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回砂石路上,朝西方前进。
附近一带均是起伏平缓的棕红色地面,群山座落于勉强目视得见的遥远处。既无河川也无森林,甚至可说寸草不生。明明春天才刚过去,晴天午间的气候与其说温度高,不如说阳光刺得人生疼。
加鲁尔已经习惯,并没什么问题,不过艾露希又如何——结果倒是出乎意料,她竟然也一脸若无其事。
「看来你说习惯旅行是真的啊。」
「欸?你以为我在说谎?」
「因为,你那身打扮。」
「我的衣服有哪里很奇怪吗?」
艾露希一脸讶异地摸起身体各个角落。
「也不是奇怪,就是不太像个旅人吧。」
「或许真的是这样——其实,背后有非常深刻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想我已经提过,我弄丢随身行李这件事了。」
「不是你弄丢,是根本就被偷走了吧。」
「……就是那时,我只有一件的外套也一起不见了。」
「外套?穿在你现在这件衣服外面吗?」
「嗯,无论天气是冷是热,我很喜欢那件外套,所以在户外几乎都穿著。」
「你的行李是睡在野外时被偷走的对吧,睡觉时有脱下来吗?」
「偶尔会,因为那天有点闷,所以我脱下来……像这样拿来盖,当作棉被。」
「然后一觉醒来,就不见了?」
「是呀,真不可思议呢。」
「……真亏你没被杀死啊。」
「唔……其实我有想过这件事。」
艾露希先是不满地鼓起脸颊,接著双掌轻拍。
「对方会不会是名好贼啊?」
「我只知道你是名烂好人。」
「烂好人?你是说……我吗?」
「我记得是这么说没错吧,就是专门形容你这样的人。」
「是这样吗……?」
艾露希伸指碰触下巴,同时轻轻皱起眉头思考片刻,结果既没给出肯定,也没给出否定的回答。
当太阳下山后,两人离开砂石路来到一处树丛旁露宿。不知为何,散发酸甜味道的荆棘树丛周遭都不会有虫靠近。
「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耶……」
「虫对我来说是没差,不过你大概会在意吧。」
「我真的有点……对蚰蜒没辙。」
艾露希躺了下来,一说完「只有,一点点……」后便瞬间发出鼻息声。
「……太快了吧。」
加鲁尔还不太睡得著,于是放下背包,坐下来默默望著满天星斗。其实要是他真有打算,甚至可以为了等待敌人来袭而让脑袋放空一整天,或是四天左右不睡觉。他早就熟悉如何不靠睡眠让身体休息的办法,因此就算身处休息状态,突然发生状况也能立即应变。
正因如此,在艾露希起身前,加鲁尔已先查觉到了那个。
是头发。
艾露希的头发发出淡淡的白金色光辉,并开始唰唰地波动。
加鲁尔屏气摆出弓步深蹲的下一秒,艾露希坐起上半身面向他。
蓝色双眸微微发光。
不对——加鲁尔察觉到。
眼前的人的确是艾露希,但一定有什么不太对劲。
「我明明刺了你。」
声音十分低沉。尽管声音的本质和艾露希相同,出声的方法却不一样。
「加鲁尔,你是何方神圣?」
「我也想问啊,你是哪来的家伙?」
「我不爽。」
「不爽什么?」
「别用什么『家伙』叫我,给我好好用名字叫。」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和时而欢笑,时而哀伤,时而不满,脸上总是很忙的艾露希相差甚异,简直就像不同人。
明明不管怎么想,眼前都是同一个人。
「我不知道名字,哪知道怎么叫你。」
「我叫艾露希,你明明知道才对。」
「真是这样吗?」
「……看样子你还不笨啊。」
她稍稍扬起嘴角,说出「露希艾」这几个字。
「这就是我的名字。」
露希艾稍稍扬起下巴眯起眼,用一副睥睨的眼神看著加鲁尔,和艾露希正好相反。艾露希的体态姿势明明很好,却总是以有点畏缩,含蓄的眼神看加鲁尔。
「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
「露希艾,你这家伙到底是谁?」
「我刚刚说了,别用『家伙』来叫我。」
她开始动手翻找口袋,大概是准备要拔出短剑吧。
「我不像艾露希那么天真。」
「毕竟我都被你刺了啊。」
「为什么你没事?」
「痛得很啊。」
「可是伤已经好了。」
加鲁尔回了声「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后,闭起嘴轻轻磨起牙来。他明白自己这种解释,露希艾肯定不会接受。
「与生俱来就这样。」
「怎么看都像人类呢,不过你是亚人吧。」
「劝你别追究我的事,毕竟帝国看我不顺眼啊。」
「反正艾露希都是魔法使了。」
露希艾轻轻哼了一声,同时似乎微微露出笑容。
「那个笨蛋总是大嘴巴。」
「所以露希艾你不是吗?」
「谁知道呢。」
「看来有隐情啊。」
「每个人都会有隐情,没什么特别的。」
露希艾仍未把手伸出口袋,不过明显已握著短剑。然而,加鲁尔看不出她的肩膀有在使力,简直一点都不紧张。看来她早就习惯了。
「要是你敢对艾露希出手,我就杀了你。」
「出什么手?」
「你心知肚明吧。」
「我不会吃了你,这我应该说过了啊。」
「你能保证吗——我不是这样问了吗?」
「我什么都不会做啦。」
「和艾露希不一样,我还没有信任你。」
眼看露希艾的双眼变得更亮,发出一股加鲁尔熟悉的气息——敌人的气息。代表露希艾如今对他怀有敌意。
「你最好牢牢记著。」
「知道了。」
「不准把我的事对艾露希说。」
「为什么?」
「不准说。」
「喔。」
「我会时时盯著你。」
露希艾说完闭上眼,吐了口气后缓缓躺平身体。
加鲁尔则是原地不动观察著她的模样。尽管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但也有可能只是装睡。要不要靠近看看,或是出声喊她?原本如此心想的加鲁尔最后决定放弃,再度坐到地上。
「隐情,是吗。」
※
在这之后,露希艾未再出现过。
一路上艾露希仍是艾露希,白天行走时不是聊闲话,再不然就是吃吃喝喝,到了夜晚则睡觉。
两人就这样在大致朝西,稍偏西北的砂石路上走了又走。
到了第三天,砂石路两侧开始有树木包围,高低起伏也增多,使得整条路变得左弯右拐。
第四天的下午,两人走到一处十字路口。路旁可以见到一排由旅行商人的亚人们摆设的滩贩,贩卖水、食物、水壶及一些旧工具。明明自从离开雷托村后,一路上别说鲜少碰到人,是连一个人都没碰上,结果到了此地突然变得人来人往。
十字路口的一角立著一道朝西方指的箭头路标,下方还写了一排文字。
「咦?上面写什么啊?『十』?」
听加鲁尔一问,艾露希便念起文字:
「写著『到柯卢塔波尚余十里』。」
「我记得一里等于三十六町吧?」
「是的。然后一町等于六十间——」
「其实你越说下去,我越不懂啦。如果只有十里,照目前的速度走,明天就到了吧?」
「就快抵达了,真期待呢。柯卢塔波,感觉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快活耶。」
「会吗?」
加鲁尔迟疑了一会后,说:
「柯卢塔波,好像在哪听过。」
「真的吗?」
「嗯,是哪里啊……啊,我想到了,蜜哈可小姐的弟弟,好像叫拿达托吧。记得塔葛多先生说过,那名弟弟人似乎就在柯卢塔波。」
「假如可能的话,希望能见上拿达托先生一面呢。」
艾露希仍将白花插在头发上,看来就算花早已枯萎,她依然舍不得丢掉。
这一晚有许多人在路边露宿,许多辆由大槌牛拉的牛车也排排停放著。整颗头又硬又大,形状宛如一把大铁槌的大槌牛速度虽比马或龙来得慢,却更强而有力且耐操。至于牛车是大小辆皆有,之中也有牛车大得不输给由六至八只挽龙拉的军用龙车。每辆牛车都堆满了货物,车轮深深陷入地面。
「加鲁尔,你看……」
当某辆牛车经过时,艾露希扯了一下加鲁尔外套的衣角。那辆牛车可能载了太多货物,堆叠的方法也不太对,使得车身微微倾斜。
「什么?」
「车上有人。」
那辆牛车上的确坐著人——或者该说载著,甚至堆著比较妥当吧。而其实,并不只有那一辆牛车是如此。
加鲁尔早就注意到,这里载著亚人的牛车绝不在少数。更正确的说法,几乎绝大多数的牛车上都挤满了亚人。虽然全都称为亚人,实际上种类可说五花八门,而如今牛车上载著的货物看上去大半都是长得像蜥蜴,以及全身毛茸茸的亚人。
附近一带已十分昏暗,每辆牛车也都停下来了,却似乎没有人打算把牛车上的亚人放下来。载著亚人们的每一辆牛车,后方货台全以看起来十分坚固的牢笼围住。除此之外,亚人们不是戴著手铐,就是被用绳索绑住手脚,想自己下车也没办法。
「是有人呢。」
「那些人简直像被关起来似的。」
「嗯,他们的确是被关起来了吧。」
「怎么会……」
这时艾露希可能觉得直接问当事者比问加鲁尔快,迅速走近牛车。
「那个,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一下吗?」
「艾露希。」
加鲁尔出声叫住她。
「劝你别那样做。」
「咦?为什么?」
「因为那些人是亚人,才像这样被载送著。」
「你是说只要是亚人,就会被关进牛车的货台,被这样载送著吗?」
加鲁尔叹了口气。艾露希明明懂得帝国通用语,却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
「那些人大概是三等种或四等种吧。」
「我知道帝国区分亚人的制度呀。」
原本姿态已有点畏缩的艾露希这时更缩下巴嘟起嘴,或许是在表达她生气了,但实在没有迫力,一点都没有。
「三等种及四等种亚人的分类标准,是依照日常生活能否以双脚站立行走来判断。三等种亚人包含了有鳞人、有翼人和全毛人等人,其中除了同时以双脚站立及四脚爬行的人以外,也有因帝国直接指定而被列为四等种的情况。」
「比我知道得还多嘛。」
「我有好好学习这方面的知识。虽然我认为依照外观和生活水平来区分人根本大错特错,简直毫无意义!」
「你对我生气也没用啊。」
「我不是对加鲁尔你生气。」
在牛车旁生火煮食吃吃喝喝的男人们不时偷瞄加鲁尔及艾露希,连牛车中那些亚人也一样。
加鲁尔见状说了声「走吧」,便拉起艾露希的手腕离开砂石路上。艾露希虽显得不太高兴,倒也没有反抗加鲁尔。
「既然你都知道这些了,当然也晓得三等种和四等种并不被当成人看这回事吧?」
「……这和那些人被关在牛车里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那些人应该是货物吧。」
「人才不是货物。」
「很久以前开始,三等种和四等种就不算是人了。」
「他们不都和我们一样是人吗。」
「帝国不这么认为吧,他们允许买卖亚人啊。」
艾露希听了后皱眉沉思了一会,突然「呵呵」笑出声来。
「你真爱说笑呢。」
「为什么我非得说笑才行?」
「因为……欸?就算是亚人,贩卖人口都应当是被禁止的不是吗?」
「有这种事?」
「应该是呀。我有好好学习过,帝国也拥有法律,其中贩卖人口是重罪,会遭受惩罚喔。」
加鲁尔也清楚犯了罪就会遭受惩罚,而规定什么是罪,什么是罚的标准,就是法律。然后他隐约知道,贩卖人口并非什么好事。关于偷窃和杀人等行为,他知道的确不好,不过盗贼随处可见;人类也难免,或者该说常常互相残杀。
「可是亚人被拿来买卖,我看过好几次了。」
「那真是太诡异了。」
艾露希双手插胸,夸张地皱起脸来。
「但我也不觉得加鲁尔你会说谎,所以该不会是你看错,还是有点会错意了呢?」
「等到明天或许就知道了。」
艾露希听完仍一副不能接受的模样,不过当她一吃完饭,往铺在地面的毛毯上一躺下,几乎就立即进入梦乡。
隔天一早,当太阳开始升起,两人继续上路,接近中午前就看到了城市。
柯卢塔波整座城市由城墙包围著,城墙前方则有一大片看上去黑鸦鸦的田。砂石路笔直延伸,贯穿这片田,直通城市。
许多来来往往,速度和步行差不了多少的牛车上几乎都装著亚人。另外,也能看到不少人骑著大只小只的骑龙来来去去。
艾露希看著在田里工作的亚人们,数次停下了脚步。那群整齐排列举锄耕田的亚人们个头又小,姿势弯腰驼背,而明明全身连脸上都长著毛,尾巴却是光溜溜的。
亚人们脖子上都戴著项圈,项圈与项圈之间则连著锁炼,大约以十到二十人为一群。
当两人越来越靠近柯卢塔波的城墙时,艾露希以一副再也无法忍受的眼神哀怨地瞪向加鲁尔,深蓝色的双眼看得出有些湿润。
「那些人不可能是心甘情愿被铐成那样的,对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不是那些人。」
「加鲁尔,你不觉得很过份吗?」
「过份?」
亚人们整齐划一地挥著锄头。加鲁尔至今曾多次见过他们那种亚人。由于外观长得像野鼠而被称为鼠族,又称恰奇。他们体型矮小,也不会说话,在帝国区分制下归为四等种,甚至遭到其他亚人鄙视。
「你说的『过份』是指什么?」
「我只是举例喔。」
「嗯。」
「如果加鲁尔像那样被戴上项圈,用锁炼绑起来,被迫做苦工的话,会不会觉得很不愿意?」
「如果是被强迫的话,可能会吧。」
「换作是我,我一定会。」
「你为什么生气?」
「我才没有、生气。」
「是吗?」
「我不是生气,是很难过。」
「可是你看,那些人——」
放眼望去,由十到二十名恰奇形成的队列为数众多,别说不下数十群,甚至还有更多。柯卢塔波一带的田中,布满大量在工作的恰奇。
「都活著啊。」
「又、又不是只要活著就好……」
「你说得是没错,但是我想总比被杀死好。」
艾露希一本正经地「这……」歪头思考,一头黑色长发随之摇曳。
「这点还有待商榷。」
「毕竟要是输了战争,所有人几乎都会被杀光呢。」
「……难不成你亲身经历过?」
「要是被杀光了,我现在就不会在这吧?」
「对耶,加鲁尔你还活著呢。」
艾露希闭上眼叹了口气,轻声说「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要是加鲁尔没活著,我们也不会像这样相遇,不是吗?」
话虽如此,不过遇见艾露希,对加鲁尔而言究竟算不算得上「太好了」?
「……难说吧?」
「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啊。」
「会是我听错了吗?」
「大概吧。」
两人在黄昏来临前抵达了柯卢塔波的城门。原本能再早一点抵达,但由于艾露希一路上走走停停,才会拖延到时间。
像是这种由城墙包围的城市都会在城门处配置公务员,要求通行者出示能证明身份的物品或是通行证等等,所幸柯卢塔波只有卫兵看守城门。通常如果只由卫兵看守,通行人若非全副武装或是长得像通缉单上的要犯,基本上都会直接放行——由于加鲁尔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听到一名手提步枪,长著胡子的卫兵喊道「喂,那边那个」的时候,还以为是在喊艾露希。艾露希似乎也以为卫兵喊的是自己,讶异地「咦?」了一声,眼皮眨个不停。
「我吗?」
「不,不是你丫头,是那边的小鬼。」
「我?」
「对,给我过来。」
「为什么?」
「还敢问为什么?不就是你背著的大行李吗。太可疑了,打开让我看看。」
加鲁尔这时使眼色要艾露希先走,不过似乎没能传达给她,于是只好悄悄对她说:
「被叫住的是我,你先走没关系。」
「我才不要。」
「……为什么啊?」
「我们怎么能分开呢?」
为什么不能?明明自己和她只是碰巧要去相同目的地,并不代表一定得同进同出——尽管加鲁尔想如此向艾露希解释,但若不赶快过去卫兵那里,只会令他更遭到怀疑。
加鲁尔于是照著卫兵的指示,来到建于门旁的一座监视塔前放下背包,把内容物通通拿了出来。而比起卫兵,蹲在一旁的艾露希反倒更兴致冲冲地看著加鲁尔的一举一动。
「这是帐棚吧。这是我睡觉时你借给我盖的毛毯。这顶帽子都被压扁了喔?这是?乐器吗?看来像弦乐器,上面却没有弦呢。这边的笛子好像还能吹出声。还有这是,锅子……这也是,锅子……这个也是,带了三个锅子?大小不一样呢,可是锅盖只有一个?木盘、木碗,这边的碗是金属制,好薄喔,而且意外地轻,这个盘子也是。接著是,四根木叉……这两根是青铜制?还有汤匙……木汤匙五根?青铜汤匙两根。木杯……两个?啊,是水壶。这个袋子呢?空空的什么都没装耶?然后,不管是皮手套、皮长裤还是皮靴都破了洞耶,要不要补一补……好多布,而且连针线都有不是吗。我虽然不是很拿手,还是会用喔,多多少少啦。再来这个是,眼镜吗?镜片都破了耶。这边的是,望远镜?可是镜片一样也……这个是,娃娃没错吧?是用木雕成的?有点可怕……这颗珠子是?玻璃?这边这颗紫色石头好漂亮喔。然后还有内衣裤、钱包、小刀……」
「不都是些破铜烂铁吗!」
卫兵看得脸一僵,放声大吼。
这时加鲁尔想都没想,迅速将视线直直盯向卫兵脸上看。
「全都是我珍贵的东西喔。」
「……啊?珍、珍贵?哪一样?难道这些全是高价的骨董……」
「不是,都是我捡来的,可是一定有它们的用处啊。」
「开什么玩笑!这些垃圾哪来用处啊!」
卫兵一脚踹飞上头没有弦的弦乐器。而在艾露希「啊!」叫出声前,加鲁尔已整个人逼近卫兵。
卫兵比加鲁尔高了快一个头,如今加鲁尔逼近到额头快撞上卫兵的下巴,接著抬起头来:
「别踢啦,我不是说都是我珍贵的东西吗。」
「你这家伙、是怎样……?」
卫兵连同胡须,舔了微微颤抖的嘴唇。
「不、不过是个小鬼!」
「和我是小鬼有关吗?」
「啥……?」
「你因为我是小鬼,就动脚踢我珍贵的东西?」
「才、才没——」
「那你干嘛踢?」
「你这家伙,很凶嘛?」
「你这样根本没回答我啊。」
「——所有人听令!」
卫兵往后一仰后拉开距离,举起步枪的动作实在生疏得令人傻眼。只不过,在监视塔附近的其他四名卫兵并不像守门的卫兵般害怕。他们将枪口一齐对准加鲁尔,同时监视塔中也有几名卫兵正赶著出来。
「就算只是个小鬼,也不能放你这种危险份子进柯卢塔波啊!」
守门卫兵扬起眉毛,吐了口口水后大吼。
「不乖乖接受盘查的家伙,本官依柯卢塔波市警卫队队长铁拔拉斯•英普路之名拘捕你!只要你这家伙乖乖束手就擒,至少不取你小命!」
艾露希见状,一边抗议「加鲁尔明明就……!」,一边打算插进守门卫兵与加鲁尔中间。然而加鲁尔只觉得她又多管闲事,伸出单手制止了她。
「我懂了,让你抓就行了吧。」
「加、加鲁尔你你你!?」
艾露希惊讶得眼球都快飞出来了,连带让加鲁尔有点被吓到。虽然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人如此惊讶的表情,不过若依程度而论,或许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吧。
「……我不要紧。」
「可是!加鲁尔你明明没做错任何事——」
「我是没做什么错事啦,但还是稍微反抗了一下,应该不太恰当吧。」
加鲁尔接著转向守门卫兵说「我说得没错吧」?
「没、没错!丫头!要是连你都想反抗,本官连你一起关进牢里!」
「我无法接受!既然你要这么做,不管是牢还是哪里都——」
「艾露希。」
加鲁尔在她耳边低语。
「你说过,不觉得我会撒谎,对吧?」
「是、是说过没错……」
艾露希不知为何皱起眉头,全身也不停扭来扭去。整张脸红通通,耳根也有点……不,是非常红。
「你怎么了?」
「呃、那个……我会痒。」
「喔,抱歉。」
「不、不会。」
「你们两个家伙在那鬼鬼祟祟说什么!」
守门卫兵怒目圆睁吼叫威吓。尽管他应该不至于直接开枪,还是别再刺激他为妙。加鲁尔将身体离开艾露希旁边,同时小声说服她「你都说我不会撒谎了」,又接下去:
「就相信我吧。我自己是没问题,可是如果连艾露希都被抓住,我就头痛了。」
「……真的,没问题吗?」
「真的啦。」
听到加鲁尔如此保证,艾露希才总算点头放弃。本来加鲁尔担心守门卫兵还会来找碴,不过似乎只是白操心一场。不只守门卫兵,其他的卫兵也只把注意力和步枪集中在他身上,而没有制止艾露希通过城门的打算。
「有件事我得先说。」
加鲁尔举起双手,瞄了一眼排列在地上的行李。
「把我那些珍贵的东西收好,少一样我也知道喔,因为我都记住了。」
※
情况竟然变得如此严重。
眼前这条大马路从城门一直延伸下去,牛车通行的马路中央几乎看不到有人靠近,艾露希也尽量不靠近牛车的车轨。
明明已接近黄昏时分,马路上仍是人来人往。当艾露希垂头丧气地走著,不是不小心擦撞到人遭到咋舌,就是险些被撞到跌倒。柯卢塔波整个城市内的人都来去匆匆,与其说热闹,更不如说有点吵杂。
走了一会,大马路终于通到一座广场。而且,广场上不只人声鼎沸,还蔓延著一股杀气。不知是否开设著市集,除了人挤得水泄不通,更随处可见牛车停靠。前方陈列几架大型货台,台上均排列著许多亚人。
一眼看过去,似乎以全身长有五颜六色鳞片及尾巴的有鳞人,和全身毛茸茸的全毛人居多。
令艾露希惊讶的是,几乎绝大多数的亚人是全裸。不只双手被枷锁铐著,连脖子上都戴著项圈。
另外也能看到鼠族——恰奇。
和有鳞人及全毛人不同的是,恰奇们通通坐在地上,甚至被绑成一团。二十到三十名恰奇身体全挤在一块,被一条长绳绑成一团。
长绳的下方挂有牌子,写著「○70」、「○80」、「○90」。这个「○」是表示「圜」的记号,是一种货币单位。
「七十圜!」「七十二!」「——八十圜!」
朝著货台举手大喊的人们究竟是在喊什么?
「八十!没了吗?没有就八十圜成交!」
当货台下方一名身穿毛皮外套的男人如此一喊,现场跟著响起欢呼声。
「下一个,从右边数来第二只全毛人!反正瘦巴巴的,从五十圜便宜起标!」
「五十五!」「五十六!」
「喂喂,是在小气什么啦!喊点能看的价吧!」
「七十!」
「很好很好!还有没有人敢出!」
「七十五!」
「——七十五!成交啦!七十五圜!」
艾露希被周遭响起的宛如怒吼般的喊叫声及强烈的热气压得喘不过气。不行,现在还不能被压倒。加鲁尔说过的话顿时掠过脑海——亚人被拿来买卖,我看过好几次了。
当时艾露希不相信,也不想相信。只是她现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景象证明了一切。
「原来是真的吗……」
艾露希如今身无分文。而在她丢失行李前,身上大约有二十圜左右。一百钱为一圜,大概四、五钱就能买到一大瓶,约十合左右的水。她也曾住过只需一圜就付带伙食,房间还不算差的旅店。
七十五圜,八十圜。眼前正有人被以这样的价格贩卖。
恰奇甚至是二、三十人卖七到九十圜,如果分开来计算——
头好晕,呼吸不过来,耳朵好痛。
艾露希想赶快逃离现场,但是不知何时起,不管她转向哪个方向都塞满了人、人、还是人。这时艾露希察觉到,货台上的有鳞人和全毛人是帝国分制下的三等种亚人,而被迫坐在地上的恰奇们则是四等种亚人。除此之外的人则包含像雷托族那样外观接近人类的二等种亚人,以及和人类几乎分不出来的一等种亚人,另外也有人类。
参杂著许多人,却同时有著明确的区别。
二十人被绑成一团,被挂上八十圜牌子的恰奇们以空洞无神的眼抬头看著艾露希。想必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和艾露希是同等的吧。
「才、才不……」
才不是这样。但这是事实吗?
就算艾露希如此宣称,实际上眼前的恰奇们仍像那样被卖出。一名恰奇只值两、三圜,岂止是便宜卖,根本是拋售了。既然如此,究竟该如何让他们认为,自己与艾露希同等,没什么不一样呢?
艾露希挤进人群靠近恰奇们,接著蹲了下来,把手伸向绑住他们的绳索。二十几人……正确数来有二十四人,这二十四名恰奇如今全看著艾露希。只要将这条绳索解开的话——
「那个,小姐。」
后方传来的呼喊让艾露希赶紧转过头,瞬间倒抽一口气。
一对紫色瞳孔凝视著她。
眼前这号人物明明面带微笑,瞪大的双眼中却射出远比寒冬的湖水还要冰冷锐利的视线。
艾露希心想,大概是女性吧?体型又瘦,身高也不算高。齐眉的浏海及长度及肩的后发际都切齐,发色则有如珍珠般呈一种偏绿的奇异色泽。然而,这名身穿皮衣的人虽是胸部平坦,全身看上去十分苗条,但绝非瘦弱。五官长相同样称不上有男子气概,看上去既像少年,又像尚未成熟的少女。
「你现在是想做什么?」
声调不粗,但也不高亢,是种若把指头贴上去,可能会冻住无法拔开的冰冷声音。
「……做、什么——」
艾露希看向恰奇们,与其中几人对上眼,胸口感觉像是遭到他们责怪而隐隐作痛。
「那个,我只是……」
「我劝你住手比较好喔。尽管贩卖恰奇的奴隶商人属于最下等的货色,但这也代表了他们有多粗鄙,天晓得你会受到何种对待。」
「奴隶商人……」
当艾露希回过神环顾周遭,发现一名面泛油光的中年男子恶狠狠地瞪了过来。腰际系有一大串钥匙、鞭子,甚至一把短枪,而他的右手正往那把短枪摸去。
「跟我来。」手腕被一把抓住。
艾露希在眨眼间就被带离广场,接著被拉进一处昏暗又无人的巷弄中。
「真的好险呀,你差点就会被那家伙干掉了呢。」
「干、干掉……?」
「我叫做啄木鸟,你呢?」
「啊!我叫艾露希。」
「哦,叫艾露希呀?」
「……啄木鸟?」
「你觉得这名字很奇怪吗?这也难怪,毕竟是绰号啊。」
「绰号……」
「不是本名的意思。」
「这、这点事我当然知道。」
「我想也是。所以说,道谢呢?」
「咦?」
「我可是帮了素昧平生的你喔,这种情况不是至少该道个谢吗?」
「啊,对耶!呃……」
艾露希弯下腰「非常感谢你!」鞠躬道谢。
「嗯,不客气。好啦,就此别过。」
「欸?」
「怎么啦?」
「其、其实我刚来到这座城市。」
「我知道。」
「咦?」
「这种事光看就知道了,我想你根本不明白这里是座什么样的城市吧。」
「……请问,是什么样的城市呢?」
「亚人奴隶的集散地。若在东南边疆一带算来,应该是最大的吧。」
艾露希听了紧咬牙关,双手压著脸颊两侧。亚人奴隶——奴隶,属于他人持有的,人。艾露希知道奴隶的存在,但她以为帝国已禁止贩卖人口,所以奴隶只不过属于过去的历史。在先前四处流浪的旅途中,也未曾见过看起来像奴隶的亚人。
「毕竟东南国境地带盛行狩猎蛮亚呢。」
啄木鸟这次毫无疑问地轻声一笑。
「所以说啦,商人们就抓住那些跨越国境的蛮亚来这里卖,其中以恰奇数量最多,要抓多少有多少。这也是为何这附近一带不是让大槌牛来拉犁,而是使唤恰奇们耕田,因为这样做的经济效率比较高呢。」
「经济……效率……」
艾露希的双手从脸颊滑到脖子。如今的她简直就像喉咙突然变窄,整个快喘不上气,甚至涌上呕吐感。
「竟然能光明正大做那种事……」
「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哪来认不认真啊!」
「我说你,该不会是从小在第二帝都还哪座大都市出生长大的纯种帝国真人?」
「我根本没见过第二帝都,甚至连它在哪都不知道!」
「再不然,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孩吗。」
「这我或许无法否定……」
「无法否定呀。」
啄木鸟闻言先是低声笑了几下,接著摩擦右手拇指与中指,响起「啪嚓」一声。
「真棒啊艾露希,你太有趣啦,让我现在心情非常好呢。我送你一份礼物吧,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一定。」
※
手上遭枷锁铐住的加鲁尔原本被关进监视塔内一间房间,天色暗下来后便被移送到柯卢塔波市内的地牢。
只不过,途中他的头被套上麻袋,带上牛车才来到地牢,因此别说是从城门到这里的路线,甚至连街景都不知长得如何。加鲁尔猜想大概是卫兵队拥有类似据点的建筑物,并把地下用来当做地牢吧。地牢内有许多小房间,直到加鲁尔被关进其中一间后,头上麻袋才总算被取下。狱卒和守城门的卫兵是不同人,一名头上长有尖耳,背后长有尾巴的亚人,看上去跟塔葛多及蜜哈可是相同种族。
「给我安份点呀。」
亚人狱卒也不正眼看加鲁尔一眼,丢下这句话便把铁牢门锁上。
「你是雷托人吗?」
听到加鲁尔这一问,亚人狱卒讶异地眨了眨眼。尽管长相看来十分年轻,恐怕岁数比加鲁尔大上不少。
「你怎么会知道?」
「我经过雷托族的村落来到这里,看你外表长得像雷托人,才想说会不会是。」
「……我舍弃了村落,已经不是雷托了。」
「这么一提才想到,塔葛多先生的确说过有雷托人离开了村落啊。」
「塔葛多?你是不是说了塔葛多?」
「是说了啊。」
亚人狱卒将身体贴近铁栏,压低声音问加鲁尔「你见到了」?
「塔葛多还好吗?还有我姊姊,蜜哈可呢?」
加鲁尔也把脸凑近牢房铁栏,回答「他们两人很好」。
「还有蜜哈可的奶奶也是。」
「天啊,奶奶还活著呀?我老爸和老妈呢?」
「我不知道。」
「那应该是挂了吧。」
「莎琪因病死了,听说雅柯和琪卡也死于相同的病。」
「莎琪?谁啊?」
「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的女儿。」
「也就是,我的侄女吗……原来我还有侄女啊。在我离开村落的时候,蜜哈可已经和塔葛多结了婚,到现在生几个侄子侄女是没啥稀——等等,你说什么?你说我那三个侄女都死啦?是那种病吗……」
亚人狱卒紧握铁栏,大大叹了口气。瞧他垂下头来,头顶一对尖耳也变得软趴趴的模样,定是十分沮丧。
「你是拿达托对吧?」
「……对,我是蜜哈可的弟弟,和塔葛多也是好友。不过如今我舍弃了村落,也谈不上什么弟弟或好友了。他们没跟你说我是背叛者吗?」
「不,塔葛多先生他很担心你。」
「真像那家伙的个性。不管塔葛多还是蜜哈可,从以前就是观念老旧的雷托人……但我可不一样,要我像末日夕阳待在那村内慢慢等死,我可受不了。」
拿达托忍不住皱起眉头,用左手紧紧压住双眼的眼角。
「……伤脑筋,明明早就忘掉村里的事了啊。」
「抱歉啊,让你想起来了。」
「是啊,都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加鲁尔。」
「好,加鲁尔,你听清楚,我能帮忙你的事实在不多,你可别太期待。」
「我没有期待喔。」
「你这家伙年纪轻轻,胆量倒是不小。」
拿达托说到这里突然咂嘴吐出一句:「啧,你这混帐!」踹了牢房栏杆一脚。
「说啊!你到底做了啥蠢事才被关来这的?今天你进到这,可别以为能顺利出去啊!我会好好关照关照你!」
这是刻意的——瞬间明白这一点的加鲁尔保持沉默。
拿达托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抽出插在腰际的棍棒,用力往栅栏上敲去。
「胆敢不听话就等著吃这个吧!给我记著了啊!」
「吵死人啦混帐!」
斜对面牢房内传出其他犯人混浊低沉的怒吼。拿达托听了之后凶狠地「啊!?」吼回去,挥棒敲打那间牢房的栅栏。
「你这家伙!对狱卒大人讲话用那什么口气!吵又怎样!想挨打啊!」
「你敢动手就来啊!」
「很好,你这几天别想吃饭啦!」
「正好,反正我吃腻了你们这的臭饭!」
「别以为我会这样放过你啊,古鲁哈……!」
「休想大爷我会求你放过呀,狱卒大人……!」
拿达托又用棍棒狠狠敲打一次牢房后,便踩著重重步伐声离去。看来和刚才凶加鲁尔时不同,拿达托是真的气斜对面牢房的古鲁哈气得牙痒痒的。
加鲁尔从栅栏缝隙间看了整条地牢通道,发现牢房似乎不少,通道两侧各约八九间,加起来大概将近二十间。然后看拿达托往通道左方离去,代表出入口应该位于那个方向。
「喂。」低沉的声音喊了他。
转头一看,一颗像狗一般的长鼻子和长著毛的手指从斜对面的牢房伸了出来。
「我全都听到啦,新来的。你才刚来就干了件好事啊。」
「偶然而已。」
「偶然的话,那你可真是走运。」
「是吗?假如我走运的话,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吧。」
「这倒也是。」
有著长鼻子,声音低沉混浊的男人说完大笑,彷佛打从心底觉得高兴。
「刚才听你叫加鲁尔是吧。」
「你叫古鲁哈?」
「是啊。你是怎么进来的?」
「想进城的时候被守门卫兵找碴。」
「哈!就这样喔!」古鲁哈再度放声大笑。
「也罢,反正被关进了这牢里都差不多。只是那些家伙想杀你的话,马上就会给你判个枪决啊。接下来就看市刑官大人的心情如何啦。」
那叫什么市刑官大人的人伟大到能凭心情决定处不处决犯人吗?加鲁尔不是有意要学艾露希,不过帝国不是应该有法律吗?
「我不是很懂啦,可是难道不用去法院审判吗?」
「有审判啊,所谓市刑官就是为了这件事被派来的公务员。不是一个月,不然就是十天来一次,把案件通通一起审判,然后当天执刑啊。」
「原来是这样啊。」
古鲁哈似乎心情不错,又笑道「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规矩啦」。
「管他是帝国公务员还是军队,在这里都会忙个半死啊。」
「哦?他们热心工作?」
「某种意思上啊。」
「吵死啦!给我闭嘴……!」通道左方传来拿达托的声音。
「狱卒大人发飙啦。」
古鲁哈振动喉咙边发出怪笑,边敲打了栅栏两三下,回到牢房里头去了。拿达托本来在碎碎念,但没多久后整座地牢又变得安静。
牢房宽度不够加鲁尔伸直双臂,长度也差不多只有宽度两倍。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石造,看似相当坚固。墙边立著一张横条木板,似乎是让犯人当床睡的。而房间一角的坑洞则是粪坑,从中飘出了剧烈恶臭。
由于通道墙壁上挂著提灯,多少有点灯光,却不足以照到没有照明器材的牢房内。加鲁尔先是摸了摸墙壁和地板进行确认,再往铁栅栏上又推又拉,接著甩动、扭转起被枷锁铐住的双手。
「要是想的话,倒也不是破坏不了啊。」
说是这么说,加鲁尔并不晓得这里是哪,就算出了牢房后也只能伤脑筋。古鲁哈似乎是这座城市的人,假如当真想逃狱,似乎得先请他教教自己更多情报。
艾露希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她现在在哪,在做什么啊?加鲁尔稍微思考一下后便摇了摇头。反正本来只是个素昧平生的人,随她去吧。
加鲁尔试著把横条木板放倒,想坐在上面,结果一看发现木板几乎都腐坏发黑,恐怕一坐就坏了吧。加鲁尔于是死心把横条木板放回原位,直接坐在石地板上。
加鲁尔瞥了一眼粪坑。才想著要叹口气,但一呼吸就把恶臭深深吸进肺部。他的嗅觉虽不像狼或狗那般灵敏,但这实在让他无法忍受下去,一股轻微的呕吐感随之涌上。
「果然还是快点出去好了。」
加鲁尔「啊……」的一声瞪大双眼。
「可是我的行李放在哪啊?不知找不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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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小巷两旁被细长的木制建筑包围,不只路宽窄得令人难受,还左弯右拐,看不到前方。地面又黏,四周也笼罩脏污臭气,再怎么说都称不上是条好走的路。
附近一带靠近包围柯卢塔波的外壁,一些贫困居民似乎住在这里。在帝国中会沦为贫困居民的人,大多数都是外貌能一眼分出与人类不同的二等种亚人。尽管艾露希难以接受,不过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事实。
在这种亚人居住的地区中,他们似乎显得十分突兀,吸引了不少视线。擦身而过的人们无一不停下脚步多看几眼,特地从窗户探出头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在少数。其中甚至有人直接动怒对著他们骂,不然就是对著他们竖起一根手指。
艾露希过去曾多次目睹亚人对其他亚人比出这个动作,同时出言挑衅「你也把手指竖起来啊!」,理由原来是有一部份的亚人连朝向其他人竖起手指都不太行。除此之外,体毛稀疏的亚人常常瞧不起全身毛茸茸的亚人。然而,这里的居民此时并非只是嘲笑他们,而更具有攻击性。
到底是为什么?居民们对他们的憎恨强烈到几乎令人窒息,连带著他们来到这一带的啄木鸟及艾露希都成了居民们的箭靶。半路还遇到一次有几位居民挡住去路,激动大喊要艾露希他们别过来,快走,滚出这里。尽管最后啄木鸟把那些居民赶走,艾露希还是很担心居民们会不会蜂拥而上发动攻击。尽管她觉得就算居民们再怎么生气,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但还是很害怕。
艾露希甚至恐惧到心跳快得胸口发疼,手也因流汗过多变得冰冷。
啄木鸟带著艾露希和他们进入一栋两层楼的细长建筑物内。里头似乎是空屋,充满老旧尘埃与油垢味。建筑物的宽度相当狭窄,长度倒挺长,不过当他们全都坐进建筑物的一楼后,还是把屋内塞得满满。毕竟他们体型再怎么小,加起来共有二十四人。
啄木鸟和艾露希站到一座陡得可以的楼梯上,从上方俯视他们。如今光源只有啄木鸟拿著的提灯,整个一楼十分昏暗。
「好啦,你想怎么做?」
被啄木鸟这么一问,艾露希彻底不知所措。
「该……怎么做啊?」
「他们是我送你的礼物。既然我都买来给你了,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啦。」
原来在那之后,啄木鸟带著艾露希回到广场,买下了那二十四名恰奇。本来上头的标价是八十圜,但经啄木鸟与奴隶商人交涉后成功杀价到六十圜,于是他们就以区区六十圜的价格从奴隶商人转手给啄木鸟。不,这么说不对,因为当时啄木鸟只笑著对艾露希说「他们就给你了」,接著问她「你想怎么做」?
艾露希没能回答。一见到她低头不语,啄木鸟提案说——既然如此,先去我家坐坐,接著你再慢慢思考该如何处理他们。
「……啊!」艾露希突然倒抽一口气。
「嗯?你想到什么了吗?」
「不,不是这样,只是这里——是啄木鸟先生的家……吗?」
「我不住在这栋房屋,不过可以自由出入。」
啄木鸟往楼梯上的阶板一坐,并把提灯也放到上面。
「这种事怎样都好,倒是你快点决定嘛,毕竟现在只有用腰绳绑住,他们随时有可能会开始暴动喔。」
「可是大家都好安静耶?」
「那是现在。不过你仔细看看,它们正竖起耳朵观察状况喔。」
经啄木鸟这么一说,艾露希才发现无论是坐在一楼地板、椅子上、桌上桌下的恰奇,每个人都以一对黑眼睛盯著艾露希和啄木鸟。
不愧被称为鼠族,恰奇们的外观实在很像老鼠。全身除了尾巴之外长满了毛,黑、棕或是灰色交错,看上去又短又硬。他们一和艾露希对上眼,圆圆的耳鼻及长胡须便轻轻一震。然而,艾露希一点都看不出他们的情绪,也不知道他们感觉如何,在想些什么。
「喂,恰奇!」
当啄木鸟大声一喊,恰奇们瞬间一齐缩起身体。啄木鸟见状「呵呵」轻笑。
「我看你似乎不太瞭解它们,就教教你吧。它们不会说话,教的话是能让它们多少听懂,但依然不会说。我想它们目前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被我们称为恰奇这件事而已吧。」
「他们应该也有属于他们的语言,不是吗……?」
「没有喔,至少在我的认知范围里,它们是靠著叫声和肢体动作来与同伴沟通。另外,恰奇会使用人类给它们的工具,或者稍微思考一些变化再使用,出乎意料地灵巧。而且虽然个头小,力气倒挺大的。不过,充其量也只有如此。」
「充其量是怎——」
「它们是下等生物。」
艾露希听得怒火中来,想跟啄木鸟抗议。然而,自己明明想反驳他的说法,为什么一句话都回不上,只能忿忿咬著唇呢?
啄木鸟以哀怜的眼神看著艾露希,并用如同吟歌般的寂寞口吻补上一句「这是事实啊」。
「连那些最低俗、最愚昧的蛮亚猎人都能轻易将它们一网打尽,恰奇就是如此愚笨、弱小。其实要抓它们是有诀窍的,一群恰奇当中肯定会有一只领导者,而它们似乎拥有绝对服从领导者的习性。因此蛮亚猎人最开始都会从远处用枪狙击,杀死领导者,如此一来恰奇不是顿时手足无措,就是想躲进其他地方。只要事前布下网子,那些逃跑的家伙就就会自投罗网,真的很简单喔。」
「你说得简直就像见过……」
「嗯,你说对了,我的确亲眼见过。」
「什——」
「我实在很想确认啊。」
啄木鸟稍稍低头,这时他一对有如宝石般的紫色眼珠突然变得既暗沉,又深邃。
「光这附近一带,被当成家畜般使唤的恰奇数量相当多,所以我才想知道它们能否派上用场。很可惜,最终我不得不做出『没办法』这个结论。」
「派上用场……?」
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艾露希不禁用双手压住胸口。好难受,好不舒服,好想一把推开啄木鸟逃离这里,然后去见加鲁尔。虽然才相遇没多久,艾露希已深信加鲁尔值得信任,但啄木鸟却不同。
啄木鸟和加鲁尔一样都救了艾露希。尽管如此,艾露希打从一开始就觉得诡异,并从啄木鸟身上感受到一种自己绝不能对他卸下心防的氛围。这时,艾露希忽然摸向自己头上,察觉插在头发上那朵白花不见了。弄丢了?什么时候?艾露希再也无法承受,无力地喊了声「莎琪……」——逃吧。
对呀,得快逃离这里——想到这里,艾露希紧皱眉头,阖上双唇,口中屯了一大口气。
要是艾露希逃走,恰奇们会如何?
群体的领导者遭到杀害,失去抵抗的力气,像货物般被运送到这座想必离巢穴相当远的城市。接著如啄木鸟所言,以及自己亲眼所见,在田中像只家畜般被人使唤对待,或是被带到市场买卖——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然而,如今他们被啄木鸟买下,送给艾露希。
要是艾露希逃走了,啄木鸟会拿他们做怎么呢?
想知道恰奇能否派上用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办法」——啄木鸟的确是这么说的。尽管不清楚他的用途为何,但这表示他认为恰奇们没有用。
「其实呢,艾露希。」啄木鸟露出一抹浅笑边说,边轻轻用指甲刮了提灯。
「我的确觉得它们没有用,可是我很好奇,如果是你会怎么想。或许你能够找出一些我想不到的方法,或者有办法拯救它们。但是我实在办不到,毕竟我果然只把它们看成下等生物,无法视它们为人类。你又如何呢,艾露希?」
艾露希思考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不对,其实她不晓得是否真的过了很久,只能确定心脏跳了好几百下,但不可能思考半天之久。总之就是,艾露希绞尽脑汁苦思到甚至忘了时间。
不过她终于想出了答案。或者该说,她明白自己首先最该做的事。
艾露希深呼吸一口气,开始走下楼梯。恰奇们个个处于恐惧中,而他们的恐惧简直把现场的空气都凝固了。
啄木鸟问「你想做什么」?艾露希本来还烦恼该不该回答他,最后决定无视。现在她只想集中一切精神在恰奇们身上,虽然难以顾及全部二十四名,但她不想看漏恰奇们的一举手一投足。
走到楼梯最下层一阶,再往前便是一楼地板,而有一名恰奇就蹲在眼前地板上,抬头仰望著艾露希。要是这名恰奇不移动位置,她便无法走下一楼。
啄木鸟说他们不懂人话,这下该怎么办呢?
艾露希蹲低身体,直到视线与恰奇同高,只因不想再惊吓到他们了。
「那个。」她尽可能小声地向恰奇搭话。
眼前这名恰奇的胡须翘得笔直,呼吸也十分急促。
「我不会对你做任何过份的事,不用害怕,好吗?」
「……吱!」
叫声——恰奇发出了微弱却高亢的叫声。这声叫声有如信号般,使得其他恰奇跟著开始「吱!」「吱!」「吱!」发出相近的叫声。糟糕,失败了。
他们彻底陷入恐慌,而原因正是艾露希。
「我说你啊……」啄木鸟傻眼地开口。
「我不是说过它们无法沟通吗?你是傻子不成?」
「请你安静。」
话虽如此,该如何才有办法让恰奇们冷静呢?目前自己越来越慌,越来越紧张,头脑无法好好运作,整理不出有条理的思绪。
撤退吧。如同啄木鸟所言,自己真是做了件蠢事。这样不只没办法和他们打好关系,更别谈什么相互理解了。
就在艾露希快掉下泪的瞬间,她才发觉不只有他们,自己不同样身陷于恐惧之中吗?可是,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们害怕的是艾露希。艾露希呢?害怕他们吗?不,一点都不可怕。既然如此,究竟在害怕什么?
害怕失败,害怕无法和他们打好关系,害怕无法瞭解他们,害怕他们不认同自己。
是啊,害怕的事如此之多,却都不是在害怕他们。
于是艾露希猛然站起身,揪起裙角「……嘿呀!」一声往下跳,落在恰奇群之间。此举简直就像捅了蜂窝般引起骚动,恰奇们开始东奔西逃,你推我挤,都快把艾露希给挤扁了。
「哇、哇、哇……!」
「艾露希!?」啄木鸟大喊。
「我、没、没事……!」
这时艾露希一把搂住了一名撞到她的恰奇。那名恰奇一边「嘎呀!嘎呀!」地叫,一边奋力挣扎,但艾露希并没有松手。旁边有名恰奇出手推压艾露希的肩膀,明显想拯救同伴。另外也有恰奇抓著艾露希的头发不停拉扯,扯得她不禁「痛、痛、好痛!」哀号,因为真的非常痛。
「可是……!」
艾露希仍拼命撑著。头发?就算被扯到一根不剩又如何?被推挤到倒地也没差,管他们要踢要踩都是小事,被怎么对待都没问题。唯有怀中这名恰奇,艾露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无论如何都不松手,但也当然没打算伤害他。
一时之间现场乱成一团,不过并没有持续太久。只见恰奇们开始与艾露希拉开距离,并由外围到内侧依序停下动作。
艾露希头发乱糟糟,衣著也是凌乱不堪。脸及脖子尽管多少留下抓伤,倒也没有受其他的伤。至于那名被艾露希搂著的恰奇,这时身体也不再用力抵抗,而是静静坐在地板上。
艾露希这才「呼……」地叹了口气,松手放开恰奇。
这名恰奇重获自由后仍坐在原地不动,只是转头看向艾露希,感觉就像在说「你还好吗?」替她担心。
艾露希露出笑容回应:
「我没事。你呢?有没有不舒服?」
恰奇眨了眨眼,小声发出「吱,吱」的叫声,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看上去他果然听不懂艾露希问了什么,却也大概明白艾露希是在发问。
「嗯……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懂呢?我想想喔……」
艾露希再次轻轻搂住恰奇。恰奇的身体虽然颤了一下,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刚才我不是对你这样做吗?像这样,对不对?你有没有因此觉得不舒服?」
「吱,吱……」
「听不懂吗?这样啊……也是呢……嗯?」
「吱……」
艾露希用脸颊磨蹭恰奇的脖子。虽然恰奇的体毛又短又硬,却一点都不刺,触感十分柔顺舒服。而像这样磨蹭的话,感受得到「噗通噗通噗通……」的快速脉搏声,听起来同样很舒服,使艾露希自然而然闭上了眼。
(插图)
「这个,我喜欢。」
恰奇先是叫了声「嘟!」,接著用力「咈!」吐了口气。
突然间,恰奇们开始「啊、嘎」「吓,哈!」「呼!」「咿!」交头接耳起来。尽管这些叫声或许称不上言语,而只是种单纯用以疏通情绪和意思的表现,不过他们毫无疑问进行著沟通。
艾露希睁开双眼,发现大多数的恰奇都看著自己,可是仍然有与同伴面面相觑的恰奇。
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是,每一名恰奇都不再害怕艾露希。唯有这点是千真万确。
当艾露希放开用脸颊磨蹭的那名恰奇,他竟发出「咿呜……」这种意犹未尽的叫声。
「对不起,等等再来吧。」
艾露希说完便搂了离她较近的其他恰奇。那名恰奇虽同样有些吓到,倒也没有拒绝。艾露希抱紧他,用脸磨蹭了他的头、脖子及肩膀,显得满脸陶醉。
「我也喜欢这样。」
「咈!咈!」
「你……不讨厌,我这样子吧?」
「咈!」
「嗯,看起来没有很讨厌呢,那再让我稍微磨蹭一下好吗?」
「喳!」
这名恰奇大概回答了「好啊!」吧?如此感觉的艾露希决定做出结论。等到全身磨蹭遍了,她又去磨蹭别的恰奇,一人接著一人——像这样在搂著他们的过程中,艾露希在第十二名恰奇身上感到似曾相似的触感。
「啊!你刚才被我磨过了吧!」
「咕!」
「你装蒜也没用,因为我都记得喔!现在先让还没磨蹭过的人优先,第二轮等到那之后再说,懂了吗?」
用口头说明,恰奇们也听不懂。于是艾露希比手画脚尽力传达意图,并松开绑在他们腰部的长绳,顺利将还没被磨蹭过的十三名恰奇与磨蹭过的十一名分开。
接下来她好好,尽情将每一人都磨蹭个够。直到第五轮结束时,啄木鸟突然「啊哈哈!」笑出声来。老实讲,艾露希刚才完全忘了啄木鸟的存在,因此被吓了一跳,也才想起还有他这个人在。
「这样啊艾露希,我明白了。」
「咦……?明白什么?」
当看见啄木鸟没有回答艾露希的问题,而是起身想走下楼梯,恰奇们突然一齐「唰!」「唰!」「唰!」发出威吓的叫声。不只如此,他们还面朝啄木鸟,同时将艾露希包围起来。
「大家……」
他们想保护艾露希——怎么看都只能作此解释。这使得艾露希深受感动,因为明白这些人和她站在同一边。就算他们双方才相遇没多久,但跟时间没有关联,他们已成为艾露希的朋友了。自己没有退缩,选择接触恰奇的结果,顺利与他们打好了关系。这件事实让艾露希非常开心。
「我也什么都不会做啦。」
啄木鸟停下脚步举起双手,却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就算是多么下等的生物,要应付如此数量的对手也很难全身而退呢。再说了,我根本没有理由伤害你们啊。」
「这些人才不下等。」
或许是多亏了恰奇们,艾露希才能变得较有勇气,直直瞪向啄木鸟那对紫色眼睛,将自己的想法清楚说出口。
「请你收回那句话,不要污辱我的朋友们。」
啄木鸟听了以后,「这真是失礼了」,弯下腰鞠躬道歉。
「我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孤陋寡闻。虽然我大致明白它们的生态,却完全没想到那里去啊。看来我才是傻子呢,抱歉呀。」
啄木鸟二话不说就赔罪,而且还相当慎重,让艾露希一时之间有点愣住。
「……你说的那里是指?」
「恰奇常会与同伴们互相磨蹭身体——这点其实算是众所皆知的常识,就如同你刚才做的那样。大概是用以打招呼,或是表现爱情的一种方法吧。一般的确是这么认为,却没有人实际去对恰奇做实验。就算真的有人做过,孤陋寡闻如我也从未听过。如今看起来,你已经被它们当成同伴……不,可能还不只于此。」
艾露希环望恰奇们,安心感油然而生。自己和他们之间已没有隔阂,明明刚才还有,却彻底消失了。毫无疑问,他们是同伴。
话说回来——艾露希皱起眉头望向啄木鸟。他见多识广这一点的确很厉害,甚至值得尊敬,但是为什么会散发出那般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呢?
「一般来说,恰奇群中的领导者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因为很简单,就是体型最高大的那一只。虽然你是名纤瘦的女孩,至少还比恰奇们高大,对吧?」
「我无法否认……」
「然后,领导者并不会好好工作,只会不停在群体当中来回走动。一旦看到领导者靠近,群体中的恰奇都必须去磨蹭领导者的身体,想必领导者便是如此监视著整个群体。一般认为,这个举动代表群体中的恰奇对领导者宣示『我没有偷懒』或是『我服从著您』之类的意思。」
「那个,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或许它们已经把你视为新的领导者了喔。」
「……欸?」
「虽然只是假说啦。」
啄木鸟再度坐回楼梯上,并起膝盖,双手撑颊。接著当他眯起眼,扬起嘴角后,整个人突然看起来像个稚气未脱的孩童。
「真的很有趣呢,艾露希。只不过,不管我的假说正不正确,你究竟打算拿那群恰奇们怎么办?你要把它们当同伴还是朋友都没关系啦,但那会让你变得更难处理现状呢。你负得起责任吗?」
艾露希闻言后轻声低语「责任——」,倒吸口气且紧咬下唇。同时她感觉得出来,恰奇们似乎有些不安。
「我、我当然会负起责、责任!一定会负责给你看!」
「嘿~加油喔。」
「不用你说我也会加油。」
「那很好啊。」
「啊!」
「嗯?」
「我都忘了……」
艾露希双手抱头,一张嘴张成梯形。
「加鲁尔一定还被关在牢里!不快想办法的话……!」
※
地牢里没有阳光照进来,因此无法得知来到这里后过了多久。不过似乎到了早上,因为狱卒送来食物。
狱卒好像换班了,不再是拿达托。这名狱卒身上并没有能一眼看出是亚人的特徵,整个人无精打采,加上牙齿几乎掉光,看上去简直是名老人。不过若从肢体动作来看,年纪又似乎没那么老。
狱卒不发一语地解开栅栏的锁,微微打开牢房门将一只皮袋扔了进来。这只用绳索绑著袋口的皮袋中,装著不知放入什么料的粥。
加鲁尔将皮袋靠近嘴巴再往上倾,乾瘪瘪没什么水的粥却很难掉出袋中,怎么看都只能用手扒出来吃,但这袋粥真的值得自己那样做吗?经他稍微试吃的结果,粥根本不咸,只剩一点甜味和强烈的苦味,真要说起来的话是难吃透顶。
狱卒在发完食物后便默默离去,从头到尾没开口说过话。好啦,究竟是该,还是不该吃这袋粥呢?当加鲁尔正烦恼时,一声「加鲁尔」混浊的声音喊了他。
「你吃得下去啊?第一次进到这的话,你怎么受得了那种臭饭?」
「是没有多臭啦,只是实在激不起胃口。」
加鲁尔走近栅栏,听到斜对面牢房的古鲁哈笑说「你小子,竟然说『没有多臭』啊?」,同时看见栅栏的缝隙中伸出长鼻子和长毛的手指。
「只要过一阵子,那种玩意都能让你想吃得不得了呀……我是很想这么说啦,不过我们大概会先被审判吧。上一次的审判是在七天前,而近来似乎都是十天一判。照这样算下来,再过三天你我哥俩好就得一块受审,几天不吃饭也死不了的。」
「你这么说也对。」
「把那些倒进粪坑吧。要是没吃完,那个缺牙浑蛋会来骂人啊。虽然根本没啥好怕,但实在吵死人啦。」
「知道了。」
「你这小子还真够冷静的啊。」
斜对面栅栏浮现一对发亮的眼珠。加鲁尔再凝神细看,便能隐约看到古鲁哈的脸。他的体毛十分浓密,像是一匹狼,但下巴没有狼那么突出。像他这种亚人在帝国称为全毛人,被归类于三等种亚人。
「你也很冷静啊,古鲁哈。」
古鲁哈听了后回答「因为根本没啥好怕的」,舔了舔唇。
「那些家伙能怎样?能从我身上夺走什么?」
「命之类的?」
「命?命吗?我跟你说,只有那些有钱有房,有不想失去的东西的家伙会害怕没命。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所以根本没有怕死的理由啊。」
「是这样子吗?」
「当然是因人而异啦。」
加鲁尔稍微陷入沉思。艾露希用魔法让火焰少女在空中飞舞,莎琪则在陶醉看完那幅景象后断了气,失去女儿后的塔葛多及蜜哈可也变得憔悴——加鲁尔于是开口问古鲁哈:
「有人会难过吗?」
「……啊?」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没有人会因为你死感到难过吗?」
「没有啊。」
古鲁哈「哼!」了一声。
「我为了活命啥都干过,从没在犹豫的。我想要是我挂了,或许有几个家伙会高兴,反过来就不可能啦。」
加鲁尔突然心想,要是不是自己,而是艾露希在这里,她又会说什么?加鲁尔清楚就算过了几天,自己看著古鲁哈在眼前被处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不过若换作艾露希,反应可能就不同了。还是说,艾露希不会对看上去绝非善类的古鲁哈抱持同情心呢?若真是那样,就正如古鲁哈本人所言,没有一人会因他的死感到难过。加鲁尔想到此,低语「……有点闷啊」。
「啊?你有说啥吗?」
「嗯,我说我有点闷。」
「闷?什么鬼啊?」
「应该说,想不透吗?」
「你这烦恼还真奢侈呀,像我打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一次想透的,但也不过如此。再说啦——」
古鲁哈话才说到一半便闭上嘴。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从楼上走下来,正在通道上走著。一听就知道不只一人,也不是两人,共有三人。
手拿提灯走最前面的是那名缺牙狱卒。他身高不高,或者应该算矮小,大概和加鲁尔差不多。在他后面的两人则是身形高挑。
用衣带绑著有点过长的上衣,配上长裤后再披上一件外套。主要颜色是种被称为灰汁色的黄灰色,外围则镶了一层深红色衣边——正是帝国军的师团制服。
尽管柯卢塔波的警卫队也是帝国军,但他们的所属是一处称作宪兵部的单位,和参与战争的师团不同,制服也不一样。宪兵体系的士兵穿的是深蓝色系,臂上别著象徵帝国的深红臂章,帽子也镶有深红边线。
若要提到加鲁尔的敌人,无疑是师团的军队。
不,应该要说曾经的敌人。
战争早已结束——就算加鲁尔如此告诉自己,心跳加速仍使得体内血液循环活络起来,本能同样唆使著他战斗。战斗,杀戮,即使不晓得活下去的理由,自己也有战斗的理由。杀死敌人,杀个片甲不留就是理由。如今该杀的敌人出现在眼前,自己为何不战?
加鲁尔闭上嘴,只用鼻子呼吸,并把脑袋的内容物往后压,让它们远离自己。战争结束了,加鲁尔输了。已经没有理由再战下去,杀下去,所以自己早就下定决心不再杀人。
帝国军的士兵是一男一女。女士兵虽不常见,倒也不是没有。一般而论,人类男性的体型都较高大,女性则相对纤细。不过亚人不在此限,有那种无关性别,男女体格都相当健壮的种族。加鲁尔在战场上也曾与女士兵交手,她们都十分勇猛、强悍,而且大多被配置于最前线。
把一头金发往后倒梳的男士兵是长官,跟在后方的女士兵则是部下吧。当他们通过加鲁尔的牢房前,男士兵一对玫瑰色的眼在一瞬间看向这里。明明是名士兵,肤色却意外地白,五官也相当端整,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加鲁尔看到了阶级章,似乎是名中尉。代表这名男士兵其实是士官,还是足以率领一个中队或小队的指挥官。
另一方面,女士兵则根本没看加鲁尔一眼。加鲁尔不懂女性长相美丑的差异,不过她大概不算丑。年纪也没有多大,看起来其实该算年轻,如今却是一脸严肃的表情。然而,这名女士兵毫无疑问是名亚人,一对长长尖耳从她棕黑色,宛如漩涡般卷曲的头发中突出。女士兵的阶级似乎是下士,在士兵当中属于最高阶级,也是外观明显看得出是亚人的人能升到的顶点。下士再上去的中士已经算是下等士官,而加鲁尔从未见过阶级是中士以上的亚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名女亚人身高挺高,若把耳朵也算进去,甚至远高过中尉的个头。加鲁尔在一瞬间推估她的力量,得到「非常棘手」这个答案。不只身材比起「士兵」更像「战士」,走路的步伐和重心移动都无话可说。
中尉和下士双方腰际都吊著手枪,同时也佩带著单刃剑。虽然不知道中尉如何,不过那名女下士肯定能使一手好剑,大概也曾上战场实际斩杀过许多敌人,危险性相当高。
如果要和那名下士交手,该怎么出招——
脑中浮现如此念头让加鲁尔不禁紧咬牙根。明明战争已经结束,头脑和身体却会擅自寻找战斗的理由。
我想战斗吗?加鲁尔扪心自问,而答案即刻浮现。
倒也没这回事。
从许多层面,或者是任何层面来说,战斗后就会累,所以自己并不想战斗。
这时,缺牙狱卒、中尉和下士三人在古鲁哈的牢房前停下脚步。
「古、古鲁哈•贾路姆。」
尽管是一声严重破音又不清楚的声音,但似乎是那名缺牙狱卒喊了古鲁哈。
「怎样?」
古鲁哈这一笑,似乎让牢房内混浊的空气跟著摇晃。
「几位伟大的帝国军人阁下,找我有何贵干?」
「没错。」
中尉以一种意外低沉且平静的声音回答后,对下士使了个眼色。下士点点头后,开始缓缓在通道间走动。
比起中尉,加鲁尔更在意下士的举动。只见她一边移动一边左顾右盼,究竟是为了什么?
中尉再次喊了声「古鲁哈•贾路姆」。
「你毁损帝国国民托雷•阿达挪所持有的牛车,并对前来制止你的五名帝国国民及警卫队队员施暴。本来还有其他共犯协助你,但至今仍未逮捕归案。根据上列犯行,如今你才被以器物毁损罪、伤害罪、妨害公务罪、煽动罪等嫌疑拘留于此。」
「我说帝国军人阁下啊,你不必一条条帮我列出来,我干过哪些事我自己记得。」
「我怀疑你是主义者。」
古鲁哈一听,以一副嘲笑的口吻回应「啥?主义者?」。
「那是什么鬼啊?我是不太懂啦,难不成那表示你们觉得我不只是个爱吵架的野蛮人?」
「没错。」
听中尉冷冷地肯定,古鲁哈敲打了牢房栅栏。
「那还真值得高兴呀。」
这时,下士正通过加鲁尔眼前。刚才虽然遭到无视,这次却不同了,下士用她青绿色的双眼看向加鲁尔。
加鲁尔特意闭上眼不与她的视线相交,也假装没发现自己被看。
下士看起来正在找东西。虽然还不晓得她在找什么,只希望她别怀疑到这里来。反正大概,应该和加鲁尔没有关系吧。
「革命结社『艾莉丝』——」中尉说到这里,停了一拍。
加鲁尔并没听过这个词。革命,结社,是反抗帝国的某种组织名称还是什么吗?看样子中尉故意说出口,是想确认古鲁哈的反应吧。
「我帝国军收到消息,说是艾莉丝的间谍,通称『七号艾莉丝』的家伙潜入了柯卢塔波,如今正展开调查。古鲁哈•贾路姆,希望你协助调查。」
「所以军人阁下啊,你是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你只要回答在下的问题即可。」
「我能拒绝吗。」
「无所谓。」
「那我拒绝。」
「既然如此,在下为了完成任务,将对你进行审问。」
古鲁哈一脚往牢门上踹。
「随你便!」
中尉接著转过头,喊了声「吉莉庸下士」。
「怎么样了?」
「是!居斯特中尉!」
下士以一股听就知道在战场打混多年的响亮嗓门回应,停下脚步并起脚跟——转身面向加鲁尔这边。
「这家伙似乎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