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亲爱的亚雷安哥哥
哥哥,你过得好吗?
我和萝菈都过得很好。我相信我这么写,哥哥或许会怀疑,不过我们两人这一阵子以来状况真的不错。我想这一定是哥哥用薪水替我们租了间新房子的关系。之前那个家虽然有和爸爸妈妈的回忆,也因为住惯了而没什么不便,但是房子果然有点老旧,霉味又重、空气又冷,就算姑且不论我,对萝菈的状况还是不太好。相较之下,新家就很舒适了。我很期待下次假日,跟萝菈几乎整天都在讨论等哥哥回来要煮什么给你吃。
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假呢?我知道哥哥在军中的工作很辛苦,所以能忍耐,可是萝莅她才九岁,整天到晚都在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实在很吵。我偷偷跟你说,其实萝菈曾经在半夜哭过喔。只是因为她要我保密,所以请哥哥不要将我写在信上的事说出去,尤其千万不能对萝菈说喔。我不过是出于做姊姊的义务,才觉得有必要告诉哥哥这件事,毕竟我明白哥哥肯定很想知道萝菈的详细状况。就算你已经知道我没有问题,但还是很担心萝菈对吧?萝菈她才九岁,虽然有在慢慢成长,目前仍只是个孩子。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和哥哥说一声,萝菈她在努力著。老实说,她或许比我九岁时更像个大人。尽管萝菈总是态度嚣张,有时挺难应付,不过我依然觉得有她陪我真是太好了。
我想萝菈写的信应该也寄到哥哥那边了,只要你一看就能明白,才九岁就写得一手好字呢。她的音字已经没话说,新字正在慢慢记,而她自己更说看得懂一些旧字。萝菈读了好多书,不只哥哥买给她的那些都读完了,甚至开始拿哥哥的书来看。萝菈她也擅长计算。虽然我就像哥哥知道的,对数字不太拿手,不过看来她不像我,而是像哥哥吧。因为哥哥也擅长计算。所以下次回来时请夸夸萝菈吧,一定能让她高兴得不得了呢。
萝菈不会看我写给哥哥的信,我也不会看萝菈写给哥哥的信。寄给我的信只有我能看,寄给萝菈的信同样只有她能看。相信这个在我之前和萝菈吵架后立下的约定至今还没被破坏,至少我自己从没偷看过萝菈的信。老实说,我当然很在意萝菈写给哥哥什么,又收到了怎么样的回信,但我仍然会信守承诺。我相信萝菈不会背叛我,不过若哥哥你有察觉什么不对劲,请务必告诉我,我会好好教训萝菈的。
关于哥哥下次何时放假的答案,请你写在给萝菈的回信上吧。要是哥哥只写给萝菈知道,相信她一定能比现在更有精神。回家时带礼物也不用顾虑我,请多买给萝菈一点吧。我得写清楚免得哥哥误解,我说「不用顾虑我」并不表示我不想要哥哥的礼物,而是希望你尽可能让萝菈高兴,我只要能见到哥哥就够了。或者也能说,我想不到比和哥哥见面聊天以外更棒的礼物,所以真的不必买其他东西给我。我想就算我这么写,哥哥也一定会替我挑选礼物。我真的不需要,请你不必逞强喔。我和萝菈的信应该会同时寄到,而不管哥哥先读哪封,请一定要先写给萝菈的回信,我排后面不要紧。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先把萝菈的回信寄回家,这样她或许会高兴到哭出来也说不定呢。
我等著哥哥回家。我明白哥哥的工作性质,因此不是在催你,但请绝对不要忘记,我一直都想要见到哥哥。最后,这件事千万别告诉萝菈。等到哥哥下次回家时,希望哥哥能紧紧抱我,如果还能在额头上多亲一下,我会很高兴的。
哥哥,不要受伤,要注意别生病,更务必爱惜身体喔。我衷心爱著哥哥,请你多保重。
你的妹妹索娜•居斯特
亚雷安•居斯特折起信纸,静静叹了口气。他本来要拿起桌上的信封,却半途停下手,打算再次打开信纸——不,最后他轻轻摇了摇头,将信纸谨慎,却又迅速地收回信封内。当他要把信封放进制服的内口袋时,突然咳了起来,于是把手臂撑到桌上并停止呼吸——明明这样就该止咳,为什么仍然咳个不停?在他差点要将手中信封握烂的时候,一阵敲著他房门的声音响起。
「中尉,我已将古鲁哈•贾路姆关进隔离室,并将加鲁尔•柏伊德带来了。」
亚雷安只回了声「好」便马上闭起嘴,只用鼻子来呼吸。没问题,咳止住了。接著将信封收进内口袋——该不会?不,只是普通的咳嗽,没什么大不了,应该是如此没错。
「进来吧,吉莉庸下士。」
一边下令的同时,亚雷安一边迅速扣好制服钮扣。门应声打开。
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在带著少年走进房间时稍稍弯了腰。下士的母亲是一种称为聂茵的黑毛长耳族,父亲则是狼人族盖尔特。下士本身除了一对长著棕黑毛的尖耳和巨大犬齿以外,身上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亚人特徵,不过据她所说,其实在她志愿进入军队前就把尾巴砍断了。另外,由于盖尔特是以高大身躯自夸的种族,继承父亲血统的下士也是人高马大。在较小的建筑物内穿过门时,一对尖耳总是会撞到,才养成了弯腰的习惯。
亚雷安坐在椅子上观察少年。一头灰发,双眼色泽微微泛黄,但果然属于灰色。肌肤与其说苍白,毋宁更像土黄色。身形矮小,站在高大的下士旁简直有如孩童,又或者他真的就是孩童。从长相看来应该尚未满二十岁。一身皮制服装、脚穿长靴,外套又脏又破。
听说少年是被柯卢塔波的守门卫兵逮捕的,所以大概是个从远方来的旅人吧。虽然少年以一名旅人来说太过年轻,但若是失去故乡或家人过世,就算是年纪轻轻的孩童也只得沦为难民。然后,那些最终没能找到定居地的流民不是去当地痞流氓或强盗,就是横死路头。
这名少年如今铐著枷锁,身处帝国军人毫不留情的视线当中,却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这般沉著冷静非比寻常。
亚雷安借用了警卫队驻地中的一间房间,摆设著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一座橱柜。虽然有通风孔,却一扇窗户都没有,因此要是室内的吊灯没有点亮,这间房就算是白天也十分昏暗。
「坐吧。」
听亚雷安这么说,少年只看了一眼孤零零放在房屋正中央的小圆椅。仅止于此。既不打算坐,也没打算开口。
下士站在少年斜后方,直直盯著他的一举一动。
亚雷安则是不改口吻,命令少年「坐下」。
「加鲁尔•柏伊德,你应该听得懂才是。」
少年先是面无表情地看向亚雷安,才总算往椅子上坐,但仍然不吭一声,静悄悄的。这名少年安静得太诡异了。
当亚雷安在和古鲁哈•贾路姆交谈时,吩咐下士去观察其他囚犯的反应,因为他怀疑古鲁哈可能有共犯。最后,下士选了这名少年。
或许真的选中了。
「你从哪来的?」
「东边。」
「我脑中记著我帝国的整张地图,讲出具体的地名吧。」
「东部边疆的迪斯塔尔克。」
少年回答得毫不犹豫。亚雷安在脑中翻开地图——迪斯塔尔克,旧塔尔坤多王国的王都。如今虽已失去昔日繁华,在东部边疆一带仍称得上大都市,几乎东部的流民都汇集在迪斯塔尔克。
「有帝国籍吗?」
亚雷安这一问,少年即刻回答「没有啊」。
下士的眼神越来越凌厉。这名少年当真不是普通货色。
帝国有条法律,未持有帝国籍之人将被赶出国外。只不过,这条旧法已算是有名无实。若想取得帝国籍,不只得前往都、县、市政厅办理规定的手续,也得花费用和时间。最重要的,是必须登记居住地,因此流民当然没办法办理。话虽如此,当今流民数量别说数十万,早已达数百万甚至超过,要真将这些流民通通赶出帝国形同天方夜谭。
当然,想将某人以未持有帝国籍为理由流放国外并不成问题,但此举几乎算是种禁忌的手段。若只是想将人流放国外,其他适合的罪名要多少有多少。假如堂堂一县或市的执刑官当真将未持帝国籍的流民流放国外,据说甚至会被视为无能份子,经历上也会留下污点。
话虽如此,基本上流民不会晓得这种内情,因此常有一些官吏和宪兵部的士兵拿这点来威胁罪犯,使他们动摇。所以说,当在帝国境内被官吏或士兵问到「你是不是帝国国民?」,几乎很少有人敢若无其事地回答「不是」。
并不是每个人都跟这名少年一样如此有胆量。
「你和古鲁哈•贾路姆是什么关系?」
「一起被关在这里。」
「只有这样?」
「嗯。」
「所以说,你只是碰巧来到柯卢塔波,遭守门卫兵怀疑被关进牢里,认识了古鲁哈•贾路姆。」
「因为他就在我斜前方的牢房啊。」
「你来柯卢塔波做什么?」
「我只是路过喔。」
「目的地是?」
「第二帝都。」
「去做什么?」
「想去看看大都会呀,第二帝都是都会没错吧?」
「那里住著几百万人。」
「何况我似乎也进不去第一帝都呢。」
「只有接受过真人认定,取得真人籍的真正人类才有权进出第一帝都。」
少年回了声「我知道」后再度闭上嘴。
亚雷安见状忍不住眯起眼来,嘴角或许也有点松动了。
真了不起,这名少年绝不主动暴露多余的情报。亚雷安把古鲁哈关进隔离室不审问他,接著把少年带进来,此举当然是特意的。想必这名少年心里一定认为,为何自己比古鲁哈更早被带来,可是却又不开口询问古鲁哈的状况,实在是心思缜密,一点都没露出破绽。少年恐怕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就算外表看起来还是小孩,实际上年纪可能更大。
「加鲁尔•柏伊德,你是亚人对吧。」
「要是没接受那叫什么真人认定的,不就没办法成为人类吗?」
「没错。」
亚雷安此时特意选择沉默,想引诱加鲁尔主动说出其他情报,结果仍以失败告终。看来如果亚雷安什么都不问,恐怕这名少年真能动也不动坐在椅子上半天,甚至整天吧。
亚雷安实在不认为,其实这名少年跟古鲁哈,以及在其背后的革命结社毫无瓜葛,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说。
他肯定藏有什么隐情,抱持某种值得他保护的秘密。
「居斯特中尉。」吉莉庸下士喊了亚雷安,同时舌尖在一瞬间突出上下排牙齿之间。每当下定某种决心时,她肯定会做这个动作。
「请让在下来审问。」
「我已经在审问他。」
「在下非常擅长。」
下士言下之意,其实就是拐弯抹角地要亚雷安让她进行拷问。
这名少年应该已经查觉到下士不怀好意,却依然能保持平静。若说得更详细点,是种「无所谓」的态度。少年别说动摇,甚至表现得一副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毫不关心。
要尝试看看倒也无妨。看看少年只是装出来的,又或者他真能够承受一切肉体及精神上的折磨。
「没用的。」
不得不下如此判断,至少在目前的状况下。
亚雷安微微一笑,不过这次是笑给少年看。
「他不会开口的,下士。你说对吧,加鲁尔•柏伊德。」
「你问问题的话,我会答啊。」
少年面不改色地说。真是名有趣的少年——不,男人。虽然亚雷安很想仔细调查他,如今看来是问不出他和古鲁哈之间的关联,只能先从古鲁哈那边下手了。
「下士,先暂时将他——」
关入隔离房,然后将古鲁哈带来——在亚雷安下令前,房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他都还没应声,一名狱卒已先打开了房门。
「啊!」
狱卒连忙关起门来,以慌张的声音隔著门说:「非、非常抱歉,中尉大人!」
「有、有个人说、说是来见、见那名囚犯……」
亚雷安和下士闻言互望一眼。他们并非对狱卒慌张成这样感到傻眼,而是竟有人会来见加鲁尔•柏伊德这名不属于柯卢塔波居民的人,这该作何解释?
听了亚雷安这么说,加鲁尔仍只以空洞的眼神回望。要从这个男人身上套出情报确实得费好一番苦工,既然如此,若是不直接从他著手的话呢?
「等等得再请你好好解释了——下士,把他带过去。会面应该有会面的规定,只要本机构的负责人允许,我也无权阻挠。」
「遵命,居斯特中尉。」
下士做出以手刀贴左胸的师团式敬礼,接著要加鲁尔从椅子上起身。看样子在审问古鲁哈•贾路姆之前,又多了件该做的工作了。
※
「艾露希,你听好了。」
啄木鸟从弯角探出头来,用视线指向前方一栋宛如将巨大灰色箱子堆叠而成的建筑物。
「那就是驻地,正式名称为警卫队驻营。正如其名,是被派遣到各县市的警卫队的据点。基本上,大部分驻地都是由水泥建造出来的单调建筑物,而柯卢塔波警卫队驻地也不例外。根据我调查的结果,你的加鲁尔就在那里面。驻地的地下有个叫拘留所的地方,简单来说就是牢房。我想他应该还没受审,还被关在里面才是。」
「你的加鲁尔」这个称呼让艾露希有点在意。
「那个,啄木鸟先生。」
「什么事,艾露希?」
「加鲁尔是旅行的同伴,但不是我的。」
「哦?这样子吗?我还以为你们两人是情侣呢。」
「情侣……?」
艾露希双手插胸歪起头。情……情侣?感觉脸突然烫了起来的她用手不停地搧。
「情、情侣?才、才不是!我、我、我、我们不是情侣啦!」
「什么嘛,真无聊。」
「我觉得根本没什么无不无聊的吧!虽然我大概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可是又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唉唷,好热,怎么会这么热啊?害我都流汗……啊!是因为我穿外套吗?」
艾露希抓起身上这件老旧棕色外套的衣角又拉又放。这件外套也是啄木鸟替她准备的。
「我不能够脱下这件吗?」
「劝你穿著比较好,毕竟你那身打扮在柯卢塔波实在有点醒目。」
「这样吗。没办法,谁叫我的衣物都弄丢了,只剩身上这一件。」
啄木鸟这时说了声「来,还有这个」,将背在肩上的包包递给了艾露希。
「里面装了食物和喝的。一般而言,来和未受审的囚犯见面的人都会带一些东西进去,你两手空空只会令人起疑。」
「原来如此,经你这么一说,或许真是如此也说不定。」
「另外里面也放了点钱,大概五圜左右吧。」
「钱……?而且多达五圜!难不成是那个……不付钱就进不了拘留所之类的?」
「不,不对,那钱是——嗯,还是先跟你讲明白好了。其实就是『小意思』,记得要假装得若无其事,偷偷塞给帮你连络的士兵们一人一圜,千万别正大光明地给啊。」
「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被当成贿赂,你和士兵都会遭受惩罚。」
「……你是指,这么做其实算犯罪?」
「所以我说啦,这不算是贿赂,而只是小意思。警卫队的队员们拿到的薪水其实没有很多,而就算吃亏,他们仍每天在这个远离家乡的派任地辛勤奋斗。所以小意思不过是用来慰劳,给他们打打气。」
「既然如此,与其说是小意思,更比较像慰问礼是吗?」
「对对对,就是那样,可是总不能被别人看到,招来误解吧?所以说啦,要做这种事都得私底下来,对方也清楚这个规矩,没问题的。」
尽管艾露希仍不太能接受,不过她也想快点见到加鲁尔,确认他是否平安。再加上,她同样担心那些留在啄木鸟家中的恰奇。虽然他们都不愿与艾露希分开,执意想跟来,经她努力劝说后才总算明白情况,在家中乖乖忍耐等艾露希回去,不过果然还是令她担心。
艾露希紧闭起眼,深深低头鞠躬。
「啄木鸟先生,实在太感谢你帮我如此多忙!」
「嗯,不客气。」
「我该如何才能报答这份恩情呢……」
啄木鸟一听,只随意回答「别担心」,并且拍了艾露希的肩膀。
「这笔债我会好好地要你照我希望的方法,拿我想的东西来还喔。」
啄木鸟理所当然拥有要艾露希还债的权利,只要他提出要求,艾露希都得回应他。艾露希不是没做好觉悟,不管啄木鸟要求去做什么,自己都会去做。
「欸?你当真啦?」
啄木鸟说了声「我骗你的啦,艾露希」,露出一抹看上去不像装出来的笑容。想必这个人肯定是打从心底觉得有趣才笑吧,如果只是假笑,也不会这么恐怖了。
明明受了啄木鸟诸多帮忙,艾露希至今仍无法信任他。她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困惑,觉得乾脆选择相信还或许乐得轻松。只不过,心中却有某股声音在警告著她。啄木鸟与那股无形的声音,自己究竟该相信哪一边才好呢?
「那么,我这就过去。」
「慢走,我先回家去了。你一个人认得路吧?」
「大、大概吧。」
「放心,即使你迷了路,我也会找到你。」
啄木鸟说完便轻盈转身离去。看著背影在眨眼间远离消失,艾露希有种搞不好再也见不到他的念头。
「那个!」就算出声喊他,是不是也不会再回头了?
结果并没这回事,啄木鸟停下脚步转过身,疑惑地「嗯?」了一声。
「呃……我、我只是想问,啄木鸟先生会怎么找我?你不是要回家了吗?就算我真的迷了路,你应该也不会知道……吧?」
「马蝇会告诉我。」
啄木鸟接著说「它们到处在飞,不是吗」,同时伸食指画起圈来。
「谁都不会特别去在意,但蚊虫随处可见,所以我能知道你在哪呀。再见啦,艾露希。」
那个人或许是魔法使——目送啄木鸟离去后,艾露希如此心想。帝国不只禁止使用魔法,连研究魔法都会遭到逮捕。事实上,魔法的确很罕见,但并不是会遭人们避讳的东西。利用某些方法让神这种高等存在显灵、降临、现形或直接现身来施展力量——所谓的魔法,其实随处都看得见。举凡神官、祭司、巫女、咒术师、妖术师、魔术师,尽管名称、来历和型态五花八门,魔法使仍曾大量存在过。
或许时至今日,魔法使依然潜伏各地。艾露希必须找出其中几人,与他们见面来完成最后的魔法。赫汀•路吉、人型的恶魔、希望、使命——艾露希想到这,甩了甩头。如今比起魔法使,得先和加鲁尔见面才行。
※
那间什么隔离室之类的看来不是地牢。由于被带著走的时候没有下过楼梯,绝不会猜错。格门另一头是条长通道,途中还有另外几道格门,看样子两道格门中间各夹著一间房,房间出入口也是格门,加鲁尔就这样被关到里面去。
这间房和地牢比起来并不差,不只宽了将近一倍,房内也不再是粪坑,而设有马桶。墙边突出一座长方形的台子,上头铺有稻草编织成的毯子。看来这就是床,既不臭也不潮湿,在这里睡好过露宿野外数倍。
加鲁尔往床上一躺,思考「到底是谁要来见我?」,但想得出的也只有一人。其实就算她不来看也没差,甚至该说加鲁尔不希望她来。理由并非不想看见她,只是有股和她扯上关系准没好事的预感。自己刚才已经莫名被那名叫居斯特中尉的军人怀疑,实在不想再被卷入其他麻烦事。该丢下行李,想办法快点逃离这里吗?可是又有点舍不得。
在他盯著天花板烦恼时,通道上传来格门打开的声音,有人来了——原来是拿达托,不过不是只有他一人。加鲁尔从床上起身,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来了吗?尽管穿著一件棕色外套又披上风帽,但加鲁尔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喂,有人要见——」
拿达托话都还没说完,艾露希就「加鲁尔!」挤开他冲到格门前。
「太好了……不对,你还被关在牢里,不太好!可是看你比我想得还有精神,我就安心了!这是慰问品!咦?不行……塞不进去耶?怎、怎么办?那个,狱卒先生,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这……欸?狱卒先生,你该不会是雷托人吧?我在来到柯卢塔波之前有去过雷托族村落喔,加鲁尔也和我一起。应该说,我是被加鲁尔抱……该怎么说呢,其实过程有点复杂——是吗?好像也没那么复杂耶……?」
「……这、这小姑娘是怎么搞的?」
拿达托就像在寻求救兵般望向加鲁尔。一个囚犯竟然得出手帮助狱卒,讲起来也真够诡异了。
「她叫艾露希,和我在旅途中偶然认识,然后我和她一起在塔葛多先生家过夜。」
「表示她是你同伴?」
「嗯……算吗?」
「怎么可以装不熟!」
艾露希掀开风帽,脸胀得鼓鼓的。
「加鲁尔和我不是朋友吗!毕竟我们都一起旅行,夜晚也并肩睡觉了喔!」
拿达托听了后低语「年轻真是好啊……」。到底是好在哪?加鲁尔轻轻甩了甩头。
「艾露希你先安静点,不然情况越来越复杂。」
「要是我安静,难得来这里见你不就没意义了吗?我就是想和加鲁尔讲话才来的喔……当然也不是没有想过能见上一面就好。」
「我是还搞不清楚状况啦,但你尽管跟他说吧。」
这时拿达托对艾露希伸出手。
「慰问品交给我保管,这里规定得先检查过才能交给囚犯。」
「既然这样,这个就麻烦你了——啊!对了,那个……该称你雷托狱卒先生?雷托族的狱卒先生?还是狱卒雷托先生……?」
「……我是来自雷托村,在柯卢塔波市当狱卒的拿达托。」
艾露希听了后瞪大双眼惊讶喊道「拿达托?」,交互看了加鲁尔和拿达托好几次。
「说到拿达托先生,不就跟塔葛多先生的妻子,蜜哈可小姐的弟弟同名吗!同样是雷托又同名?这偶然也太过凑巧了吧!」
「不,我就是那个拿达托啊……」
「咦咦!这样吗!那你应该早点跟我说呀!拿达托先生……!」
「怎、怎么啦?」
「拿达托先生……」
艾露希紧紧抓住拿达托的手。瞧她头低低,肩膀也不停颤抖著,是在强忍著不掉泪吗?
「对不起,我本来想替莎琪、做更多事,结果几乎没帮上忙。明明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对我那么亲切,让我留著过夜,我却没能好好报答……」
「就算你这么说,我原来根本不晓得我还有侄女啊。我当然觉得她很可怜,只是没有见过,实在没什么真实感……」
「欸?是这样吗?」
「对、对啊。」
「莎琪是位非常棒的女孩。虽然我没能见到莎琪的姊姊雅柯和妹妹琪卡……但我认为两位也一定是非常可爱又温柔的女孩。因为她们可是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的女儿,同时也是莎琪的姊妹呀。」
「啊,是啊,塔葛多是个好人没错,蜜哈可也和我这个弟弟不一样……」
「你想听莎琪的事吗?我好想说给你听呢。」
「这……是有一点。」
看著面朝拿达托滔滔不绝讲起往事的艾露希,加鲁尔心想你这家伙,不是要来找我说话的吗?
算了,反正加鲁尔也没什么事想跟艾露希说。见面的时间恐怕不是毫无限制,因此等到过了既定时间,艾露希就非得回去了吧……回哪里去?艾露希如今身无分文,应该无法投宿旅店,那么她身上这件棕色外套和慰问品又是哪来的?加鲁尔多少有点好奇,不过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去担心在外面的人倒也怪怪的。加鲁尔自己会处理自己的事,也一定有办法可想,所以希望艾露希能独自好好活下去。自己现在只想对她说,别管我的事了。
如今只见艾露希一心忙著叙旧,没有加鲁尔插话的余地,不过这样也没关系。
「不好,超过时间啦!」
拿达托看了挂在脖子上的机械表后表情一僵。
「抱歉小姑娘,会面结束了。就算我不过是名狱卒,好歹也在帝国底下工作,不能坏了规矩啊。」
「你说得很对。」
艾露希用力点了点头,但又失落垂下肩膀。
「几乎都没和加鲁尔讲到话……这得怪我,全都是我不好。可是一想到莎琪,我实在停不下来……」
拿达托听了后,小心翼翼地对艾露希低声说「再讲两三句话也不要紧喔」。
「不能让你讲太久,不过假如有什么想说的,再一下下还没问题。」
「太感谢你了!」
艾露希猛然低头道谢,然后突然「啊!」的一声把手伸进口袋,不知拿出了什么东西。总之,艾露希将东西塞到拿达托手中,对他露出笑容。
「这是秘密喔。但请你别误会,这只是点慰问的心意。」
「……这、这么多!」
面对惊讶的拿达托,艾露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比出食指「嘘~!」了一声。
「嘘~!拿达托先生,嘘~!」
「喔、喔,这样啊……」
难不成是贿赂?
塞钱给官员图方便——与其说是常识,更像是常用手段。加鲁尔以前也做过塞几枚铜钱给人的事,却没想到艾露希竟晓得这种处世之道,感觉实在不像她。或者是说,其实艾露希本来就有如此一面,只是加鲁尔不晓得罢了?
姑且先不论艾露希的为人,假如那真是贿赂,她又是从何得到钱的?既然拿达托都那样惊讶,代表不只一、两钱。话虽如此,能像那样偷偷让人握进手中的硬币量可想而知。如果不是铜钱,难道是黄铜圜币?就算只有一圜,也不是笔小数目,难以想像艾露希能在短短一天,还是人生地不熟的土地上赚来这笔钱。
方法当然是有。光加鲁尔想得到的就有偷窃,抢夺,不然还有个他不太熟的方法——卖身。即使加鲁尔觉得艾露希不太可能去做这些,但是谁晓得呢?或许艾露希早就习惯那方面的谋生之道,只是加鲁尔不知道而已。或许也因此,她有办法独自旅行,有自信能维持旅途的衣食,才会老是显得一副悠悠哉哉。
「加鲁尔。」
艾露希把脸贴近铁制格门,都几乎陷进来了,大概是要他快点过去吧。心想没办法的加鲁尔只好走到格门旁。
「什么事?」
「我一定会想办法,所以请你别放弃希望喔。」
「你太夸张了吧,我应该不会被判多重的刑啊。」
「是这样吗?」
「大概是鞭刑或罚金而已吧。」
「被用鞭子打不会很痛吗?」
「与其说是鞭子,其实该算是棍棒。」
「会痛吧!」
「比被用短剑刺好多了喔。」
艾露希听了疑惑地眨眨眼,似乎没想到什么,看样子果然不记得两人相遇时的事。再说也奇怪——她不知为何会使用魔法。
正因为她奇怪,才让加鲁尔在意。虽然在意,却又不想扯上关系。
「我说啊,艾露希。」
「嗯?」艾露希瞪大双眼死死盯著加鲁尔。而不只有那对深蓝眼珠,她几乎完全,全神贯注地注视著加鲁尔的一举手一投足,等待加鲁尔继续说下去,没打算漏听任何只字片语。
或许该明确告诉她「别再和我扯上关系」会比较好——加鲁尔心中分明是这么想的,但为何依然犹豫不决呢?
「我没事的,你别逞强。」
「不用担心,我也没事呀。」
艾露希扬起嘴角,双眼眯成弦月形。加鲁尔感到不对劲,因为艾露希的整张脸在一瞬间看起来似乎微微发光,自己的胸口也有股突然堵塞的感觉。难道是因为艾露希很奇怪,自己也跟著变奇怪了吗?
拿达托再度看了表,「喂,差不多了……」催促艾露希。
「啊,好的!可是请再稍等一下——加鲁尔,手给我。」
「手?」
当加鲁尔举起他被枷锁铐住的双手时,艾露希的右手伸进铁格门的缝隙,拼了命「唔~唔~」把手往里面伸。加鲁尔一点都搞不懂她究竟想做什么,不过既然她都要自己伸出手了,于是用右手食指轻碰了艾露希的中指。艾露希依序以中指、食指和无名指摸了加鲁尔的右手,最后将三根手指同时缠住他的中指。
「就算被关进牢里,加鲁尔也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在喔。」
等到会面时间结束——不,其实已经结束了——艾露希马上就得离开吧。这样一来,加鲁尔又变回一个人。艾露希说的话根本支离破碎,不知所云,自己明明能直接告诉她这件事,到底为何没这么做呢?嫌麻烦?理由真的只是这样吗?
最后在拿达托的催促下,艾露希才总算离去了。
加鲁尔坐回床上。一想撑开双手,枷锁便嘎吱作响。于是他只能放松力气,低头看向右手,感觉指尖依然有点痒。
「希望她别乱来啊。」
希望大概很渺茫吧。加鲁尔叹了口气,望向空无一人的格门外。
※
「记得是这里……往右转……」
艾露希在十字路右转,结果马上又慌慌张张折回来。
「错了!另一边,另一边,不是右转,是左转……」
当她重新左转往前走,对眼前的街景却毫无印象,这样走真的没错吗?
「方向大概没有错吧……只能继续走看看了?」
继续在这慌慌张张的也不是办法,况且啄木鸟说过就算迷了路,他也能找到自己。那个人无法相信,不是像加鲁尔那样值得信赖的人。话虽如此,艾露希仍有种至少他不会说谎,把办不到的事硬说成办得到的感觉。
下定决心后,艾露希开始穿梭于柯卢塔波之中。即便走了再久都没走到类似那栋房屋的地方,她仍不停下脚步。
艾露希大概花了将近去程时的一倍,甚至三倍时间才总算回到那条狭窄弯曲的巷弄。接下来就轻松了,一看到啄木鸟那栋细长的两层楼建筑,艾露希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当艾露希打开门,二十四名挤在一楼的恰奇们同时望向她,发出「咻!」「咻!」「咻!」「咻!」的叫声。艾露希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在高兴。
「大家……!」
艾露希冲进恰奇群的中央,尽管眨眼间就被挤扁,但反而正合她意。艾露希尽情用脸磨蹭了他们的脖子,轻抚脊背上的毛也很舒服。偶尔会有恰奇钻进她裙子下,让她有点伤脑筋,不过用大腿去夹那些恰奇的头也十分有趣。被他们闻遍全身上下的味道时虽然有点痒,然而自己同样反闻个够。好担心加鲁尔,接下来该怎么办?一直受啄木鸟照顾,却没办法信赖他,但又不能欠著这份恩情不还——之类的烦恼都在此时拋诸脑后,只需顾著开怀大笑,笑得都流眼泪,肚子开始痛起来了。这总算使艾露希出声投降:
「救命啊!大家先、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不行,真的撑不住了!再不休息的话!我好像、好像快疯了……!」
听艾露希投降,恰奇们才总算放开她,不过并不是所有恰奇在瞬间远离,而有几名恰奇伸出手支撑住她。多亏他们这么做,艾露希并没有跌倒,同时也对他们为自己著想的事实感慨万千。明明说要休息的人是她,结果又忍不住紧抱附近的恰奇。
「唉唷!最喜欢你们了啦!」
看来又得再抱大家一轮才行——在她正要这么做时,突然感到不太对劲,有点诡异。
「……咦?啄木鸟先生呢?」
会在二楼吗?如果是的话,应该会下来见她才对。也就是说,目前不在家吗?
艾露希开口问正抱著的恰奇「啄木鸟先生去哪里了」?就算语言不通,他们多少能理解艾露希在说什么。
只见恰奇噘起嘴来东张西望——的下一刻,家门突然被打开,因此艾露希以为是去了外面的啄木鸟回来了。没想到,开门的人并非啄木鸟。
灰汁色搭配深红色衣边,是帝国军的制服。一对长长尖耳从棕黑色,宛如漩涡般卷曲的头发中突出,个头高大,是名女性。这名女士兵举著步枪,以青绿色的眼凝视著艾露希,身后似乎还有其他士兵在。
「所有人不准动!」
女士兵用有如铜锣般的巨响大吼。然而早在女士兵这么说之前,无论是艾露希或恰奇们就已是动也不动了。毕竟现在正被枪瞄准,想动也动弹不得。
女士兵微微皱起眉头,低声道:「……这是怎么搞的?」
我才想问这句话呢——艾露希挺身挡在恰奇前方。
「请你放下枪。」
或许此时不该动没错,不过不知为何,艾露希竟觉得枪根本就不可怕。难道是因为血液集中到脑部,让自己头晕眼花了吗?
「他们都没有做坏事,也什么都不会做,请你不要这样用枪威吓他们。」
「你。」女士兵开了口,枪口仍然朝著艾露希。
「你在这做什么?这群老鼠是怎样,你的奴隶吗?」
「这些人既不是我的奴隶,也不是老鼠。」
「看来疯的很彻底啊。」
「明明用的都是通用语,你似乎无法理解呢。」
「或许吧,但你必须配合。」
女士兵只动起眼,扫过室内一圈。
「我是帝国军第六十三师团的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受了个别命令在这条巷弄进行搜索,麻烦你配合我们执行任务。」
「你说配合……到底是要我做什么?」
「总之先乖乖跟我们走吧。」
「如果我拒绝呢?」
「你不会拒绝的。」
眼看吉莉庸下士的食指就要往步枪扳机移动,艾露希不禁打颤,因为她知道若有必要,这名下士定会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她会杀人,大概至今为止已经杀过许多人,从今以后也会杀下去吧。艾露希不想死,可是又在意恰奇们胜过在意自己。如今下士似乎打算要艾露希去做某些事,应该不会轻易杀了她,但是恰奇们呢?下士以「老鼠」称呼,还说他们是奴隶,明显鄙视著恰奇,肯定会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射杀大家。
「你不会拒绝的」这句话正代表这个意思——要是艾露希敢拒绝,下士就会射杀恰奇们,如果不想看到他们被杀,就照她的话做。下士早已看透只要如此威胁,艾露希就不会拒绝。
艾露希既生气,同时也不甘心得快掉下泪来。
因为这个方法正如下士所想的一样,艾露希只能乖乖照做。
艾露希低下头,紧咬牙根,握紧拳头。她知道这样做不好,要是听了下士的话,肯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可是如今除了照做已别无选择。
「……我知道了。」
当她努力挤出回答,正要抬起头来时,恰奇们开始「吓!」「吓!」「吓!」「吓!」「吓!」「吓!」发出叫声。
艾露希看向下士,她不只根本不害怕,还正好相反。这个人不会因为轻微的敌意畏惧,想必她一旦感受到敌意向著自己,就会在心中萌生加倍的敌意应战。过去她肯定如此击退了诸多敌人——不妙!
艾露希连忙出声「不可以……!」想制止恰奇们,而几乎大部份的恰奇都乖乖听话。再说其实他们只是在威吓下士和那群士兵,似乎没有真的要发动攻击。然而,唯有一个孩子不同。
艾露希最后抱过,刚才也立刻被她保护在身后的那名恰奇。
那孩子迅速窜过艾露希身边,朝著下士冲去。
果不其然,下士面不改色地发射步枪,瞬间响起剧烈枪声。
子弹正中恰奇胸口,让他四脚朝天倒地。
「把你的奴隶绑好。」
下士边说边操作步枪把手退壳,装上下一发子弹。
「不然很危险啊。」
「啊……!」
艾露希究竟要说什么?她不知道,此时不管她本来要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恰奇们就如啄木鸟所说的,一点都不弱小,反而十分勇敢。他们见到同伴遭到射杀也没有吓得软脚,而是一副绝不放过凶手的态度。眨眼间,恰奇们「嘎!」「嘎!」「嘎!」发出怒吼往下士冲去,尽管艾露希大喊「不行!」「不可以啦!」也没用了。他们悲伤,愤怒,一心要替同伴报仇,接二连三冲到艾露希前方——恐怕是想挺身替她挡子弹来保护她吧。
下士开枪击毙其中两、三人,接著后退出到屋外。
「开火!」
号令一下,其他士兵也开始开枪,但恰奇们仍不停止。他们明知会遭受枪击,仍一股脑地往门口冲去。不行,这样下去真的不行,大家通通会被射死。为了堵住门□,艾露希打算往前冲。如此一来大家都出不去,也不会再受伤,被杀害。自己不会,也不想继续让他们死了。结果她压根没想到,自己的手臂后方从突然被抓住。
「艾露希,过来。」
是啄木鸟。为何他会在这里?艾露希整个傻住,既无法发问也无法反抗他。啄木鸟二话不说就把她往楼梯上拉,二楼有张床和柜子,一扇窗户,但啄木鸟看都没看这些家具一眼,而是看向墙壁。最后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一脚往墙壁踢去。没想到,墙壁被踢的部份竟转动过来。
是暗门。
「快走!」啄木鸟硬是把艾露希压进暗门后,自己也跟著进去。当他从内部关上暗门后,周遭变得一片漆黑,而一进到狭窄黑暗的空间后,艾露希才终于回过神来。
「不回去的话!大家会……!」
「不,已经太迟了。」
「太迟……」
「它们不是想保护你吗?你现在回去又能如何?特地送上门被那群士兵抓,还是去送死?不管是哪一种,它们的决心形同白费,而且是被你糟蹋掉的。这样真的好吗?」
「可是——」
「不好对吧?来,过来这边,我们从其他建筑物出去外面。」
啄木鸟抓著艾露希的手腕开始移动,而艾露希只能跟著他——不,没这回事,其实艾露希还是可以回头,只是她没这么做。不是办不到,而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不回头。
要是回去,恰奇们的死就会白费,因她而白费。
她并非承认啄木鸟说的对,同时却也无法否定都是错的。
其实说穿了,艾露希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无法抬头挺胸下定决心「就这么做吧」。也因此,她只能在这条不往前弯腰就会撞到头的狭窄通道中被啄木鸟拖著前进。
大家都死了吗?一个不留地被射杀了吗?都是自己的错。自责的念头紧紧勒住艾露希的颈子,甚至让她无法好好呼吸。明明如此,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明明想哭得不得了,却哭不出来。
当艾露希的双眼适应黑暗后,她发觉从四周的缝隙间射进些许光芒,并非处于完全黑暗的环境。这条秘密通道左弯右拐,也有往下走的阶梯,接著再转了几次弯,前方才看到出口。出口不是回转式的暗门而是拉门,出去后立刻有个庞然大物挡在面前。啄木鸟推动那像是柜子的物体,穿过柜子与墙壁间的缝隙,看到的是一群亚人们围在桌子旁坐著。
有像雷托人那样的有尾人,全身长毛的全毛人,全身包覆著蛇一般的鳞片的有鳞人,共有六、七人吧。他们虽都转头看了啄木鸟和艾露希,却一点都不讶异,啄木鸟则是笑著举起手对他们「唷」了一声,看来至少不是陌生人的样子。
一名块头最高大,长著一张熊脸的全毛人以低沉的声音说「没事啊?」,同时舔了舔唇。
「你也是千钧一发呀,小姑娘。」
「……我?」艾露希指著自己,眼皮眨呀眨的。因为从那名大个子的语气听来,他简直就像认识艾露希一样。
「这里算不上安全啊。」
啄木鸟亲昵地拍起亚人们的肩膀和背部。
「古鲁哈怎么办?」
「交给德鲁西的小队去处理。」
大个子答完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其他亚人也跟著站起。当中那名长得像雷托,耳朵和尾巴外形却不同,脸上也长著稀疏体毛的有尾人一脸兴奋地说「拢络拿达托真是帮了大忙啊」。
「有了身为狱卒的那家伙出手帮忙,别说是古鲁哈,被关在驻地的那些囚犯也能轻松脱逃。接下来只要再趁势制压武器库,就是我们胜利啦。」
艾露希皱起眉头,「你们……在说什么?」按住胸口望著亚人们和啄木鸟。
「请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武器库?拿达托先生?拢络?出手帮忙……帮什么忙啊?」
「人类的小姑娘啊。」
大个子压抑声音对艾露希说,虽然声音没有很激动,他的双眼中却布满血丝。
「你不会懂我们这群遭受欺压的人呀。不过你不懂也罢,反正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关。」
「尤兹罗。」啄木鸟一拳轻打在大个子的胸膛。
「你这么说太冷淡了吧,艾露希可是在眨眼间成了恰奇们的领导者,不是主人喔。她既然能和连你们都瞧不起的恰奇打成一片,当然能懂你们的感受。」
「这种事无所谓。难得她都捡回了一条命,当然不能再让她遭受危险。赶快逃跑才是为了这小姑娘好呀。」
「那你何不直说就好。」
啄木鸟无奈一笑,有尾人则从旁补上挖苦的话:「尤兹罗从以前就是长相和嘴巴坏了点。」
「唉,姑娘你就原谅他吧。别看他这样,为人倒没有嘴巴那么坏,好歹也是我们的头头呢。」
「少在那胡说啦,欧伊拔!」
被大个子的尤兹罗这么一喝,那名被称为欧伊拔的有尾人故意「咿!」了一声抱起头来,看得其他亚人哈哈大笑,啄木鸟也跟著轻笑起来。艾露希当然还笑不出来,不过头脑至少因此冷静了些。
尤兹罗刚才说了「去处理」,代表这群人正打算做些什么。拿达托、狱卒、驻地、囚犯、武器库、压制、胜利——
难不成,这群人要发起战斗吗?打算去袭击驻地,解放囚犯吗?驻地内有警卫队的士兵,武器库内也当然保管有警卫队的武器,而他们要制压那里?这或许代表著这些人打算获得武器,再用那些武器去战斗吧?
啄木鸟是他们的同伴,而且还不是刚刚才加入,是早在许久前就是一伙。
这时,尤兹罗「总而言之——」吐了口有如热风般的气。
「行动已经开始啦,我们没打算半途而废,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一样。小姑娘,你要不就找地方躲著,要不就马上离开这座城市。相信你不会想死于流弹下吧?」
「尤兹罗,可是啊。」
啄木鸟侧眼瞥了艾露希。
「我想艾露希不会躲起来,也不会离开这里喔,毕竟她的朋友还被关在驻地的地牢里呀。」
「……什么?」尤兹罗低声说完,转身面向艾露希。
「真的吗,小姑娘?」
「是、是的。」
见艾露希点头,尤兹罗动了动鼻子说:「既然这样——」
「我们或许有办法把你朋友也弄出来哪。」
※
伊夏露第•吉莉庸亲手射杀了最后一只恰奇。打从她十四岁那年在西南边疆接受帝国军招募成为一名士兵后,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亚人。她年仅十四,身高将近六尺,也曾射杀,甚至用军刀刺杀块头比她高大的亚人。相比之下,恰奇不过是比较大只的老鼠,就算空手也能击毙它们,用步枪自然更轻松了。就算杀死一百只恰奇,对她来说甚至没比捏死一只跳蚤还难受。
她只觉得很诡异。
包含伊夏露第在内,多半的亚人都不把恰奇同样视为亚人。他们只是群用双脚行走的野兽,由于轻易就能驱使,才会被用来当作奴隶,不然大概只剩杀来食用的价值,不过又因为看起来相当难吃,根本不会有人特地去杀。既胆小又听话,真要说起来是人畜无害,称不上亚人,用途有限,只能充当廉价奴隶的野兽。这就是鼠族恰奇。
伊夏露第压根没想到,这种生物竟会如此狰狞地朝他人攻击。到最后,屋内没有任何一只恰奇逃跑,通通朝著她所率领的十一名分队士兵猛冲,并全都遭到射杀。
尽管她没感到难受,还是觉得有点诡异。
她举起枪再次走进屋内,结果里面除了野兽和血的臭味以外并没有看到人影,只有倒在地上的那些老鼠,但那名少女去了哪里?
「搜索那名少女。威兰上等兵,你负责看守外头。」
伊夏露第命令完部下,便第一个爬上楼,毕竟要从屋内逃走的话也只剩二楼。结果只看到一张铺著稻草的床、空柜,以及用坑坑洞洞的木板塞起来的窗户。由于窗户就面对著巷弄,因此可以直接排除从这里脱逃到屋外的可能。
这时,楼下传来部下「吉莉庸下士,没看到人!」的呼声。
「再给我好好搜仔细!」
伊夏露第一边吼回去,一边盯著木板墙看——似乎不太对劲。
柯卢塔波警卫队驻地内的隔离室,是为了关必须严加监视的囚犯而设置的地方。因此,不只有伪装成通风口的传声管,通道上和室内也都有偷窥孔,能从外部观察囚犯的情况。
伊夏露第跟著居斯特中尉一起详加观察了那名少女和加鲁尔•柏伊德见面时的情况,尽管没做出什么可疑举动,但若真要说的话,少女对加鲁尔说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别放弃希望」这句话让伊夏露第有些在意,毕竟这话也能解释成「我会想办法让你逃狱,再等一下」。只交谈几句不值得一提的内容就离开,也反倒令人起疑。此外,少女还给了警卫队员及狱卒贿赂,而且还给了一人一圜这种比公订价多许多的金额。或许此举并非只想改善加鲁尔的待遇,而是打算让戒备松懈。
在居斯特中尉的命令下,伊夏露第率领分队尾随少女艾露希。根据中尉的判断,加鲁尔和艾露希不是直接与革命结社「艾莉丝」,就是与结社间谍的「七号艾莉丝」个人有关联。假如只有艾露希一个人,想顺利让加鲁尔逃狱实在不太可能。不过,若换作不只在边疆,甚至连帝国主要领土都曾经成功发起武装反叛或扰乱的七号艾莉丝,这点程度的小事自是难不倒他。
艾露希将七号艾莉丝的指示传达给加鲁尔,也就是所谓艾莉丝的使徒。七号艾莉丝肯定在策划著什么,并会于近期有所行动。那名外表看似少年,却有著身经百战的强者般沉著冷静的加鲁尔,以及一副像是天真无邪的少女,却熟知贿赂技巧的艾露希定与此事脱不了关系。
虽然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然而据中尉的说法,七号艾莉丝正是名特别爱出奇招的间谍。如果中尉这次能成功阻止七号艾莉丝的阴谋,就算立下大功一件。若甚至能逮捕到七号艾莉丝,更称得上无人能及的丰功伟业。
其实伊夏露第并没有和中尉很熟。虽然清楚他年纪轻轻就官拜中尉,肯定是士官学校出身,却不晓得他一切的家世背景,本人也未曾主动提起。不过,中尉的人脉似乎相当广阔,因为帝国内专门执行特殊任务的骑士团,竟会对他这本来只是名负责征外及讨伐任务的师团中尉直接下令。
月狗骑士团。
仅次于大名鼎鼎的天鴞骑士团,同时位居黑化蛇骑士团、白蟆骑士团之上。
在以前,帝国高贵的战士们并非靠著骑龙,而是马奔驰于战场,才被尊称为「骑士」。骑士们对皇帝宣誓效忠,成为皇帝的剑来获得荣誉及恩赏。
尽管后来凶猛的龙在战场上成为主流,战士不再骑马打仗,骑士这个称呼也没有改变。那些经过改良,用于骑乘的龙也受骑士时期的影响,被称为「骑龙」。
自从枪炮的数量和运用手段成为决定战场胜败的一切,连骑龙都化为一种单纯的移动工具。就算当今帝国已不存在骑士这个阶级,纯粹变成一种名誉的称号,他们仍效忠著皇帝。各骑士团虽属帝国军制之下,却不被归类为参谋、指挥、后勤、宪兵四个军部之中。
骑士为皇帝效忠,歼灭与帝国为敌的对象,主要任务具体说来便是扑灭反帝国势力。骑士团的任务被称为「特别专务」,简称「特专」。只要是为了完成任务,骑士们可以奉皇帝之名行越权之实,享有诸多有形及无形的特权。
或许亚雷安•居斯特中尉正是想成为骑士的一人吧。
初次相遇的时候,中尉还只是少尉,也是伊夏露第所属小队的新任小队长。前任小队长战死于至今仍是激战区的西部国境地带后,看到这名个头虽高,却长得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新任小队长时,伊夏露第还以为他是个官二代。
令伊夏露第感到讶异的是,那名少尉竟没有重用身为小队副官的中士,反而重用只是下士的她。中士已算是低阶士官,而下士虽在士兵中位阶最高,仍是个薪水比较多的普通士兵罢了。
当然,那名副官中士十分不满,遭副官忌妒的伊夏露第立场也相当尴尬。某一天,当少尉指派任务给伊夏露第时,她试著提出「在下不过是一介士兵,为何——」的疑问。对此,少尉的回答可说是鞭辟入里。
「中士既怠惰、胆小又无能,我不欣赏他那种人,因此选择重用你这名既勇猛、健壮又有能力的部下。」
中士的确不是名优秀的军人。当敌方部队突击、冲进壕沟,前任小队长惨遭碎头丧命时,撤退命令都还没下来,中士就在不断哀嚎「撤退!撤退!」,眨眼间不知躲去哪里。无可奈何的伊夏露第只得边激励小队边挥舞军刀,拼命死守著岗位。然而,当众人总算击退敌方部队后,中士又会一脸若无其事地现身,这种情形还不是一次两次。有我在的部队死伤人数就少——中士老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甚至一旦黄汤下肚,还会大言不惭地说「就算队长死了部下也死不了」这类的话。
在西部国境地带的期间,伊夏露第于居斯特少尉的带领下,多次撑过生死关头。
对于年纪轻轻,刚从士官学校毕业没多久的少尉而言,西部国境地带可说是最糟的派任地区。帝国幅员广大,在西方边疆却没有领土,理由是西方列强为了对抗帝国强大的军事力,联合起来轮番侵袭。他们既顽强又难以对付,边疆土地就在绵延战火摧残下荒废,成了寸草不生的荒野,破墙碎瓦的街市,以及笼罩在汗臭与屎尿味中的阴湿壕沟。这些都是西部国境地带习以为常的景色。
在那几乎不适合生活的场所中,每天不是战斗就是备战。即使难得能够放假,也只能在后方的驻营地内稍微放松,然后立即就得回归前线。
伊夏露第不晓得,也不会想知道少尉是如何度过假日。不过,士兵之间都在传说少尉这人实在奇怪,既不宠幸女人,倒也不像是那井面的人。加上他不赌博,又鲜少喝酒,甚至有士兵笑他该不会连饭都没在吃。毕竟他这样著实是名怪人。
只不过,在战场时的他相当可靠。伊夏露第从未见过能像少尉那般处变不惊,泰然自若的士官。伊夏露第过去曾历经数次自己待的部队溃散的战争,认为不管平时再怎么冷静的士官,到了紧要关头或多或少还是会慌,而事实上确是如此。
然而少尉他不一样,还不只限于「不慌」。每当部队陷入危机时,少尉都能迅速做出应对,自在指挥部下们行动。部下们只需当个乖乖照著少尉命令行动的人偶,如此一来定能逃出生天。少尉实际在战场上证明了他的判断有多精准,多确实。
当然,在普遍被认为伤亡率相当高的西部国境地带,少尉的小队仍会出现伤兵,也有人战死。不过奋战了一整年,死亡人数只有一人,正是那名中士。当时帝国军的壕沟遭受凶狠剽悍,夜间视力良好的涅夫塔力耶族夜袭,全军陷入大混乱,似乎还频繁发生自相残杀的惨况。
然而,少尉在那般逆境中依然成功把小队集合起来,持续奋战撑到黎明。等涅夫塔力耶族的士兵撤退后进行点名,唯独少了中士一人,最后发现他在离小队相当遥远的地方断气身亡。
在那场防卫战中,亚雷安•居斯特少尉亮眼的表现受到赞赏,让他晋升成中尉,同时转调至位于东南国境地带的第六十三师团。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伊夏露第一方面讶异自己竟感到如此惋惜,一方面倒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晋升十分值得庆贺,而随著晋升转调其他单位也是常有的事,只能说莫可奈何。
伊夏露第之所以对离别感到惋惜,只因为她在居斯特中尉的指挥下战斗相当快乐。身为一名士兵,她已在战场待了十年以上,战争对她而言几乎等同人生,因此没有比能够每天享受战争更幸福的事。再加上,中尉相当看重、信赖她,把她当成左右手,这是伊夏露第成为一名帝国士兵,长年为帝国流血流汗都未曾遭受过的礼遇。因此她十分感谢中尉,觉得中尉对自己有恩,也想尽力去报答。若说得夸张点,中尉就如同她的皇帝,而她则是中尉的骑士,恐怕有生以来再也碰不上像中尉这样的长官了吧。
伊夏露第•吉莉庸的父亲是全毛族之一的狼人族盖尔特,母亲则是黑毛长耳族聂茵,所以她本该属于三等种亚人。直到受了帝国军徵招,才断尾装成二等种亚人,只因她听说三等种亚人虽能靠著进入帝国军来获得国籍,却顶多只能待在后勤部充当杂用兵。不过若能被认定为二等种,就有机会晋升为师团兵。此外,假如服役超过三十年,也能根据阶级领到终身俸。
三十年并不短。伊夏露第自己就未曾见过服役超过二十年以上的士兵。理由是不断在前线奔波奋战的士兵,几乎都不到二十年就战死,或者是身心俱疲选择退役。
好的士官则不多。如果只论个性好或能力好,倒也算不上没有,但两者兼具的士官实在罕见。原因大概是那些真正优秀的士官,根本不会被派来前线这种极度危险的地方吧。
伊夏露第不舍中尉离去。想想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若在中尉那样的长官带领下,她觉得自己能不停奋战下去,甚至存活个二、三十年。但假使换成无能的长官,就算像伊夏露第这样众人公认的优秀战士,仍有可能随时丧命。
伊夏露第感到气馁,感到失望。尽管如此,这一天早就注定会来。
「恭喜您升官,居斯特中尉。祝您日后身体健康,并在第六十三师团持续活跃。」
当伊夏露第敬礼说完这句话,中尉只简短,平淡地命令她:
「你也来吧,吉莉庸下士。」
「……啊?」
「我都处理好了,你也将调任第六十三师团。」
「可是,在下……」
「命令书已经下来了,别拒绝。」
就算不用中尉强调,伊夏露第也没打算,没理由拒绝。孤身走遍天涯的她并没有能称作故乡的地方,到哪都能活下去,最后大概也只会死在某个战场上吧。原本她觉得这样也不坏,不过既然都会死,她宁可打场满意的战争后再死。若跟随著居斯特中尉,肯定能打场更好的仗。
只不过,她清楚自己的目标同样有时间限制。
毕竟居斯特中尉的目标是成为骑士,必须要获得骑士团内中校阶级以上的士官推荐才能加入。想当然,伊夏露第再怎么样都当不了骑士,因此只有中尉还待在师团的这段期间,她才能为了中尉奋战。
伊夏露第其实已打定这样也好的决心——我会在中尉底下替他奉献,支撑他、协助他,让他得以获得功绩,总有一天晋升为骑士。假如那就是中尉的夙愿,我想成为他的力量,帮助他完成。这样就足够了,不必去思考那之后的事。
「这面墙……」
伊夏露第保持右手举枪的姿势,用左手摸了墙的一部份。墙壁是由细长型板子横向并排而成,明明整栋建筑十分老旧,简直就算随便乱盖的,唯有墙壁——面朝窗户,位在左手边的这面墙建得特别精细。
她用力去压,有了动静,于是抽回左手,出脚一踹。
「暗门吗。」
只见一部份的墙壁转动打开来,另一头似乎是隔壁建筑物的外墙。原来是利用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打造出的通道吗?如此应该能够推断那名少女正是从此处逃跑的。一般人不可能会住在这种怎么想都是用来紧急脱逃用的机关建筑内,再说这栋房屋根本看不出生活痕迹,定是复数据点或藏身处的其中之一吧。
正当伊夏露第打算从楼下叫几名部下上来调查通道,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低沉声响。伊夏露第打开木窗板往外一看,发现楼下屋外一名留著络腮胡,和她同样是名接近全毛人的亚人上等兵威兰正在东张西望。
「威兰上兵!出了什么事?」
「吉、吉莉庸下士!发生爆炸了!」
「你说爆炸……?」
仔细一看,视野左前方窜上缕缕黑烟,似乎是失火。而大道上吵吵闹闹,有许多民众开始东奔西跑。伊夏露第没有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第一时间冲下楼。
「所有人即刻赶回驻地!恐怕七号艾莉丝有所行动!居斯特中尉……!」
※
坐在床上的加鲁尔睁开眼站起身来,走近格门环顾通道。通道上同样由格门分隔开来,左方格门的另一侧有人在监视,但不是拿达托也不是缺牙的,而是别的狱卒。
加鲁尔这时试著朝通道右方喊了声「古鲁哈」。
「古鲁哈,你在那边的房里吧?」
狱卒不悦咋舌,转向加鲁尔吼道:
「谁准你说话!给我安分点!」
而古鲁哈则用他低沉的粗嗓门笑著回答:
「我在呀,什么事啊兄弟?」
「我们何时变成兄弟了?」
听到加鲁尔这么回话,古鲁哈笑得更大声,让狱卒愤怒地用棍棒敲了格门好几次。
「叫你闭嘴没听到吗!皮在痒是不是!」
假如那名狱卒要打加鲁尔,就必须进到隔离室中。要是狱卒真的这么做,加鲁尔搞不好能趁机逃跑,又或者该说,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加鲁尔有某种,就只能用「某种」来形容的直觉,毕竟它无形、无声、无臭,当然也无法用手触摸,更没有味道,不过他就是感觉得到。这并没什么不可思议,对加鲁尔而言算是理所当然,因为不只有他,包含爷在内所有加鲁尔认识的优秀战士都具有这种直觉。其实有诀窍——不动怒,不哀伤,不畏惧,压抑住自身情感,有如静止流动的河水般平静。如此一来只要一有波动,无论再轻微都能察觉。就算没办法连波动的源头及原因都知道,但就是能明确感觉到山雨欲来的徵兆,使他能提前做好准备应付任何可能的状况。
最具体的前兆,是一阵慌忙的脚步声。
「玛迪厄斯!不好啦!玛迪厄斯……!」
「啊?拿达托?怎么搞的,还没到换班——」
这名似乎叫做玛迪厄斯的狱卒竟突然被冲过来的狱卒殴倒,原来是拿达托。拿达托边说「抱歉啦!」边用棍棒把玛迪厄斯打倒在地,同时似乎夺走了他所持的钥匙。接著拿达托迅速用钥匙打开通道的格门,并把关著加鲁尔的隔离室格门也打开。
「我没时间解释了!你快出来!我还得放古鲁哈逃!快,枷锁的钥匙在这!」
拿达托对加鲁尔扔出一把钥匙,加鲁尔接下后用嘴衔住,插入钥匙孔解开了枷锁。
拿达托正要打开距离加鲁尔三间房的隔离室。当加鲁尔朝拿达托走去,拿达托停下开门的手,讶异地看向加鲁尔。
「你为何不跑?」
加鲁尔没有回答,而是看了隔离室内的古鲁哈,他一双眼从中发出锐利光芒。
「你快点呀拿达托。」
「喔、喔……对啊,抱歉。」
因为古鲁哈也被枷锁铐著,拿达托在打开格门后往古鲁哈跑去,用钥匙替他解开。
「好!这样就……」
「谁来了?德鲁西吗?」
「没错古鲁哈,就是你弟弟率领袭击小队。我现在要去把所有囚犯都放出来,之后再和你会合。你直接往武器库走,德鲁西的小队应该正往那去,地点你知道吧?」
古鲁哈笑答「当然!」,用他的大手拍了拿达托的背。
「你演戏演得真好呀拿达托,可把我整惨啦。」
「你那么耐打,整起来挺有乐趣呢。」
拿达托回以一抹贼笑,也伸手拍了古鲁哈的腰。
「原来你们是同伙啊。」
「也罢。」加鲁尔说完后,只如此叹了口气。
「拿达托先生,你知道我的行李放在哪吗?」
「……从囚犯身上没收的私物或许都被丢进仓库里了。」
「我希望你能带我去,不过你好像很忙,没办法吗。」
「就在要下去地牢的楼梯前方,告诉你位置倒还——」
「这样也好,拜托了。」
「加鲁尔。」
古鲁哈将手放到加鲁尔的肩膀上,力道又沉又强。
「要不要来帮我们?看你似乎年纪轻轻,眼神怎么看都一定出生入死不少次啦。」
「是要我和你们一起战斗?」
「没错。」
「战斗的话就非得杀人,对吧?」
「嗯,是啊。」
「那我还是免了。」
加鲁尔轻轻拨开古鲁哈的手,视线倒没有离开他身上。
「我已经决定不再杀人,何况我也没有战斗的理由。」
古鲁哈听了后简短回答「这样啊」,微微一笑,接著一改语气指使起拿达托:
「你走吧拿达托,去好好完成你的使命,武器库那边交给我和德鲁西就好。」
「知道了,你要小心点啊古鲁哈!加鲁尔,往这走!」
当加鲁尔跟著拿达托来到下地牢的楼梯前,他突然往拿达托扑去,两人一同往下摔了五阶左右,枪声也在这时响起。原来是加鲁尔看到通道另一头出现身著师团制服的人影,感觉对方会开枪才这样逃进楼梯下。
「痛、痛死啦……」
拿达托似乎撞到了哪里。加鲁尔于是拉他起身。
「抱歉。不过总比被枪射中好吧?」
「那、那是当然。」
「来的是那位军人吗,居斯特中尉——」
「狱卒!」
果然,传来的是居斯特中尉的声音。
「劝你即刻投降!你已形同犯下叛逆罪,但现在我还能当作没看见!」
拿达托听了只不屑地低语:「肯定是骗人的……」
「对不起啦加鲁尔,我还得去释放地牢里的家伙。仓库在一楼,上楼梯往左转后第一间房。对了,还有仓库钥匙……」
拿达托在交给加鲁尔一把钥匙后,丢下「真的抱歉!」便往楼梯下奔去。
「加鲁尔•柏伊德!」
居斯特中尉大概正缓缓走来,而且不只他一人,还带著几名士兵。
「你也是反抗份子的一员吗!如果不是,就别干逃狱这种蠢事!只会对你越来越不利!」
自己既不是反抗份子的同伴,也没有特别策划想要逃狱,不过这时乖乖就范反倒真的蠢过头了,只能逃到最后一刻。问题就在能否拿回行李而已。
要是让居斯特中尉一伙人来到楼梯上方,那才真正不利。毕竟下了楼梯就是地牢,加鲁尔将成为无路可逃的瓮中鳖。
只能放弃行李了——所谓悲痛万分指的就是这种场面吗?加鲁尔感到非常可惜又难过,但悲伤只会使他的直觉失灵。话虽如此,倒也没必要特地去抹消悲伤,因为若有需要,情绪将会自动消失。打从他懂事起,就接受了能让心理状态维持稳定的训练,无论多强烈的情绪都不会持续太久。这个事实加鲁尔再清楚不过。
该动用奥路玛来启动修特尔吗?不,目前没有这个必要。不只会很难善后,更不想让帝国的军人看到。
加鲁尔冲上楼梯回到通道上,见到中尉及五名穿著师团制服的士兵都举枪对著他,不过手指还没移到扳机上。中尉一面将准星瞄准加鲁尔,一面正要对其他士兵下令开火。就算不提其他士兵,至少那名中尉应该能射中。果然到了士官阶级就不同了吗——倒也不是,士官中也是有愚蠢之徒。不过居斯特中尉确实是名优秀的军人,看来只得用了。
加鲁尔并非朝士兵们冲去,而是先朝左侧墙壁跑。士兵们都显得畏畏缩缩,看来就算拿著枪——不,应该说正因为拿著枪,他们才完全没料到加鲁尔竟会冲过来。然而,只有中尉的反应不同。
居斯特中尉下令「开火!」的同时,自己先开了枪。
中尉瞄准的是身体,子弹最后命中加鲁尔腹部中心。这枪当然造成了冲击,不过由于加鲁尔让修特尔在胸腔到腹部之间循环,使其活化,因此子弹并未伤及内脏。加鲁尔加快速度,斜前冲过中尉一伙人前方后一个蹬墙,瞬间移动至他们身后,让几名士兵开枪射的子弹都只掠过空气。
一名士兵惊讶地喊「刚才射中了吧……?」。子弹的确射中了,中弹时一种独特,或许称为冰冷炙热感的不悦感觉以腹部为中心,逐渐往腰部及背部扩散。只不过,如今子弹已用肌肉挡下,稍后取出就没有大碍了。
加鲁尔回头望了一眼,士兵们不是手忙脚乱想转身,就是彻底愣住,唯有居斯特中尉仍拼命瞄准加鲁尔想扣下扳机,真是名难缠的军人。可是一旦清楚他即将开枪,加鲁尔就能躲过。
加鲁尔把身体压低到几乎接近四脚爬地,并往右一跳,接著枪声响起,子弹射偏了。他维持这姿势往前冲,不是直线而是蛇行。因此尽管中尉又开了两枪,仍然一发都没命中。
等冲到第一个转角处左转后,他才摸了摸腹部。有流血,量不多,把手指伸进伤口内,找到子弹,取出来,扔掉。
「他们会不会觉得奇怪啊……」
由于没有让全身活化,外观应该没什么改变。话是这么说,不过一般人被子弹射中根本不可能没事,想必他们肯定觉得「那家伙不正常!」,吓得半死吧。
「希望我是修特尔跋的事没穿帮啊。」
为了做出的事后悔也无济于事,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早一刻离开此地。总之先到那名中尉看不见的地方,或甚至离开柯卢塔波比较好。越早越好,越远越好,而且这是最优先的事项,其他都是其次。
加鲁尔靠著那种直觉以及声音朝出口前进,途中虽然数度碰上警卫队和亚人战斗的场面,他都不予理会。不管什么袭击部队、叛逆罪、反抗份子,发生了什么事等等,最好都别去想。
一切都无所谓,和加鲁尔没有关系。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大厅,玄关大厅,地上倒著许多警备队员和亚人,不是死了就是剩半条命动弹不得。看样子这里曾发生过剧烈战斗,而如今已经结束。所谓袭击部队似乎顺利闯入了这栋建筑,在各处与防守的警卫队交锋。
加鲁尔没有义务加入任何一方。虽然警卫队属于帝国军的一部份,要恨他们也是没问题,不过加鲁尔被现今已不复存的伊修特尔之民——修特尔跋的战士们彻底训练好切舍感情的方法。不知是否因为如此,明明帝国军杀了加鲁尔包含亲人在内的诸多同胞,也破坏他的故乡,他却无论如何都激不起对帝国军的恨意。
当加鲁尔冲过玄关大厅到了外面,忍不住停下脚步。他见到这栋像把灰色箱子堆叠起来的建筑物外面,同样满布遭到射杀、殴死或斩杀的尸体,但这副景象对他来说依然没什么。
理由是烟——加鲁尔看到市内到处窜出烟,是失火了吗?应该不是吧。
「叛乱份子……」
加鲁尔摸了腹部,疼痛已经几乎消失。其实帝国——尤其是边疆地区发生暴动并不稀奇。帝国日渐开疆辟土,许多被帝国占领,却还没树立好统治体系的地区正是边疆。想当然,边疆或多或少存在著不服帝国支配的人,另外流民也多,三天两头就有小规模暴动,加鲁尔也曾亲眼目睹几次。只不过,闹到现在这么严重还是头一次见到。
「不太妙啊。」
加鲁尔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座城市的任何理由。虽然失去了行李和盘缠,倒不算什么问题,毕竟只要他有意,就算只剩一副身体能用也活得下去。出生在战士家族的修特尔跋一到四岁就会被独自丢进山里,得自己找出谋生之道以求生还。事实上,有一些年老的战士们会从暗处观察状况,但只要没发生真正紧急的事,他们也不会出手相助。再加上,假如被这些观察的战士们拯救,将失去成为战士的资格,往后只能当养龙人或是锻造师。因此,成为了战士的加鲁尔无论到哪都能独自存活。
爷说了,如果柏儿打算自生自灭也没关系,但现在修特尔跋只剩我们,就算还有其他人存活,应该再也碰不到面了啊——少说身经百战,甚至千战的爷在如此喃喃自语时似乎相当寂寞。人年纪一大就会衰老,变弱,假如自己也会像爷那样年老体衰,不如在老之前死去。当时的加鲁尔这么认为,也直接对爷说出口。结果爷听了,「听好了,柏儿」,掴住加鲁尔的肩膀。
——柏儿,如果你自生自灭,那可就真的,真的是孤独一人喔。柏儿认为这样好吗?这样也好的话,老骨头就不再说啥啦。可是啊,老骨头从不认为那样是好事吶。
「艾露希还好吗。」
小声喃喃自语后,加鲁尔微微皱起眉头。身为一名修特尔跋战士,现在根本不该管艾露希,应该快点逃才对。
不,如果是名战士,应该无论如何都会选择一战。挑战敌人获得胜利,如此才是对战士而言的最高荣誉。就算没能取胜,只要是历经勇猛奋战后的败北,同样没什么好可耻。
若是修特尔跋战士,根本不会心生畏惧而逃避战斗,远离战场。生来就是为了成为战士的修特尔跋并非天不怕地不怕,而是打从小时候就被迫笼罩在各种恐惧当中,知晓一切恐惧,才能制服恐惧。并非不畏惧战斗,就算害怕也得战,蜷起身体,竖起寒毛,来战胜有时甚至足以令人发狂的恐惧。这种事不是人人都办得到,所以胜者才令人尊敬。
真是如此吗?
伊修特尔是个充满险峻山岳的国家,不,根本不是国家。尽管帝国以国相称,不过伊修特尔的意思其实是「修特尔之地」,修特尔跋则是生活在修特尔的人民。帝国还称修特尔跋之长修特尔夫为王,但根本不是什么王,修特尔夫指的是年老的修特尔跋。
总而言之,伊修特尔是座天然要塞,不管帝国军再怎么攻打也只会成为修特尔跋及斗龙的饲料。直到帝国军认真起来之前,修特尔跋人都称他们为「安瓜」,意思是下等人,算是瞧不起他们。在修特尔跋的认知内,安瓜不知道何谓胜利,甚至连何谓战争都不懂。
事实上,反倒是修特尔跋人不懂得帝国军的战斗方法。
自从某个时期起,帝国军开始在攻略伊修特尔方面投入压倒性资源及火力。就算帝国军士兵仍然孬弱,阵型也迅速溃散,增援部队却是源源不绝涌上。他们胡乱开枪,发射大炮,不管死了多少士兵,垮了多少部队,整支帝国军也不退兵。
安瓜与修特尔跋相比明显弱小,一旦修特尔跋和斗龙发动突击,帝国兵几乎撑不久。他们畏惧修特尔跋和斗龙,其中甚至有士兵一见斗龙就弃枪逃跑,十名士兵能有一人留下来抵抗已算不错。就算如此,帝国军仍持续打这场战争。
修特尔跋成功让帝国军的士兵打从心底畏惧,以打入恐惧的万丈深渊来形容都不为过。修特尔跋一直以来都战胜恐惧,杀死敌人,和斗龙都称得上胜利者。然而,这种胜利却无法永远持续下去。然而,只要战斗,即使获胜也会疲劳,疲劳累积起来就会使人变弱。
修特尔跋的战士只要让修特尔活化,吃个一两发子弹也不在话下,不过仍然承受不了十发、二十发。动作一旦变得迟钝,敌人会以枪林弹雨持续猛攻,就算是修特尔跋也得力竭身亡。
就像这样,战场上一人又一人倒了下来,修特尔跋们最终被逼进修特尔夫住的堡垒,修特伦多之中。
加鲁尔看到的是,一个人连大小便都办不到的安瓜部队一排又一排,带著因恐惧而铁青的表情扣下扳机,射杀了勇猛的修特尔跋老练战士。从远方飞来的巨大炮弹应声炸裂,轻轻松松便将健壮的修特尔跋们轰成碎肉。有名修特尔跋高声吼著「这算哪门子的战争!」死去。有名不承认这是战争,宁可战死在沙场上的修特尔跋战士拖著支离破碎的身驱冲进帝国军阵中,他的下场深深烙印进加鲁尔的双眼。没什么好说的,他不过成了好靶子,在遭受子弹洗礼后一眨眼就死了。
假如现在伊修特尔这片祖先传承的土地还在,同胞还在,那么守护这些的战争或许称得上荣耀,得来的胜利同样尊贵。过去修特尔跋们和身为朋友的斗龙一起为此而战,也奋战到底。
如今大多数的修特尔跋和斗龙已死,伊修特尔也被夺走,没有任何该守护的对象,自然也没有战斗的意义。加鲁尔不再是一名战士。
既然不是战士,那就为了活命选择逃跑吧。
不过,从这里逃跑,独自活下来后又能如何?
爷本来就上了年纪,但自从他不再战斗后,更真成了一把老骨头。他变得会立刻向陌生人低头来问事情或寻求协助,就算换来臭脸也没有改变做法。加鲁尔问过爷何必这么做,爷回答他:因为不晓得呀。老骨头和柏儿都住在山里,对平地上的事什么都不懂。遇上不懂的事情,问懂的人最快呗。
曾经遇过把爷当成一般老人的蠢货用脚把他踹开,结果爷竟然只「对不住呀」道了歉就主动离开。为什么道歉?爷你没有错——当加鲁尔这么说,爷反问:那么柏儿,你又要怎么做?要殴打他?杀了他?老骨头已经受够这种事啦。
也有对他们很亲切的人。即使自己已经很穷,还愿意分饭给他们吃,把狭窄的房屋借给他们过夜。另外明明不是他们开口,有人仍「来,上车吧」让他们搭牛车。有一次当两人在某个村外淋著雨,村里的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你们在这搞什么呀!会著凉!弄坏身体的!」,一边大吼一边把加鲁尔和爷拉进家里。
爷变得很爱笑,甚至可以说笑脸常开。当加鲁尔问他为什么笑,爷或许已经有点痴呆,只回答「想笑才笑呀」。
「柏儿呀,老骨头乐得呢。」
「乐?什么是乐?」
「代表活著真好吶。」
加鲁尔听不懂爷说的话,不过既然他好,那就好吧。希望爷能活得长久——加鲁尔变得会这么想了。毕竟加鲁尔自小就认识爷,无论是战斗的方法,还是陪伴斗龙的诀窍都是爷一手教给自己的。当时爷大概是受了父亲的命令,才从修特伦多带著身负重伤的加鲁尔逃了出来。假如爷也死去,修特尔跋或许当真就剩加鲁尔一人了。希望爷能继续活下去。
「尽可能找找看吧。」
这时加鲁尔左看右看,思索该从哪边找起。如果找了之后没找著,再独自逃跑就好,反正一个人的话想跑就能跑。
如今烟已经窜得到处都是,整片街上更陷入大混乱中,根本没有线索可循。总之只能先往右找吧。
当他正要跑起来,前方转角处奔出了人影,还不只一人,而是成群结队——糟糕,是部队,来不及转身就先被看到了。
「加鲁尔•柏伊德……!你怎么会在这……!」
部队最前方正是那名下士,吉莉庸下士。我才想问你怎么在这啊——加鲁尔如此心想,斜行冲过大道,紧接著枪声响起,她们果然开枪了。本来还想先找到艾露希,看来现在得先逃命才行。
事情总是不太称心如意,不过这是正常的吧。尽管一点都不有趣,加鲁尔仍接受,忍受了事实。
因为自己和爷不同,还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