另一项呢?」
「嗯,改为蓝色申报。」
「出现了!蓝色申报!」
似鸟开心地小声喊叫,接着又歪着头说:
「——那么,那是什么意思啊?与白色申报有什么差异?」
「嗯,采用蓝色申报时,需提交更加详细的文件。因此,很难蒙混金钱流向,当然也会变得很难逃漏税。」
话虽如此,这么一来,大家都会选择白色申报,所以采用蓝色申报时可享受很多优惠。
那就是名为「扣除额」的优惠措施。扣除指的是「减去」的意思。蓝色申报的这项优惠措施会从所得中扣除规定的金额,需支付的税金当然也会变少。
另外还有一项重点。想要采用蓝色申报的话,必须在前一年提出「我明年要采用蓝色申报」这样的申请。我在进行白色申报时就事先申请好了。
我持续说了很久,感到口渴,而且似鸟也一样,于是两人都喝着瓶装茶。
由于两人同样地将瓶子往上抬,让茶流入口中,然后又同样地放下瓶子,所以看起来有如水上芭蕾一般。
似鸟因为这件事对我露出微笑——
我愣住了,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我不能只是回答问题,就算是谎话或演技也好,我也应该说些体贴的话才行。
我的脸一沉下来,似鸟便笑着问我:
「好喝吗?」
我照实回答:
「很好喝喔。」
「太好了。」
决定采用蓝色申报,并委托会计师来处理——
「那么,我来说明我具体做了些什么。」
「嗯。」
「我寄了很多资料过去,就只有这样而已。用来证明收入的支付记录,以及存折影本。为了证明我付过钱,还要准备依照各个科目汇整的整叠收据。」
「那么,会计师会负责计算收据、制作文件等所有事项吗?」
「没错。真的很轻松……我当然会支付相应的费用给他。像我这样全部丢给对方处理,费用会比较高。如果自己先依照会计科目来分类、计算,再把资料寄过去的话,费用就会比较便宜。」
「原来如此。」
「不过,这部分的费用也能算在『经费』内。比较过支付的金额和自己处理时耗费的时间……从结果来看,我觉得交给对方处理会比较便宜。当然,『反正我有时间也知道怎么做,我会自己处理!』这种人则另当别论。」
作家靠版税来赚钱。
版税在汇入帐户时,会先预扣所得税。
透过报税,要回被多扣的所得税。
我说明到这里。
「我说过很多次,当时的我并没有那么熟悉这些。我宛如在黑暗中摸索方向行走一般地,逐一处理每件事。」
「不过,编辑部有告诉你这方面的事情吧?」
由于似鸟非常理所当然地说——
「不,完全没有告诉我。」
我摇头说道。
「是吗?」
「编辑部没有义务为我解说那么多……话说回来,编辑们自身甚至也可能不懂那么多。」
「那么?」
「作家本人只能提升自己的知识。此时帮得上忙的……果然还是前辈作家。」
以我的情况来说,在进行白色申报前,我几乎没有获得任何协助。这是因为,我没有认识的作家。连蓝色申报的申请方式也是我自己查到的。
只不过,告诉我「只要雇用会计师就行啰」这件事的人,是某位前辈作家。
我跟他的开会时间一样,所以在编辑部不期而遇。那位前辈的作品我几乎都有看过,我很荣幸见到他。
在那之后,责编带我去吃饭。
当责任编辑有空,并像这样与其他作家约好时,就会以编辑部的名义举办餐会,邀请作家聚餐,也就是招待。
地点位在编辑部附近的「神乐坂」地区。我好像有听过这个地名。该地区有以前留下来的老胡同,并开了许多家料亭(注:高级日式餐厅)。
编辑部愿意在那种高价位餐厅内请我们享用美味的料理,我真的非常高兴。当然,我不会喝酒。
在聚餐时,我和那位前辈作家仔细地聊了很多事。
那位前辈知道我的作品正在热卖中,他详细地告诉我蓝色申报的事。而且,他还将他自己与作家朋友们都很信赖的会计事务所介绍给我。他真的帮了我大忙。
说完关于收入与报税的事——
距离终点站也只剩十五分钟。
似鸟问我时间,我一边回答一边出示手表。
「那么,剩下的时间很短,其他想问的事就下周再问吧。本周也很感谢你,非常有趣。」
「不客气。」
我想起来了,上周的确也说了这样的话。
当时,我说了读者来信的事来消磨时间。本周,她也会提问吗?毕竟我觉得回答问题比较轻松。
我一那样想,似鸟便说:
「老师……我有问题。」
「请说请说。」
我心想,还是这样比较轻松,并如此回答。
「那个……你觉得我上周的演技如何?」
她问了一个让我无法轻松回答的问题。
她直直地看着我,很认真地问。
我明显地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啊……算了,不用勉强……」
似鸟垂头丧气地说。
「那个,如果要我说出个人感想的话——」
听到我的这番话,她将眼镜对着我。
在这种状况下,我不会说谎,只会老实回答出内心的想法。
「如、如何?」
「在我的眼前,参与配音的声优们,演技都非常棒。真、辛、艾玛、普鲁托、蜜可等角色们真的都栩栩如生。」
我尽最大努力回答。
「……谢、谢谢你——谢谢!」
似鸟向我道谢。我又再次老实地说出我的想法。
「不过……配音结束后,我也有那样说喔。」
「嗯,可是,那个……其他人也在,所以我以为那是场面话……」
似鸟有些害羞地说。
「我可没有那么精明喔。」
我这个人不会演戏。话一说完,我突然觉得很在意,主动问似鸟:
「对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请说!」
似鸟笑着同意,于是我提出内心的疑问:
「似鸟你——是从何时开始演戏的?」
「…………」
看到似鸟目瞪口呆地愣住后,我心想,该不会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吧——
反覆思考三次之后,我不觉得这个问题有那么过分。
不久后,我想到似鸟大概不晓得我知道那件事吧。
「那个……似鸟朗读完《桃太郎》后,在教室内接受大家询问时,我听到了当时的对话——似鸟你说你在之前的学校参加过戏剧社……」
「啊!啊啊!嗯!没错!你是说那个啊!」
虽然我不知道——似鸟到底误会了什么,但误会看样子已经解决了,原本呆滞的表情开始动了起来。
「没错!我参加过戏剧社。当你问到『演戏』时,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我问错问题了,我应该问她「是从何时开始学习戏剧表演」才对。
「抱歉……我也许问的方式不对。另外,我好像偷听了你们说话,抱歉。」
「没关系!我明白了!戏剧社啊。请不要觉得这是在偷听。你就坐在我前面,听不到才奇怪吧,而且我也是在回答大家嘛。」
似鸟用平常的语气说,接着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
「国小时有稍微学过一点,从国中才正式开始学,我持续学了三年,直到转来这所高中。」
如此一来,她至少学了四年以上,怪不得演技那么好。我当然不认为光是这样就能成为声优。我想她应该还有接受其他各种训练吧。
「我一直就读国际学校。」
似鸟告诉我这件事,让我充分理解她英文那么好的原因。
「当时,带领戏剧社的老师——」
似鸟很开心地继续说。
「在指导演技前,总是会开心地说:『各位,变身成其他人吧!你们可以变成任何人哦!』」
「那是用英文吗?」
「当然啰。」
我脑中开始浮现出,外籍教师约翰先生或是珍妮小姐开心地在学生面前说话的场景。由于我听不懂英文,所以当老师流利地说着英文时,下方会出现字幕。
国一的似鸟也在那群学生中,除了比现在矮以外,长相和现在相同。同样留着一头黑色长发,戴着眼镜。
「是个好老师喔……她曾说过『来吧,演戏的时间到啰』——」
是珍妮小姐。
「对我来说,那句话有如变身成他人的咒语……」
我觉得很不协调。
接着,我立刻发现原因所在。
似鸟之前在跟我说话时,一定会看着我的眼睛。
这大概跟她是发问者也有关吧,她会遵守与人交谈时的礼节,注视我的眼睛。
我会对此感到害羞。我无法一面盯着可爱的女孩子看,一面持续与她交谈。
因此,我回避过好多次。我总是一边确实地感受似鸟的视线,一边望着前方座位的椅背,或是自己的膝盖。
不过,现在的似鸟不一样。
似鸟并没有看着我。
我一反常态地凝视着似鸟,但似鸟完全没有看我。
她的视线落在互相缠绕的双手指尖上。
「配音时也是如此喔。我总是会在心中默念。」
我脑中闪过,与剧本一起持续颤动的嘴唇。
「啊!那时也是!」
我不禁发出声音。
「咦?」
似鸟终于看向我。接着,她的视线从肩膀旁边看过来。
「那时……是指?」
她疑惑地顶着我看。我一边被这直视我的眼神镇住,一边回答:
「那个,就是在上周的配音现场……即将在B段中登场前,我看到似鸟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呜哇!好丢脸……被发现啦!」
此言不假,似鸟真的满脸通红地抱着头。
「我总是会在配音开始前做那种事……哇,好丢脸……」
原来如此,每次都会做啊,没有被发现吗?
「呜嘻……」
她依然在呻吟。这也许是我第一次觉得似鸟比我小一岁。
我对着她那副可爱模样说:
「那是英文对吧?你在默念什么?」
似鸟突然抬头看我,用流利的发音回答:
「It's time to play!」
发音和声调都完全像是外国人。
「伊此、台姆——兔、普累……」
我小声地用日式发音复诵。
虽然我不擅长说英文,但我会认真听课。
因此,我想我能理解这种程度的英文。
这里的「play」指的当然不是「游玩」,而是「饰演」。
「我省略了『It's』,所以默念的咒文为——『Time to play』喔。」
「Time to play」
「好了,演戏的时间到了!来吧,请脱离自己,变身为别人吧。我要化身为其他人啰。Time to play、Time to play。」
「这样啊,在饰演过程中,就能化身为其他人啊……」
「没错,能够变成任何人。任何人都办得到,老师也办得到。要试试看吗?」
「我?嗯……」
Time to play。
我一边在脑中默念——
我立刻觉得,我果然还是办不到。
我是作家,会写小说。
我能想出虚构的世界,写出虚构的对话。
不过,我不会演戏,无法说出虚假的话。
当我在思考要如何将此事告诉似鸟时——
列车内开始响起即将抵达终点站的广播。
所以,我最后还是错过了告诉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