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七个排共二百八十人以上参加的演习第一天,在暴风和豪雨中开始。
「这是怎样,伤脑筋。害我『大家一起快乐郊游』的自我暗示全被毁了啊。」
不能说泄气话明明是身为指挥官的大原则,伊库塔却在即将出发之际讲出这种牢骚。连和他约好只有这次会贯彻辅佐立场的苏雅士官长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想要唠叨他几句。
「算了换个想法,这样也比热得半死好——其他排,准备好了吗?」
率领各自部队的马修和托尔威,还有哈洛都从后方送来回答。这四人在事前讨论过后,决定把全体的总指挥交给领头的伊库塔。士兵们原本还以为托尔威是唯一选择,因此内心全是不满。
「那么出发吧。前进……呃,倾盆大雨四个排!」
在这种毫无干劲的口令下,行军开始了。无数的军靴踩在泥泞的地面上,背负著沉重行囊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朝著野外走去。由于食物、医疗箱、睡袋、模拟战用的武器等物品,每个人的行李总重量都达到三十至四十公斤,每一步的沉重感和空手时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目的地在西南方约三十公里处。要不要先订下在途中扎营一次,明天中午左右到达的预定目标呢?」
苏雅觉得自己只是在确认一个极有常识的事实,但伊库塔却愣了一下歪了歪头。
「?不,在日落之前要到达目的地并展开布阵,明天早上我想用来事先调查。」
听到这番发言后,苏雅先是僵住,过一会才重重叹了口气——不行啊,这家伙根本完全不懂什么叫做行军。
「……那个啊,准尉,我已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了。不过首先第一点,所谓『距离目的地三十公里』再怎么说也只是直线距离。当然道路不会是直直延伸过去,实际上要走的距离会远比三十公里长得多,这点您懂吗?」
「咦?嗯。」
「这时不该回我『咦、嗯』吧?然后第二点,在不熟悉的土地上,要光靠地圆前进是很辛苦的行动,还没习惯前会迷路,而且地图有误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所以在修正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时间就会愈花愈多。」
「噢,嗯。」
「所以说不该回应『噢、嗯』啊。最后第三点,这种糟糕的天气,就算不愿意,行军速度也会变慢。所以我刚刚的发言,就是要您把这些因素全都考量进去之后再设定到达时间!」
「我也是基于这些考量后才设定啊……那个,总之,可以麻烦你不要老是大吼吗?士兵们如果听到你和我才刚出发就在争论,应该会感到不安吧?」
被想要驳倒的对手反过来义正词严地回击,让苏雅有些狼狈。伊库塔没有再多说什么,或许是想要打发漫漫长路的无聊吧?他开始对著腰包里的光精灵库斯搭话。
「库斯,我们来玩接龙吧?爱争论的家伙〜」「火牛」「牛脾气丫头〜」「头巾」「斤斤计较往事〜」「世界」「介意伦理度量狭窄〜」「窄巷」「像是乾女儿一样〜」「样品」「品?……嗯〜不行了,想不到。啊哈哈,是坚持要讲固定主题的我输了。」
伊库塔笑著摸了摸库斯的头。苏雅强忍住想要吐槽「到底是什么主题!」的冲动,决定再也不要提出任何建议——像这种家伙,就随便他变怎样都好啦!
不过,和苏雅那如同诅咒般的愿望无关,她的长官原本就不太正常。
出发后过了几小时,在伊库塔的指示下,部队全体都进入了微妙偏离正确路线的小路上。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旧山道,虽说只要继续沿路前进还有可能回到正确路线上,不过当然这样只是在白绕远路。
情况发展至此,苏雅原本还在内心嘲笑伊库塔这么快就出了差错,然而他接下来的指示却简单地跳脱了苏雅的预测和常识。
「停止进军──各位听好了,接下来要继续站著,一边维持队形,一边打开自己前面同袍的背后行囊。托尔威、马修、哈洛,你们的部队也按照事前的计画行动!」
士兵们虽然感到不解,但还是按照命令行动。确定除了最后面的士兵,所有人的行囊都打开后,伊库塔迅速地提出下一个命令。
「那么,把我接下来讲到的东西拿出来放在脚边。首先是模拟战用的油漆一瓶,固定帐篷用的桩六根,还有——」
从行囊中拿出的物品被一一堆起,这时苏雅产生了「该不会是……!」的想法。
「把我说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吧?很好,那么用最后拿出来的帐篷内帐部分把其他东西全都包起来。接下来最后面的人向右转!队伍倒数第二个人,只要现在手边的作业结束,立刻对后面同袍的行李做出跟刚才一样的处理。」
彻底省略多余动作的指示发挥效果,不到三分钟,所有的作业就结束了。确认这点后伊库塔轻轻点头并转身向前,保持这方向直接下令。
「所有人向左移动五步——好,继续前进!」
「等一下……准尉……!」
四个排就这样把一部分行李丢在地上,准备再度开始行军。苏雅惊慌失措地质询长官。
「您这是什么意思?居然擅自丢弃行李!这明显是违反军令!」
「什么丢弃?讲得真难听。这是临时兵站,是要配合行动计画,在行程途中放下必要的物资和行李。等到回程时会确实过来回收啦。」
「我才不会被那种歪理欺骗!您是打算减轻行李好提高进军的速度吧?就算这点能顺利达成,到达以后万一需要用到被丢在这里的行李,那该怎么办?」
「所以我就说那不是丢掉而是暂时放置啊……而且我自认有挑选出接下来不会需要用到的东西。油漆加水稀释就可以拿来使用,帐篷有外帐部分就足以遮风避雨,固定用的帐篷桩也只要必要最低数量就够了。」
伊库塔以烦闷表情抹去脸上的雨滴,压低音量继续说道:
「……而且,根据这场演习的内容,全副武装根本是超载吧?我才不愿意因为根本不会用到的行李而白白浪费体力,你也是一样吧?」
「可是,装备的内容是上面决定的——」
「所以我才会放进临时兵站里啊。丢掉行李虽然是另当别论,但如何处置可是现场指挥官的权限之一。反正,这个命令的责任全由我一个人扛起。会被长官训斥或是要找藉口解释的人都是我,你不必担心。」
单方面结束对话后,伊库塔打著呵欠继续往前走,反驳又被封住的苏雅只能强忍著悔恨情绪追上他的背影。
又过了约三小时后,一行人正走在左右都被山崖包夹的单一道路上,伊库塔却突然停下脚步。他东张西望地观察四周,其他人完全弄不清楚他到底在介意什么。
「……怎么了,对行军路线失去信心了吗?」
旁边的苏雅以满是讽刺的语气发问。然而伊库塔并没有回答,只是彻底观察周围地形直到满意为止,才喃喃说了一句。
「——这条路不行。」
「咦?」
「回去吧。好,全军掉头前进!」
看到长官毫不犹豫地沿著来路开始折返,苏雅无法掩饰自己的困惑。就算是察觉到自己走错路,正常来说也会拿出地图确认路线。
然而,折返之后不到五分钟,苏雅就得到明白少年意图的机会。一行人的背后突然响起沉重的地鸣声。吓了一跳的士兵们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等人刚刚还踩在上面前进的那条道路前方,受到大量沙土掩埋的光景映入眼帘。
「怎么会──」
苏雅和士兵们都心惊胆颤——要是维持原路线继续前进,恐怕已经遭到波及!
「好了好了,不要停止前进。」
伊库塔拍响双掌,督促惊讶到停下脚步的兵们往前迈进。听到这话后,各班都慌慌张张地再度开始行军,然而对于少年的冷静态度,苏雅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信服。
「……您原本就知道吗?」
「嗯?」
「请不要装傻,我是指里那会发生土石流的事情。」
苏雅提出尖锐的问题,而伊库塔则是暧昧地笑著并侧了侧脑袋。
「我可不是预言家喔。虽然没办法连何时会发生都精准预测,不过倒是可以没来由地察觉到那附近有危险。你刚才没有注意到山崖的状况吗?」
「山崖的状况……?是指什么?」
「首先,到处都露出新的地层,这是土壤因为降雨开始崩塌的证据。其次,山崖的崖面上有好几棵朝著斜下方生长的树木。正常来说,无论是长在多么陡峭的斜坡上,树木还是朝著上方生长,所以这点显示出地盘本身在短期间内已经松动。」
苏雅瞪大了眼睛。虽然看到相同的光景,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徵兆。
「综合以上线索,那是足以让我警戒土石流的环境。所以才会采取慎重做法选择回头──这样有回答到你的问题吗?」
听完伊库塔这番话,苏雅光是要默默点头就已经尽了全力——他只是比较会临机应变,反正接下来肯定会露出破绽……苏雅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否则无法承受。
「啊〜总算到达了。好啦各位,点名吧!结束之后就搭起帐篷然后吃饭〜」
士兵们因为行军结束的解放感而开始吵闹了起来,然而身处其中的苏雅却独自茫然呆站。
透过树木枝桠望向西边天空,就可以看到覆盖天空的云朵依然呈现染上夕阳橙色的明亮色彩。降雨过了一段高峰后雨势减弱,在进入目的地森林地带后的现在,已经有树木的枝叶帮忙形成屏障。
「……居然真的……在日落前到达……」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有确实把所有因素都考量进去后才设定了这个时间。」
伊库塔一边扭著湿透上衣一边说道。苏雅用无法信服的表情瞪著他。
「……您以前来过这附近吗?」
「不,这是我第一次来。」
「说谎。因为准尉您在途中从来不曾把地图拿出来看,而且不仅如此,连测量器具也没有使用。在这种条件下却走了最短距离,除非是身体已经记得地形,否则不可能办到。」
苏雅基于自己的常识如此主张。伊库塔活动著因为沉重行李而僵硬的肩膀。
「我不知道是不是最短距离啦,不过我有特别注意要省去无谓的动作。在那种大雨中要拿出或收好地图都得费一番工夫,再用那个来确认路线就是双重的浪费。关于这一点,脑袋中的地图既不会淋湿,也省去了拿进拿出的麻烦。」
「您的意思是已经事先把地图全记住了吗?……可是就算真的是那样,地图和实际地形还是到处都会出现差异。要是没有经验,在这种时候无法正确做出如何修正前进路线的判断。」
「我有经验啊。从小就受到师父的教导,因为田野调查可是科学的基本。」
「科学」这个没听过的名词让苏雅不解地歪了歪头。伊库塔瞄了她一眼,同时用手巾把身上水分擦乾,然后轻声呼唤各部队的队长们。
「马修、托尔威、哈洛,总之辛苦了。你们的部队里有少人吗?」
「所有人都确实到齐。毕竟在天黑前就已经到达,途中也没有任何人走散。」
其他两人也做出和马修相同的回答。伊库塔满意地点点头。
「到此为止和预定一样。不过,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你们听好了,马修、托尔威。因为走的是另一条路线,雅特丽他们最快也要到明天中午以后才会到达。在那之前的时间就是我们获得的最大优势,所以要活用到最上限。」
「那……那个……我呢……」
「哈洛你不必在意,和部下一起早点睡吧。你们医护兵部队处于中立的立场,从明天开始就会脱离我的指挥四处行动——啊,如果觉得一个人睡很寂寞,要来我的帐篷吗?」
「不……不必了,我还想守住贞操所以谢绝邀请……」
「我知道了。不过我一个人睡会觉得很寂寞耶,半夜可以去你的帐篷吗?」
「伊库塔……雅特丽一不在,你真的是为所欲为……」
马修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旁边的托尔威则是嘻嘻笑著。之后又确认了两、三件事情后,准尉们才各自解散。
「苏雅士官长,等吃完饭之后再做也没关系,可以请你从我们排上挑出五、六个拥有光精灵,体力也还充沛的成员吗?」
原本茫然望著他们讨论的苏雅在伊库塔对自己搭话后才终于回神。
「啊……是,明白了……要趁著晚上去事先调查吗?」
「因为我说了要活用优势到最上限嘛,所以想去看一下南边河川的状况。我打算明天要在对岸布下阵形等待对方。」
苏雅皱起眉头反问伊库塔刚才若无其事讲出的内容。
「在南边河川的对岸……?请……请等一下,准尉,和对方部队对阵的地点并不是那里。您没有看到公告栏上指定要使用北边的广场吗?」
「我是看了,不过上面写的只有那里『适合战力汇合』而已啊,又没有要求我们一定得在那里开战。解读之后,应该是指在这个南乌尔特森林地带的任何地方布阵都没有问题才对。」
「可是,那是惯例……」
「就算是真正的战争,也不会按照惯例来打。好不容易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能不挑个会对我方有利的战场呢——那,挑选士兵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还来不及阻止,伊库塔已经离开——苏雅本身尚未察觉,自己正逐渐配合他的步调。
晚餐后,伊库塔带著包括苏雅在内的七名士兵前往流经露营地点南方约一公里处的库利利河,观察周遭的情况。这一带几乎是被指定为演习目的地的南乌尔特森林地带的最南端。
「哎呀,河面比想像中还宽。我原本以为这只是比小溪还大一点的河川,看来是降雨带来了变化。」
「噢……」
伊库塔边嘀咕边走过来晃过去,包括苏雅在内的其他士兵们也能稍微明白他的意图。和敌军之间隔有河川的布阵适合用于防守战,这想法本身或许是正确的选择。然而……
「虽然水量的确是增加了,不过这条河川只要让胸部以下浸在水中就能步行渡过……而且确认地图之后,可以看到上游方面有更容易渡河的浅滩。」
「也就是说以这样的深度和宽度,如果想要突击渡河还是有可能办到。流速也不是那么湍急,到了明天感觉会更为减缓。」
伊库塔一边用库斯的周照灯照明,同时小心翼翼地踩入水中确认河床的深度。和其他流速缓慢的河川相同,这条库利利河的河水照例也相当混浊。就算现在是晚上所以当然看不到,即使到了白天,想看清水面下恐怕也有困难。
「嗯,河里面的情况大致了解了,接下来是周围的地形……」
离开河川的伊库塔这次改为走入河边的森林,开始东张西望地观察。
「这里的植被果然和东域的热带林相当不同呢……嗯?这是……」
他突然注意到一棵树,并用库斯的远光灯从下往上照了一轮。这是一棵高约二十公尺的大型树木,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徵。后面的部下立刻把兴趣转移到其他东西上。
「……是蚊母树!哦〜原来这里也有啊!」
然而看在伊库塔的眼里,即使同样是树,他也会注意到其他的部分。声音里透出喜悦的他用拳头轻轻敲打树干,接下来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用远光灯照向周遭。
「很好,这一带是丛生区……真是走运。」
「那个,准尉……您在高兴什么呢?」
「具体的战术已经确定了。啊啊太好了,这下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
好了回去吧!伊库塔说完,几乎踩著小跳步踏上回程。看到急忙追上来的部下们,他以开朗的语气如此说道:
「各位,今天要早点睡觉。因为明天一大早就得做起木工。」
*
伊库塔他们到达后,走不同路线前往同一目的地的萨利哈、斯修拉夫、雅特丽三个排直到隔天过午,才终于抵达南乌尔特森林地带。
「好,摆出布阵吧!不需要慌张,反正对方大概还没到这里。」
在北方广场让士兵散开的萨利哈上尉连作梦都没想到对方会比自己的部队更早到达。他的推论有确实根据。因为在他还是准尉的年轻时期,曾经参加同样的演习而且利用过两边的路线。
「虽然这边的路线绕了点远路,不过路径单纯不会迷路。相较之下,那边的路线虽然是近路,但是必须突破复杂的岔路和地形。哼哼哼,第一次走肯定会迷路……甚至还有在途中迷失方向只好回到出发点的家伙。他们能够顺利抵达这里吗?」
萨利哈身边带著沉默寡言的斯修拉夫,一个人沉浸在喜悦里。过于大意或是骄傲自满这些名词简直就像是为了形容现在的他。
当然他本人并没有自觉,然而看在能够客观面对这个情况的人眼中则是另外一回事。
「萨利哈史拉格上尉,可以从我的排上派出斥候吗?」
很快让自己手下的士兵完成布阵的雅特丽向总指挥官寻求这样的许可。在心情正好的时候被人打扰,让萨利哈一脸不耐地看著她。
「……斥候?你在说什么啊,用不著做那种事。他们不可能已经到达,而且按照计画,两军不是要在这个北方广场对阵吗?」
「公告栏上只写著这里『适合战力汇合』,按照我的解读,并没有指定对阵的地点。」
「……的确是那样没错,但初次参加演习的人并不会注意到那么多吧?一般来说,到达这里时已经累得筋疲力竭,根本没有剩余体力进行模拟战——」
「即使是那样,还是应该要小心为上。」
「…………知道啦,随便你吧。」
萨利哈懒得继续应付顽固不肯退让的雅特丽,因此以像是要赶走她的态度下达许可。敬礼后从长官面前离去的炎发少女一回到自己的部队旁,立刻精力旺盛地做出指示。
「斥候队,听好了。首先要笔直南下,接著从南方一边北上一边寻找敌人的踪迹。」
对于指示,尊敬排长的部下们都率直地点头。讲到雅特丽部队的士气之高,和伊库塔排是天差地别。
「按照我的推测,对方部队已经到达了。以伊库塔……对方总指挥官的个性来看,应该不打算和我方正面冲突。如果他要避开北方广场展开阵势……大概会选择这里。」
雅特丽的手指点出地图上的一处,也就是南乌尔特森林地带南端的库利利河。了解她意向的三名部下精神抖擞地敬礼,随后迅速地往南方移动。
「是个很明确的命令呢,雅特丽。揣摩伊库塔的想法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吗?」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对雅特丽搭话,她一转过身面对声音主人立刻举手敬礼。原来是由超过二十名的强大亲卫队随身护卫的皇族子女,夏米优殿下。
「您过奖了,殿下……但是,恐怕无法彻底看穿伊库塔的盘算吧。」
「就算是和他认识多年的你也办不到吗?」
「就算是我……不,正因为是我……也不对,两种讲法大概都符合。因为那家伙肯定会连对方如何推测自己想法也一并预测并列入考量。如果想和他互相勾心斗角,将会陷入泥沼。」
真是个棘手的家伙呢,公主苦笑著说道。雅特丽也轻轻一笑,接著突然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特地来参观我们的演习。」
「我只是来监视萨利哈史拉格上尉和斯修拉夫中尉,避免他们以这场模拟战为藉口,做出什么不守规矩的粗暴行径。你们是我的骑士团。既然受到你们的保护,我也要回以同等的保护。」
「非常感谢您的厚意……不过在战斗开始之后,为了预防万一,请您务必要远离战场避免被波及。还要小心流箭,随时都待在他们的身后。」
雅特丽以眼神来指出口中的他们,也就是亲卫队。从常驻于中央基地的军人中招募志愿者组成的这些人,每一个都是人品性格兼优的士兵。所有人身上都装备著风枪和轻甲冑,正符合「铁壁」这种形容。
「我知道。必须特别留意,不能因为太想要看到你们的活跃,而粗心过度往前。」
「那么,我会努力演出让您不需要往前也能看得清楚的活跃表现。」
互相开著温馨的玩笑,彼此是主从关系的两人嘻嘻笑了起来……然而,先前派出去的斥候以全速跑回来的脚步声破坏了这平稳的气氛。
听到敌方部队已经在库利利河边的对岸展开布阵的报告,让萨利哈上尉不由得愣住几秒,直到弟弟斯修拉夫中尉拍拍他的肩膀之后才总算回神。
「全……全军向南前进!恢复纵列队形前往库利利河!」
尽管就这样在广场等待也是方法之一,然而如果在没有展开对阵的情况下陷入胶著状态,将会是萨利哈这边被视为面对训练生却胆怯的指挥官而蒙羞。正因为在阶级上的立场较高,无论伊库塔在什么地方等待,他都只能主动进攻并击破对方。
「没……没问题。就算暂时让士兵排回纵列,从广场前往河川的路上也不会遭到袭击。因为公告上有明确记载要完成对阵后才开始战斗,只有这点没有余地去做什么奇怪的扩大解释——是这样吧,斯修拉夫?」
萨利哈向弟弟寻求保证的声音都走了调。在距离较远的位置听到这句话的雅特丽感到很不以为然——模拟战还没开打呢,镀金剥落的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些?
听著斯修拉夫的简短回应,萨利哈也慢慢恢复冷静。等到他们隔著库利利河跟敌军对峙时,他总算取回了表面上的威严。
「对方真的在对岸布阵了吗……士兵也已经完全配置结束,可恶!为什么这么快就结束移动?」
萨利哈焦躁地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在他视线的前方,敌军终于立起了交战旗。只要用相同旗帜回应对方动作,战斗也会在那一瞬间正式开始。
「啊啊!对方先立起旗帜了!光是这样就够丢脸,我方也快点进行配置!」
被指挥官催促的士兵们慌慌张张地把纵列队形重新排成适合战斗的横列队形。完成动作后,萨利哈立刻让部下立起交战旗。雅特丽不由得感到头痛。
「这种时候再焦急也没用啊……毕竟已经落后了,乾脆慢慢布署阵势反过来让敌人感到不耐烦就好了啊。这样一来根本是正中伊库塔那家伙的下怀。」
从没有把这段意见讲出口的行为来看,对于所谓的「立场」,雅特丽远比伊库塔更加理解。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心中的焦虑不断累积。
萨利哈完全不知道部下的这种心境,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打倒眼前的对手。
「既然兵力相同,那么河川防御阵形自然是先进攻的一方会输……渡河的士兵会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遭到敌方的轮番射击。正因为双方都不想进攻,所以才会像这样演变成对峙。」
「哥哥,要不要先让士兵去测量水深?根据河川深浅,情况会不同。」
「不,没必要那样做,我也很清楚这条河川。平时要渡河的话水大概只到腰际,现在水面因为降雨上升,我想差不多会到胸口左右的位置吧……」
语毕,萨利哈以满怀忌恨的眼神俯视河面……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否定了这条河没有发挥出河川防御阵形功用的可能性。如此一来,情况会一口气变得棘手。
「……我记得上游应该有浅滩。可以让士兵绕过那里突袭敌方背后,和这边的主力配合好时机一起攻击……这是我最先想到的战法。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摆出这个阵形,至少已经料想到这一点吧……」
无论要如何动手,都伴随著风险。愈是考虑到被对方看穿抢先的可能性,愈觉得主动出击很危险,心态也会下意识地想等待对手先出招。对岸的敌人推测出萨利哈不需要多少时间就会陷入这种状态,于是采取了行动。
「……大哥,敌方似乎有一支部队离开横列,朝著上游移动。」
「看也知道!那是伊库塔‧索罗克的部队吗!既然他这样做,好……!」
面对等待已久的敌方行动,萨利哈就像是被模拟饵引诱的鱼一样咬了上去。
「雅特丽希诺准尉!带著你那一排前往上游的渡河地点,在那里迎击敌人!」
收到命令的雅特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犹豫了一下才回覆意见。
「……虽然您这么说,上尉。但我认为在此让战力分散是危险的做法,如果要采取这样的行动,还不如乾脆避免在河边对决,回到北方广场如何?」
「……危险?有什么比被敌人绕到背后更危险?」
「伊库塔排是光照兵部队,编组里很少有强力的风枪兵,主要的武装是十字弓和短矛,靠远光灯使出的视力攻击在白天时效果也会减半。就算他们从上游绕过来,我方也能在被夹攻之前予以迎击……不管敌人目的为何,落入对方圈套才是现在最该恐惧的事态吧?」
萨利哈对雅特丽的慎重理论一笑置之。
「哼,伊格塞姆家的小姑娘害怕了吗?你仔细看看,我方和敌军之间隔著河川。就算遭到两倍的兵力突击,若只要迎击,还是我方较为有利。」
「看来您似乎忘记了,这个河川防御阵地是敌人准备的情境,绝对不是上尉您的计策。要是认为这状况对我等也会提供同样的助力,再怎么说未免也太一厢情愿吧?」
「……呜!啰……啰唆!不准违背长官的命令!快点去迎击!」
对话被拒绝后,就连雅特丽也只能放弃进一步的说服行动。她对萨利哈敬礼之后接受命令,带著排上的部下开始往上游移动。
「……不算攻击也不算防守的暧昧指示。看来那个上尉的脑袋,似乎已经只能想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对症治疗法了——啊啊,真是的。对你来说想必是个很容易玩弄的对象吧,伊库塔。」
*
雅特丽排出发之后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虽然两军依然隔著河川对峙,但是在上游传来某种类似清澈金属音的那瞬间,首先是马修的表情有了变化。
「……是信号——所有人,准备射击。」
士兵们一起把子弹装进风枪中。当然,因为这是模拟战斗,所以是利用较弱空气压力射击的漆弹。拆下箭头的十字弓用箭,还有木制的短矛、刺刀也涂上了相同的染料。沾上这种颜色的人会被视为「战死」,无法参加之后的战斗。
「好——注意,要配合伊库塔排发动突击。」
马修口中提到应该不在现场的部队。空气的变化似乎也传达到对岸,布好阵的士兵们加强了警戒——而下一瞬间,事件如同惊涛骇浪般连续发生。
首先,先前假装前往上游却在中途折返,至今一直躲在河边森林里的伊库塔部队手持武器冲了出来。其中也可以看到伊库塔‧索罗克本人的身影。
在他们的最前列和自己并排的那瞬间,马修和托尔威的部队也猛然开始朝著河川冲刺。对岸的萨利哈等人露出吓傻的表情。原因就是——虽然库利利河现在的水深应该及胸,然而纷纷渡河的伊库塔等人却顶多只有膝盖以下的部分浸在水里!
「怎么会……!射……射击!快点迎击!」
萨利哈宛如惨叫的命令响遍周遭,然而此时大势已定。
在河川防御阵地中,迎击敌人这一方之所以有利,是因为能够趁著敌兵渡过深水毫无防备的空档发动攻击。然而,如果水深只到膝盖以下,效果就很薄弱。再加上原本埋伏在森林里的伊库塔排也加入攻势,因此直接形成了三个排对两个排的兵力差距。
受到不可能攻击带来的惊讶情绪也扯了后腿,让萨利哈上尉他们的部队无法确实应战。前排的士兵接二连三被漆弹和漆箭打中而「阵亡」,还受到刺刀和短矛的攻击,让他们从原本的胶著状态一口气被逼上了绝境。
「撤……撤退!边撤退边开枪!」
如果正面交火,会因为数量差距而全灭;话虽如此,要是转身退却也会因为追击而溃灭。所以虽然这是萨利哈在进退维谷的状况下做出的迫不得已指示,然而却很讽刺地产生了效果。
「啊……喂,你很碍事耶!既然已经『战死』就赶快闪开啊!」
「话……话是这样说……!」
在敌我双方交错混杂的最前线,阵亡者和还活著的士兵们乱成了一团。真正出现战死者时只要跨过尸体前进,但目前的情况却只是在规则上死亡。再加上士兵们还不习惯模拟战,因此纷纷继续呆站在原地成了障碍物。
「就……就是现在!趁敌人停下时射击!」
于是萨利哈利用子弹是漆弹这一点,厚著脸皮让士兵拚命以风枪射击,即使打中自己人也无所谓。这当然是极为难看的丑态,然而以结果来说,这样争取到的少数时间却让他们得以幸存。因为──
「啊啊真是的!果然变成这样!──整排冲锋!保护撤退的友军!」
赶来救援绝境的雅特丽部队众成员们穿过正步步后退的士兵之间,往前迎战敌军。事先已经预料到会陷入混战的雅特丽,从一开始就让士兵们在十字弓上装好嵌入式的短矛,身处敌人近在眼前的状况下,长型刀剑类比风枪和十字弓都更有用。
「果然来了吗,雅特丽——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勉强,后退吧!停止对砍!」
要是她没有来妨碍,这会是个绝佳的追击机会,不过伊库塔完全没有弄错该撤退的瞬间。他让部队和挥舞著短矛的雅特丽排士兵们冷静保持距离,只针对莽撞往前的对手予以包围歼灭。看到这情况,雅特丽也明白现在是自己该退后的时候。
「部队转向!不可以往正后方前进,要趁著敌人还在混乱时逃进森林里!」
雅特丽排的动作确实又迅速,让人简直难以相信他们才训练了一个月。虽然现在看起来是各自四散奔逃,不过肯定事先已设定好集合地点。
「啊〜被扰乱的程度比想像中还严重呢。喂〜马修,你在哪?还活著吗〜?」
伊库塔拖长声音叫喊,一会之后人群当中出现了个有分量的体型。
「我在这里……总算是还活著。刚刚我想射击雅特丽,结果反而被她踹了一脚……」
「毕竟差点被她突破中央嘛,雅特丽的冲锋真让人觉得不像是在面对步兵—算了,反正已经给对方主力带来足够打击,总之先召集活下来的士兵,重新排出队形吧。」
两人们对彼此点头,开始重整自己的部队。这时没有「阵亡」依然存活的苏雅士官长却跑过来,以激烈的态度对悠哉清点士兵人数的伊库塔发问:
「准尉!为什么不追击呢?雅特丽希诺准尉的部队也已经撤退了,如果要追击正在混乱的敌方主力,现在明明是绝佳的机会啊!」
「咦?你们能追击吗?」
伊库塔以装傻的表情反问。为此感到火大的苏雅忍不住想要进一步大吼,然而在实际开口前的那瞬间,她也猛然明白长官的意思。
只要冷静下来观察一下四周,可以看出情况相当明显。经历乱战洗礼的士兵们根本没有保持队形,呼唤失散同袍的声音此起彼落。其中还有必须治疗的伤患,想要让各排恢复足够的管制,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在这种状态下,当然不可能达成有效的追击,一个不好甚至有可能会惨遭反噬。伊库塔没有因为策略成功而昏头,冷静地做出这种判断。连苏雅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正确的做法。
更何况追根究柢来说,必须耗时才能恢复管制的现象本身,并不是因为伊库塔指挥得不好,而是因为士兵对他的指挥在熟练程度方面有著根本性的不足。而直到正式上场前都不允许伊库塔进行训练好提升熟练度的人并不是其他哪个人,正是苏雅自己。
「……不,办不到……失礼了……」
察觉到根本没有提出异议的空间后,苏雅表现出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开始帮忙辨认出存活士兵的作业。之后她一边继续帮忙,一边低声询问旁边的长官:
「……到现在为止,全部符合准尉您的预测吗?」
「你怎么到现在还问这种问题?我事前就已经全告诉你了,而且你不是还有帮忙搭桥吗?」
伊库塔耸了耸肩。苏雅尴尬地把视线转开,并冋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在水里……搭桥?」
刚听到这个想法时,苏雅完全不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强制动员麾下的所有士兵开始模仿樵夫的长官,一边挥著会在手上制造厚茧的用不惯的斧头,同时悠哉地对她说明:
「与其说是搭桥,这次其实只是要让木头沉到水里。那条河川的宽度大约是二十五公尺,而这里的蚊母树平均长度约十八到二十公尺。把这东西丢进水里会垂直往下沉,只要并排个五根,就能在水里搭出一条坚固的道路。要用来让三个排冲锋的话,嗯,差不多该用到三十根左右吧。」
「可是,这个……简单来说就是圆木吧?木头在水里不是会浮起来吗……?」
「虽然是木头没错,但这是一种叫做蚊母树的坚硬木头,木头的硬度和水分含量成反比,而蚊母树的水分含量异常的低,换句话说树干内部塞得很满没什么孔隙。」
「呃……」
「总之简单来说,这种木头会沉进水里。那条河的流速平缓,只要稍微固定住就不必担心会被河水冲走。最重要的是,多亏河水混浊,敌方看不见水里的桥。只有设下机关的我们知道那条河不会发挥河川防御阵地的功能。
这就是打破桥梁要架设在水面上的固定概念,由阿纳莱‧卡恩发明的『水中桥』……不过,除了军事方面外没什么其他用处,所以想出这点子的当事者根本不觉得有啥好得意。」
伊库塔以怀念态度喃喃说道。这时他望向远方的眼神,让苏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万一敌方一开始就来探查河底,届时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认为那种可能性很低。库利利河也是河川防御阵地的练习场,出身于中央基地的萨利哈史拉格上尉以身体记住了这条河的深度。再看到这条河因为降雨而水位上涨,他只会推断水变深而不会怀疑变浅。而且要怀疑变浅必须先联想到『水中桥』这个创意,你认为那颗没耐性的脑袋会那么灵活吗?」
苏雅每挑出一个毛病,伊库塔就会准备十倍的反驳言论……在还认为那些话全是没有内涵的妄想时,任何人都可以瞧不起他。然而这次的战斗证明那些并非空口白话,他的发言是具备实力的发言。
看看周遭,眼神无法从这年轻准尉身上移开的人已经绝不只有苏雅一个。一场戏剧性的胜利,可以如此简单地让人们的评价完全逆转。
「总之呢,要是他那时有来探查,当然会开枪把对方赶走啦,毕竟只要进入河中就来到风枪的射击范围内。不过,事实证明只有虐待狂小白脸的无能程度低于我的想像而已。也因此害我们虽然不愿意,但损失还是增加了。虽说是漆弹,不过正常来说谁会连自己人一起打啊?」
虽然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是关于这一点,伊库塔也真的动了怒气。听到这些话的苏雅更加困惑,她发现自己快要尊敬起眼前这个家伙,忍不住感到想哭。
「喔?存活者和阵亡的人已经区分完毕了吗?──哈洛,我的天使!麻烦你治疗伤患!」
「被被被发现了吗!……那……那么,既然战斗已经结束‧打扰了……」
一直躲在森林角落里的哈洛医护兵部队听到伊库塔呼唤后走出藏身处,开始四处为刚刚战斗中产生的伤患疗伤。模拟战有时候也会出现死者,然而这次很幸运,似乎仅仅造成许多碰伤、扭到之类的轻伤者。
「很顺利地掌握破绽抢得先机呢,索罗克。对方显得相当狼狈。」
被亲卫队保护的夏米优殿下从哈洛部队后方现身。双方似乎是在寻找不会妨碍到战斗又能在旁观察战况的地点时,不知不觉地会合了。
「真是谢谢。不过现在是训练中,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就请公主退一边去吧。」
伊库塔这样说完,像是要赶人般地挥著手。公主殿下的嘴角向下扭曲,亲卫队的成员也以带著杀意的眼神瞪著这个没礼貌的家伙,然而本人却毫不在意。
心情变差的公主带著亲卫队一起往哈洛那边移动,追时就像是在跟他们换班,带著两名风枪兵部下的托尔威从上游往这边跑来。
「我回来了,阿伊,小马。看这状况应该有顺利进行吧?」
「就说禁止你叫我阿伊。算了,结果相当成功啦。麻烦报告你那边的情况。」
「嗯,了解。我按照作战计画前往上游渡河地点,和部下一起爬到树上……前往那里的是雅特丽小姐的士兵吧?因为只有三人先过来,所以可以判断出这是为了确认敌方兵力是否存在的斥候。」
「是吗,有解决吗?」
「开枪让所有人都『阵亡』了。虽然在那之后我们就敲响铜锣发出信号……不过在事先预想的几个模式中,那是最糟糕的情况吧?」
「嗯,因为雅特丽总是基于最大限度的假设来行动。她没有让整排所有兵力都往上游的渡河地点移动,而是把主力放在随时都可以赶去支援友军的中间地点,并且还为了确认我的部队是否有真的前往上游而派出能迅速行动的斥候。」
那样一来万一碰到敌人就进行迎击,如果没有敌人就确定是个陷阱并回到主力部队处会合。伊库塔认为这是符合雅特丽风格的稳扎稳打战法。虽然自己为了避免斥候发出信号声,把包括托尔威在内的高明枪兵配置在上游……不过看这状况,「部下没有发出信号」这现象本身似乎就足以让雅特丽确定有陷阱。
「算了也好,不管怎么说,敌方的战力已经遭到大幅削减。光是比较留在这里的敌我双方『阵亡人员』的数量,就能明白刚才的战斗是我方大胜。」
「要是对方肯投降就轻松了……实际上,对方受到了那样做也不为过的损失吧?」
马修略显疲态地发表意见,伊库塔则吐了吐舌头摇摇头。
「如果总指挥不是虐待狂小白脸倒是可以期待对方投降,不过按照那个性,除非让他本人『阵亡』,要不然他有可能会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让托尔威和马修回到各自排上之后,伊库塔对著全体部队这样宣布:
「——所以啦,各位,不好意思得麻烦你们再工作一下。先朝森林地带的北口前进吧,因为要往东边走绕一大圈的路线,还活著的人要好好跟上别落后啊〜」
他以拖长的嗓音发表出乎众士兵意料的指示。在心怀困惑但依旧开始行军的队伍前方,苏雅士官长找伊库塔确认他的意圆。
「……准尉,这是要去追击吗?您确定逃走的敌人在北边?就算是那样,为什么避免直线前进选择绕远路?」
「啊哈哈,苏雅你真是认真啊,要往能更轻松的方向思考喔。」
伊库塔保持不慌不忙,总是固定的步调,并开始对满脸不解的苏雅说明。
*
「呼……呼……可恶……!不应该……不应该会这样!」
萨利哈上尉在隔著库利利河的对决中败北后,率领著残存的部下,好不容易终于逃到应该安全的地带。然而无论是士兵们还是他本身,现在都已经呈现出筋疲力尽的败军状态。
「大哥,要喝水吗?」
旁边也可以看到斯修拉夫中尉的身影,他照旧面无表情又沉默寡言地支持著哥哥。萨利哈从弟弟手中接过水壶一口气灌进嘴里,结果喝到一半却呛到气管而咳了起来。
「咳咳!……可恶,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些家伙能从水上跑过来?那边的水深绝对有到及胸的程度!伊库塔‧索罗克是魔法师吗!」
「大哥,冷静一点。那应该是有把什么丢进河里吧,恐怕是类似桥梁一类的东西。」
「你……你说桥?所谓桥梁是架在河面上的东西,而且光照兵部队的工匠还得花费好几天甚至好几周才能完成!那些家伙即使动作再快,也是在昨天晚上才到达这里啊!」
当无法接受不愉快现实的萨利哈正在大吵大嚷,比他们晚一点到达此地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靠了过来。她的部队也遭受了相当的损失,然而士兵们的眼神中还充满力量,存活的兵力也持续集结。
「真让我吃了一惊,原来连上尉这样的人,也记得战败撤退时的一般方向啊?」
虽然雅特丽一开口就是挖苦,然而这样说的她本人倒是真的相当惊讶。所谓的「一般方向」是军事用语,意思是「无论走哪条路线都行总之往这个目的地前进」的指示。而在这次的情况中,指的是败战四散后的集合地点,不过……
「呜……!雅特丽希诺,你这家伙……!」
萨利哈找不出话反驳。是在开战前就考虑过败战时的问题呢?还是觉得胜利是理所当然所以根本没想过这些——无论真相是哪一个,到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只是耻辱。
「这……这不是我的责任!要是你有早点来支援……!」
「真是抱歉了。不过如果有动作能比我们更快的部队,倒是希望能让我见识一下。」
雅特丽冷淡地放话,她对于自己这一次的用兵颇有自信。在受到无能长官限制的条件下尽力做到最好——如果是伊库塔,说不定已经如此断言。
事实上,要不是她判断要把部队主力留在中间地点,萨利哈和斯修拉夫的部队早就因为追击而溃灭了吧。萨利哈也有这样的自觉,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本人感到很没面子。
「话说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如果要重整部队再打一仗,身为总指挥官的上尉必须做出指示——如您所见,我的排随时都能战斗。」
「……不……不需要你多嘴!」
萨利哈像是屁股著火般地跳了起来,对著精疲力竭的残存士兵怒吼并要求他们重整队形。接著他沉思十秒,说出最先想到的作战计画。
「……要埋伏。让士兵们埋伏在从北方广场往西延伸的道路两侧,在敌方通过的瞬间从左右发动夹击。首先是枪击,接著冲锋。这样一来应该可以弥补数量上的不利。」
雅特丽觉得这是还不错的计策,不过再怎么说,这样评价的前提是敌方会发动追击。
「不过为了进行那个布阵,必须让行动灵活的士兵先出发,掌握敌人的现在位置……」
「那就让你的士兵行动啊,雅特丽希诺!还剩下很多体力吧!」
雅特丽忍住叹息点了点头——什么体力还有剩?
萨利哈真有脸说这种话……为了帮助友军,他们在前往上游的途中半路折返,而且还为了防止敌军追击而担任后卫战斗。和只顾著逃往这里的家伙们相比,自己的部队怎么可能比较不累呢?
虽然脑中想著这些事情,但在接受命令后还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里,雅特丽就从自己排上挑出三名士兵让他们出发侦查。目送这些人离开后,萨利哈也立刻开始进军。
「现在尽管得意吧,伊库塔‧索罗克。我会从旁边全力痛殴你那张得意忘形的侧脸……!」
*
「──就像这样,我估计虐待狂小白脸正燃烧著复仇心吧。不过其实呢!我们根本不会追击〜」
伊库塔说完,对著空气吐出舌头乱动一阵。苏雅皱起眉头。
「我知道在追击的途中有遭到埋伏的危险……!可是如果因为害怕埋伏而不进攻,我们要如何在这场战斗中取胜呢?」
「苏雅你的脑袋真的很死板呢。那我反过来问你,如果有敌人在前进路线上的某处埋伏,你会如何对应?」
「这个……以一般情况来考量,我会要求士兵们彻底警戒左右及背后,做好随时遭到奇袭都能立刻对应的准备……」
「这是正攻法,但是有点不科学。按照那种做法,我们必须持续警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袭击而来的敌人;可是对方却只要在看到我们之后再计算袭击时机就行了。我方非常辛苦,对方不太辛苦,这样不划算啊。」
「……那么,要不要主动离开道路,到森林中寻找敌人呢……」
「这方式更不科学。别说漫无目的地去找很有可能找不到对方,再说就算运气好真的找到,届时对方也已经注意到我方的存在。因为一大群人突破草木前进时就算不愿意也会发出声音。」
「……那您觉得该怎么做?毕竟不先找到敌人,一切都是白搭—-」
伊库塔竖起食指,指向话说到一半的苏雅面前。
「你听好了,苏雅。首先要丢掉『我们正在追击敌人』的先入为主之见。『不管怎么样都得追击逃走的敌人并歼灭对方』——这种规则并不存在。假使勉强追击反而会带来不利,只要想出其他方针就好了。」
「……其他方针……?」
「顺便提一下,这是我的观念——我方主动去追会很累,但反过来被追又会造成心理压力。不过要是设计对方来追我方,那么还有机会享受乐趣。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战争还是恋爱都是一模一样。」
*
萨利哈感到很焦躁。他让士兵们在评估为奇袭地点的道路两侧设下埋伏后,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然而无论等了多久,重点的敌方部队还是没有追上来。
「……到底怎么回事?那些家伙不打算认真战斗吗?……喂,雅特丽希诺!」
「是,有什么事吗?上尉。」
「斥候还没回来吗?你的士兵该不会连侦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吧!」
雅特丽把这种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粗暴言论当成耳边风,淡淡地说明:
「我对于派出去侦查的士兵,下达的命令是要他们按照南下、东进、北上的顺序捜寻敌人。在这种情况下,既然这么久都还没有回来,表示原本在库利利河的敌方部队并没有直接北上——换句话说,我认为他们很可能并没有为了追击而采用正统的路线。」
「那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的指挥有误吗!」
雅特丽对这个无论对他说什么都会歇斯底里的长官感到厌恶,这时她突然注意到动静并转身一看。只见派出去侦查的三名士兵正喘著气站在那里。
「报……报告,雅特丽希诺准尉。敌方的三个排似乎是采用从库利利河往东绕个大圈的路线往北移动,现在已经以塞住南乌尔特森林地带北口的形式展开阵营。」
在旁边听到这报告的萨利哈无法理解意义,愣愣地张大嘴巴。
「……挡住了森林地带的北口?那是怎么回事?伊库塔‧索罗克打算做什么?」
不理会满脑疑惑的长官,察觉出伊库塔目的的雅特丽嘴角扭曲。
「——被摆了一道。我方的退路被截断了,上尉。」
「啥?」
「您忘记我们是从哪里前来南乌尔特森林地带吗?正是北口。而且我们最后也必须通过北口回到中央基地。虽然规定是这样,但如果在模拟战结束时回程路线也被堵死,就代表这是一场连撤退都不可能办到的必败之战。」
萨利哈的脸色刷地变青。直到刚刚为止,他的脑中都不曾出现过那样的思考方式。
「但……但只要时间一到模拟战就会结束啊,哪有什么不可能撤退──」
「当然,实际上对方无法妨碍我们通过北口回去。然而,这是解释的问题,上尉。您应该明白如果假设这里是真正的战场,不可能会出现宣布『战斗结束』的绝对命令吧?那么,要是像这样继续战斗下去会演变成什么情况呢?──我想应该要基于这种写实的假设来判断模拟战的胜负。」
「……呜,意思是如果我们在退路被截断后无法做出任何对策,就等于是对方得到判定上的胜利吗?」
「让人那样判定的证据会确实增加。因为光看现状,我方就已经受到很大的损害。」
萨利哈咬著指甲陷入沉思……一般来说,原本演习第一次的模拟战一旦在北方广场开打,之后就会一直打到其中一方全灭并结束,是很单纯的事情。什么撤退或判定之类,在自己是准尉的时候根本不曾演变成那么复杂的情况。
「……也就是说,和把这次当成模拟战来参加的我相比,视为实战面对的那家伙具备更充足的心理准备吗?甚至胜过身为现役上尉的我?──啊啊啊!开什么玩笑!」
恼羞成怒的萨利哈以从背后将人踹飞的气势,把趴在草丛里的士兵们一个个赶回路上。接著让在对面布阵的斯修拉夫排也一起重新编组成纵列,以凶猛的怒吼命令部队前进。
「前往北口!如果对方是这种打算,我们就正面迎战!这种程度的兵力差算什么!我在实战中以上尉身分指挥过一营六百人啊!如果是不耍花招只凭数量对决,肯定是我方会靠著经验差距获胜!」
萨利哈不理会雅特丽请他冷静的声音,开始全速进军。
*
「哦〜来了,大驾光临了。好啦,全军都装出要射击的动作吧。」
以挡住北口的形式布阵的伊库塔一看到敌人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就让所有人摆出迎击态势。十字弓和风枪枪口以等距离一字排开。
「不过,心态是准备冲锋。当对方从纵列重新排成横列的那瞬间会发出信号,记得配合信号往前冲。就是这么回事,所有人都上刺刀。」
伊库塔继续确认。包括对部下说明的他本人,也已经拿著十字弓加入战列。
「这可不是愈快就愈好。不要一个人冲太前面,要配合同伴一起进攻。因为率先立功的名誉和团队默契比起来跟垃圾没两样。」
敌方部队在几乎进入风枪射程的位置停止前进,终于开始把布阵从行军用的纵队变化为攻击用的横队。面对决战的瞬间,士兵们吞了口口水。
「喂!快点变成横列!谁敢拖拖拉拉的我就把他踹出去!」
另一方面,虽然萨利哈几乎是靠威胁来指使士气低落的同伴,但他姑且还是有胜算。
敌方以堵住南乌尔特森林地带北口的形式展开布阵。反过来说,这代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对方都无法继续后退。他从这种「规则上的后无退路」状况找出了胜利的机会。
「我要把他们推出去……!在模拟战中如果离开被指定的战斗地区,就是明显的违反命令。只要那边有任何一个士兵越过境界线,在那瞬间我就会宣布他们因为违规落败!」
萨利哈并不觉得这是一场处于劣势的战斗,幸好敌方部队表现出要「迎击」我方的态度。因为我方是要趁著对方停下脚步的时候使出剩下的全部体力进行突击,数量上的差距应该能靠气势弥补吧。再加上道路狭窄,敌方无法逃往左右。
「你们听好了,就算『阵亡』后也不能立刻倒下。要假装没注意到自己被射中,尽量把敌人往后推!」
雅特丽侧眼看了看下达真正违规命令的长官,偷偷叹了口气——说是现役的上尉,真是让人傻眼。这个人该不会以为在战场上可以命令死人吧?
在士兵们的失望暗中累积时,战斗列队也终于调整成冲锋用的队形。站在最后面的萨利哈为了发出攻击命令,用力深吸了一口气——
「……好!全军突……啊?」
他的命令很尴尬地中断了。仔细一看,萨利哈上尉的后脑出现四散的粉红色油漆。面对这没有任何前兆的突发事态,周围的士兵们都瞪大眼睛盯著长官。
「……咦……?」
他本人哑然地把手伸向后脑。从看到并确认沾在后脑的「阵亡」标志的那瞬间开始,他一步步理解状况——自己被射中了。从哪里?从斜后方。那,是被谁?
在联想到这个疑问的同时,他也几乎是基于直觉导出答案。萨利哈转过身子,以凶恶的表情瞪著道路外侧的森林,朝著潜伏在里面的犯人愤怒嘶吼:
「……小托尔,你这混帐~~~~!」
以这声叫喊为开端,敌军开始对失去总指挥的部队发动攻击。先是来自斜后方的风枪一齐射击造成伤害,接著正面的士兵也以配合这时机的形式往前冲锋。原本打算进攻却反遭对方攻击的士兵们陷入惊慌,大部分连确实应战都办不到。
「——这下伤脑筋了,托尔威还真行啊……!」
即使身处这种状况,雅特丽还留有能推测事态的冷静——原来如此,乍看之下敌方似乎在正面展开了所有兵力,然而却利用内凹阵形来掩饰人数。至于离开的部分士兵则是去路边埋伏,并在我方主力通过的同时开始射击。
以伏兵发动的侧面奇袭。简单来说,就是先前萨利哈原本想执行的战术,现在却被敌人以类似的形式用在自军身上。雅特丽并不惊讶,她知道伊库塔有能力做出这点程度的事情。
现在该称赞的对象,是只用一发子弹就解决掉萨利哈的精准无比枪法。首先,这毫无疑问是托尔威的表现。回想到那确实瞄准应该身处安全范围内的指挥官并一枪就解决对方的技术,让雅特丽重新对「枪击的雷米翁」这别称感到畏惧。
「……斯修拉夫中尉,上尉已经『阵亡』了!请接手担任总指挥!」
雅特丽一边阻止从正面发动攻击的敌方主力,并对著唯一还存活的长官大叫。无论是要撤退还是要抗战,她拥有的权限并无法指挥自己部队以外的士兵。在快要被敌人从前后包围的目前状况下,尽早决定全体方针是不可或缺的行动。
「……我接手了。这场决战已经没有胜算,要突破包围逃入树林里。」
斯修拉夫以低沉嗓音这样说完,就以单手举起扛在背后的大型风枪,对著敌兵形成的人墙发射。四散飞向广范围的油漆一口气让四名士兵「阵亡」。
「制造出机会了。从这个缺口突破吧,雅特丽希诺。」
「──了解,包在我身上。」
虽然身处逆境,雅特丽的嘴角却露出微笑。单纯且确实,但是要达成却极为困难。这种命令正符合她的期望。
立于绝境却依然保持著秩序的雅特丽排针对包围网上的微小缺口开始行动。他们打退阻挡的敌人,拚命地推开人海——结果,虽然同伴遭到许多损害,但她最终还是达成了命令。
「跟上。」
斯修拉夫率领的部队立刻沿著雅特丽准备好的退路开始撤退。然而由萨利哈直接指挥的部队没能从最初的混乱中恢复,早就已经全灭。剩下的两个排中,残存的人数也只有三分之一以下。不管看在谁的眼里,这都是决定性的败退。
脱离混战,成为残兵败将在树林中奔跑的雅特丽忽然皱起眉头。
「……斯修拉夫中尉,应该有『阵亡』者必须留在原地的规定吧?」
让她困惑的原因被扛在斯修拉夫的肩上。因为身为弟弟的他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将愤怒过头而陷入恍神状态的哥哥——不顾他在规则上其实已经失去了所有权限——一起带了过来。
「如果这是实战,我绝对不会抛下大哥。就算是尸体也一样。」
「——是这样吗。」
听到斯修拉夫简短的回答,雅特丽也停止追究。她并不想指责斯修拉夫违反规则。只是,如果自己身处同一立场将会怎么做呢——她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会这种没有实际益处的事情。
「嗯〜没能把他们全部歼灭啊……」
伊库塔目送敌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之中,轻轻搔了搔后脑。
「我是想过雅特丽或许会突破出去,不过制造出机会的斯修拉夫中尉的散弹倒是有点犯规呢。算了,我们这边也有托尔威在,算是扯平吧?」
旁边的苏雅士官长不明确地点了点头。周围可以看见士兵们因为胜利的喜悦而兴奋不已,还对著达成重要任务的中心人物送上带著热意的赞赏视线。然而本人却无视这些拍响的双手。
「好啦〜大家安静,安静下来!虽然让敌人逃走了,不过模拟战到此结束。毕竟时间已经所剩不多,我们不再追击——所以哈洛!麻烦你为伤患治疗!」
「哇啊!又……又被发现了?」
战战兢兢从树林里走出的哈洛医护兵部队,开始照顾在刚才战斗中被量产的伤患。伊库塔横著眼看了一下状况,接著大略环顾位于正面的士兵们。
「这样一来后顾之忧也解决了——所以啦,接下来是对可爱部下们好好说教的时间。不管是战死还是存活都一样会遭教训。好了,你们快点做好心理准备!」
语毕,伊库塔握起双手,把拳头关节按得咔咔作响。排上的士兵们都觉得出乎意料,他们没想到自己的长官居然是那种会以铁拳制裁的类型。
「关普一等兵!艾吉一等兵!皮欧二等兵!特拜下士!到我面前来!」
被点名的四名士兵心惊胆战地走到长官前方。伊库塔先用带著否定的眼神一一瞪过他们每一个人之后才开口:
「你〜们〜几〜个〜我明明说了那么多次,冲锋时你们还是冲太前面了。那是怎样?想被敌人包围吗?你们是最喜欢被包围歼灭的被虐狂吗?还是在团体中想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年纪呢?换句话说是白痴吗?想死吗?」
士兵们感到很困惑。一般来说,长官训斥时会一股脑地不断怒吼,像这种唠唠叨叨的发火方式很少见。再加上还带有奇妙的幽默感,让他们不由得听得入神。
「那当然会死啊。要是冲那么前面,就得自己一个人同时对付三或四个人嘛。虽然我认识某个的确能办到那种绝技的人,不过要是去模仿她还是会死啊。
听好了,难得有这种机会所以我要把话先说清楚。我伊库塔的部队里不需要勇者。比起勇者,懒惰鬼反而好得多。与其为了在一对三时获胜而窝在山里修行,还不如躺在床上想想要怎么在战斗时总能营造出可以三对一的状况。因为这才叫做科学的思考方式。」
讲到这里,已经连伊库塔本人都忘记说教的主旨是什么了。接下来的发言就像是一种本能。
「不过你们不可以误会,其实该如何正确偷懒真的非常困难。要是以错误的方式偷懒,就会面临必须再多工作补回这部分的下场。反过来说要是以错误的方式去做事,就会因此少掉这部分的休息时间。
那么,如果把这种想法追求到极致,你们不觉得正确偷懒和正确工作这两件事情似乎一样吗?总觉得有点矛盾?不过没错,这个理论——实际上根本不矛盾。欢迎来到科学的世界!」
科学?那是什么?士兵之间起了一阵骚动。他们知道的类似名词就只有「神学」。而「科学」,是还没有被这世界的辞典列进去的名词。
伊库塔以宛如新兴宗教教祖般的语气,或者该说根本就是用那种语气来继续说道:
「合理又没有多余,而且以结果来说可以痛快偷懒的美妙思考方式,这就是科学的本质。
大家可以回想一下,人类是如何进步到今天这个地步?──人类开拓农田,因为每天去进行成果不安定的狩猎很麻烦──人类挖掘水井,因为动不动就得去河边汲水很麻烦──人类发明货币,因为每次都得搬运沉重物品好以物易物很麻烦。
结论就是,人类的进化全都受到『想要变轻松』的冲动引导……那么战争呢?战争当然也一样。换句话说『轻松的战争』才是『正确的战争』啊!」
由于受到发言的饱和攻击,没有任何人发觉途中的逻辑差不多跳过了五个阶段。而且最可怕的一点是——在上天赐给伊库塔的武器中,他本身只有对刚才自在运用的诡辩和煽动的才能并不具备明确的自觉。
「所以你们就跟著我吧!伊库塔‧索罗克的部队随时都会轻松作战轻松获胜!常怠常胜!怠惰最棒!只要是跟著我的家伙,每一个我都会让你们可以过得很轻松!」
啊,糟糕了,做太过火了……在讲完的那一瞬间,伊库塔自己也注意到这点。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一开始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扰乱这份寂静的声音真的很轻微。然而这份吵杂在士兵之间一点一点确实地增强再增强。就像是从水面上一点产生的波纹,边增加高度和强度边逐渐扩散到整个水面那样。听完伊库塔这篇精彩演说后,士兵们的反应不久之后就达成了最终的成果,也就是夹杂著鼓掌的欢呼声──
「「「「「「哦哦哦哦哦!伊库塔‧索罗克!伊库塔‧索罗克!」」」」」」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重叠的多数声音连续呼喊,伊库塔整个人傻住。明明只是想趁这个机会赚取一点士兵对自己的信任,却在不知不觉间远远超过了目标。
「喂,这是什么啊?……是英雄凯旋还是什么……?」
伊库塔并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成就感,反而觉得背后窜过一阵单纯的凉意……不知道是谁说过,天才有两种类型。那么,或许这一次就是基于那个理论证明了伊库塔‧索罗克不可能和阿纳莱‧卡恩是同一类型的最初事件。
「呜哇,才稍微没在旁边看,阿伊就变得非常受欢迎了。」
这时,负责指挥伏兵分遣队的托尔威回来了。不过,脸上肌肉不断抽搐的马修订正了他的发言。
「不,这是稍微在旁边看著就变得超受欢迎……刚才的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根本听不懂内容,却让我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感动。或者该说连我排上的士兵一起卷进去好吗?」
「……马修、小白脸……呃……抱歉,本来只是想说教结果却大放厥词了。」
伊库塔用双手拍打脸颊振作起精神,把视线放回眼前的问题上。
「好了〜大家安静〜!在时间到之前至少要保持战斗队形啊〜」
伊库塔以拖长的发言方式要求众人安静后,刚刚在吵闹的士兵们也逐渐降低音量。在现场的气氛回归到应有的秩序后,托尔威开口发言:
「……话说回来,刚刚藏身在树丛中时,我有看到夏米优殿下。」
「噢,公主啊。还在想附近怎么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原来之前是待在那边啊。」
「嗯,她和亲卫队的人一起行动,边东张西望边朝著西边走去……是不是已经看够了战况想要先回去呢?」
的确有可能——这时候的伊库塔完全没有产生这种想法。
「——不,那很奇怪。」
「咦?」
「那位公主有著不符合年龄的强烈责任感,应该不会在决战即将开始的时候离开现场才对。就算是有生理需求,也会强忍著羞耻在附近解决吧。至少,她现在不在这里是个很奇怪的状况。」
「有那么夸张吗?只是一时兴起吧,会不会去看雅特丽了?」
「方向根本就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不是西边而该往南走啊,马修。」
「那么……会是在找我吗……?」
「虽然不能完全否定,但可能性很低。即使公主有发现托尔威部队不在,凭她应该也能察觉出这是计画发动奇袭的伏兵。在这种状态下会带著一大群亲卫队去找你吗?就算是公主也会观察形势吧。」
伊库塔心中的不对劲感逐渐膨胀。他丢下其他两人,开始仔细研究这个疑问。
「……没有理由。没错,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一点。在战斗开始前的时间点上,公主没有任何理由前往两边。无论她前来演习的目的只是单纯的观战,还是为了防止雷米翁兄弟做得太过火,为了达到目的,她都『一定得待在这里』。然而她却偏偏『前往西边』……」
伊库塔瞪大双眼。下一瞬间,他口中下达让人难以置信的命令。
*
「……呜…………」
在模糊的意识中,公主感觉自己似乎是被放在巨大龟壳上搬运移动,脸颊接触到的后背非常坚硬厚实。不过由于被迫吸入药物,她现在剩下的理性并不足以判断出那其实是轻甲胄的触感。
「请恕我们无礼,公主殿下。也请您再稍等一下……」
背著少女步行前进的亲卫队成员明明才轮到他负责这任务不到一分钟,却不知道已经重复过多少次同样的谢罪发言。
「……那个,抱歉,我不行了。可以换人吗……」
「……………………嗯。」
应该如同羽毛般轻的少女身体却让背著她的人感觉到宛如黄金般沉重的原因,绝非只是源自于一直在森林中步行前进所造成的疲劳。
对于在帝国土生土长的人们来说,皇族几乎和神明同义。除非是极为不忠诚的人,否则无法忘记对皇族成员的敬意……这种身为臣民的精神倾向,就连做出这种违法行动的他们也不例外。
「……非常抱歉,公主殿下,真的非常抱歉……」
接过娇小身体之后经过几分钟,负责背著她的人一定会像这样从嘴里冒出致歉言论。这些发言持续传入半梦半醒的殿下耳中,即使意识朦胧,还是唤醒了刚刚才发生的事件──
「在哪里?索罗克倒在哪里?」
公主殿下不在意美丽的金发沾满树叶,为了寻找少年的身影往前奔跑。
事情的起因是大约十分钟前,从一名亲卫队带来的报告开始。他对少女宣称:「在那边碰到的医护兵说伊库塔‧索罗克在西边流著血倒在地上」。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公主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连「索罗克肯定是打算把敌方部队引诱到北口再予以歼灭」的确信也烟消云散。虽然这也是因为从她的位置无法确认少年的身影,还有对于亲卫队士兵相当信赖,然而最大的原因,反而是「伊库塔‧索罗克这个人物在她心中正逐渐成为一个致命特异点」的这个事实。只要是和他有关,最近的夏米优殿下就会有点不受理性控制。
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她被引诱到从主战场的森林地带北口往西,而且距离很遥远的地方。然而,亲卫队暂时也假装出陪著她寻找伊库塔的模样,这是因为他们并不确定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不,不光是这样,甚至还有好几个人认真在找,共有二十名的亲卫队成员并没有全都叛变。然而这些人和暴徒相比只占少数是无法避开的事实,等待著他们的是实在过于突然的惨剧。
「什……!你……你们到底要做什——」「殿……殿下,请快逃……!」
无辜的亲卫队员们接二连三地被来自背后的风枪子弹贯穿……即使如此,没有立刻死亡的队员还是拚命地想保护公主。还有人浑身是血地带著少女逃亡好几分钟。
然而,这献身的行动最后并没有获得成果。伴随著压缩空气解放的声音,第五个人的脑袋喷出鲜血,暴徒们的手也终于伸向被濒死的他带著逃走的公主殿下。
「非常抱歉,公主殿下。请您跟我等一起走。」
先表达歉意后,暴徒中的一人发表反叛宣言。这名男子是担任亲卫队队长的资深军人,名字叫伊森‧胡,是从基层爬上来的上尉。深受长官信赖,在选拔亲卫队的过程中,是被军方高层挂保证认定足以托付公主安危的人物。
「……宣称索罗克倒下的报告,是为了诱出我的谎言吗?」
被逼上绝路后,公主口中讲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连她本人也感到惊讶的确认。直到这时,她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里,还残留著伊库塔满身鲜血倒在地上的幻影。
「是的……由于殿下看起来很中意他,因此就拿来当藉口使用。」
尽管伊森上尉的说法并不带讽刺,然而公主殿下的脸依然一口气涨红。
「我似乎弄错了提问的顺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 」
「快回答!你们难道没有该主张的大义名分吗!」
「非常抱歉,我等也很清楚公主殿下并没有罪。」
伊森上尉始终不回答理由,只是再度谢罪。这句话成为信号,其他的亲卫队员从他身后走出围住少女。
「住‧住手……!……唔唔!唔──!」
公主虽然被含有药物的手帕摀住口鼻,但再怎么说也没有数秒就昏迷。她挥动手脚挣扎了三分钟以上后总算安静下来,伊森上尉先做过确认才命令部下。
「把公主背起来,千万不可以有粗暴的动作。」
这低沉而冷静的发言是公主殿下最后听到的声音,之后她的意识就一直模糊不清,持续陷入被巨大龟背著移动的梦境。
只是在她的梦里,龟似乎在流泪。就像是产卵时的海龟那样……
*
在一天内用到两次败退集合地点的萨利哈上尉已经不焦躁也不愤怒,反而表现出茫然自失的模样。
「大哥,帮你冲头。」
「…………」
斯修拉夫为头上还沾著油漆的哥哥著想,倒出水壶里的水帮他冲掉。萨利哈任由他摆布,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在担任指挥官时错误百出的这个人现在却以「阵亡者」的身分表现出模范举止,看在雅特丽眼里觉得很是讽刺。
「——斯修拉夫中尉,模拟战的时间即将结束,要不要送出投降的信号呢?」
雅特丽观测著太阳的倾斜角度,提出了理所当然的建议。然而她口中刚说出「投降」这两个字的下一瞬间,萨利哈上尉就忘了扮演好谨慎死人的唯一美德,大声怒吼:
「投……投降?开什么玩笑!谁要做那种……!」
「……上尉,我想不用我提醒,现在的总指挥权由斯修拉夫中尉掌握。」
「区区准尉别讲得好像啥都懂!我不会允许!在让可恨的小托尔和伊库塔‧索罗克那混帐受到教训之前,我绝对不会投降……!」
看到长官喷著口水乱吼乱叫的模样,雅特丽与其说是愤怒,反而更强烈地感到怜悯。她以温和的语调开口劝说,就像是在安抚耍赖吵闹的小孩。
「上尉,请听我说。无论如何,模拟战马上就会结束。如果不趁现在发出投降的信号,也只是会被视为『连何时战败都不明白的指挥官』并损害到上尉您自身的名誉。万一因为区区一场以新人为对手的演习而蒙上这样的污名,想必不是上尉您的期望吧?」
「……呜……」
「如果是现在,还能以『虽然多次遭到对方痛击,但最后还是成功撤退』的形式为模拟战划上句点,也能透过主动认输来显示宽大气度,这样您明白吗?」
萨利哈的声音失去气势,往下低的头藏进阴影里。雅特丽用短短一句话作为结尾。
「身为总指挥官,请您务必做出贤明的判断。」
即使听到这句话,萨利哈依然低著头,肩膀微微颤抖却什么都不说……只是仔细一看,有水滴正从他朝著下方的脸庞一滴滴落向穿著军服的膝盖上。
雅特丽叹口气转过身子,在附近的横倒树干上坐下。如果是伊库塔会怎么做呢——她突然产生这种想法。会像是逮到大好机会那样继续狠狠教训虚弱的对手吗?
「很有可能呢,毕竟那家伙对长得帅的男性很苛刻——」
在她喃喃说著并露出微笑的那瞬间,不知从哪里传来清澈的金属音。以雅特丽为首,察觉到这声音代表意义的人们纷纷都露出惊讶反应站了起来。
「……投降的信号?为什么对方会——不,不只这样……」
雅特利用锐利的眼神让开始吵闹的士兵们安静下来,专心地竖起耳朵。似乎有具备不同意义的多个信号正在重复发出,但这并不是普通的声音信号,确实是……
「……是吗,虽然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事,但我了解了。」
与其去深入思考,首先应该要赶快行动。雅特丽凭著天生直觉和行动力做出这样的判断,让因为突然的状况而感到困惑的排上士兵在自己的面前排好。
「扣掉尚未会合的二十八人,总共十二人……虽然有点不可靠,但也没办法。」
「你打算去哪里,雅特丽希诺?」
在雅特丽请求出发许可前,并不是萨利哈而是斯修拉夫开口向她提问。虽然因为第一次发生的状况而有点惊讶,不过雅特丽从萨利哈的状态判断现在是斯修拉夫负责总指挥,因此直接报告。
「在下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接下来将率领部下十二名前往西方。」
「是因为刚才的信号吗?」
「是的。虽然我也无法完全理解,但总之有可能发生了紧急事态。」
「了解。把我排上剩下的人也带上,虽然他们已经相当疲劳——喂!」
听到斯修拉夫简短的叫唤,筋疲力竭坐在地上的风枪兵们站了起来,加入雅特丽队伍的后方。这实在过于意外的援军让她瞪大眼睛望著魁梧的中尉。
「要是中途累倒的话就丢下。」
「我当然会那样做……不过为什么要交给我呢?」
「你在最初的战斗中救了大哥,他也感谢你。」
虽然话不多,但包含了足以让雅特丽信服的单纯理论。她挺直背脊向中尉敬了一个礼,最后看了萨利哈一眼,就这样在最前方率领著士兵们往外跑去。
*
「……这声音是怎么回事,从刚才就响个不停。」
在森林中前进的十五名亲卫队原本成员,都因为远方传来的意义不明金属声而困扰了很久。虽然他们认为那应该有什么意义,然而无论听得再怎么仔细都无法理解。
「无视就好。就算他们注意到殿下失踪,但训练部队那些家伙在模拟战结束后的命令系统会很混乱。我不认为他们能对我等发动有效的追踪行动。」
伊森上尉现在正一个人背起之前在部下间不断轮流负责的公主,并发表沉著冷静的意见。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厚重毫无动摇。因为他在很久以前,曾经从敬爱的长官那里学到身为指挥官就该随时表现出这种态度。
「再往前一点就能到达道路,事先准备好的马车会在那里等待。这样一来我们的任务也就达成了。」
「……是啊,再过一会……再过一会就……」
伊森明白部下们的内心在动摇。他们并不是认为再过一会就能完成任务,而是觉得再过一会一切就会全都结束。伊森认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如果看到公主会感到痛苦,就别再看了。你们应该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上尉这严厉的发言,让部下们在忠诚与大义之间动摇不定的内心总算稳定下来。伊森确定如此一来就能支撑到最后,这是他基于长年经验所做出的预测。然而——
「——开枪!」「……呜?」
在短短号令响起的同时,风枪的子弹和十字弓的箭矢从四面八方袭击一行人。鲜血和服装的碎片飞舞后落下,运气最差的两名成员失去支撑身体的力气往前倒地。
不过,由于轻甲胄的保护,剩下的十三人不是无伤就是仅受到轻伤。伊森出于直觉判断敌方部队的规模不大,并拔起刺在脚边的十字弓用箭仔细研究。
「……有动过脑筋呢,把木制箭矢的前端削尖来代替金属箭头吗?」
伊森在短短几秒内就看穿了各式各样的情报。敌方部队的人数在一个排之下,而且大部分的编组成员是风枪兵以外的兵种。根据状况,对手当然是未携带实战用武器的训练部队,不过为了弥补这点所下的功夫,就是将十字弓用箭的前端削尖。风枪兵似乎也是先设定成射击实弹时会用到的压缩空气压才发射出漆弹,只是子弹本身的强度不足,因此杀伤力也很低。
就像是受到上尉的冷静传染,尽管受到奇袭,部下们也不见动摇。他们组成圆圈把伊森和公主围在中间,并把各自举起的风枪枪口以均等间隔指向所有的角度。
「确定敌人是排以下的编制,而且并非风枪兵部队时,就已经能够推测出真面目。毕竟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医护兵吧。另外如果是光照兵,应该会利用森林昏暗的优势使出靠远光灯干扰视力的强硬手段。基于以上,你们是战力受到损耗的烧击兵部队——我说得没错吧,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准尉。」
这敏锐到让人发寒的洞察力,让躲藏在树林阴影里的士兵们纷纷发抖。伊森冷淡地接收这个反应,继续开口说道:
「来吧,发动第二次齐射。就算有一、两人因此死去——」
「——你们也能靠这次判断出我方的位置,是吗?」
伴随著鞋底和地面接触的轻微声响,话音在伊森的耳边响起。几乎与此同时,一把冰冷的军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不过,还有这种先占好位置的方式。军服虽然和您很搭,但帽沿是不是压得太低了点?」
「……原来是埋伏在树上吗?居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跳进敌方中心,你真是个勇者啊,雅特丽希诺准尉。」
虽然伊森本人即使身处这种状况也不为所动,但部下们毕竟无法跟他一样。他们因为少女突然在圆圈内侧现身而大吃一惊,急忙想要调转枪口,但雅特丽却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不准动。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转向这里,你们领导者的脑袋就会落地。」
「那么,就随便你砍掉我的脑袋吧。所有队员听令,现在立刻转身朝她射击。」
伊森上尉没有丝毫的犹豫,然而周围似乎没有能以同等果断来执行这命令的部下。雅特丽用力呼出一口气,看来死神只是从旁擦身而过。
「……捡回了一条命。看样子虽然您很有信心,但他们并没有那么坚定地认为您死了也无所谓呢。虽然也会觉得很复杂,但我想这大概是该感到高兴的情况吧,伊森‧胡上尉。」
「……唔,我还以为在场的部下已经被培育得很完美了。」
计算错误的伊森上尉哼了一声。接著他稍微思索了一会,决定放弃想单纯解决的念头。
「这是胶著状态。不过,对你来说算是赌上性命以争取时间吧?」
「只有我的话太不公平了,对您来说也一样吧。」
「就算主张自己要赌上平常随时都在赌的东西,也不会像你那样显得超脱。」
两人在紧迫的气氛中,持续以宛如刀来剑往般的玩笑话相互应答。不过,这时发生了一个变化。伊森背上原本半梦半醒的公主因为雅特丽那熟悉的声音而清醒。
「……是……雅特丽吗?……这里是……?」
「早安,公主殿下。身体是否有什么异常呢?」
公主揉著惺忪睡眼环顾四周,并渐渐回想起自己身处的状况。理解现状已经演变成更险恶的争执场面后,她这次换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望向雅特丽。
「别担心,殿下,请您冷静。就跟从船上落海那次一样,马上就会将您救出。」
「……可……可是……索罗克他……?」
因为过于不安,少女的微小愿望不由自主地泄漏于外。雅特丽回以平稳的微笑。
「伊库塔那家伙也会立刻赶来。真抱歉,是我太心急了。如果晚一点再叫醒您,说不定能让殿下在醒来时正好遇到他呢。」
公主看到雅特丽的笑容,立刻就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后悔。明明身处周围全是手持风枪的敌人,显然不容丝毫大意的状况,她居然还能够去体贴别人。这样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又将多重的负担强加在炎发少女身上呢?公主殿下甚至完全无法想像。
「……嗯,既然公主殿下已醒,那么差不多也是说出我等动机的恰当时间了。」
这时伊森讲出这种发言。雅特丽不知道他到底打著什么主意,换上严峻的表情。
「……动机?意思是您要解释身为向皇帝宣誓忠诚的军人却做出绑架皇族行径的理由吗?」
「没错,就是我等舍弃身为军人的一切骄傲,犯下此等暴行的理由。」
上尉的语调缺乏抑扬顿挫,就连要提及事态核心时,这点也依旧不变。
「那么就告诉你们吧。我等……包括倒在那里的两人在内,十五人全都是哈萨夫‧利坎中将的学生。」
听到这个被举出的名字后,反应最激烈的人是发话者背上的公主。
「……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说,就在短短三个月前,率领东域镇台奋战到底,最后为国牺牲的利坎中将正是我等的恩师,公主殿下。尽管我等在各自的从军历史中曾经遇见许多长官,却没有人是比那一位更优秀的将帅。无论何时,我都能够如此断言。」
「…………难道,你们的动机是……」
公主的声音不断颤抖。伊森上尉转过头,隔著自己的肩膀以左眼瞪向她的脸。
「没错,第三公主……即使只能抵上亿分之一,但我等的动机就是要用你那条微不足道的小命,来洗去被当成牺牲品以填补内政失败的恩师之遗憾!」
伊森怒吼了。这声威胁在完全无法预料到的时机出现,瞬间就颠覆了他至今给人的无机印象。以全身承接这惊人魄力的公主由于恐惧过度而陷入惊慌状态,开始在伊森背上拚命挣扎——然而,对于现状来说,致命的变化并不是这点。
「你总算露出破绽了,雅特丽希诺准尉!」
「……呜!」
虽然雅特丽本身承受住突然的怒吼,但她却分心去注意陷入恐慌的公主殿下。所以这时候,绝对不可以松懈的集中力在短短一瞬间露出了破绽……!
刀尖噗地一声刺进了手掌里。没想到伊森居然主动以右手插向刀锋,封住了军刀的动作。接著在短剑被挥动前,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扣住了雅特丽的左手。然后直接破坏对方的平衡,用熟练的体术把敌人拋向地面……!
就像是在宣告主人的败北,脱离雅特丽左手的短剑掉在地上发出声响。在制造出一瞬破绽前能先持续累积等待;还有一旦面对机会,对任何行动都不感犹豫的钢铁意志。这就是连以「近身战最强」著称的「白刃的伊格塞姆」也终于遭到意料外失败的理由。
「我本来并不喜欢大吼……话虽如此,偶尔还是该吼一下试试。」
「……呜……!」
「你们可以不必拿枪指著了,我会直接用单手勒死她,你们就负责警戒周围。还有搭档的火精灵,你一动我就杀了你主人。」
「…………呜!」
从腰包中脱身,准备从「火孔」对著伊森放火的西亚停了动作。这是连对精灵的思考模式都彻底掌握的军人在全方面的完全支配。
「——公主殿下也一样,请不要想趁著我松手时从我背上跳下去。恕我失礼,在您睡著时我已经先绑好腰带了,就算试图逃走,也只是在白费力气。」
「住……住手!你这家伙!快放开雅特丽……!」
公主殿下在这时没有因为恐惧而畏缩,反而为了帮助身陷绝境的雅特丽而用力扭打敌人,这份勇气应该值得赞赏吧。她从背后将手绕到上尉的脸上,拚命地用指甲枢抓著对方的皮肤……然而,对于主动让手被军刀刺穿也不皱一下眉头的男人来说,这攻击实在太无力了。
「……呜……殿……殿下……」
颈动脉被手指掐住,让雅特丽的意识因缺氧而渐渐模糊。然而上尉就像是不愿等待那种慢吞吞的死亡,加强了左手的力道。就连公主因为看不下去而从背后跳下后,伊森也不需要依赖腰带,而是使用靠著把军刀压向地面并拔出的右手来接住她的身体。
在似乎已经开始听到脖子骨头发出嘎吱声响,可以说是临死前一步的那瞬间——伊森上尉的人阳穴却非常唐突地喷出鲜血。
「…………唔……?」
手脚丧失感觉,让伊森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应该只差一步就能粉碎敌人颈椎的左手也失去了力气——这一瞬间,原本被压倒在地的雅特丽用力睁大双眼,使出全身的弹力一口气跳了起来。接著她几乎是照本能将掉在地上的军刀和短剑捡起,然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现场吹起一阵腥风血雨。除了公主殿下,从死亡深渊复苏的雅特丽将位于攻击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视为敌人,化为带刃的烈风四处斩击。
两秒后有四个人失去脑袋,五秒后亲卫队半数的成员沉入血海。她部队里的目击者后来叙述——在这个时候,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挥舞的剑毫无疑问地超越了人类的领域。
在她复活后,躲在周围树荫下的士兵们也以慢了一拍的形式开始往前冲锋。已经被雅特丽从内部破坏的亲卫队前成员们根本没有办法抵抗。他们被十字弓的箭射中眼睛或甲胄缝隙后,正在畏缩时就被雅特丽的双刀一个个贯穿。
冲锋发起后不到两分钟,亲卫队就全灭了……在那之后,只有呆呆伫立于血海中的炎发少女,和全身都被她制造出的敌方喷血染红的公主殿下,以被颤栗的士兵们包围的形式留在战场中心。
「没……没事吗,雅特丽小……呜!」
「喂!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呜喔!」
接连赶到现场的人是先前从远方以精彩一枪拯救雅特丽脱离险境的托尔威和马修。然而,连他们也因为看到同伴染上一身红的模样而一时哑口无言。
「……殿……下……您……没事……吗……太好了……」
剑鬼僵硬的嘴唇里勉强挤出人类的语言。这时雅特丽终于注意到周围已经没有必斩杀的敌人。她想把双刀收回鞘里,却发现鞘已经在战斗途中脱离腰部飞了出去。即使觉得至少要把刀放下,然而手指却像是黏在刀柄上那般动弹不得。
「咦……剑……离不开手……」
「雅……雅特丽……」
看到这副模样,连被她拯救的公主都忍不住害怕。然而她也觉得,世上再也没有其他如此美丽梦幻而且高贵的存在。雅特丽是一对双剑。是只把「守护君主」作为必将达成的愿望而挥动,名为帝国骑士的钢铁之剑。
「——呜哇!又搞得这么夸张,这下子会有好一段时间吃不下番茄。」
然而这时却有一位少年尽管嘴里抱怨,但却以毫不介意的态度踏入了这片赤色领域。看那急促的呼吸和挂著汗水的皮肤,显示出他是以全力赶来这里。
「…………伊库……塔……?」
炎发的少女以空虚的眼神望向少年,而伊库塔则轻轻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嗨,雅特丽,有个很糟糕的消息。或许你已经知道了……现在的你整个红通通耶。」
在开玩笑前完全不会说出「万一滑倒了该怎么办」之类的担心言论,这正是伊库塔夸张的地方。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他在极限状况下讲出的笑话,有时候却莫名地可以抚慰人心。
「……哈哈……红……变红色是没关系……只是全身都有股铁锈味,这倒是很伤脑筋……」
「铁锈味?哎呀〜这跟红色没关系啦,是因为你双手都握著那种铁块吧?」
伊库塔一边说著「看也知道嘛〜」一边走到雅特丽面前,接著并没有针对握住刀柄的手指,而是以沿著前臂肌肉上下抚摸的动作来帮她按摩。持续一分钟后,僵硬的双手放松力量,先前简直像是和手指化为一体的双刀离开她的手掌往下落。
「好啦,拿下来了。辛苦啦。」
「……谢……谢……不过……怎么说……好像有点……累了……」
雅特丽带著苦笑这样说完,就直接往前倒下,把身体靠在伊库塔身上并失去了意识。抱住并支撑著她的少年并不在乎血会染到自己身上,以似乎很受不了的态度轻轻说道:
「你这人总是工作过度,明明我说过你该再放轻松点,真的是不听劝。」
把雅特丽交给士兵们照顾后,伊库塔再度前往血海中心。蹲在那里的公主原本以为伊库塔会对自己搭话并抱著期待,然而他却别有目的。
「……你还活著吧,还能说话吗?」
伊库塔对著脸朝下倒在地上的伊森上尉发问。其实这顺序严重伤害到公主殿下的内心,然而伊库塔的注意力无论如何都放在这个濒死的军人身上。
「……虽然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还能勉强讲话……这声音……是索罗克准尉吗……」
「你是亲卫队长伊森上尉吧?可以麻烦你说明一下来龙去脉吗?」
因为实在无法忍受由伊森上尉就这样亲口把那个理由告诉伊库塔,公主硬是介入了对话。
「他……他们似乎是哈萨夫‧利坎中将的学生……这里的十五人全都是……」
结果,由自己说出这件事也让她痛苦到了极点。而且看到伊库塔听到这句话后表情严重扭曲,让公主内心的后悔更深一层。
「……这下我已经理解到不能更理解了,也不再有想要继续询问或是责备任何事情的念头。我可以说自己也能体谅你的心情,早知道你们也该来找我成为同伙啊。」
「喂……伊库塔,你──!」
马修忍不住大叫,但他的健全判断力反而该受到称赞吧。伊库塔在这时犯下了两个鲁莽错误,一是在皇族面前讲这种话的行为,还有在夏米优殿下面前讲这种话的行为。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是有点讽刺啦,不过计画在此中途失败实在可惜。既然像你这样的人居然做出极端至此的行动,代表一定和许多同志共同策划了周到又壮大的计画吧?最后的目的是想要胁迫或是推翻内阁吗?真的很遗憾,虽然不知道你们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不过要是真能实现,我倒是很想亲眼目睹。」
听到伊库塔像是发烧般地喃喃说个不停,伊森表现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可以……问一件事情吗?索罗克准尉……」
「两件也好三件也好随便你问,我对你的同情没有上限。」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被你们逼上绝路呢……?」
伊库塔用力咬紧嘴唇……在临死之前问出这种问题,实在过于谨慎保守。为什么不更贪心一点呢?这个人应该拥有把神逼问致死的权利啊。
「……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首先,你们当初是在森林地带的北口附近试图把公主带走吧?虽然被托尔威凑巧目击……但以实行时机来说,其实并不差。因为正如你的预想,我们的意识都集中在模拟战上。」
如果要从北口附近带著人逃走,从森林地带的西边前往主要道路是最近的路线。因为北口有伊库塔他们堵著所以当然不必列入考虑;笔直穿过森林前往南口又过于辛苦;若要前往东边不但得绕远路而且还有遭遇到其他人的危险。
「……基于以上,你们必定会从西边脱离。这下条件之一已被确定,再回想起周边地形图后,就知道可用的路线会更加有限。南乌尔特森林地带的西北方面向塔拜山脉,当然有开辟山路,然而想要尽早前往主要道路的人不可能会去翻山越岭。应该会尽量沿著山脚前进,并从最早遇到的路前往主要道路。所以就是这里了。」
「……这些我可以认了,但是,为什么雅特丽希诺准尉可以抢先绕到我们前面……?」
对于伊森来说,这是他最想要问清楚的部分。因为他们之所以趁著模拟战进行中实行绑架,就是为了避免行动后会遭到追踪。
「察觉到公主有可能被拐走时,我、托尔威还有马修和哈洛这四支部队都待在森林地带的北口。就算我们自己去追也很有可能来不及赶上。因此那时我想到的方法,就是利用声音把信号传给位置比我们更接近你们的部队,并让对方尽快赶往西方。」
「……所以虽然听不懂……但那声音……果然是信号吗……」
「因为要是使用帝国式的信号,情报也会泄漏给你们知道。那是在用声音模仿齐欧卡式的光信号,以前上课中要恶作剧时我就会和雅特丽使用这个,所以我有信心可以把大略内容传达给她知道。接下来就是在赌她的行军速度会不会赢过你们浪费掉的时间……既然她像这样成功先绕到了你们前面,表示你们也无法用最快的速度行动吧。」
伊森稍微点了点头。由于公主殿下本人和未背叛的队员们拚死抵抗,让绑走她到开始逃亡的时间发生了延迟。再加上对绑架皇族这行为的罪恶感,导致队员们的脚步比预想的速度来得迟缓。
「……我大约了解了。那么,这是最后的问题……你在送出信号那时,就已经确定雅特丽希诺准尉的部队位于我们附近的位置吗?或者只是在赌运气?」
「只有这点是要看运气好坏——算了我不想这样说让你失望,那时候我已经确定。」
「……为什么?雅特丽希诺准尉的部队,和你在模拟战中应该分处敌我双方……」
「送出那信号的时候,我们才刚结束北口的决战,敌方部队则是各自散开并撤退。在那种情况下,前往内部事先制定好的『一般方向』并重新集中战力才合乎逻辑……而我在模拟战开始之前,就已经先推测出敌军的『一般方向』会是位于哪里。」
在南乌尔特森林地带里,能让三个排共一百二十名士兵集合的地方并不多。北边广场是代表性的场地,然而那是原本的对战预定地点,前往那里简直就是在示意敌人前来追击。拥有能让全军集合的空间,又要复杂到一定程度起码要让敌军不容易发现……这样一来,大部分的候补地点都分布在整个森林地带的西方或是西北方。
「尽管没办法确实定位到肯定就是某个地点,不过这次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因为光是位在森林地带的西或西北,就代表雅特丽的部队在那时候,远比身处北方的我们更靠近你们──以上,谜底已经全部公开。不过要作为带去黄泉的土产可能还不太够吧。」
伊库塔不带任何成就感地解释完毕,伊森上尉的嘴角缓缓拉出一个弧形。
「……索罗克准尉……在你脑中的地画上,所有的我军和敌军一定都在名为『可能性』的轨道上即时往前行驶吧……?」
「……我希望能够办到那样。」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这样一来我方的败北也能让人信服……你对于用兵的思考方式,和利坎中将在根源上似乎相同……这倒底是不是偶然呢……」
「这——」
伊库塔没办法说出「这并不是偶然」,他无法说明这是因为哈萨夫‧利坎是继承巴达‧桑克雷流派的名将,也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这里明讲虽然世代不同,但他和利坎中将是内心具备相同源流思想的同志。
应该会在想说的时候把想说的话全部都说出来的少年,现在却因为卡在想说出口的事情和想隐藏的事情之间而变得无话可说。这只是让他感到难以抑制的悲伤和悔恨。
「…………啊——……」
伊库塔为了找出适当发言而沉默许久,当他总算回神时,伊森上尉已经停止呼吸。少年用力咬牙——明明先前说过同情没有上限,结果直到最后的最后,自己居然连一句像样的送葬道别都没能说出口……
「……阿伊,结束了。好啦,大家一起回去吧。」
托尔威来到呆站著不动的伊库塔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伊库塔反射性地用力点了点头。看来他的内心现在已经疲惫不堪,甚至会想要回到那个令人痛恨的军事基地。
「……那么,应该在主要道路上等待的共犯者该如何逮捕……」
「对方的正确位置、数量、外貌……这些没有一个清楚,所以很难办到。这不是训练部队的工作。」
「……说得也对。赶快回去,照平常那样抱怨没什么变化的供餐吧……啊,这两天实在累人,我反而觉得在齐欧卡野外求生时还好得多。」
伊库塔这样喃喃说完后伸个懒腰,稍微振作起精神……这时,他总算发现以全身染满敌人鲜血的模样瘫坐在地上的某人。虽然至今为止也一直有出现在视线内,但伊库塔几乎没有去注意她。
「啊,你好啊,公主。你又做了一套夸张的新礼服吗……嗯?该不会只是把番茄酱一整个打翻了吧?什么嘛〜真是混淆视听呢。」
伊库塔再度开始摆出平常的那副德性——然而,他并没有发现自己至今为止到底有多蔑视公主的感情。也没有发现因为希望听到的话一句都没有听到,反而得持续忍受不想听到的发言,让少女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话说啊,我偷偷地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的公主,一整个很红喔。」
在开玩笑前完全不会说出「万一滑倒了该怎么办」之类的担心言论,这正是伊库塔夸张的地方。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他在极限状况下讲出的笑话,有时候却莫名地可以抚慰人心。不过呢,虽说是这样——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咦──咦?为……为什么?」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索罗克……索罗克是大笨蛋~~~~!笨蛋~~!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在这里学会原来这个魔法也有情境上的极限。无论是天才还是英雄,至少他不可能是全知全能。
关于公主殿下爆发之后的惨状,还有在这段期间内应该有发生的无数悲喜剧并没有留下纪录。
或许只有哈洛玛‧贝凯尔随手写在日记上的「到公主哭累睡著花了五小时」这句话,以简短的文字表现出最后一战的激烈程度。
不管怎么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首次演习总算拉下了终幕。回到中央基地的伊库塔等人提出报告后,和选拔亲卫队有关的高等军官中,有几人掉了脑袋。再加上实际执行的犯人全部都死了,事后的调查最终也没能揭发出伊森上尉的计画全貌,因此留下一抹不安,让人担心军方内部是否还残留著火种。
*
仅仅一天之内,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就让自己杀死的人数从一位数更新到两位数。
她睡了一晚后已经完全恢复平常的状态,在演习回程时也确实指挥自己的部队回到基地。她把和伊森上尉的死斗视为过去,没有继续牵挂;就连「杀死许多同胞」这样的复杂事实,也在身为军人的伦理与责任中不后悔地自己做出了结论。
这坚强的内心,似乎让排上的部下对她这个指挥官更加信任。
「…………呼……!」
然而,在不会让部下们看到的地方,她也有发生变化。
雅特丽在没有其他人的室内运动场里挥舞双刀,同时试图回想起「那时候」的感觉……因为她认为那恐怕是一种「境界」。
笼罩著鲜红雾气的挥剑记忆。多余的思考从缺氧的大脑中消失,名为雅特丽的存在被单纯化为双手上握著的刀剑。抢在意识前行动的利刃洗练到让人惊奇,为了控制「剑」这种单纯的道具,说不定普通人类的头脑把事情想得过为复杂……雅特丽逐渐到达这种奇妙的领悟。
「自身即为军人,军人即为刀剑,刀剑即为自身……吗……父亲大人,我稍微有点理解了,还有也理解到在这句话中不包括『人』这名词的理由。」
做完一轮自我反省后,雅特丽把双刀收回腰际两边的鞘中。被放到远处地上的火精灵西亚一直凝视著她的模样——这时很突然地,这个沉默寡言的搭档极为难得地主动向主人开口。
「——雅特丽,你觉得我是火吗?」
「……咦?你怎么讲这么奇怪的话?西亚就是西亚吧,是世界上我独一无二的搭档。」
雅特丽毫不犹豫地回答后,走向对方面前抱起那小小的身体。西亚轻轻地点了点那大红色的脑袋。
「那么,我也不认为雅特丽你是剑。」
「……谢谢,你是在为我担心吧。」
这是不擅长复杂表现方式的搭档尽全力讲出的忠告。雅特丽出自内心地感谢他,也坦率地接受这份心意。
「别担心。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到达那个境地……不过这一次,不是有个三两下就把我从好不容易到达的剑之极致给拖出来的家伙在吗?」
雅特丽露出淡淡的微笑……把所有敌人都砍倒后,几乎每一个人都犹豫著不敢对她说话,也不敢靠近。然而,那并不是因为畏惧杀人者,真要说起来,那会不会是对出鞘之剑的敬畏表现呢?面对刀刃被研磨得过度锋利尖锐,一旦粗心碰到似乎就会受伤的名刀,人们只能站在远处眺望。那甚至是一种尊敬的态度——但并非是对于人,而是对于剑这种利器。
雅特丽并不讨厌自己被视为刀剑,倒不如说求之不得。所以,对于那时无法靠近她的人们,她真的完全不感到怨恨或愤怒。不只是基于理性如此,从感情上来说也完全一样。这就是雅特丽这个人的豁达之处。
只是——想到当时毫不犹豫地靠近自己,还帮忙把紧黏在手掌上的剑温柔拿下的那个人,雅特丽却有不少想法。温暖的感情涌上心头。
「看来只要伊库塔还在身边,我就无法成为完全的剑呢……算了,那样也好吧。因为剑不会说话,但是如果要我持续忍耐不去吐槽那家伙的胡闹,是完全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最后说了一句像是在开玩笑,然而又毫无疑问出自真心的发言后,雅特丽离开了练习场。
*
同一时间,在室外的射击训练场中,虽然比不上雅特丽,但同样让自己杀死的人数增加一人的青年……托尔威‧雷米翁正举著风枪。
「……呼……呼……呼──哼!」
确实瞄准后射出的子弹一次又一次地正确贯穿了远方的标靶——如果是过去的托尔威,大概正在为了「这样是不是错误呢?我是否只是害怕靠近敌人呢?」之类的矛盾而深深烦恼。这个被哥哥萨利哈植入脑海中,如同诅咒般的价值观让他会产生这种想法。
然而,这次他使用当作是指挥官该有的准备而随时带在身上的实弹,在进入射程范围的瞬间就立刻射击伊森上尉的行动,以结果来说救了雅特丽一命——这个事实对托尔威很重要。甚至足以把至今为止都深受苦恼的心结,以及夺走一条人命的事实都挤进内心的角落里。
「……这样就好。没错,这样就没问题。」
托尔威一边看向风枪的瞄准器,同时自己做出结论——他这种「当目标在近处,命中率就会下降」的缺点,在对象是动物,尤其是人类的情况下会特别明显。实际上,这是青年那温柔的个性所致。
面对接近到甚至可以感受对方存在的目标,托尔威无论如何都无法乾脆地将其视为「标靶」,所以才会射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雅特丽那样活得如此豁达,以这种在切换时的笨拙表现来看,托尔威反而和雅特丽正好相反。
会在面对敌人的关键时刻让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变迟钝的温柔,当然是身为一名士兵的缺陷。然而,现在的托尔威却找出了能弥补这一点的可能性。
「为什么以前都没有注意到呢……我们至今为止,都只把距离这种东西视为射击的障碍。不过,要是仔细思考,和对手保持距离不是有很多好处吗?」
第一,敌方的子弹难以射中我方。第二,敌方难以确认我方的位置。还有第三,因为第一个和第二个理由,所以我方能够安心地专注于射击上。托尔威认为以上每一项都是不忍割舍的优势。而且不只这样,他甚至想像到如果把这些作为优点继续加强,是否能够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兵种呢?
「……这个想法,肯定会在『枪的战争史』上加入崭新的一页吧。这是身为雷米翁家一员的我感到求之不得的事情。当然现在也是一样,不过……」
每次想到这边,托尔威有件无论如何都会联想到的事情。那就是参加模拟战时,担任总指挥的伊库塔把托尔威本身也配置到库利利河上游渡河地点的目的。表面上是基于「当敌方部队来到这里时,可以从树上瞄准敌方将领射击」这种单纯的理由。然而现在再回想起来,托尔威并不认为伊库塔当时真的判断敌方排长通过那里的可能性很高。
「你从一开始就推论出会行动并迎击自己部队的敌方应该是雅特丽小姐的部队。那么,雅特丽小姐会把主力留在中间地点,只派斥候前往上游的做法,是不是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呢?」
尽管托尔威率领的分遣队在上游解决了三名敌兵,然而并没有活跃到足以为整体战局带来重大影响。他认为既然那样,自己留在河川防御阵地并指挥部队冲锋似乎会得到更大的效果。当然这种小事伊库塔肯定也早就注意到了。
「……是不是我想太多了呢……可是,我不管怎么样都觉得你把我配置在上游的意图,似乎是想要让我累积『射击远方敌人』的经验。要是待在战争在河川防御阵地并发动总攻击正式开战,我就没有保持距离射击敌人的机会。而且一旦雅特丽小姐太晚介入,即使模拟战就在那里分出胜负也不奇怪。基于这些原因……」
托尔威停止射击,转过身子从远方眺望自己一行人居住的兵营。他先带著感谢,随后又加上两倍的敬畏,开口喃喃说道:
「我说,阿伊……关于我的缺点和烦恼,还有想做的事情……至今为止我从来不曾和你面对面说过。
可是,你是不是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全部都明白了呢……?」
*
依然在同一时间,马修‧泰德基利奇和哈洛玛‧贝凯尔正在兵营的谈话室里面对面下将棋。两人的实力不分伯仲,到此为止是马修以三胜二败勉强保持领先。虽然这次也演变成无法随便掉以轻心的局面……
「……就是这里!反将一军的5-8光照兵营!这样一来三步后就会将死,绝对没错!」
「被发现那里了?啊啊!呜呜……没……没路可走了,是我输了……」
看到哈洛弃子认输,圆脸少年放心地呼出一口气。虽然同为准尉,但是自己如果在将棋上输给医护兵种的哈洛,会有损泰德基利奇家的面子。
「以前在医护学校时我都是第一名呢……马修先生以正常标准来看果然还是很厉害,毕竟你都有确实累积起对固定下法的对应技巧。」
「嗯,就算是我,这点小事还是没问题啦……不过就算赢过哈洛也没啥好得意,真心酸。」
「怎么突然对败者落井下石!呜呜〜既然你那样说,请去挑战三巨头!啊,现在是不是又加上公主殿下成了四天王?总之不管下赢谁都可以大大地引以白豪喔!」
所谓的三巨头和四天王,就是在骑士团中按照将棋实力列出的排行,或者该说是区分。伊库塔、雅特丽、托尔威、夏米优殿下这四人就算胜率有高有低,也属于彼此对战时可以「相互一战」的分类。至于马修和哈洛两人,就是那些人认真起来后会「根本不堪一击」的对手。
「四天王啊……就算不把公主算进去……但其他人……」
手里拿著棋子把玩的马修压低声音喃喃说道,看到这模样的哈洛皱起眉头。
「……咦?怎么觉得你好像真的相当消沉……?」
「……并不是只限于下将棋,或许该说是更全面性的问题……哈洛你不曾感觉到吗?该怎么说,就是我们跟那些家伙的……那个……呃……」
「?呃……啊!是指等级差距之类吗?」
「虽然是正确答案,但你也该更注意失言行为啊!虽然故意这样做的伊库塔也很让人火大,不过像你这样没有恶意自然而然讲出来,会让人不知道该把怒火往哪里发泄啊!」
「啊……对……对不起!我有一想到什么就立刻说出来的坏毛病……!」
「那点我已经充分体验到了…………不过啊,该怎么说呢。就读高等军官课程的准尉们明明已经开始竞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你倒是完全没沾上关系呢。」
马修一半佩服,一半讶异地说道。哈洛稍微歪了歪头,接著露出苦笑。
「……那个,虽然讲这种话似乎会惹别人生气,但我并不是那么想出人头地……光靠现在的俸禄就已经可以寄钱给家里,再加上获得『帝国骑士』这种愧不敢当的称号,拜此之赐在退役后似乎也能够过著不需担心的生活……」
「啊〜你这段发言,要是在考试前听到我应该会生气吧……大概会大叫『既然只有这点程度的动机,就去从事其他职业啊!』之类。」
「啊哈哈……那,马修先生现在也还是想出人头地吗?例如想当上上将或元帅之类。」
哈洛还以为马修立刻就会回答,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皱著眉头犹豫。
「咦?马……马修先生……?」
「……想啊,我想要出人头地。虽然现在还无法感觉到实现的可能让我觉得很不甘心,可是不管是上将还是元帅我都想当上。我就是为了成功才参加高等军官甄试。」
虽然晚了一点,但听到符合想像的回答让哈洛松了口气。不过从那一瞬间开始,不知为何马修就变得慌慌张张坐立不安,还过不到五分钟,他乾脆站了起来。
「咦?马修先生,你要去哪里?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喔。」
「……我采取行动的时候一定是因为食欲吗?」
「啊……咦……原来不是吗?」
「…………我去一趟战史资料室,我想再更详细调查关于河川防御阵地的情报。」
「啊,是要去研究战术吗?不愧是马修先生,真勤奋呢。请加油!」
在来自背后的少根筋鼓励的欢送下,马修一个人离开了谈话室。在走廊上前进的步伐有力到粗暴的程度,圆脸上的那对眼睛绽放出执著的光芒。
「……我还不会放弃。不管是将棋、成功的前途、还是什么等级的差距。要领悟到『这里就是我的极限』还太早,而且也有大器晚成这种讲法。即使明天不行,一年后、五年后、或是十年后会演变成什么样,这种事情没有人能预测吧。」
马修凭著魄力让迎面而来的士兵们乖乖让路,以最短的距离到达战史资料室。他一边把手放上资料室的大门,同时对著不在场的对手们发出挑衅。
「你们就看著吧,伊库塔、雅特丽、托尔威。下次我会赢。就算下次不行,下次的下次我就会赢给你们看……总有一天,我绝对会让你们见识到马修‧泰德基利奇的真正实力!」
*
在马修发愤图强的同时,伊库塔‧索罗克正站在中央基地的最北边。在昏暗的薄暮时分,只有他一个人带著十分厌烦的表情原地伫立。他似乎是在等人,不过对方很快就乘著马车出现。
「我可没让你等多久吧,索罗克,上来。」
公主让马车夫打开门,自己维持坐在车内的姿势,吩咐伊库塔上车。尽管伊库塔的表情有一瞬充满郁闷地扭曲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乱开玩笑,而是意外老实地进入马车。
「你那是什么样子,衬衫的领子歪了,裤子上也沾了沙,快拍掉。」
「……喔……」
「主要的问题是表情太松懈了。就算长相一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你的脸上根本没有表现出符合年轻人的霸气。要是向别人介绍说这么贫弱寒酸的人是『帝国骑士』,也只会被当成笑话。你打算让我蒙羞吗?立刻改进!」
「…………喔……」
「把嘴巴再闭紧点,挺起背脊正对前方,不对,你应该要长更高!要散发出年轻却才华洋溢的英才气势,用眼神表现出绅士又充满知性和男子气概的高完成度人格!啊啊真是的!你难道无法不仰赖库斯而是凭自己的气势来让背后散发出光芒吗!」
「别一直提出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要求!你到底打算叫我表现出多么全方面的无敌绅士风范?你该明白我伊库塔就算再怎么装扮点缀也依然是伊库塔!」
面对连续又过度的难题,伊库塔忍不住回嘴,然而当他看到公主的肩膀开始发抖时,他才发现大事不妙。
「你……你抗命了……你违抗我的命令了……根本不打算遵守约定吧……」
「不!有啊有啊,我有打算!啊〜真是的〜随便您说什么都好,人只要有心,长高这点小事当然也办得到!就算叫我从眼睛里射出光线我也照做啦!」
「那就把心脏吐出来。」
「这不是叫我去死吗!而且不正是以我现在的心境才该拿来使用的指桑骂槐吗!」
以任性要求发动的饱和攻击让伊库塔非常迅速地感到疲倦。出发过了五分钟后,他已经精疲力竭地躺在座位上。
「喂!好无聊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呀~!」
「……我已经无法做出回应了……要杀要剐都请便……」
「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我要尽情讲你的坏话。你这个欠缺毅力、爱诡辩、神经粗、色情狂……还有……那个……」
「……殿下,您的词汇有点贫乏呢……」
「别……别瞧不起我!只是符合你的词汇太少了而已!而……而且还有一个珍藏的词汇!只是我认为要是讲出来你绝对会生气所以才自我克制,既然你那样讲,我可要说了喔!」
「……请便〜只要是关于我本人的事情,随便怎么说都行……」
「…………………………恋……恋母情结!」
明明公主犹豫了那么久,结果说出来的内容却让被指责的对象感到白期待一场。摀住耳朵缩成一团的公主战战兢兢地望向伊库塔。
「……你……你不生气吗?」
「不,有什么好生气?反正是事实,我并不觉得是在说我的坏话……」
「可……可是,上次提到你母亲时……」
「?……噢,您是指封爵之后的事情啊。那次是因为公主您一脸得意地以让人不愉快的上下文带出我母亲的名字。就算是那样,也请不要说我母亲的坏话。虽然因为有约定所以我无法生气,不过替代方案就是我会再也不做出任何回应。」
依然躺著的伊库塔挥了挥手。两人从先前开始提到的「约定」,其实是为了安抚在绑架事件后大爆发的殿下而想尽办法的少年不得不提出的交换条件。伊库塔已经被「从今天起的一个月内你必须听从我的所有发言」这个约定束缚了两个星期。
「……我不会说。因为要是你真的什么都不回应,我会感到困扰。」
或许是害怕引起对方不快吧,公主殿下突然安分下来不再说话。马车的车厢里充满沉默。不过厚脸皮的伊库塔完全没有想要改善这种情况的念头。
「……索罗克,听我说。有正经的事情。」
音调给人的感觉变了。大概是趁著先前的沉默时间先做好提出这件事的心理准备吧,公主的表情比平常更严肃。不得已,伊库塔也在位子上坐直上半身。
「我今天找你的原因,虽然有一部分是为了招待你去参加在帝都举行的派对,不过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才是正题。」
「…………」
「包括之前绑架未遂那件事,我的命已经被你救过三次。我对你当然心存感谢……不过我更觉得,已经没有继续瞒著你的理由了。」
听到公主这段前言,伊库塔用一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态度哼了一声。
「您终于打算把那颗小脑袋里的内容开诚布公了吗?」
「对于结果是吊了你的胃口这点我感到很抱歉。然而,我也需要时间去研究推测你这个人。而且我并不认为几个月就能结束,原本已经做好必须花费整整一年的心理准备……」
公主正要切入核心,却被伊库塔挥手阻止。
「请等一下。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有件事情想先问清楚。」
「……什么事?」
「之前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情景吧?在我想忘记也忘不掉的白圣堂封爵后,我曾经和您一起搭乘马车,并在车内进行了秘密谈话。」
「…………那又怎么了?」
「您还问什么『那又怎么了』。现在,这里少了那时候有的东西吧?」
伊库塔不允许公主以藉口搪塞,提出明确的疑问。
「我说,殿下。为什么雅特丽没有被叫来这里?既然您说是因为我救了您所以没有理由再瞒著我,那么无论怎么想,她也应该被找来才对。或者该说,在我们几个人当中对您最为尽忠的人,台无疑问正是雅特丽。您该不会把那个模样给忘了吧?」
公主殿下回想起雅特丽手持双刀伫立在血海中的身影,羞愧地咬住嘴唇。
「……没错,雅特丽是真正的忠义之士,我已经透过那件事亲自体会到这一点……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不能叫她前来参加。」
「意思是您打算让我协助您做什么忠义之士无法负责的事情吗?原来如此,我理解了。」
伊库塔不怀好意地出言讽刺,公主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那样……!我从来不曾认为你是适合担任骯脏工作的人才!反而正好相反!你身上有著和雅特丽不同的高洁!我对那个……!」
「算了,怎样都好。我是那种会把想说的话一字不少地全部讲出口,活得像个行尸走肉的人。不过,看来确实有哪个部分承蒙殿下您赏识。我就洗耳恭听吧。」
伊库塔的漆黑眼眸彷佛在试探般地凝视著对方。公主先用力吞了口口水,才慎重地开口。
「……你觉得卡托瓦纳帝国的现状如何?」
「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走在下坡路的后半段吧。」
「真辛辣,但我完全同意……和一百多年前的全盛时期相比,产业全面委缩,国力衰退,却只有军事力量很不平衡地持续膨胀。而且帝国衰弱的部分,却成为邻国齐欧卡共和国的繁荣表现于外。」
「齐欧卡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都处理得很好,至少他们目前确实有完美利用著帝国政治孕育出的无可救药与愚蠢。齐欧卡原本只是从帝国分离独立出去的小国,顶多只是个与强国接壤的弱小国家,让它繁荣到这种地步的原因,或许从某个角度来看正是帝国本身。」
这时,公主把伊库塔足以如此断言的理由以正确的话语表现。
「因为『在卡托瓦纳帝国,政治的定义就是想要利用战争来赎回内政的失败』。」
「很好的摘要。没错,正是如此,只要回想起之前东域镇台那件事,就是个很浅显易懂的例子。把『开拓失败』这种内政上的失败,利用『表面上的败北』这种军事方面的小伎俩来强行推给齐欧卡……换言之,在这个国家,所有的负债到最后都会被丢给军人。」
「对,在此先暂时称呼这个做法为军事万能主义吧……正因为如此,军人在这个国家里才会如此受到尊崇。因为他们肩负了扛起皇室在政治上犯下失败的责任,并代替皇室以战争解决问题的职责。」
「对于皇室来说,帝国军是一个会把皇室丢弃污物自行烧毁的方便垃圾箱。在这个构造下,施政者不需要为自己处理的政治负责,所以才会腐败,产生认为无论做了什么战争都会帮忙解决的想法。内阁是满脑子只顾中饱私囊的权威贵族们聚集的魔窟,皇帝则成为他们的傀儡,无法达成身为君主的任何义务,就这样逐渐老去。」
公主重重点头,她的眼中浮现对亲生父亲的轻蔑与憎恶。
「当今陛下──现任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这个人只要摘下那顶至尊王冠,就什么也不是。他是个好色又愚蠢,而且脾气暴躁的普通人。或许原本并不是那样,但沉溺于酒色的生活,让他从骨髓开始腐烂。光是想到自己是那东西的女儿,我就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腐败,有种想吐的感觉……」
「这样讲不科学。如果人身上有唯一一个活著时会腐烂的部分,那么应该不是血而是脑袋吧。」
伊库塔乾脆地如此断言。这种爽快态度让公主露出微笑。
「在才认识没多久的时期,你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无论我说过多少次感谢,都无法让你明白那些话究竟让我的心减轻多少负担……」
「算了,那不是我的功劳,而是科学的功劳。」
「何必在这种时候还推辞谢意呢……不管怎么说,在卡托瓦纳帝国的政治已经严重腐败的前提下,我想要拜托你提供协助。」
说到这边,夏米优殿下先顿了一下,才坐正姿势开口说道:
「伊库塔‧索罗克——我要你以军人身分冲上帝国军的顶端。」
「…………」
「我知道你不想做,但是,我不允许你说做不到。你拥有军事才能——而且是压倒性的才能。」
公主刻意没有继续说出更进一步的评价。因为现在她自己还活著并身处这里的事实本身,比任何证据都更能彰显出伊库塔的非凡才能。
靠著诡计来突破国境,利用新奇战术自在玩弄现役的上尉,还凭著用兵上的高水准「预测」让老练军人的绑架计画中途失败。如果这么多的实际成绩还无法保证将来的飞黄腾达,到底要用什么来评估人才呢?
「……痴人说梦。虽然讲到这边就已经是无视实现可能的理论,假设我真的晋升到帝国元帅的位置,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总不会想要叫我对皇室发动军事政变吧?军人、贵族、英雄之外,连『独裁者』的名誉都要赠送给我,还真是大手笔啊。」
「不,不必发动政变。我并不喜欢独裁者,况且就算成功了,在那之后帝国内部还是会成为政治上的空白地带。现在的齐欧卡共和国不可能放过这种大好机会,只会让国家在破绽百出的时候遭到侵略最后亡国。」
「看起来您多少还看得到现实。那么请告诉我,您想让出人头地的我做什么?」
「我要你在战争中落败。」
到此,公主毫不犹豫的冋答才第一次让伊库塔愣住——这个少女刚才说了什么?
「你要成为上将或元帅,指挥帝国军全军,然后才在和齐欧卡的战争中为国家带来决定性的败北。绝对不是胜利,无论如何都必须是败北。要说为什么,那就是因为即使在此胜利,帝国在制度面上也已经衰弱到不可能靠自身的力量来重建国家的地步了。」
在这瞬间,伊库塔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这是过了在阿纳莱‧卡恩门下学习的时期后,他第一次感受到的冲击。也是在他的人生中,具备数一数二变动性的概念巨大转变。
「……殿下,那也就是说,要透过败战来——」
「没错,要靠败战来救国。如果讲得更精确一点,就是要利用战败后流入的齐欧卡共和国式文化、经济、政治哲学——所有这一类的外部压力来净化帝国。
听起来或许是痴人说梦的想法。的确,还没有自动自发做这种事情的国家。然而败战后的结果是国家繁荣的前例在历史上要多少就有多少。所以我能说,这是一种可行的方案。」
伊库塔只能哑口无言……的确,至今为止的帝国也曾经发生过把军事上的小规模败北利用到政治上的情况,而且不必举其他例子,利坎中将那件事正为其中之一。然而这些再怎么说也是仅限于战术上而且局部性的败北,也就是以最后胜利作为前提的弃子。简单来说,就像是下将棋时舍弃自己的飞车直取对方王将那样。
但是公主殿下的想法却不同,那是舍弃棋盘上的胜利,想要在棋盘外找出胜利机会的尝试。在一般的战争中,在战术之上还有战略,而这种构造有时候会允许局部性的败北,然而这个公主却把政治放到了战略之上的位置,甚至连最后的败北都能够容忍。她相信决定性败战这个巨大的弃子,将会在政治上带来今后的胜利。
「……帝国固有的文化和国民性要怎么办!对战败国的待遇,全看战胜国下手的轻重啊!要是演变成那种情况,帝国本身就会在再生时毫无止境地变得愈来愈稀薄吧!」
「的确是那样,但那是我方在战争上彻底落败后的情况吧?只要在还留有充分余力的状态下迎接战败,就有可能以军事力量为后盾,限制齐欧卡方对帝国的内政干涉。所以索罗克——我想要求你做的正是这件事。」
「不……不能战胜,也不能输到没有剩余体力的地步?换句话说我必须……」
「必须巧妙地战败,索罗克。为了获得促进帝国内部净化的适当外部压力,为了要在战败后依然能够限制来自齐欧卡的干涉,你要保留绝妙的余力来迎接败战。
只有你能够担负起这个职责。这并非是只看军事能力高低的单纯问题,对军人、贵族和皇族全都心怀厌恶的伊库塔‧索罗克的精神倾向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就算雅特丽拥有和你相等的能力,我也无法把这个任务交付给她。因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军人,绝对无法改变那想要击败敌人保护国家的纯粹心智。透过败战带给国家利益的思维方式本身,和她的生存方式有著近乎悲哀的矛盾。」
伊库塔感到自己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异质。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里,公主殿下的想法实在过于异常。然而,某一方面她也和帝国的腐败持续相连。因为公主这种「以战败来救国」的提案,和帝国的病态政治性质——「试图利用战争来赎回内政失败的行为」具备相同的本质。
「我是个空有其名,连一片领地都没有的公主。现在的我没有站上表面舞台干涉政治和军事的权限。所以必须靠你来取得,我能做到的事情就只有事前的各项准备。实际上在时间方面也已经没有多少余裕——持续过著放纵生活的当今陛下身体日渐衰弱,不知何时会病倒。恐怕撑不到十年吧?也许只有五、六年,抑或是更短……那样一来,占据内阁的寄生虫们就会各自拥立皇帝候补,简单就能想像到会引起激烈的派阀斗争。光是这件事就已经是难以克服的国难了,但齐欧卡想必也会将我方的政治混乱视为大好机会,发动正式的侵略吧。危机将从内外双方同时逼近……所以在那之前,你必须尽快冲上帝国军的顶端。」
不管是五年后还是六年后,那时候的伊库塔也还只有二十出头。帝国军里从来不曾出现过如此年轻的上将或元帅。即使乾脆断定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也不会有何人反驳吧。
明明这样,公主却叫他去做,却完全相信如果是眼前的少年就有可能办到。伊库塔用力咬牙。不小心建立起如此单方面的信赖,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是个再怎么后悔都觉得不够的失败。
「……殿下……你是在哪里想出这种主意?这并不是在帝国里拚命动脑筋就会浮现出的构想。要说哪里的土壤有可能会促进人们产生这种逆向思维,并不是帝国,而是——」
难道?这种念头在伊库塔的脑中一闪而过。公主立刻回答并予以肯定。
「没错。虽然这件事情瞒著国民,但我从三岁到十一岁之间,都是在齐欧卡内成长。也就是为了保证两国之间的休战状态,而以政治人质的身分被寄养在齐欧卡共和国。」
「……呜!……那个构想,是帝国式和齐欧卡式的合体物吗!」
看到伊库塔呆然地注视著自己,夏米优殿下把脸靠了过去,来到两人鼻尖几乎相碰的距离。然后,她把自己那不算长的人生中累积起来的全部意志,全部灌注在接下来的发言中。
「践踏军人的夙愿,舍弃对皇室的忠诚,就连以英雄身分持续获得的一切信赖,都能靠最后这仅仅一次的败北来彻底背叛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如何?对于无论是对军人、对皇室、还是对英雄全都深恶痛绝的你,若要赋予任务,没有比这个更命中注定的角色吧!」
「……呜……!」
「不要再烦恼了,伊库塔‧索罗克,和我一起战斗到落败吧!反正像你这种乖僻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应该都无法前往阿尔德拉教宣称的天国吧!那么就算陪我踏穿地狱底部,不也都一样吗!我已经认定你是我在黄泉路上的伴侣,事到如今,不允许你再提出抱怨!」
面对公主已经完全不讲什么逻辑不逻辑的激情说服,伊库塔却没能立刻反驳。在他无法用一句「无聊透顶」把公主的构想直接踢开的那瞬间,他就已经被命运卷入了吧。
就这样,真正的传说从此开始。「常怠常胜的智将」伊库塔‧索罗克和「卡托瓦纳帝国最后的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这两人并肩往前不断奔驰,最后会通往注定败北结局的战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