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不能只插旗子?」
宙瞪大双眼惊呼,看来相当出乎他的意料。他微微起身前倾,眼镜后方的双眼眨啊眨的。
「那当然。」
遥停止签字笔的书写动作,夹杂着叹息回应。这家伙真是的,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
「只是插旗子,客人不可能上门吧?」
「鱼店或肉店不是挂招牌就能吸引客人上门吗?」
「那种一目了然的店是这样没错,但我们开的是『数学屋』吧?只摆出这种旗子,别人会觉得可疑不敢接近。」
「是吗……」
宙双手抱胸沉思,频频低语,看起来不太能认同。遥没继续理会这个没常识的少年,回到刚才的工作。她以红色的细签字笔,帮黑色的文字加框。
大部分的内容已经在家里画好,再来只需要加强细节。帮中央舞动的「数学屋,开店!」几个字加上红框之后,为文字周围的星星、花朵等插图着色。这样或许不像是数学屋,不过到头来,遥不清楚怎样才「像是」数学屋,总之显眼就好。她将签字笔改为彩色铅笔,涂上缤纷的色彩。笔尖发出唰唰的声音,颇为痛快。要画得很显眼,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最后帮男生与女生着色就大功告成。遥高举完工的图画纸海报,拉开距离欣赏。嗯,我画得还不错。遥满意地点头。
「画得真好。」
宙在邻座发出由衷佩服的声音。看来他已不再沉思。
「我明明画得出各种图形,但真的画不出这种图画。」
少年歪过脑袋这么说。遥回想起宙以前画在笔记本的图。摹拟钥匙与锁头的图,变得像是鱼骨与鱼板。明明如果是梯形图,他就能在地面画得很工整……
这个家伙真的很怪。
遥叹口气,将海报放在桌上,环视四周。
窗外射入异常刺眼的阳光,整间教室闪闪发亮。边说着「早安~」进教室的大家看起来莫名愉快,肯定不是自己多心。周五早晨隐约洋溢着周末将近的亢奋气息。或许因为比平常早起,遥的意志也舒畅清澈。
数学屋,开店!以数学之力解决您的烦恼!
地点:二年B班
费用:免费
开店时间:每周一放学后
宙看向海报,逐一念出上面的文字。行云流水、毫无窒碍。他将文字全念一遍之后,转头看向遥。
「为什么设定只在周一开店?」
「因为我的社团周一休息。」
「但我每天都在教室啊……」
「总不能每天等待不晓得是否会上门的客人吧?刚开始每周一天,等生意变好再增加吧。」
「唔~」宙再度看向海报,抿着嘴巴,凝视图画纸上的文字。大概是因为对话中断,周围的喧闹声突然听起来近在耳边。
遥感到不安,却还是耐心等待宙的下一句话。
「『以数学之力解决您的烦恼!』……嗯,听起来很棒。」
宙说完点点头,遥见状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不知何时同意只在周一开店了。由于是擅自决定,遥原本担心他会有意见。
「话说回来,最下面一行小字写着『负责人:神之内宙 副负责人:天野遥』,负责人是做什么的?」
「不晓得,但我问木下老师,他说贴海报需要负责人。宙,你是店长吧?那就当负责人吧。我当副负责人。」
「原来如此,那就这样吧。」宙说完,再度从头到尾缓缓检视海报。
宣告上课的钟声凑巧在此时响起。散布在教室各处的学生们匆忙回座。时间是八点四十分,海报好不容易在班会前完成。
「这么说来,宙每天早上大约几点到校?」
遥询问专心观察海报的宙。遥今天八点左右来学校完成海报,不过宙当时已经坐在靠窗最后面的座位看书。也就是说他实际到校的时间更早。
宙抬起头,停顿片刻稍微思索,然后冷淡回应。
「大概七点。」
「七点?」
遥稍微觉得眼花,以手心按着脸。
早上七点开始看书——遥至今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这种作息令人难以置信。如果遥这么做,大脑肯定在上课前就累坏。
即使如此……
这个少年肯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吧……
「到校时间怎么了吗?」
「……没事。」
果然如此。遥再度感到眼花,趴在桌上。
「今天不去操场玩?」
拿着影印的一叠海报走出教职员室,像是突然想起来般询问。
「嗯,我说要忙一些事情就推掉了。」
「你也没吃饭吧?」
「贴完这些就吃。」
遥说着将借来的图钉盒交给宙。宙将其当成雏鸟般,以双手手心小心翼翼包覆。
「终于要贴海报了。不过究竟要贴在哪里?」
「像是校舍门口前面、阶梯转角处,总之贴在大家每天都会使用、引人注目的地方。」
「引人注目的地方……」宙轻声复诵遥这句话。今天是遥传授常识给宙,立场和以往相反,莫名有种神奇的感觉。
「既然这样,厕所要不要贴?大家每天都会使用啊。」
「学校禁止在厕所贴海报。」
「是吗?为什么?」
遥无视于皱眉的宙,快步穿越走廊。胶底室内鞋摩擦地板发出尖锐声响,宙慢半拍慌张地跟过来。两人首先来到和教职员室同样位于一楼的校舍门口。午休时间,许多学生在校舍门口出入。从福利社回来的男学生,单手拿着面包换鞋。从他
旁边迅速经过的女学生,是平常在操场一起打球的女生。
「嗯,仔细看才发现这里贴了各种海报。」
宙不知何时离开遥,像是黏在墙边般观看海报。其中一面墙壁是可以插图钉的公布栏,宣传社团活动的海报或是学生会制作的公告,相互交叠贴在上面。进入校舍首先位于正前方的这面墙壁,所有学生每天都会看见。
是的,所有学生每天都会看见……本来就是这样。
「……你至今都没发现?」遥无奈地询问,宙转身离开墙壁,双手依然小心翼翼捧着图钉盒。
「嗯。因为我自己走路的时候,都在想数学的事。」
「这样不危险吗?」
「是啊。偶尔会撞到树干,或是踩阶梯的时候绊到脚。」
遥感受到一股疼痛而按住额头。如果撞到的不是树干而是车子,他该怎么办?
少年在担心世界之前,应该先担心自己吧?遥已经无言以对。宙再度像是黏在墙边般观看海报。遥也不得已站在宙身旁看海报。
只以自来水笔写下极粗文字的棒球社海报;印上爽朗男社员照片的网球社海报:画上可爱少女图的漫画研究社海报。遥想起四月的社团招生时期。垒球社的海报肯定也在无数告示的某处。那张海报是真希画的。遥当时将那张海报贴在各式各样的地方。如同今天这样。
遥看向身旁。宙以闪亮的眼神专注欣赏海报,充满纯粹的好奇心,如同孩童的眼神。遥心想,宙身处的「数学世界」或许和遥身处的世界不同,所以这种平凡的事物在他眼中也很稀奇。
「记得你是棒球社吧?」宙转头向遥低语。
「……啊?」
遥的思绪瞬间停止。她没能立刻确认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就这么张着嘴僵住,脑袋一团乱。
「……咦?可是记得你说过……你想买新手套……」
宙看着僵住的遥,不晓得察觉什么事,战战兢兢地如此补充,嘴角像是痉挛般抽动。
遥缩起嘴巴,从肺里吐出细长的空气。脑袋和肺一样放空,然后仔细思考。等到整理好话语,再耸肩深吸一口气。
然后她猛然宣泄。
「我是垒球社!虽然会用手套,但是和棒球不一样!你从窗边看过女生在午休时间打球吧?就是那个啦,那个!」
路过的男学生肩膀一颤。在鞋柜换鞋的两个女生转头瞪大双眼。遥咄咄逼人的样子,使得宙脸颊抽搐,退后两、三步。
「对不起。因为太像了……我一直以为一样。」
宙像是受惊的猫一样软脚,拿着图钉盒的双手举到脸部前方合十。遥则是被来自走廊墙壁与天花板的回音吓到,过于难为情而低下头。
道歉的男生以及脸红低头的女生。行经走廊的学生们假装没看到就经过。
「那个,对了……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棒球与垒球的差异吧?不然我可能又会搞错。」
宙不知所措地看着遥与棒球社海报,以细如蚊鸣的音量这么说,声音稍微颤抖。
不行,又激动过头了。这是我的坏习惯……「差别在于球的大小。此外,球场面积也不一样。」遥刻意压抑音调回答。
「嗯。」
「还有,棒球的投手是上肩投法,垒球是低肩投法。」
「球跟球场,以及投手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宙看着下方嘀咕。遥颇为担心他是否真的听懂,却决定不再理会。要将所有常识灌输给这位少年,肯定要花费一年左右吧。
「总之,贴吧!拿图钉出来!」遥说完,宙惊觉地抬起头,以手指勾住图钉盒的盒盖。
「嗯?奇怪,紧到打不开……」
那是普通的塑胶盒,应该可以轻易打开才对……遥抱持无奈心情旁观,没想到宙将盒子横拿,开始用力拉盒盖。
「这样就比较好施力。」
「等……等一下!要是这样打开……」
遥正要伸手阻止,但为时已晚。声音响起,「啵」的一声像是抽出瓶塞的下一瞬间金色图钉洒得走廊满地都是。
「啊啊!」
宙悲痛的叫声响遍走廊。今后别再拜托这个家伙做数学以外的事情吧。遥注视地面的无数尖刺,暗自下定决心。
捡图钉花了许多时间,因此没空吃便当,但两人好不容易在午休时间贴完海报。校舍门口与阶梯转角处,以及二楼与三楼走廊各一张。贴得这么密集,全校学生肯定都看得见,再来就只要等待客人上门。
然而……
「宙那副德性……数学屋可以顺利经营吗……」遥独自叹息低语。宙基本上缺乏常识到无可救药的程度。遥的职责当然就是辅助他,却不晓得究竟能帮到何种程度。
「昨天光是贴海报就那么辛苦……这样真的能解决大家的烦恼吗……」
遥垂下肩头,夸张叹出又深又长的一口气,连自己都感觉得到肺部缩小。
铿!
「天野~球过去了~」
「啊?」
听到别人呼叫的遥抬起头。朝本垒方向看去,木下老师不晓得在喊什么。而且某个东西正朝这里……
「啊……糟了……」
遥回神时,球已经在身后弹跳。她连忙转身全速追球。木下老师的叫声持续从后方传来,但距离愈来愈远,最后再也听不到。
追球无功而返,球滚进树林里。遍布枝枒的绿叶投下黑影,及膝杂草茂盛填满树群根部。遥走到树林前方停下脚步扫视。森林里不止阴暗,杂草还部长得同一副模样,找不到球滚进去的痕迹。
「啊~糟透了……」
不止是在击球的时候发呆,还弄丢球。即使是木下老师也会生气吧。遥迟疑片刻之后进入树林。杂草在遥的脚底发出被踩扁的声响。
树林内外仿佛是不同的世界。以操场边缘为界,干燥砂地到此为止,化为潮湿的草原。明明直到刚才都那么热,此时却有一阵凉爽的风抚摸脸颊。
遥以手心拭去额头的汗水,弯腰扫视草丛缝隙,就这么戴着手套,以双手拨开细长的草。但是到处都找不到球。沾上泥巴与露水的手心,只留下冰冷的触感。
铿!
转头一看,木下老师已经再度击球。接球的大概是葵。帽子后方露出马尾,随着动作左右摇晃。遥叹口气再度看向树林,没找到球回去只会挨骂。就算这么说,继续慢吞吞找球也不保证找得到。遥默默注视湿泥巴弄脏的右手。
「你在做什么?」
突然有人搭话,遥吓得颤抖着肩膀往后跳。低沉的声音莫名具备压力。转身一看,身穿深蓝色上衣与白底黑条纹长裤的少年擦腰站在那里。他个头颇高,头戴黑色棒球帽,晒成褐色的脸浮现疑惑的表情。
是翔。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遥好想抱头。遥不擅长应付这个气焰嚣张的少年。要是说明自己进入树林找球,真的不晓得他会如何消遗。
「我才想问,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遥藏起泥水弄湿的右手,踏出树林这么说。她转身背对翔假装要离开。
「我?我在跑步。」翔爱理不理地回应,不晓得是否知道遥的心情。
「跑步……棒球社今天的练习时间是后半节吧?周六前半节是垒球社的练习时间啊?」
「所以我才绕操场跑步以免妨碍。这样你们就没意见了吧?」
翔说着以右手沿着操场外围示意。听他这么说,就觉得至今垒球社练球时,都会看见一个跑步的棒球社员。原来那个人是翔。
不过,棒球社在周二与周六,原本是接在垒球社后面练球。遥等人在速食店聊天的时间,正是棒球社的正规练球时间。他在这个时间跑步,就代表练习分量是别人的两倍。
遥不太清楚翔这个人。他率领男生时摆出嚣张态度,却也像这样具备极端正经的一面,难以捉摸。这也是遥不擅长应付翔的理由之一。既然不擅长应付,别扯上关系才是上策。而且遥现在状况不太好。她就这么背对着翔转头开口。
「真投入啊。既然这样,你早点回去练跑比较好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回去。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吧?」
铿!
击球声清晰地传入耳中。翔朝本垒方向一瞥,再看向遥手套上的泥土。和操场的淡色沙土不同,是黑色潮湿的泥土。翔哼笑一声,不是滋味地询问:
「什么嘛,捡球?掉进树林里?」
遥脸红了。觉得自己真的很丢脸。她转身面向翔,挤出声音诉说:
「对啦,我在击球的时候发呆,球就飞到后面了啦!既然知道就走开啦!我忙着找球!」
翔面不改色聆听遥的话语。不是宙维持中立态度的面无表情,是暗藏冷漠影子的面无表情。讲到这种程度,他终究会去其他地方吧。遥如此心想,但翔出乎意料没离开。
不止如此,他忽然将视线移开遥,踏入树林。
「等一下……你要做什么?」
「帮你找。我正想休息一下。」
翔弯腰以双手撑着膝盖回应。帽檐向下,看不见他的表情。
「不用了啦,我自己找得到。」
「知道掉到哪个区域吗?」
翔完全无视于遥的话语,以双手接连拨开杂草,逐渐进入树林深处。
「就说不用了啦!因为球是我弄丢的。」
「吵死了,你去找那边吧。要是待在相同地方,两个人一起找就没意义了。」
翔说完将脸探进草丛。
究竟是吹起哪门子的风?遥不明就里,却也不能就这样只让翔找球。她逼不得已,只能拨开距离翔比较远的草丛探头找球。很快就找到球了。翔发现球卡在露出地表的树根之间。他轻轻拍掉球的泥土与叶子扔给遥,遥随手以手套接球。
「……谢谢。」遥稍微噘嘴道谢。
话说回来,他究竟在想什么?遥更加摸不透他了。
翔走出树林,拍掉双手的泥土说:
「我看到海报了。你们似乎在做有趣的事情。」
「啊?」
「数学屋啊。『副负责人』是你吧?」
遥刚开始听不懂他说什么,愣住了一阵子,数秒后才终于回神。原来如此,翔早早就看见昨天贴的海报。
「什么?难道你是想讲这件事?」
翔没回答,只朝校舍方向看去,眯细双眼低声说:
「记得那个家伙叫做神之内?他很有趣。我已经吩咐男生们,不准说那个家伙的坏话或是乱传谣言,总之算是上次的谢礼吧。」
翔只说完这些就跑走了。头也不回,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沿着操场外围跑步,逐渐远离。遥心不在焉注视翔的背影,但她后来想到球还在手套里,连忙跑向本垒。木下老师察觉回来了,不晓得在喊什么。
老师在生气吗?遥隐约这么想,却不太在意。身体像是气球轻飘飘地摇晃,周围的声音听起来莫名遥远。
「数学屋……副负责人……」
遥一边奔跑,一边以细微却轻快的声音低语。声音随风向后流逝,融入宽敞的操场。
隔周一。这天和上周不同,上课时鲜少感受到视线,午休时间也没人来说风凉话。就这么以前所未有的和平度过这一天,班会时间顺利结束。学生们闹哄哄离开教室之后,室内只剩下遥与宙两人。
首度开店的时间终于来临。遥坐着深呼吸两三次,压抑胸口的悸动。
海报已经在上周五贴在校内显眼处。快的话,或许今天就有委托人上门。遥以充满期待的视线交互注视教室前后门,在宙旁边引领期待客人入内。然而……
「……没人来耶。」
「嗯。」
班会结束至今三十分钟,别说客人,甚至没学生回来拿忘记的东西。教室一如往常只留下遥与宙两人。教室拉门随意开着,静止无声。窗外天空覆盖灰色云层,潮湿的空气缠着肌肤,感觉不太舒服。五月进入后半,或许开始显现梅雨征兆。窗户虽然开着却完全无风,潮湿的空气沉淀在整间教室。
在这样的气候中,宙一如往常规矩地扣上制服外套的领钩扣。换季至今明明一个月了……厚重云层遮住太阳,气温不算高,但是在这种湿度一直穿长袖肯定不舒服。
遥眺望灰暗的云层,不时斜眼观察宙。少年和上课时一样专注读书。是他上周在图书馆借阅的数学家高斯传记。宁静的教室,只隐约听得见来自窗外的麻雀嬉戏声,以及少年翻页的声音。
「大家没看海报吗……」
遥托腮打着呵欠低语。宙稍微从书本扬起视线,朝遥注视的教室门口一瞥。
「没客人上门不是坏事,代表这间学校多么和平。」
少年说完再度将视线移回手边。这个论点极为中肯,但遥还是颇难接受。因为人活着不可能完全没烦恼。
「因为周四开始段考吗……」
「段考?学校在考试的时候就会变得平静?」宙瞪大双眼反问。遥叹了口气。
我才想瞪大双眼,这家伙究竟在说什么?
「因为大家会忙着用功准备考试啊!」
「是吗?」
「居然这样问……宙,难道你考前都不用功准备?」
「嗯,因为我上课都认真听讲。」
遥怀疑自己听错了,以为他在开小玩笑。瞠目结舌正是形容这种状况吧。她怎么想都不觉得宙有资格说自己「认真听讲」。
「……咦?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有啦,因为……你一直都只看书吧?」
遥交互看着书与宙询问。片刻的沉默。宙也交互看着书与遥,似乎在揣测这番话的意思。
「啊啊,对喔。」
宙像是想起某件事般暗自低语,然后稍微扬起嘴角、垂下眼角,看向黑板说下去。
「我应该没说过,我看书时也能听人说话。老师上什么课,我都记得住。」宙若无其事这么说,就像是说明自己具备「我跑得很快」之类的专长。
遥很难相信这种说法。一边看书,一边还能将老师上的课听进去?真的做得到这种事?
「想要有效使用数学,也必须具备数学以外的知识。你想想,我上次也是运用地理解开问题吧?就像那样。我不认为只要钻研数学就好。像是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也钻研医学与哲学。欧拉与高斯也……」
「慢着,问题不在这里……」宙开始热中于自己的话题愈说愈快,遥连忙打断。「真的吗?你也完全没抄黑板吧?」
「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内容,基本上都说过一次吧?既然听讲并且记在脑子里,就没必要刻意抬头抄写。」
「不会忘记?」
「只是死背当然会忘记。必须将新旧知识结合以免忘记。如同在地理学到的地形图知识,可以和数学的『相似』结合。只要提供归宿,知识就没必要到处逃,会一直留在脑中。」
宙以食指轻敲太阳穴上方。遥想像他脑袋里的样子。许多知识井然有序塞在脑中。它们各自得到住所,和其他同伴手牵手,等待机会上场。其中肯定包括「加权平均公式」或「公式解」之类的知识吧。不过关于「垒球」或「温书」的知识应该是空的。
遥目不转睛注视宙再度低头看书的侧脸。
不止是没人入内,甚至没人经过教室外面,就这样又过了三十分钟。遥伸直双手趴在桌上,宙一如往常专心看书。空气也一如往常感觉潮湿又沉重。
「那个……」
「……嗯?」
遥脸颊贴着桌面搭话。宙慢半拍出现反应,又停顿数秒才从书本抬头。
「我好无聊。」
「我在看书,所以不会无聊……」
一点都没错。遥无聊是因为她无所事事发呆。但她没带书来看,也没兴致用功。遥不得已只好继续对宙说话,以免错失这个话题。
「那是在图书馆借的书吧?」
「嗯。」
「你在前一所学校也像这样到图书馆借书看?」
「不,以往不是这样。」宙以手指夹着书阖上,眺望远方般眯细双眼。
「以往我只看家里的书,不过,我把看得懂的书全部看完了。其他的书太艰深,我只看得懂前几页。」
「咦?你也有看不懂的书?有这种书?」
「我也不是神。」
宙说着看向窗外天空。放眼望去,天空尽是低垂的灰色云层。由于户外阴暗,窗户朦胧映出教室风景。教室里的宙眺望户外,窗户上的宙眺望教室。
「你家为什么有这么艰深的书?」
遥询问教室里的宙。教室里的宙转身之后,窗户上的宙背对过去。
「是我爸收藏的书。」宙背对着混合阴暗天空与教室的窗户回应。「家里收藏了好几百本。书柜放不下,甚至堆在地上。」
「你爸爸喜欢数学啊。」
「我爸爸就是数学家。在大学教数学。」
「数学家!」
遥听完隐约觉得合情合理。在一般家庭长大的孩子,不可能如此热爱数学。如同农家的孩子会继承农家、医生的孩子会立志成为医生,同样的,数学家的孩子应该会喜欢数学吧。听他这么说就觉得这是很自然的道理。
「你喜欢数学,原来是受到爸爸的影响啊。」
「嗯。」宙轻声回应之后点头。
「搬家是因为爸爸调职?」
「不是。爸爸一直在同样的地方工作。在东京的大学。」
「既然这样……」
遥说到一半打住。询问搬家的理由,对方应该不会高兴。遥就这样不再说下去,宙再度看向窗外。一个似乎是乌鸦的鸟影穿越操场上空。
「空气……」
「啊?」
宙面向半开的窗户低语,感觉是自言自语。宙映在窗户的嘴,看起来甚至丝毫没动过。
「爸爸说,空气清新的地方比较适合研究数学。」
遥就这么注视着窗户上的宙僵住。
只因为这样?只因为这个理由,就刻意搬到远离职场的地方?
「很奇怪吧?明明直到上个月都住在东京,十分钟就可以走到大学,现在却是搭两小时的电车通勤。」
这座城镇确实保留许多大自然,空气也清新……可是,就算这样……遥已经不晓得如何回应,只能默默含糊点头。
宙自己也相当跳脱常识范围,连他都说父亲「很奇怪」。那应该是非常奇怪的人吧。不对,要是比宙更奇怪,他父亲真的是人类吗?
遥认真觉得宙的父亲或许真的是「数学世界」的居民。那里的法则和这个世界不同、常识和这个世界不同。人们以「数学语」交谈,满脑子都是数学。他们夏天也穿制服外套,不晓得垒球与棒球的差异。或许这种世界真实存在,宙是两边世界居民的后代。
虽然异想天开,但这样解释比较舒坦。真神奇。
「呀呼~生意好吗?」
此时前门传来声音,遥与宙同时投以视线。遥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人,不由得撑着桌面起身。
「真希!葵!你们来了!」
「其实我们想更早来,不过社团有些事要找木下老师商量。」
真希说着钻过桌子之间走近,葵笑咪咪跟在后方一步的距离。两人将书包放在前方桌面,拉椅子坐下,和遥与宙两人面对面。
「客人呢?没上门?」葵大大的眼睛环视教室如此询问。遥垂头丧气回答。
「是啊……你们是第一组客人。」
「总之,毕竟是第一天,别急。」
真希随口说出的话语使遥好想哭。虽然听起来冷淡,但处处隐藏着温暖。明明同年级,真希却在这时候看起来年长许多。而且,葵在露出温暖笑容的真希身旁,频频触摸「数学屋」的旗帜。如同猫咪在玩逗猫棒的模样,搭配她可爱的外形,使人光是旁观就感到祥和。遥由衷觉得葵的男朋友很幸福。
「怎么了?看你脸好像有点肿。」
「没事……」
真希露出疑惑表情,因此遥以双手夹住脸颊,让放松至极的表情复圆。没客人上门而消沉的心情,转眼之间消失无踪。自己真的结交了一群好朋友。
「所以,今天的委托是什么?」
至今默默看着三人互动的宙缓缓开口。他双眼一亮。
「以数学之力解决你的烦恼吧。」
「咦,烦恼?没什么烦恼啊,我今天只是来看看。」真希以诧异表情回应,宙听完也感到诧异。两人睁大双眼相互凝视数秒。
「……也就是说,是这位同学有烦恼?」
「咦,不,我也和真希一样,只是来看看。」葵轻声回答宙的询问,眉角有些为难般下垂。
潮湿的空气仿佛变得更沉重。遥无力趴倒在桌上。宙似乎也撑不住而垂下肩膀。
「呃,这样回答不太妙吗……?」
真希看见两人消沉的模样,露出抽搐的笑容。「不,没那回事……」遥以含糊的话语尴尬回应。葵不安地看向真希。真希单手拨起刘海,闭上眼睛抬头面向天花板,皱眉思索片刻,接着张开大大的双眼打响手指,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对了!请他教功课吧!距离考试只剩三天了。」
真希说完朝葵使眼神,转身打开自己的书包,取出数学课本翻到正中央左右的页面放在桌上。这一页到处以萤光笔画重点,其中一条算式上方,以红笔打上「?」的符号。
「葵,你看,上次你问我这条算式的意义对吧?」
「啊……嗯。因为我数学不好……」
「不过,我当时也只能回答得很含糊,要不要趁现在请宙好好教一次?」真希说完朝遥抛个媚眼。右眼长长的睫毛上下相合,在瞬间轻盈分开。左半边脸几乎没动,是一次同版本的媚眼。
「嗯,如果是这种事,我乐于协助。项目是……『机率』吧?」宙看着真希的课本说完,在旁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从外套胸前口袋取出铅笔。
「说明这条算式的意义之前……虽然有点麻烦,但是先画『树状图』比较好懂。唔~如果第一枚硬币是正面……」
宙依照硬币的正反面,在笔记本画上分岔的「树状图」。真希与葵探出身子专注凝视。遥旁观三人的模样,轻轻吐出一口气。
遥心想,明明好不容易贴完海报经营数学屋,总觉得和想像的不一样。如果只是帮忙温书,不需要开数学屋。只要请教数学老师,老师肯定会详细教导。这不是遥想做的工作。遥想做的是不同种类——像是上次阻止男生女生吵架的帅气工作,解决某些严重的问题。
遥回忆宙在地面写字的样子。集结数十人的注目于一身,大刀阔斧解决问题的宙。解决瞬间的掌声如雨,享有感谢的话语。和当时比起来,现在做的工作很不起眼。
「……就是这样。懂了吗?」
「嗯,很清楚了!谢谢!」
当遥心不在焉的时候,问题解决了。葵满意地微笑,交互看着课本与宙的笔记本。
「原来如此—这样想就可以啊。不愧是宙。」
「这是小事一桩。」
宙面无表情,以铅笔扶正眼镜。实际上,这种程度对他来说应该易如反掌吧。
毕竟转眼之间就解说完毕。
宙果然也不满足于只解决这种问题吧?和遥一样想解决更严重的问题吧?遥如此心想,注视宙的侧脸。
不过,宙面不改色、光明正大接着说:
「我觉得解决这种小烦恼,就会通往拯救世界之路。今后也不用客气,找我商量吧。」这家伙……遥不禁从少年身上移开目光。真希与葵也尴尬了起来。居然说「拯救世界之路」……真是全身发痒。宙在自我介绍时也一样,讲话经常让听的人难为情。究竟怎样才说得出这种话?他在这方面的感性也和一般人脱节。不过…….
遥缓缓移回视线。宙没察觉她们三人之间洋溢的微妙气氛,绷紧嘴角挺直背脊。或许这就是他的优点……
遥轻声微笑开口。
「既然这样,也可以教我吗?」
「当然可以。要教哪一题?」
遥从书包取出自己的课本。
「哪个?嗯,线性函数啊。熟练之后就简单了。首先……」聆听说明后,总之,这样也不错吧,遥如此心想。
宙的线性函数讲座非常浅显易懂。不过是否反应在段考成绩就很难说。这一两周接触数学的机会很多,或许数学功力自然而然提升了?遥抱持期待,但事实似乎没这么单纯。即使是听宙说明就听得懂的问题,还是很难独力解开。
考试时,遥不晓得想向邻座的宙求救多少次。
第二周的周一,数学考卷早早就发还给学生。遥为自己差强人意的分数板起脸,朝旁边座位一瞥。
一百分。
啊啊,果然……遥看着三位数的数字,脸颊微微抽搐。但少年情绪并未明显改变,将答案卷对折随手塞进书包之后,拿出书本阅读。老师开始讲解考题。宙也是一边看书一边聆听讲解吗?还是没必要听,所以忽略?遥很在意却无从确认。两面旗帜飘扬作响,稍微盖住老师的声音。
「嗯?怎么低着头?」
宙稍微弯腰,诧异地窥视遥的脸。遥连忙抬头。
「……没事。」
实际上并非没事。不过宙不久前才为她开课,她不敢说自己考试成绩不好。包含数学以外的科目,遥都不告诉宙自己的成绩。
顺带一提,宙所有科目都超过九十分。看来他真的可以一边看书一边听讲。
「这样啊,没事就好。」宙没有特别追究,朝拉门伸出手,客气地轻轻打开。
踏进室内一步,寂静如同海底的气氛迎接两人。
放学后的图书馆,空荡到令人吓一跳。书柜前面或阅览桌周围完全看不见人影。只有一位图书馆员阿姨在柜台后面悠哉看书。
「哎呀?这不是神之内吗?」
阿姨一认出宙就取下眼镜投以微笑。笑容使她脸上的皱纹增加约五倍,却因为过于清新而看不出老态。头发染成美丽的黑色,工整地绾在后方。
「这位女生是?」
「她是天野遥同学。」
「难道是你的女朋友?」
「是女性朋友没错,工作上的搭档。」
「……什么意思?」
「……请不用太在意这家伙讲的话。」
遥随着叹息低语,馆员阿姨不知为何投以同情的目光。宙则是对两人的互动完全不感兴趣,翻找书包里的东西。
「我要归还这本传记。」
「好的好的。啊,来得正好,你拜托的书送到了。」
宙取出传记,馆员阿姨就像是回想起来般轻轻拍掌。「这位叫做高斯的爷爷挺英俊的吧?」她接过书本,笑咪咪对宙这么说。话说回来,宙像样的朋友明明只有遥一人,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和馆员阿姨打好交情?这位少年愈来愈神秘了。馆员阿姨从宙手中接过传记放在一旁,再从后方书柜取出一本厚厚的书放在柜台。封面是如同漆器的漆黑纸张,以金色文字印上书名。
《高斯与质数》
「总觉得是很艰深的书……」
遥交互看着黑色封面与面无表情的宙。
「嗯,这是专业书籍。我请阿姨从邻市的图书馆调书。」
「真是的,这不是国中生看的书吧?我在这里当馆员这么久,第一次看到别人借阅这么厚又艰深的书。好,那就拿出借书证吧。」
宙默默点头,从制服外套胸前口袋取出白色纸卡。馆员阿姨在「高斯传记五月十五日」这行字旁边盖上「已归还」的印章,接着在下面写上一高斯与质数五月二十八日」。仔细一看,最上面那行写的是「我们的城镇五月十五日」,这本早就归还。
「拿去了,这不是我们图书馆的书,小心别弄丢喔。」
馆员阿姨将《高斯与质数》递给宙,即使是这里的书,弄丢也不太妙吧?遥原本想这么说,但还是打消念头。馆员阿姨加深脸颊皱纹露出甜美笑容,宙向她鞠躬致意——
「好,去图书馆吧。」
和上周一样在教室角落等待客人时,宙突然这么说。放学班会结束至今大约一小时。趴在桌上打盹的遥听他这么说,冷不防像是跳起来般起身。
「怎么突然要去?」
「这本书看得滚瓜烂熟了,想去借别的书。你也一起来吧。」宙拿着最近一直专注阅读的《高斯与质数》起身。
「不过,我们不能同时离开这里吧?其中一人得看店。」
「不要紧。留言以防客人上门吧。」宙说着走到教室前面,拿起一根粉笔,存黑板写下大大的文字。
数学屋出差中,有事请到图书馆。
莫名圆滚滚、不太可靠的字体。无论是写在笔记本或是地面,宙在哪里写字的笔迹都不会改变,很神奇。即使在这张大黑板,他肯定也能写出那种漂亮的算式吧。遥坐在座位,默默眺望在深绿色壁面上跃动的白色文字。
宙后退一步概观整面黑板,双手抱胸满足地频频点头,然后转身说:
「好,走吧。」
就这样,两人来到图书馆。
宙借到了新书,却不知为何不想回教室。两人在图书馆深处的木制圆桌相对而坐。大窗户射入黄昏将近的和煦阳光。隔离学校与校外的矮栅栏另一侧,看得见务农的老夫妇。
「总觉得你都在看高斯的书?」
遥稍微降低音量询问。图书馆里只有馆员阿姨,但她还是不太敢大声说话。在书本围绕之下就会抱持这种心情。「嗯。」宙也像是配合遥,以低于往常的音量轻声回应。
「他是伟大的数学家?」遥以相同音量继续询问。宙看着隔桌相对的遥,视线落在桌上的漆黑书籍。
「是的。这位人物在数学史上相当重要。甚至有『高斯符号』或『高斯整数』
这种以他为名的数学术语。」
「哇……」
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遥回想起印在传记封面的白发爷爷,听宙这么说就觉得那张脸很伟大。人脸真神奇。
「『高斯整数』非常难,不过『高斯符号』比较简单。」宙从书包取出笔记本摊在桌上。明明没特别要求,但他似乎要开始讲解。遥虽然苦笑,依然重新转身正对宙。
[x]
他从胸前口袋取出铅笔,写下如同印刷字体的工整文字。英文字母的x以及括号。感觉在哪里见过,也像是第一次看见。
「这个括号就是『高斯符号』,意思是『小于括号数字的最大整数』。」低头看着笔记本的遥僵住了。小于括号数字的最大整数,她试着在脑中复诵宙这句话,却完全不晓得意思。宙朝遥紧绷的脸一瞥,铅笔开始在笔记本上游走。
「比方说如果是[2.5],答案就是二。因为二是小于二·五的最大整数。此外像是[1/3]=0』、『[√2]=1』。圆周率π大约三·一四,所以『[π]=3』。」
[2.5]=2
[1/3]=[0.3333……]=0
[√2]=[1.4142……]=1
[π]=[3.14……]=3
随着话语脱口而出,笔记本同时写下算式。遥目不转睛看着,明明原本不是整数,加个括号就变成整数。而且会稍微变小。二点五变成二、一点四一四二变成一。
「然后『[1]=1』。因为一不大于一本身。」
[1]=1
啊啊,原来「小于括号数字的最大整数」是这个意思。遥暗自低语,微微点头。
「懂了吗?」
「没问题。」
遥再度点头,这次是确定懂了。
「这个『高斯符号』,画成图形非常有趣。」
「图形?」
宙以铅笔疾书代替回应。他在刚才写下的[x]前面加上「y=」。
y=[x]
「记得线性函数『y=ax+b』吗?」
「嗯。多亏宙,我上次段考也考得很好。」
其实考得一点都不好,但遥情急之下如此回应,手心微微冒汗。她有点担心被发现,但宙没特别在意就继续说下去。
「基本上,画图的方法和那个一样。首先调查x的数值会让y输出什么数值。
以这个例子来说,y是『小于x的最大整数』,所以……」
x=0 y=0
x=0.1 y=0
x=1 y=1
x=1.5 y=1
x=2 y=2
握铅笔的右手和说话的嘴分别运作,算式整齐排列。
「稍微简化吧。以不等式表现x值就是……」
o≤x<1
y=0
1≤x<2
y=1
2≤x<3
y=2
3≤x<4
y=3
宙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完成一丝不苟的算式。他的速度以及整齐的字串都非常美丽,令人看再多次都忍不住赞叹。
「y对应x的整数部分。像是『x=0.1』或『x=0.99』,总之只要x除去小数的值是0,y就永远是0。不过x到达—的瞬间,y也会成为—。之后不断反复。x的整数部分加一,y也加一。依照这个原则,画出横轴x以及纵轴y的图形就好。」
宙说到这里,在并排算式旁边的空白处,分别画一条直线与横线,刚好交叉为十字。这应该就是「横轴」与「纵轴」吧。宙在十字线画分的右上区域,不使用尺规就精准画上四条线。
——
——
——
——
「这就是『y=[x]』的图形。其实往上往下部是无限延伸,但因为会没完没了,所以我只画出一部分。」
这是个神奇的图形。遥至今看过直线延伸的线性函数图形,以及描绘抛物线的二次函数图形,两种都明显和眼前图形不同。形状当然不一样,但遥觉得不止是这种表面上的差异,还有某种基本上的差异。
「总觉得这个图形好怪。」
「嗯。x是持续增加,y却是突然增加,所以线条不连续。没看过这种图吧?」
遥没回应,只有稍微歪过脑袋。她确实没看过这种图,但是不止如此。这个断断续续的图形,还隐藏某种不同的「东西」。遥如同观察混浊的水面,目不转睛注视图形,但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深处玄机。
「这叫做『非连续函数』。国中学的都是连续函数,但数学也有这种奇怪的函数。」
「好像阶梯耶……」
遥低语之后,宙看向笔记本。就这么不发一语一直注视图形。云似乎刚好经过太阳前方,整间图书馆变得像是拉上窗帘般阴暗,立刻再度变亮。
「说得也是。」
宙如同以指尖小心翼翼撕掉寂静的薄膜,以缓慢语气回应。
「虽然叫做『非连续函数』,却也是一种图形。即使不连续,依然继续。因为这条阶梯是无限延伸。」
高斯符号的图形。往上往下都无限延伸为断断续续的阶梯……遥在窗外射入的和煦光粒中,一直注视着这张图。
接下来的周一,同样没客人上门。教室传入淅沥的雨声,沉淀着潮湿的空气。
挂在黑板旁边的月历已经翻到六月。
「在制作什么东西?」
宙深感兴趣地注视遥的手。眼镜后方的双眼骨碌骨碌地转,如同食物当前的松鼠。
「意见箱。」遥以美工刀割着方格纸板回应。「图书馆会摆放征求书单的箱子吧?我看到之后就想到这个点子。」
「嗯。要征求什么意见?我们不是图书馆,也不是书店。」
「并不是要征求意见。我想收集的是委托。」
「委托?」
宙瞪大眼睛看着遥的侧脸。遥没抬头就继续说下去。
「我们是周一开店,但是只有周一有空的人能来吧?像是真希与葵,也是因为周一社团休息才会来。她们和我一样是垒球社。」
遥割好纸板之后收起美工刀刃,沿着刚画下的刻痕折方格纸板,将平坦纸板制成方盒。
「所以我要为这样的人制作谘询箱。有烦恼但是周一没空的人,就写下烦恼投进箱子,我们等到周一再打开,思考解决方法。」
「不过,如果问题很复杂怎么办?光靠书信往来也有极限,说不定必须当面交谈,才能收集到必要的『数值』。」
「在这个时候,回信说『想要当面讲』就行吧?所以看来需要制作两个箱子。
收集大家信件的箱子,以及我们回信用的箱子……呃,咦?折不出箱子……」遥转动手中折弯的方格纸板歪过脑袋。明明切割成可以折成立体方盒,却不知为何出现缝隙。这样的话.难得收到的信件会从箱子里露出来。
「我看看……?嗯,看来展开图画错了。这样没办法折成漂亮的立方体。」
「怎么这样~」
遥将没完成的箱子扔到桌上,发出像是要哭出来的声音。不对,实际上她很想哭。感觉像是快抵达终点时退回起点,顿时全身无力。
「还有方格纸板吗?我好好画一张展开图,再折一次吧。我也会帮忙。」
宙说完,从遥的桌上拿起这个疑似箱子的物体。他以双手转动,从各个角度检视,嘀咕说着「这一边太短……」或是「也需要胶水……」等话语。遥一边感谢,一边觉得没办法独力完成这种事的自己很丢脸。
遥叹口气,从百圆商店塑胶袋取出第二张方格纸板。此时教室前门刚好打开,某人进入教室。遥与宙同时看向前方。
「数学屋是这里没错吧?」
「嗯,这里是数学屋。是客人吗?」
询问的人没回应,只是静静走过来。步伐相当缓慢,甚至让人以为他在计算步数。
他走到遥与宙的桌子前方,不发一语坐在前面的座位。椅子面向黑板,因此他是将双手放在椅背,双脚随意打开。三分头的发线微微冒出汗珠,短袖上衣的袖口露出晒成褐色的粗壮臂膀。
「我要商量一件事。」
翔毫无开场白就这么说。
「……唔~换句话说,你现在得负责设计棒球社的训练表?」
「对。」
遥在脑中整理之后,像是确认般询问,翔立刻回应。
「三年级下个月就退休。我这个下届队长开始带球员练习,为将来做准备。」
「可是二年级不配合?」
翔朝遥一瞥,低头咬着嘴唇。
「嗯,没错。下令的我是同年级,所以他们老是摸鱼。练跑的时候尤其夸张。
就算我下令跑操场十圈,也有人只跑三、四圈就躲到校舍后面休息,等别人快跑完再慢吞吞出现,若无其事跟大家会合。简直胡闹。」翔一鼓作气说完,看向窗外。
雨势绝对不算大,却以稳定的节奏下个不停,未曾减缓。
「今天下雨,没办法跑步,所以我才能早早结束练习过来这里。原本应该每天都要练体能打好基础才行。」
「练跑很单调,却是强化下半身的不二法门。」
说出这番话的人,出乎意料是宙。翔微微扬起眉角。
「宙,你知道这种事?」
遥明知这个问题很没礼貌,却不得不问。宙居然具备运动相关的知识。
「我好歹也知道这种基本常识。」
「即使连棒球和垒球的差异都不晓得?」
遥说完,宙就吞吞吐吐,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他似乎在辩解,不过很遗憾,遥听不到。难得看到宙这个样子。遥看着像是枯萎花朵的宙,轻声一笑。
「能想办法让那些家伙认真练习吗?」翔回到正题,稍微提高音量地问。
「用那种……『数学之力』。」
「不可能吧……因为和数学无关啊?」遥歪过脑袋回应。
相较于考前温习,这确实比较像是遥想解决的「大问题」。不过老实说,遥不认为数学能解决这种问题。出现的数字只有练跑的圈数,实在无法用来解决问题。
唉~明明难得有客人上门……遥垂头丧气。
「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翔无视于早早就放弃的遥,低声这么说。
「但我没别的方法了。」
「咦?什么意思?」
遥不禁尖声询问。翔只转动眼珠看遥一眼,接着看向宙。戴眼镜的少年动也不动等待他说下去,简直像是铜像。翔先是欲言又止,接着下定决心说:
「知道我有个哥哥吧?」
「唔~我好像听过。」
「知道我哥是棒球社的现任队长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遥耸肩朝宙使个眼神。但宙当然不可能知道这种事。两人转头相视,再一起看向翔。三分头少年微微扬起单边嘴角。遥无法判断这是笑容还是有其他含义。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大家动不动就拿我哥来比较。那个家伙功课好,也是社员信赖的队长。我再怎么努力,也会听到别人说『你哥做得更好』。三年级尤其明显。他们好像暗中也会说我坏话。」
翔整个人靠在手臂下方的椅背,缩起上半身愁眉苦脸,露出不像他会有的软弱模样。
「说来丢脸,二年级不肯听话,是因为瞧不起我。他们觉得我和我哥不一样,没有领导能力。」
自卑感……遥在心中低语。
弟弟一直被拿来和成材的哥哥比较。遥没有兄弟姐妹,不晓得实际的状况,但是自己的评价总是以别人当基准,她大致能想像这样多么难受。再怎么努力,有个人也一定跑在前面。从懂事开始,非得背负一年分的差距永远输下去。
午休时间管理男生们的翔,以及独自跑操场的翔。遥脑中同时浮现这两个身影。表面看起来完全相反,但都是基于「想赢哥哥」的念头吧。或许这就成为硬币的两面,将翔塑造为难以捉摸的人。
「哥哥像是大树。」翔维持悲痛的表情说下去。
「我跑得再远,也没办法脱离大树的树荫。就算这样,我也没办法跳过这棵树。我好丢脸,居然因为自己一个人做不到就依赖你们,我这样会被暗中说坏话也是活该。」
「没那回事。」
至今保持沉默的宙突然插嘴。仔细一看,宙隔着眼镜正面注视翔。他的声音不算大声却坚定无比,如同驱逐雨声般在教室响起。
「依赖别人绝对不是丢脸的事。你做你能做的事就好。因为我也会专心做我能做的事。」
他说完,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
「我能做的事情有限。我不适合画海报或拿图钉,我只擅长数学。不过,只要和数学有关,我就做得到。我会以数学帮助你。」
他高声宣誓。不是「拯救世界」或「阻止纷争」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语。宙决定为了帮助一名少年而挑战大树。
「可是……这个问题和数学无关啊?就算是宙……」
「世界上,没有任何问题和数学无关。」宙如同消除遥的担忧般断言。这句话充满自信,找不到质疑的余地。
「只是因为相连的方式太复杂或是太琐碎,我们才没有发现。只要找出连结,任何问题都能解决。」
宙从书包取出笔记本,从胸前口袋抽出铅笔。这是宙做生意用的工具。他光靠这两个道具,就能对付各种难题。
「如何让别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记得肯定有方法……」
宙将笔记本放在桌上,以铅笔笔尾抵着太阳穴,闭上眼睛低语。遥与翔默默看着他。两人压低呼吸,动也不动.以免些许杂音妨碍少年思索,静心等待。只有雨声扰乱教室的空气。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宙就这么动也不动超过十分钟。
该不会变成石头吧?遥终于担心起来。悄悄往翔一看,翔也不安地看着遥。
就在遥按捺不住想开口时,宙的嘴唇终于动了。如同坚硬的冰块融化,缓缓开口。
「……想做的事……」
「啊?」
遥与翔几乎反射性地反问。两人身体前倾,竖起耳朵,以免听漏后续的话语。
「偷懒不练跑的人也想做的事。有没有这种练习?」
宙这次是睁开眼睛询问。大概是因为刚才一直闭着眼睛,他像是觉得刺眼般眨了眨。
翔手抵下巴思索片刻,推敲宙这个问题的用意。接着他看向下雨的天空,再度将视线移回宙,像是对自己确认般低语。
「打击练习吧。」
「打击练习……」
宙眯细双眼注视翔,复诵他的话语。翔停顿片刻之后说下去。
「偷懒不练跑的家伙,也只在打击练习的时候想多打几球。不过每个人分配的球数早就固定了。」
遥非常能理解翔的说法。遥也喜欢打击练习,比起单纯的跑步有趣多了。可是,这究竟又能怎么样?遥歪过脑袋。
「嗯,就是这个。」宙听翔说完,露出甜美的微笑,打开笔记本的空白页面愉快宣布:「利用打击练习就能解决。」
「知道什么是『囚徒困境』吗?」
「那是什么?」翔蹙眉反问。宙朝遥一瞥,但她当然不可能知道。宙看见遥摇头回应之后闭上眼睛,微微抬起头,就这样沉默下来。
遥不晓得宙在脑中整理什么思绪,看起来像是潜入深沉的意识底部。两人屏息等待他下一句话。大概经过整整一分钟吧。遥再度担心他,想开口搭话的时候,少年闭着眼睛开口。
「很久很久以前,两个男性因为强盗杀人的嫌疑被警察逮捕。」
宙的语气感慨万千,如同述说多年前的记忆。遥与翔不禁转头相视。
「把这两人称为嫌犯A与嫌犯B吧。」
如同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背九九乘法,或是神父在听众面前祈祷。宙从记忆深处慎重挑选话语游说。不是以往平淡的说话方式。
「证据显示A与B都犯下强盗罪,却没有证据确定他们杀人。警察逼他们招供,但两人当然都没招供,坚持自己只有抢劫没杀人。此时,负责侦讯的警官对嫌犯们说:『如果招供,我就破例减少刑期』。」
宙说到警官的台词时,声音不自然地含糊,听不太清楚。他似乎想演戏,不过很遗憾,听起来只像是斗牛犬感冒的吼声。这样的差距使得遥不禁差点岔气。看来宙虽然擅长说故事,却不擅长念台词。遥忍笑打断宙的话语。
「擅自减刑没关系吗?」
她说着悄悄往旁边一看,翔也忍笑到嘴唇扭曲,肩膀颤抖。大概是因为闭气忍笑,晒成褐色的整张脸微微泛红。
宙终于张开眼睛,交互看着两人。但他当然完全没察觉两人在忍笑。
「现在当然不能做这种事,刑期是由法官裁决。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的语气恢复为一如往常的平淡。遥下意识松了口气。
「警官提出这样的条件。数字是A与B的刑期。」
铅笔在笔记本上迅速游走。圆滚滚的汉字与平假名、如同印刷字体的精密英数文字,排列成美丽的字串。
A与B都招供:(A、B)=(8、8)
A招供、B否认:(A、B)=(3、10)
A否认、B招供:(A、B)=(10、3)
A与B都否认:(A、B)=(5、5)
「呃—换句话说,要是两人都招供,刑期就是每个人都八年?」
「嗯,就是这样。」
「喂,等一下,完全没少吧?如果A与B都否认,两人的刑期都是五年啊?要是刑期延长三年,没人会招供吧?」
翔说得对,强盗杀人罪的刑期当然比强盗罪长,这么一来,两人应该都不会招供。哪里搞错了吗?不像宙的作风。
遥偷看宙的侧脸。他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甚至看不出他是从容还是慌张。少年维持戴面具般无色透明的表情静静低语。
「不过,两人都非得招供才行。」
宙断然回应,语气听起来毫无迷惘或不安,只是平淡陈迤事实。
「为什么?」
翔询问宙。他的语气坚定,如同表示自己无法接受。但遥的想法和他一样。因为要是两人都招供,就一定比没招供多关三年。何况应该也不会只有一人招供。没人愿意在牢里关十年吧。要是一人招供,另一人肯定也会毫不犹豫招供。
「要是两人说好一起否认犯行,刑期确实只有五年。」
即使两人明显投以质疑目光,宙依然面不改色,以指尖抚摸笔记本上「A与B都否认:(A、B)=(5、5)」这一行。
「不过,如果两人被关在不同房间,状况就大不相同。两人绝对不可能否认犯行。」宙说完,翔恍然大悟般睁大双眼,迅速看向笔记本。但遥还是听不太懂。关在不同房间?这么做究竟能怎样?
宙交互看着两人,确定两人反应的差距。翔双手抱胸注视笔记本、遥微微张嘴愣住。宙点了点头,以铅笔笔尾扶正眼镜。
「A和搭档隔离接受侦讯。他心想,如果B招供怎么办?到时候如果A也招供,刑期就是八年,但没招供的话就是十年,所以招供当然比较好。」
原来如此。遥比较笔记本上的数字之后微微点头。考量到搭档可能背叛,乖乖招供比较好。可是……
「如果A打从心底相信搭档呢?如果他相信那个家伙绝对不会背叛……」
即使是抢匪,也不一定会怀疑彼此。这个搭档或许是莫逆之交,说不定是兄弟。这样的话,即使信赖对方也不奇怪。遥笔直注视宙眼镜后方的双眼。
「在这种状况也一样。」
受到遥注视的宙,没停顿就立刻回答,如同这个问题完全如他预料。他笔直沿着解决之道往前冲,就像是走在已经铺好的铁轨。
「美丽的信赖关系当然可能存在。不过你想想,在B持续否认的状况下,如果A也一起否认,刑期就是五年,但要是招供就变成三年。」
「咦?」
遥急忙看向笔记本。如果是B否认的状况,也就是B可以信赖的状况。「A与B都否认:(A、B)=(5、5)」,「A招供、B否认:(A、B)=(3、10)」。
否认的话五年、招供的话三年……
「你们懂了吧?」
宙依序看着遥与翔这么说。翔闭着眼睛默默点头,遥盯着笔记本没反应。即使如此,宙依然完全没有着急的样子,静静看着遥。
终于……
「……我懂了。」
遥缓缓抬头,表情清新,像是去除内心的某种芥蒂。宙满意地点头,以铅笔扶正眼镜。
「就是这样。和B有没有招供无关,无论如何,A招供都比较有利。B当然也是一样的状况。无论A招供或否认,B招供的刑期都比较短。」宙说到这里停顿,咧嘴一笑,指尖转了铅笔一圈。
「所以到最后,A与B明知一起否认可以缩短刑期,却肯定都会招供。这就是『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
遥像是细细品味般复诵。
「这个理论的构想本身完全是数学性质,却也运用在政治学或经济学,也称为『赛局理论』。有一门学问运用这个理论,研究国际战争爆发的机制,在这种状况……」
宙张开双手高谈阔论。不妙。遥感觉这是一种危险讯号。不知为何,话题朝着经济或战争这种莫名艰深的方向进展。要是没在适当时机插嘴,不晓得他会讲到哪里去。遥注视宙的嘴角,等待插嘴的时机,但她找不到像样的话题停顿点。宙的脸颊与耳尖微微泛红,似乎激动到忘我。遥就这么半张着嘴,持续将宙永无止尽的话语当成耳边风。
「差不多该回到正题了。」
低沉简短的声音投入话语的洪流。宙滔滔不绝的嘴,以这个声音为契机突然停止。整间教室沉默下来,一点余音都不剩,连敲打窗户的雨声也像是来自远方。翔暂时闭着双眼,仿佛在确认周围声音消失。遥不禁咽了一口口水。感觉连这个声音都响遍教室。空气紧绷到仿佛刺痛鼓膜。
「经济或政治这种东西,一点都不重要。」
翔终于开口了。声音细微却有力,如同从无声的世界底部缓缓涌现。
「至少对现在的我不重要。『囚徒困境』该如何运用在棒球?你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吧?」
宙看不出情感的透明视线,翔如同刀刃般犀利的视线,两只眼正面相视,两人双眼正面相视。遥屏息看着他们。接着,宙紧闭为一条线的嘴突然往侧边拉长。眼镜后方的双眼稍微变大,射出光辉。
「开场白太长了。」
宙在自己面前伸直食指。位于食指两侧的双眼更加闪亮。
「运用这个理论,就能解决你的问题。」少年露出洁白的牙齿,得意洋洋地宣言。「就命名为『棒球社员困境』吧。」
遥感觉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她之前就看过这家伙露出这种笑容。我第一次找宙说话的那天,宙说明质数与无限的那一天……记得那天的宙也是露出这种笑容。
「『招供』跟『练跑』,都是『逼别人做不想做的事』。『囚徒困境』可以直接套用在棒球社的状况。」
「做得到这种事?」
「做得到。」
宙挂着笑容,立刻回答翔的疑问,并且像是吩咐自己般,以细微却清楚的音量低语。
「我不再拐弯抹角了。」
遥心跳加速。指尖的颤抖随着加速的血流扩张。这股颤抖循序抚遍遥的全身,如同吹过一阵风的草原,或是投入小石头的水面。
「这次不是嫌犯,是棒球社员。总之就用社社员A与社员B来思考吧。」
宙目不转睛注视翔的双眼,确认翔没移开目光,停顿一阵子才继续说下去。
「A与B都不想练跑,所以你对两人这么说:『要是不练跑,就减少打击练习的量』」
「设定罚则是吧。」
「这样就能顺利解决吗?」
遥与翔各自这么说。宙如同享受两人的反应般频频点头,以铅笔扶正眼镜说:
「这时候就轮到『困境』出马。只要将打击练习的量,设定成练跑绝对值得就好。我想想……假设以往每人的打击练习都是三十球……」
宙还没说完,铅笔就开始在笔记本上游走。漆黑的笔芯如同滑冰选手描绘复杂的轨道,从左方穿梭至右方。
A与B都练跑:(A、B)=(30、30)
A练跑、B偷懒:(A、B)=(40、20)
A偷懒、B练跑:(A、B)=(20、40)
A与B都偷懒:(A、B)=(30、30)
「数字是打击练习的球数。在B偷懒不练跑的状况,A如果练跑,可以比偷懒多练习打十颗球。如果B认真练跑也一样。无论如何,有练跑的人可以多练习打十颗球。」
宙快速说完之后,遥让大脑全力运作。她盯着笔记本,花时间仔细推敲宙的话语,以及笔记本上的每个条件。
唔~从B偷懒的状况开始思考吧。要是A也偷懒,打击练习是三十颗球,相较之下,练跑的话是四十颗球。练跑确实比较划算。那如果B认真练跑呢?这时候,A偷懒的话是二十颗球、练跑的话是三十颗球,确实也是练跑比较划算……!遥不得不努力调整呼吸。心脏跳得好快,全身不断发抖。明明不冷,却知道自己起了鸡皮疙瘩。
转头一看,翔张着嘴目不转睛盯着笔记本。这副样子看起来很白痴,但他似乎无暇在意,只专注在眼前这一幕。
「『棒球社员困境』,用这个方法就解决了。」
宙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将铅笔收回胸前口袋这么说。
「接下来当然是你的工作。球数是我刚才随便定的,但我觉得必须再慎重调整一下。也得想办法确定谁在偷懒。」
「啊……啊啊。说得也是……」
翔惊觉般抬头,但他似乎被震慑住了,眼睛瞪得像弹珠那么圆,茫然注视宙。
遥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再度看向笔记本写的「棒球社员困境」。棒球与数学,乍看是无关的两个世界,但连结两个世界的解法就在眼前。她鼻头发痒,文字变得模糊,泪水转眼盈眶,从两侧眼角各流下一颗泪珠,滑落脸颊。
「好厉害……」
这句话自然脱口而出。光是协助温书还不够?想解决更大的问题?遥如今觉得执著于这种事情很蠢。她的内心就是受到此等震撼。
听到这句话,宙脸红了,视线游移不定。
「嗯,那个……但我完全没使用艰深的定理。『囚徒困境』是小时候,我爸在我睡前说的小故事。除此之外还有『说谎的克里特岛人』、『狼与羊怎么渡河』等等……」
不知道是遮羞还是怎样,宙说起完全无关的事。遥轻声笑着以指尖拭去眼角的泪水。
「谢谢你们!」
来店的女生说完深深鞠躬道谢,笑着离开教室。遥挥手目送她。
「棒球社员困境」的问题解决之后,现在是两周后的周一。
「太棒了!太棒了!」
女生身影消失之后,遥蹦蹦跳跳回到靠窗后方的座位。刚才的女生是今天第三位客人,生意好到难以置信。
肯定是「操场二等分」或「棒球社员困境」的事件,由某人大为赞赏传出去,数学屋开店至今一个月,生意总算步上轨道。但因为是免费谘商,所以没赚钱。
「宙,太棒了!数学屋开始受欢迎了!」
「嗯。」
遥兴奋地尖声大喊,相对的,宙的语气非常平静。遥不服气地鼓起右边脸颊。
「宙,你稍微高兴一点啦。」
「我的能力还不够,没办法一直高兴下去。」
宙简短回答之后阖上笔记本,一如往常取出书本阅读。他态度冷淡并不稀奇,但总觉得今天和以往不太一样。
「是在意棒球社的事情吗?」
「并不是这样。」即使遥询问,宙依然看着手上的书,有气无力地回应。遥不得已只好默默坐在宙身旁。
他不甘心吗……?遥如此心想。
今天午休时间遇见翔的时候得知,棒球社接纳翔的提议,采用「两人一组相互监视」的方式。要是其中一人练跑时偷懒,另一人打击练习的球数会增加。这是依照「棒球社员困境」设计的理想练习方法。为了练习打击,所有人练跑时都不会偷懒。
……本应如此。
看来还是没能根绝偷懒的恶习。有时候其中一人忘记监视,有时候两人一起偷懒……无法像是在笔记本上解题一样轻松搞定。不断降下的雨敲打窗户,不允许教室沉默。六月即将进入后半,正值梅雨季节。今天终究得中止练跑吧。
「不过啊,翔说社团正在一点一滴改变喔。虽然还是有人偷懒,但练习态度逐渐变好。」遥如同安慰般这么说。宙稍微从书本抬头,看向窗外。或许是在找棒球社。不过湿透的操场杳无人烟。
宙表情微微一沉,再度低头看书。遥见状微微叹气。
他某方面也相当孩子气呢……
「还有,翔要我转达一句话给你。」
「转达给我?」
遥的话使得宙略感意外地回应。他眉毛上扬,下方的双眼目不转睛看着遥。遥笔直看着他清澈的双眼。
「他说:『上次忘记道谢,谢谢你。』」
宙听完瞪大眼睛愣住,最后只轻轻发出「嗯……」的声音,就低头继续看书。
感觉他的嘴角稍微放松了。
「啊,你在害羞?」
即使遥咧嘴询问,宙也只是默默看书。不过看起来似乎脸颊泛红。
「讲几句话啦~」遥快乐地说着,轻拍宙的肩膀。拿着书的宙难为情般,整个人转向窗边。
啊啊,他果然是国中男生。
遥因为宙总是面无表情,如同机械正确完成计算,所以她搞半天才了解宙的感觉。遥莫名觉得开心,频频拍打背对她的宙肩膀。就在这个时候……
半开的门突然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开启。两人吓一跳看向前方。
「神之内在吗?」
仔细一看,木下老师从前门进入。
「神之内,你母亲来找你。她好像要交代事情,到教职员室一趟吧。」老师在门口以活力充沛的声音告知。
「我妈……?」
几乎在宙疑惑低语的同时,一位娇小女性无声无息从木下老师身后出现。是身穿淡粉红色毛衣加深蓝色长裙的女性。裙摆被雨水打湿,缩起来紧贴脚踝,凸显出访客穿的绿色拖鞋。虽然从衣着来看很年轻,但颈子与眉心刻着深深的皱纹,给人憔悴的印象。她双脚并拢,双手交握在腹部。
这位就是宙的妈妈……
她皱眉挂着为难表情,目不转睛看着这里不发一语,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像是精美的娃娃伫立在原地。
宙挂着疑惑的表情缓缓起身。
「会是什么事?」
遥察觉到诡异的气息,微微起身询问。宙背起书包回应。
「不知道。在前一所学校,我妈也来过好几次。虽然不是需要特地跑一趟的急事,但我没手机。」宙语气平淡,听起来却和平常不太一样,有种不太在乎的感觉。遥看向窗外。雨势比刚才强,朝着窗户扑打,似乎也起风了,如同巨人鼾声的奇妙声音甚至传进教室里,窗框发出喀嚏喀嚏的声音摇晃。
宙略显迟疑地走向站在门口的老师与母亲。但他走没几步就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遥说:
「我离开一下。不好意思,可以在我回来之前单独看店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如果客人来呢?」
遥担忧地询问,宙微微看向前方,然后同样只转头回应:
「如果客人有空,就请他等一下。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遥突然受命负责看店,却想不到要做什么事。这里和一般店家不同,不用检查货架,也不需要整理收银机的钱,只要坐着等客人上门。遥不经意地注视自己不断握紧又放松的双手。
除了雨声持续响着,听不到任何类似声响的声音。
「请客人等宙回来……吗……」遥凝视自己的手,轻声呢喃。
「确实,我能做的只有打杂吧……」
数学屋的副负责人。完全名不副实。遥想到这里就苦笑。齿间透露出无力的叹息。这种头衔当然不具意义。只是为了获准贴海报而挂名。遥知道这一点。自以为知道。
何况,她是觉得这样也无妨而开始协助宙。自己能做的或许不到九牛一毛,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见证宙所走的路,想亲眼确认数学是否真的能拯救世界,如此而已。她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能帮上什么忙。然而……
宙也是极为理所当然的平凡人。会平凡地笑、平凡地懊悔,也会平凡地害羞……和我一样是国二学生…,
「我也想帮上宙的忙……」
夹杂叹息的低语,被敲打窗户的雨声搅乱,没传入任何人耳中就消失。遥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用力伸个懒腰。椅子前脚离地,椅背叽叽作响。看向时钟,指针显示五点整。
「宙好慢啊……」
遥低语之后,发觉视野一角不对劲。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没人坐的桌椅,教室看似从今天一整天的活动中还原,休养生息准备明天的到来。然而,只有一个地方不一样。某处残留着某人活动过的痕迹。
「这是……」
遥注意到旁边的书桌,也就是宙书桌里冒出的几本书。她迅速环视教室,确认没人之后下定决心伸出手。传来一种粗糙的触感,以及一种光滑的触感。
摆到桌上一看,是一本黑色封面的厚重书籍,以及一本随处可见的笔记本。「这是宙的笔记本……以及在图书馆借的……《高斯与质数》?」
遥轻声说着,拿起烫金印上书名《高斯与质数》的厚重书籍。仔细一看,书的上方露出粉红色的自黏便笺。借书时不会附上这种东西,肯定是宙贴的。看来正中央区域的页面记载某些重要的内容。
「宙正在读什么?」
好奇心在遥的内心萌芽。宙的所作所为,她当然不可能全部理解吧。不过这本书的书名是《高斯与质数》。宙也教过遥质数以及「高斯符号」。
说不定,自己看得懂一点点。
而且……若能尽可能和宙拉近距离……
或许,我也帮得上宙的忙。
遥随手翻开贴着便笺的页面。真的只是随手、随兴翻开。
思绪停止,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好一段时间才感到惊愕。
「……这是什么……?」遥好不容易嘶哑说出这句话。
映入眼帘的是短短的算式。不,遥不确定是否该称为算式。她整条算式都看不懂。如同面对只在世界尽头使用的梦幻语言,只感觉得到绝望感降临。
她唯一看得懂的,是标示在这条奇怪字串旁边的名词。应该是算式的名称。
「质数……定理……?」
π(n)~n/logn(n→∞)
没有「+」、「-」、「×」、「÷」,甚至也没有「=」。上头没有任何一个遥熟悉的数学符号。她只勉强看过「π」与「n」,却也完全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何况质数为什么和圆周率的「π」有关?
还有最后那个符号。「∞」应该是那个「∞」吧。应该是经常在漫画里头看见的那个符号。不过,若是如此……
遥现在看见的这条「质数定理」,或许显示着某个天大的真相。
遥颤抖翻开笔记本。宙帮遥拟定「省钱计划」时的计算;「棒球社员困境」的方程式。宙至今以数学家身分活动的轨迹,钜细靡遗地记载在上面。
但若综观整本笔记本,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从熟悉的页面翻过一页,随即是一片辽阔的异质世界。上头是宙一如往常的字迹。如同印刷体的数字与英文字母;圆滚滚的汉字、平假名与片假名。但是字的排列组合,和遥所在世界的用法截然不同。这正是「数学世界」的「数学语」。
黎曼猜想:ζ(s)的非平凡零点s,实数部分皆位于1/2的直线上。
不过,ZETA函数ζ(s)是「ζ(s)=1/1^s+1/2^s+1/3^s+1/4^s+……」。
以铅笔写成的诸多算式中,红色原子笔写下的这两行,释放出独树一格的存在感。遥从未看过宙使用铅笔以外的笔。这肯定是某种非常重要的事吧。但遥完全不明就里。即使如此,遥依然没死心,审视这两行字所在的页面。笔记本塞满了未知的语言。她忍着眼花的感觉,一行行仔细地逐字阅读。抱着一丝希望,拼命想在其中找出某些近似意义的东西。
然后,遥在这一页的最下方找到了。这条算式下方,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欧拉乘积:1/(1-1/1^S)×1/(1-1/3^S)×1/(1-1/5^S)×1/(1-1/7^S)×……=1/1^S+1/2^S+1/3^S+1/4^S+……
遥当然不晓得「欧拉乘积」代表什么。但遥目不转睛地看着写在下方像是备忘录的文字。「欧拉乘积」四个字拉出一根箭头,箭头前方确实写着这两行字。
欧拉乘积=ZETA函数
拯救世界!
算式的内容,遥连一丁点都无法理解。
不过,她只明白一件事。
那名少年,已经开始为了拯救世界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