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火焰之壁

电光石火。这场即使在帝国军事史中,也找不出同等规模的火线防御作战正是以这句话作为起始的暗语。

在雅特丽率领的烧击兵部队抵达大阿拉法特拉北侧山麓的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时,距离敌军来袭的缓冲时间还有三天又十一小时。为了建构出足以阻挡一万两千人兵力的屏障,他们所剩的时间仅仅只有这些。

「现在就开始按照事前说明,以班为单位前往被分配到的位置进行延烧作业!没有必要事事都来向我请求指示,只有作业发生问题时要立刻派人马前来报告!」

「「「「「「Sir,yes sir! 」」」」」」

「很好的回应,既然听懂了就散开!」

炎发的长官发出命令,于是士兵们一口气往东西两方散开。心情上雅特丽也想和他们一起往外冲,不过只有这次已经决定她也必须待在目前建设中的大本营负责全体指挥。原因是对于延烧作业具备最丰富实地经验的人是她。

送走部下后,雅特丽转过身大致眺望大本营的状况。这里也已经成了炽热的战场。大部分士兵都同样打开从后方送来的菜籽大袋,把袋中的内容物一一喂给数百个火精灵,再让他们把体内抽出的油吐回皮袋里。接下来为了把油当成燃料推动延烧工事,从装满的袋子开始依序被放上马运往前线。

雅特丽筹划的工事步骤和分配极为单纯。她把喀唁尔卡沙冈大森林的南侧分成总共八十六个区块,让负责延烧工事的班前往各个区块,后方的大本营则持续生产和补给燃料。雅特丽本身一方面负责指挥油的生产和补给,另一方面也留在大本营中待机以对应在现场发生的各式各样状况。万一发生她必须亲自驱马赶往现场的事态,则由萨扎路夫上尉接手大本营。

在大本营和施工现场分别配置到的火精灵比例约是九比一。正如这个数字所示,大部分的火精灵被指派为从菜籽里榨油的必要人员。在前线活跃的反而是每次放火时都要送风让火势广为燃烧的风精灵们。

「好,开始延烧送风!」

回应马修的指示,部下的风精灵从身体的风穴送出新鲜的空气。事前泼撒的油也成了助力,获得氧气供给的火焰立刻熊熊燃烧,转眼之间就开始以火舌侵袭喀喀尔仁沙冈这片和枝叶繁茂无缘的干燥森林。

「正如阿伊所说,风吹向东北方……不过,还有点太弱。」

和马修在不同区块进行工事的托尔威一想到接下来必须让火势扩散的范围有多宽广,就不得不期待起老天爷的帮忙……只要吹起适当的风,即使放着不管火势也会蔓延;然而万一风没能吹起,就只好靠双脚移动来弥补。即使不讨论来不及完成工事的事态,一考虑到事后的状况,还是让人想尽可能保留原本就已经因为长期战事而疲劳的士兵们体力。

「呼……呼……」

在另外一个区块,可以看到伊库塔本人混在部下中挥动斧头的罕见光景。能以指挥官这立场为由混水摸鱼的阶段早已过去,现在是他本身也必须成为劳动力投入工事的紧要关头。

「呼……呼……呜!好痛……!」

左手窜过彷佛火烧般的激烈痛感,让伊库塔差点松手放开斧头。原因根本不需要特地确认,包在小指伤口上的绷带因为出血而染成一片鲜红。

虽说基本上已经请哈洛缝过,但光是那样并不可能让才刚制造出的伤口完全愈合。伊库塔停了几秒等待疼痛缓和,正想要再度开始施工时,不忍坐视他勉强自己的苏雅士官长开口阻止:

「连长!已经够了……!接下来请交给我们,您去休息吧!」

「你的心意让我非常高兴,苏雅……不过,现在可是搞错状况跑去偷懒就会死掉的局面。」

伊库塔带着苦笑摇摇头,用沾上自己鲜血的斧头击向眼前的树木……当然,伤患勉强参加并不会对施工有利,反而有可能拖累进度。这点他本人也十分了解。

不过,他的态度也会被周围的士兵们看在眼里。总是一派悠哉的指挥官流着血继续工作的模样,让「现状究竟多么紧迫」这点化为具体形式持续展现在众人面前。目睹这个光景后,没有人会想要偷懒。除了因为长官在工作时部下当然不能躲在旁边休息,更重要的是因为伊库塔的模样以超越言语的说服力来传达出「现在如果偷懒就会死」的事实。

当然,这种实地示范也有导致不良后果的疑虑。发现「原来战况糟糕到这种地步吗?」而感到绝望的士兵们说不定会弃守岗位逃走。「为了避免造成士兵动摇,指挥官应该随时表现出从容态度」是军官最初被教导的用兵理论。

然而另一方面,伊库塔拥有以最小限度的牺牲在过去战事中存活至今的实绩。从部下的角度来看,他毫无疑问是个可靠的指挥官。这样的伊库塔不顾伤势默默挥动斧头的模样,比起动摇,更能促进士兵产生「这时必须好好奋斗」的干劲。

「嘿咻……!」

决定性的一击砍入树干,无法支撑自身重量的树木发出嘎吱声响开始倒下。一棵树木以几近垂直的角度倒向旁边的林道。这是经过计算的结果,在周围工作的士兵们也全都把附近的树木朝着道路砍倒。

伊库塔回头望去,只见士兵们砍倒的树木已经盖住了长度将近一百公尺的道路。他喘了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好,要用来帮助延烧,这样就够了。再往前的部分可以不必砍倒。只要先砍出一道深度足够的切痕,让树木烧毁时可以朝着道路这边倒下即可。最后的收尾工作会由火帮我们做好。」

听到伊库塔的指示,只手因为血水泡破掉而染得通红的士兵们露出放松表情。不过因为少年的左手呈现更严重的状况,所以没有任何人开口抱怨。

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中有可能成为进军路线的林道共有五条,现在伊库塔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其中最靠近中央的一条,路宽平均是四十公尺以上,比其他林道更宽广。想要让大量兵力迅速通过森林的阿尔德拉神军前往这条道路的可能性极高。正因为如此,这里被视为有必要优先施工。

此外,即使能顺利引起森林火灾,树木已经被砍掉的空间本身说不定会成为火焰的捷径。因此他们才要藉由这种砍倒沿路树木的做法,来填满之后应该会产生的火焰空隙。

「……延烧作业一旦结束,就必须立刻在这条道路上筑起阻绝设施。」

伊库塔这样喃喃说完后,帮他的左手重新绑好绷带的苏雅士官长抬起头。

「果然光是放火并无法阻止对方吗……?」

「不,应该可以让这里变得无法通行……不过,我们的任务并不是阻挡敌人通过森林,而是要让他们无法从这里继续往前。为了达到目的,根据情况有时候必须把关上的盖子再度打开。」

听到比自己年轻的长官讲出这种意味深长的发言,苏雅一边继续包扎伤口,同时偷偷抬眼观察伊库塔。她甚至无法想像,那对漆黑的双眼到底凝视着什么样子的未来。

另一方面,由娜娜克·鞑尔率领的两百名席纳克族援军正前往更偏向东方的林道。

考虑到彼此感情的摩擦,和帝国士兵会合后再一起施工的计划只不过是画在纸上的大饼,因此很快就被排除。「由接受伊库塔要求的娜娜克负责指挥的独立部队」就是他们现在的立场,目前只有从后方送来的油料补给是彼此的接点。

「不要拖拖拉拉,快点!要是没有尽快开始施工,阿尔德拉本国那些家伙就会直接通过森林!」

「啊……是……!」

娜娜克虽然率领席纳克族的人手展开作业,但同胞们看着她的视线里却带有困惑神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毕竟先是化为泥沼的战争刚确定败北,阿尔德拉神军就从北方来袭,紧接着原本率先反抗帝国的族长却出面呼吁大家要和帝国军联手。变化得如此迅速激烈的事态远超过他们的理解力。

然而,这份动摇却不至于瓦解他们的团结。纵使娜娜克现在已是败军之将,但她依然继续保有对部族的领导力。并没有人指责命令族人和帝国军共斗的她是「背叛者」,席纳克的人民至今仍旧继续遵守年轻族长的命令。

关于在和帝国的战争中落败一事,有意责备娜娜克的人并不多。因为和帝国展开斗争是席纳克族全体的意思,她只不过是立于行动的最前端。

每一个人都很明白,败北是所有人的责任。如果要说有唯一的例外,那就是娜娜克本身吧。她认为无法引导部族得到胜利的自己很可耻,正因为如此,她只能认定想办法让多一些同胞活下去的行动才是留给自己的最后职责。

「从完成准备的地方开始砍树!我们开始施工的时间已经比较慢,没有时间休息!」

娜娜克以严厉的语气下令,另一方面也亲自参加工事。她一边运用娇小身体的每一部分来挥动斧头,同时脑中突然闪过——失去小指的手,一定连握住斧头都很困难吧。

*

伊库塔等人开始施工后过了三天又十四小时。率领一万两千大军的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李军并没有违背托尔威的预测,带着万全准备到达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的北侧边缘。

身穿蓝黑色军服的「神兵」们胸中怀抱着圣战的大义,以几乎要填满整个大地的气势并肩而立,异口同声地喊着赞颂主神威光的话语。一万两千人的合唱在阿拉法特拉的群山中回响,一开始就试图以神的威权来垄罩席纳克的领域。

在这个压倒性的阵容中,有个壮年男子表现出不逊于万军之将这立场的魄力。他有着纵向横向都显得高大壮硕的体格;剃得光滑干净,甚至能够映照出天空的头顶;还有紧密闭合的嘴巴。

虽然要把他视为身经百战的军人并没有不足之处,不过他也同时拥有虔诚神官的气质。这位一身同时具备两种相异风格的将军,正是率领阿尔德拉神军的上将,亚库嘉尔帕·萨·杜梅夏。

「嘎——真呛人!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被吊在烟熏房里的熏肉!哇哈哈哈哈!」

然而他一旦开口,构成第一印象的一半要素——身为虔诚神官的印象就会被推翻。副官在旁边叹了口气——这位将军身为侍奉神明之人,基本上发言实在太粗鲁了。

不管怎么样,亚库嘉尔帕上将的感想确实指出了重点。从森林中流出的烟雾,让周围的景象呈现混浊的灰色。一且吸入就会给肺部带来针扎般刺激的空气让士兵们不断咳嗽。

当将军正连同士兵们不断抱怨「好呛啊好呛啊」的心声表露无疑时,完成侦查工作的先遣队骑兵们回来了。从这些分别前往东西方进军路线看过情况的先遣队中,一名脸孔已被烟灰染黑的军官代表众人率先报告:

「报告上将!已确认能通过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的五条林道全部都遭到倒木和火灾的封锁!推论目前不可能通行!」

「我想也是!……话说回来,对方居然把整个森林都烧了!真是疯狂行径!不愧是走投无路的家伙会做出来的事情!嘎哈哈哈!」

亚库嘉尔帕上将哈哈大笑,副官米修里中校从旁边婉转地插嘴:

「如果在这里受到长时间阻挡,会影响到追击敌方主力的行动。您打算如何呢?」

「这还用问,快去把那碍事的火给灭了。」

「既然您如此下令……不过,具体来说该怎么做?」

「嗯,在场所有人都用小便去浇的话没办法灭火吗?」

「这真是独创的点子,但是不可能成功。」

副官斩钉截铁地否定。亚库嘉尔帕上将以手环胸开始思考。

「……要不然我也一起参加好了。」

「我想就算上将您的腹部全部都是膀胱,顶多也只能淋湿脚下的土地吧。」

「嘎——有够麻烦!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喂,米修里,把那个毛头小子叫来!」

米修里中校没有立刻回应这个指示,而是露出愁苦表情。

「……现在是连战事都还没有正式开打的状况,已经要倚靠那个人了吗?」

「你在计较什么?我只是想让白吃白喝的家伙做点事而已。不管是客座军官还是什么,既然隶属于部队的编制内,那家伙也只不过是我的部下。利用这机会使唤他又有哪里不对?」

这番话让米修里中校无法反驳,他只能吩咐骑兵去召唤那个问题人物。之后他们两人还来不及换个话题,就看到一名满头白发的年轻军官策马奔向此处。他身上穿的军服并不是蓝黑色,而是完全不同的深绿色服装。

「Yah,上将,您召唤我吗!能获得指名真是光荣!」

米修里中校以苦涩的表情瞪着这名从马上以澄澈声音开口发言的军官。

「少校,首先你必须下马。在我军,这是对长官的最低限度礼仪。」

「这真是失礼了!因为我推测很快又得策马前进,才会一不小心就偷懒了。」

男子毫无反省地这样回答并跳下马背后,重新转身面向两名长官。这无惧的态度让亚库嘉尔帕上将哼了一声。

「不到两分钟就来了吗?你今天似乎也是精力充沛啊,毛头小子。」

「Syah,只有这点算是我的长处——我想您是要我提出解决这状况的策略吧?」

「如果你提不出来,就得一起加入用小便灭火的作战。」

「Hah,……这真是独创的点子,然而很遗憾我现在并没有尿意……」

「是吗?只要同样是液体,其实也没有必要执着在尿上面……」

亚库嘉尔帕上将从副官手上接过风枪后,以别有意味的态度来回看着装在风枪前端的刺刀和会话对象的脖子。白发男子双手一拍,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

「即使切断我的脖子,或是把我全身当成抹布来扭,能挤出来的液体分量也没有多少。换个角度思考吧。在镇火时应该拿来使用的东西,并不见得一定要是水。」

「嗯?那么你要用什么来对付眼前的大火?」

「Mum,这个嘛,俗话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总之,我方也放火吧。」

听到男子若无其事地这样说,亚库嘉尔帕上将瞪大双眼。

另一方面,同一时间在隔着火墙的另一端。一名黑发少年正在大本营里眺望着森林被熊熊烈火燃烧并逐渐崩毁的模样。

「呼……总算赶上了……虽说是自己动的手,不过还真是豪爽地放了火呢,库斯。」

「那件事还不要紧,不过伊库塔,你左手的伤口又裂开了。」

待在腰包里的搭档精灵对主人表达担心之意,伊库塔却露出厌恶的表情。

「不要,我不想看……现在就已经痛得让我想哭,看到伤口会感觉更痛……」

「可是,丢着不管会化脓。」

不得已,伊库塔只好开始在口袋中翻找替换用的绷带,他的手指却空虚地没捞到任何东西。之前应该塞了一大堆绷带,不周仔细回想,更换的次数已经不只四、五次了。

「——啊,果然。我就在想差不多该用完了。」

在巧妙时机出现的人,是腋下挟着医护箱的哈洛。她不由分说地站到少年身边,接着解开脏掉的绷带检查伤口,并使用搭档水精灵米尔制造出的干净清水洗去伤口表面的脏污。

「伤口又裂开了……我不是说过尽量不可以去动到吗?」

「抱歉,抱歉。不过如果仅限伤口,从今天开始可以让它稍微休息。因为自不量力的樵夫模仿任务已经结束……痛!」

暴露在外部空气中的伤口传出一阵特别剧烈的痛感,让伊库塔忍不住叫出声。听到惨叫的哈洛抬起眼窥探他的表情。

「……请不要勉强自己。在人体中,手指是众集最多神经的部位之一,而伊库塔先生你是从底部把手指整个切断……」

「……呜!还……还好啦,和切断手指当天的晚上比起来,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伊库塔回想起在帐篷中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只能东翻西滚的那天晚上,即使到了现在背脊仍旧一阵发冷。另一方面,哈洛一边感同身受地想像折腾伊库塔的痛苦,同时从医护箱中拿出巴掌大的麻袋递给他。

「……如果真的痛到受不了,请一次嚼一点这个,应该能缓和疼痛。」

收下麻袋并解开束着袋口的绳子后,伊库塔发现里面塞满了偏黑色的乾草。一看到这东西,下一秒少年就像是得救般地绽放出笑容。

「这是古柯叶吧,真感谢。可以把这么多的量都用在我一个人身上吗?」

「是没关系,不过请控制单次的使用量喔。因为要是摄取太多会有危险。」

伊库塔轻轻点头回应忠告,接着立刻用指尖捏起乾草放进嘴里。在臼齿间咬了几下后,成分开始融入口水中,嘴里从接触到的部分开始像是发麻般地逐渐失去感觉。

「真怀念啊……有一段时期,我曾经和阿纳莱老爷子研究过要如何有效利用这东西。刚开始是认真思考该如何应用到医疗方面,不过我带着半开玩笑的心态拿糖水去煮叶子后,就做出了恶魔般好喝的果汁。由于中毒性实在过高,食谱立刻遭到封印。那味道只要推出,毫无疑问能风靡一世,不知道哪天是否有机会重见天日呢……」

感觉到痛楚缓和的伊库塔怀念地眯起眼睛,这时哈洛开口插话:

「伊库塔先生。真的很难过时,请一定要找个人聊聊喔。不光是伤口方面……」

「啊哈哈,虽然很感谢,但你想太多了,哈洛。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强忍的类型吗?」

「……我刚才听雅特丽小姐说了,你以前有段时期似乎和席纳克的族长交情很好。」

哈洛没有被伊库塔轻浮的态度骗过,直捣核必。伊库塔一时语塞。

「从这场战争开始到现在为止,伊库塔先生应该没有完全不需要忍耐任何事情的时间吧?」

「……你讲得太夸张了啦,既然战况泥沼化到这种地步,无论是谁都被迫忍耐吧?」

「或许是那样没错。不过,伊库塔先生必须承担的分量似乎比其他人还多很多。」

缠好新的绷带后,哈洛再次以痛心的表情望着失去一根该有手指的少年左手。伊库塔无法承受她的视线,把左手绕往背后。

「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有报告。敌方出现动静。」

这时突然出现对着两人搭话的毅然说话声,原来是雅特丽和萨扎路夫上尉从山脉那边走了过来。伊库塔和哈洛利用向上尉敬礼的动作转身面对两人。

「你们两个都辛苦了,伊库塔中尉左手的情况如何?」

「新的小指还没长出来,应该是因为没有吃到什么正常食物的关系吧?」

由于阻止敌方进军的火线工事已经完成,让时间上恢复起码能够讲讲这种废话的余裕。上尉一方面对伊库塔那不知收敛的嘴巴感到满足,并把视线投向山脉那边。

「不过,这感觉真奇妙——居然由后方的同伴负责告诉我们前方敌人的状况。虽说从高处能把位于森林另一端的敌方阵营看得一清二楚的结果确实合理……」

「请把这部分当作是地利优势吧。因为我方士兵的绝对数量不足,处于要编组侦查部队也育困难的状况。」

「即使派出斥候,前方也是自己制造出的火墙嘛——那么接下来就转回正题吧。」

雅特丽在此结束闲聊,进入本题。

「这是来自后方的报告,敌人似乎对森林放火了。」

只有哈洛一个人对这报告表现出惊讶反应,同样第一次听到这消息的伊库塔则是皱起眉头。

「……迎面火法吗?对方也使出了相当果断的对策呢。」

黑色双眼里点起警戒的光芒。迎面火法——这是碰上以喷水或扑打等这类通常手段无法达到镇火效果的快速延烧或广范围火灾时,可以使用的对应方法。具体做法是要先行绕到推测位于延烧路径上的区域,在该区域基于严格控管下点火,让一定范围中能成为燃料的物质全烧尽后再灭火。像这类已经烧光的区域本身会发挥防火带的功能,让从这里再往前的地区不会受到延烧波及。以结果来看火势蔓延的最终范围会变小,控制火势的时间也能提前,不过……

「这是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让火灾更加扩大的做法,不会被轻率使用……阿尔德拉神军中是不是有对应过森林火灾的军官呢?」

「而且下决断的速度异常快速。明明对方到达后还不到两天,真没想到他们会突然使出具体的策略。」

「的确是这样。『进军途中发现整个森林都在燃烧』的状况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出乎预料,老实说我原本预测他们会再不知所措一阵子。而在对方军官们凑在一起议论对策的期间,争取时间的任务应该也会变得比较轻松才对……」

发现自己的预测如此迅速地落空,伊库塔边嘟囔边搔着后脑。雅特丽也用手抵着下巴露出思索表情。

「……我觉得有些奇妙。虽然并不是瞧不起敌人,不过基本上阿尔德拉神军的母国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本身,是一个最近百年以上都和大型战争无缘的中立国家吧?这种国家的军队,能在刚碰上未知的状况没多久后就使出如此有效的对策吗?」

「实际上如何呢?或许想出迎面火法这点子的人并不是那个国家的军人。」

萨扎路夫上尉突然插嘴说了一句,伊库塔和雅特丽同时抬起头。

「……上尉,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也有在课堂上学过吧?为了维持长期和战争无关的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军事水准,帝国和共和国各自派出了负责指导的军人。因为以政治上的均衡来看,中立国太弱对两国来说都不是好事。」

「所谓的客座军官吗……原来也有这段背景。」

「从帝国前往那边的我方人员在目前的状况下,肯定觉得坐立难安吧?然而,共和国派遣过去的家伙又怎么样呢?如果认定一切开端的席纳克族叛乱就是齐欧卡促成的事件……」

萨扎路夫上尉别有含意地没把话讲清楚。雅特丽把手搭在额头上,像是在搜寻记忆。

「……还在中央基地的时候,我曾经听哪个人说过。从两年前被派遣前往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齐欧卡军官是个年轻到异于常例的青年,然而头发却是如同老人般一头雪白。不问日夜都比任何人更辛勤工作,更有甚者,据说没有人看过他躺下休息的模样。」

「那还真了不起,简直像是神为了和我的存在取得平衡而创造出的人物。」

「嗯,听到传言时我也是这样想。那名军官因此而被赋予的异名,应该是——」

*

「好!点火!」

听到班长命令的阿尔德拉神军烧击兵的某人,以笨拙的动作把火种丢进眼前的草丛里。同袍们执行同样工作的左右方立刻冒出火舌,但或许是步骤有什么问题,只有他负责的范围甚至连烟都没有出现。

「那里的家伙!没有烧起来啊!你在干什么!」

「啊……是……!」

受到长官斥责的士兵拿着装有油料的皮袋慌慌张张地踏进草丛中。

「可恶,是不是撒得还不够多……?」

他一边嘟囔,同时把油泼向周围的树木。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从原本过于专心工作而疏忽的脚边,传来彷佛舔向自己的热气。

「……好烫……?」

吓了一跳的士兵把视线往下移动,只见在军服的膝盖以下部分,出现一团像是在嘲笑他的跃动火焰。是一开始丢进草丛的火种在不知不觉之间延烧到他的身上。

「哇……哇哇!」

虽然士兵慌慌张张地想要灭火,但光是用手拍打并无法阻止火势。不断往上攀升的火舌让士兵连提醒他冷静的精灵叫声也听不见,最后引起了恐慌。

「救……救救我!火……火烧起来了!」

看到下半身被火焰包围的他从草丛中冲出来的样子,同袍们都吓破了胆。附近并没有能用来灭火的大量水源。因为害怕火焰会波及自己,每个人都对跑过来求救的士兵避之唯恐不及。

「谁……谁快点想点办法啊!哪个人救救我!」

在得不到援手的情况下,士兵的恐慌更为严重。然而,在他的喊叫声即将变成凄厉哀号前,他背后响起马蹄踩踏地面的声音——下一瞬间,士兵被人捞起后领,整个身体也跟着被往上提。

「呜啊……!」「Yah,不必担心!别挣扎别挣扎!」

骑马者就这样以一只右手提着士兵的状态往前疾驰。就像是趁着士兵因为脖子被勒住而变安分的好机会策马前奔,以猛烈的速度通过发呆的观众。

「Hay!」

在疾走的途中,骑马者突然放开抓住士兵后领的右手。士兵的身体随着重力往下掉,准确落进事先挖好的地上洞穴中。在洞穴周围拿着铲子待机的士兵们愣愣地瞪大双眼。

「好了你们几个,用土盖住他!Wepssy!快一点快一点!」

在稍微往前一点的位置停下马的骑士如此下令后,士兵们纷纷回神开始工作。他们用铲子挖起土壤,以试图从被火烧到的下半身开始掩埋的动作撒向同伴。虽然当事者在洞里发出惨叫,但无人理会他的反应。

「好!火灭了……!」

士兵的脖子以下整个都埋进土里后,铲子的动作总算停止。正当士兵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要被埋葬的死者时,把他运来此处的男子此刻来到士兵的身边,从马上用那对白银眼眸望向他。

「Hah,有赶上真是太好了。医护兵!快点帮他治疗烧伤吧。」

听到这句话,士兵终于察觉自己得救了。被大量潮湿土壤覆盖的下半身因为氧气供给遭到截断,使得原本应该会延烧至全身的火焰已经完全消失。在没有大量水源可用的状态下,这是最佳的灭火措置。

「真……真是非常谢——」

还来不及传达感谢的话语,拯救他的男子已经调转马头离去。士兵只能茫然地目送以惊人速度远离的背影,而周围以单手拿着铲子的同伴则对着他搭话:

「省省吧省省吧,那个人大概根本没空一一听别人道谢。据说他必须前往包括这里的合计七个现场,同时监督延烧作业的进行。」

「咦……?」

「你算是被他救了两次。当然其中一次是被他直接送来这里,还有预测到会出现你这种犯下粗心错误的家伙并下令挖掘洞穴的安排,也是出自于那个齐欧卡人。」

这时士兵总算注意到刚刚那军官的军服并不是阿尔德拉神军的制服。他以困惑的视线望向周遭后,一名同袍带着苦笑回应:

「什么啊,你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他本人吗?就算是那样,至少也有听过传言吧?关于那个白天在地上策马奔驰,夜晚在桌上振笔直书,从共和国远道来此,在自己房间里没有设置床铺的男子——」

在因为迎面火法的工事而忙得晕头转向的状况下,阿尔德拉神军在大山脉的山麓迎接第二次的夜晚。

「——我要进去了,约翰。我送茶水来。」

先这样打过招呼才踏入帐篷的女性副官看到的光景,是桌上堆满了被光精灵周照灯隐约照亮的资料,还有桌前专心奋笔疾书的长官身影。

「Syool!谢谢你,米雅拉。是加了满满砂糖的红茶?还是涩味显着的绿茶?」

被称呼为约翰的男子虽然依旧紧盯着桌面,不过却以带着亲近语调的声音回答。名唤米雅拉的年轻女性军官望着那颗雪白的后脑,轻轻叹了口气。

「很遗憾,是在阿尔德拉本国也被迫喝到烦的豆茶,因为这是军中的粮食。」

「Hah,也是啦。虽然我并不讨厌那个,不过再怎么说都觉得那和茶叶是不同的东西。」

米雅拉把茶杯轻轻放在略带苦笑回答的男子手边。这时,她从摊在桌上的各式各样资料中,注意到有几张纸上近乎执着地写着一些文字。

「你似乎在夸张地浪费纸资源,是不是有什么感到介意的事情?」

「我把接下来的战术展开分成好几个模式整理,因为敌人似乎相当难对付。」

「难对付……?彼此不是连一战都还没打过吗?」

「如果是那种会让我们简简单单就能和敌军打一仗的对手反而轻松,然而现实却不是那样。敌人很快就放弃正面迎击,把全力用在争取撤退时间上,甚至不惜把整个森林烧掉。」

「是啦的确,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状况。」

这时约翰把右手上的笔换成茶杯,连人带椅子转向副官——修长结实的体格,没有丝毫杂色的一头雪白短发,以及和白发相反的年轻端正五官。其中特别绽放…异样光彩的部分,是那对甚至让人误以为在发出光芒的白银双眼。

「Mum……不但想法本身很大胆,我认为能实际执行也很有一套。就算要从疲惫的部队中分出人手来负责工事,要是处于背后继续受到席纳克族威胁的状态,连施工作业本身都会有困难。所以,对方一定有进行前置准备……我想他们和部族的掌权者之间,应该举办了目的是要把我方视为共通敌人而一时休战或携手共斗的会谈。」

「你说共斗吗?和昨天为止还在彼此残杀的敌人合作……我实在难以理解,自尊心不会形成阻碍吗?」

米雅拉以僵硬的表情陷入沉默,并无意识地抚摸着插在腰后的短刀刀柄。约翰从这反应回想起她的出身,并以柔和的表情回答:

「如果是基于『这种做法对双方比较有利』的理论,那么我也可以理解。现在的状况和你(亚波尼克)的祖先并不相同。事实上,阿尔德拉神军确实打算把席纳克族连同北域一起压制。」

「的确,一想到我们正和他们结伙的这种现状,并没有资格感到同情。」

「Yah,你说得对……只是,帝国军能察觉出我等接近的时期,无论再怎么往前推算,应该都无法早于六日前才对。我们是在昨天到达这里,因此他们当初剩下的缓冲时间大概只有五天左右。在这段期间内决定作战,并说服席纳克族获得协助,然后分配必要的人员开始作业……以结果来说,他们即时完成了对付我方侵略的防御。」

约翰的嘴角拉起缓缓的弧线,呈现出轻率的期待感。

「在这种紧要关头,能让处于劣势的帝国军成功办到这种惊险任务的人,到底是谁呢?」

「…………」

「煽动席纳克族,杀害尤斯库西拉姆·特瓦克……这次的内战的确是靠这些要素引发。不过在根本的部分,是以北域镇台司令长官塔姆兹库兹库·萨费达中将的无能作为基础。如果他具备符合地位的能力和自制心,从一开始就没有我们能趁虚而人的破绽吧。」

「这是无能者立于高位导致的悲剧,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Syah,的确经常发生。不过研究历史书后,可以察觉偶尔会出现相反的状况。也就是在无能者手下并不得志的英杰,从接二连三的战乱中崭露头角的案例。」

约翰边说,边望向桌上的地图。他以带着热意的视线,在地图上标记出的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另一端,那个应该有还未相见的强敌布下阵式的地方来回游移。

「那个人不是高阶军官。因为如果是,状况理应更早改变。大概是现场等级的士宫经过战时晋升后权势增强的案例吧。和我一样是少校吗?或者是上尉……如果立场是参谋,也有可能是更低等的阶级。无论如何,那家伙就在那道火焰之壁的对面。」

「也就是说,对方是个难以对付的敌人。约翰你对这点感到很高兴吗?」

「我想看看自己尚未见识过的人事物,无论是谁都会这样想吧?」

米雅拉只以叹息回应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的约翰,从他身边退开一步。透过这个动作来重新区隔出长官和部下间应有的距离后,她以严肃的语气报告:

「……到目前为止,潜伏于山脉的友军部队尚未送来联络。可以推测出原因除了道路被截断,还加上长期潜伏导致传信鸽已经用尽。」

「就算是你那位兄长,看来要通过那火海也有困难呢……迎面火法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发挥出效果,这边是不是也该设法再度构筑出传达命令的路线呢?」

「我预定在天亮后会再度放出信鸽,光是这样应该就足够了……即使就这样丢着不管,他们也会以对我等有利的形式行动,并有效地扰乱歒方阵营吧。因为这就是亡灵的职责。」

看到米雅拉以像是自身工作的态度做出强烈保证,约翰也带着信赖点头回应。

「——我明白了。毕竟在目前的阶段,能帮助联络恢复的对策也很少。我们就专注在自身的工作上,令兄等人就暂时让他们基于自身判断行动吧。这样可以吗,米雅拉·银中尉。」

「我没有异议。能获得信任实在光荣,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校。」

约翰带着苦笑望着以直立不动的姿势敬礼的副官,接着改变话题:

「时间也不早了,米雅拉,你去休息吧。」

「恭敬不如从命——那么约翰,今晚这漫漫长夜你要如何度过?」

「Mum,我要根据今天看过的范围来修正地图地形和实际地形的误差,计算在这里被挡下导致远征时间拉长后所需要的追加物资,并推算出要分别配置在五条林道前方的士兵数目。这些都结束后,接下来就想像并等待黎明。想像那个应该在火墙另一端等待,还没见到面的强敌会是什么样子。」

这种简直是恋爱中少女的讲法让米雅拉感到很不以为然,叹着气泼他冷水。

「虽然是很好,但也请不要过于期待。如果要想像能威胁到你的强敌,去想像神的模样反而简单得多——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米雅拉只留下这句话,就转过身子走出帐篷。但,她正好在门口碰上了认识的面孔。

「喔,米雅拉。你果然在这里。」

那是一个和米雅拉同样身穿齐欧卡军服,身躯庞大到必须抬头仰望的男子。年龄差不多是三十左右,厚实的胸肌让人感觉到包容力,胸口别着上尉的阶级章。

「哈朗上尉,您这么晚还没睡真是辛苦了。」

和约翰相同,被称为哈朗的男子态度随和,并以远超过单纯长官和部下这层关系更亲切地待人。确认附近没有人之后,米雅拉也稍微放松了自身的紧张。

「约翰在里面,有什么事吗?」

「我的确是有事,不过找你确认比较快。潜入部队有联络了吗?」

「还没有。刚才我也已经向约翰报告过,结论是维持现状。决定除了送出信鸽,我方并不需要针对恢复联络而做出什么特别的对策。」

「既然约翰如此判断,我是没有意见……不过你不担心你哥吗?米雅拉。」

「并不会。在敌阵中行动是哥哥他们的常态,反而在进军遭受火墙阻挡的现状下,该觉得另一边有友军很幸运吧。」

面对长官的关心,米雅拉以一派冷淡的态度回应。确定她的态度里并不带着逞强后,哈朗放心地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从帐篷缝隙中望向辛勤工作者的背影。

「——约翰那家伙今晚也是老样子吗?」

「不只那样,双眼还特别有神呢。说什么敌方似乎有强敌。」

「关于这点我也有同感,到建构出火线防御阵地为止的处理手法老实说让我吃了一惊。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不过根据状况,说不定实战经验不足的阿尔德拉神军无法因应。」

语毕,哈朗以严肃的表情肇向山脉。米雅拉侧眼望着在夜晚黑暗中更加显眼的燃烧中森林,以似乎完全不需担心的态庋露出笑容。

「就算是那样,我运是对于或许待在对面的英雄豪杰感到同情。因为无论对方是拥有何等才能的人,崭露头角的场所和时代都犯下了决定性的错误。」

「嗯,我对这点也有同感。如果只有阿尔德拉神军,或许已被对方找到什么办法对付,但——」

中断的发言成了信号,两人同时把视线放回帐篷。从盖着入口的布幕隙缝,可以窥见他们长官那挺直的背脊。即使是单纯坐着的身影,也能够看出那无穷无尽的四射活力,甚至连未曾停止的动笔声也轻快得不知疲劳为何物。

「真是可靠——我等的『不眠的辉将』今晚也与睡梦无缘。」

「那白银的双眼依旧炯炯有神,只为了确认未来已经获得保证的胜利。」

米雅拉和哈朗胸中怀抱着无可动摇的信赖,几近信仰的感情,像是在玩文字游戏般地互相低语。至于当事者本人完全不知道背后发生过这样的对话,只是以不知衰减的动作来解决工作,同时在思考的角落描绘着还未相见的敌人形象。

——齐欧卡共和国陆军少校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人们称之为「不眠的辉将」。

是在后世的历史书中和「常怠常胜的智将」受到同等颂扬的当代麒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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