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感觉自己正在被冰冷、昏暗、深不见底的黑暗逐渐吞噬。
没有能抵抗的方法。受到激烈水流翻动的自己连上下都分不清,在鼓膜因为水压而发出惨叫的情况下,更剧烈的绝望压力压垮了内心。出生至今第一次已经近在眼前的死亡恐惧再怎么说都不是靠理性的力量就能与之抗衡的事情。
挣扎的手脚很快就会耗尽力气——这时,出现了一道光。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似乎有什么正沿著那道贯穿黑暗到达这里的光芒往这边靠近。一开始是手腕被抓住,接著是身体被整个被搂住。心脏跳动的声音在非常接近的位置响起,透过彼此相贴的皮肤,少女甚至产生两人的心跳已经同步的感觉。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可以理解死神正在咂著嘴逐渐远离受到光线和温暖包围的自己——
「……………………嗯…………」
劈啪劈啪——爆出火花的声音让少女恢复意识。
视野相当昏暗。小小的篝火是唯一光源,在呈现橘色的光芒中,浮现出几道人影。一个身材微胖,牙齿不断打颤的少年;以担心神色望著少年的英俊青年;还有正面左手边坐著一个发色和火焰相同,态度毅然的女性。大概是为了取暖吧?每一个人的共通点就是都紧抱著自己的搭档精灵。
「啊!您醒了吗?」
少女耳边响起温柔的声音,这时她总算察觉自己正被人从后方搂著。背上传来胸部的柔软触感,隔著薄薄贴身衣物相互接触的皮肤正分享著温暖。
「……你们……是……?」
听到少女的发言,首先是那个红发的女性——雅特丽率先起身,在原地恭敬屈膝跪下。
「很高兴您醒了,公主殿下……请原谅我以这种形式拜见您的失礼行径。」
除了抱著少女的哈洛,其他人也效法雅特丽一起低头行礼。由于众人表现出敬意,少女也回想起自己应该维持的立场。
「……你等都抬起头吧,无须拘礼。现在是什么状况……」
「是,仅遵吩咐……那么简洁为您说明。在乘船前往高等军官甄试会场『希尔喀诺列岛』途中,我等搭乘的船只因为遭遇暴风雨而沉没。勉强搭上救生艇成功逃离的人只有包括殿下您在内的六人,之后经历约两天的漂流,在某处的海边靠岸……而目前则是像这样寄身于海边的洞窟中。」
听完雅特丽的报告,少女睁大双眼陷入沉默……接下来她花了数分钟整理记忆,用刚刚得知的
情报来填补至此为止的记忆空白。
「……是吗……船沉了吗……那果然不是梦。」
被漆黑海面吞没的可怕记忆再度苏醒,让少女肩膀猛然一震。一起盖著好几件上衣,将娇小身体抱在怀中的哈洛担心地望向她的侧脸。
「由于在漂流的那两天中持续受到雨淋,殿下的身体非常冰冷……因此由哈洛玛‧贝凯尔和在下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负责轮流以自身身体来温暖您的身体。虽然我们也明白这是极为冒犯的举动,但毕竟没有其他方法,只有这点还请宽恕……」
「请……请殿下饶恕……!」
看到哈洛畏惧地低下头,少女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我打从心底感谢你们的心意。如果只靠这脆弱的一己之躯,想必还撑不到醒来就已冻死……话说,你刚刚自称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是……」
「久违了。我曾在当今陛下行幸之际,同行拜访你的老家。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吧?」
少女随口讲出的这句话,让雅特丽不由自主地抬起原本朝下的脸庞。
「……您还记得吗?那时殿下才刚满四岁……」
「你那时是虚岁十岁吧?我因为手构不到盘子而感到焦躁,而你贴心地帮忙从桌上拿了烘烤点心……你也是因为看到我的长相而认出了我的身分吗?」
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再怎么说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雅特丽露出暧味的微笑回答:
「因为和那时候相比,殿下的非凡成长已远超过我的想像……所以如果黄金色的发丝和刻著永灵树(卡托沃玛尼尼克)的戒指欠缺了任何一边,我恐怕会无法完全确定。」
听到雅特丽这么说,少女从和哈洛一起盖著的层层外套里抽出左手。在她的中指上,戴著刻有卡托瓦纳帝国的象徵──永灵树图案的戒指。
「……没错,我正是当今卡托瓦纳帝国的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除了雅特丽,原本感到半信半疑的其他人现在似乎也因为本人如此报上名号,重新确定眼前的少女确实是身处云端的贵人。在肃静的沉默之后,率先开口的人是托尔威。
「……在下是托尔威‧雷米翁。初次拜见,夏米优公主殿下。」
「嗯,你是雷米翁家的么子吧,我也听说过你的传闻。」
「荣幸之至。如果您方便的话,能否容许我请教一事……」
没等到托尔威把话说完,公主殿下就以生硬的语气开始回答。
「如果是要问我和你等共乘一船的理由,那么不需开口,由我直接回答吧。有鉴于和齐欧卡共和国的战局恶化,身为皇室之一员,我是前来看看今后将背负起本国未来的年轻人们的模样,同时也是为了要激励考生。没有更深入也没有更简单的理由。」
「可是,请问随行的武官等……?」
「这还用问,当然是和那艘船一起沉进了海底。」
夏米优殿下在提问之前就抢先回应,从她的语气中隐约透出一种不允许对方有任何意见的顽固……虽然她宣称有随从,然而无论是在船内相遇时或是后来前往甲板时,都没有看到她身边跟著任何人。虽然这点让人在意,但托尔威决定把这些疑问暂时先藏进心里。
「我……我名为马修‧泰德基利奇。请公……公主殿下也允许我……发……发言……」
这时湿衬衫紧贴在肥胖身躯上的马修一边发抖,同时战战兢兢地开口。公主殿下的视线转到他上。
「泰德基利奇……是负责掌管帝国西南部艾伯德鲁克州驻留部队的家族吧?你的名字我也记住了,如果有事情想问尽管提出,马修‧泰德基利奇。」
听到公主殿下毫无犹豫地讲出泰德基利奇家的概况,让旁边的雅特丽默默对她的博识感到佩服。另一方面,虽然应该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遇到有人知道自己的家名,然而当事者马修似乎却连注意到这事实的余裕都没有,只能从发紫的嘴唇里虚弱地挤出诉求:
「如……如果您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足够的温暖……请……请问能否把现在盖在最上面的……我……我的上衣……还……还给我呢……」
听到这要求,公主殿下才发现为了让自己获得温暖,在场的所有人都提供了自己的上衣。她不由得感到很过意不去,想从代替毯子的层层衣物中离开,却被哈洛惊慌阻止。
「呀……不……不能出去!公主殿下跟我身上都只有穿内衣呀!雅特丽小姐,请把马修先生那件还给他本人!」
雅特丽点点头,只回收放在最上面的斗篷,并把已经乾透的斗篷还给原本的持有者。马修以像是逮到大好机会般地用上等布料裹住自己,接著似乎开始把全副精神都放到避免体温流失的行动上,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
「啊,公主殿下的衣物也几乎都乾了呢……那么,虽然应该会有点不好活动,但能不能请您直接这样更衣呢?」
「若您希望,也可以把男性全赶出去。不过外面还下著暴风雨。」
听到雅特丽带著笑容讲出残酷发言,让马修的身体因为寒冷以外的理由而不断发抖。公主殿下用一句「不需要做到那样」回绝这无法视为玩笑的提案后,以意外迅速的动作穿上衣服并离开哈洛的怀里,隔了两天才终于再度以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
「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这应该要归功于你们为我保暖吧。」
「这实在是太好了,但请您暂时继续待在火边。这种状况下万一殿下您得了感冒,我等也无计可施。」
雅特丽以有礼但坚定的语气如此要求,公主殿下也率直照办。由于直接坐在地上会让下半身感到寒冷,因此最后她又重新坐回哈洛的膝上。
众人暂时默默围著篝火,公主殿下却突然以像是被雷打到那般的表情开口。
「……对了。在船沉没时,你们当中有人去救助被抛进海里的我吧?虽然你们每一个人的确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特别想对那个人表达谢意,自己出面吧。」
「……请您稍等。」
雅特丽起身离开在篝火旁围成圆圈的众人,走向一片黑暗的洞窟深处。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某个柔软沉重的东西被踢中的声音,伴随著惨叫声一起响起。
「快起来,伊库塔。公主殿下传唤你。」
「……让她改天吧,我不和没有事先预约的……呜啊!」
同样的声音和惨叫重复响起三次之后,大概是总算谈妥了吧?一名腰包里放著光精灵,上半身没穿衣服的少年活像是因腰痛所苦的老人,以扶著腰部的姿势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是伊库塔‧索罗克。公主殿下好,今天您过得如何?」
「原来还有一个人吗……那么,是你救了我?」
「啊〜该说是情势所迫呢?还是适材适用呢?……因为只有我拥有光精灵……」
穿上哈洛递出来的衬衫后,伊库塔以非常不像样的姿势跪下向夏米优殿下行礼。其实就连这点也是因为被雅特丽从背后痛捏屁股后他才肯做。
「是吗。无论如何我都要表示谢意,伊库塔‧索罗克,也谢谢你的搭档光精灵。我保证平安回到帝都之后,会对你们充满勇气的行为给予相当的奖赏。」
腰包里的库斯低头回礼,然而伊库塔却在原地盘腿坐下。
「好啦,能平安回去是最好啦……不过到底会怎样呢……」
「伊库塔,不要讲出这种会无谓引起不安的发言。」
雅特丽低声告诫,然而对方的不安早就已经被煽动。
「……你意思是也有可能无法回去?」
「在还不确定这里是哪里之前根本无法判断。虽然能活著漂流靠岸确实幸运,但即使如此,毕竟我们在暴风雨中随波逐流了整整两天……途中我有看到太阳从救生艇前进方向的右前方升起,所以只知道我们被冲往东北方向。」
尽管伊库塔的语气轻松,但内容却没有经过乐观修饰的部分。公主殿下陷入沉默之后,托尔威站了起来像是想打破已经变得相当沉重的气氛。
「……雨声似乎变小了。无论如何都必须确定目前的所在地,如果想去外面探查,或许现在正是机会——阿伊,如果方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还在用那种叫法,你真是学不到教训……」
虽然嘴里抱怨,伊库塔却意外老实地起身。把精灵放进各自的腰包后,托尔威还另外背起自己的行李,然后两人并肩离开洞窟。
现在的时刻似乎是早晨,除了天空透著光亮,连原本倾盆般的暴风雨也已经减弱到小雨的程度。伊库塔和托尔威来到沿著海岸往前延伸的树林地带中,一面拨开灌木,一面在根本算不上道路的路上往前进。趁此期间,两人也稍微聊了一下。
「谢谢你愿意陪我。老实说,我还以为阿伊你会觉得很麻烦。」
「马修是那副模样,女性成员们又必须照顾公主殿下,只能用消去法来决定人选吧。我在不该偷懒时也会照样偷懒,不过只有在偷懒就会死的时候才会乖乖工作。」
虽然发言听起来偏执,但托尔威绝不讨厌伊库塔的这种个性。
「我说,关于那位公主殿下……阿伊你觉得如何?」
「虽然有可疑之处,但我认为最好不要随便追究。一个不好可会陷入泥沼。」
「咦?怎么直接就讲到核心了?和我谈话时不以幽默感来回应吗?」
「我是故意切换啊。就算在这装傻,负责吐槽的雅特丽也不在场……喔!找到好东西了。」
伊库塔发现某个挂在藤蔓上看起来像是果实的物体,并摘下来丢给托尔威。接著他一边咬著自己的份,同时做出说明。
「这是猪笼草的捕虫笼。等到成熟开始诱骗昆虫时就不能吃了,但在笼盖打开之前,里面的液体可以饮用。出乎意料地好喝,你也试试吧。」
「……啊,真的,酸酸的很好喝。」
「摘下几个放进背包里去吧,在正式开始觅食之前起码可以先垫垫肚子。」
除了哈洛的水精灵制造的水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吃,让洞窟中的每个人都开始受到空腹的困扰。托尔威兴高采烈地放下背后的包包,开始拔下适当的捕虫笼塞进去。
「不过你跟马修还真是让人佩服啊。就连搭乘的船只即将沉没时,也小心翼翼地把那种占位的东西一起带出来。」
伊库塔是在说托尔威背包里那根存在感显得特别强烈的铁制长筒。那是装在搭档风精灵腹部的「风穴」上,藉由利用空气压缩能力产生的压力,来发射铅弹的现代士兵主力武器——也就是风枪的枪身。
「哈哈,虽然我犹豫了一下,不过又觉得要是碍事,等到上了救生艇之后再丢弃也还来得及。因为对于志愿成为风枪兵的我来说,这可是顺位排在同伴性命和搭档精灵后的重要之物。」
「希望不要演变成需要用到那玩意的状况。话说回来,啊〜肚子好饿……」
把已经吸乾的捕虫笼随手拋开后,听著肚子叫声合唱的伊库塔和托尔威加紧往前进。为了避免迷路,他们一边看著罗盘并朝著南方一直线前进,并在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后,离开树林地带来到开阔的草原。
「……这下伤脑筋了。」
视野一口气展开后,观察过四周的伊库塔一开口就喃喃讲了这句话。晚他一步到达的托尔威也目睹相同的光景,立刻哑口无言。
地形方面并没有任何会让人吃惊的状况,只有缺乏起伏的原野横跨东西,绵延不断地往外展开。然而在接下来应该会成为回程路线的西侧大地上——出现了自然山脉和丘陵以外的物体,成为更严重的障碍阻挡在他们面前。
「……怎么可能……那边可是西方啊……就算我们被冲得再远,也不该这样……!」
就连至今为止都表现出和雅特丽同等冷静的托尔威,在这时也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毕竟出现在他眼中的光景,是和海岸线呈现垂直,将原野一分为二的铁丝网,以及彼此隔著一定距离,散布在铁丝网之间的监视用城楼。最靠近他们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值班的士兵正在出入。
「……看来这并不是我的错觉,卡托瓦纳帝国东边的国境线在这里看起来是位于西边。换句话说……」
无论如何,两人都躲进树荫里避免被监视的士兵发现——伊库塔先狠狠咂嘴三次,才把混合了满满放弃的叹息往外吐,直到总算发泄够了才停止。
「这里已是齐欧卡共和国的领土了……很遗憾,看来我们似乎以毫厘之差落进了地狱中。」
伊库塔‧索罗克以非常简洁的比喻,来形容自己一行人身处的恶梦般现实。
归队的伊库塔和托尔威提出的报告,不仅没有缓和洞窟内的气氛,反而宛如铅块般带来增加沉重压力的结果。
「……怎么会……居然被冲到国境的另一边……」
哈洛铁青著脸喃喃说道,身体好不容易才变暖的马修也发出惨叫。
「可恶……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还以为好不容易活下来了……」
先不论这样做是对是错,马修的发言的确代替所有人说出心声。就连雅特丽似乎也必须先仔细选择该说什么话来激励众人,因此暂时保持沉默。伊库塔趁这段期间整合状况。
「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可以主动选择的选项有限。我认为首先必须要针对这一点统一所有人的意志,才是聪明的做法。」
不等其他人的反应,伊库塔就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位置并排竖起左右手的食指。
「第一种,是向齐欧卡军投降并要求对方提供对俘虏的待遇。嗯,这还算是脚踏实地的路线。」
狭窄的空间里塞满沉重的沉默,现场没有任何人随便选择了这个选项。
「第二种,是要想办法突破国境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帝国。这个算是赌很大吧。」
纸上谈兵是很简单,然而一想到实行后会碰到的困难,没有人能轻易表示赞同。
思考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后,马修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开口说道:
「成……成为俘虏后,我们的人身安全就会受到战时条约的保障。当然会被拘捕,但只要等一阵子,是不是就能够透过交换俘虏回到帝国去……?」
这段发言与其说是基于事实的意见,还不如说是乐观的预测。因此雅特丽很乾脆地舍弃了他的提议。
「这想法再怎么说都太乐观了。我知道在我们之中还有欠缺自觉的家伙,但毕竟我们可是要一肩扛起帝国军将来的高等军官候补生耶。光凭这点就十分足以成为齐欧卡军不想放我们回去的理由……而且就算扣掉这部分,这几个人里面能成为外交谈判筹码的人实在太多了,当然也包括我本身在内。」
「没错。公主殿下自不用说,伊格塞姆家出身的雅特丽小姐,还有雷米翁家出身的我……不管怎么样我们三人都会被视为高价值的人质吧。假设真的能够回去,也不知道对方到底会要求多大的代价。」
「哎呀〜性命值钱的大人们果然很辛苦啊,居然连想要老老实实地求得自身的平安都无法如愿。」
虽然伊库塔一脸不以为然地出言讽刺,也无人还有心思去回应他。少年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算了,总而言之呢,吾友马修。就算我们在这里成为俘虏,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还给帝国,假设真的要放我们回去,那时肯定会被狠狠地压榨一笔代价。还有你也可以先想像一下回国后的日子会有多难过……唔,如果考量过这几点后还是要选择俘虏这选项,你只能先祈祷齐欧卡的人们孤陋寡闻没听说过泰德基利奇家的大名了。」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伊库塔发言里的尖锐讽刺依然没有消失。马修抱头开始烦恼,但下一瞬间,彷佛要把这种挣扎狠狠排除的大喝声响遍整个洞窟。
「成为俘虏——开什么玩笑!」
猛然起身的夏米优公主殿下以篝火都为之晃动的惊人气势大声怒吼。即使身处讶异视线全都集中于自己身上的情况下,她依然没有放缓语气。
「没有时间滞留在这里!我……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尽早回去!警备兵算什么,无论使用什么手段也要突破国境!你们听好了,成功之际无论想要什么奖赏都——唔唔!」
这时,两根冒犯到极点的手指从正面压住了公主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在其他人都哑然无言的状况中,只有伊库塔以非常冷淡的表情蔑视眼前的贵人。
「安静一下吧,公主。就算您再怎么怒吼,或是拿出什么大方奖赏来当诱饵,也无法让不可能变成可能。希望您能从历史中学到这种水准的道理,也就是参考一下总是不断重复同样行为已经让人生厌的帝国历史。」
「──什……什么……!」
也因为伊库塔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到此为止即使多少有些失礼举止都不予追究的公主在听到这番无礼言论后,也不由得哑口无言。血一整个冲上脑袋,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反驳。
然而到头来她并没有必要说任何话。因为介入两人之间的雅特丽以不由分说的动作扭住伊库塔的手臂,把他的身体整个拽倒在地。
「——殿下,这家伙实在太过失礼。我发誓不会再让他说出此等冒犯言论,也请看在这家伙沉船时表现的份上,仅有这一次还请您原谅。」
雅特丽一边使出甚至让骨头摩擦,关节发出可怕声音的力道,同时以没有温度的语调请求宽恕。这逼人气势让公主忘了生气,只能点头。
「够……够了……的确,我似乎也不够冷静……」
获得原谅的伊库塔总算被雅特丽的关节技解放。虽然他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不过却压著刚刚被扭转的肩膀,像是在忍耐相当严重的痛楚。
「反省了吧?要是对殿下的宽容心怀感谢,就去外面让脑袋冷静一下。」
「是〜」
留下让人觉得他根本完全没在反省的回应后,伊库塔和库斯一起离开洞窟。等到他的背影从洞口消失,雅特丽重新面对剩下成员,举出一个提案。
「无论要做出哪个选择,在没有人具备正常判断力的状态下都没有意义。想继续饿著肚子进行有建设性的讨论也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所以现在要以眼下如何生存为第一要务并先去收集食物,大家觉得如何?」
「……嗯,我赞成。肚子填饱之后,一定也会想到什么好主意。」
在托尔威之后,哈洛和马修也接连表示同意,最后剩下的夏米优公主殿下面对炎发少女的认真眼神,除了点头以外别无其他选项。
被赶出洞窟的伊库塔不需要他人提议,已经为了填饱空腹开始调集食物。虽然他表面上偏执,不过基本上他只是依循三大欲求而动,所以行动原理非常单纯。
「嗯〜没有道具很难采到椰子……」
伊库塔先放弃随处可见结实累累的椰子树,把视线望向地面。只要仔细睁大眼睛,可以看到潮湿草丛中有迎接早晨的树林生物们正在四处活动。
「啊,喂喂〜那边的蛇大哥,老实成为我的血肉吧……呜哇好长!原来是蟒蛇大人吗?不不那个……真抱歉没什么事。」
被出乎意料巨大的对手一瞪,伊库塔只能垂头丧气地败退。他没有和三公尺级的巨蟒格斗的胆量,因为万一被对方缠住勒紧脖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种时候应该要遵守大自然的残酷原则,比起瞄准大型猎物,还不如针对弱者……喔,发现蚱蜢了?很好很〜好,这家伙烤过之后很香还算不错……」
「我们自己吃那个是可以,但昆虫是最下等的饮食文化,公主殿下一定会产生反感。」
正当他就这样趴在地上追捕蚱蜢时,后方传来先前毫不留情拧住自己肩膀的友人声音。伊库塔没有回头继续捕捉行动,雅特丽也不介意地继续开口。
「刚才那行为真不像你的风格。讽刺别人时像呼吸一样自然,绝对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动怒才是你伊库塔‧索罗克的做法吧?」
「因为听说与其首尾一贯完全没有破绽,偶尔让风格崩溃一下似乎比较有魅力。」
「就算真是那样,在这时露出本性应该不太妙吧?即使面对突然冒出的紧急事态,也能够冷静确实的行动。没有比这招更有效果的自我展示方式。」
很难得,言语上的应酬在雅特丽占优势的情况下结束了。单手握著一把蚱蜢,保持背对雅特丽姿势的伊库塔喃喃开口:
「我真的也有在反省。我连自己都没想到,只因为有了『对方是皇族』这种预备知识,就能让我对于眼前有哪个人惊慌失措的情况感到如此火大。」
「果然是那样吗……意思是你无法原谅支配阶级的人做出不理性的举止?」
「我还以为自己早就死心了……毕竟就算无法原谅也没有什么用。」
伊库塔吐出带有自嘲的叹息,雅特丽斟酌一下用词后才开口。
「……虽然这样说有点不敬,然而在说皇族应该要怎么样之前,夏米优殿下表现出来的行动很符合她的年龄。不,光是身处这状况却没有哭,你不觉得就已经很了不起吗?」
「嗯,没错。唉,我这家伙……光因为对方是皇族,到底想要求只活了自己三分之二时间的小女孩具备多大的器量呢?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啊,话说回来,要是有小刀可以借我一下吗?」
还蹲著的伊库塔很灵巧地转身后,就看到站在后面的雅特丽不知何时全身已经换上一丝不乱的衣服和装备。腰部右侧是军刀,左侧则是短剑。
这二刀流的态势正是被人们并称为「白刃的伊格塞姆,枪击的雷米翁」的由来。就跟风枪对托尔威的意义一样,对于她来说这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荣誉。
「要是敢伤到刀刃我会杀了你。」
不过,雅特丽却把等于是一半荣誉的短剑轻易地自腰间拆下,借给伊库塔。当然她并不是对任何人都愿意出借。然而关于这两人的信赖关系,无论是强度还是存在方式,在在都有著旁人无法理解之处。
「大家都到齐了呢,那么来发表各自的收获吧。」
当原本位于东方地平线上的朝阳升到头顶时,六个人全都聚集到洞窟前,把觅食的成果各自带了冋来。只见草地上摆放著颜色形状都各有不同的动植物。
「那个……我不擅长追赶会移动的对手,因此收集时以水果和菇类为中心。菇类是以牛肝菌科为主,选择大型比较能填饱肚子的类型;但水果方面有点问题……一开始我以为可以找到香蕉或木瓜之类,但实际上采到的只有这个。」
略带苦笑的哈洛指出的东西,是外型类似青椒的橘色果实。数量超过人数,鲜艳的暖色果皮也让这东西看起来显得很好吃。产生兴趣的公主殿下从中拿起一个,开始观察。
「这是什么的果实?我以前没有见过……」
「啊〜Caju吗……也罢,比起不能吃的东西算是好上一百倍吧,何况是贵重的糖分。」
除了公主殿下的所有人都一起露出苦笑。为了感到困惑的她,哈洛补上说明。
「公主殿下,您应该吃过腰果吧?那是这个果实的种子部分。」
「哦?是腰果的果实吗?那么味道应该可以期待吧?」
哈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建议公主可以尝一口。按照建议把橘色果实放进嘴里的公主才刚咬下表面的那瞬间,立刻皱起眉头整个人僵住不动。要咬下一块果肉似乎颇费工夫,在那之后大约花了三十秒,她的嘴巴才重新恢复自由。
「您觉得如何呢,公主殿下。」
「……又硬……又涩……还带著生青味……还有,基本上有甜味……」
她提出了简洁但贴切的感想。这样一来现场的空气才终于稍显缓和,察觉到这一点后,托尔威趁著气氛还未被破坏赶紧接下来说道:
「那么,下一个应该是轮到我?这是美味而且还便于调理的椰子蟹,不过因为是白天,所以我只抓到两只。」
有两只大到需要用双手才能抱起,外型类似巨大寄居蟹的生物并排躺在草丛上。看到这个让大家自然地发出佩服的声音。椰子蟹白天会躲在土中的巢穴里,想抓到必须先找到巢穴入口再把它挖出来,然而这并不是简单就能办到的事情。
「……白天,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抓到两只这么大的猎物吗。很行嘛……」
雅特丽用点起斗志的眼神瞪著托尔威,然而当事者对她的视线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只能转开视线不断搔头。这两人真是不对盘。
「那么下一个是我了……虽然苦战了一番,不过我自认有尽到提议者的责任。」
雅特丽先笑著讲完开场白,才走向附近的草丛,从那里把事先藏好打算造成惊喜的自己的成果拖了过来。众人间立刻响起一阵欢呼。
「咦咦咦咦!这……这是野猪吗……?怎么可能!光凭一个人是用了什么方法……!」
「脖子上有一道刀痕……看来外伤只有这一处。也就是说,该不会是用那把军刀…………?」
让惊愕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雅特丽得意地挺起胸膛。对于天性喜欢掌控指挥的她来说,佩服和尊敬这两种反应是愈多就会让她愈高兴的无价报酬。
「……果然,再来是我吧……」
马修显得很意志消沈。看看他带回来的收获,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态度。
「我是想要这样进展啦……不过这是什么?三颗小椰子是没问题,可是外壳已经碎裂,里面的果汁也几乎都流出来了。让人在意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才会变成这样。」
「──我去采椰子时,才发现长在比想像中还高的位置。因为用石头打也没掉下来,所以想说乾脆开枪打下来……」
他的搭档风精灵图从腰包中以关心的眼神看著马修。就算没有说明一切,那视线和马修挂在背上的风枪枪身也显示出他的失败全貌。
「……吾友马修,无论什么道具都有适当的用途。不可以什么事情都想要靠开枪解决。那样只是乱开枪的危险份子,要不然就是三流国家的行径。」
「你……只有你没资格说我!你那边才叫惨不忍睹吧!」
伊库塔开了相当危险的玩笑,但是在哪个人注意到这点之前,马修的大叫就转移了话题的目标。冰冷的视线集中到伊库塔脚下堆得像座小山的「成果」上。
「……蝉、蚱蜢、天牛、牙虫、田鳖、各种毛虫……该怎么说……那个……是充满野性的阵容呢……」
「昆……昆虫是最贴近身边的蛋白质来源嘛,我认为这也不失为一种正确的选择喔?」
「还有青蛙吗……算了,为了方便保存而先晒乾这点可以给予正面评价。」
伊库塔得到非常微妙的评价,不过本人却以毫不在乎的表情吹著口哨。公主殿下远望著他收集来的食物,用少了几分血色的表情战战兢兢地发问:
「要……要吃……这些吗……?那个……该怎么说……怎么看都是些虫子耶……?」
「当然要吃啊。至于我个人的感想,我是觉得田鳖难吃到爆。」
「喂!这时应该要先缓和气氛吧!……公主殿下,请放心。就算不去碰这些虫子,目前的食物也还有余裕。」
公主殿下放心地呼了口气。面对搜集来的食材,哈洛卷起袖子鼓起干劲。
「那么赶快来料理吧。不过因为没有锅子,基本上只能用烤的。要是能妥善运用叶子和黏土,大概还可以焖烧吧……?」
「除了现在要吃的分,我想把猪肉加工成熏肉,不过要是造成明显的白烟也不太妙吧。马修,托尔威,可以请你们的风精灵把烟吸走吗?」
在哈洛和雅特丽的主导下开始烹调后,洞窟周围很快就飘起一股香味。
也是因为负责料理的哈洛表现出比预料中更好的手艺,在太阳开始西下时众人总算能够吃到迟来的午餐。六个人以彷佛复活的心境把几乎隔了两天的正餐大量塞进嘴里。
「肉……肉好好吃〜明明没有放任何调味料,但是仔细品尝后就能尝出滋味…….」
「焖烧菇类配椰子蟹也很不错。讲个贪心点的要求,真希望有点咸味呢。」
「虽然只要蒸馏海水就能轻易取得盐巴,不过要是前往海岸,再怎么说环境都太开阔了。万一被边境的齐欧卡兵发现会很棘手,现在还是只能将就享受素材的原味。」
众人围著以叶子盛装放在地上的各式菜肴,度过还算和乐融融的用餐时间。过了一阵子之后,因为有得吃就突然恢复精神的马修为了要挽回至今的失态,开始提出积极的意见:
「我一直在想……我们这边有两把风枪,只要方法正确,是不是有可能突破国境昵?在这么长的国境线上,应该会有哪里的警备比较薄弱吧。」
「你才刚吃饱态度就强硬起来了呢。不过如果只根据伊库塔他们的报告,齐欧卡或许是把这附近视为帝国方面的进军路线,警备似乎相当森严。就算要沿著国境走向监视比较松懈的地方,我想有九成九的机率会在半路上就被发现。」
受到雅特丽的严厉评价,马修双手抱胸开始沉吟。旁边的伊库塔把火烤蚱蜢丢进口中,同时插嘴说道:
「不可以认为闯越国境是件小事喔。那得要先达成『国境线这边和对面都有人协助』的前提,之后才会产生胜算,但是我们哪边都没有。要是能乾脆收买士兵,事情应该会比较好办,问题是讲到我们这些成员身上的东西里有什么比较值钱……」
伊库塔的眼神飘向正在挖出椰子蟹肉的公主殿下手边——正确来说是戴在她手指上的小戒指。讲到有点价值的财物大概也只有这个,但再怎么说……
「……也不能拿清楚刻有皇室纹章的戒指去收买共和国的士兵吧。与其那样还不如把雅特丽的双刀交出去会比较合乎现实。虽然外观普通,不过那应该是很不错的名刀吧?」
「哎呀,你还真识货。不过拿这名刀去切青蛙的人不知道是哪边的哪一位呢?」
「你自己不是也拿来解决野猪吗?刀就是要拿来切才能显出价值吧。」
伊库塔讲著听起来就很假的藉口,不过再怎么说,双刀不足以用来作为收买筹码的事实依然没变。
正好在所有人都陷入沉思让话题中断的时候,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公主殿下第一次开口。
「……关于到底要靠自己力量越过国境,还是要乖乖成为俘虏。我希望你们所有人先暂时集思广益,直到找出一个有充分胜算的方案,又或是得不到任何结果时,再重新做出决定………就算我大吵大闹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这是事实,所以一切就交给你们的判断力和实行力。」
听到这番话,其他人都以惊讶的表情望向公主。虽然伊库塔的冒犯言论让他自身感到后悔,不过似乎也多少促进了受到指责的另一方自我反省。不管怎么说,她从议论中抽身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单纯从立场上来说,无论公主殿下提出多么不合理的难题,其他所有人都不得不遵照她的命令。
「……正如殿下所说,没有必要急著做出结论。虽然也不能太悠哉,但还是先花上充分时间讨论后再决定吧。待在这里应该不会被轻易发现,以环境来看,求生的难度也不是很高。我想把一、两天用在思考上也没有问题。」
所有人都对雅特丽的发言感到认同,暂时设下了一段缓冲时间。
在还算和乐的气氛下吃完午饭后,恢复精神体力的众人转为各自开始为了确保、维持在野外的生计而工作。然而——这样一来,就会出现一个因为缺乏求生知识和经验而无事可做的人。
「——雅特丽,你那是在做什么?」
无所事事地在洞窟内外晃过来又晃过去的夏米优公主殿下,对著默默以自己双手进行作业的对象开口搭话。雅特丽闻言继续工作没有停手,只把脸转向公主。搭档的西亚也从腰包里送出平淡的视线。
「是,殿下。我是在用树木果实和线制作简单的警报装置。只要在周围拉起一圈防线,万一有人靠近,挂在洞窟入口的树木果实就会发出声音警告我们。」
雅特丽的回答很流畅明确,已经很有军人风范。当公主正想要提问自己能否帮上什么忙时,她已经结束作业,迅速地在原地站起。
「那么,我要去把完成品架设起来。很抱歉造成您的不便,但是请您不要走出这个洞口可以看到的范围以外。」
确认对方点头后,雅特丽潇洒转身,随后消失在树林之中。再度感到坐立不安的公主殿下往剩下的唯一同性成员──哈洛的身边靠近。
「哈洛,你在做什么?」
「啊,公主殿下。那个……我现在是在制造消肿的药草。受伤还可以靠自己小心避免,但只有蚊虫叮咬无法预防。」
哈洛使用一块中央往下凹陷,大概是被挑选来代替容器的石头,正在上面磨碎叶子和草根之类的东西。她的搭档水精灵米尔站在石头边上,有时会从身体上的「水口」注入一些水,帮忙哈洛把药草磨成滑润的糊状。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情?」
「咦?不不,怎么能劳烦公主殿下呢!请您放轻松休息吧。」
「是……是吗……」
受到哈洛使劲摇头的魄力镇摄,而且处于没知识也没技术的立场,公主殿下也无法强硬要求只能乖乖退开。有没有什么自己也能办到的事情呢──她一边这样想,并把视线转往其他地方。
「喂,托尔威。你那把风枪的枪身会不会有点太长啊?」
「嗯〜因为我想准确瞄准尽可能远一点的目标,如果切得比现在更短就无法办到。如果是一边冲锋一边开枪的猎兵,那么就如小马你所说,短一点会比较好。」
图和沙菲这两个风精灵正在把烟吸走,同时送入新鲜空气以管理篝火。马修和托尔威则在他们身旁保养风枪。
「……………唔。」
这边也有点自己无法介入的感觉。犹豫到最后,公主不得不锁定那个坐在距离洞窟入口不远处的伊库塔‧索罗克的背影。
「……索罗克,如果你有在做什么,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情?」
只有面对这个人时不是以名而是用姓来称呼,这行为表现出她的复杂心境。然而被叫到的当事者并没有表现出察觉这一点的态度,继续目不斜视地进行手中作业。
「嗯?您要帮忙吗?是要把这藤蔓像这样编起来。」
公主殿下往他手里一看,只见伊库塔正在把坚韧的藤蔓交错编排,做成某种网状的物体。她判断那应该是抓动物用的陷阱之类,因此也有样学样地加入作业。
「对对,就是那种感觉,没有必要做得很好看。」
「是吗,我知道了。」
虽然对她来说「自己动手做」是第一次的经验,但是只要掌握诀窍,这工作也不是那么困难。在没有特别进行对话,默默动手的期间,公主偷偷地观察著伊库塔的脸。
真是个从容自若的人……这是她最先出现的想法。无论是先前的冒犯发言,还是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让自己帮忙的行为,他是不是完全不在意身分差距呢?
「手停下来了喔。」
最后,他甚至还这样提醒自己。感到很不好意思的公主一股劲地埋头编了起来。之后过了十几分钟,专注的工作有了回报,两人制作的东西基本上算是完成了。
「……索罗克,这是什么?要说是网子看起来似乎还不够宽。」
「如果想要过著像个人的生活,这是远比起那种东西更不可或缺的东西喔。要试试看吗?」
伊库塔说完站了起来,挑好两棵距离适当的树,把编好的藤蔓像蜘蛛网那般挂在两棵树之间。
他看著完成的光景,满足地点了点头。
「成果相当不错——来,请吧。」
「请……请什么?」
尽管伊库塔一脸得意地推荐,但即使是到了现在,公主殿下依然完全不明白那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东西。看到她一脸困惑地呆站不动,伊库塔率先走到那东西前方。
「这需要一点技巧,是这样使用,你看。」
伊库塔轻巧地坐上藤蔓,接著用腰部作为基点回转身体,以悬挂在两棵树中间的姿势躺下。看到这模样,公主殿下终于领悟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想到为此花费的时间和心力,让她垂下肩膀。
「……是床铺吗?」
「这是海军专用,叫做吊床的东西。只要习惯,睡起来相当舒服喔。」
伊库塔灵巧地以和刚刚上去时相反的动作下床并做出说明。接下来他再次推荐因为感到不以为然而哑口无言的公主殿下试试看这个据他所说「想过著像个人的生活时不可或缺的东西」,加上公主本人也在「至少把帮忙部分的投资赚回来」的心态驱使下,于是心惊胆跳地坐到吊床上。
「没错没错,就是以腰部作为轴心让身体打直的感觉——哦,了不起,顺利躺上去了呢。」
伊库塔拍著双手为总算成功躺平的公主鼓掌。虽然有点感到自己似乎被当成傻瓜,不过她正在初次体验睡在吊床上的感觉,因此也没有余力去回应。
「初学者通常会在躺下去时整个翻覆摔下来,可见殿下的素质相当不错。」
「你原本该不会在期待我摔下去吧……?可……可是……这让人无法放松。或者该说好像随时会掉下去,真可怕。居然有人可以躺在这上面睡觉,真是难以置信。」
「请不要太紧张,试著以最稳定的姿势放松力气。我想您会明白睡在这上面比把叶子铺在地上当床舒服得多。」
公主按照伊库塔的建议调整身体位置,费了好一番工夫之后,总算找到一个勉强可以算是稳定的姿势,接著乾脆地放松了身体。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会翻覆,然而临时完成的吊床倒是出乎意料地牢牢承受住她的体重。
跨过最初的门槛之后,公主终于产生足以让她享受现状的从容。首先,视野就很新鲜。至今为止,出身高贵的她都没有在野外躺下的经验。
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很悦耳,透过绿色天花板的缝隙间窥见的蓝色天空也很美。而且多亏背后通风,让人对热气不需过于在意。公主殿下可以感觉到,自从落入漆黑大海并在昏暗洞窟内醒来后到现在,一直很紧张的内心似乎正在一点点缓和。
「……原来如此,的确不错。这能让人放松。」
「对吧?充实的一天,全都是从舒适的床开始。」
伊库塔得意地挺起胸膛的模样让公主觉得很好笑,这时突然有个东西从她透过缝隙间仰望的天空中横切而过。她一开始以为是鸟,然而要说是鸟动作却嫌太慢。
「……索罗克,天空中飘著奇怪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听到这个疑问,伊库塔看向天空确认,然而就在同样物体一进入视线范围的那瞬间,他的脸色就一口气严肃起来。接著他把右手臂放在吊床的一边,利用体重整个往下压。
「——咦!」
在公主差点翻落的那一刻,事先在下面等待的伊库塔双手完美地抱住了她的身体。接著伊库塔不理会发愣的少女,直接转过身急急往前走。
「那是齐欧卡的天空兵。没有编队而是单机飞行,任务应该是侦查或巡逻……不过无论是哪边,既然位在这边看得到的位置,那么我方也有被对方发现的危险。虽然好不容易似乎已经让您体会到吊床的优点,不过抱歉,之后暂时得躲在洞窟里。」
在彻底的事后承诺下,公主几乎是不容抵抗地被强制运走。伊库塔的大胆行动让公主感到很是惊愕,但是被不算强壮的双手抱著,有段记忆无论她本身愿不愿意都会再度浮现。
夏米优殿下偷偷从伊库塔的怀中看向他的脸。接著想起——在冰冷的大海上,那道斩开绝望和黑暗照往这边的光芒中,自己和这个男性发生第一次接触。
得知天空兵出现后,为防万一所有人都躲进洞窟里。不过气球很快就隐没在低处的云层中,日落也几乎同时降临。然而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来自天空的监视」这事实成为严重的压力,让所有人的话都变少了。
同一天深夜。在各自不同的呼吸声此起彼落造成回音的洞窟中,公主殿下醒了过来。
并不是因为马修的打呼声太吵,她的睡眠并没有浅到会被这点小事影响。至于明明这样还是醒来的原因,是某个更深刻进逼的状况。
幸好,包括精灵在内,看来所有人似乎都睡得很熟。公主一个人悄悄走了出去。
「……到这附近应该可以了吧。」
她来到与洞窟已经拉开一段距离的树丛中后,先东张西望地确认四周,然后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把短裤和内裤一起脱下。在公主的生涯中,在野外解手的经验即使连同白天那一次也还只是第二次而已。只有这件事情她永远也不想习惯。
「……呼……」
花了点时间上完小号后,公主殿下从上衣的口袋中拿出手帕擦拭……要是平常用完就会丢掉,然而现在这却是宝贵的东西,必须用水洗过再晾乾才行。
她带著无奈心情穿好下半身服装,正打算要站起来时——
「——是谁在那里!」
穿过灌木丛造成的沙沙声响,还有接著响起粗哑的声音,让公主的时间冻结。
时间要稍微往前回溯。在躺在洞窟内身处睡眠深渊的五人中,除了马修之外的四人都因为坚硬的树木果实相撞演奏出的喀啦喀啦响声而清醒。
「——大家快起来!有东西越过警戒线了!」
「……呜喔!」
在出手打醒马修的同时,雅特丽那为了不要传到外面而巧妙压低音量的说话声也促使已经醒来的众人提高警戒。一瞬间之后,亮度受到抑制的朦胧灯光在洞窟内亮起。这不同于火光的白光——是伊库塔抱著睡觉的光精灵库斯发出的周照灯(lantern)。
「……啊……咦?公主殿下呢……?」
哈洛拚命揉著惺忪睡眼环顾四周,但是到处都不见夏米优殿下的身影。得知这事实的那一瞬间,雅特丽、伊库塔、托尔威三人几乎同时站起。
「……雅特丽、托尔威,给你们两秒,快准备武器。」
不需要伊库塔指示,雅特丽腰上已经插好双刀,托尔威也正在完成把风枪枪身装进搭档风精灵沙菲身上的作业,库斯和西亚也各自在腰包就定位。
「随时都可以行动——不过阿伊,你要赤手空拳吗?」
「这可是夜晚的森林啊,没有能胜过光精灵的武器。而且要是没有照明,风枪也派不上用场。」
「看了一下,发出动静的是左边算起来第二个警报器。所以对方是在离开洞窟后往左直走的位置。」
和以理解表情互使眼色的三人相比,哈洛和马修还没有追上状况的变化。然而雅特丽等人也早已看准在紧急事态时能够期待对方做出满意行动的人选,因此没有任何人催促剩下的这两人。
「马修,哈洛。要是我们没有回来,记得不要犹豫,要选择成为俘虏。」
以雅特丽这简短又严厉的发言作为信号,三人都往洞窟外冲了出去。
被敌人发现了。明白这现实的那一瞬间,公主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她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正伴随著枯木枝被踩断的清脆声响逐渐靠近,也开始听到同时响起的
粗重脚步声和呼吸声。不是只有一个人,是两人、三人,还是更多──身处半惊慌状态的公主无法应付彷佛为了弥补身体无法动弹而加速空转的思考。
「快点举起双手出来!我们这边有枪,要是敢乱来就会立刻射击!」
「枪」这个名词跟「射击」这个动词,再度唤醒在刮著暴风雨的大海中被深深烙下的死亡印象。明明必须立刻逃跑,但愈想逃身体愈是不听使唤。即使毁灭就在眼前,这次的公主果然还是只能屏住呼吸蹲低身子,就已经竭尽全力——
「住……住手……别开枪!我马上出去……!」
这时,和缩成一圑的公主殿下所在位置不同的树丛中传出因为恐惧而走了调的惨叫。少女瞪大原本用力闭紧的双眼。那毫无疑问是伊库塔‧索罗克的声音。
「原来是那边吗!不准再有动作!由我方来确认位置!」
话声刚落,黑暗的森林中出现一道刺眼的光芒。看来敌人中也有以光精灵为搭档的成员,开始利用远光灯寻找声音的出处。没过多久,白光中照出了一个黑发少年的身影。
「这说话的音调是帝国腔吧?你这像伙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我……我就是从那个帝国逃过来的!打老半天了战争还是没有结束,家也被天空兵烧掉,对那个国家真的是受够了!我说,你们共和国应该很繁荣吧?拜托让我也加入吧……!」
伊库塔的发言中每一字每一句都包含著自暴自弃的想法,就连在一旁听著的公主也很难认为那是演技。听起来完全是抓住一丝希望逃来此地的难民在求饶。
「……我就在想大概是这样,果然又是难民吗。」
「是啊!没错!我是在刮著暴风雨的前天晚上从海上越过了国境!还被海浪卷走差点死掉,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同伴呢?你是一个人来吗?」
「还有我妈也一起来了!我让她睡在从这里直直往前就会到达的一个洞窟里!她因为一直淋雨所以生病了!我说,你们是齐欧卡军的士兵吧!拜托你们救救我们!」
伊库塔因为刺眼的远光灯而眯起眼睛,同时以,副豁出一切的模样继续发言。看来他激动的一席话发挥了效果,一名举著风枪身穿深绿色军服的男子慢慢靠近他。
「我了解情况了,那你走前面带我们去洞窟吧。放心,共和国会以宽容的态度接纳难民。」
「……你们愿意救我们吗!真……真是太感谢了!走这边!并不是很远──啊好痛!」
伊库塔带著彷佛久旱逢甘霖的表情转过身子,不过大概是脚下有树根吧,他在那里一时煞不住并踢到东西跌倒了。虽然急急忙忙想要起身,结果又发出惨叫整个人缩成一团。
「呜……脚扭到了……士……士兵大哥,不好意思可以扶我一下吗……」
「真是给人找麻烦的家伙……喂,尼巴特,你也来帮忙。还有伊利克,已经不用打远光灯了,过来换成周照光。」
另一个拿著风枪的士兵靠了过来,抓起伊库塔的手。更后面还有个带著光精灵的男子正在把从「光洞」发出来的光线变成柔和的周照光并逐步靠近。
「你……你们三个就是全部了吗?我妈自己没办法走,需要有人帮忙搬运……」
「来到这里的只有我们而已。不过,除非是过度有肉的女士,否则应该没问题吧。」
这夹杂著玩笑的发言让其他所有人的表情都缓和下来。然而,只有一个人的笑容具备不同意义。
「……是吗,只有你们吗。」
低声这样说完后,伊库塔若无其事地伸长双手。接著他就这样利用左右双掌,各自把帮忙他站起来的士兵们的风枪枪身紧紧抓住。
「……什么!你干什么!快放手——」
「情境三!干掉他们!雅特丽、托尔威!」
在伊库塔朝背后的黑暗这样喊完的下一瞬间,风枪那轻微但尖锐的开枪声响遍附近一带。带著光精灵的士兵脸颊被错弹削掉一块肉,用手捂著脸颊发出惨叫。
「……呜!居然在这种距离射偏……!」
现场响起托尔威那因为焦躁而显得慌乱的声音,他没能完全活用最有效果的第一击。齐欧卡兵们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立刻试图重整态势。
「伊利克!没事吗!马上消掉灯光退到后面去!对方也有风枪兵,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当成活靶!」
似乎是队长的中年士兵一边踢著抓住风枪的伊库塔想要摆脱他,同时大声吼叫。在这种状况下这是正确的判断,然而正因为如此,伊库塔也能够事先预测。
「……库斯!探照灯……!」
伊库塔忍耐著被踹的痛苦,顽强地紧抓著枪身不放,同时也做出指示。事先爬上视野较好的树上待机的库斯听到指示后从身体打出了远光灯。
消除光源想要躲进黑暗里的受伤士兵再度从黑暗之中被照得现形。
「好……好亮……呜!」
托尔威击出的第四发子弹从士兵为了遮挡光线而举起的手掌下方射入,子弹贯穿眼球到达脑部,让可怜的敌人落入再也不会醒来的永远沉眠之中。
「伊利克?可恶!你快放手~~!」
齐欧卡士兵以充满怒气的全力一踢将伊库塔踹开,让他的身体重重摔向地面。
「死吧!帝国人!」
渴求鲜血的两个枪口对准了毫无防备的伊库塔。然而,当他们正要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的那瞬间——一道穿越草丛奔向这里的红色影子,在两名齐欧卡士兵的背后飞舞而起。
「──疾!」
白银的轨迹划破黑暗。右手的军刀横向砍往第一人的脖子,接著以行云流水般的连续动作将左手的短剑刺进第二人的背后。这是显示出「白刃的伊格塞姆」果然名不虚传的活跃表现,一旦接近后到雅特丽解决敌人为止,需要的时间还不到两秒。
咚!两人的身体几乎同时倒下,然而还不能掉以轻心。雅特丽分别用军刀和短剑的前端指向位于自己左右两边的敌人脖子,开口发出警告。
「不要动,精灵们!要是抵抗主人就会死!」
被甩向地面后,虽然难以掌控风枪的长枪身,但还是拚命想站起来的风精灵们一听到这句话,动作立刻被钉死……所有的精灵在行动时都会把和自己订下契约的人类性命视为第一优先。所以如果想让精灵无力化,把搭档作为人质是最有效果的手段。
「伊库塔,你没事吧?──托尔威!去把倒下敌人的精灵带过来!」
托尔威点头回应雅特丽的指示,慎重地接近倒地的士兵。尸体面朝下倒在地上,被留下的光精灵用小小双手推动主人身体的光景让人感到不忍。
「……精灵,你的主人已经……」
已经死了——托尔威一时之间无法讲出这句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到刚才为止,是因为处在激烈战场所以才能专注到忘我,但是对于他和他的同伴来说,这是第一次的实战。
实际体认到「自己杀了人」这事实的瞬间会因人而异。以托尔威来说,比起面对被自己毅死的对象,「看到被留下的人」时反而会让他产生强烈的感受。
「托尔威,那种奢侈行为等晚一点再做,事情还没结束。」
伊库塔这句也能说是无情的忠告夺走了初次上阵的士兵沉浸在感伤里的时间。托尔威把从内心深处涌上的感情强硬压回,抱起面对主人死亡而怅然自失的光精灵,回到同伴身边。
「嗯〜被割了脖子的死了,只剩背上被刺的这个还有气。」
伊库塔在倒地的敌人身边坐下,确认对方的生死。平常那个总显得洒脱的少年已不存在,从警报响起的那瞬间开始,他就比任何人都冷静,也更残酷。
「抱歉,刚才没有余裕去想到要活捉对方这事……」
直接下手的雅特丽很确定那是致命伤,听出她意思的伊库塔也点了点头。
「没办法,不过至少还能讲话吧。」
语毕,他把敌兵的身体翻成正面朝上。刀伤虽然没有刺中心臓,然而看起来似乎贯穿了肺部,敌兵的呼吸发出咻啉声而且很微弱。不管怎么说,从出血量也知道他余命不长的事实很明显,但伊库塔即使明白这点依旧开口向敌兵搭话:
「喂,你听得到吧?你叫什么?……噢,还是不用报上名字了,有兵籍名牌。」
伊库塔伸出手,把挂在士兵脖子上的铜制小牌拿下。确认逐渐失去光彩的对方眼神有了回应后,他继续说道:
「隶属于共和国空军第七独立营,尼巴特‧修二等天空兵,意思是个倒楣的新兵吗。」
「……救……救救我……」
「我会帮你疗伤,但是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要是不肯乾脆回答,我就会离开,把你丢在这里。」
即使伊库塔在眼前展示的诱饵是空虚的希望,然而濒死的士兵也只能紧抓著不放。同一时间,为生命倒数计时的质问开始了。
「第一题——你们的据点在哪里?位于距离这边多远的位置?」
「……在……在东边,搭气球要半天……」
「嗯,很好。第二题——是为了什么任务动用了总共多少人的部队?在此降落的理由是?」
「……任务是……巡逻我方国境内侧……部队……没有编组部队……是以三人一组的小队搭乘一个气球过来……在这里降落的原因,是因为有个正好能用来野营的洞窟……咳……咳咳……」
回答到一半,尼巴特二等兵咳出了鲜血。而伊库塔只是面无表情地抹去脸上沾到的血迹,继续发问:
「是吗,为了在地上过夜吗。那么第三题——你们搭来的气球放在哪里?」
「………………」
「我听不到。会拖延到疗伤,快点确实回答。」
「……离开森林后……马上会到达的……海岸边………………好冷……帮…帮我止血……」
「我知道了,下一个是最后的问题——尼巴特‧修,你有去过国境吗?」
尼巴特绞尽力气摇头后,再度吐出鲜血并猛烈咳嗽。以此时为高峰,接下来他的呼吸就愈来愈弱……最后还不到一分钟,胸口的上下起伏就完全停止。
伊库塔低声对著已经无法回答任何问题的青年短短说了句:「辛苦了」之后站直身子。
「噢,已经可以出来了,公主。所有人都死了。」
然而这平淡的语气却让躲在树荫里的公主殿下缩了一下身子。现在伊库塔身上散发出某种令人难以亲近的氛围。
雅特丽顾虑到心生畏惧的公主殿下,自己主动前往推测出的方向迎接少女。
「殿下,我是雅特丽。请您过来这边……嗯,太好了,您平安无事。」
她扶著肩膀给予支撑,公主才终于能够完全站起。在两人一起回来的期间,伊库塔把失去主人的精灵们聚集到一处,对著他们提案。
「虽然遗憾,但你们的搭档已经全都死了。你们之中应该也有人想回到主人所属的部队报告死讯吧?但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活下去,我不能让你们那样做。」
这并不是交涉也不是说服,而是一种手续。关于只有失去主人的敌方精灵留在战场上时该怎么处置的问题,有基于宣言人类和精灵之间友爱的阿尔德拉教教义做出了规定。
「我以位居天顶的主神阿尔德拉民之名发誓,我们保证会在帝国的教会里让你们『再生』,之后给予俘虏身分和适当的对待——所以请把你们的灵魂暂时交给我。」
听完伊库塔的发言后过了一会,响起硬物摩擦般的声音,三只精灵都往前倒下。从他们的后颈弹出边长约数公分的黑色石板,这是被称为「魂石」的精灵意志之源。
「……谢谢,我确实保管了。」
伊库塔用手指夹起这些魂石回收后交给同伴,然后原地蹲下,把还残留著生前温度的尼巴特遗体扛到肩上。托尔威对他的行动表现出困惑反应。
「咦,要把尸体运走吗……?既然没有其他同伴,只要藏进树丛里……」
「目前已经撑过险境了,所以托尔威,你现在可以尽量沉浸在初次上阵的感伤里。」
语气强烈的发言打断了托尔威的正论。伊库塔一步步踩著沉重的脚步往前,同时像是很苦闷地说道:
「所以,让我也能拥有这点奢侈吧——这家伙不是很乾脆地什么都说了吗?」
在场没有任何人拥有提出异议的权利。
最后,经过两次往返,齐欧卡兵的遗体全都被搬到洞窟旁边。迎接归来四人的马修和哈洛暂且放心地呼了口气。之后,马修和伊库塔一起外出,而哈洛则负责照顾陷入轻微惊吓状态的公主殿下。
目前在洞窟里剩下公主殿下与哈洛,以及雅特丽和托尔威这两组。托尔威在篝火前凝视著自己的风枪,露出失落程度不比公主轻微的表情。
「……在那个距离内,我居然射偏了……」
在最初一击没能解决敌人,结果导致伊库塔长期暴露在危险之下的事情似乎让他难以忍受。隔著篝火在对面保养刀剑的雅特丽插嘴说道:
「训练用的标靶和会移动的敌人完全不一样。以初次上阵来看,用四枪解决算是表现得很好吧。」
「可是,敌人也几乎都没有动……」
「所以说,在那种状况下任何人都会紧张吧。连实力的一半都无法发挥出来是很正常的情形。」
「那只不过是藉口。实际上,雅特丽小姐和阿伊都冷静地尽力做到最好。」
雅特丽不高兴地站了起来,用双手夹住陷入自责回圈的托尔威的脸孔。
「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托尔威‧雷米翁。别自视过高地以为你能够做到和我或伊库塔一样的事情。每个人拥有的资质全都不同,对于正式上场时的表现,我有不会输给任何人的自负。要是别人能轻易模仿,那我怎么能忍受。」
托尔威瞪大眼睛看著对方,同时也不得不察觉到——雅特丽碰触自己脸颊的手掌很冰,而且到现在依然微微颤抖。
没错,她出生至今,也是在今天才第一次亲手夺走陌生人的性命。
「重要的是必须确实完成自己能办到的工作。光是拥有风枪,你和马修就已经成为贵重的战力,因为最差的情况是即使打不中也能让对手警戒。这次也是一样,正因为你让敌方的光源消失,所以我才能在比较安全的情况下接近。」
听到这番话,托尔威露出稍微得救的表情。雅特丽哼了一声退开身子。
「……你可以稍微学学伊库塔。除了轻松愉快的态度,那家伙总是会先判断出自己能办到跟不能办到的事情后才行动。这次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成为直接的战力,所以才会自愿担任危险的诱饵和遭人怨恨的角色。我说你,面对快死的人能进行那样的质询吗?」
托尔威放低视线陷入沉默,他回想起在尸体旁边不知所措的精灵。
「没办法吧?不过,你那样就可以了,至少目前确实如此。因为『绅士又温柔的大哥哥』就是你在这支队伍里担任的角色。更不需要为此而感到愧疚,因为伊库塔是自愿站上那样的立场。」
「……雅特丽小姐对阿伊的事情很了解呢。」
面对以复杂表情望著自己的青年,雅特丽只是耸耸肩说了句「真是这样吗」来敷衍过去。
哈洛的努力有了回报,总算在表面上恢复平静的夏米优殿下,以僵硬的语调对著似乎刚好保养完刀剑的雅特丽开口搭话:
「雅特丽,能让我也去对齐欧卡兵的遗体致意吗?」
「……这……没有问题。」
雅特丽有点犹豫,但看到公主那满腹烦恼的表情,「还是不要比较好」这句话就缩回了喉咙里。她用皮带把收进鞘里的双刀绑到腰上,牵起公主的手前往洞窟外。
在一棵特别高大的龙脑香树下,并排著三具遗体,军服和兵籍名牌已经被取走只剩下贴身衣物。至于主张这些东西之后也能利用,而且动手剥光沉默死者身上装备的人,果然还是伊库塔。公主殿下的感想无法那么单纯。
「……索罗克好像是假扮成来自帝国的难民欺骗他们吧?」
「是……」
「齐欧卡的士兵们是怎么对应?很粗鲁吗?还是很亲切?」
考虑到公主殿下的心境,雅特丽也无法简单回答。然而到头来,她还是没有办法说出谎话去伤害死者的名誉。
「……我认为,很亲切。他们……或者该说目前的共和国本身对收容难民采取积极态度。只要共和国温暖接纳逃过来的帝国人民,那么舍弃国家逃离东域的人也会更为增加,最后就会导致拉低帝国国力的结果。」
「也就是我们用欺骗的手法杀死了伸出手来想要接纳自己的对手吧……」
雅特丽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公主对于「使用卑鄙方法杀害处于战争状态的邻国士兵」这事实感到歉疚?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然而作为皇族的发言,这是不是很奇妙呢?至少以国家的表面方针来说,所有战争应该都是基于正义之名进行才对。而夏米优殿下是皇室的一员,换句话说,是高唱那正义的主体本身。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殿下,恕我直言——」
雅特丽为了维护同伴和自己的名誉而打算开口,公主却摇了摇头制止她。
「你不需要多说,我明白——这是我的责任。命令你们『要让我平安回到帝国』的人正是我本人而非别人,我怎么能够责备你们?」
公主殿下目不转睛地望著齐欧卡兵的尸体,无意识地咬著食指内侧。从她嘴里断断续续讲出的发言,已经不是在针对哪个人了。
「……三个人在这里死了,即使是现在这段时间,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去。不分我方或敌人……原本是为了让人民活下去才存在的国家和皇族,为什么要这样无所作为地持续折损人命……」
她的自言自语不断持续。明明咬著手指的牙齿都已经陷入皮肤中了,却只有本人并未察觉。
「原谅我……原谅我吧……我无论如何都要活著回去……为了让大树腐坏倒下的那瞬间能够多提早一秒也好,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必须回去……等到了冥府,任何惩罚我都接受……不管是要五马分尸还是要肚破肠流……我会和当今陛下一起让自身接受穿刺之刑,所以……」
鲜血从被咬破得手指皮肤滴滴落下,眼中神色也明显不对劲。雅特丽虽然看到公主像是烧昏头般持续喃喃自语,但是具备臣下自觉的她却犹豫著该不该对公主说话。
「……冷静点,公主。自我伤害这种奢侈行为应该要等到平安回去之后再享受。」
这时,正好回来的伊库塔代替雅特丽跨越了这道界线。被少年抓住手臂的公主或许是因为突然的身体接触而大吃一惊吧,她陷入惊慌状态奋力挥动手脚。
「放开我……放开我,索罗克……!谁允许你可以碰我……!」
「真是冒犯了,毕竟我从来没有申请过许可。比起这事,您看,流血了啊流血,手上都染成一片红了。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您知道这个红色液体正如字面是生命的水滴吗?」
「血……你说血?无所谓,这种不祥之物乾脆一滴不剩地流光最好!你看了还不懂吗?这已经腐败了,这血已经腐败了啊!我的血……永灵树的血统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彻底腐败了……!」
公主殿下更激动地挣扎,并且嚷著莫名其妙的言论。伊库塔暂且带著认真表情旁观这模样,但随即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强硬地把公主的手臂拉向自己,一言不发地把嘴唇贴上手指伤口。
「——呜!」
这下公主殿下也不得不停止挣扎整个人僵住。伊库塔把公主食指上皮肤裂开之处所流出的液体全都吸进嘴里,直到出血止住后,才以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态度把嘴唇移开。
「用看的看不出来,试著尝过之后也还是不懂……公主,所谓的血是一种会在体内不断制造并汰旧换新的东西,所以还在生物体内流动时不会腐败。也因此,您刚刚说的什么血统不祥之类的主张其实很不科学。」
「……不……科学……?」
「这是我师父创造的新词。简单来说就是既麻烦又不合理,还有太多无谓之处的思考方式。不需要自愿被那种东西囚禁,应该要更看清事物的本质并单纯思考——起码目前,您有想回到帝国著手去做的事情吧?」
对于这个问题,公主反射性地点头回应。伊库塔拉起嘴角露出笑容。
「既然那样,现在最好只要想著该如何活下去,要是分心去想多余的事情只会更增加麻烦。而且公主——或许您已经忘记了,在船只沉没那时,我为了救您可费了一番工夫呢……如果只是花费劳力那还无所谓,不过要是变成过度劳动可就让人不愉快了,万一成了白费劳力甚至会使人感到痛恨。」
伊库塔的双手包住那小小的右手,和以前相同的温暖透过肌肤传达给公主。
「所以,请您珍惜生命。就算是一点小伤,也有可能演变成破伤风之类的大病喔。」
「……索罗克,你不是讨厌我吗……?」
「不,我对殿下个人并没有什么想法。关于之前那件事……呃,算是类似不成熟的迁怒行为吧。要是现在还来得及,我想要道歉。真的非常对不起。」
弯腰深深鞠躬后,伊库塔放开公主的手,说了句「我去叫哈洛过来」后就走回洞窟内。公主以茫然的表情目送他的背影,接著看向自己右手的食指,同时回想起刚刚短暂碰触这里的乾燥嘴唇触感。
「……雅特丽,伊库塔‧索罗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夏米优殿下的提问,雅特丽思索了一会,最后才以挂著苦笑但却显得爽朗的表情回答:
「他是个扭曲偏执的人……不过殿下,要是只有笔直的木材,可无法盖出房子喔。」
在夏米优殿下和雅特丽都回到洞窟后。踩著潮湿大地的靴音在黒暗中响起,伊库塔突然又晃回了静静躺在地上的死者们前方。
「——抱歉啊,现在也只有这些祭拜品了。」
他这样说完,把烟熏猪肉和腰果果肉放到了遗体前。做完这动作后,接下来伊库塔让库斯点起周照灯,开始一个个确认巳断气的齐欧卡兵兵籍名牌。
「尼巴特‧修二等天空兵、伊利克‧巴萨一等天空兵、哈迪亚卡‧欧格里中士,我记住你们的名字了……嗯,伊利克好像原本长得挺帅,真是抱歉了。」
伊库塔看了看被子弹破坏得面目全非的脸,轻轻地叹了口气。被他双手抱著的库斯望著伊库塔这样的侧脸,开口表示意见:
「那是正当防卫行为,伊库塔,你千万不要那么丧气。」
「谢谢你,库斯。那当然是正当行为,大概对他们来说也是吧。」
接下来好一阵子,伊库塔都默默地看著遗体。在这段期间内,谢罪和藉口好几次差点冲口而出,但都被他强行忍住。他有义务忍耐。因为伊库塔很清楚,那些话不会拯救死者的灵魂,只能安慰自己的内心。
很快地夜空开始泛白,结果伊库塔始终保持沉默,就这样转身返回洞窟——直到最后,他还是无法完成从一开始就持续草拟的悼辞。
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迎接了第二天早晨后,伊库塔带著所有同伴,在热带林中朝著海边前进。走了将近一小时,衣服下的皮肤开始渗出汗水时,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就是那个。从国境看不到这个地方,我想就算前往海滩应该也没有问题。」
按照伊库塔的指示,离开森林来到久违阳光下的五人看到眼前的巨大物体全都惊讶地瞪大眼睛。圆鼓鼓的气囊,还有挂在下面的搭乘用吊篮。靠近看到的样子比传闻中大了许多,一个不好别说要看得出是交通工具,反而更像个怪物。
「哇……这就是气球吗……?」
眼中闪著好奇光彩的哈洛快步靠近,看到雅特丽、托尔威、马修三人打算跟上,伊库塔从后方提出警告。
「等等,气球附近严禁烟火所以记得小心点。火精灵的西亚应该明白所以大概没问题,不过千万别让刀剑或风枪碰撞产生火花。」
虽然众人表现出不太理解为何「严禁烟火」的模样,然而他们还是先摆出慎重态度才走向气球。第一个探头望向吊篮内部的哈洛确认内部的东西后歪了歪脑袋。
「咦?这是火精灵?而且还是三个被拔掉魂石的精灵……」
「噢。我们在天亮前来这里事先探查时,发现他们在这里负责留守,所以就拔掉魂石俘虏了他们。我本来还以为他们的人类搭档应该在附近因此很紧张,不过按照伊库塔的说法,好像也不是那样……」
「因为除了搭乘人员和他们的精灵,一架气球上必须配备三个火精灵。吾友马修。」
看到以理所当然态度说明的伊库塔,有的人显得惊讶,有的人则投以怀疑的眼神。
「听这个口气,难道阿伊你知道气球的原理吗……?」
「真厉害!是在哪里学到的?我记得帝国内基于阿尔德拉教的戒律所以禁止制——啊!」
哈洛想起公主殿下就在旁边,赶紧闭上嘴巴。然而公主本人却以若无其事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神官,现在又是牵扯到所有人性命的紧急时期。除非是太越轨的行径,否则可以忘记阿尔德拉教的戒律。如果是必要的事情,就尽力做到最好吧。」
「殿下也这么说了,伊库塔,别小气快告诉我们……说到底,这个叫气球的玩意为什么能够在空中飘浮?是因为用空气让它整个鼓起吗?可是如果是那样,青蛙跟河豚之类应该也可以飞上天吧?」
马修提出单纯的疑问后,伊库塔搔著后脑袋并以想睡表情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被抓住话柄那也没办法,我就简单说明它的构造吧……在说明之前,首先……吾友马修,你有在海里游泳过吗?」
「当然有。就算长这样,我可没有不擅长运动。」
「我知道,明明体格那样却能迅速行动正是你的优点。这事先姑且不论,你平常游泳时,要如何让身体浮在水面上?有没有什么诀窍?」
「诀窍啊……如果只是要浮起,就是身体不能过度用力,还有要让胸部吸满空气吧。」
「没错,只要吸满空气,就可以在水中浮起。理由很简单,因为空气比水轻得多。在水里用嘴巴吐出来的气泡会直接朝水面上浮吧?让气球可以浮上空中的原理也完全一样,重点只有换成在空气中这样做而已。」
「在空气中……?可是,让那个气球膨胀的也是空气吧?」
「是没错,但空气可有很多种啊,马修。嗯〜稍微换个话题吧──那,哈洛,在天气很热时,你会觉得躺著比站著凉快一点吗?」
「啊……嗯,的确是这样,我经常和弟弟们一起睡午觉。」
「谢谢你提供的温馨插曲。对,比起站著,躺下的时候会比较凉快。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空气具备热空气会上升,冷空气反而会沉在下方的性质。好啦,希望你们可以换个更有弹性的方式来思考——刚刚那性质如果换个讲法,是不是代表热空气比冷空气更轻呢?」
听完这番话,托尔威以第一个想通的态度拍了下手。
「──是吗,我懂了阿伊!换句话说气球这种东西,是要靠火精灵的火焰去加热那个气囊中的空气,让气球整体变得比外部空气更轻才能飘上天空吧?」
然而伊库塔却对开心回答的青年吐了吐舌头并把大拇指朝下比。
「哼哼!虽然你一脸得意,但你猜错了小白脸!算了,理论上那样也能飞啦。不过实际上的问题是,如果让火精灵不断点火,那么迟早火会熄灭;要是必须带上柴薪,又会因为太重而飞不起来。所以你说的热气球在目前只是想像中的交通工具,懂了没!」
「你啊,面对托尔威时态度就会转变得很露骨耶……好了,不要继续刁难,赶快讲出正确答案吧。」
雅特丽一脸不以为然地训诫后,伊库塔轻轻点头转向她那边。
「OK。正好西亚也在,实际示范应该比较快吧。呃……哪个人有带丝质手帕之类的东西吗?最好是那种质地细致又比较薄的类型。」
伊库塔并没有错过在自己开口询问的那瞬间,公主殿下反射性压住口袋的动作。
「哎呀?公主,看来您持有符合这条件的物品。」
「这……这不行!去找别的!」
「别那么残酷嘛。刚刚您自己不是才说过『如果是必要的事情就要尽力做到最好』吗?」
被戳中痛处,让公主讲不出拒绝发言。伊库塔已经摸清该如何对应她。身为皇族很罕见的强烈责任感,正是夏米优殿下的美德兼弱点。
「这是在拟定今后方针时,非常重要的说明……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被他以这种方式再度提问,让内心有愧的公主无法继续摇头。少女抖著手从口袋拿出手帕后,伊库塔以很刻意的郑重态度伸手接下。
「感谢您的厚意……嗯,这是很高级的布料,我去稍微弄湿一下。」
确认东西符合条件后,伊库塔跑到海边将手帕浸入海水中。接著他并没有扭乾而是直接拿了回来,然后用这条湿手帕包住被雅特丽抱著的火精灵西亚的右手。
「哈洛,让西亚从米尔的『水口』喝点水。雅特丽,你应该还记得吧?」
「嗯,是要把手放在『火孔』上面一点的位置吧?」
西亚喝下一碗左右的水之后,雅特丽用自己的手掌盖上他的右手,开口下令:
「西亚,用右手点火,一分钟就够了。」
对于这个命令,西亚摇头表示拒绝,因为他不能让主人被烧伤。
「不能点火?不行,要做到你能办到的最大程度。」
雅特丽再度下令,过了一阵子之后,被湿手帕包住的西亚右手开始发出「咻咻……」这种好像漏气的声音。伴随著这声音,包住火精灵右手的手帕也因为内部的压力而不断膨胀。
「很好,感觉不错。」
估量好时机的伊库塔从怀中取出缝纫用的线,在已膨胀的手帕偏下方的位置用线绑紧。然后他灵巧地将已经像这样把气体封在内部的小型布气囊从西亚的手上取下,展示给所有人看。
「你们看仔细了,只有一瞬间喔——一、二、三!」
伊库塔在偏低的位置放开手后,膨胀的手帕居然没有屈服于重力,反而往上空飘去。在一片惊叹声中,他用双手抓住并阻止了逃往天空的手帕。
「在火精灵喝了水后,进行刚才那种小花招就会产生比较轻的空气──通称『扬气』。而利用『扬气』上浮的轻气球,就是齐欧卡共和国版气球的原理。顺便说一下,正常在『扬气』里点火后会边燃烧边爆炸,这是在阿尔德拉神学精灵课程中也会学到的『跳炎』这种火。帝国人只顾注意『火』这种现象,其实也该去研究一下成为火之原料的气体。」
在眼前发生的事情带来冲击,让托尔威那形状优美的眉毛高高挑起。
「太厉害了,阿伊……我也知道什么是『跳炎』,但听说那是只会砰砰爆炸,没什么用处的火。没想到居然有这种划时代的使用方式……」
「因为『扬气』要累积起来使用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就算正常拿来助燃也很难使用。」
「真奇怪……为什么上课时会教『跳炎』,但是却不会提到『扬气』呢?这也是因为禁止制造气球的影响吗?」
对于马修深感不满的提问,雅特丽很乾脆地回答。
「因果相反了,马修。正是因为『扬气』只能用这种方式取得,所以阿尔德拉教才会禁止制造气球。我想看过刚才那个花招后你们应该也明白──我们这一次,是让西亚提供了在正常情况下无法要求精灵提供的东西。」
「——咦?平常火精灵不愿意提供吗?」
「当然,就算命令火精灵『提供扬气』或是『提供跳炎的原料』,他也绝对不会制造出相同的东西。这个『扬气』再怎么说,也只不过是身为火精灵的西亚不想让我这个主人被火烧伤,所以勉强努力想要制造出『跳炎』而伴随产生的副产物而已。」
「……是吗,意思是以某个角度来看,只能靠『欺骗精灵』才能取得呢。这下我总算理解了。站在引导人们的阿尔德拉教的立场来看,会认为人类获得这东西的行为违背了精灵还有主神的真正意志,或许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反应吧……」
「另外还有『区区人类居然想要升上高空,这是欠缺自知之明,妄图接近天上主神的傲慢行径』这种理论也是禁止气球的原因啦。算了,不管怎么样──」
「看在你眼中全都叫做『不科学』。对吧,索罗克。」
嘟著嘴巴的夏米优殿下抢著把话说完。伊库塔一边耸肩,同时以突然想到的态度将绑在借来手帕上的线解开。
「不不,我连作梦都没想过那么不恭敬的事情。话说回来今天好热啊……」
「别用那个擦汗!」
看到伊库塔若无其事地想要用手帕去擦额头,公主以拚命的态度把手帕抢了回来。一想起自己昨晚拿这个做了什么,光是被人握在手里,就让公主觉得脸上简直快喷出火来。
伊库塔对威吓自己的公主露出让人摸不透的笑容,同时再度展开话题:
「好啦,话题有点偏了。我想说的重点是该如何利用这个气球。」
「不能所有人一起坐上去飞越国境吗?虽然吊篮有点窄,但只要硬挤一下……」
「吾友马修,你真有挑战精神啊。不过很遗憾,这气球的搭乘人数上限是三人。是啦,夏米优殿下身材娇小,如果让三位女性和瘦削的我一起搭乘,或许勉强可以搭乘四人吧。反过来说,要是由马修你和托尔威一起搭上去,光这样就已经客满了。」
「再加上还有风向的问题。气球本身不具备推进力,移动全部都要靠风吹。所以跟帆船相同,为了正确判读并掌握风向,应该需要技术和对这地区的透澈瞭解。能办到这一点的只有在这里的天空接受训练的齐欧卡天空兵,光靠知识无法补足经验的短缺。」
雅特丽补充后,马修和哈洛以苦恼的表情发出沉吟声。这是相当难解决的问题,愈是冷静看待现实,愈觉得齐欧卡兵留下的气球不会成为「来自上天的援手」。
然而,伊库塔这时却很出人意料地以随性态度摇了摇头。
「不,也不需要那么悲观。幸好气囊中还剩下满多扬气,先让西亚稍微补充之后再把压舱用沙袋拆掉,至少可以让气球浮起。」
「可是,就算让气球浮起来又能做什么呢……?如果不能往我们希望的方向前进,那就没有意义……」
公主殿下皱起眉头,而伊库塔则以不怀好意的笑容看向她。
「公主,这种时候就要换个角度。如果不能当作交通工具使用,那么只要思考其他利用方法就可以了。例如这个气球的素材……为了避免扬气泄出,使用了许多质地细致又坚固的纸张和丝绸。看这么多的量,不知道可以做出多少件贵妇人穿的长礼服。」
哈洛和马修歪头表示不解,旁边的托尔威最快察觉到伊库塔的意图。
「是吗……意思是这个气球本身就能成为和齐欧卡军的交涉筹码?」
「这次是正确答案,小白脸。让齐欧卡在这场战争中获得决定性优势的气球也因为制造时需要花费高成本,所以对齐欧卡军来说,任何一架都是珍贵的宝贝,不会轻易放手。仅仅只有六人的难民去留当然也绝对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意思是这是特殊的人质吧……不过,还是有问题。你打算怎么样让对手坐上谈判桌?就算想要威胁『不接受我方要求就破坏气球』,但气球跟人不一样,不会跟著我们走啊。没办法用风枪抵著它背后穿越国境,等我们到达对面后再还给齐欧卡吧。」
「没错,即使是站在齐欧卡军的立场,一定也会怀疑用气球作为交换条件想要回到帝国的我们吧。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单纯难民会采取的行动,也必然会产生是间谍的嫌疑。恐怕会演变成连国境警备队指挥官也被卷入的交涉。万一在这段期间内我的真正身分被看穿,有可能反倒会变成是我方主动交出价值高到即使失去一架气球也还有得找零的人质……」
雅特丽和公主殿下提出了极为合理的反论,然而伊库塔的笑容却丝毫没有动摇。
「要是交涉拖太久的确会那样吧……不过,我没打算把大人物牵扯进这件事来,要以班长或排长等级的下级军官为目标。我打算由我方主动设下个小骗局,让他们不得不基于自己的权限来做出判断。」
同伴们以视线默默询问「骗局」的内容。伊库塔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拿出昨晚交战时从倒楣的齐欧卡兵身上夺来的兵籍名牌。
「第一,齐欧卡的军服是深绿色,只要清洗,血迹就不会很明显。第二,这个兵籍名牌已死的主人,不管是年龄和体格都跟我差不了多少。还有第三——我想雅特丽应该知道,讲到我在取悦女性时的专有得意手法,以『在做某某事的齐欧卡人』系列最为有效。」
所有人的眼中都逐渐染上理解的神色。伊库塔满意地望著他们的样子,开口说道:
「怎么样呢?只要没和在场哪个人的表演风格相同,我可不会接受大家说我演不起这个角色喔。」
负责齐欧卡军西侧国境驻防部队,海岸第六十七排的涅吉夫‧哈路路姆少尉虽然并不是才华洋溢的名将,但他脚踏实地的工作态度获得众人一致的评价。他理解自己身为军官的本分,对于被赋予的任务能恰如其分地完成,这种责任感也受到长官的赏识。
国境警备需要具备耐力,然而却几乎没有立下显赫功劳的机会,因此反倒是不适合干将和野心家的工作。日复一日,必须持续和在国境对面布阵的帝国军彼此对峙,同时还必须注意海上,提防对方乘船绕到后方。
不过呢,基本上只要一天对长官发出三次「无异状」的光信号就没事了。就算有其他工作,顶多也只是要将食物提供给越过国境的难民,然后利用每周一次的定期班车把难民送往后方村落之类程度的照顾而已。不过,只有人数与日俱增这点倒是烦恼的根源。
「马上就要日落了,罗马利二等传令兵,你去向连长报告。」
就连向传令兵下令时,也不需要一一指示内容。因为今天没有发生任何应该报告的事情,对方也十分了解这点。
「哎呀,今天也是平安无事的过了一天吗……」
涅吉夫目送部下的背影,觉得自己简直快忘了现在是战争时期——这是他内心的正直想法。
不知为何,在閧战之后帝国方面从来不曾对共和国发动大规模的进攻。由于天空兵部队的活跃,战况一直都是单方面地演进到现在。虽然有分出人力去备战袭击,然而涅吉夫这些国境驻防部队的工作还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如果到最后都是这种感觉,我方也可以避免人员牺牲当然是很好……不过帝国没有认真打仗的打算吗?」
涅吉夫实在难以理解。对于找不出方法迎击天空兵的帝国方面来说,应该只有主动进攻才能打开在这场战争里的活路。明明持续防守只是会徒增消耗,为什么他们却不实行这个战略呢……正因为这是连小孩子也懂的道理,虽然是敌方的问题也让人不免感到焦躁。
「少尉!后方出现友军!」
一介下级军官再怎么烦恼也是白费力气的思考被冲进帐篷里的部下报告给打断。涅吉夫一边回想今天的预定中是否包括友军来访,同时从椅子上起身。
「真突然,是哪里的部队?我们并没有先做好接应的准备。」
「所属不明,但是人数很少。而且,远远看去成员有点奇怪……」
部下的脸上有著困惑神色。总之为了亲眼看看,涅吉夫往帐篷外走去。
不在预定内的来访者们已经到达可以看清楚每一个人脸孔的距离。成员包括一名共和国士兵,穿著有些骯脏的发福男性和高个子男性各一人,还有三人是女性和小孩子。
「……是来移交难民吗?」
担任巡逻任务的士兵发现并俘虏来自帝国的难民,接著把他们带来国境驻防部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不过难民的人数比士兵还多倒是少见的案例。
「——在那里停步!前面的士兵,报上所属部队和姓名!」
评估对方已经来到能听到声音的距离后,涅吉夫大声下令。听到命令的士兵挺直背脊举手敬礼,以有些焦躁的语气急急讲出一串发言。
「在下是隶属于共和国第七独立营,搭乘二十四号巡逻机的尼巴特‧修二等天空兵!很抱歉必须无视应遵守的流程,但是能不能让在下尽快见到这里的指挥官呢!」
「你是尼巴特天空兵吗?我是指挥第六十七排的涅吉夫‧哈路路姆少尉,有什么事那么著急?而且巡逻任务应该是由三人小组一起行动,剩下两人上哪去了?」
立刻获得回答后,自称尼巴特的年轻士兵——其实是由伊库塔‧索罗克假扮的他,露出了完全不像是演技的发青脸孔。
「他们因为一些原因所以不在这里。总之时间紧迫,就由在下简洁地说明现状——请您看看东方的天空,能看到气球浮在那里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涅吉夫也注意到浮现在晚霞中的圆形剪影。直到国境附近,有气球从后方飞来并不是稀奇的事情,因此至今为止他并没有特别注意,不过……
「……怎么停在那么不上不下的高度?那是在做什么?明明在太阳下山后著陆也会变得更加困难啊……」
「那是因为即使想让气球降落也无法办到……现在,搭乘那个气球的人并不是在下的队友,而是这些人的同伴。」
尼巴特指著自己带来的那些人。涅吉夫不由得挑起眉毛。
「……怎么回事?」
「这些人是来自帝国的难民。好像是在前几天刮起暴风雨时,搭乘小船漂流到共和国这边。负责巡逻的我等由于来到附近时已是晚上,因此决定先降落到地上,后来就在沿岸的森林中碰到这些人。」
「嗯……然后?」
「接下来情况就失控了……刚碰到时,我方为了威吓他们而开了一枪,结果害怕的难民就全都逃走了。虽然我等有追上去将他们一一逮捕,但是很不巧,逃走的方向正好跟放置那气球的地点一样……」
看到对方似乎很羞愧地陷入沉默,涅吉夫推测出完整状况。
「……被抢走了吗!居然对区区难民掉以轻心,让对方夺走共和国军宝贵的气球!」
「在下无话可辩解,就算在人民法庭上被四分五裂也不敢有怨言……」
伊库塔掌握涅告夫心中的惊讶感情超过怀疑的这个机会,若无其事地加上了点小手段。
所谓「人民法庭」是齐欧卡共和国司法机关的俗称,在举行审判时,为了维持过程的公正性,允许一般国民入席旁听。所以换句话说就是「在身为国家主人的人民监督下,公然裁决人们罪行的地方」,不过后来演变成共和国国民──尤其是薪水由税金支付的军人和公务员──在回顾反省自身行为时惯用的语句。
至于在实施帝政的卡托瓦纳帝国,跟这相对应的说法就是「实在没有藉口可向皇帝陛下申辩」或是「会在军法会议上恭敬报告自己的失态」等等。虽然这是政治型态和国民性的差异产生的些微不同,但很意外,人类就是从这种微不足道的地方来判断对方是不是同胞。
「……但是涅吉夫长官,在那之前,能不能请您提供减轻在下罪行的一点助力呢?」
「就算我想那么做,一旦那架气球回不来就什么办法也没有!」
「所以,在下就是想请您帮忙取回气球。夺走那气球的难民之一在气球离开地面浮往高空前的短暂期间内,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交易。」
「交易?……到底是什么内容?」
「他表示:『给我的家人和同伴充足的食物,用归还俘虏的名义将他们送回帝国。确认六人的身影越过国境中间后,我就会让这气球降落』。」
涅吉夫的脸孔不屑地扭曲,嘴里骂出没有实际帮助的感想。
「真蠢,那些家伙是舍弃故国来到这里的逃亡者吧?事到如今还以为帝国会温暖迎接他们这些又回头的人们吗?应该要向我方投降成为共和国国民,这才是聪明得多的选项!」
「在下也是如此认为,但是当事者本人那个样子,现在也已经没有办法说服。再加上既然从我等手中夺走气球并提出威胁,对方想必是想退也无法退的心态吧。如果一开始遭遇时不要突然做出威吓行动而是温和对待他们,现在大概会是另一种局面……」
正是那样没错!涅吉夫差点大吼。就算是舍弃国家逃来的难民,心情应该还在故国和新天地之间摇摆不定吧。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被人开枪射击,会觉得齐欧卡没有打算接纳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明明有下达要善待难民的命令,你们真是做了欠缺考虑的行动……算了,光是责备尼巴特天空兵你也无济于事。倒是另外两人怎么了?天空兵部队的一伍编组里应该包含一名中士吧?」
由阶级最高的人前来拜会才合规矩——涅吉夫言下之意就是在如此指责。这时在假装出来的焦急表情下,伊库塔真的感到紧张。因为这部分是否能彻底朦混过去将会决定骗局的成败。
「这也有原因……两名同伴和在下分开行动,目前还待在气球的正下方。因为目前搭乘气球的是外行人,无法保证什么时候会不会基于什么原因而无法降落,或是会顺风被吹往帝国方向。所以必须留下在那种情况时能够确实取回或破坏气球的人手。要确实控制气球最少需要两个人,如果情况进一步恶化到必须判断是否要破坏,能负起判断重责的只有队长一个人…………」
涅吉夫说不出责备的言论。的确,如果气球有可能落入敌方手中,那么万不得已也只好破坏。
或许是在降落后没多久就被夺走了吧,气球现在勉强还在风枪射程范围极限附近的位置飘浮著。那样的话说不定有可能击落。
然而,一旦使用枪枝击落气球,会有不容忽视的机率发生「爆炸四散」这样的悲剧。如此一来搭乘者当然会死,齐欧卡军也将彻底失去一架宝贵的气球,必须尽可能避免那样的结果。到此,涅吉夫也察觉到对方到底想要求自己做什么。
「尼巴特二等兵,难道……你们屈服于威胁,打算将这些难民交给帝国那边吗?不,你就是想要求我特别通融吗?」
「虽然丢脸,但确实如您所说……」
「笨蛋!这种行径怎么能由我个人决定!原本我就没有那种权限!我的任务是必须击退试图擅自越过国境的家伙,不能把已经在我方国境内侧的人再交给对方!」
「这点在下也明白,但是请您再多想想。之后会被指责失败的人未必只有我们,毕竟这些难民们是渡过涅吉夫少尉您监视下的海面来到这里。」
这句话让涅吉夫惊愕地瞪大眼睛……没错,虽然刚刚自己单方面地责备对方,然而若是换个不同的角度,这不也是自己的失职吗?虽然有下令要厚待难民,但是并没有指示可以让他们直接通过国境。当然为了鼓励帝国人民逃亡,在国境线上有刻意制造了几个警备上的漏洞。然而,这些人却不是通过那些漏洞来到这里。
伊库塔很清楚涅吉夫的内心在责任和保身之间举棋不定。话虽如此,如果是责任感强烈的人并不会选择轻松保身,事实上涅吉夫也正是这种类型。
然而少年心里早有盘算。兵法有云——对于走投无路的敌人,应该要刻意为对方安排活路。
「……涅吉夫少尉。虽然这是在下个人的想法,但这时该把取回气球视为第一优先的任务。毕竟送回难民是犯错,失去气球也是犯错。既然这样,少尉您是不是该选择对共和国来说损失较少的那一边呢?」
伊库塔的狡猾之处,就是在这个时机让尽责和保身两种心态能够并立。在「夺回气球」这种大义之下,诱导对方把送回难民这种越权行为视为小恶并接受。至于保身只不过是刚好同时成立而已。如果想要让处事认真的人物按自己想法行动,先这样铺好道路是有效的手段。
「……我……我一个人无法判断。要先用光信号和连长联络,你在这里稍微……」
「请不要开玩笑了!要用光信号传达这个状况很费工夫,难道您认为那个气球会乖乖停在齐欧卡领空等待,直到您和长官沟通完为止吗?不,如果允许忝居天空兵末席的在下提出看法,上空的风接下来开始吹向海面的可能性很高。那样一来气球不是会落入遥远的海中,要不然就只能在那之前用风枪将它击落。无论是哪种结局,我等都会失去宝贵的装备啊!」
当然伊库塔不打算让他向长官报告,也不打算让他慢慢思考。只要冷静下来,这场骗局多得是会被看穿的漏洞。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剥夺对方判断的时间,让他自己认定只有伊库塔主动提出的方针才是唯一可行之策。
「就……就算让那些人回去,你能保证气球一定会降落吗?看在抢走气球的人眼里,让气球降落只等于是回到敌人手中的自杀行为啊!」
「不,对方必定会降落……少尉您有乘坐过气球吗?」
「这倒是没有……」
「那么您并不知道,搭乘那东西在空中飘浮是让人多寂寞不安的事情。人类原本是脚踩大地过活的生物,要违背这点前往天空需要非常大的勇气。我在训练过程中也曾多次被恐惧感囚禁。那时我心里的想法只有一个……就是即使早一秒也好,真想快点回到地上。根本没有余裕去担心其他事倩。」
「可……可是……就算那样,目前那家伙正在忍耐不是吗!」
「既然关系到家人和同伴的性命,这段期间内恐惧感也会被拚命的心情掩盖吧。然而在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的那瞬间,他就会体认到——自己无依无靠待在辽阔天空里的事实。」
伊库塔用来说服少尉的道理当然是信口胡说,然而听在涅吉夫耳里却成为「了解天空的人」才能讲述的经验谈,而且发挥了很大的效果。假扮成难民待在后面旁观事态发展的五人也不得不为伊库塔的演技感到深深佩服。
涅吉夫的反驳失去了气势。伊库塔明白交涉已经突破了最大的难关。
「……就算要把那些人交给帝国那边,现在也已经是傍晚。从那个气球上看得到过程吗?」
「在下不知道。但是,天色变暗反而有利,他们之中有人带著光精灵。只要在越过国境中间后发出帝国式的光信号,应该能够和气球联络吧……话虽这么说,也得要有人督促他们发出信号才行……那么就由我拿著风枪跟著他们吧。」
伊库塔提出自己要和越过国境的难民们同行,彷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义务。根据至今为止的谈话内容,这是个自然的主张,因此涅吉夫也没有特别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明白了,虽然明白……」
然而,涅吉夫内心剩下的怀疑,让他面对最后防线时拒绝点头答应。身为国境驻防部队的指挥官,他很介意让不明来历的人们出入国境的风险。
「在下明白您的心情。可是,请您仔细看看,涅吉夫少尉……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密探或间谍吗?」
伊库塔说著并伸手指向难民们。这时涅吉夫才重新仔细观察了这些难民……全都是未成年的年轻人,其中还有三人是女性和小孩。就算帝国军再怎么无能,必须赌命潜入敌地的部队也不可能采用这种编制。
「如果您实在不放心,那么可以搜查他们身上的持有物。虽然没有时间一个个盘问,但在下想搜身这种程度的工作还有时间进行。」
这句话推动他跨出了最后一步。涅吉夫皱起眉头沉默了约一分钟后,终于一脸苦闷地对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聚集过来的部下们发布命令。
「……调查这些家伙身上有什么!快!」
在那之后过了五分钟,搜身顺利结束,伊库塔等六人一起横越国境。虽然背后有涅吉夫派的士兵们在监视,然而彼此的距离已经相当遥远。
「哎呀,比想像中更顺利呢。好了各位,现在接受掌声跟香油钱喔。」
因为打著监视的名义,在队伍最后方用风枪——当然是从齐欧卡兵那里夺来的装备——朝向同伴们的后背,假扮成齐欧卡军二等天空兵尼巴特‧修的伊库塔开起了好久没听到的玩笑。最前面的雅特丽轻轻哼了一声。
「真是了不起的骗局呢,居然让无人的气球飘起并用来威胁对方。」
从这个位置很难确认,但造成问题的气球上并没有任何人,只是放了点行李就让它浮上天空。伊库塔捏造出一个无法交涉也不可能说服的架空胁迫犯,并以此彻底骗倒了涅吉夫少尉。
「齐欧卡军最怕的就是失去气球。所以我想只要把握这一点,不需要拿枪威胁,光是用这种方式就已经十分足够。」
「透过塑造出一个架空的胁迫犯,使涅吉夫少尉的注意力从我们身上移开。不愧是阿伊。如果这是面对面的交涉,对方也会有身为指挥官的面子问题,我想恐怕不会放我们通过吧。」
托尔威对伊库塔投以尊敬的眼神,他前方的哈洛也不断点头。
「我也有同感。既然是『来自友军士兵的忠告』这种形式,对方也会比较容易接受……而且还加上那精湛的演技!对方那个少尉,大概直到最后都没有怀疑过伊库塔先生吧。真没想到你能把齐欧卡腔说得那么流畅。」
受到同伴夸奖的伊库塔得意地抬起头。在这种情况下,唯一满脸不高兴的人是马修。
「哼,我才不会无条件称赞你咧,那是我好不容易才用到顺手的风枪啊……」
「吾友马修,只有这件事请多见谅吧。要是身上带著帝国式风枪或是锋利军刀等物品,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平凡无害的难民吧?正因为我们放弃了那些东西,才能突破检查持有物品那关啊。」
正如这番话的内容所示,雅特丽、托尔威、马修三人身上原本带著的武器已经一件不剩了。那是他们在船即将沉没时都坚持要带出来的东西。所以雅特丽和托尔威也只是没有说出口,内心里同样感到惋惜。
「马修,与其哀叹失去的东西,还不如为捡回来的性命感到喜悦。再说我们的武器也不是真的丢了,只是会不会回来全都得看运气。」
雅特丽随便地打了个圆场。简而言之,所谓放在无人气球上的行李就是那些东西。虽然这只是把希望寄托在「根据风向,气球也有机会飘向帝国这边」的可能性上,算是连一时安慰都算不上的赌注。
「看样子来到缓冲地带了。那么库斯,帮忙朝著帝国方面发出投降的信号吧。」
听到伊库塔的吩咐,待在马修腰包里的库斯跳往地面。由于交涉时伊库塔必须假扮成风枪兵,因此两人暂时交换了彼此的精灵。当然,他无法对没有订定契约的精灵下令,所以伊库塔手上的风枪跟纸做的道具没两样。
在库斯送出光信号的期间,伊库塔突然想到一件事,并动手拆下放在和马修借来的风精灵「图」躯干上的风枪枪身。接著他从「风穴」中取出了藏在里面的小戒指。
「公主,这个还给您。不过记得绝对不能弄丢,因为这是接下来要用到的身分证明书。」
刻有皇室纹章的戒指从伊库塔身上回到了主人手里。至于公主殿下本身,目前和其他人一样,服装跟皮肤上都沾满了沙尘。而且为了让她的美貌不要那么显眼,还在那引以为豪的金发上涂了泥巴。这模样就连伊库塔都忍不住感到痛心,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本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无法忍受的模样,只是睁著那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看著少年。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除了眼睛鼻子嘴巴以外没有别的。」
公主说著毫无意义的应答,但是依旧没有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伊库塔不解地侧了侧脑袋,这时站在库斯旁边的哈洛大声叫了起来。
「——啊!帝国的士兵出来了!应……应该不会开枪打我们吧?」
「拋开一切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命从敌国逃出来后,却被友军攻击而死……这实在让人笑不出来呢。」
所有人都被这想像吓得背脊发凉,不过幸好这只是杞人忧天。夏米优殿下展示给士兵看的皇室纹章发挥出超越众人想像的绝大效果。
在负责国境警备的高等军官承认戒指的确是真货后,六人在礼数周到的待遇下被送往帝国领土内侧,也正式逃出了因为毫厘之差而落入的地狱。
自从政权由永灵树王朝取得统一后,照耀这个国家的阳光从来不曾减弱。居民靠著薄衣,旅行者靠著缠在头上的头巾,各自对抗著太阳的猛威。
然而人们也并非只会被暑气压倒。烈日下的市场充满活力,路边的店面堆满了食物、衣服、宝石和贵金属饰品,还有从来没见过的舶来文物等等,带来热闹气氛。
这里是卡托瓦纳帝国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帝都「邦哈塔尔」,在天子脚下歌颂繁荣的境内之都。在帝都中央,皇族居住的宫殿和广大的常绿庭园一起矗立。
「伊库塔!快起来!关于东域情势的简报送来了!」
在帝都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级洒店「白金沙丘」中,位于三楼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正在敲著客房的房门。现在时间已经超过上午十一点。看在把早睡早起视为绝对习惯的炎发少女眼里,她没有理由把直到这时间都还在睡懒觉的人丢著不管。
她不顾没有反应继续敲门敲了一阵子后,房间内突然传出像是有人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的清脆声响。不久之后房门打开,在愣住的雅特丽面前——并不是睡眼惺忪的少年,而是服装不整似有隐情的成年女子。
「早……早安,年轻小姐……那个……呃……告辞了……」
女子用双手压著松开的领口,经过少女身边沿著走廊离开。只移动视线目送她背影离去后,雅特丽重重叹气并踏进了房间内。
「刚才那是第几个了?才来这边不到一个月,再纵欲也该有点节制吧?」
一边讲著讽刺发言一边进入寝室的雅特丽拉开窗帘,就看到半裸的伊库塔躺在床单皱摺显得相当有临场感的床上。如果光看这点会让人觉得是「事后」,然而伊库塔脸上却印著鲜红的巴掌痕迹。实在难以判定。
看到阳光从窗口毫不客气地照进室内,少年皱起眉头。
「……第几个都无所谓吧……现在是早上几点……?」
「早就已经是中午了……我记得你昨天晚上是去喝酒吧?所以你是早上才带著女人回来?」
「昨天是先喝到快天亮才邀请她到房间来,在这里又喝了一轮,直到刚才两个人都还在睡……被你的敲门声吵醒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使出全力打我一巴掌接著离开。真没道理,明明我什么都还没做啊……」
伊库塔在床上喃喃说著。正确答案是事前——雅特丽耸耸肩环视充满酒臭味的房间。
「——库斯,你在哪里?要不要用远光灯对准道赖床家伙的眼睛把他狠狠照醒?」
听到雅特丽的呼唤,床铺旁边的篮子——这也是由洒店准备的精灵用床铺——里的库斯爬了起来。他似乎和早上起不来的状况无缘,立刻离开篮子开口说道:
「早安,雅特丽、西亚。我想伊库塔还想睡,因为他昨晚似乎陪伴那位女性直到很晚。」
「别说了库斯,那种事算不上藉口。好了,给我死心起床吧,你这色狼……刚才的女子也包括在内,你该不会又对有夫之妇出手了吧?」
「法塔哈是未亡人啦……她说两个小孩已经离开身边,现在是感到寂寞的时期。」
「喜欢大姊姊型的兴趣真是罪孽深重啊,搞不好她的小孩比你还大耶……或者该说,信赖对方说词的做法真的没问题吗,你之前不是才因为这样而碰上惨痛经历?」
伊库塔没有回答,只是一边穿著被叠好放在枕边的衬衫,同时慢吞吞地下床。
「……今天也好热,我本来想一直睡到太阳下山……呼啊〜」
「如果你还没睡醒就看这个吧,应该会让你比用冰水洗脸还更清醒。」
雅特丽把外面在发的号外递到正张著大嘴打呵欠的伊库塔面前。
「哈萨夫‧利坎中将过世了——如此一来,东域已经完全落入齐欧卡共和国的手里。」
就连少年也停止瞎扯,目不转睛地读起手中的号外。
时间要回溯到将近一个月之前。漂流到共和国领土后总算成功回到帝国的伊库塔一行六人,在国境士兵的保护下被送到了后方的阵地。在那里,由东域镇台司令官哈萨夫‧利坎本人亲自出面迎接。
「……夏米优公主殿下!您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公主的身影才刚出现在大本营的建筑物里,利坎中将就和其他军官一起原地跪下,祝贺幼小贵人的生还。利坎有高大身躯和宽阔肩膀,是个把嘴上和脸颊的浓密胡须都打理得很绅士的少壮军人。即使屈身跪下,视线依然和娇小的公主殿下处于同一位置。
「抬起头吧。在百忙之中让司令官亲自出迎,让我颇为过意不去。」
换上乾净的衬衫和裙子的公主殿下以不符合年龄的堂堂举止来回应臣下的行礼…………就连负责指挥上万士兵的司令,在这少女面前也只不过是区区臣民。这让后面五人重新认识到自己几个究竟是把什么人带到了这里。
「前往高等军官甄试会场的船只沉没,以及似乎搭乘该船舰的殿下失踪……这两件事臣都已经在前几日的联络中得知。只是万万没想到您居然漂流到齐欧卡的领土,从国境那边传来联络时臣真是大感意料之外。」
「的确,自已能像这样平安归来只能说是奇迹,这全部是因为有身后五人的帮助才能达成。就由我亲口来为中将介绍勇者们的姓名吧。」
夏米优殿下一一念出众人名字后,利坎中将露出笑容。
「原来是这样吗……勇敢的年轻人们,把殿下带回这里实在是大功一件。如果你们是我的部下,我现在立刻就会宣布让你们晋升。这毫无疑问是第一等的功勋。」
虽然这是毫无保留的慰劳发言,然而这时公主殿下的表情却突然陷入忧郁。
「如果真能那样是最好……因为被卷入我的不幸,他们的高等军官甄试依然处于中断状态。起码这点我很希望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嗯……的确,第二轮考试似乎已经举行过了……毕竟是没有前例的状况,臣也无法做出保证。但只要向执行甄试的总部说明情况,应该可以获得某种特别的通融。如果殿下希望,身在前线的臣也可以送封信过去。」
「这样很有帮助,虽然必须让中将多费工夫实在心中不安……」
「这只是举手之劳,毕竟让年轻才能遭到埋没是国家百年的损失。」
听到高等军官甄试的结果还残留一丝希望,雅特丽和托尔威露出郑重态度,而马修和哈洛则是以开朗表情接受了这个消息。只有剩下的那个人,必须特别小心避免表现出毫不关心的模样……
「那么殿下,臣认为您接下来应该尽早回到帝都,让当今陛下放宽心才是最好的做法。此处是前线的阵地,很难说是安全……臣明白您一定已经累了,但今晚就会安排马车,请和勇者们一起搭乘马车回到帝都。」
利坎中将用恭敬却不容辩驳的语气如此说道,当然公主殿下也没有异议。
在中将的安排下,六人将被领往临时成立的接待室,在那里放松度过出发前的空档时间……然而,虽然其他人都开始移动,伊库塔‧索罗克却是寸步不移。
「……?怎么了,索罗克小弟,该不会身体哪里不适吗……」
担心他的中将靠了过来,这时伊库塔以难得的认真表情回望。
「——您应该撤退,利坎中将。」
「……什么?」
「舍弃东域,和剩下来的所有士兵一起把镇台单位整个撤离。应该已经只剩下这条路可走了。」
不用说利坎中将,连在场的所有军官们都因为少年乾脆放弃的提案而起了一阵骚动,准备离开这里前往接待室的其他五人也惊讶地望著伊库塔。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提案。直到把共和国军赶走为止,我等东域镇台的任务都尚未达成——」
「后方已经没再送补给过来了吧?光靠胡子可没办法掩饰消瘦的脸颊。」
这尖锐的指责让利坎中将以手摸著脸,无言以对。伊库塔继续追击。
「既然连在场的各位军官脸上都没什么血色,可以想见士兵们的消耗应该更为严重。恐怕逃兵事件也是层出不穷吧?」
「……」
「被天空兵空袭烧毁的土地,不可能养得活和过去相同数量的士兵。无论让决定性的败北往后延迟多久,也只是在白白舍弃将士们的性命……这种战争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最清楚这一点的人应该是您吧!」
语气激动的伊库塔逼近中将,却被看不下去的雅特丽抓住后领阻止行动。
「伊库塔,给我搞清楚自己的立场!这不是你能够提出意见的事情吧!」
「立场?是啦,没错啦!中将就是因为太谨守自己的立场所以才会动弹不得。为什么东域镇台必须保持镇台这组织型态来继续战斗呢?为什么在不进攻就无法获胜的战局中却不得不坚持防御呢……这一切都该归咎于受到皇帝如此下令,不是吗!」
少年大吼著,这明显是跨入禁忌的言论。察觉到他太过火的雅特丽正打算像以往一样扭住伊库塔的肩膀将他压制时,出乎意料的人物发表了权威性的发言。
「雅特丽,不需要阻止他。我允许,让他尽量说。」
从雅特丽开始,所有人都因为夏米优殿下这句话而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身为卡托瓦纳的第三公主,也就是皇帝亲生女儿的她,应该有义务抢在任何人之前阻止伊库塔的冒犯言论。
雅特丽虽然感到困惑但还是松开了手,这瞬间,伊库塔解除了对自己口舌的所有束缚。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这场战争是事先刻意安排好胜负的比赛。也就是从很早之前就想要放掉东域的帝国,试图以『避免自己成为国民非难对象』的形式来达成这目的所带来的结果。」
公主殿下无地自容般地咬著嘴唇低下头,但即使这样,现在的伊库塔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原本东域是帝国在约三十年前,藉由当时战胜把齐欧卡边境领土夺为己有的未开发土地。在那时,帝国还单纯地为了国土增加而高兴,然而之后却在对好不容易得手的土地实施开发的阶段犯下了巨大的错误。」
东域这片土地有著为了让人居住必须劳心费力的特性,而且困难度超过了帝国事先的预想。就算把必须开垦热带雨林视为当然的步骤,但跟其他的地区比起来,这里的水灾实在太多。
每次长期下雨,河川就会泛滥,让好不容易建立的道路和田地被水淹没。只要卫生环境因此恶化,接下来就会开始流行瘟疫。除了东域以外的土地,归类起来都是边对抗乾旱边发展起来的地域,所以开拓东域时需要的是不同的方法。然而帝国在这方面的知识却不足。
「明明投入了莫大的资金,东域的开拓却迟迟不见进展。即使如此开拓本身是有正面意义的国策,事到如今也不能再把移居到东域的居民再召回。于是等注意到时,东域别说是发展起来并回馈利益,反而成了一个无止境吸取预算的无底洞。
当然皇帝和内阁都感到后悔,认为早知道会这样当初真不该夺取这片土地……后来过了一阵子,不知道哪个人想到了一个点子。那就是现在也还为时不晚,这种烫手山芋般的土地只要还给齐欧卡不就得了吗?」
话虽如此,再怎么说也不能无条件撤离领地并移交到敌国手上。国民不会接受,更重要的是一旦那样做,打算把内政上的失败强塞给他国的意图就太明显了。
「害怕国民因为失去东域而提出指责,满脑子都是争取民心的皇室绞尽脑汁想要转移愤怒针对的目标。至于为了达到目的所采取的手段,居然偏偏是『败战』。
剧本非常单纯——东域被展开侵略的齐欧卡军又夺了回去。如果是这样,国民的愤怒就会转向敌国和不中用的军队,皇室的威信则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这种只在意面子却本末倒置的手法,老实说让我不以为然到了极点。」
伊库塔用不屑的态度这样说完,以强烈的眼神凝视著面前的军方高官。
「这份剧本要求活祭品,因为需要『皇室和内阁认真对抗齐欧卡军侵略』的证据。为了符合这需求,在前线负责指挥的人必须是出名的将军。如果那样的名将都奋战到生命燃尽为止,那么国民应该会将败战视为无可奈何的事实并接受吧。」
「…………」
「而这个角色,恐怕没有其他人选比您更适合吧?哈萨夫‧利坎中将。被皇帝心照不宣地下了『败战而死』这命令的你,简而言之就是用来模糊内政失败的最佳牺牲品。
……即使受到这种不合理的对待,您还是打算老实规矩地谨守自己的立场吗!」
面对以激动语气如此逼问的伊库塔,利坎中将露出非常空虚不实在的微笑。
「……索罗克小弟,你不是我的部下实在是太好了。我可以不必用破坏军纪的理由来惩罚特地为我担心的年轻人……」
「…………」
「你说的事情我都明白。但是对军人来说,长官的命令就是绝对。而说来惶恐,皇帝陛下拥有帝国内全体军队的统帅权,也就是至高的命令权。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因为遵守长官的命令,是让军队组织成立的绝对条件。」
「我明白您身为将校,不想开创无视命令的先例……然而皇帝没有弄清楚,名将并不会从帝国土地中无穷无尽地冒出。要是让您这样的人才因为收拾烂摊子而死都不感到可惜,您认为这种国家还有未来吗!」
「谈论未来并非是军人的工作,索罗克小弟。那是皇帝陛下的责任,而我等臣民只能谨守自己立场并尽力做到最好。例如说,对了……这只是举例。在这场战争万一落败时,要事先组织起能尽量让更多士兵不会成为俘虏而能回到帝国的布阵。」
听了利坎中将似乎别有含意的拐弯抹角例子,伊库塔咂嘴环顾四周。
「是啦,中将您应该已经做好这点程度的对策了吧。以这个大本营来说,剩下的人员实在太少了。真是的……每一个都是年长的军官,而且还都摆出做好过度心理准备的表情。意思是你们早就让还有未来的年轻人逃往后方,自己扛起殿后的责任吧?」
「齐欧卡军恐怕会在最近发动总攻击。一旦受到敌方压制,战线也会被迫后退,因此我们实际上的撤退要到那种情况下才会获得允许。东边要挡住敌人,西边要让士兵后移……想要实行这种两面作战,必然要将已经消耗的兵力再分为两组来运用。如果不是熟练的军人就无法胜任。」
「如果等到总攻击开始后才撤退会演变成那样,那么只要趁现在行动不就好了吗!那样一来就不需要采用危险的两面作战,负责阻止敌人的殿后部队必须花费的劳力也会大幅减少,再加上中将您本身还可以避免成为箭靶!这不是占尽好处吗!」
「我办不到。守护国境是皇帝陛下交付给东域镇台的职责,要是在敌人总攻击前就开始撤退,等于是身为司令官的我本身放弃了那份职责。」
「不管放不放弃,反正东域都会被齐欧卡夺走!结果都一样!」
「过程不一样。遵守陛下命令后被夺走,跟违背陛下命令后被夺走并不相同。」
利坎顽固地摇头。面对名将这没有尽头的忠诚,伊库塔终于爆发了。
「所以——我就说那种想法不科学啊!」
少年用双手抓住军服的领口,用力摇晃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将军身体。无法从平常那种洒脱态度联想到的激烈气魄,让旁观事态的公主殿下等五人都不禁讶异得发愣。
看到伊库塔不只动口甚至还出了手,就连军官们也不由得变了脸色。然而——在他们出手阻止前,宛如一阵风般往前的雅特丽抢先一步,攻击伊库塔的侧腹。
比平常更不手下留情的一击让伊库塔屈膝跪倒。失去力量的手指放开领口,雅特丽趁这机会扛起他的身体。
「真是失礼了,利坎中将……还请您把刚才那番话当作戏言,听过就忘了吧。」
雅特丽深深低下头,一头长长的炎发也跟著往下滑落。利坎中将似乎忘记该整理乱掉的上衣,只是直直凝视著两名年轻人……不久后,他把视线移到一名部下身上。
「……好了,奥尔杜夫参谋,带他们去接待室吧。千万别做出欠缺礼数的行径。」
由扛著伊库塔的雅特丽带头,六人跟在受到中将命令后开始移动的军官后方迈步往前。目送他们离开的利坎中将等上年纪军人的眼里,同时存在著感伤和温暖。
「……打算……重蹈……巴达‧桑克雷的覆辙吗……」
只有在少年身边的五名同伴,有听见他最后挤出来的这句话。
「……是吗……利坎中将他过世了吗……」
哈洛闭上眼睛低下头,开始默默祈祷。被雅特丽叫来酒店大厅集合的五人在此互相告知令人惋惜的名将讣告。
「利坎中将负责直接指挥的殿后部队迎击齐欧卡军的总攻击,几乎全灭……这换来了配置在较后方的大部分士兵似乎都平安逃回中央的结果。」
中将直到最后都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托尔威悲伤地这么说道。雅特丽和马修也各自端正姿势闭上眼,众人一心一意地为在战场上捐躯的老兵们祈祷他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在这种状况下,只有伊库塔一个人依然一脸不高兴,摸著被他抱在胸前的库斯的头部。
「……可恶,我不是早就说了吗?」
他口中冒出这句如同诅咒般的喃喃低语,让端茶过来的女服务生愣了一下。他旁边的雅特丽以完美无缺的动作将茶杯端到嘴边,同时淡淡地吐槽:
「什么『早就说了』?别自以为是,还以为战局真的会因你一个人的意见而产生变化吗?」
伊库塔没有回答,反而是从只有高级酒店里才会准备的桌上砂糖罐中,把白色的粉末大量倒进自己的茶杯里。
结束默祷睁开眼睛的哈洛看到这种乱来的举动,感到有点头昏。
「这……这些砂糖,可以装进袋子里带回去吗……?我想当成给弟弟们的伴手礼……」
话题一下子从肃穆的讣告偏移到俗气的方向去……话虽如此,感觉上总比五个年轻人在大厅里垂头丧气要好一点,因此其他人也跟上了这主题。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那样违反公德心。还有,伊库塔的用法也是一样。」
「何必执著于砂糖这种东西上呢,我们会有来自皇室的褒赏。毕竟我们可是把公主殿下从敌国带了回来。」
马修这样说道。拜酒店豪华饮食之赐,他遇难时扁下去的肚子已经完全恢复原状。从鼓起的肥肉感受到时光流逝的雅特丽叹了一口气。
「比起一年份的高级砂糖,我想要的奖赏只有一个……补考。」
「……应……应该没问题吧?沉船又不是我们的错。」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高等军官甄试每年都有既定的合格人数吧……希望名额不要已经全都额满了……啊啊真是的,现在真是不上不下的状态。」
大概是将近一个月的旅馆生活让紧张感松懈了吧?雅特丽的声音里也没有遇难时的霸气。只能等待皇室联络的日子实在无聊。她和马修不同,奢侈的生活三天也就感到腻了。一旦只要开口随时都能取得,砂糖和刨冰这类东西反而失去了原本的珍贵性。
「不不,我相当中意这里的生活,希望联络能愈晚来愈好。」
伊库塔喝著因为放了太多砂糖而显得甜腻的茶,并耍著这种嘴皮子。全身散发出女性香水味道的这个家伙,肯定是众人当中最充分享受目前生活的成员。
「……那当然,因为你已经确定会在这里的圆书馆就职,还省了交通费吧?」
既然甄试中断的原因并非出自于伊库塔身上,守信的雅特丽对那个契约也丝毫没有反悔的打算。即使如此,语调里多少透露出怨恨情绪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还有住进宿舍之前的生活费也省下来了。」
伊库塔厚颜无耻地如此放话。听到这句话的雅特丽为过去自己的天真深感懊悔──早知道应该要更用力地痛殴他的肚子,那样一来就可以让省下来的钱跟治疗费用互相抵销。
众人在放松的气氛中继续闲聊,这时突然感觉到有股气息朝著他们逐渐接近。除了伊库塔的其他四人都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脊。
发出沉重脚步声来到这里的人,是三名身穿威严礼服的宫廷武官。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马修‧泰德基利奇、伊库塔‧索罗克、托尔威‧雷米翁、哈洛玛‧贝凯尔──在这里的几位,就是刚才被叫到名字的五个人没错吧?」
所有人都点头回应,于是其中最年长的武官咳了一声。
「东域镇台司令官──现在已过世的哈萨夫‧利坎中将有东西要交给你们。」
在他发言的同时,原本在两旁待机的年轻武官往前跨步,手中都抱著以红布捆著的细长包裹。他们以细心的动作把包裹放到桌上,静静地打开。
「……啊!是我的风枪!」
马修兴奋地扑向自己的爱枪。晚了一步,托尔威拿起自己那把比平均还长两段左右的风枪,雅特丽则是握住被仔细保养过的军刀和短剑……这些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认定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自己手中的爱用武器。铁和岁月的沉甸甸重量让手臂开始颤抖。
「接下来要宣读来自中将的传话──『由于气球落入帝国这边的领海,很幸运地得以回收你们的所有物。在郑重归还这些东西的同时,我要将帝国的未来托付给年轻的勇者们』。」
所有人都端正姿势仔细倾听。与其说是传话,很明显这些内容等同是遗言。
「『即使老兵已逝,吾等志气仍旧不死。我会在黄泉祈祷你们所有人都能武运长久』——以上。」
不需要哪个人开口,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站起,对著这名已经不在世上的名将敬礼。面对因尽忠职守而牺牲性命的人会心怀敬意,这点即使是性格乖僻的伊库塔也不例外。
「很好。那么接下来要进入正题──马车正在外面等待,你们先去把这些武器交给酒店保管吧。还有为了避免在贵人面前失仪,样貌仪态也要先充分打理好后再出发。」
雅特丽的眼中恢复了光彩。新的风现在开始吹起,刮走原本无处可去的停滞空气。
「你们这些臣民,为了进谒的荣誉而感动落泪吧──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皇帝陛下正在宫中等候。」
在穿过市区,朝著广大常绿庭园前进的马车中,五人的心境各不相同。
「那……那个……托尔威……!我记得谒见的时候,不可以直视陛下的眼睛吧?还有没有透过侍从直接对陛下发言是无礼的行径,也绝对不可以咳嗽或打喷嚏…………接下来是……呃……」
「小马,你冷静点放轻松。来到陛下面前首先要跪下,接著只要回答被问到的问题就可以了。不会因为你在宫廷礼仪方面表现得不够专精就受到责备,因为我们是要去接受表扬啊。」
动摇得最明显的人是马修。在勉强连第一颗钮扣也扣住的衬衫上方,那张圆圆的脸孔一下红一下白,忙得不可开交。托尔威拚命想要让他冷静下来,根本没空感到紧张。
「……没事……没事的……伊尔夫、薛卡、艾奇力……姊姊会好好加油……」
哈洛喃喃念著弟弟们的名字,几乎快要开始祈祷。相反地,只有轻轻摸著她背部的雅特丽保持著一如平常的冷静。也因为伊格塞姆家曾经对应过皇帝陛下的驾临,今天只有她并不是第一次面对至尊人物。
至于伊库塔‧索罗克……从酒店出发后,他的发言次数已经减少到像是换了一个人。然而,不能掉以轻心。看在长期往来的雅特丽眼里,那与其说是紧张,更像是在展现不快的心情。
……还是趁现在事先警告一下吧。雅特丽望著伊库塔没有表情的侧脸,下了这种决定。
「伊库塔,我要再三提醒你,谒见时你只要针对被问到的问题提出平凡无碍的回答就好了。田为就算是我,也不想在陛下面前把你压制在地。」
「……我知道。毕竟我现在侧腹还在痛,害我在床上难以行动。」
以这名少年来说,这次耍嘴皮的表现算是有些欠缺精彩。在众人各有反应的期间,马车停了下来。外面的卫兵指示他们下车,五人终于踏上了贵人居住的圣域土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用平滑乳白色石材建造而成的壮丽大寺院。
「……怎么可能,这里是……白圣堂……?」
雅特丽瞪大双眼——在邦哈塔尔的宫殿中,皇帝陛下接见他人时会使用到三栋建筑物。会见外国宾客用的黄砂堂,听取臣工上奏用的深绿堂,以及表扬为国家立功之人时会使用的白圣堂。
至于其中和皇族生活起居的区域,也就是和所谓「禁中」距离最接近的建筑物,正是目前雅特丽等人面对的白圣堂。只有真正对帝国立下巨大贡献的重臣,才能获准在这栋建筑物里谒见皇帝陛下。以军人来举例,要晋升为最高阶级「元帅」时就是在这里聆听宣告。
「随我来。」
一名身穿长袍礼服的侍从负责领路,带著五人踏入白圣堂内部。连雅特丽都因为紧张而脚步缓慢……就算救回公主殿下,也是由目前还没有任何官位的一般人所立下的功绩。她一直以为即使能够谒见,顶多只会在深绿堂举行。
御前进谒的最后确认,是由侍女检查五人的身体。确定没有任何可能威胁到陛下的东西后,为了护卫而获准佩带武器的贴身武官们缓缓打开通往内侧房间的大门。
在地上铺设的长长黄金色地毯前方,这个国家的支配者正端坐在王座上。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马修‧泰德基利奇、伊库塔‧索罗克、托尔威‧雷米翁、哈洛玛‧贝凯尔——以上五人,应皇帝陛下的传召前来晋见。」
一这样报告完毕,带领他们来到这里的侍从总管立刻退到旁边,让皇帝正面只剩下五名少年少女。高贵人物的视线形成压力,在跪下的众人背上施予重压。
「夏米优,你自己来叙述这些人的功绩。」
低沉沙哑的声音呼唤著女儿。听到这句话后,身穿纯白色纱丽的夏米优公主殿下从大臣行列的最前方走了出来。遇难造成的疲劳在这一个月间看起来已经彻底疗愈,金色长发也恢复原本的美丽,她的身影宛如大寺院里盛开的一朵花。
「在此上奏,父王——第一,当前往高等军官甄试会场的船只因暴风雨沉没之际,将因为晃动而落海的女儿从死亡深渊中救出的功绩。第二,在女儿差点被共和国士兵囚禁之际,赌上性命驱使勇武和策略将敌人击退的功绩。第三,即使遭逢遇难后却漂流到共和国领土这样的不幸,依然拒绝轻易陷入绝望并充分临机应变,最后终于带著女儿突破国境的功绩。」
听完公主列举的各项功绩,陛下轻轻点头,看向获得光荣评价的年轻人们。
「由于你等的付出,让继承卡托瓦纳皇室九百年尊贵血脉的朕之女儿得以避免被齐欧卡的蛮族囚禁,并回到朕的身边。守护朕之血脉,等同于守护了帝国。既然如此,各位年轻的护国勇士们,朕就以毫不吝惜的褒奖来报答你等吧——抬起头来。」
获得允许之后,五人都战战兢兢地把脸抬起。这时他们才头一次近距离目睹这名身为自己出生国家之支配者的人物。
皇帝尚未年老,年纪顶多是稍过了四十前后这种男性全盛期的岁数……然而明明是这样,他散发出的气质却让人联想到巨大的枯木。只剩皮包骨的手指,抹上大量香油掩饰乾裂的皮肤,还有失去弹性和光泽褪成土黄色的金发,在在都显示出身心双方面的衰老,根本无从遮掩。
头上带著王冠的枯木只靠著威严缓缓举起右手。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马修‧泰德基利奇、伊库塔‧索罗克、托尔威‧雷米翁、哈洛玛‧贝凯尔——自今日此刻起,授予你等五人『帝国骑士』之称号。」
漫长的沉默降临,皇帝的发言并没有那么简单地渗入五人的大脑。
「…………帝国骑士……?……咦?意思是……也就是说……封爵?」
马修只有在这瞬间把紧张和礼节都拋到脑后,一张圆脸绽放出喜悦光辉。旁边的托尔威却像是白天撞鬼那般把双眼瞪得老大,甚至连雅特丽也跟他有著同样反应。
也难怪他们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帝国骑士」这称号,通常是只有在战争中立下极大军功的高等军官才会被赐予的至高荣誉之一。受封此称号后虽然无法世袭给子孙而是仅限于当事者本身的待遇,然而却可以列名于贵族之末席。
在帝国的身分制度下,所谓贵族是指和皇室拥有姻亲关系的权贵家族成员,因此原则上来说平民不会晋升为贵族。几乎可以算是唯一的例外就是被封爵为「帝国骑士」,而且这还附加了许多优势。俸禄会大幅提升,政治上的发言权也会增大,还能够出席贵族院主办的会议……也就是会有年纪尚轻时恐怕无法完全运用的权利大量涌至。
正因为如此,雅特丽和托尔威无法随便感到高兴……就算他们确实立下救出第三公主的功绩,这也明显是过度的赏赐,就像是突然有人丢给他们一个用上双手也无法抱起的奖杯。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背后是否另有蹊跷。
雅特丽扶著因为冲击而失神的哈洛,并若无其事地把视线移向斜后方……只见伊库塔‧索罗克的脸上毫无血色,紧紧握著的左右双拳也在微微颤抖。
他现在正在勉强压抑住想要立刻冲上去勒住皇帝脖子的冲动——这是雅特丽的感觉,也几乎可以说是确信。
封爵的流程结束后,皇帝以光是这样似乎就万分疲惫的态度把身子往后靠到王座上。接下来全都由侍从总管负责居中处理,内容包括身为「帝国骑士」应有的心理准备,以及因为事故而中断的高等军官甄试之结果。在此时,他们被告知五个人全部被视为特例而通过了甄试……不过因为是在封爵后才得知这消息,导致惊讶和喜悦都不是那么强烈。
充满意外的谒见在无视于他们意愿的情况下结束,还没有任何人能正确理解现状,五个人就被要求退出内部房间。雅特丽背著昏过去的哈洛走在最前面,一行人离开白圣堂。
在外面,身穿白色纱丽的公主正站在两辆有篷马车前方等待他们。
「……夏米优殿下……」
「辛苦了,不过再稍微配合一下吧。接下来有庆祝你等封爵的庆祝仪式。」
公主殿下简短说明后,就率先搭上左边的马车。
「三个人搭乘一辆,雅特丽和索罗克坐这辆,剩下三人坐另一辆。」
这是个似乎别有深意的安排。所有人按照指示上车后,马车立刻开始往前行驶。在门窗全部关上的马车车厢内,三个人使用著这充分能够容纳六人的空间,同时由公主殿下率先开口:
「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车夫听见,索罗克,你可以不必继续忍耐了。」
公主以彷佛看穿少年内心的态度如此说道。伊库塔松开一直紧握著的拳头,先重重叹了一口气,才用力搔著自己的黑发。
「……您还真动手了呢,公主。很精彩地把我的人生计画全数破坏整个打乱……明明就算天地反转,也只有军人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从事的职业……」
直到一小时前还是一般人的少年呻吟著……没错,伊库塔已经是军人了。
并非是因为他们以特例通过了高等军官甄试,那顶多只是获得以干部候补生身分加入军队的许可,按照本人的意愿要怎么辞退都行。这是指一般的情况。
问题是他们被封爵为「帝国骑士」这身分的事实……所谓的封爵,是采用「褒奖」这形式的皇帝敕命。只要身为帝国臣民,绝对无法拒绝。而且更棘手的情况是,这个称号无论当事者意愿如何都会同时附加军籍。理由很简单明瞭,因为骑士不可能不是军人。
「既然已经成为军人,就再也无法违背军方的指示。所以从此刻起,『进入高等军官学校就读』自动地从『有资格』变成『强制命令』……我费了一番工夫才获得的国立图书馆管理员宝座这下全泡汤了,让人根本提不起力气发火。」
仗著车内还有空间,伊库塔把上半身整个躺到椅子上。看著少年这副模样,公主殿下虽然装得面无表情,但脸上依然微微透露出一丝罪恶感。
「……殿下,能获得过度的荣誉让我非常感谢,然而再怎么说这也太不自然了吧?」
雅特丽代替他开口,公主默默地倾听。
「所谓『帝国骑士』应该正如字面所示,是赐予立下莫大功劳的军人的称号。因为是授予军人的勋章所以才是『骑士』,至于让获得『骑士』称号的人成为军人,顺序却是相反。据我所知,这样的封爵没有前例吧?」
「因为没有前例,所以由你们开了先例。」
「殿下……」
「雅特丽,拜托你,不要用那种表情只责备我一人……当然,这事我也有推波助澜。然而你们的封爵并非由我个人决定,而是卡托瓦纳内阁全体的希望。」
听到公主殿下这番像是藉口般的辩解,依然躺著的伊库塔哼了一声。
「……就算实际状况是事先策划好结果的比赛,然而看在国民的眼里,东域镇台的败北依旧是一场『败战』。即使让国民把憎恨的目标朝向齐欧卡,把责任强推给军方,还是无法避免情势变得不安吧?」
「…………」
「在这种时候,需要能让国民感到乐观的偶像……简单来说就是英雄。」
公主叹了口气。伊库塔的洞察力很可靠,但是更令人害怕。
「……正确答案。我和你们生还的时机实在太凑巧了。年轻的军官候补生们带著下落不明的第三公主,从随时要将东域再夺回的齐欧卡共和国回到帝国内。在败战这种巨大的恶耗中,只有这个消息成为国民的希望之光。当然没有理由不把这件事拿来利用在政治上。」
「是啊,没错。毕竟皇室似乎拥有玩弄臣民人生的权利呢。」
伊库塔的讽刺少了幽默感后,已经只是单纯的言语利刃。
「简而言之,我们就成了要让帝国两千万人得以心安的英雄……算了,先把这些放一边去吧。虽然不甘心,但事到如今无论再怎么抱怨,敕命也不会改变。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我想先问清楚的事情是别的部分。
——我说,公主。您用这种形式把我们纳入自己手中,到底是打著什么主意?」
伊库塔抬起上半身,随即终于切入了核心。
「这是大家从一开始就感到怀疑的问题。为什么第三公主这等人物会在前往希尔喀诺列岛的船上呢……不过看在像我这样的老油条眼里,只想得到一个能让我自己接受的理由。」
「那……那是公务的一环。有鉴于我国和齐欧卡之间的战局恶化,我打算去鼓励将背负起我国未来的军官候补生……」
「如果您的举止行为幼稚到符合实际年龄,我倒是可以把这种表面藉口当成你的真心话……不过,已经不行了,您在很多方面都已经表现出过度优秀的才干。不只是我,就连雅特丽和托尔威也已经察觉到公主您那小小的脑袋中还另有企图——库斯,打出远光灯。」
被伊库塔抱在怀中的库斯用强烈的光线照射公主殿下,就像是要照出那不清不楚的内心。
「呜……住……住手,索罗克!好刺眼……」
「还是老实招供吧。像公主这样的重要人物去见那些今后很有可能出人头地的年轻人时……肯定是因为对今后的利益有所期待,因此要先来建立起关系。」
或许是因为被封爵为「帝国骑士」让伊库塔痛苦难耐吧,他一反常态地以残虐的态度责备少女。然而公主这边也不打算一直把主导权让给对方。
「……你那多疑的个性是从父亲身上学来的吗?索罗克……不,伊库塔‧桑克雷。」
这瞬间,少年不再眨眼。他用手指打信号让库斯消去灯光,并以尖锐眼神瞪著对方。
「……只要交给皇室引以为傲的谍报部队,要摸清一个人的底细甚至不须用到一个月吗?」
「只有当今陛下才能运用那个部队,我无权使唤,这次也没有必要动用。根据你在发生非常事态之际的优秀才智、临机应变、行动力,一般帝国人办不到的完美齐欧卡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你对现在已过世的利坎中将要求无视敕令全军撤退时的激动态度……凑齐这么多线索后,已经足以让我产生一点推测。」
公主取回对话的方向性后,突然以谢罪的眼神看向雅特丽。
「我必须向雅特丽道歉。为了探查索罗克的来历,我跳过你直接和伊格塞姆家交渉……因为根据两人的信赖关系来判断,我想你们之间互相隐瞒的事情应该不多。」
「……父亲他……说了吗……」
「他原本试图遮瞒。然而,是我以权力命令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开口……不过像这样强行问出真相后,我却对你们之间的良好关系感到难以理解。」
而这份不解直到现在都尚未解除的证据,就是公主殿下的眼里有著困惑的神色。
「虽然身为史上数一数二的名将,却在作战行动中无视命令而蒙上『战犯』污名,在前齐欧卡战役结束后于狱中过世的帝国军总司令,巴达‧桑克雷……你就是他的遗孤,伊库塔。」
面对夏米优殿下打出的王牌,少年像是赌气般地转开脸。
「……既然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当然会有双亲。话说起来,为我的诞生提供了微小要素的男人,或许的确是叫那个名字吧。」
他赌气的方式是明显地变得很孩子气。公主感觉自己终于取回主导权了。由于这是和伊库塔相遇后一直被对方夺走没能拿回的东西,所以现在似乎连自尊也一起回到自己手中,让她在不知不觉间愈来愈得意忘形。
「还有其他情报。被你称呼为老师,也是最先提倡所谓『科学』这种思考方式的人物,就是去年从帝国亡命到齐欧卡共和国的老博士,『渍神者』阿纳莱‧卡恩吧?据说他和巴达‧桑克雷似乎是长年的盟友。」
「『渍神者』这种别称,我倒是觉得会被那个老先生当成一种称赞。」
「还有其他!教导你齐欧卡腔说话方式的人,是你的母亲吧?听说是当年战胜时,好色的当今陛下把齐欧卡后宫美女当作战功的褒奖,赐给了巴达上将。名字应该是优嘉‧桑克雷……呜!」
伊库塔的眼中失去了理性的光芒,他迅速伸出右手捞起公主的领子。就连在这瞬间试图出手阻止的雅特丽,这次也被他用左手推开。
「——你敢再侮辱我母亲,我就用这只手勒死你。」
伊库塔以很少表现出来的杀气腾腾表情瞪著公主殿下。这状况并没有持续很久,在雅特丽重新站直身子时他已经放开了对方……然而,这样就够了。短短数秒间发生的事情,已经把「被他人憎恨」的恐惧深深烙入年幼少女的心中。
「……这真是讨厌的宣言,因为到那时,我也必须把你勒死。」
雅特丽挺身把受惊状态的公主挡在背后,并压低声音牵制伊库塔。恢复冷静的伊库塔举起双手,把自己刚才的行为丢一边去,表示出非暴力的意志。
就这样,对话被打断了。当公主在雅特丽安慰下总算恢复正常呼吸时,马车已经到达目的地并停止。伊库塔率先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应该已经前进了好一段时间,然而他们居然还在庭园内部,只是移动到适合举办庆祝宴会的东边广场。在色彩鲜艳的花朵整齐绽放的庭院中,可见餐桌上排列著极尽奢华,帝立高中毕业纪念宴会根本完全无法与之相比的各式料理,还有获邀的高级军官和权贵正拿著酒杯彼此谈笑。
「啊啊太好了,果然庆祝宴会很有水准。这下总算可以让心情稍微恢复。」
「等等伊库塔!殿下还没……!」
伊库塔彻底无视公主发青的脸色,一发现站在稍远位置的马修等人,立刻打算去和他们会合。雅待丽的声音里也不由得出现责备的意思。
少年继续背对两人,以乾哑的声音说道:
「我说雅特丽,你通过了高等军官甄试,还得到了首席根本比不上的『帝国骑士』称号。虽然有些让人无法释然的部分,不过就算扣掉那些,对你来说今天毫无疑问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对吧?」
「…………」
「相较之下我的情形又是如何呢?和你一比简直就像是镜中相反的两种结果,完完全全是人生中最恶劣的日子,和母亲过世那天难分上下。毕竟我在今天,同时获得了三个原本希望自己这辈子里绝对不要成为的身分。贵族、军人——还有英雄。
在这种日子,总之只能先喝到什么都搞不清楚再说。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对应方式。」
以颤抖的声音如此说完后,伊库塔直到最后都不曾再看向公主殿下,而是直接离开。
即使找遍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能够让他停下脚步的发言恐怕都不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