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有烦恼的人……」宙目不转睛注视桌面说,「比我们至今想像的还多。」
遥看着宙严肃的表情,接着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折起来的纸张堆成一座小山。
桌子一角摆着像是募捐箱的灰色长方体。
「比起直接来商量的人多好多。可能是不好意思当面讲,也可能只是时间没办法配合。」
宙拿起一张纸,凑到眼镜前面凝视。遥当然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无论如何,谘询箱就是为了这些无法直接来的人设置的。收到信就代表这个作法成功了。」遥说着拿起其中一张纸,发出沙沙的声音打开。宙也跟着打开信。
两人逐一检视每封信的内容。
六月即将步入尾声,谘商的客人持续增加。
从数学作业的疑问,到日常生活的烦恼。包括能以数学解决的问题,以及实在不像是能以数学解决的问题,宙每次都算出确实的解决方法。名声愈来愈响亮,上门的人愈来愈多。像是今天,一开店就有好几位客人前来,只能请他们排队。
如今,客人已经全部接待完毕。
总算闲下来的遥与宙,试着打开「数学屋」提供的新服务——「谘询箱」。
这是从图书馆的征书箱得到灵感,从上周开始设置的东西。虽然是以方格纸折成的阳春箱子,却没想到光是把箱子放在走廊,就收到这么多要谘商的问题……
「第一封是……嗯,是关于学校作业的问题。图形问题啊……幸好信里画了图,很好解答。」
「唔哇!这个人居然问:『要怎么样才能让数学变好?』」
「这个问题真笼统……那么,接下来是社团的烦恼。或许可以应用『棒球社员困境』。」
两人逐一打开大量的信件阅读内容。虽然混入一些讲风凉话的信,但大部分都是正经的谘商。如宙所说,有烦恼的学生比比皆是。两人将信件全部看一遍之后,遥将一叠活页纸递给宙当信纸用。
「首先从『要怎么样才能让数学变好?』开始吧。」宙从胸前口袋取出铅笔这么说。
「你可能已经发现,信里完全没写具体的『数值』,得回信重问一遍才行。」
宙取出一张活页纸,以一如往常圆滚滚的文字写起问题。遥默默看着他写字。
「每天花多少时间学数学……上次段考考几分……还有现在是怎么学数学……」
宙一边嘀咕,一边条列数个问题之后抬起头。
「嗯……还需要什么『数值』呢……」
宙轻声自言自语之后,像是想到什么般摸索书包。紧接着,他拿出那本熟悉的笔记本,缓缓在桌面摊开。遥的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啊……那本笔记本……」
「嗯?」
宙转过头来,微微扬起眉角。遥往他手边一看,开启的页面是全新的,一片空白。乍看只是随处可见的平凡笔记本。但是往前翻一页就展开另一个世界,遥无法不去注意这一点。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感觉自己的脉搏就在耳际跳动。
「笔记本怎么了?」
宙以清澈的双眼看着遥询问。
后来宙回来时,遥已经将笔记本与书放回原位,所以这名少年不晓得遥偷看过笔记本。遥想询问那天看见的神秘算式。不过在同一时间,潜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本能,大声主张别知道比较好。两种情感对抗到最后一刻,结果其中一方战胜,另一方战败。
「……没事。」
遥看着下方低语。宙默默将目光移回桌面,若无其事写着笔记,并且提笔回信。
到最后,还是没有我出场的余地……
遥以目光追着迅速移动的铅笔笔尖,轻声发出自嘲的笑声。因为宙位于我这种人想像不到的地方……他真的想要拯救世界……
「好,第一封写完了。」
宙说着呼出一口气,使得遥回过神来。回信用的活页纸已经写满圆滚滚的字。
宙仔细将这张纸对折再对折。
「那么,回下一封信吧。」宙将折好的回信放在旁边,以铅笔笔尾扶正眼镜说完,从小山拿起另一封信,在遥也看得到的位置开放。上面是以粉红色原子笔写成,圆得不像样的文字。
「嗯,看来是想问减肥方法。从字体来看……应该是女性。这封信也没写任何『数值』,得由我们询问才行。」宙目不转睛看着内文平淡说着,抽出第二张活页纸,以指尖转铅笔一圈。
这次肯定也是迅速解答吧……遥在心中低语,落寞地眯细双眼。她看向宙的侧脸,再低头看桌面,压低气息等待桌上的笔记本与活页纸列出亮眼的算式……本应如此。
「我想想,今年想瘦几公斤……每天大概吃多少……还有你现在的体重是多少……」
啪!
宙还没说完,遥就反射性地拍向宙的后脑杓。「呜咕!」宙发出像是蟾蜍扁掉的呻吟按住头。
这家伙果然和平常没有两样。
遥感到极度疲劳,垂头丧气。
写完所有回信,放进走廊的「回函箱」时,校舍已经没有人影。除了操场传来棒球社的吆喝声,听不到任何声音。两人整理好书包离开学校。泛蓝的灰色云层覆盖天空,但雨早上就停了。太阳还在云层后面,看来夜幕还要一段时间才会笼罩四周。白昼变得比黑夜长得多。
冰凉的风轻拂脸颊,遥与宙避开水塘行走在田间道路。两旁是辽阔的玉米田,超大竹叶的叶子上,宝石般的水滴闪闪发亮。玉米长得快,明明上个月才播种,现在已经长到遥的肩膀高。
「快被超过了……」
遥一边行走,一边拨开玉米叶这么说。旁边的叶子也跟着缓缓摇曳,叶面水珠弹到空中。宙似乎又在沉思某些事,自从走出学校就一直注视脚边,但他听到遥说话就抬起头。
「真的耶。什么时候长这么大的?」
遥看着纳闷的宙,露出笑容。
「还不是因为你老是看地上。小心又会撞树哦?」
遥说着拨开下一片叶子。宙似乎在看水珠的去向。遥打趣接连拨开玉米叶。
「看来叶子愈大,上面的水滴也会愈大。」
「两者相关吗?」宙低语停下脚步,伸手摸玉米叶。遥也一起停在原地。水珠没喷溅,而是沿着叶面滑动,抵达尖端就直接落下。宙看着水滴化为水塘的一部分,然后转身看遥。
「话说回来,这是什么植物?」
遥以为宙在开玩笑,但他一如往常面无表情。遥忍不住笑了出来。健康的笑声传遍玉米田。吹起一阵风,叶子发出潮汐般的声音摇曳,无数水珠在空中跃动。
「你想拯救世界,却不知道这是玉米?」
遥调匀呼吸之后这么说。由于笑过头,眼角微微湿润。
「玉米……」
宙不太在意被嘲笑,只是歪着头低语。眼镜后方的双眼闪闪发亮,如同一无所知的纯真幼儿。
「我以为玉米的颜色应该更黄。」
遥收起笑容,打从心底感到无奈,无书地注视着宙。这个少年该不会以为玉米一从土里长出来,就是摆在餐桌上的那个样子吧?如果真是如此,他不经世事也该有个限度。不对,遥知道他不经世事的程度超乎常人,却没想到这么严重。
「原来你不知道。因为住东京?」
遥在注视玉米叶的宙身后这么问。不过,那里或许不是遥知道的东京,是「数学世界」的东京。她脑中一隅这么想。
「嗯,我只在店里与厨房看过。何况我未曾想知道玉米原来的样子。但我算过一根玉米有几颗。」宙转身看向遥这么说。我反倒未曾想知道一根玉米有几颗……
遥在心中低语。
「原来我一无所知呢……」
此时,宙似乎在叹气。遥听到他发出不同于呼吸的另一种气息。遥没看过宙这么软弱。这名少年面对任何问题总是平淡地克服,却因为不知道玉米而叹息。
真拿他没办法……
「既然不知道,那就学习吧?」遥走向他,以开朗的声音回应。
「暑假来帮忙收割吧。到时候就知道那个黄色一颗颗的东西是从哪里采收的。我认识种这块田的婆婆,我每年都来帮忙。」
宙像是中冷箭般睁大双眼,目不转睛注视遥,似乎想看透映在双眼里的她。遥轻声一笑说下去。
「宙,你多学习一些常识比较好喔。别担心,我觉得你很快就记得住。像是垒球和棒球的差异,你实际看一次就立刻懂了。」遥说完,宙摸着下巴闭上双眼,像是陷入沉思。再度起风,随后响起如同潮汐的声音。
「说得也是。我或许要多多从书以外的地方学习知识。」
宙大概是整理好思绪,缓缓睁开眼睛这么说。
「收割玉米的工作,我也做得来吗?」
「很简单,谁都做得来。」
遥毫不犹豫地说,宙稍微绽放笑容。遥开心起来,继续说下去。
「还有,来看垒球赛吧。下个月要比赛。」
「比赛?难道你会上场?」
「当然。」遥挂着满脸笑容立刻回答,宙眯细眼镜后方的双眼,微微抬头。风吹拂农田,几只乌鸦横越上空。不知何时,整幅风景像是盖上薄膜般泛蓝。玉米根部传来噗咚的水声,大概是青蛙在跳。
「……好想去看啊……」
宙看向玉米田另一头的山群呢喃。大概是因为云层密布,他的双眼蕴含莫名孤寂的淡淡光芒。
太阳每天露脸的时间愈来愈长,到了周末,天空几乎没有云。六月和梅雨一起离去,七月取而代之。夏季终于来临。蝉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梅雨结束,早早开始呜叫。光是听到蝉鸣就觉得天气热上数倍。遥以塑胶垫板当扇子,频频往脸上漏风。
「我说啊,宙……」
「什么事?」
「脱掉那件长袖外套啦……光看就觉得热……」
宙听到遥不耐烦这么说,低头检视自己的身体。他的发线微微冒汗。看来身体也觉得热。
「我没有特别注意这件事。我一直以为来学校都要穿制服外套。原来可以脱下来啊。」
「居然说没注意……」
宙是五月转学过来。当时制服已经换季,制服外套从校内绝迹,他却说没注意这件事……
「不过,这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好,今天也打开谘询箱吧。」
看来对于宙来说,夏天穿冬季制服不是「严重的问题」。看来,他今天也不想脱掉制服外套的样子。遥不得已停止用垫板漏风,撕下谘询箱封口的胶带。
谘询箱的信比上周还多。遥仔细打开每封信。
「啊,这个人是上次问『要怎么样才能让数学变好?』的人。」
「嗯,应该是提供『数值』了。信里怎么说?」
「……他说『只在考前复习数学,临时抱佛脚』。」
「那他数学不好的理由就很明显了。嗯?这封好像是为上周的事情道谢,上面写『问题解决了』,太好了。」
两人和上周一样看信,逐一回信。这次用来回信的纸,也是遥拿来的活页纸。
接着,宙打开另一封信说:
「嗯,这是新的谘商:『我想买一个东西,可是没钱。』」
咦?
遥正在把宙写的回信折好,但她听到这句话就停止动作,从邻座探头看向宙手上的信。边角印着花瓣的可爱便条纸。一看就知道是女生写的信。想买新衣服,却不小心就会浪费钱……信里写着这样的烦恼。
和我一样。
遥在旁边看着信心想。
第一次和宙交谈的那一天,他帮遥拟定「省钱计划」。虽然放学后的聚餐受限,但多亏这个计划,遥开始顺利存钱。
原来有人抱持和我相同的烦恼…:
「对了,这封信由你回吧。」
「啊?」
心不在焉看着信的遥,听到宙唐突的提议吓了一跳,发出高八度的声音。相对的,宙态度沉着,将信放在遥桌上。
「上次拟定过买手套的『省钱计划』吧?只要利用方程式与不等式如法炮制,肯定能解开。」
「可是……为什么是我写?」
「正在省钱的人来写,比较有说服力吧?」宙说完微微一笑,拿起一张空白活页纸递给遥。
「就算你这么说……」
遥没接过活页纸,视线游移不定,手心握紧又放松好几次。然后她战战兢兢询问宙:
「真的可以由我写吗?这个人或许是想找宙商量才写这封信……」
宙眼镜后方的双眼瞪得好大。
这是他至今所露出最惊讶的表情。仿佛在说:「为什么事到如今讲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然后,宙开口了。他毫不犹豫说出的这句话,恐怕是遥最想听到的。
「因为你也是『数学屋』的店员啊?」
这一瞬间。内心的芥蒂以及肩上的重担都去除了。遥甚至觉得,一直以来这么烦恼好像笨蛋。
遥内心的迷惘消失了。
「……宙,谢谢。」
遥说完露出最灿烂的笑容,从宙手中接过活页纸。
遥回信花了好多时间,同时宙几乎将其他的信都回复完毕。不过,遥确实独力回答这个客人的零用钱问题。
「『您的烦恼可以用下列算式顺利解决』……『(4000-200x)×5=15000』……
『x=5』……」宙缓缓检视遥写的回信。「嗯,很好。计算没错误,而且用这个方法肯定能存钱。」
他扶正眼镜微笑。遥怀抱喜悦的心情,仔细、慢慢折好这封信,如同避免自己写的算式逃离信纸。回想起来,除了打杂,这是遥第一次被交付「数学屋」的工作。心想「反正我帮不上任何忙」的自己,成功踏出小小的这一步。
遥不禁觉得,自己手中诞生了某种非常微小但确实的事物。
「那么,本周也剩下这封信了。」宙注视孤单留在桌上的信这么说。额头浮现的汗珠,在窗户斜射的阳光之下绚丽闪耀。远方传来唧唧的蝉鸣。
「那就赶快解决吧!」
遥说着意气风发地拿起信,发出沙沙声打开。
她认为这封信和至今的信一样,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深信「数学之力」肯定能解决。这封信写在笔记本撕下的内页。似乎是撕坏了,信的右侧歪歪扭扭。文字也很潦草,极难解读。
「就算是用笔记本内页,用刀片仔细割不是很好吗?字迹也要工整一点。」
遥嘀咕抱怨,阅读信件内文。遥猜测信里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烦恼。
但她错了.写在这张笔记本内页的信,比至今任何一封信都诚心求助。
致数学屋:
您好,我是「某一年级男生」。基于某些原因,不能透露本名。
我现在有个非常大的烦恼,不晓得该找谁商量,每天过得很痛苦。
听说,如果有什么烦恼,只要告诉数学屋,就能获得解决。
我最近非常在意某个女生。我出生至今第一次这样。每次想到她,我脑袋就一团乱,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当然也知道「恋爱」这个词。
不过,如果这是「恋爱」,我该怎么办?我应该「表白」吗?但我觉得「表白」
代表「传达自己的想法」。到头来,我根本不晓得自己的想法,无从传达。
我究竟该怎么做?
期待您的回信。
某一年级男生上
遥看完之后,宙接过信,仔细阅读信里的字句,如同解读古文般慎重。他花费许久阅读之后,轻轻将侰放在桌上。
「你觉得呢?」这是宙看完信的第一句话。
「咦……觉得什么?」
「你看完这封信,有什么感觉?」
宙笔直注视遥的双眼,改口这么问。他额头滑下一滴汗,从双眼中间流经鼻子旁边,停在下巴。
遥困惑了。宙第一次征询她的意见。数学屋至今接到的问题,都由宙不容分说地负责解决。刚才那封信确实是由遥回信,却是因为那个问题和上次解决的「省钱计划」同类。如果是新的问题,遥基本上没余地插嘴。
然而,这次不一样。
和以往不一样。
遥默默看着信。恋爱谘商的话题本身没有很稀奇。遥还没有这种烦恼,但她即使不想听也会听到别人的经历,而且平常就听得到。恋爱是国中生非常熟悉的话题。同时,应该也是宙最不熟悉的话题吧?遥心想。
「和至今处理的问题比起来,这个问题的难度明显比较高。」
遥沉默时,宙缓缓这么说。语气如同细细咀嚼每字每句。
「这个问题,没有类似『数值』的资料。」宙说着以指尖抚摸信纸。累积在下巴的汗水滴在膝盖上,留下小小的水痕。
「我们至今总是利用某些『数值』建构算式,以数学方法算出解答吧?即使是乍看和数学无关的『棒球社员困境』,也找出『打击练习球数』的『数值』来利用。不过,这封信完全没写到这方面的情报。」
遥低头看桌上的信。没错,出现的数字只有「一年级」的「一」。这么一来,先别说两人是否熟悉恋爱问题,这个问题根本无从以数学解答。
「那么,回信问他就好吧?」
「嗯,这也是一个方法。」
宙点头一次,接着立刻皱眉。
「不过,问题不止是『数值』。应该说以现在的状况,即使收集必要的『数值』,也无望解决问题。」
遥听不太懂宙这番话。即使收集「数值」也无法解决问题?
「为什么?」
遥歪着脑袋问宙。至今这名少年只要取得齐全的「数值」,就能解开任何问题。难道除了「数值」还需要某些要素?还是说,他果然不熟悉恋爱,所以没自信?
宙微微摇手,拿起信说:
「因为这个人不理解自己的想法。」
不理解自己的想法。遥在脑中反复这句话,解读话中含意。宙将信举到头上透过日光灯看信,继续说:
「不晓得自己想怎么做。换句话说,不晓得终点在哪里。这么一来,我们就不晓得该朝哪个目标思考。」
遥突然领悟,反射性地看向宙的笔记本。她脑海浮现「数学屋」至今解决的问题。想买手套;想平分操场:想提升社员的干劲。这些问题的目标都很明确。即使迷宫复杂,从一开始就已经定好终点的位置。
不过,这次不止是迷宫本身复杂,甚至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不对,或许到头来,连起点都还没决定。摆在眼前的只是「看似问题的东西」。别说全貌,甚至掌握不到头绪。
宙闭上单眼,透着光看信好一阵子,最后像是放弃般,将信扔到桌上,微微起身转动椅子角度,整个人面向遥说:
「所以我想问你的想法。尽管说吧,你看完这封信有什么感想吗?」
宙眼中的光芒和以往不同。不是充满自信与意志的闪亮光辉,是人们抱持不安与恐惧时散发的黯淡光芒。宙在求助。遥终于领悟到这一点。两人现在面对的是天大的难题,困难到宙实在无法独力应付。
他好不容易认同我、拜托我。
我非得帮上他的忙。
可是,怎么做?
我这种人,真的做得到吗?
「看完这封信的感想……」
遥轻声说完,再度阅读桌上信件的内容。
在意起某个女生。想到她,脑袋就一团乱。不晓得自己的想法。究竟该怎么做?字迹非常潦草,很像是男生写的信,但遥仔细阅读,避免看漏任何字句。她默默阅读两次之后开口:
「我看完……只觉得写信的人喜欢上这个女生……所以应该鼓起勇气表白吧……」
毫无巧思的老套意见。但也在所难免,因为遥只想到这种感想。只是这么一来,就无法进行下一步的规画,只能回信「这是恋爱,所以你应该表白」结案,没办法多做什么。因为遥他们是局外人,无从干涉表白之后的发展。不过,问题不可能这么轻易解决。因为这是连宙都无法独力解开的问题。
「真的这样就好吗……?」
正如预料,宙摸着下巴歪过脑袋低语。另一滴汗滑落脸颊。
「这个人说他『不晓得自己的想法』。这种情感真的可以叫做『恋爱』吗?」
「可是,如果这不是恋爱,那是什么?你看,这里也写说『出生至今第一次这样』吧?所以这个人恋爱了,只是自己不晓得。换句话说是初恋。」
遥说完,宙就闭上眼睛,深深沉入自己的思绪。某处飞来一只油蝉停在窗框,先是发出「滋、滋、滋」像是发音练习的短促声音,接着「唧~唧~唧~」高声呜叫。大概是还没叫习惯,叫声不时中断,音量也不固定。
遥突然觉得争论恋爱问题的他们很丢脸,脸颊自然而然变得火热。现在还是大白天,我究竟在做什么?但这也绝对不是晚上就能讨论的话题。遥脸红的时候,宙也静静地维持相同姿势。他按着下巴,微低着头闭上双眼。记得某座古老的雕像就是这种姿势。遥甚至无法判断他是否在呼吸。
遥看他一直动也不动,内心掠过一丝不安时,宙终于抬头。眼镜后方的双眼,像是觉得光线刺眼般微微睁开。接着他说:
「那就问你吧。到头来,『恋爱』究竟是怎样的情感?」
「……咦?」
遥像是喉咙深处哽到,发出简短又沙哑的声音。宙频频眨眼,眼睛恢复为平常大小之后说下去。
「如果可以定义『恋爱』,或许就能以某种方式计算,判定这个人的情感是不是『恋爱』。」
宙一如往常,以铅笔笔尾扶正眼镜。
「恋爱」是什么?遥没深入思考过这种事……
「这……『恋爱』的意思,当然是喜欢上别人吧?」
「那么,喜欢上别人是怎样的情感?和喜欢爸妈不一样吗?」
遥听他这么说,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单纯的「喜欢别人」和「爱上别人」不一样。遥好歹知道这一点,但也仅止于此,不知道更深入的部分。因为她自己未曾体验这种事。宙等待遥回答等了好一段时间,然后微微摇头,皱眉低语。
「好难的问题……」
夹杂叹息的无力声音。遥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最后,他们在这天没得出结论。两人一起离开学校,在回程路上也继续讨论,却没有成果。玉米已经长到和遥差不多的高度。走在通往车站的道路途中,宙会先左转。遥没看过宙的家,但似乎是盖在上坡不远处的大房子。遥向宙挥手道别,就这么走向车站,在消防局旁边右转。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怎么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遥一回家,妈妈就关心地询问。现在似乎正在准备晚餐,平底锅发出响亮的油爆声。遥想起白天听到的蝉鸣。
「没事。」
「这样啊。晚餐快好了,再等一下喔。」
拿着长筷的妈妈说完露出笑容。遥默默点头,带着书包回到卧室。她锁好房门脱掉制服,换上T恤加运动裤的居家服,仰躺在床上。
遥看着天花板思考宙的事。平常面无表情的样子;以铅笔扶正眼镜的动作;解开问题瞬间的笑容;以及今天所看见,洋溢不安情绪的双眼。宙转学至今两个月,没有他解不开的问题。至少到今天是如此。遥第一次看见宙眼神那么软弱。宙只是短暂露出这种表情。但是这一瞬间清楚烙印在遥的脑中。
遥在床上摇头,试图将讨厌的记忆赶出脑海。
但是宙的面容消失之后,轮到那本笔记本浮现在眼前。以遥绝对看不懂的「数学语」写成的奇怪字串。即使闭上眼睛思考别的事,这幅影像也像是亡魂:水远位于遥的眼前。
遥不禁翻身,放在枕边的手机映入眼帘。她半反射性地伸手去拿,任凭手指按按键,拨打通讯录的其中一个电话号码。抵在耳际的手机响三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
「啊,真希?是我……」
遥就这么倒卧在床上松一口气。她再度改为仰躺,朝手中的小机器说话。
「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
「没关系。发生什么事?」
「不,其实没什么事……」
遥说到这里语塞。她真的完全没想,只是寻找逃避的管道,凑巧看到手机才打电话。她当然不能对真希说实话。沉默几秒之后,电话另一头的真希轻声一笑。隔着电话只听到朝麦克风呼气时的沙沙声,但遥不知为何知道她在笑。
「是关于数学屋吗?」
以右耳聆听真希话语的遥,感觉身体逐渐无力。什么嘛,到最后全被你看在眼里。
「……嗯。」遥以呢喃般的细微声音回应。「收到一个有点难的委托……我与宙都很伤脑筋。」
「是喔,原来宙也会陷入苦战啊。也是啦,因为他不是神。」
真希若无其事般回应。听不到她那里传来任何杂音,肯定和遥一样是在自己卧室讲电话。
「我隐约觉得,这个问题终究没办法解决。」遥说完叹了口气。真希在电话另一头压低气息。遥确认她没反应之后说下去。
「仔细想想,是到目前为止都太顺利了。因为世上的问题不可能都以数学解决,偶尔会遇到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问题。」
没错。遥在心中低语没说出口。要是数学能解决所有问题,世界肯定能以更简单的方式运作。不需要因为经济不景气而大呼小叫,政治家也没必要在国会打架。
再也不会有人发生意外死掉,也不可能爆发战争。
这里不是「数学的世界」,是日本神奈川县某处。即使某些问题无法以数学解决也不奇怪。遥重新握紧抵在耳际的手机。
「……我啊,站在投手丘的时候,发现一件事。」沉默至今的真希突然开口。
「投手丘?」
「嗯。」
为什么这时候聊垒球?遥还没问,真希就先说下去。
「愈是觉得可能会被打,愈是投不出平常水准的球。肩膀会过度用力,导致投球失误,再度害自己不安,球再度被打。不断重复这种恶性循环。」
「我大致能理解。」
遥出言附和,并且将注意力集中在右耳。她绝对不能听漏真希要表达的意思。
「但是不止如此。要是我的心情像这样不稳定,别的球员也会受到影响。像是漏接很普通的滚地球,或是传一垒的时候暴传。」
遥默默点头。听她这么说就觉得,好几次因为真希投的球连续被打,导致守备也一起乱掉。
「不安会传染。」
真希像是告诫般这么说。遥觉得她好像是在开导孩子的母亲。
「我觉得不安,守备球员也会不安。相对的,守备球员感到不安,我也会不安。或许这是相同的状况吧?我不晓得你的问题,所以没办法对内容表示意见……但要是遥觉得『应该没办法解开』的心情会传达给宙,他也会没办法发挥平常的实力。」
真希说到这里停顿。遥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更用力握住手机克制颤抖。
「要是你不先好好振作,宙也没办法专心解题吧?」
遥完全无法回话。真希说的每句话都刺进她的心。她感觉自己好渺小。
「说得也是,对不起……」
「对我道歉有什么用?从现在开始要打起精神喔。」
「嗯,知道了……」
「知道就好。」
两人隔着电话一起笑了。直到刚才都还在的内心阴霾仿佛没出现过。遥再度感谢自己有这个好朋友。
「有其他想商量的事情就尽管说吧。」手中的机器传来可靠的声音。「谢谢。」
遥一边道谢,一边以指尖拭去眼角浮现的泪水。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好啊,尽管问吧。」
「恋爱是什么?」
电话另一边传来激烈的咳嗽声。
接下来的周一也和以往一样,两人在教室一角经营「数学屋」,客人共三人。
宙毫无窒碍地解决所有烦恼,一如往常转眼就解决,完全感觉不到堪称异状的异状。接待客人完毕之后,打开谘询箱。两人先检视所有信件一遍,没发现难以解决的问题。宙从信件山抽出一封递给遥。
「今天由你负责回这封信吧。」
信里以圆圆的字体,写着「我想让爸爸戒烟」的谘询。不过仔细一看,完全没提到具体数字。
「就算要我负责,但我完全找不到解法……」遥露出为难的苦笑回应。「总之先收集『数值』?」
「嗯,尽量多问一些问题。」
「比方说一天抽几根?」
「对,这个问题一定要问。」
两人简单交谈之后,默默回信好一阵子。
铅笔与自动铅笔的书写声,混入窗外传来的蝉鸣。手臂微微冒汗,遥从书包取出毛巾擦拭双手与额头,再度拿起自动铅笔。
回复所有来信之后,遥把谘询箱拿到走廊上。走廊空无一人,比教室凉快许多。
「数学屋也愈来愈受欢迎了。」
宙在遥回来的时候这么说。他目不转睛看着右手所握的铅笔。脸颊流过一道汗水。身上一如往常穿着制服外套。
「多亏你的协助。谢谢。」少年微微扬起嘴角这么说。声音平静又清澈。
遥站在桌旁犹豫片刻。不过当宙投以疑惑的目光,她就下定决心拉开椅子,坐在自己的座位,笔直注视宙的双眼说:
「……得继续处理上周那件事。」
宙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双眼微微蒙上阴影,也感觉得到他呼吸稍微紊乱。宙瞬间错开视线,但最后还是面向遥。
「……嗯,说得也是。」
些许突兀感急速涌现。以往的自信逐渐从他眼中消失。宙内心的某个东西在晃动,如同烛火在风中摇曳。
「记得上次讨论到『恋爱』是什么吧?」
「是啊。」
「……那么,今天也从这里开始吧。」
宙说着翻开笔记本,打开全新的一页。不知道是没兴致还是怎样,他的声音没有力道。空白页面默默显示上周的议论不了了之。
不过,今天一定要……遥自然而然紧握双手。
就在这个时候,教室前门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开启。两人立刻抬头。还以为是客人,但进入教室的是真希。
「呀呼~状况怎么样?」真希举起单手问完,展露阳光般的笑容。遥松了口气,放松表情。以真希的个性,一定是担心上周电话提到的那件事,所以来探望吧。遥腼腆地向真希道谢。
「真希,你来啦……谢谢。」
「嗯。不过,不止是我喔。」
真希说完竖起大拇指,指向身后的门。遥与宙疑惑地往那里一看,一名娇小的女生与一名高大的男生,从开着的前门进入教室。
是葵与翔。
「哟,听说你们遇到棘手的问题?」
「我们也帮忙吧。」
两人跟在真希身后走过来这么说。遥与宙诧异瞪大双眼,不由得转头相视。
「咦?咦?什么?怎么回事?」
遥没能掌握状况,以走音的声音询问真希。真希打趣地看着遥这种反应,以高亢爽朗的声音回应。
「我觉得你或许需要帮手。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对吧?既然有五个人,诸葛亮就算不了什么喔!」
虽然不晓得诸葛亮多厉害,但遥僵硬地点了点头。真是出乎意料的援军,没想到其他人会来帮数学屋的忙。真希的关怀渗入遥的骨子里,眼角稍微变得湿热。
「嗯,感激不尽。」
即使是宙,也稍微卸下毫无表情的冰冷面具。他依序看着三人,最后歪着脑袋注视翔。
「咦?今天没下雨,你不用参加社团活动吗?」
「社团今天刚好休息。因为昨天比赛,所以补休。」
「原来如此。」宙点头露出笑容,转头看向身旁的遥温柔地说:
「那么,数学屋今天就雇用短期工读生吧。」
「唔哇—这问题连我听到都觉得不好意思。」真希以双手按着脸颊。「『恋爱』是什么?简直是哲学问题。」
「不过好棒。我也希望有人像这样喜欢我~」
葵闭着双眼,像是唱歌般这么说。遥与真希无奈看着葵,不禁苦笑。真是的,居然讲这种话,你已经有男友了吧?翔则是默默盯着桌上那封信,目光一如往常地犀利。他的眼神非常有力,甚至令人以为会贯穿笔记本的内页。
「各位大致明白了吧?所以呢,我正在定义『恋爱』究竟是什么。定义之后,或许可以用计算的方式,判定这个人的情感是不是『恋爱』。」
宙确认大家的反应之后这么说,看起来像是配合听众喧闹程度调整说话方式的干练主持人。但应该是遥多心吧。
「『恋爱』是什么?你们觉得呢?」
「想得单纯一点,应该就是喜欢上某人……」
真希开口,以平缓的语气回应。听起来像是慎重思索之后的发言。
「不过听宙说完,就觉得没这么单纯。因为『喜欢』也是模糊的形容方式。」
「而且这个人似乎很难受。喜欢上别人,脑袋就会变得一团乱吗?」遥接在真希后面说完,不经意看向葵,以眼神询问:「你应该是最熟悉恋爱的人吧?」葵含糊一笑,歪过脑袋。
「不一定吧?我觉得有人脑袋会一团乱,有人则是兴高采烈,也有人内心会觉得难受。这应该因人而异吧?」
「嗯。因人而异……」
宙按着下巴低语。遥屏息等待他说下去,却迟迟等不到。宙就这么闭上双眼,封闭在思绪之茧中。沉重的沉默在教室沉淀。应该等宙整理好思绪?还是讲几句话?遥无从判断,只能任凭时间流逝。暑气像是现在才想到般来袭,额头冒出汗珠。
「因人而异的东西无从定义。」
低沉的声音打破沉默。这个声音异常具备存在感,连蝉鸣都无法消除。不止是三个女生,连宙也抬头一起看向翔。翔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以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下去。
「从别的方向思考比较妥当吧。例如『该不该表白』。」
「嗯,换个想法是吧。」
宙再度看向桌面,遥也跟着看向信,目光停留在杂乱文章的最后一段:「如果这是『恋爱』,我该怎么办?我应该『表白』吗?」
遥像是认同般点头。没错,这个人看起来想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虽然遥在意这个人的情感是不是「恋爱」,不过暂缓追究似乎比较好。
「可是,信里完全没提到对方,这样不晓得该不该告白啊?」葵噘嘴这么说。
翔朝葵一瞥,再度以射穿信纸般的目光看信,皱眉像是有所避讳般低语。
「说得也是,只有这些情报确实太少了。」
遥垂头丧气。老实说,她相当期待翔提出建设性的意见,但还是不行……这样下去真的会束手无策。
众人再度陷入沉默。油蝉的声音异常刺耳。
遥斜眼偷看宙。少年闭着双眼,手肘撑在桌面,十指在面前交握,看起来像旱在思考某些事,也像是在等待什么,说不定两者皆是。或许他在静心等待灵感隆临。不过到最后,遥还是不晓得宙是以何种方式思考。
我不能感到不安。遥在心中吩咐自己。
我也要成为助力。
遥转向正前方,用力注视信。
肯定能从某个方向突破。
宙说过。在世界上,没有任何问题和数学无关。遥的大脑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运转。贫乏的数学知识全力出击,翻箱倒柜找出以前的所有记忆。质因数分解、加权平均、公式解、囚徒困境……宙曾经使用的各种算式,在遥脑中忽隐忽现,自由自在地奔驰。
这是创造数字洪流的巨大迷宫。遥站在迷宫入口定睛注视。
我也可以成为助力。绝对要成为助力。
上次我也以自己的力量写了回信。
对,以自己的力量。
以自己的……力量……?
这一瞬间。
遥的视网膜窜过一道闪电。
这是至今未曾体验的奇妙感觉。眼前辽阔的算式之海,开出一条极细的光道。
这条道路不断往深处延伸,如同一条线。
只有一瞬间。
但遥确实亲眼看到通往终点的路。
「那个……我忽然想到……」
遥以颤抖的声音,打破浓稠凝结的沉默开口。另外四人同时看向她。遥继续说下去。要将自己刚才确实看见的光之道路告诉大家。
「……要不要让写这封信的人,以自己的力量解决……?」
「你的意思是说,要让这个家伙自己解决?」翔扬起单边眉角,疑惑反问。
「他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写信谘询吧?」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遥连忙将手举到面前,摇手否定。她停顿片刻之后说下去。
「我们至今都想帮他解决问题吧?别再这么做了。」
「别这么做?」
葵诧异看着遥,双眼如同小动物充满好奇心。遥看着这样的葵,感觉身体的颤抖稍微减缓。
「嗯。相对的,由我们提问,让当事人自己思考。换句话说,就是问他:『在这种时候应该要表白。相对的,在这种时候不能表白。那么,你现在是哪种状况?』类似这样。」
「原来如此,之后就由他自己思考是吧。」真希佩服低语。
让委托人自己解题——思考方向改变这么大,实在很夸张。不过这么一来,就不需要知道寄件人与对方女生的相关情报。
「做得到这种事吗?」
葵面有难色询问遥。开殷的窗户吹入一阵风,轻盈摇晃马尾。
「做不做得到?这种小事当然做得到吧?」
遥说着轻拍宙的肩膀。少年眼神犹豫地飘忽不定好一阵子,才终于和遥四目相对。遥没多说什么,只注视他眼镜后方的双眼点头示意。少年眼中的不安神色似乎稍微消退。他绷紧脸颊,视线投向前方,扶正眼镜,以有力的声音说:
「嗯,我试试看吧。」
宙就是要这样才对……遥看着少年的侧脸心想。
「这么说来,葵是怎样和现在的男友交往啊?」
真希像是回想起来般询问。但她实际上应该是抓准机会询问吧。她的语气稍微做作,还微微咧嘴一笑。
真是的……遥轻轻叹气。搞不懂她是正经还是胡闹。
「这确实令人感兴趣。聆听过来人的经验很重要。」
宙以非常正经的表情附和,前倾上半身看向葵。
「咦?要现在当场说?」
葵慌张环视四周。教室里只有围坐在靠窗角落座位的五人。清澈双眼笔直凝视的宙、咧嘴露出笑容的真希、不感兴趣般看向窗外的翔、无奈苦笑的遥,以及葵。
「就当作帮个忙,认命吧。我开门见山直接问了,是谁表白的?」
真希毫不在意葵的为难。无论是垒球还是日常生活,真希都以正中直球决胜负。
葵低着头沉默片刻。轮廓美丽的耳朵尖端染上一抹红晕。遥屏息等她开口。不知为何,连遥的心脏都跳得好用力。
「……是我主动表白。」
遥咽了一口口水。真希也不再咧嘴笑,静静专心聆听葵的话语。宙以严肃表情注视葵,翔依然靠在窗边看户外。
「我们在去年夏天认识。他是排球社社员。」
葵以呢喃着说起他们两人的恋情。和平常了亮如同鸟啭的声音不一样,像是压抑某种情感的语气。暑假期间,葵和排球社的女生一起买东西,巧遇学长。她请这个女生引介认识,交换电子邮件信箱。明明没问得这么深入,葵却断断续续说下去。肯定是话匣子打开了吧,一旦第一句话说出口,就没有任何要素阻止葵说下去。
「后来,我主动邀他逛秋天的文化祭。在那个时候……」
遥也听说过葵和男友是从文化祭当天开始交往。也就是说,至今已经持续八、九个月。经过这么长的时间,遥依然几乎对葵的男友一无所知。真希大概也一样。
葵明明看起来不像是口风很紧的人,真要说的话是健谈的类型。
「当时为什么想表白?那个……我当然知道是因为喜欢他……但我不是这个意思……」
真希愁眉苦脸,似乎在寻找适当的说法。但葵像是早已明白般嫣然一笑。声音稍微恢复活力。
「我当时确实很害怕,担心被拒绝该怎么办。不过,想和他在一起的想法更强烈。」
「……想和他在一起。」
遥与真希同时低语,转头相视。
「原来如此,这样就可以用不等式来表示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宙突然开口。三个女生冷不防吓得肩膀一颤。接着宙以一如往常的步调,让铅笔在笔记本上迅速游走。
「害怕的心情」<「想在一起的心情」
「啊,变得像是数学了!」
「不过,光是这样完全看不懂啊?」
遥说得很开心,相对的,翔冷漠询问。遥不禁回嘴。
「为什么?我觉得可行啊?」
「我问你,『害怕的心情』跟『想在一起的心情』要怎么比?到头来,这种东西可以换算成数值吗?」翔无奈说完看向宙,观察他的反应。宙思索片刻之后,以铅笔扶正眼镜。
「嗯,你说得对。不过,这或许可以当成切入点。」
「切入点?」
遥歪着脑袋。戴眼镜的少年没回答,以铅笔抵着太阳穴闭上双眼。这个姿势似曾相识。遥与翔转头相视。这个姿势,是那个时候的……
宙就这样像是石像动也不动。肯定没错。翔来谘商的时候,宙就是以这个姿势僵住,从记忆深处取出「囚徒困境」。
遥倒抽一口气。这次他究竟要取出什么东西?遥与翔的紧张情绪似乎也传达给另外两人,真希与葵的视线也集中在宙嘴角。宙以外的四人不动声色,静心等待少年开口。
「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
宙开口了。停顿时间比那次短得多。不久,他微微睁开双眼。
「那个人叫做边沁?记得社会课上过。这个理论怎么了?」翔停顿片刻之后询问。边沁?遥与葵一起歪头。这是哪国话?
「边沁的理论本身和这次的问题无关。重点在于『幸福可以转换为数值』。『情感』这个词很含糊,不过能不能替换成幸福的程度,也就是『幸福度』?」
宙流畅说完,依序环视四人。四人之中,两人皱眉思索,两人只是呆呆张着嘴。
「那么,改成这样呢?」
真希拿起自己的自动铅笔,伸手在笔记本上书写。另外四人将头凑在一起,检视写在上面的文字。是非常工整成熟的字体。
「现在的幸福度」<「交往的幸福度」
「……怎么样?要是这条算式成立,人就会想表白吧?」
「原来如此。如果现在比较幸福,就不会想刻意表白。」
宙的眼镜凑近笔记本,凝视这条算式。那样不是反而看不见吗?
「不过,『害怕的心情』跑去哪里了?」翔朝着宙的后脑勺询问。宙抬头看翔,接着看向葵。
「为什么会出现『害怕的心情』?思考这一点,自然会得到答案。」
「为什么会出现害怕的心情……?」
葵复诵宙这句话,噘嘴思索。右脸颊出现酒窝,好可爱。
「大概是因为可能被拒绝吧?」
她稍作沉默之后,回以极为中肯的答案。宙点头回应,立刻让铅笔在笔记本游走。简单却具备分量的算式出现了。
x<y-z
「什么意思?」
「z是现在的幸福度,y是交往的幸福度,z被拒绝的风险。」
宙简洁回答遥的问题,接着在真希写的「现在的幸福度」下方加上「x」、「交往的幸福度」下方加上「y-z」。换句话说,就是在真希写的算式追加「z」这个新代数,用来计算被拒绝的风险。
这么想就觉得「x<y-z」是相当冷酷的算式。
「这样的话,z是机率吗?这样不合逻辑啊?」
「为什么?」
遥没受到教训继续询问,接着翔默默拿起桌上的自动铅笔。是真希的自动铅笔。真希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忍住了。
「想像成钱比较好懂。」
翔说完,在宙的笔记本写下算式。字体和他的形象不同,给人一板一眼的印象。虽然写得不算太好,但每一笔画都不马虎,易于阅读。
¥x<¥y-$z
「可以想像吗?」
遥看一眼就板起脸。现在一美圆是几日圆?大约一百日圆?总之光是这样无从计算。
「这样很难懂啦,得用一样的单位才行。」
「没错。四则运算只在相同单位的『数值』之间成立。而且我不认为『幸福度』与『机率』能以相同单位测量。」
翔将真希的自动铅笔放回桌上,看向正前方的宙。「嗯……」宙轻呼一声,双手抱胸说:
「用来当成基准的要素,当然是幸福度吧。」
「可以把『机率』换算成『幸福度』吗?」
宙看着翔,点头回应。遥感觉手指在颤抖。宙咧嘴一笑,眼睛闪亮。
「使用『期望值』就可以。」
声音听起来有种得意洋洋的感觉。要开始了。遥以直觉如此确信。肯定没错,解得开。
宙稍作停顿之后说下去。
「正如字面所迤,『期望值』是期望的数值。比方说某张彩券有二分之一的机率可以中一百圆,『1/2×100=50』,期望值是五十圆。想像成『可获得利益的平均值』应该比较好懂。」
宙还没说完,手就以惊人的速度书写。今天还没动笔过,正想大展身手,他的手以这样的气势高速写字,手肘以下像是不同的生物,不对,如同某种精密的工厂机器,毫不休息持续跃动。
「表白之后,会得到『接受表白』或『被拒绝』的结果。假设前者的机率是P,后者的机率就是『1-P』。各自的幸福度,我想想……设为『Y1』与『Y2』吧。由此计算期望值就是……」
表白成功:机率=P、幸福度=Y1
被拒绝:机率=(1-P)、幸福度=Y2
告白的幸福度(期望值)=PY1+(1-P)Y2
「这就是告白时的『幸福度期望值』。」
宙说着轻轻吐出一口气,放松力气靠在椅子上。椅背发出轧铄声。克服一道障碍了。他的动作给人这种印象,但遥看不出解答的轮廓。求得「期望值」之后究竟会怎么样?
「所以,要怎么做才知道该不该表白?」
真希在宙以袖口擦拭额头汗水时询问。葵与翔也以质疑的表情注视宙。宙依序看向三人,最后看着遥,露出笑容离开椅背。
「比较『不告白』和『告白』的状况就好。」
宙说完,稍做休息的手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动作,在笔记本追加两行新的算式。
不告白的幸福度(期望值)=X
X<PY1+(1-P)Y2
「我知道你用X代表『不告白的幸福度』……」
真希皱起眉头,交互看着这两行算式与宙的脸。
「不过下面这行是什么?」真希问完,轮到宙皱眉。他思索片刻之后,像是想起什么般扶正眼镜,就这么皱着眉头说:
「嗯……我没想名称。不然叫做『恋爱不等式』怎么样?」
「恋爱不等式?」
四人惊讶到几乎从椅子起身。不对,实际上遥真的起身了。
宙眺望四人的反应好一阵子,看着遥重新坐好之后,以手指抚摸自己写的「X<PY1+(1-P)Y2」算式,缓缓说明。
「这个不等式成立,代表『表白』的幸福度大于『不表白』。不过当然是从『期望值』来看。」遥重新审视宙写的算式一遍。算式共五行,她逐一仔细检视。
表白成功:机率=P、幸福度=Y1
被拒绝:机率=(1-P)、幸福度=Y2
告白的幸福度(期望值)=PY1+(1-P)Y2
不告白的幸福度(期望值)=X
X<PY1+(1-P)Y2
看来,他确实在比较「表白」与「不表白」的状况。
「懂了吗?要是这条『恋爱不等式』,也就是『X<PY1+(1-P)Y2』成立,这个人就应该表白。因为表白比较幸福。」
表白比较幸福,遥暗自复诵这句话。这句话蕴含无法书喻的甜美音调。要是知道这件事,任何人肯定都会表白,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
遥非常在意一件事。
就是「期望值」这个词。
「这个『期望值』很可靠吗?」
看似美好的事物肯定有内幕,这是现代社会的常识。不对,不止是现代,或许堪称是自古以来的常识。亚当与夏娃也是因为吃了美味的苹果而被赶出乐园。「期望值」始终只是「期望」,不保证一定成真。也就是说,即使依照「恋爱不等式」表白,也不一定比较幸福。
遥试着想像这个不知名的寄件人,相信「恋爱不等式」而表白的状况。明明觉得「肯定比较幸福」,结果却被拒绝。由于期望很高,被拒绝之后的打击也很大。
「期望值」始终只是「期望」。这种不确定的东西真的可以信任?
「『期望值』非常值得信任。」
宙随手拨除遥的疑惑,面不改色语出惊人。
「应该说,我们一直只活在『期望值』之中。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百分百绝对的事。」宙的语气充满自信。而且遥知道,既然宙抱持自信这么说,那就是真的。
「比方说,假设你们在公司上班。」
宙环视四人,以坚定的语气述说。大家都没说话,全神贯注聆听。
「月薪是三十万圆,薪水会在每个月固定的日子汇款。你们应该会为了薪水努力工作吧,不过,其实没人保证你们百分百领得到薪水。说不定公司突然破产;说不定你们在发薪日前一天出车祸死掉。无论如何,要是发生意外,当然没办法顾及薪水问题。三十万圆始终只是你们期望的金额。」
宙暂时停顿,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开始西下,却依然高挂空中灿烂照亮地表,几十亿年如一日。不过,宙朝着太阳眯细眼睛说:
「我们对明天一无所知。谁来决定太阳明天也和今天一样东升?说不定太阳会在今晚爆炸啊?不过我们不会思考这种可能性,没有这样『期望』。我们『期望』不会变成这样。我们要是没抱持任何『期望』,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即使阳光刺眼,宙依然注视太阳好一阵子。遥看着他的侧脸,然后试着看向太阳。近乎疼痛的刺激袭击眼睛深处,她立刻别过头去。
「懂了吗?我们平常生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期望值』。就算是对恋爱抱持一点『期望』也无妨吧?」
宙总算从太阳移开视线,眨着眼睛这么说。没人对此表示意见,因此真希代表大家回应。
「的确如此。这么想就觉得要不要表白得看『期望值』而定。」
「就是这么回事。」
真希目不转睛注视「X<PY1+(1-P)Y2」这条算式,皱眉拼命思考某些事。四人静心等待片刻之后,真希终于开口。
「原来如此。比方说毕业典礼时之所以很多人表白,是因为X比较小。要是就这样不采取任何行动,两人将再也见不到面,幸福度趋近于零。」
确实。既然再也见不到面,就抱持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表白。「恋爱不等式」也包含这样的心态。既然「X=O」,怎么想都是「PY1+(1-P)Y2」比较大。表白的期望值比较大。
「既然这样,如果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得了呢?」
葵接着左顾右盼这么问。翔思索片刻之后回答:
「在这种状况,会轮到Y变大。既然这么喜欢,交往之后的幸福度应该也很高。不过说到底,要不要表白还是得看X跟P多大。」
「是喔,挺复杂呢。」葵噘嘴这么说。窗外吹入一阵强风,马尾朝侧边飘扬,两面旗帜也迎风招展。
「那么反过来说,什么时候不应该表白?」
遥问完,宙迅速拿起铅笔,毫不犹豫在笔记本写下算式,并且对她说:
「将不等式反过来就好。就像这样。」
X>PY1+(1-P)Y2
「要是X比较大,就代表自己满足于现状是吧?」
「P或Y1比较小的时候也一样。也就是表白应该不会成功。」翔补充说明之后,宙浅浅一笑。
「嗯,你说得对。」
「恋爱不等式……」遥交互看着「X<PYi+(l-P)Y2」与「X>PY1+(1-P)Y2」两条算式。告知是否应该表白,如同魔法的不等式。X或P当然要自己想,否则这条不等式没有意义。始终必须由提出委托的那个男生来解这条算式。而且即使「X<PY1+(1-P)Y2」成立,对方也不一定会答应交往。因为这始终是「期望值」。
即使如此……
既然这是宙提出的答案……
遥抬起头,默默点头。
宙转头依序看向四人。眼镜反射窗外射入的阳光,一瞬间遮住宙的双眼。
「谢谢。如果没有你们,我就没办法解答这个问题。」
宙说着张大嘴巴笑了。遥甚至惊讶他的嘴可以张这么大。某处飞来一只油蝉,停在窗框鸣叫。叫声的节奏规律,维持一定的音量。
「『恋爱不等式』完成了。」宙高声宣布。他的眼镜再度反射阳光。
致某一年级男生:
您好,我们是数学屋。抱歉让您久等了。我们已经解决您的烦恼。您是否真正「恋爱」,连我们也不晓得。怎样的情感叫做「恋爱」?这个问题非常难,而且应该因人而异,我们决定不思考您的情感是不是「恋爱」。
所以,我们一起这么想吧:「表白会不会比现在更幸福?」为此要导入名为「幸福度」的数值。正如字面所述:「幸福度」显示您感受到的幸福程度,代数则是以下列方式设定:
维持现状的幸福度=X
对方接受表白的幸福度=Y1
对方拒绝表白的幸福度=Y2
对方接受表白的机率=P
很遗憾,我们不是您,所以上述数值请您自行测量。
首先,X的值很明显,请审视现状就好。接着是Y1与Y2,只要尽量据实想像自己未来的样子,肯定自然就明白。至于P,请您以自己的直觉推测。
测量结束之后,请思考下列算式是否成立:
X<PYl+(1-P)Y2
这是我们导出的「恋爱不等式」。如果您的状况满足这条不等式,您就应该向那位女生表白。相对的,如果「X>PYl+cl-P)Y2」就不应该表白。
状况当然是随时改变。即使现在不应该表白,数值也会随着时间变化,该告白的时机或许会来临。请随时记住这条不等式。
将「表白」解释成「传达自己的想法」,您大概会不知道该怎么说吧,所以我觉得单纯对她说「想和你交往」就好。前提是这样可以提升您的「幸福度」。
您看完这封信或许会困惑,因为我们回复的不是「解答」,是「问题」。不过,当您解开这个「问题」,您肯定会自然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放心,抱持自信吧。
愿我们的建议能解决您的烦恼。
数学屋 全体店员上
回信的内容是五人相互提出意见,最后由宙代表书写。信纸一如往常使用遥拿来的活页纸。时钟显示现在时间已经超过六点。西方天空染成红色,往东看就逐渐化为紫色以及蓝色。天然的渐层。云朵火红得如同燃烧的棉花,静止在低空。其他三人回去之后,宙与遥依然留在教室,坐在相邻的座位注视窗外,天空正呈现如一流画作般的景色。成为背景音乐的蝉鸣,不知何时只从远处传来。
「那个,宙……」
「嗯?」
「『黎曼猜想』是什么?」
宙瞬间停止呼吸,然后又立刻恢复原本的节奏。少年没回头,继续看着窗外。
「还有『质数定理』呢?」
我想知道。不对,我非知道不可。遥怀抱着强烈的念头。
那本笔记本的内容,正是通往「数学世界」的桥梁。而且宙将其当成自己专属的秘密藏起来。
当我发现那个东西的时候……遥在心中低语。
我以为我没资格知道。完全帮不上忙的我,不应该介入这个世界。我原本当真这么认为。
但我错了。
宙不是神。会烦恼,也会求助。和我一样是国中生。所以我非知道不可。必须知道宙究竟胸怀多么远大的想像。
因为,即使没办法一起背负……说不定,我好歹可以陪他一起烦恼。
「那个……宙……」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名词的?」声音有点嘶哑。不久,宙转头看向这里。橙色阳光从侧边照射,右半张脸成为黑影。眼镜后方的双眼眯细,嘴唇紧闭成一条线。
「你的笔记本跟图书馆的书,一直放在抽屉里吧?你妈妈来学校的那个下雨天,我稍微偷看了一下。」
「啊啊,那时候啊……」
宙看着下方低语。脸每次改变角度,镜片就反射黄色的光。某处传来乌鸦的叫声。
「我擅自看你的东西……对不起。」
「不,没关系。不用在意。」宙朝着摆在桌上的笔记本一瞥,轻轻叹口气。
「那是我正在研读的理论。是可能拯救世界的终极理论。」
世界……这个词令遥肩膀一颤。
「是指我们现在居住的世界?还是『数学的世界』?」
「数学的世界?那是什么?」宙瞪大眼睛询问。左眼映入夕阳,散发玻璃工艺品般的光泽。遥看着他眼中的色彩看到入迷好一阵子,然后轻声一笑。
「没事。」
宙诧异地观察遥的脸,最后从胸前口袋取出铅笔,打开笔记本。完全空白的全新页面。
「听好罗?『质数定理』是……」
铅笔随着宙的声音,在笔记本上滑动。如同熟练的舞者未曾静止或停顿,行云流水编织出文字。
一如往常的教室、笔记本、铅笔、太阳。遥聆听宙手边响起的书写声,微微一笑。不要紧。这肯定是我所知道的世界。宙在这里,而且太阳也没有爆炸的征兆。
一如往常的一天,一如往常地即将结束。到了明天,一如往常的一天将再度开始。
至少遥如此「期望」,深信不疑。
不过,第二天的开端,和遥的「期望」不太一样。
热爱数学的少年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